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民工与邵氏“弃儿”

（2011年5月10日）

一

对中国共产党诞生90周年纪念宣传活动来说，昨天是个重要节点。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这中央三大报，到省市级党报中的《北京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同步将相关报道升级至更高规格。

这篇新华社从上海发出的《“开天辟地的大事变”——记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一个名为“伟大历程”的栏目的开山之作（甚至还获得了《新民晚报》头版头条位置）。昨晚《新闻联播》同于头条诵读的《开篇词》写道：“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充分证明了一个真理：只有共产党才有新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改革开放才能发展中国。中国共产党90年的光辉历程告诉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有信心、有能力带领人民披荆斩棘、勇往直前，谱写中华民族最壮丽的篇章。”

同期，新华社还推出另一专栏《红旗飘飘》，第一稿赞颂焦裕禄。属下《新华每日电讯》昨日更是重装上阵，加推套红整版《领航中国》。

二

“建党伟业”90年还有50天，汶川地震的三周年祭日倒计时则仅余两天。同样是在周一，《人民日报》亦将“恢复重建取得全面胜利”的宣告升级至整版特刊；都市报的浓墨重彩以大幅图片为主，《新快报》昨日推出16个整版的汶川地震三周年特刊《新家园》，《京华时报》讲解“五个人的震后三年”；东方卫视则宣布将在今晚播出震灾三周年晚会。

事实上，对“5?12”三周年来变化翻天覆地的称赞，中国媒体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陆续上路。央视《新闻联播》继《亲历?重生》栏目后，又于上周六以头条位置推出《奇迹5?12》。在四川，畅销的《成都商报》、《天府早报》等在省委机关报的示范下，宣传官员指示，报道灾民感受，描述游客体会，向“全面胜利”的主旋律贡献了一个多月的头版报道。共襄盛举，早在一个多月前的4月6日，《四川日报》旗下《华西都市报》改版首日，即以“航拍崭新家园，鸟瞰美好四川”为题刊出通版图片。昨天，同样题材梅开二度，该报宣布自家记者“历时一月飞遍灾区，拍回万张图片”，在“从悲壮走向豪迈”的口号下，头版刊出评论“重建的智慧，铭刻超越灾难的标本意义”。

今晨，正是在《豪迈走上振兴路》的头版头条标题下，中共中央机关报刊出温家宝的讲话内容，新华社电稿中，这位再赴灾区的国家总理强调“灾区经济社会发展和群众基本生产生活条件明显超过了灾前水平，实现了一个大的跨越……要认真总结宝贵经验，再接再厉，奋发图强，努力开创灾区发展振兴新局面。”

三

或许会有深圳基层官员叹息，大运会终究比不得奥运、世博，甚至比不得一城之隔的亚运。

这个将在今天迎来火炬传递的特区城市，再次因社会管理措施而广遭诟病。最要命的是，诟病来自《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新闻1+1》，甚至，居然还有本地市委机关报《深圳特区报》。

4月27日，深圳市住建局发布通知，提出“严禁以任何理由拖欠农民工工资”。十天后的5月7日，《深圳商报》、《深圳晚报》、《晶报》同日摘录官方网站文件，在内版以“拖欠农民工工资建筑企业禁止承接工程”为典型标题加以报道。于是，议程设置权再一次落在《南方都市报》手里，该报在其深圳版头条展示通知中的第6条《大运期间严禁“非正常讨薪”》：“在严肃处理期内，严禁农民工通过群体性上访等非正常方式或手段讨要工资，凡是组织、参与集体上访事件的，一律按相关规定严肃处理，造成严重后果或恶劣影响的，追究其刑事责任。”深圳政协委员刘辉对建设行政主管部门的批评得到引述：“他们超越了这个行政权限。”

次日，南都更发评论，以“常态化法治化治理才能让城市更美好”为题，联系早前该市推行“菜刀实名制”、清理“高危人员”等措施，认为“一个有品质的城市永远不会突然变得整洁，突然变得很讲规则，更不会突然变得有文化。”

幸好是周末，深圳没有因为这项大运新政而招致外地媒体的太多讨伐。央广《中国之声》5月8日晨间播出深圳街头采访录音，农民工抱怨“太不公平”，受访专家3比1，多数斥此为“无稽之谈”，而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洪道德则认为通知做到了“劳资平衡”。

但是，及至周一，中共中央机关报出动了。第9版刊出《开放包容不应只在大运会赛场》，以“最新维稳部署”形容深圳此举，同样诉求“常态治理机制”，批评禁令简单化：“无论管理初衷多么合情合理，也不能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合法权益为代价，更不能有悖依法行政的程序正义。”《新华每日电讯》亦于当日发表头条评论《“特殊时期”考验着深圳的法治成色》）

20多年来，中国新闻宣传领域的“常态治理机制”是“灯下黑”，即本地媒体尽量避免评议本地负面消息。不过，至少昨天的深圳市委机关报是个例外。《深圳特区报》在2版中部刊出评论，以“这是法盲出的馊主意”为题，由作者用尽修辞手法（“狗尾续貂”、“权力妄想”、“滑天下之大稽”、“令人瞠目结舌”），痛斥住建局通知中的第6条：“‘非正常方式’讨薪的责任在建筑施工企业而不在农民工，作为建筑施工企业主管者的政府职能部门对此也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

某些时候，舆论监督的要害不在于批评的质量和数量，而在于“谁在批评”。比起早前历经抨击而绝不认错的清理“高危人员”（据4月16日《人民日报》，深圳警方回应称该举既不“违宪”，也不存在“侵犯人权”），这回，面对两家最能体会高层执政思路的机关报评论，有关部门没法再淡定。

据新华社傍晚稿件描述，昨日下午，深圳住建局召开发布会，“承认此前公布的文件‘文字表述确有错误’，而且在内部行文程序和文字把关上不够严格，宣布立即撤回该文件，修改完善后重新发布。”建管处处长出面表示，“接受各界的批评，并希望能通过媒体向社会各界尤其是广大农民工表达歉意。”同期播发的新华时评，则强调“不怕‘行文错误’，就怕权力‘错位’”。

跟随中共中央机关报的脚步，央视《新闻1+1》在晚间播出《大运会：深圳莫“生硬”！》，对深圳的“错”和“认错”加以即时点评。在引用了《人民日报》、新华社、《深圳特区报》以及市委书记王荣的表态后，白岩松宣称：“今天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形式上的纠错，接下来也许我们看不到，但是你会期待的是内心真正的纠错……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件事情也该重重地提醒深圳这座非常有故事、并且有创意的城市，该如何更从容、更松驰、更守法的去办一届期待中的大运会。”

被央视主播称赞为“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的《深圳特区报》今天除了在头版刊出住建局致歉新闻外，再于2版头条刊文，呼吁“再也不能干抹黑城市的傻事”：“为了维护城市的美誉，任何人和单位都不能践踏深圳法治建设的成果。尤其是公权力机关，在守法方面更应以身作则，依法行政，不能做出有悖法理之事。”《晶报》更是许以头版头条。《深圳商报》版面位置虽算得低调，但标题文字却透出些许自豪：“市住建局回应‘严禁农民工上访讨薪’，向广大农民工朋友致歉，感谢特区报等媒体监督”。

从《南方都市报》到《新闻晨报》，编辑们多以“认错”为大标题，并摘录来自《人民日报》和新华社的文字，说明利害。那些没来得及在周一即痛斥“法盲”的媒体编辑和时评作者，错过了“时间差”，所以现在只能说着“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历数深圳的“维稳”旧账。比起那些“姑且信之”的媒体，倒是《现代快报》不依不饶，以社评质问这“仅仅是一次‘行文错误’吗”，认定大运会管制之痛“实乃社会管理理念在人治思维影响下片刻‘短路’”。

广东省委机关报高屋建瓴，分析“在内地如此施政未引起波澜，而在深圳却是争议连连”的原因，认为“深圳应多为中国提供治本之策”：“如果长期亦步亦趋，如果总是没有办法提出更为先进的解决方案，深圳又如何让全国其他地方学习？深圳作为特区的意义又安在？对于深圳施政方略提出的批评，并不是在于深圳做得不如其他城市好，而是对于深圳要给予更高的标准，冀望深圳能够通过这个城市的创造力而从根本上化解一些社会深层次问题。”

继一个月前刊文批评清退“高危人员”后，《环球时报》今又介入深圳大运话题。在这篇《面对上访难题，官员应实事求是》的社评中，这份《人民日报》子报认为，住建局道歉“来得及时、值得欢迎”，作为反面典型的是“至今没有权威说法”的“徐武事件”。

四

其实，“疯人院”里的冤屈还未诉尽，《新世纪周刊》又已带来了“孤儿院”里的血泪。这份财新传媒下属杂志昨以《邵氏“弃儿”》为题，发布封面报道，称仅仅因欠缴“社会抚养费”，十余名湖南邵阳儿童就此被强行抱离生父母、养父母，被计生部门统一改姓“邵”送进福利院，有的被远渡重洋送到国外，每名3000美元。

五大门户中，凤凰网表现出特别的进取心和能力，昨日午前即在新闻首页要闻区推荐此稿，并于午后立即配发来自经济观察网的评论《当政府成为人贩子的时候》，由五岳散人追问“权力的使用、授予，以及计生政策的根本”。

晚间，经由新华网摆渡，这篇调查稿件终于来到了其余多家门户的网页上，酷六网亦用首页头条推荐出财新记者与失女父母的对话录音视频。

这个骇人听闻的案例吸引了各地媒体的注意，转载、评论今晨潮水般涌来。《新京报》发布评论要求“立即调查”；新浪头条推荐《南方都市报》社论，作者感叹“万余字的媒体报道为公众勾勒出一幅可怖的场景，婴儿成为可以牟利的商品，个中黑幕令人发指”，期待当地涉事部门“有足够的诚意来进行官方回应”；搜狐、腾讯共同推荐《东方早报》文章，形容此事为“生命处境的残酷寓言”：“哪怕生育行为有违计划生育政策，也不是婴儿的过错，为何婴儿会成为‘问题婴儿’，并使之不仅不能得到政府的抚育，甚至被剥夺了享受父母之爱的权利？”。刘洪波更感叹何以事发几年后方得媒体报道：“仅仅因为计生问题不再像当初那么敏感”。

凤凰网邀得告别《南方周末》的笑蜀，怒斥抢婴产业链是“世上最残忍的产业链”。《新世纪周刊》报道中，曾引述隆回县县长早前公开讲话，即“乡镇党委、政府与计生队伍存在较深的利害关系，不敢得罪，导致计生队伍绑架党委和政府”，笑蜀据此力陈，“守护文明社会秩序是政府天职，政府理当以雷霆之力平定这样无耻的叛乱。”

上午，搜狐已将此事推向新闻首页最顶端，以《湖南“邵氏弃儿”震惊全国，当地调查 》为题形容之。调查的消息来自红网，这家湖南官办网站昨晚发稿，称邵阳及隆回官方对媒体报道高度重视，调查工作已经全面展开。

午间，财新网推出自家编辑札记，描述记者上官敫铭潜入当地后“地毯搜索式的采访”，文章写道：“以往，封面报道经常会配评论，但这次，不需要。因为这个新闻，是黑白分明的。因为读者会比我们敏锐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