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脚麻木没感觉:清明亲情散文小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9 19:53:31
酽得像汤药一样的生命

 

药、茶和烟好比一日三餐,打我记事起,它们就组成了祖父生命的一部分,须臾不可分割。老宅是一幢四梁八柱的房子,药是四梁,茶是八柱,烟是弥散在老宅里温暖的气息,每每想起祖父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那幢四梁八柱的老宅——那幢老宅不管风吹雨打,一直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日出日落时分。

祖父总穿一件白粗布的对襟褂子,褂子的上衣口袋里时常备着大小不一的白色药片。记忆里祖父似乎总在不停地吃药,可祖父很少去看医生。该吃药的时候,祖父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从包里取出七八粒药片,聚拢掌心,手腕一抖,药片便全部投入口中。祖父吃药的剂量通常是常人的一倍,坐在祖父身边,我时常能听到脆生生的咀嚼声,那种咬青苹果一样的声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药片对于祖父来说就是薄荷糖。那时的印象中,祖父吃药就像吃饭一样,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喉咙干了会想起水一样,可祖父吃药从来不喝水。从春天到秋天,祖父很少因病不下地干活,感觉他的病痛只不过是几声咳嗽,并不严重,可一到冬天,祖父的咳嗽就变本加厉起来,有时咳得喘不上气、直不起腰来。这时候,祖母每天都要给祖父熬汤药,黑色的砂锅煨在煤火边,锅沿上架着两根竹筷,竹筷上盖着一张包草药用的暗黄的纸,当热气把那张纸一圈圈湿透时,屋内便被一种混合的草药味弥漫了。祖母小心地把药汤滗进白瓷碗里,浓浓的药汤看上去像浑浊的泥水。药汤稍稍冷却,祖父便端起白瓷碗骨嘟嘟灌进肚里,连气都不换一下,他好像喝的不是药,而是凉白水。祖父的脸上刻着一道道很深的皱纹,但他喝药的时候,我从未看见他皱过眉头。

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在跟药打交道,像他喜欢喝茶抽烟一样,不分冬夏,从不间断。祖父喝的是大叶茶,抓一大把茶叶扔进壶里,焖出的茶水酽得似汤药。祖父守着火台一茶缸接一茶缸地喝,他喝过三遍的茶水仍然发涩发苦,到我家串门的人,只敢喝祖父剩下的残茶。祖母没有喝茶水的习惯,祖母偶尔也喝几口茶水,大概是不愿意浪费的缘故。

夏天的傍晚,祖父总喜欢坐在大门外的石门墩上,手里握着一杆旱烟袋。祖父抽烟的声音很响亮,烟袋里发出的嘶嘶声好像我儿时的歌谣,烟锅上一闪一闪的火光好像是为将到的夜晚照路的。祖父从地里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祖父坐在台阶上咝咝抽烟的神情很享受很畅快。祖父抽烟抽得很凶,很彻底,磕烟魂的动作利索得有些不可思议。祖父在屋墙后、圈墙外、树底下都种了烟草,秋收时节,我家的所有窗台上都晾晒着一捆捆的烟草。祖父把那些烟草风干,烤成烟叶,收藏起来,足够他从冬抽到秋了。祖父的烟袋有些特别,烟锅大,烟杆短,祖父说这样抽起来过瘾。那时候,我经常拿着祖父的烟袋玩,偶尔舔一下烟嘴,舌头辣得生疼,祖父看着我皱眉的样子笑的很开心。从烟锅里刮出的烟油像药膏,我跟着祖父去地里收小麦,曾看见祖父把烟油抹到三脚蛇的嘴里,不消半袋烟功夫,三脚蛇便一动不动。看见这幅场景,我知道了那烟油的厉害,联想祖父抽烟时的悠然神态,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二者联系在一起。

大把吃药,大缸喝茶,大口抽烟已经成了祖父的习惯,我印象中的祖父没有一件事情不做到极致。那时候,父亲在县城里教书,不时会给祖父捎些花茶回来,祖父觉得城里人喝的东西寡淡无味。父亲也时常送给祖父一些香烟,祖父觉得那纸卷起来的东西只配点香炉,一点不过瘾。父亲看见祖父咳嗽的越来越厉害,就劝祖父少抽烟,注意身体,每逢这时祖父都会铁青了脸,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怕死就不要活嘛。

 

祖父的性格常常让我想起我家墓地后面那座山,山体陡峭,岩石嶙峋,层层叠叠的石缝间偶尔能看到几抹坚韧的绿色。那块墓地是祖父自己挑选的,傍山倚水,脚下的那条河沿着南山脚迤逦而来,在墓地的右前方拐了一个弯,又贴着北山脚蜿蜒而去,来路迢迢,去路隐隐。曾祖父过世早,祖父16岁时自立门户,把曾祖父迁出赵家祖坟,安葬在那块墓地。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祖父作为村长,一方面要应付外面的差事,一方面还要对抗家族的压力。土改时划分阶级成分,赵家不是富农就是上中农,祖父那时正好搬离老庄,无房无地,成了赵家惟一一户下中农。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刚刚记事时祖父又当了第二生产小队队长,也是全村五个生产小队中担任队长时间最长的一个。祖父熟谙时令,精通农耕,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祖父都了如指掌,小队的生产安排、社员调度一向条理公道,偷奸耍滑的看见祖父都敬畏几分。据说,有一年春天,在南山坡翻地的时候,祖父看见有人扶着锄头站在地头“磨洋工”,二话不说,夺过锄头,抡圆了就扔到山脚下的河沟。那时候被人指为懒汉是一件丢人的事,发生这件事以后,只要祖父在场,队里干活没有敢偷懒的。或许因为祖父性情刚烈的缘故,别的生产小队更换队长像走马灯似的,祖父的队长却当了十几年,我家的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有奖给生产小队的,有奖给祖父个人的,大多是公社发的。祖父当队长的那些年,第二小队的粮食产量不仅全村第一,还经常列全公社之首,工分分红也是最高的,无论大队干部,还是公社干部,看见祖父都毕恭毕敬,而祖父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我没有看见祖父和他们喝过一次酒,吃过一次饭,轮到我们小队给下乡干部派饭,祖父都把他们打发到别人家去。

祖父刚烈之名名声在外,在家却温和的像一河溪水。祖母时常当着我的面数落祖父净得罪人,祖父却总是嘿嘿一笑,从未见他和祖母红过脸。我不到两岁就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祖父爱我就像他异于常人的嗜好,超乎常理。别的孩子要风筝,祖父就到地里挑拣高粱杆,很仔细地给我做风筝;别的孩子踩高跷,祖父就爬到树上砍树杈,在枝杈上垫上玉茭茬子,扶我一步一步走;别的孩子推铁圈,祖父就卸下木桶上的铁箍,让我推着满世界跑……只要别的孩子有的,只要我能想到的,祖父都千方百计满足我。祖父对我的溺爱有时近乎荒唐,据祖母说,我不懂事时祖父曾经把我架在脖子上,整整犁过半天的地。

 

我12岁的那年春天,父亲带我到县城读书。祖父不想让我离开家,可拗不过祖母、父亲和母亲,临行的前一天晚上,祖父坐在我的被窝旁,一遍一遍对我说:城里人要是欺负孩儿,孩儿就回来。

可我没有回去。

在县城读完初中、高中,1981年夏天,我又考入省城一所大学。我离家越来越远,回家越来越难,和祖父待在一起的日子也越来越少。离家的第一个学期最难熬,打听到放假的日期,我提前写信告诉了祖父,可由于老家偏远的缘故,我到家时信还走在路上。那是我写给祖父的惟一一封信,祖父虽然不识字,但我想他能看懂我的心思。那时候,长途汽车只通到公社,公社离村里还有八里的土路。我步行到离村还有一里地时,我的一个叔叔来接我。他是我老姑家的孩子,比我大一岁,和我一起玩大的,他告诉我说,是祖父让他来接我的。进村口的时候,祖父瘦瘦的身影正等候在寒冷的夜风里,祖父的第一句话让我至今都十分惊讶:我觉得孩儿今天该回来。我不知道祖父是根据什么推断出我回家的日子的,看到祖父过年一样高兴的样子,我眼里顿时盈满泪水。

1982年夏天,我第二次放假回家时,等候在村口的只有祖母。那时天已傍晚,祖母站在村口的土坡上远远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祖母一直笑着,等我走到她的跟前。祖母告诉我,一连三天,祖父都催她到村口守望,每天都要望到天黑,望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而白天的时候,祖父就自己抱着一根木棍,坐在村口晒太阳。祖母讲这番话时,我顿时感觉祖父已经老了。

这年的夏天,祖父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这一年,祖父终于辞掉了担任十多年的生产队长,挂名林业副主任,负责看管村子后沟的一片果林。其实,那片果林是根本不需要人看管的,那是村里照顾他,让他赋闲的时候还可以领到一份工分。那片果林种植的时间不长,果树刚开始挂果。我回去的前几日,祖父每天都会去果林转转,看到鲜亮的果子,祖父就摘几个装到衣服口袋,带回家里。我回家的时候,发现桌子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层青青的苹果。那些苹果还没有成熟,在抽屉里放了几日之后,苹果的表皮起了褶皱,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木头的香味。

这年的冬天,祖父的咳嗽终于没有能抵挡住那个冬天的寒流。祖父离开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大学教室参加期末考试,家里没有告诉我消息。寒假里,当我再次踏进那幢四梁八柱的老宅时,火台和炕头上都已空空落落。那天晚上,坐在熟悉的火台上,凝视着煤油灯摇曳着的对面那堵油烟熏黑的墙,我仿佛看见一个嶙峋的老人还坐在那里,慈祥地望着我。祖父的目光仿佛眼前那团跳动的火,温暖了我整个童年。记忆中的每个冬天的每个夜晚,火台两边的位置一直是属于祖父和我的,那时候,透过红红的火苗,我经常看见坐在对面的祖父或大把大把吃药,或大碗大碗喝茶,或大口大口抽烟。可现在人去墙空,我的眼泪不由再次泉涌而出。祖母拉着我的手,低声对我说:你爷爷走的时候,眼睛一直不肯合上。那双期盼的眼睛从此埋藏在我的心底,像那团火一样,凝望和温暖着我的生活。

 

                           写于2008年4月12—13日  刊于《山西文学》2008年第10期

 

  微笑着的孤独

 

我一直想象一幅画面,那画面里行走的、或者坐着的是我的祖母。田野里拾穗的人?祖母生活节俭但不简陋,记忆中家境一直比较宽裕;灶火旁添薪的人?记忆中祖母比火还温暖,但祖母让我感到的不仅仅是温暖;土炕上纺花的人?记忆中我每年添两身新衣,一身是七月初一赶庙会时做的,一身是过年时做的,我没有穿过手工织出的衣裤;坐在台阶上讲故事的人?祖母会远远地看着我听别的老人讲故事,但祖母从不讲故事,尤其不会讲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

祖母晚年的时候,最喜欢坐在小街边的台阶上晒太阳。小街两边只有十几户人家,站在当街,看得见村东口的老槐,看得见村西口的炊烟,小街从村中间弯曲而过,祖母坐的地方不是郭家,不是宋家,也不是赵家。祖母坐的地方前面有一棵槐树,夏天的时候槐树会在街心撒下很大一片树阴;祖母坐的地方后面有一座茅草房,茅草房在村子的正中间,后面就是我家的老宅;茅草房白天是生产队的马厩,晚上是生产队记工分的地方,当年祖父经常在这里开会。祖母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无论冬天晒太阳的时候,还是夏天歇凉的时候,她总是独自坐在街边的台阶上。

村民的习惯,不管农闲或农忙,村里日常的大事小事都在吃饭时候就安排妥当了,闲言碎语也是在吃饭时传播的。除了天气冷的出不了门的时候,村里人吃饭都喜欢端了海碗圪蹴在小街两边,那个时候,祖母通常坐在自家的门口。祖母还能下地干活时,极少看见她站在街头与人闲话。祖母不能下地干活时,她只在人们下地的时候才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晒太阳。

我在祖父祖母身边长大,那时候,常听老人讲,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都是不肖的,祖母听到这话只是微微一笑。在祖父祖母身边,我几乎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我是同龄人中最被娇惯的,也是干活最卖力气的,无论播种还是收割,采药还是打柴,我都能与比我大几岁的孩子打个平手。这或许与家里的农具特别好使有关,磨刀不误砍柴工,祖父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家里的农具他都配置和拾掇的十分整齐。祖母从不向别人借农具,也讨厌别人借农具,祖母说,谁的东西,谁用着顺手。祖母没有借东西的习惯,不过每年冬天或春天,总会有人来我家串门,临走的时候怯怯地问一声,玉茭有富余吗?七十年代初,粮食奇缺,每年冬春都有人去我家借走旧粮,秋收后再还来新粮,还要领祖母一个人情。或许战火和逃荒的经历在心底留下了太深的印记,祖父祖母把粮食看的特别金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粜粮换钱。那些年提倡多生孩子,一家七八个子女的人家大有人在,这些人家经常刚入冬就断了粮,冬天靠腌菜补给,春天靠树叶和野菜填充。我曾和别的孩子一起摘过树叶,挖过野菜,但我家的饭锅里从来没有看见过树叶和野菜。

 

1982年冬天,祖父去世。那时粮食已不再紧缺,祖父临走前叮嘱祖母说,把粮仓的玉茭都粜了吧。次年春天,祖母以极低的价格甩卖了储藏多年的玉茭,那些玉茭用手轻轻一搓就碎了,只能当饲料。祖父走后,父亲要接祖母进城,祖母坚决不去,祖母说,她习惯了村里没有约束的生活。我的儿子出生以后,我以看孙子的名义把祖母“骗”到了太原,我想让她和我一起过一段城市人的日子。在太原住了仨月,祖母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她不喜欢城市的生活。我家住在六楼,祖母只偶尔去邻居家,和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老太太聊会天,平时很少出门,更少下楼。祖母有时笑着对我说,住洋房和住监狱差不多。我知道,祖母是想家了。大姐来看望祖母,看见祖母有些发胖的脸,吃了一惊。大姐是学医的,她悄悄对我说,奶奶在这儿吃不惯,住不惯,人都浮肿了。我原以为祖母是吃胖了,谁知竟是浮肿,心底很不是滋味,没有办法,只好让大姐把祖母接回老家。从那以后,祖母一直住在老家,有时实在拗不过父亲,在县城小住几日,大多时光还是在老家度过的。

那时候,祖母已经做不了农活,家里的地都送给了亲戚。祖母独自一人在老家的那些日子,一直是每日两餐,第一顿饭在半晌午,第二顿饭在天黑前。祖母除了血压高以外身体没有什么毛病,她每天早睡晚起,村里刚通电父亲就给家里安装了电灯,可祖母从来没有用过。祖母早一顿,晚一顿,吃过早饭之后,就坐在小街边晒太阳,吃过晚饭就睡觉。那些年,我回去看望祖母的时候,祖母总笑着对我说,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活着有什么意思啊。祖母说这番话时,笑得很坦然,很爽朗,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永远都是微笑的。祖母从来做事钢刀利水,说话说一不二,可我的印象中,她总是微笑着。

父亲跟我讲过两件事情,这些事祖母从来没有提过。

父亲小学毕业,去邻村参加初中升学考试,准考证和钱物不慎被人偷了。那些钱是祖母找亲戚东挪西凑来的,遭了不少白眼。父亲丢了钱,没心情考试,托人捎信给祖母。祖母知道后,立即卖了两棵树,赶到学校看父亲。父亲看见祖母,心里很害怕,他知道祖母为了给他弄盘缠费了不少周折。可祖母见到父亲,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说,她领着父亲直奔饭店饱饱吃了一顿,给父亲留下盘缠,就走了。好在偷了父亲东西的人还算有良心,把钱拿走了,把准考证丢在马路边。父亲顺利考上了初中,到离老家几十里的地方上学。父亲年纪小,想家,上学不久就偷偷跑了回来。父亲兴冲冲走进家门的时候,祖母正盘腿坐在炕上纺花。父亲想祖母看见他一定会很高兴,谁知祖母却一言不发,脸沉似水。父亲见情势不妙,乖乖地拿了一把镢头去地里干活,祖母随后拿着一把笤帚追到地里。父亲一看这阵势,撒腿跑回了学校。初中毕业,父亲考上省城的一所中专,那时正是最困难的时期,第二年学校停课,父亲又返回老家。不久,父亲收到一个肄业证,父亲的读书生涯就此结束。

小时候,我在楼上翻东西,曾从父亲藏书的箱子里翻出过这个肄业证。那时我不知道肄业是什么意思,把父亲珍藏的那个小本本读成了“肆业证”。1985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时,父亲的中专毕业证书也终于补发了。我和父亲几乎同时领到毕业证书,命运有时就是如此弄人。

大四寒假,我回家过年,坐在老家的火台上,我告诉祖母我这个夏天就要毕业,就要参加工作了。祖母听后很高兴,那天晚上,就着煤油灯,祖母说,出去好,出去好,当年我不逼你爸念书,他不会有今天,你以后也是公家的人了。临了,祖母又悄悄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知道不?奶奶在这个穷地方过了一辈子,可我谁都看不起。他们舍不得家,他们没出息。

祖母是从河南逃荒来到山西的。后来,河南的日子好了,村里从河南逃荒来的人开始陆续返回故里,祖母的姐妹也捎信让祖母回河南,祖母一直没有答应。祖母说,我不会回去,我不会让他们看笑话。祖母做事一贯钢刀利水,她最看不起那些没有骨气的人,祖母不只一次对我说,人活着,宁肯让别人恨,不能让别人可怜。

 

                           写于2008年4月16日  刊于《山西文学》2008年第10期

 

  踱在农田的边缘

 

外公好像一杆没有秤星的秤,我一直想为他的一生寻找一个定位,可很困难。

农民吗?户口薄上不折不扣是农民,可他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却几乎没有种过地;读书人?外公少时受过好于同代人的私塾教育,可他一辈子做过的事与读书没有多大干系;医生?我舅舅是老家那条河上下公认的最好的赤脚医生,常常夜半三更被人风风火火的叫走,可外公没有给人看过一次病。

外公很瘦很高,身板硬朗,是村子里个子最高的人,与被农活压得腰弯背驼的乡邻站在一起,很有些“鹤立”的味道。不过,外公虽然长着两条长长的腿,抬脚的频率却几乎是村里最慢的,或者说外公平时走路不是在走,而是在踱,脚步的声音自然最轻。从村西到村东,无论农忙还是农闲,都能看到外公踱步的身影。那个年代冬天特别的冷,冷到屋檐下的冰凌穗经久不化,冷到男女老少出门时都缩手缩脚,女人们都在头上捂一条方围巾,男人或戴一顶厚厚的棉帽,或系一条白白的毛巾,可外公不但不在头顶上遮挡任何东西,还剃着一颗铮光瓦亮的光头。冬天和春秋,外公都不戴帽子,更不系毛巾,外公的头总是光亮光亮的,堪称村里最明亮的一道风景。可一到夏天,不管阴晴,不管老天下不下雨,外公的头上都会戴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在村民眼里,外公的行为似乎有些古怪,可外公却不以为然。外公常说,人是世上最娇气的,毛病都是捂出来的。

我印象中外公似乎从来没有得过病,七旬高龄时走路仍不气喘、不咳嗽,腰身依然挺得笔直。外公和我祖父坐在一起时,老哥俩总是斗嘴,外公数落祖父不懂照顾身体,祖父笑话外公不会下地干活,外公冷嘲祖父是药罐子,祖父热讽外公是大懒虫,斗来斗去,老哥俩谁也说不服谁,最后总是一笑了之。祖父一辈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抽最烈的旱烟,喝最浓的大叶茶,干活死卖力气,最见不得人偷懒耍滑;外公则少吃肉,不喝酒,不抽烟,间或喝点花茶,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不慌不忙,相信天塌下来会有大个子顶着;祖父一生争强好胜,从不服输,外公却什么都不争,认定凡争皆输。有时我想,套用中国文人传统的处世哲学,祖父和外公是不是一个该算“入世”的农民,一个该算“出世”的农民呢?关于“争”字,外公远到唐朝李世民,近到当朝林彪,大到王侯将相,小到平民百姓,引经据典,说古道今,不知给我讲过多少个故事。外公说,古往今来,上至皇帝,下至臣民,虽胜者王侯败者贼,可争来争去,不是得了天下输了身家,就是失了天下赔了性命,不是父子兄弟骨肉相残,就是株连九族死无全尸,什么时候有过一个赢家?

外公早年曾在乡政府担任过文书,当时兵慌马乱,今天这个打过去了,明天那个打过来了,或兵或匪,各路人马斗得不可开交,外公不愿夹在中间周旋,就辞去差使回村赋闲了。我问外公,如果当年不半路跑回,是不是也吃公家饭了?外公淡然一笑,那是当然,我是他们中文化程度最高的。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人民公社,外公在村里不愿意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就主动要求到粉坊磨粉、做粉条去了。大队粉坊在戏台的下层,近乎于鼓楼的地下室,光线昏暗,终年潮湿,可外公呆在那儿想睡就睡,想起就起,过得十分舒坦。后来,人口管制稍稍松动一些,外公又去了公社养路队养护公路。外公在养路队时,我已到县城读书,假期回家,当长途汽车从发鸠山上缓缓驶向沟底的时候,我经常在半山腰的路边看到双手扶着一把铁锨的外公。外公穿白色的对襟上衣,黑色的裤子,那悠闲的神情像立在路边的白杨。外公看见我只是微微一笑,轻声问一句“回来了”,就算他最大的关切,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喜悦。外公养护公路有十多年,这期间,他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逢缝补补,只到60多岁才又回到村里。外公回村时已经实行土地承包,外公有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过,即使土地的经营权归了自己,外公干活仍是悠悠的,像天边的流云一样,早晨天刚亮就踏着晨风下地了,太阳爬到半竿子高的时候就收工回家,或坐在树下喝水乘凉,或躺在屋里睡觉歇晌;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外公才会踏着悠悠的小风去地头,夕阳西下时,又踩着牛羊的小曲返回。外公对我说,不能把种地当成受罪,要当成锻炼身体。

外公是通晓医理的人,身体稍有不适自己就会进行食物调养。舅舅是医生,可外公不相信医生,尤其不相信西医,外公说,医生就是抓一把草制成药片骗钱的人。外公每年春天都要用草药自制一种药剂,颜色深黑,粉末状,味道很苦。外公说,人体里最大的病根就是火气,每年春天下下火,下透了,身体一年都不会出毛病。我上大学时每逢寒假开学,外公都要给我带几袋他自制的黑色药末子,外公告诉我,吃食堂,肠胃干,你的体质火气大,记得开春以后把它吃下。我看见那些药末子就皱眉,它实在太苦了,好像也不够科学,不过每年我都会遵照外公的嘱咐按时服下,不是为了预防疾病,更多的是对老人一份心意的尊重。那些黑色药末子药力十分霸道,吃一小包肚子都拉得稀里哗啦的,感觉整个人的身体好像被掏空似的。大学四年期间,我的身体没有出现过大的毛病,感冒咳嗽也很少,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黑色药末子的作用。现在,我虽然吃不到这些黑色药末子了,可我每年都离不开牛黄解毒片,我想外公的话是有道理的,至少我身上的毛病是和火气有关的。

外公最后卧床不是因为病,而是意外,准确地说,不是因为内伤,而是外伤。外公在一次意外中大腿骨折,我回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半倚靠在炕头晃动着两条长胳膊,一副乐哈哈的样子。外公说,胳膊腿都是人身上的零件,长时间不动弹就会生锈。外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他自己用毛笔写的条幅,内容都是“笑一笑,十年少”,“人气我不气”,“糊涂难,难糊涂”之类。我印象中,外公家里好像从来没有挂过年画之类的东西,外公说,自己写俩字就挺好,为啥要花钱呢?外公粗茶淡饭,省吃俭用,一辈子轻松自在,好像从来没麻烦过谁,也没占过谁的便宜,可在村民的眼里,外公是“抠”的,也是“懒”的。

 

                                     写于2008年7月23日  刊于《惊蛰》2008年第三期

                                

                                            (选自散文集《低于乡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