路边摊糯米饭卷的做法:岭南感旧之一:八月十五竖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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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竖中秋
岭南感旧之一
南方都市报   2010-09-16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黄天骥 

            摘要:1945年的阳历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告投降。现在,每年的这一天,日本称之为“终战日”,我们称之为“抗战胜利日”。再过几天,到了农历的八月十五,就是中秋节了。这两个八月十五,对我们来说,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945年的阳历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告投降。现在,每年的这一天,日本称之为“终战日”,我们称之为“抗战胜利日”。再过几天,到了农历的八月十五,就是中秋节了。这两个八月十五,对我们来说,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我国传统的节日中,中秋和春节,最受人们重视。我国以农立国,节令和农业生产,关系密切。当夏收结朿,秋种在即,利用这段空隙,自我犒劳,调整身心,祈求发展,于是就有了“中秋佳节”。中秋居八月之中,秋高气爽,一轮明月,挂在碧空。仰望长空,万里无云,银光如泻。对此赏心悦日的良辰美景,自然会诱发人们几多遐想,几多期望。

    中国人讲究线条的美,有“尚圆”的审美观,线条的周而复始,成了环形、圆形,线条由首至尾,由分而合,最终结合在一起,意味着和合、和谐、团圆。八月十五的月亮,最亮最圆最美,“天道”与人心走到了一起。那些已经感到和谐幸福的人,面对玉蟾桂魄,自然盼望月亮女神保佑他们更和谐,更幸福:那些尚未得到和谐幸福者,也祝愿“千里共婵娟”。当然,有些多愁善感的人,也想到嫦娥受冷落的遭遇,由此联系到自己的落寞……总之,“八月十五竖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楼上吹嘀打(唢呐),有人楼下皱眉头。”但当明月冉冉升起的时候,人们总会焚香顶礼,或拜月,或赏月,或对月抒怀。苏东坡的《中秋月》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不管怎样,人们总希望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一点,也许是中秋节比其它传统节日更具诗意更有魅力的地方。

    岭南人很看重中秋节。清代诗人屈大均,甚至把岭南的月光说到极致。他在《广东新语》中说:“南海水咸,月出时,光照波涛,有如白日。盖光生于咸,咸为火气,月得咸而益光”。这说法是否科学,且不去说它,不过,从屈大均的话语中,我们分明感受到岭南人对月色的自豪。到八月十五,月色更加明亮,岭南人对中秋节的那份情怀,更是可想而知了。

    在岭南,中秋之夜,家家户户都会拜月。人们在天阶安放八仙桌,桌上摆上贡品,无非是月饼、柚子、油甘子、柿子、芋头之类。这些时鲜瓜果,形状多是圆的,以应团圆之意。

    拜了月亮,我们便围在八仙桌旁,啜食田螺了。清代有首《羊城竹枝词》,说到中秋佳节,“拜罢嫦娥斟月下,香芋啖遍更炒螺”,可见,炒螺是中秋节必不可少的美味。农历七八月间,田螺既肥美,又便宜,人们买回来,用清水浸泡几天,让它吐出污泥。妇女们敲碎了壳尖,以便啜吸,又配以蒜茸、豆豉、紫苏、辣椒炒爆。还未上桌,这道“农家菜”便奇香四溢,让你食指大动。于是人人伸出五爪金龙,拈起田螺,对月相看,啜啜连声,直啜到油香满嘴。一时间,拜月的场面,平添了几分野趣?

    不过,好动的孩子们,一般是啜了几个,便洗手不干了。这也难怪,那螺头只有一丁点儿的肉,有时啜来啜去,用尽吃奶之力,还老是啜不出来。孩子们没耐性,索性扔了它,宁愿找小朋友带上灯笼,点起蜡烛,在街头巷尾四处游逛,这叫“提灯”。其实,中秋节提灯,才是孩子们在节日中的一道“盛宴”。

    为什么说“八月十五竖中秋”呢?原来,清末民初,中秋时节,家家户户在门前屋顶,插上幡杆,挂起灯笼。后来,灯笼不竖了,只由孩子们提着玩,变为“提灯”了。那时候,灯笼可以买到,但孩子们更喜欢自制。临近中秋,小学中学的“劳作课”,课室便成了工场。我们买来竹蔑、浆糊和五颜六色的花纸,扎起花灯。花灯一般呈八角形,称之为“批(削)皮橙”,灯下缀着流苏,煞是好看。也有些灯,呈五角形或六角形,制作则稍为复杂。

    中秋之夜,我们提着灯,三五成群,一边闲逛,一边唱着儿歌,诸如“月光光,照地塘……箩盖圆,买支船,船浸底,浸死两个番鬼仔”之类。如果碰上别的灯队,大家便把花灯举得更高,歌声唱得更响,顽皮的男孩在女孩耳边吹胡哨,把她们吓得尖声怪叫。如果在草丛发现了萤火虫,我们的兴致就更高了,抓到了便用手帕轻轻包上。当看到隔着薄布的“猎物”,忽明忽暗地发着微光时,我们便提着灯大呼小叫,得胜回朝。那滋味,比啜食田螺更胜十倍。

    “从来世事如流水”,儿时中秋提灯的记忆,到今天,我也逐渐淡忘。然而,在1945年的中秋节,那年提灯游行的情景,却牢牢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这一年阳历8月15日,日本投降了。那一天,广州城到处放鞭炮,人们挂上“普天同庆”、“还我山河”的牌匾。我所就读的小学,谁也顾不得正经上课了。孩子们虽然还不大懂事,但看到曾经趾高气扬的“皇军”,三三两两耷拉着脑袋打扫街道,大家便高声叫骂“萝蔔头”,向他们吐口水,扔石块。胜利者的喜悦,油然浸满我们幼小的心窝。

    从宣布抗战胜利的8月15日,到象征一家团圆的中秋节,还有二三十天。这一年的中秋,意味便非同小可。家家户户,其喜洋泽,大人们早就隆重地安排如何酬神祭祖。在学校,孩子们则早早买来竹篾花纸,扎起花灯。各校互相联络,准备举行盛大的提灯会。

    这一年的提灯会,孩子们扎的花灯,已经不是“批皮橙”那么简单了。我们把灯接上长长的竹竿,让它能高举过头,真回复到“竖中秋”的原生形态。花灯有扎成“V”字形的,象征胜利;有扎成“卄”字形的,因为“双十节”快到了。而最时髦的花灯,则是扎出“B-25”飞机的模型,据说这是让日军闻风丧胆的武器。我们用竹篾编出梭形的机身,在翅膀上扎四个发动机,蒙上银色纸片,一架“巨无霸”式的花灯便完成了。

    那年中秋之夜,学生们早早吃过晚饭,回校列队,提着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兴高采烈地出发游行。一路上,遇上了其它队伍,大家便把大鼓小鼓敲得震天响,放开喉咙歌唱。唱的歌,当然不是儿歌,而是爱国音乐家何安东先生作的抗战歌曲,像《保卫中华》、《全国总动员》等等。两旁的市民看到我们,都鼓掌欢呼。那天,我举着的正是“B-25”,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便舞动竹竿,让飞机做出盘旋的姿态,围观者看到我卖力的样子,大声叫好,我就越舞得起劲。想来历代的胜利者,狂欢时大都具有醉酒般的快意。

    我们的队伍,沿着上、下九,越过丰宁路(今人民路),便进入大德路了。这一带,人迹渐稀。蓦然,曾经在大德路上发生的惨痛的一幕,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把手上的“B-25”交给了旁边的小朋友,只默默地走着,泪水不觉渗出了眼角。

    在日本宣布投降之前的三个月左右,一天,美国飞机空袭日军占领的广州,警报响起,人们纷纷走避。我的姓周的舅公,正好到大德路办事,也躲进了路边的骑楼下。一会儿警报解除,他探出头来。忽然看到高空里飞着一架银色的飞机,正是“B-25”。舅公抬头打量。忽然,轰隆一声,炸弹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一块弹片刹那飞来,刚好削去舅公的半个天灵盖。舅公和我家关系亲密,消息传来,阖家悲恸。舅公的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听说她跪在遗体旁边,逐一掰开舅公紧捏着的手指。此中悲苦,让我们痛入心脾。舅公的家也从此破碎。“国破家何在”!经此一役,我觉得自己也懂事了,仿佛长大了许多。

    此后,美机再没有飞临广州,不久日寇投降,我的舅公便成了广州在二战中最后一名遇难者!

    我走在大德路上,望着“B-25”飞机的模型,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是它,帮助我们赶走了“皇军”:又是它,不长眼晴,伤害了我们百姓。让老百姓直接间接蒙受了血火之灾!这一年胜利的中秋节,我不知道舅公遗下的一家,是怎样过的,也不知道多少在抗战时期失去亲人的家庭,此刻睹月思人,心头上五味杂陈。夜渐深,队伍也慢慢散去,我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浮云掠过明月,我的心头也留下一片阴影。

    六十五年过去了,然而1945年中秋节的情景历历在目。到今天,我的小孙女,年龄也和当年的我相仿。她和她的许多小朋友,中秋晚上,也将会啜田螺,买花灯,高高兴兴地玩耍去吧?而经历过坎坷的前辈,营营役役,乃至抵受国仇家恨,不正是巴望着儿孙辈年年岁岁,能够真正享受节日的和谐幸福么!往事已不堪回首,往事也常应回首,这才真正懂得“月有阴晴圆缺”的真谛。

    “八月十五竖中秋”,几十年来,我只举灯“竖”过一回。此后的中秋节,除了吃月饼、啜田螺以外,我也常买些油甘子,因为它有涩有甜,由苦而甘,在欢乐的节日中更饶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