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气垫色号怎么选:大唐断背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6:59:11
          
  李白和杜甫,二人形影不离,一道游山玩水,醉舞行歌,到了白天牵手、晚上同衾的地步。那些温情的诗文到底能说明什么?李白杜甫之间是否真有“断背”之嫌?本文推测了八种可能。

 一、

 被御用会是什么滋味?对于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来说,他们至高的价值理想,就是期望有朝一日被最高统治者御用,从而能在最高层面上建功立业,实现“济苍生安社稷”的理想。李白一生郁闷不断,就因为时刻不忘“愿为辅弼,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的宏愿抱负;杜甫心心念念的也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一旦真正被御用了,既不见得能建功立业,又因不堪忍受自由生命被禁锢的痛苦而牢骚满腹。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长期的纠结,中国知识分子总是这样,一生在权力、良知和美感之间打转,当国家权力和个人良知发生严重冲突时,他们就会退缩、隐逸到以美感为本位的审美活动中。

 唐天宝元年,史上最大的官迷李白漫游到长安,拜见了著名诗人贺知章。贺知章读了李白的诗文,大惊失色道:“你是谪仙人啊。”经由贺知章的推荐,李白被唐玄宗召见,并在金銮殿上出口成章,深得皇帝的喜爱,不仅赏赐了饮食,还亲自为他调羹,并下诏令他供奉翰林。李白本来就狂,从此越发得意了。

这天,兴庆池沉香亭前牡丹开得鲜艳,唐玄宗和杨贵妃携手并肩前往赏花。皇帝诗情突发,希望有人作诗助兴,随即召李白进见。李白刚刚与一帮街头小混混在长安的街市中酗酒,被扶入宫中的时候,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唐玄宗让人在他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待他稍稍清醒一点了,便命他写诗。酒劲儿上涌,李翰林这回可是拿足了架子,非得让国舅杨国忠为他捧砚、宦官高力士替他脱靴才肯写。没办法,皇帝陛下还等着倾听新诗呢,杨国忠与高力士只能含羞忍辱满足了李白的无理要求。玩完了恶作剧的李白思如泉涌,一气写了三首《清平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真正是文采斐然。这天晚上,宫廷乐师李龟年主唱,玄宗亲自吹玉笛伴奏,贵妃娘娘手捧颇梨七宝杯,品着西凉进贡的葡萄酒,听得入了迷。君臣尽欢而散。

权倾一时的高力士,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恨李白恨得咬牙切齿,第二天便到杨贵妃面前搬弄是非,一口咬定李白写给杨玉环的颂诗中那句“可怜飞燕倚新妆”暗含讥讽,谗言果然激怒了贵妃娘娘。得罪了高力士和杨贵妃,李白知道在宫中是混不下去了,恳请皇上放他重归山林。被御用了三年,李白带着皇帝赐予的赏金,算是买断工龄,离开长安,远离仕途,重新开始了浪迹江湖的生涯。

二、

青莲居士踏着夕阳的余晖走了,走出长安,李白向东漫游,一路凄凄惶惶、无限迷茫。李白其实就是个诗人,他根本不适合当官,可他偏偏又是个官迷,早年想做官想得着了魔,24岁辞亲远游直到42岁才奉诏供奉翰林。好不容易当上了官,而且又是在天子身边,却政治表现幼稚,并且一副酒徒嘴脸和“古惑仔”作风,只好落荒而逃。被召进宫的恩宠已恍若隔世,才济天下的宏图大愿也随京阙城楼渐渐远逝。疲惫与失落中,他让流浪的长靴踏进了洛阳的街巷。于是,杜甫走进了他的视野。

杜甫自幼受到正统的儒家文化熏陶,七岁能写诗,十四、五岁时便出游翰墨场,与文士们交游酬唱。24岁时,他到洛阳参加科考,却因奸臣李林甫的打压而未能及第。从此,他筑居于洛阳与偃师之间的首阳山下,过着“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漫游生活,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壮诗篇。不知不觉间杜甫已经33岁了,屡试不中已经令他灰心丧气,莫名的寂寞令他心绪难平。他没有料到,在洛阳,遇到了李白。

那天艳阳高照,城楼上围了一大圈人,杜甫心中好奇,他是个爱看热闹的人。远远地就听得围观者发出阵阵唏嘘:“太白诗文,震烁古今啊。不愧是皇帝身前的御用诗人,果然出手不凡啊。”稍顷,杂乱的喝彩渐渐变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白哥哥,我爱你。白哥哥,我爱你。”

一向腼腆的杜甫奋力拨开人群,跳上城楼。果然见一位翩翩谪仙,一袭长衫肩长剑,线条刚毅的脸上英气逼人、目光如炬,浑身上下仙气流泻。这人不寻常啊,眼角的斜睨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挑起,嘴角的笑意又似乎要把海底明月捞上,花间一壶酒,倚天把剑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杜子美不知道,当年的李太白先生已经四十有四,然而早年求仙炼出的仙丹灵药和宫廷的养肤秘诀让他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的时尚青年。也许前世有个约定,让李太白与杜子美终于在洛阳邂逅。相差十一岁,不知算不算是忘年交。他们一见如故,都有过辛酸的求职之路,都有过难以为外人道的“干谒”经历,说不完的知心话,几番把酒长谈之后,相约同游。

两人相遇,是在炎炎盛夏。这一次会见的时间可不短,一直持续到次年的秋天,整整一年有余。两个人同游梁(今开封)、宋(今商丘),登吹台、琴台,一起渡过黄河,共游王屋山,前去拜谒道士华盖君。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华盖君已经不在人世了。一道一儒,两人同游同咏,亲如兄弟。

杜甫后来诗中“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十字写尽李杜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醉舞行歌,夜以继日,由秋及春,纵情娱乐,不拘形迹,漂泊漫游酿造出诗香阵阵。李白“失意”之愁,杜甫“不仕”之苦,一切如扫,若非朋友相得,亲情隆盛,何能至此?

杜甫又随李白来到兖州,不久后,另一名大诗人高适,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李杜二人在兖州相处十天,关系进一步亲密。他们寻访一位姓范的隐士,登高怀古,饮酒赋诗。杜甫在《与李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中,记载了他们二人形同今天情侣的行为举止,“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两个男人,一同游历、吟诗作对也罢了,出游的时候,还要手握着手;更有意思的是,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同卧一床寝被,无所顾忌。难怪有当今学者纷纷指出李杜有“断背”之嫌,而且越说越像有那么回事儿。

断背(Brokeback),2007年8月由中国教育部公布的171新词之一,出自李安的同性恋题材电影《断背山》。中国古代把男人和男人相爱称为“断袖”“龙阳”“分桃”,所以“断背”也就用来暗指两个男人之间的同性相爱。

这注定将是无迹可考、无案可查的千古猜想了,李杜是否真有“断背”之嫌?现在己经无从考证了。文字不是考古,文字留下的想象空间是巨大的。二人之间形影不离,一道游山玩水,度蜜月,还一起修仙、拾瑶草,到了白天牵手晚上同衾的地步,那些温情的诗文表达到底能说明什么?

猜想的余地是多种多样的:一是,那些温柔的情感可能只是文学夸张;二是,必须考虑到唐代社会跟今天是不一样的,那个时代,同性之间的言行举止,可能还不像今天这样需要避讳;三是,“携手同行、醉眠共被”都只是情感细腻的古人特别是古代文人的一种习以为常交往方式,已经被粗鄙的现代人所歪曲;四是,李白杜甫,中国诗歌文学巅峰上双子星,真的有过某种含蓄而委婉的断背情,并且两情相悦;五是,杜甫只是单恋;六是,李杜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七是,完全是纯粹的兄弟情谊;八是,杜甫对李白纯属粉丝对偶像的崇拜之情。

以上八个选项,可能是单选,也可能是多选。不过,我奉劝那些企图发现新大陆的中外学者不必再纠缠于此了,就任其成为千古猜想吧,成为永世谜团吧。断背不断背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都成了丰碑。

三、

不管怎样,杜甫对李白的“偶像”情结迅速滋长,可以说是高山仰止,那是千真万确。他一遍遍赞美其天才放逸、行云流水的诗歌。李白天马行空,洒脱飘逸,用生命来追寻浪漫,让杜甫震撼于他澎湃的热情,并不自觉地被吸引被感染,他赞美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诗如高度烈酒,不宜浅斟,而要痛饮;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酒酣耳热,一醉陶然,便飘飘有凌云之概,这令杜甫如痴如醉。李白近道,故有仙灵气,得天人之妙相,李白这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与自然合为冥一的潇洒风神让杜甫景仰不已。李白还是时代的娇子,他具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自信,杜甫崇敬李白大哥快意恩仇、笑傲王侯的人格魅力。李白是世间罕见的性情牛人啊,杜甫太需要这种性格互补了,他活得累,活得沉重而克制,要不然他的诗歌不可能“沉郁顿挫”。李白能歌善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他爱酒如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剑是李白的随身之物,更是他济苍生、安天下的理想象征,“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月是李白的浪漫心灵之栖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给杜甫的印象永远英姿勃发仗剑而歌笑傲江湖。

他有的是狂的资本,有的是骄傲的本钱,酒、女人、剑、明月、才华、寻仙访道、练丹求药、名山大川,都融入他阳刚的血液,生命的维度可以张扬到一种极致的程度。壮阔的心理格局,昂扬的生命激情,蓬勃的人生气象,犹如九天之上的瀑布水一样,从天而落,化作男人的神采,化作皎洁的诗篇,奔涌成不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疯了,如果不是仙人,什么样的凡人能写出这一串串神仙似的诗行?

很快就要离开齐鲁大地了,临行前夕,李白把梦中游历天姥山的情形写成诗,留给东鲁的朋友们作别。那可不是寻常的诗作啊,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穿越,一系列变幻莫测的仙游,时而飞度镜湖月,时而身登青云梯,云霞为他明灭,天台山为他倾倒,这鸟人,简直绝了,不疯魔不成活了,屈原之后,还从来没有一位诗人敢于营造出这番辉煌瑰丽的意象,其中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分明是太白的仰天长啸,那是中国知识分子自由的宣言,是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独立的宣言,划破历史的长空,回响一千年至今。长安三载,御用宫中,虽受帝王优宠,尊严全无,受够了,现在他要把三年的憋屈全都渲泄出来,他要告诉世人:我李白一身傲骨,不与权贵同流合污,老子蔑视皇权,不陪你们玩了,再不踏进长安城半步。总之,仕途诚可贵,理想价更高,若为自由战,二者皆可抛。

到了秋天,杜甫西上长安再求功名,李白则南下漫游,一个定居成了“渭北春天树”,一个漂游犹如“江东日暮云”,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临别,杜甫为李白送行,送到兖州的运河码头。冷冷清秋的早晨,霜露初降,水天茫茫,几只野鹤扑扑飞过,散散漫漫地扑腾过反光的河面。李白要上船了,彼此执手相望,杜甫道一声兄弟珍重,李白眼睑一酸,强忍住痛楚,泪水却还是潸然掉落。没有想到,竟是诀别。

万水千山,远隔天涯,对李白的这份思念,跟随着杜甫一生,从未间断过。直到晚年,杜甫还在天天盼望着“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多年以后,当李白再一次游历到齐鲁,忆往思今,他动情地写下了《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诗:“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孤傲的李白,面对没有杜甫同行的齐鲁之行,忍不住黯然神伤,“齐歌”、“鲁酒”再也提不起李白的诗兴和酒兴,思友之情如同永不停息的汶河水,滔滔流淌过来,淹没了这个狂放不羁的诗人,淹没了他的思绪。

四、

安史之乱来了。从盛世到乱世,仿佛只隔了一层薄纸,只有一步之遥。从天堂沦落地狱,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是专制王权的中国必然的宿命,唐帝国的盛世陡衰似乎揭示出这样一条真理:无论社会文化多么宽容,国力经济多么强盛,但只要专制主义的制度土壤存在,一切坚固的城池和宏伟的宫阙皆如沙门空海,脆弱虚空,不堪一击。

安史之乱,把大唐帝国搅拌得落花流水,奄奄一息,到处哀鸿遍野,兵荒马乱。皇帝为夺回江山,竟卑躬乞求匈奴回纥收复洛阳,应允任意抢掠三日,使洛阳成了一片废墟。历时九年的残杀,使黄河流域萧条凄惨,人烟断绝,兽游鬼哭。帝国人口从九百万户锐减至二百万户,四分之三惨死,残存者以纸为衣。

山河满目疮痍,杜甫流亡颠沛。长安陷落后,杜甫北上灵武欲投奔新登基的唐肃宗,但半路被叛军所俘,约半年后才冒死逃了出来,最后终于投到肃宗旗下,被任命为左拾遗。不久发生了房琯罢相事件,杜甫为此忠言直谏,却触怒了龙颜,险些被治罪,随后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唐肃宗乾元二年,官军在相州大败,长安洛阳一带出现大饥荒。杜甫微薄的薪水无法养活家人,于是辞掉官职,携全家随难民向西逃荒,赴秦州、同谷等地。杜甫原打算去甘肃投靠亲友,哪知亲友自家也朝不保夕,所能给予的帮助极为有限,加上陇上自然条件比关中更为恶劣,若到冬季全家将无御寒之物。杜甫一家人在甘肃只呆了三个月,便决定南下去气候温暖湿润的成都谋生。

杜甫苍劲而清瘦的身影蹒跚在绵延的群山之间,乱世中仓皇飘零,孤苦无靠,原先清俊儒雅的容貌竟变得风霜满面,行事也显得迟缓而有点迂腐,背开始微驼。流离失所的旅途中,偶尔也追忆起煌煌盛世,杜甫泪流满面,感慨万千,“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已成永逝的风景。路途上杜甫历经磨难,他目睹了人间的种种不幸、罪恶与苦难,一路的见闻都写在“三吏”、“三别”里,石壕吏、潼关吏、新安吏,全是恶狠狠的酷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全是生离死别。那罪孽深重的人间啊,那罄竹难书的欺压与杀戮!谁说是盛唐?真的有盛唐吗?看看被阴谋和血腥充斥的唐朝宫廷,弑子弑父、兄弟残害、奸淫乱伦、纲常崩溃、人欲横流、男权嚣张、女权膨胀。太平盛世是儒家的理想社会,尧舜禹才是它的典范。传统史学家以“物产”为标准,认为国库丰盛,人口庞众,国强就是盛世。这种评判标准漠视民生,不是以人为本。不把民生当作盛世的衡量标准,是史学家良知的沦丧。唐代的税收“取之于民”而“用之于帝王权贵”,贫富不均,民不聊生。李白就曾梦想做一名侠客,解放民生被践踏的唐朝人民。而杜甫,用他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旷世情怀向世人宣称:国力和经济的盛世根本算不上是盛世,我只相信人民、人心、人道的盛世。

杜甫是典型的追求高尚道德感的儒家诗人,他的人格是趋于完美的儒家人格。杜甫是真正懂得慈悲和仁爱的,他所关心的是人的苦难和民生的艰辛,所关切是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和同情,也只有这种品格才能最后拯救我们这个劫难深重的世界。杜诗最大的特点是温柔敦厚,温柔敦厚的本质,是用爱,而不是怨恨来写诗。他对朋友有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对兄弟有情,“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对妻儿有情,“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对山河有情,“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对落魄的天子有情,“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对逃难的王孙有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对素不相识的路人有情,“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当了小官职,从兵曹参军任上回奉先家中探望妻儿,迎来的却是幼子饿死夭亡的噩耗,他和妻子抱成一团,号啕痛哭。草草安葬了幼子,已哭得无声无泪,表情僵硬,杜陵布衣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挣扎着取出纸墨,奋笔疾书写下《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五百字一气呵成,字字泣血。那是他对长安权贵们的愤怒控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什么盛世?盛世只是少数权贵的盛世,大部分人忍饥挨饿,少数人骄奢淫逸。他的苦难体验早就超越了个人的丧子之痛,升华为全体众生的悲悯。宋代黄庭坚写杜甫的一句诗“醉里眉攒万国愁”,他为什么愁,醉了也愁,皱着眉头,终日忧苦,正是因为博爱而心劳。他人道主义的盈盈泪光划过八百里秦川、三千里江山,关注的却是“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他的心灵,永远抚慰着苍生之痛;他的悲情,永远亲吻着家国河山。21世纪的今天,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纯粹的人呢?

五、

李白终究耐不住寂寞,他做不了稽康、陶渊明。他在入世、出世这两条路上,一步三回头,无休无止地和国家政权讨价还价,建功立业和自由精神似乎都很重要,太难取舍了。李白内心极为矛盾,心中终有不甘,即使四处求仙访道也不能帮他彻底摆脱俗念。眼看自己渐入人生暮年,而壮志未酬,他对白白流逝的时光充满了焦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安史之乱爆发, 55岁的李白重新燃起家国志向。机会来了,他加入了永王李璘的幕府,希望为平叛建功立业。不料他站错了队,这是政治上的大忌。永王与唐肃宗兄弟反目,进而被杀,李白也受牵连获罪下狱,不久被流放夜郎,船驶过巫山的时候,幸运地遇到大赦放还。李白九死一生,喜出望外,立即“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遇赦后继续流落江南一带。

李白被判罪流放夜郎,杜甫只知他被流放,却不知他已遇赦,音信杳无,积想成梦,于是就有了《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诗中处处为李白的安危设身处地地着想,如此知心之作在诗歌史上很是稀有。接着打听到李白的行踪,又写了长诗《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对李白的一生经历作了精炼的概括,乃是一篇具体而细微的李白评传。我们不知道李白是否收到了这首赠诗,但杜甫没有得到李白的回音却是肯定的,因为之后不久,杜甫又因“近无李白消息”而作《不见》。

多少年来,杜甫对李白的深情,一直源源不断地埋藏在杜甫的诗作中。杜甫诗集中收录的赠李白诗多至十五首,还有与李白有关的诗,合起来近二十首。其中对于李白的崇拜之意,无以言表:“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虽然此时杜甫的诗艺、诗名其实已超过了李白。那些诗中,还有对李白生不逢辰、怀才不遇的惋惜同情:“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李白被世人嫉妒和咒骂,杜甫自己却比李白还憔悴,为他伸张正义,愤怒地喊出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能有这样的朋友,乃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而最见真情的,便是梦中回忆李白的那首诗:“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种生离死别,几乎与苏轼《江城子》中悼妻异曲同工。赠李白、忆李白、怀李白、梦李白、寄李白,而且几乎每首都是呕心沥血、情真意切的名作。“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千载之下读这些一往情深的诗句,仍然令人情动衷肠。萍水相逢的男人可以产生深厚的友谊,但象杜甫这样在梦中呼喊着李白的名字、醒来后情人般为梦中男人写诗的,似乎绝无仅有。看到“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这里,很多人都忍不住要掉眼泪。这是一种何等缠绵深沉的思念之情,竟然让杜甫连着三个晚上,夜夜梦到李白?不仅如此,杜甫还时常挂念着李白的衣食住行,担心他被贬逐以后的安全,象一个父亲担忧自己的儿子那样深情叹息:“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六、

唐乾元二年,杜甫西行到四川,定居成都。此间,杜甫一家先后得到彭州刺史高适、剑南节度史严武等人的救助,过了一段相对安定的生活。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风景如画的浣花溪畔盖茅屋居住,便是他诗中提到的“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成都草堂。断断续续住了五年,难得悠闲自在、温饱无忧的日子,才能写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轻快的诗作。严武赏识杜甫,推荐杜甫做了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是个六品虚职,所以后世又称他为“杜工部“。杜甫过着靠友人接济的尴尬生活,如此人生境遇使他变得极为谦卑,已经完全丧失了传统文人的自尊,更谈不上清高了。

八月秋深,狂风怒号,风卷走了杜甫草堂屋顶上好几层茅草。茅草乱飞,飞落到浣花溪对岸。南村一群不懂事的儿童欺负他年老无力,居然忍心在他眼前做出盗贼的事来,毫无顾忌地抱着茅草跑进自家竹林去了。杜甫喊得唇焦口燥也没有用,只好狼狈地回来,拄着拐杖感叹自己的不幸和世态悲凉。屋顶漏雨,床头都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像线条一样的雨点下个没完。自从战乱以来,睡眠的时间本来就很少,长夜漫漫,屋漏床湿,怎能挨到天亮。他正为自己的潦倒和窘迫伤心落泪,可又转念一想,天下还有太多比他更加不幸的穷人,他笔墨颤抖地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又心忧天下了,怎么才能得到千万间宽敞高大的房子,大规模地安置天下一切贫寒的穷苦人,让他们个个都开颜欢笑?祈愿所有人的房子都不为风雨所动摇,安稳得像山一样。唉,什么时候眼前出现这样高高的房屋,即使唯独我的茅屋被吹破,自己受冻而死也心甘情愿。

李白应该就是在这一时期死去的,李白的死被赋予了仙境一般的传奇场景。李白在安徽当涂的长江上饮酒,因醉酒跳入水中捉月而溺死。他跃入江中捉月的那个动作是如此沉默无声的,几乎是悠然飘入大江,轻盈得宛若谪仙,如梦如幻。如果李白真是溺水而死,那么就被杜甫所预测,杜甫在冥冥之中仿佛有预感。他在“三夜频梦”李白之际,作《梦李白二首》,反复提出自己的担心:“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跳江前李白仍然念叨着要上阵杀敌、为国效力。政治上两遭惨败,他也未甘心、未死心。听到李光弼出兵东南的消息,他又按捺不住心潮的狂涌,前去投军,只因半路病倒才无奈折返,这时候他已经61岁了,心里却还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一代“诗仙”牛皮哄哄,狂得死不悔改了。

其实,李白、杜甫之间的情义并不对等。杜甫有情,李白薄情。现传一千多首李白诗中,只有四首与杜甫有关,有的纯属敷衍了事的应答。杜甫的情义是忠贞敦厚的,李白的情义是来得快去得快。李白到处风流寻欢,一系列狎妓嫖娼的诗句中交代了他的斑斑劣迹:“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李白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不会理性地回报他人的付出,他的情感随性而任性,完全由着自己的情绪和感觉来。他留给杜甫的诗实在算不上用情真挚,远远不及留给孟浩然的那首千古名篇“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小县令汪伦不过是热情地招待了李白几天,李白似乎就感动得一塌糊涂,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自我而又自恋,他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甚至是一个感情泛滥、没心没肺的人。李白不适合于官场,他情绪冲动,耽于幻想,天真幼稚,放荡不羁,这种气质和性格,决定了他那激情浪漫的诗魂只属于山水,妻子的温柔缠绵留不住他,朋友的眷恋相恤更留不住他。“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对李白来说,家在哪里似乎并不重要,无非是漂泊中的一个驿站。他一生真正情有独钟、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出仕为官。滥情即无情,这算是一种缺陷,但对于一个站立在文学史巅峰之上的极品诗人来说,正是这样的缺陷成就了他的独立、自由和奔放。千万不要用道德原则来要求李白,在做人方面李白有很深的缺陷,但没有这种缺陷,李白就不是李白。李白是自然之子,李白把情义给了长江大河,给了锦绣山川,给了天上明月,给了数不尽的相见恨晚的兄弟和一夜欢情的美女。

李白死后,杜甫仍在《昔游》、《遣怀》两首诗中回忆着当年与李白的交谊,对于杜甫来说,这一份情谊,全然超越了生死。杜甫的好友严武去世,杜甫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不得不举家离开成都,再度漂泊。他于唐代宗大历三年出三峡,辗转于江陵、公安一带,年底抵达岳阳。五年前,当安史之乱被平息时,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曾这样畅想:“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到如今,美好的向往和梦想已在悲惨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杜甫五十八年人生的最后两年漂泊于洞庭湖及湘江一带,屈原的亡魂已在此已经飘荡了一千多年。唐代宗大历五年冬,晚景凄凉、饥寒交迫的“诗圣”杜甫,在误食不洁牛肉之后,身体出现重度食物中毒的休克症状,终于魂断长沙至岳阳的船上。临终时写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只要是中国人,从很小读书的时候就知道李杜,无论作为文学形态还是生命形态,李杜二人缺一不可。李杜,李杜,仿佛指的不是谁的狂放不羁谁的恨苦艰难,而是那两个字,天生就应该在一起,永远不能分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