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亚钓黑鱼用什么假饵:我想和母亲换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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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杨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1年05月10日   第 07 版)

今年“五一”,虽然只有3天假,千里迢迢,我也回到乡下去,看看我那样子土土的、语言辣辣的、心肠软软的母亲。
母亲一辈子生活在乡下,3个孩子是她此生结出的最大果实。对这果实,她有自己的期待。十几年前,得知我将远赴北京工作,母亲半晌无语,生怕我不能料理自己吃喝。于是我温言软语百般哄骗她说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等干出个样儿后就接她和父亲来北京一起过日子。母亲反过来倒安慰我说:“身体要紧,也不指望你多有出息住高楼坐小车的,有个地方让我跟你爹落脚,有个院子能种点菜喂点鸡就行了……”一听母亲开出的最低条件,我吓得半天没合上嘴。
历史无数次证明:儿女对父母的承诺总是比孙悟空还空,父母对儿女的要求也总是比豆腐还不经提。十几年过去了,我至今也没能干出个样儿来,但在我比现在更不成样的时候,父母大人已经不止一次屈尊来京视察了。记得第一次母亲乘火车来北京,时值隆冬,我早早前往北京西客站接驾。为了让母亲一眼能看见我,我穿了件桔色的鲜艳外衣,可惜当时只考虑要颜色靓丽,未能虑及质地厚薄了。等母亲下了车,我已冻得笑容僵硬。母亲一看就不高兴了,质问我这个天怎么穿这点站在外头?我费老大劲挤出一脸笑容说:“怕人多你找不到我,就穿得鲜艳点。”母亲立显麻辣本色:“嘁,找不到你,你化成灰试试!”一边说,一边麻溜把身上的灰棉袄脱下来披在了我身上,她自己则把脖子上红绿格的围巾抖开来裹着。我们母女俩就这么奇装异服地拎着大包小包昂首阔步往外走,如此生猛的形象,引来惊羡目光无数。
自从来了一趟北京,母亲的生活半径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开始关心本省之外的天气情况了,我出差到哪,她就跟踪那里天气,她对世界地理的概念完全取决于我去过哪些国家。此外,她果断地给家里装上电话(我家成了村里第一户装电话的人家),然后开始电话遥控我的生活,诸如早上电话指挥我到小区附近菜场买什么菜,中午再电话指导如何做,还有如到哪里找裁缝到哪里补鞋之类的生活温馨小贴士,以至于我一直感觉她在北京短短几天时间里还兼职做了私家侦探。再过几年,我工作也日渐忙碌,小弟也进京工作,逢年过节不是请不上假就是买不着票,母亲又果断做出决定,携全家到北京与我们一起过年。在我这边积极准备地铺、毛毯等日用品的同时,母亲也在家中对父亲和姐姐一家三口下命令:行李中只带最少量的衣服,尽一切可能节省空间以便装上那些我和弟弟馋了一年的菜蔬。于是,当五人出现在北京家中时,父亲的大棉袄口袋里装的都是冬笋,姐姐一家的箱子里连换洗内衣都没装,全是土青蒜、土辣椒、土鸡蛋等等等等……据说母亲的原话是:“北京啥衣服都有,到了让妹妹带你们去买,这些东西北京可没有,全带上!”
一转眼十余年过去了,我换了工作,母亲问及,我说是以前太累,换个能轻松点的工作,母亲于是极为赞成。这年年底,我负责联系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一场佛教交响乐。彼时,母亲正好在北京,我就找了张票给母亲。当晚,母亲坐公交车来了,我正在后台和贵宾室之间穿梭,她上上下下找我,简直望穿剧场,后来终于在过道中瞅见我,赶紧踉跄着挤过人群来到我身边。当时我正与人交涉演出后的领导会见事宜,母亲站在一旁没敢说话,直到人走了,她才憨憨地笑着打开手中的袋子,里面有小西红柿和桔子。她说,“你下午就进来了,估计没得饭吃,赶紧吃两个水果吧。门口不让带,我是藏在棉袄里才带进来的。”说着就要把袋子塞我手里。苍天有眼,当时忙得情焦气躁的我竟丧了良心般地回了句:“妈,你也不看看,我能提着这个跑前跑后啊?”话音未落,我又被人揪走,撇下身后提着柿子和桔子发愣的母亲。演出结束,诸方神佛都送走了,我也终于可以走了。急急回到剧场,我一眼看到了孤零零坐在位置上等我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沉默,我以为她生气,于是道歉,没想到母亲却说:“我哪里是生你的气,我原以为你换一个单位能轻松些,没想到也还是这样忙得顾头不顾脚。唉!”我心下歉疚却无从说起,于是就问她看演出有什么感受。比我在那个小山村里多生活了40多年的母亲说:“我觉得有些地方蛮好听,但说不上个好赖,我前排有个小姑娘,估计信佛,好像都听哭了。是不是这个歌很厉害啊?”我哑然失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歌厉不厉害,我基本每次都没时间细听!”
转过年来,我受命护送“这支歌”赴韩国演出。那天晚上,我终于可以安静听一次歌。灯光暗去,音乐默起,波澜壮阔的“九龙浴佛”从无边无际的暗寂中升起,仿佛潮起潮落,突然间又声消讯歇,静寂中,一声佛号由弱渐强破空而来,听来心下安定,似有所悟,又无所悟。“听说,台风从南方来,山里下着雨。14天前的子夜,母亲驾驭一道彩虹归去,留下颗颗晶莹的舍利。”小提琴音细如发,声哽如噎,女高音轻声咏叹,悲诉如泣。黑暗中,那种生自内心深处的震颤,一时竟令人有不能呼吸之感。听人介绍说,写这段旋律时,作曲家的母亲刚刚离世,咬紧牙关承受那种阴阳阻隔撕心裂肺的失亲之痛,他用这段凄美如水的旋律温润了母亲生命枯竭的河床,母亲,因此永恒。
浸淫在起伏如涛的乐声中,满心满眼皆是迢迢地捧了食来却被我弃置一旁的母亲憨厚的笑脸;是风雪山路上苦苦瑟缩着迎我归家的模糊身影;是三伏烈日下背我上医院汗出如注的嶙峋脊背……泪落,泪落,罪过,罪过。那一刻,我恨不能立即扑进母亲怀中,尽情哭嚎、尽情揉搓。可现实却是,乡下母亲养育的乡下女儿,她们都不善于表达情感,再想再念,电话中问的仍只是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腰病犯没犯、膝盖疼不疼……“爱”这个字,从不出口。
快到村口了,远远看见大樟树下有个身影,影子边上有条狗在绕来绕去,不用问,那是我母亲和她养了快10年的老狗。走近身旁,母亲没有更多言语,只是笑着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我不让,说:“太沉,你拎不动”。母亲再显麻辣本色:“嘁,沉啥,有本事你搬个金山银山回来,看我提不提得动!?”风中,母亲白发飘扬如幡,侧身提箱的步履已显蹒跚,我笑着,眼中泪如泉涌,揩之还有,拭去复来。
母亲啊,如有来生,我愿与你交换,我来做母亲,一辈子供你驱谴、任你嗔怪、解你忧烦、助你圆梦,以还我今生永无可能偿还的、你的情,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