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与字母之路

转载：百岁学人周有光

丝绸之路与字母之路

丝绸西去、字母东来

    在中国和欧洲之间，有两条“道路”，一条叫做“丝绸之路”，一条叫做“字母之路”。“丝绸之路”从东向西，把中国的丝绸运到欧洲。“字母之路”从西向东，把欧洲的字母运到中国。“丝绸之路”很早就开通了。“字母之路”很晚才开辟，到今天还没有完全开通。

    印度字母是古代从地中海东岸经由阿拉伯半岛南部传到印度的。印度字母跟着佛教传到南亚和东南亚许多国家。佛教传来中国，但是印度字母没有跟着传来中国，因为中国有汉字抵制它。可是字母知识从印度来了，由此产生了“三十六字母”（公元800年前后）。这是“字母之路”的开路先声。

    过了800年，到明朝万历三十三年（1605），天主教耶稣会士意大利人利玛窦来到中国，首次开辟“字母之路”。他带来“罗马字母”和字母所承载的欧洲“科学技术”。当时的中国人“不识货”，这些“文化商品”销路不佳。利玛窦和他的后续者，例如金尼阁等，是由外国人组成的第一批来到中国的“字母运输队”。

    又过了二百五十年，第二批“字母运输队”以更大的规模来到中国。他们是鸦片战争以后的欧洲新教传教士。他们把“中国”看成一个“地理名词”，把各个“方言区”当成不同的“独立王国”，向这些“王国”倾销“字母”。结果是遗留下许多部变成“处理品”的方言教会罗马字《圣经》。“字母之路”开通了，“字母商品”运来了，可是“字母市场”生意冷落，没有走出教会的狭隘圈子。

    辛亥革命（1911）以后，以“反切”和“三十六字母”为背景，1918年公布“注音字母”，弥补了以“表意”为主的汉字体系的缺陷。可是它采取类似日本假名的“民族形式字母”，没有理睬两批“字母运输队”所兜销的“国际形式字母”。这说明当时的中国知识界对罗马字母还太陌生，对西方文化还很少认识。所以“丝绸市场”在欧洲市场备受欢迎，而“字母市场”在中国生意冷落。物质商品易受喜爱，精神商品难于理解。

    罗马字和拉丁字

    不久，中国培养出一批“读洋书”的知识分子。他们熟悉了什么是罗马字母，自己主动来开辟“字母之路”，成为第一批由中国知识分子自己组成的“字母运输队”。结果。1928年公布了中国第一个法定的以“罗马字”命名的方案：“国语罗马字”。三百年前利玛窦的汉字注音和五十年前的教会罗马字所播下的种子，这时候开始开花结果了。

    历史的脉搏越来越快。只过五年，另一批更多的中国人自己组成“字母运输队”，在1933年从苏联输入了“拉丁化新文字”。苏联在“十月革命”（1917）之后，掀起一个“拉丁化运动”，从苏联的阿塞拜疆开始，主要目的是摆脱阿拉伯字母的“宗教枷锁”，改用代表现代文化的拉丁字母。这个运动很快扩大到其他用阿拉伯字母的苏联少数民族，创造了许多种民族语言的“拉丁化新文字”。留居苏联的中国华侨也创造了“中文拉丁化新文字”，传到上海，风靡一时，形成一个群众性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

    列宁热烈支持苏联的拉丁化运动。他给当时的“新文字全苏中央委员会”的信中说：“拉丁化是东方的伟大革命！”可是，斯大林反对“拉丁化”。从1937年到1940年，苏联所有的拉丁化新文字一概悄悄地改成了“俄文字母”，实行“俄罗斯化”。列宁支持字母的“拉丁化”和“国际化”。斯大林实行字母的“俄罗斯化”。这跟斯大林模式是封闭的“大俄罗斯主义”是一致的。在斯大林时期编辑的《列宁全集》中，列宁支持拉丁化的名言被删去了。

    50年代，中国重新制订罗马字的“汉语拼音方案”。原来参加注音字母的人、参加国语罗马字的人、参加拉丁化新文字的人，三方联合组成“字母运输队”。方案中的声母和韵母，一半相同于国语罗马字，一半相同于拉丁化新文字，标调符号取自注音字母，构成一个“三合一”的混凝体。它是第二个法定的汉语罗马字方案，在“字母之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文字姻缘的历史脚印

    罗马字和汉字，东西相距十万里，上下相隔三千年，竟然结成“文字姻缘”。这标志着东西文化的汇流倾向。

    “丝绸之路”是为欧洲贵族服务的。在古代的欧洲，一两丝绸换一两黄金。“字母之路”是为中国平民服务的。二十六个字母一分钱不值。不值钱的东西最有价值，但是最难得到人们的认识。因此，“字母路”是一条崎岖而漫长的道路。请看“字母之路”上的历史脚印：

    公元前3500年——（两河流域丁头字）——没有字母。

    3500年——（埃及圣书字）——没有字母。

    1300年——甲骨文——没有字母。

    1100年——（Byblos文字）——字母。

    700年——（拉丁文）——罗马字母。

    公元后200年——反切——汉字。

    700年——（日本假名）——汉字式音节字母。

    800年——三十六字母——汉字。

    1446年——（朝鲜谚文）——汉字式音素字母。

    1605年——利玛窦注音——罗马字母

    1850年——教会方言罗马字——罗马字母。

    1918年——注音字母——汉字式字母。

    1928年——国语罗马字——罗马字母。

    1933年——拉丁化新文字——罗马字母。

    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罗马字母。

    历史的脚印告诉我们，“字母运输队”走得极慢，但是在不断地、艰难地、谨慎地一步一步前进。从欧洲到中国的“字母之路”还没有走完，人类历史已经进入了新了“信息化时代”了。我们将怎样利用来之不易的字母，使它为中国进入“信息化时代”做出贡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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