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上约稿靠不靠谱:百年短篇小说经典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0:19:36
在酒楼上    鲁迅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 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 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 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斑驳 的墙壁,贴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 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 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 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 璃。“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倌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 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 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 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 ,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客人,酒。……”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 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虽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 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 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 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阿———,纬甫, 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蹰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 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 彩,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你在太 原做什么呢?”我问。“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这以前呢?”“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 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 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哪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菜: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 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 ,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 ,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 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你也许本来知 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 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 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 当时什么法也没有。“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着窗外,说,“这在那边哪里能如 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 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 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 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 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 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 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 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 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 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样,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 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 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 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 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 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止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 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也许见 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校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 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 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话。这一次我动身回来 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 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哪里想得到手呢?趁 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送她。“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 ,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 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但 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 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 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 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 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砂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 ,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噩梦,也 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我先前并不知 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 直到济南……”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 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一直到了济南 ,”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 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 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 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 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 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 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她于是 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 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 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她不 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 话说给她听,哪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 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 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 样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 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 —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 ‘子曰诗云’去。”“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 》,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 的书,………”“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 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臃肿的圆脸;第 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看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 倌算酒账。“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那么,你以后 豫备怎么办呢?”“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 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 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1924年2月16日
过去    郁达夫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刹刹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然而也很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 ,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这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一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 灰色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着就刮起风来了。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 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 汽船,一直的到了这M港市。说起这M港,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 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港市中,也有一条小山,三面滨海的通衢里,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 的洋房。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的街上,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 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这些南欧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没有哪 一种殖民地的商人的紧张横暴的样子。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 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我到此港不久,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罢。”谁知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 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细雨的日暮,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内走下山来,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经过行人很少的 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一间小洋房的栅门口,忽而从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个女人来。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张着洋伞,所以她的脸我 看不见。大约是在栅门内,她已经看见了我了———因为这一天我并不带瑟——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她忽而问我:“前面走的是不是 李先生?李白时先生!”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一看,只看见了衬映在 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 何处来的,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大约认不清了罢!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 新年,李先生可还记得?”“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的转过身 来逼进了一步,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她经我一问,一 时间回答不出来,只把嘴颚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她的那种怪脾气,所以就也不再追问,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两 人并着默走了几分钟,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生,这两三年的分离,把你 的容貌变得极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你倒没有什么,唉,老三,我呀,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这两三年来的 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也看见过一二回你的行踪。不过李先生,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条水草,浮来浮去,总生不着根,我的到此地来,说奇怪也是 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还记得?”“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哈,你的记性 真好!”“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他和我一道来此地的呀!”“噢!这也是奇怪。”“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哩!”“什么?”“他已经死了 !”“这……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了啦?”“可不是么!”“唉!”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远的三岔路口了 。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我说还是我去访她,她却很急促的警告我说:“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握手,笑一脸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 了一点头,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跑了进去。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纹。回想起来,已 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这一间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 个年轻女子以外,还有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祝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姊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只 有一次,是我和她们的老二认识以后,约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她们的厢房里打牌,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她们为我介绍, 说这一位是她们的大姊夫。老大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 ,她们都是江西人,而大姊夫的故乡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大姊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 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听陈家的底 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哪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姊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姊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 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了。 在这一个黄昏细雨里,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向东走尽了 这条街,朝南一转,右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开窗看去,看得见海里的帆樯,是我 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
    我慢慢地走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她们姊妹中间,当时 我最爱的是老二。老大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老三有点阴郁,不像一个年轻的少女,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只有老二。她们的脸形,都是长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 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细白,以外貌来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老大和蔼,老二活泼,老三阴郁,老 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过意。老二的活泼,在她的行动,言语,嬉笑上,处处都在表现。凡当时在民德里住的年 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见过一面的人,总没一个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虽则不高,然而也够得上我们一般男子的肩头,若穿着高底鞋的时候,走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比 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见,或在谈话的时候,听到一句笑话,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 ,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弯腰捧肚,笑个不了,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扑倚上你的身来。陈家有几次请客,我因为受她的 这一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报馆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陈家的大小上下,却为我取了一个别号,叫我 作老二的鸡娘。因为老二像一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要我做她的倚柱,扑上身来笑个痛快。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 ,在众人的面前,老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 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一个人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 至于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万一我有违反她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啪啪的打上 我的脸来。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 她来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地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 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 像这样的时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边吓止她,教她不要太过分了,而我这被打责的,反而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干涉。记得有 一次,她要出门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饭,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她要我去上她姊姊房里把一双新买的皮鞋拿来替她穿上。这一双皮鞋,似 乎太小了一点,我捏了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只。她气得急了,就举起手来,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脸上头上脖子上乱打起来。 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有几处被她打得青肿了。到我站起来,对她微笑着,问她“穿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右脚尖有点 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经地对她说,“踢两脚罢!踢得宽一点,或者可以好些!”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人不爱。她已经有二十多岁 了,而那双肥小的脚,还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脚尖很细,后跟很厚的肉脚,时常要 作我的幻想的中心。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油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 上去。“万一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 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嚼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许狠 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
    像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像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生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 我当时,还未满二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 曾向我们说起过。“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 打,岂不很好么?”老二听到这些话,总老是笑着,对我斜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伺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 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上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 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们大姊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 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秋晚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 罢!”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罢!”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 ,看见空洞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 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 :“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啪的这一声大响声,就 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 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 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 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 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还 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姊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 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邀我去吃饭,邀 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两人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 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朦胧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 倒上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 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 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 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 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 ,和她们姊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的烦闷葬 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然而于不知不 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 在也是很校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上有早起的工人 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 ,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 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 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 一眼,笑了一眼,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 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 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仁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 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 ,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罢,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 呆立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 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那一回?”“险些儿输了我的 性命!”“老三!”“……”“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 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老三!”“……”“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 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谁说不好来着!”“老二真有福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 说还在上海。”“老大老四哩!”“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呀!”“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 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罢。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 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 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姊夫的礼物。”
    “老三!”“……”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谁知道他,害人的。”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 ,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 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 默默地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 ,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 吧!”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 ,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 ,欲情最容易奋兴,这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 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拼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伏了头,尽 坐在那里默想。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 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 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像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我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 :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 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祝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 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 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去吧!”她虽是不 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 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天 风还是呜呜的吹着,街路树的叶子,????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教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 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兰地喝了,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 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你也觉得冷的么?”“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我以为你是 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我想问你来着!”“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她尽是沉默着不 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声,诉说当时在民德里的时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 几句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而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却终于是不曾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 ,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泪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夹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一家外国旅馆的楼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十枝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照得我心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 还是穿了衣服,隔着一条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了下来,到最后的一次她却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断断续 续地说:“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够像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 …我也……不会……不会吃这一种苦的。我……你晓得……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 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自家的沦落的半生 ,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心里也尽在酸一阵痛一阵的难过。她哭了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 泪,已经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止,就又伏过身去,诚诚恳恳地对她说:“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 。请你饶了我,噢,请你饶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一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的头伸出来,朝转来,对我说一声, 说一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忘了,请你把今晚上的我的这一种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 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身子一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一双泪眼,好像是在怜惜我又好像是 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晓怎么的起了一种比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 ,我也在她的被外头躺下了。躺下之后,两人虽然都没有睡着,然而我的心里却很舒畅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时一样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脸上虽在笑着,心里头却尽是一滴苦泪一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鼻里 咽送。
    两人从旅馆出来,东方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一碧的长天扫尽了。太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 了些被风吹坠的树叶和几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我只紧握了她一双冰冷 的手,轻轻地对她说:“老三!请你自家珍重一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心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 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一层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两手,飞跑的奔向屋后去了。这一天的 晚上,海上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照着,我和许多言语不通的南省人杂处在一舱里吸烟。舱外的风声浪声很大,大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 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时刻。
    1927年1月10日在上海
多收了三五斗    叶圣陶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着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 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间的空隙。河埠上去是只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 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糙米五块,谷三块。”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他们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地一沉,一 会儿大家都呆了。“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十五块也卖过,不要说十三块。”“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现在是什么时 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米像潮水一般涌出来,隔几天还要跌呢!”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 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 了比往年更坏的课兆!“还是不要粜的好,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粜,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面,头几批还没有吃完,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米,洋面,外洋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粜那已经送到了河埠头的米,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 够不粜呢?田主那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着雇短工,买肥料,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在范墓,或许有比 较好一点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髭说道:“不要说范墓,就是摇到城里去也一样, 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谷三块。”“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知 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 易的一句话。我们这米行是将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情谁肯干?”“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 ,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去年的粜价是七块半,今年的米价又卖到十三块,不,你先生说的,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要比七块半多一 点吧。哪里知道只有五块!”“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先生,种田人可怜,你们行一点好心,少赚一点吧。”另一位先 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掷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噜苏 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不升上来,旧毡帽 下面是浮现着希望的酱赤的颜面。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嘴脸。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却总得粜出;而且命中注定,只有 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着洋钱。
    在米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间的空 隙的菜叶和垃圾不复可见。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先生,给现洋钱,袁 世凯,不行么?”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 ,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投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现洋,只有钞票。”“那末, 换中国银行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坚强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 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问个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袄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 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 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换个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票。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洋火也要带几匣。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 贩买,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消八分半 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许久,今天粜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 的洋镜,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绳的小囝帽。难得今年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把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宽 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得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 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一会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唱——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票没 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方能知道。输是输定了,马上开 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增了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 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谩骂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 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岸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 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咚,咚,咚,———叭 ,叭,叭。当,当,当,———“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点回去?”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 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装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在节 缩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了。洋火,洋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听的洋 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 。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绳的帽子套在小孩的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热 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
    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顿顿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 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噜苏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 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立就立,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 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乡亲”还沽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 船上,又从船梢头拿出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烧饭。一会儿,这只船也冒烟,那只船也冒烟,个 个人流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 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会饮在同一的河上,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 ,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五块钱一担,真是碰见了鬼!”“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利害 ;去年还粜七块半呢。”“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为什么要粜出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 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也只得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 来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田真个种不得了!”“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计策,我们一起去!”“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 听头脑的话。”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 就是三担米呢!”“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东洋人打仗,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路路断绝。一时大 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 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他的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 皮一动,说‘五块钱一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块钱一担,我也不想 要多。”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米行是将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那末,我们的田也是将本钱来种的, 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占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 的!”故意把声音抑得低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的事情么?”“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散乱 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谷贱伤 农”的古语成为都市间报纸上的时行标题。
    地主感觉到收租的棘手,便开会,发通电,大意说:今年收成特丰,粮食过剩,粮价低落,农民不堪其苦,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金融 界本在那里要做买卖,便提出了救济的方案:———(一)由各大银行钱庄筹集资本,向各地收买粮米,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 的当儿,陆续售出,使米价保持平衡的状态;(二)提倡粮米抵押,使米商不至群相采购,造成无期的屯积;(三)由金融界负责募款,购屯粮 米,到出售后结算,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工业界是不声不响。米价低落,工人的“米贴”之类可以免除,在他们是有利的。
    社会科学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从统计,从学理,指出粮食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谷贱伤农”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贱,在帝国主 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之下,农也得伤。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在“乡亲”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卖了可怜的耕牛 ,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有的挺身而出,被关在拘押所里,两角三角地,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有的沉溺在赌博里,希望骨牌骰 子有灵,一场赢他十块八块;有的求人去说好话,向田主那里退租,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悄地爬上了开往上海 的四等车。
媚金·豹子·与那羊    沈从文
    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苗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橹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 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 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 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 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 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 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 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 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 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 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至于羊此后的消息,以及为什么平时极有信用的豹子,却在这约会上成了 无信的男子,是应当问那一只羊了。都因为那一只羊,一件喜事变成了一件悲剧,无怪乎白脸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但是问羊又到 什么地方去问?每一个情人送他情妇的全是一只小小白山羊,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这恋爱的坚固,男人总说这一只羊是当年豹子送 媚金姑娘那一只羊的血族。其实说到当年那一只羊,究竟是公山羊或母山羊,谁也还不能够分明。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罢。我的故事的来 源是得自大盗吴柔。吴柔是当年承受豹子与媚金遗下那一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师傅,所传下来的事实,可靠的自然较多。 后面是那故事。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山就是现在还名为唱歌山的山。当年名字是野菊,因为菊花多,到秋来满山一 片黄。如今还是一样黄花满山,名字是因为媚金的事而改了。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 ,就唱道: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把我成为妇女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白脸族一切全属第 一的女人,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那时我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媚金又唱: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
    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
    豹子又唱:放心,我心中的最大的神。豹子的美丽你眼睛曾为证明。
    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
    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
    天是渐渐夜了。野菊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 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 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豹子打了一声呼哨,与媚金告别,匆匆赶回家,预备吃过饭时找一只新生的小羊到宝 石洞里去与媚金相会。媚金也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媚金,吃过了晚饭,换过了内衣,身上擦了香油,脸上擦了宫粉,对了青铜镜把头发挽成一个大髻,缠上一匹长一丈六尺的 绉绸手帕,一切已停当,就带了一个装满了酒的长颈葫芦,以及一个装满了钱的绣花荷包,一把锋利的小刀,走到宝石洞去了。宝石洞当年 ,并不与今天两样。洞中是干燥,铺满了白色细沙,有用石头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烧火地方,有天生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所不同,不 过是当年的洞供媚金豹子两人做新房,如今变成圣地罢了。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一个不怕伤风, 不怕中暑,完完全全天生为少年情人预备的好地方,如今却供奉了菩萨,虽说菩萨就是当年殉爱的两人,但媚金豹子若有灵,都会以为把这 地方盘据为不应当吧。这样好地方,既然是两个情人死去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一对情人,除了把这地方来加以人工,好好布置,专为那些唱 歌互相爱悦的少男少女聚会方便外,真没有再适当的用处了。不过我说过,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 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 就是有这样好地方供年青人许多方便,恐怕媚金同豹子,也见不惯这些假装的热情与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得来为现代的爱 情脏污好!如今且说媚金到宝石洞的情形。
    她是早先来,等候豹子的。她到了洞中,就坐到那大青石做成的床边。这是她行将做新妇的床。石的床,铺满了干麦秆草,又有大草把 做成的枕头,干爽的穹形洞顶仿佛是帐子,似乎比起许多床来还合用。她把酒葫芦挂到洞壁钉上,把绣花荷包放到枕边(这两样东西是她为豹 子而预备的),就在黑暗中等候那年青壮美的情人。洞口微微的光照到外面,她就坐着望到洞口有光处,期待那黑的巨影显现。她轻轻的唱着 一切歌,娱悦到自己。她用歌去称赞山中豹子的武勇与人中豹子的美丽,又用歌形容到自己此时的心情与豹子的心情。她用手揣自己身上各 处,又用鼻子闻嗅自己各处;揣到的地方全是丰腴滑腻如油如脂,嗅到的气味全是一种甜香气味。她又把头上的手巾除去,把髻拆松,比黑 夜还黑的头发一散就拖地。媚金原是白脸族极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
    这女人,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身材却又极其苗条相称。有小小的嘴与圆圆的脸,有一个长长的鼻子,有一个 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对长长的眉毛。样子似乎是这人的母亲,照到荷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间决不应当有这样完全的精致模型。请想想,再过 一点钟,两点钟,就应当把所有衣衫脱去,做一个男子的新妇,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略为害着羞,容纳了一个莽撞男子的热与力,是 怎样动人的事!生长于二十世纪,一九二八年,在中国上海地方,善于在朋友中刺探消息,各处造谣,天生一张好嘴,得人怜爱的文学家, 聪明伶俐为世所惊服,但请他来想想媚金是如何美丽的一个女人,仍然是很难的一件事。
    白脸族苗女人的秀气清气,是随到媚金灭了多日了。这事是谁也能相信的。如今所见到的女人,只不过是下品中的下品,还足使无数男 子倾心,使有身分的汉人低头,媚金的美貌也就可以仿佛得知了。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 时代的纯洁了。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 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那一只人中豹子呢?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 买羊去了。他拿了四串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地保见到豹子来问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向豹子说: “年青的标致的人,今夜是预备作什么人家的新郎?”豹子说:“在伯伯眼中,看得出豹子的新妇所在。”“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为豹子 屋里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与豹子相爱,人中究竟是谁,我还不明白。”“伯伯,人人都说凤凰族的豹子相貌堂堂,但是比起新妇来, 简直不配为她做垫脚蒲团!”“年青人,不要太自谦卑。一个人投降在女人面前时,是看起自己来本就一钱不值的。”
    “伯伯说的话正是!我是不能在我那个人面前说到自己的。得罪伯伯,我今夜里就要去作丈夫了。对于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样来诉说 呢?我来此是为伯伯匀一只小羊,拿去献给那给我血的神。”地保是老年人,是预言家,是相面家,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就一惊。这老 年人似乎就有一种预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说:“年青人,你神气不对。”“伯伯呵!今夜你的儿子是自然应当与往日两样的。”“你把脸到 灯下来我看。”
    豹子就如这老年人的命令,把脸对那大青油灯。地保看过后,把头点点,不做声。豹子说:“明于见事的伯伯,可不可以告我这事的吉 凶?”“年青人,知识只是老年人的一种消遣,于你们是无用的东西!你要羊,到栏里去拣选,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 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地保不说了,就引导豹子到屋后羊栏里去。豹子在羊群中找取所要的羔羊,地保为掌灯相照。羊栏中 ,羊数近五十,小羊占一半,但看去看来却无一只小羊中豹子的意。毛色纯白的又嫌稍大,较小的又多脏污。大的羊不适用那是自然的事, 毛色不纯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给媚金。
    “随随便便罢,年青人,你自己眩”“选过了。”
    “羊是完全不合用么?”“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贞操相比。”
    “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这里的羊,还是要到别处去找!”“我是愿意你 随便点。”
    “道谢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与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数。”
    “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豹子谢了地保,到别一人家去看羊。送出大门的地保,望到这转瞬即消失在黑 暗中的豹子,叹了一口气,大数所在这预言者也无可奈何,只有关门在家等消息了。他走了五家,全无合意的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纯。 好的羊在这地方原是如好的女人一样,使豹子中意全是偶然的事!当豹子出了第五家养羊人家的大门时,星子已满天,是夜静时候了。他想 ,第一次答应了女人做的事,就做不到,此后尚能取信于女人么?空手的走去,去与女人说羊是找遍了全个村子还无中意的羊,所以空手来 ,这谎话不是显然了么?他于是下了决心,非找遍全村不可。
    凡是他所知道的地方他都去拍门,把门拍开时就低声柔气说出要羊的话。豹子是用着他的壮丽在平时就使全村人皆认识了的,听到说要 羊送女人,所以人人无有不答应。像地保那样热心耐烦的引他到羊栏去看羊,是村中人的事。羊全看过了,很可怪的事是无一只合式的小羊 。
    在洞中等候的媚金着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记的事。见了星子就要来的临行嘱托,也还在豹子耳边停顿。但是,答应了女人为抱一只小 羔羊来,如今是羊还不曾得到,所以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想在本村里找寻一只净白小羊是办不到的事,若是 一定要,那就只有到离此三里远近的另一个村里询问了。他看看天空,以为时间尚早。豹子为了守信,就决心一气跑到另一村里去买羊。到 别一村去道路在豹子走来是极其熟习的,离了自己的村庄,不到半里,大路上,他听到路旁草里有羊叫的声音。声音极低极弱,这汉子一听 就明白这是小羊的声音,他停了。又详细的侧耳探听,那羊又低低的叫了一声。他明白是有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 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豹子藉到星光拨开了野草,见到了一个地口。羊听到草动,就又叫,那柔弱的声音从地口 出来。豹子欢喜极了。豹子知道近来天气晴明,坑中无水,就溜下去。坑只齐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干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后稍过一阵, 就见到那羊了。羊知道来了人便叫得更可怜,也不走拢到豹子身边来,原来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赶走,尽它掉 下了坑,把前面一只脚跌断了。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 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 走去。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年青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 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罢。”“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 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 羊,像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羊的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积 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青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 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 出气。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他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 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洞。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 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媚金,媚金,媚金!”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 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 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 ;口鼻只剩了微热。“媚金!媚金!”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你做什么了呢?”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 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是的,我的人! 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为什么?”“是! 是谁害了你?”“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活在世界上的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 。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并不是!你错了!只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 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 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并不是故意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在豹子的 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 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 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 冷,打了一个战。女人说:“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豹子还是不做 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 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已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 像平常做梦日子。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 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 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袒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 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 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 。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 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分    冰心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 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噩梦中醒 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 :“真辛苦了你们了!”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亡中挣扎出来的呀!”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 的将母亲的床车推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噩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 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 ”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 !”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 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 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黏黏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 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 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 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 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 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 ,你呢?”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 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 。他们嬉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护士笑了, 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 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 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 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 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 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 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 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 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得很香,梦 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 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 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 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 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 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 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 上眼,不言语。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 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 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 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母亲微笑着,轻轻的 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 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 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 款越早预备越好。”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 有了,他的摇篮,不是妹妹送的么?”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 子……”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 了。他也极好。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 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我一口气说了下去。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 后,就没有奶吃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 ……但是我不在乎!”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 ,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 ,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 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 说。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 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我们 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 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 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 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 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 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 ,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 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 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 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 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小朋友也 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 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 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 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 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的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 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 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的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 奋斗!……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 洁白的世界呀!”我哭了。
木马    张资平
    一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 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沉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 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账,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 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 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声 ,两根半青不黄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 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 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堂里吃饭, 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 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 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 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 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祝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 分好歹。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 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
    C决意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 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 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
    “先生原籍是哪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
    “我是留学生。”
    “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的说:“贵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 说,她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 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说哪里话!哪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 。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么请先生进来看房子么?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 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    二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 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 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
    “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 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连,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 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 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 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好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 ,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说“Tada-ima”(Ta-da-ima是日本人出外回来对在家人的一种礼词)。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 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姊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 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 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举止娴雅,也算一个端庄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 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 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
    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 ,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其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 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 ,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会叫“妈妈”和 “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叹词。她一叫“哜—— —”,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除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 用一个“———”字。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 哭着叫“妈妈”,叫过几次不见她的母亲过来,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 ———”,叫得她母亲发笑。
    C在美兰家里住久了,有时也带美兰到外边玩。瑞枝要美兰叫C做C叔父,美兰便叫“C督布!C督布!”瑞枝家里的经济程度像不能够把美 兰养成一个天真烂漫、活泼欢乐的女孩子。美兰先天的不是神经质的、忧郁寡欢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
    C后来听人说瑞枝年轻时是一个多血质而活泼的女儿;美兰的生身父也是一个不管将来死活,只图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那么美兰的忧 郁性质当然是她的运命和逆境造成的了。    三
    美兰近来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间紫花条的绒布衫;衫脚已经烂穿了几个孔儿,听说这件衫还是去年中年节隔邻住的船长送给她的 。还有一二件棉衣听说是美兰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礼。此外几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旧衣改裁的。瑞枝背着美兰出去,在布衣店 前走过的时候,美兰忙伸出她的小指头指着华彩的衣服说:“啊!好看的!啊!美丽的!美儿要穿!美儿要穿!”美兰跟着她的妈妈称自己 做美儿。她拼命的抱着瑞枝的颈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华彩的衣服。“美丽的!美儿想要!”美兰哭着说。“妈妈今天没带钱,美儿! 明天再来买给你。”瑞枝脸红红的屈着腰硬把美兰驮了去。美兰知道她妈妈又骗她了,在瑞枝背上双肩不住的乱摆,不愿离开那间布衣店, 她哭了!美兰回到家后还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许多眼泪。
    “妈妈哪里来钱?美儿!”瑞枝只能够买三角钱一对的木屐给美兰穿,小屐的趾袢太窄,擦烂足趾皮,美兰不愿穿。她常拖着她妈妈穿 的高木屐到外边去耍。她看见邻近小儿们穿的皮鞋,羡慕极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儿要那喳喳穿!”邻近的小儿穿着橡皮鞋走路时喳喳的 响,所以美兰叫橡皮鞋喳喳。
    C买了一对给她,带她到近郊的草场里玩。美兰高兴极了,穿着“喳喳”在草场上蹒蹒跚跚的乱跑。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兰欢呼。
    邻近的小孩子们都有父亲。每遇星期日他们的父亲都携着他们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后又买饼果给他们吃。美兰站在门首歪着头,望着 几个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里咬着糖饼走过去,美兰只把一个小指头伸进口里去把涎水抉出来。她望着他们跟着他们的父亲高声的欢 呼爸爸,禁不住一对眼睛发焰。晚间C由学校回来了,美兰牵着C的衣角呼爸爸。要C带她出去买糖饼,急得瑞枝跑过来骂美兰:“C叔父哟! 不是你的爸爸哟!”“无父的小女儿!不是的,不认得生身父的小女儿!”赋有伤感性的C几次要替美兰流泪了。瑞枝日间很忙,不能陪着美 兰玩。美兰寂寞得很,便一个人拖着她母亲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边耍。她看见外边有小孩子聚着游戏,便笑着走前去,想加进他们的团体。 美兰是不容易笑的,她这时候的笑是巴结他们,望他们允许她的加入。附近的小孩子们都鄙薄她,侮辱她,骂她“没爹仔”,骂她“私生儿 ”,骂她“杂种”;骂了之后还要打她,她常带着满脸的伤痕,哭着回来。总之小孩子们欢喜的时候把她来取笑开心;小孩子们争斗的时候 ,都把她来出气,她是他们的出气袋。有时候瑞枝买些饼果给她,她便拿去分送给附近的小孩子们,像弱国到强国去进贡。“相依为命”要 算他们母女了!瑞枝常对C说,假使没有美兰,她的生存便无意味了。美兰有时候从外边回来,遇瑞枝不在家时,哀哭着寻觅。穿入厨房,跑 入茅厕,还不见她妈妈时,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时候哭进C的房里来,“C督布!抱抱!看妈妈去!”所以美兰不听她妈妈的说话时,瑞枝便 穿着屐去,对美兰说“沙哟拉拿!”(日本人别时用语)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时候,C从学校回来了。美兰拍着手在门前唱歌:桃太郎,桃太郎 !爸爸买面包,妈妈做衣裳!C心里想美兰的妈妈果然不错,会做衣裳;但“爸爸买面包”却是个疑问。
    “C督布!C督布!包包给我!包包给我!”美兰望见C不唱歌了,跑过来接C手中的书包。C牵着美兰的手待要进屋,忽然听见后面有叮当 叮当的音响,忙翻转头来看,原来是一位巡警。叮当叮当响的是他佩的剑。巡警后面还有一位穿西装的,C一眼就认得他是警察署里的外务课 刑事。他们看见C都行举手礼,C也点点头回了礼。警察在门首叫了一声,瑞枝忙跑出来。
    “对不起!那件事怎么样?还打算去么?”刑事望着瑞枝,把帽脱下来点一点头。
    “……”瑞枝脸红红的望一望
    C踌躇着。C很自重的走过一边,把靴子除掉,弯一弯腰,跑进去了。美兰紧紧的靠着母亲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 托托美兰的下颚。
    “可爱的小姐!这就是督学官的小姐么?这就是先生的小姐么?小姐快要和爸爸会面了。”
    “美儿没爸爸!”美兰翻着一对白眼答巡警。“谁说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兰的头发———金灰色的头发。“妈妈说的!”美兰便 高声的说。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来,只有瑞枝满脸通红,低着头。“先生有信来么?”“没有。”
    “那么你动身的日期还没有定,是不是?”“去不去还没有定。”瑞枝低声的说。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缠问,说 了一句“多扰了”,带着那位有机体的机器跑了。    四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过去和他们一同吃饭。一张方二尺的吃饭台,脚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们姊妹住的六铺席的房子中间。C占据了一 面,对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兰坐在她妈妈膝上。饭桶放在珊枝旁边,各人吃的饭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摆着一碟中国 式的炒鸡蛋,半节日本式的火熏鱼和一红木碗油豆腐汤。美兰像不常遇着这样的盛餐,看见炒鸡蛋吵一回,指着火熏鱼又嚷一会。
    珊枝恭恭敬敬的用托盘托着一碗饭送过来给C。碗里的是红豆饭。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饭,表示庆祝的意思。“今天有什么喜事 ?我还没有替贵家庆祝!”C猜是他们里头哪一个的生日。
    “嘻,嘿嘿!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庆祝……”林翁把铁的近视眼镜取下来,拿张白纸在揉眼睛。他那对老眼不管悲喜忧乐都会流泪。
    “不是美兰生日么?”C望着瑞枝问,也希望她的回答。“美兰的生日不知要到哪一年才有庆祝呢!”瑞枝像对C说,又像对自己说。“ 美儿的生日是很宝贵的,不给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儿?”她低着头在美兰颊上接了一个吻。“去年美兰的生日美兰要爸爸买匹鲷鱼给美兰 吃,都不可得。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气忿忿的没留心有客在座,不客气的说出来了。
    C不得要领的不敢多说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哟!最多伪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边———F病院的旁边。今天他的第二个儿子迎亲 。他知道我们不高兴过去凑趣,所以送了些红豆饭过来。”林翁把头低下来,注视着碗中的红豆饭,两手按在膝盖上用很严谨的态度,把红 豆饭的来历述给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着瑞枝说。“并且有了这个饿鬼跟着,也怕人笑话,更不应该去。珊儿说她姐姐不去她也 不去。像我这么老的人还有兴趣跟着他们年轻的闹洞房么?嘿嘿,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种应酬笑,他想把她们姊妹间批评教育家的话头打 断。
    (饿鬼是日本乡下人称自己儿女的谦词,像中国的“小儿”、“小女”。)瑞枝没有正式的结婚,林家和他们的亲戚都当美兰的存在是一 件羞耻的事。因为美兰没有父亲来承认她。
    有一天美兰拿着一张相片跑到
    C房里来,交给C笑着说:“C督布!看美儿的可爱的脸儿!看美儿的宝贝的脸儿!”相片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子约摸有三十多岁,穿着日本 的和服,抱着一个婴儿。男子像向着人狞笑,婴儿的相貌一看就晓得她是美兰。“美儿,这是谁?”C指着那抱美兰的男子问美兰。“爸爸! 死掉了的爸爸!不爱美儿的爸爸!”美兰睁圆她的一对小眼儿,用小指头指着相片中的男子大声对C说。我后来听见林翁说———美兰离开了 她母亲之后,林翁对我说,瑞枝怕美兰长大之后会根究没有父亲的原委,所以趁美兰小的时候就对她说她的父亲如何坏,如何不爱美兰,并 骗美兰说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兰知道这无情的世界中有美兰不认识的父亲存在!瑞枝是想把“父亲”两个字从美兰脑中根本的铲除得干干 净净!C时常看见珊枝指着相片教美兰说:“这是美儿的坏爸爸!”也常听见瑞枝对美兰说:“美儿没有爸爸了哟!美儿的爸爸早死了哟!” C和珊枝都带个饭盒子出去,日间不回来吃饭。瑞枝打发他们去后差不多是八九点钟了,才带着美兰陪她的父亲吃早饭。他们在家的一天只吃 两顿。瑞枝对人说是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义。我想瑞枝一个人虽然胃弱,林翁和美兰为什么也吃两顿呢?我虽然怀疑,但我又不 敢坦直的质问。果然不错,美兰每天到下午两三点钟便叫肚子饿,这时候瑞枝只买五分钱的烧甜薯,三个人分着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 里,瑞枝要特别整备午餐给他吃,C很觉过意不去。
    瑞枝背着美兰时,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饼果店前走过。瑞枝有钱时也拣价钱便宜的买点儿给美兰。没有钱时,美兰在瑞枝背上,紧紧的从 后头看着她母亲的脸,要求她母亲买给她。瑞枝看见美兰哭了,便说:“美儿想睡了。美儿,睡吗!美儿睡吗!”她从背上把美兰抱过胸前 来唱着哄小孩子睡的歌儿,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过去。其实美兰何曾想睡?美兰想睡时,先有一个暗示,她张开那个像金鱼儿的口打几个 呵欠。
    美兰近来常偷出去,跑进邻近人家的厨房里讨东西吃。装出一个怪可怜的样子,看见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妈妈”,她当“爸 爸”和“妈妈”是乞怜的用语了。
    C也曾抱着美兰到玩具店里去,买了一匹狗,一匹马,一辆电车,一个用手指头一按便会哭的树胶小人儿给美兰。只有一个大木马要三块 多钱,C没有能力买给她。美儿用小指头指着要,她不敢哭着要求,因为她知道C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美兰睡着的时候梦见那个木马 ,闭着眼睛说:“马儿!马儿!美儿想骑!”醒来的时候也思念那个木马,要C或她的妈妈带她去看那匹木马。有时候笑着向瑞枝,“妈妈给 钱给美儿哟!美儿要买木马去,妈妈!”美兰想买那匹木马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买成功。她晓得绝望了,她不再要求妈妈买给她了,她也 不要求C带她去看了,她只一个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爱的木马。她蹲在木马旁边用小指头指着木马和木马谈笑,木马不理她,她便一 个人哈哈的大笑。残酷无情的玩具店主妇———孤独的老妇人,满面秋霜的老妇人,生意不好的时候便跑过来骂美兰,并赶美兰离开她的店 门首。急得美兰歪着头笑向老妇人讨饶,连说“妈妈!妈妈!”    五
    过了好些日子,听说美兰的生日到了。C买了一顶绒帽送给她做纪念。
    C听见珊枝在隔壁房里发牢骚。她说美儿的爸爸像野鸭,这边生一个蛋,那边生一个蛋,自己却不负责任。她又说美儿的爸爸有钱只买涂 头发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儿生后满一周年,没有一件东西买给美儿做纪念。她又说不单没有买半点纪念品,连一匹鲷鱼(日本人有 喜庆事时用的食品)都不买给美儿吃。今年瑞枝买了三匹鲷鱼替美儿庆祝二周年的诞辰。
    美兰的生日后两天,下午四点多钟,C还是和寻常一样回到林家门首来了。从前见的那个外务课刑事又在门首站着像和门内的哪一位说话 。
    C不见美兰的影儿,也听不见她的娇小的歌声。美兰每天总在门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见出来,莫非病了么?C将至门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 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门内垂泪的林翁告辞。刑事临去时,高声的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瑞枝说:“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电报去了 ,叫他们留心。一时迷了路,绝不会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张搜索呈请书罢。”林翁说美兰一早起来,睡衣还穿在身,拖着她妈妈的屐跑 出去,到此刻还不见回来。早饭不回来吃,中饭也不回来吃,他们才着忙起来。因为平日美兰出去最久亦不过一二个钟头就会回来向她母亲 要奶吃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缘故,迷了道路么?给人拐带了去么?天快黑了,还不见美兰的影儿!就近的警署和站岗所都去了电报或电话去 问,现在既过了半天了,还不见有报告到来,大概是给恶人拐了去了。林翁说了之后痛哭起来。她是个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女孩儿,现在又和 她的母亲生离了,C想到这点,也不知不觉的滴了几点热泪。她不是渴望着那匹木马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么?C想到没有买木马给美儿,心痛 得很,他总以为美兰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电火还没有来,瑞枝姊妹住的六铺席房内呈一种灰暗色,房里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只认得见界线不清的淡黑色的轮廓。C在她们房门首 走过时,房门的纸屏没有关,在房中间伏着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认得清楚,她那没有气力的悲咽之音也隐约听得见。C很伤感,想过来劝慰下瑞 枝,又无从劝。他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现在给这件意外的事一吓,肚倒不觉饿了。电火上了,差一刻就快到七点半钟了,还不见警察的消 息到来。林翁的家里像满积着冰块,有一种冷气袭人。瑞枝听见邻家小孩子的哭声,重新恸哭。八点多钟珊枝回来了。平日这时候林翁家里 最为热闹,今晚上却异常沉寂。
    C心里想,像这样的状态若继续下去,不单说林翁父女住不下去,就连C也觉得悲哀!九点半钟了,来了一位巡警,说T署留着一个迷失道 路的女孩儿,约三四岁,要林翁家人去认是不是美兰。瑞枝在房里听见,忙跳出来,跑向T署那边去。过了半点多钟,瑞枝意气消沉的一个人 回来,哪里见美兰的影子!过了十二点钟了,还不见警署有消息来,瑞枝知道绝望了。她再没眼泪流,只觉得脑壳像破碎了,昏昏的睡在房 里的一角。昨晚上爱儿睡在自己怀里,今晚上只一个人!瑞枝像看见美兰站在她枕畔对她说:“妈妈!你为什么不把我抱着!你为什么不紧 紧的把我抱着!妈妈!我每晚上睡醒时的哀哭是要你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为什么骂我?为什么你禁止我哭?妈妈!我以后不再在你面前 哭了!妈妈!快抱着我!紧紧的抱着我!妈妈!”瑞枝伸出两手紧紧的把美兰抱着,忙睁开眼看时,哪里见美兰的影儿?抱在胸怀里的是一 件秋罗薄被———美兰专用的秋罗薄被!旁边的一个小花枕儿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来,等困倦了,歪倒在一边。“美儿!你今晚上睡在什 么地方?你在哭着叫妈妈么?你睡着么?你醒了么?你睁开眼睛在寻觅妈妈么?你在哭着呼‘哜———’和‘———’么?”瑞枝脑中循 环不息的都是这几条疑问———不再见美兰,不能得正确解答的疑问。
    望见衣架上挂着几套美兰的小衣裳,瑞枝便想到美兰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烂的睡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齐的衣服出去,美儿!你穿着 那样旧烂的睡衣出去,人家更要欺侮你!美儿!美儿!没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妈妈累了你!”瑞枝房里几个玩具小马儿,小犬儿, 橡胶小人儿,不见美兰来和她们玩,也在席上东倒西歪的向着瑞枝说:“小姐病了么?怎的不见来和我们玩呢?我们等得要哭了!我们等得 心焦了!小姐!小姐!你快来安慰我们呀!”瑞枝看美兰站在一个渺无涯际,萧条的旷野像离群的羔羊,一个人哀哀的哭,不见有一个同情 的人来看她,瑞枝又看见一个像夜叉的恶狠狠的人拖着美兰的手,强逼着美兰跟他去,美兰在后面狂哭着拼命的抵抗。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 的人用手按着美兰的口,禁止她哭。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把美兰钉进一个木箱里面去。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和一个狡猾的老妇人在 那边争论身价;美兰很瘦弱的,脸色也不像从前红润,站在那恶人身边用她的枯瘦的小手揩眼泪。瑞枝又看见美兰一刻间就长了七八岁了, 满脸黑灰的在一间很黑暗的厨房里炊火。瑞枝又看见许多儿童一齐跑过来打美兰,把美兰搔得满脸的伤痕,捶得周身的黑肿。邻近有许多小 女儿,有比美兰大的,有比美兰小的,穿的衣服也有像美兰的,这种种比较都能叫瑞枝恸哭!瑞枝现在只望美兰的死耗,不愿美兰离开她活 着!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还不见美兰回来,也不听见美兰的死耗!瑞枝哭着说 ,只要人能够去的地方,不论地下天上,她如果知道美兰的死所,她一定把尸骨抱回来!
    瑞枝的心房经两次的痛击早破碎了,C听见瑞枝哭美兰时,便后悔不该没有把那个大木马买给美兰!
    1922年5月15日于东京巢鸭
报复    杨振声
    小翠也如其余岛上的女孩子一样,虽是长到十五岁了,所最熟识的还只是一些鱼的名字和那一家的船头上画了两只老虎眼睛。她最快乐 的时候,是扇着一双扁鱼脚,从东邻踱到西舍,找同伴耍石子,在王二娘的磨盘上。见了生人,她也只会把个食指咬在口里,瞪着两个大眼 睛呆呆的望。
    当她妈把她许配给高二,她知道见了高二害羞———这是她见了男人害羞的第一次。在街上碰见他,她不敢咬着指头望他,扭身就跑回 家去关上门。若是同伴提起高二,她就狠狠的在人腿上拧那末一把。“穷根子嚼舌!”口里还如此咕哝着。以后刘五多给她妈一些礼钱,她 妈又把她许配给刘五,这一来,她有点为难了。她不知道再见了高二,用不用跑。刘五要娶她的头三天晚上,半夜三更里,高二约了一群好 汉来抢亲。把她从妈的炕上拖下来,她只吓的哭。高二把她架到家中,教她不要哭,她就不哭。过了几日,她就那末的作了高二的媳妇。可 是她又不知道见了刘五,用不用跑。高二与刘五的渔船在海上碰着头,刘五瞪眼看高二,又用力摇了橹,还骂那橹是强盗的儿子。高二很是 坦然,慢摇着橹唱渔歌。一次刘五从高二门前过,小翠正在门前晒满太阳的空场上补网。
    刘五站住脚,两眼钉住小翠不放,小翠红了脸,只低头补网。网是补糟了。幸亏对门张大嫂子带出孩子到场上玩,小翠才敢喘出一口气 。刘五才歪歪扭扭的转过墙角。张家的黑狗见他走了,也才放开嗓门,汪汪的叫个痛快。
    在海边的小酒店里,刘五有时闯进去,要四两白干,坐在墙角上独酌。一个短短的身子,紫红脸,像只矮虎蹲在那里。谁的头要往他的 方向转,他的眼便望你这边瞪。旁人的眼光都避着他的,对着其他的笑。有时碰到高二也在酒店里,刘五的目光便更亮,他桌子上的酒壶酒 盅也更摔的响。高二与旁人说话,声音也更高起来,笑的次数多而嘹亮。他听旁人说话也像更从容,一手托了腮,一手用指头敲着桌子,在 眼角上瞟着刘五,脸上挂一种轻蔑的笑———那是表示“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笑。他是个宽膀子、高大身材,配上脸上的笑,更显得堂皇。
    二更初下,高二就站起身来要回家。这每每惹起大家的笑。高二满不在乎的从笑声中走出去。刘五的酒壶在桌子上一摔,喊声“再来二 两”。大家的笑声停止,眼光都向他射。刘五在这种高烈的情调之下,二两白干一仰脖颈便下去,站起来似将有所表示。“你也早点回家, 搂着枕头睡罢!”酒店里一个连腮胡子顾客不等刘五开口放火。咧着嘴的笑。
    “强盗,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罢!”刘五说完,曳着腿向外踱,门崩的一声,他出去了。小翠有一天下午去山里挖菜,慌 慌张张的跑回来,头发蓬松,两腮红涨,脖子上还搔了几道血痕。人问她是“怎么啦?”她不说,只是哭。到家里关上房门,半天不出来。 高二后来听见了。用何种威吓,逼出小翠的口供来,以及口供的内容如何,外面俱不得而知。只是高二的样子变了。有几天两眼灯亮,像疯 狗一般的到处寻找刘五,怀里还藏了一把渔刀。到海边的小酒店里,拼命喝酒。进门先用眼四处搜刮。坐下两眼盯着门,这似乎是在等刘五 ,但刘五连影子也没有。高二本是个外面粗硬,心里细软的汉子。他不怕硬只怕软。一句好话会使他像绵羊的驯柔。可是你若撞翻了他的脾 气,他就不同你客气。哪怕你是块石头,他也拿头撞你个粉碎。这块得罪他的石头,他若找不到,他会去撞墙,撞石碑,找一切石头的本家 来出气。他的性子变得这样坏,谁见了他都得赔小心,特别是姓刘的。他吃了酒后,四处找架打,就是不姓刘,也得躲远点。碰到旁人有不 平的事情,不用你找他,他就会去找你的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他回到家来常是带了酒,性子像烈火一般。听到他的声音,小翠的两只腿 都发软。她不敢问他一句话,因为一问就会出岔。她侍候他吃饭、睡觉,就像一只猫去侍候狗的那样畏怯。但他对她只有怒视,或是吼骂几 声,从未打过她。他有时酒喝多了,会哭,那样一条大汉子,在个弱小的女人跟前哭!她不敢过去安慰他,因为她一安慰,他的悲哀马上会 变成暴怒,像雨后骄阳的猛烈。她又不敢不理会他,因为哭,总留着小孩子当日对付母亲的一套,不理会,他会越来越凶,像春雨变成夏雨 ,有时还来个暴雷,她几番经验里得来的最好的方法是陪着他哭。这样,他的悲哀就像多出两只眼孔作泄道,不久他会安静下去,爬到炕上 乖乖的睡。小翠就蜷在一边,一声气息也没有,像母亲怕惊醒她的小孩子。岛上的人,心中都为此事有点紧张,头顶上像似要打雷。好歹挨 到渔忙,没出乱子。各人悬在空中的心,一忙便好似有了交代。
    春天的太阳底下,无数的女人孩子在海滩上补网,男人在海上捕鱼。日里满海的白帆,夜间满海的灯火。海岸上晒网的、腌鱼的、修船 的、补帆的,男人、女人、孩子们如开庙会的热闹。全岛在忙碌中,现出活动与快乐。但海风吹不散高二的怒,笑容盖不住小翠的愁,太阳 也照不见刘五的影子。
    一日黄昏,太阳特别红,天气也格外热。风是一丝不流,海面上碧澄澄的一波不起,像青天万里,并无一缕烟云。满海的白帆在微红的 夕阳里,往来像溜冰一般。入夜后渔船上都掌起灯火,千点万点,与天上的星光上下映照。鱼在海里浪漫起来,打的水面乱响,这是渔家的 快乐。
    将近二更,西北天忽然起了乌云。渔人知是风头,便快快落帆收网。但鱼多网重,一时不及收完,那乌云已上到半天。一阵风起,吹灭 了渔灯,掩藏了星斗,海上是漆黑。不到几分钟,海浪如山起谷落,那些渔舟也如沸锅里的豆子一样,在水里乱滚。海上一片的哭声、风声 与涛声。
    岛上的女人孩子,一群群的跑到海岸。提高了风灯,向海上乱叫,又是一片的喊声、哭声与涛声。在一片混杂不清的声音中,有多少舟 子的喊声是消失了,人与船也消失了!有两只渔船离岸只有一箭的远近了。一起高浪赶来,把一只船摔向一峰乱石上,浪花卷回,借着岸上 的灯光,看出来飘着几片碎板与一个尸身。岸上起了一片哭喊。又一冲浪头把那尸身泊近了那另一只船的左近。岸上卷起一片“救人”的喊 声,接着又是一片“不要救”的喊声。那船上立起一个高身的汉子,一头撞下水去,浪头过处,见他已经一手捉住那具尸身,另一手向船上 挣扎。但浪起浪落,那船已离开一丈远近。挣扎有十分钟光景,人力已尽,那船却更远了。再不到一分钟,只见两个尸身出现在水面。几番 浪头,把他们泊近海岸,已不到三丈多远,岸上几个汉子,在大家催促声中下水将他们打捞起来。一群风灯围照在他们的脸上。
    在大家惊异的眼光下看出了救人的是高二,被救的又恰是刘五,他们俩却都已死过去。
    几个人把他们抬向高二家中,小翠吓的只跟在后面哭。
    屋子里生起火来。几个人用干布在尸身上搓擦。
    擦过几个时辰以后,高二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向屋子里了一,明白这是他的家。把头在枕上动了动,大概是表示感谢大家救他的 意思,又是眼闭上了。刘五是在高二苏醒过半个时辰以后才醒转过来的。他吐出最后的几口水,又昏沉一阵,再睁眼看一看,要想坐起来。 大家按住他。他说不要紧,已经好了,要回家去,大概他已经明白他是在谁的家里!高二也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不相信他的耳朵,睁开眼 向声音来处望。此时天已放亮,窗纸都发白了。这又清清楚楚看出躺在另一个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冤家!他要他死,但是他死了, 他又把他救活了。并且是自己死过一次才救活的!他不相信他的眼,他挣扎起来,探着身子细细看,从他眼里射出的怒光来判断,你可知道 假使他手边有一把斧头,他会拿起来一斧砍死这个被他救活的人!大家因为他们俩在一起,都没敢离开,见此情形,就把高二按着躺下。高 二在炕上滚来滚去,像似心里有火在烧着。刘五呢?大概一切都清楚了,眼也不敢瞧高二,只说要回家。小翠先是看到他们俩死在一屋里, 吓的哭都不敢哭,后来看到他们俩都活过来,又乐的笑也不敢笑。她早已躲藏起来了。直至大家把刘五扶走了,她才敢进来侍候她丈夫。高 二睡过一长觉之后,睁眼已是下午时分了。太阳从窗棂斜射进来,飞尘在一道道阳光中游泳。屋子里不知怎地那般沉静。小翠坐在床脚边小 兀凳上低头缝旧衣,只听得一丝丝拉线的声音。她见高二醒了,抬起头望他一望,像似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但又像似有所畏怯而不敢开口 ,只又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响的继续她的缝纫。一线阳光正射在她的脸上,映出她长长的睫毛与一双怯怯的眼光。她不是以前咬着指头看人 的小翠了,生命的艰苦已经把她磨练成一个女人了!高二在炕上翻动一回,又安静下去。两眼大张着望一回顶棚,又望一回小翠。他确是在 想些什么。他由烦躁渐入安静,脸上的风云也渐渐的开霁了,他的心境分明是起了一种变化。他教小翠去盛碗稀饭来。小翠忙放下针线去取 饭。赶小翠捧着饭进来,他已经背靠着墙,坐在床上了。他吃着饭,又很温和的问小翠:“一夜没睡不累吗?也上炕倚着歇回吧。”这在小 翠,真是受宠若惊,自从她上山挖菜之后,久不见这样的声音笑貌了。“为什么他忽然变好了?”她在想,在莫名其妙。不错,不独高二不 同从前,刘五也有点奇异。他不像小翠被抢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凶;也不像小翠挖菜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险;更不像好久 好久以前的刘五了,因为他又不是那样福那末他像什么呢?他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用怯懦的目光看人,又像一头架在犁上的牛,终日低了头 工作。总之,他是变了。刘五似乎怕见高二而又心想见着他,高二呢,救人以后,也不到酒店吃酒,也没人听见他在背后再骂刘五。有一次 他们俩在街上碰了头。刘五远远望见对面来的是高二,他不由己的望望左面的一条岔路,但是他却没有走那岔路。他又不由己的脚步放慢了 ,但仍是低了头望前走。走到高二跟前,他又不由己的抬起头来望望高二,像似想说话,但是他又没有说话。高二望见刘五之后,没有把脚 步放慢,却也没有放快;没有把头低下去,却也没有把头扬起来。他仍是一样的望前走。刘五望他的时候,他也转过脸来看看刘五。当他看 见刘五眼光中所表现的意思,他似乎想对刘五点点头,但是忽然他又硬了脸,仍如以前的不快不慢的走过去了。他们俩对背的时候,刘五又 不由己的回过头来望望高二,又低下头走了;高二呢?并没有回头。小翠呢?渐渐也恢复到她被抢后挖菜前的常态,但她也不敢过分高兴, 有时高二还会来一阵风云,无缘无故的。不过那样的坏天气一日比一日少,她也长得一日比一日好看点。海边的小酒店里,一盏昏红的煤油 灯,照出几个粗皮大手的汉子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们几两白干下肚,常是争吵式的议论这两个人———高二与刘五。他们争论的焦点,不 在刘五的改变,这个他们都了解;却在高二的异常,这个他们不明白。有人以为他是教海水灌“瘪”啦。又有人以为他是教小翠“迷上”啦 。黄胡子李大比他们有了点年纪,也多了点知识。他的左耳朵动了两动———这是他要发表高见的预兆。嘴咧到耳朵边,“哈哈!”他笑道 :“你们说的都是瞎子相面,摸不到头脑!你们见过高二同罗小黑打架吗?罗小黑打他不过,这小子,狗尾巴失火,急啦!咬了高二一口。 高二一气,猛一个老虎翻身,把小黑扑倒在地上,擎起拳头就打。你猜,罗小黑怎么样?这杂种,磨坊的驴子戴眼罩,不要脸。他说:‘你 打罢,我反正躺在这里,你打死我,我也不回手。’高二的拳头擎在空中,棺材进了坟,老停在那儿!”“罗小黑他偷我的鱼。这小子就真 该揍!”一个粗眉大眼的渔子敲着桌子说。
    “谁说不是?”黄胡子李大接道。“可是他碰的是高二,王大娘的鞋底,怕软不怕硬。”李大停了停。又睁圆两个小小的黄眼睛说:“ 刘五就好比躺在地上的罗小黑,高二的拳头打不下去。”“那末他就饶了刘五吗?”又一个在怀疑。“不饶怎么样?刘五现在是软皮蛋,高 二下不得口!”黄胡子说罢,眼睛眯成两道线。“也真他妈的凑巧,他偏偏救了他的冤家!”又一个在叹息。“就是这个作怪。”黄胡子说 :“你自己救活的人,你就不忍得再打死他。长虫总够歹毒,它也吞不下自己的蛋!”酒店的人们是如此议论着。
    快到端午节了。在渔家的日月,春天渔市一过,各人腰包里都有几个大,也正如农家过了秋收一般,且感觉松闲得像金鱼一样。高二收 了渔账回来,肩上一个钱褡子沉甸甸的,路过海边上的小酒店。酒店红脸掌柜的陈老兴正坐在门前夕阳里喷闲烟,一群鸡在他的周围刨食吃 。一个大锦鸡咕咕在唤母鸡,它是找到了个虫子,很有武士风度的让母鸡来吃。一群母鸡跑过去,刚争着伸嘴,大锦鸡却一低头,先把虫子 吞下了,又弓起脖颈来,对母鸡们行个遣散礼。“久不见啦!新到的好营口,来上一杯,试试这劲儿。”陈老兴在逗引高二。高二摇摇头, 却站住脚不动。“得啦,钱多了要压坏箱子底,就算我请你,桂子,打四两给高二叔。”
    高二坐下了。三杯之后,是不在乎再来三杯的。酒喝多了,忘记的心事也会找上门来。心事一来,酒是不计较的。他喝到一更以后,晃 晃荡荡的肩着钱褡子往家里走。刚一出门,碰见罗小黑走进酒店。钱褡子很重,他走的发热。那酒力便似火上加油一般,涌将上来。他望着 人家窗前的灯,一盏变成百盏、千盏;身子也荡荡的像在船中,正似那次刮大风的样子。他忽见前面一个人影,“是刘五这小子,这次不救 他了!”他心想。忽起一种回忆,像火点炮门一般,他举起钱褡子,望那影子摔过去。扑的一声,那钱褡子落在龙王庙的旗杆底下。他踹过 去,没有人。蹲下摸那钱褡子,摸着了,放在平地上像个枕头。他就把头放上去,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红红的照在旗杆顶上。他浑身 发板,头皮也杠的痛。他坐起来一看,枕的是自己的钱褡子,方想起昨天收账吃酒的事。又见钱褡子上滴滴点点的血,他摸摸头再摸摸鼻子 ,都没有血。放开钱褡子一看,钱也没有动。“也怪,哪里来的血?”想想昨天的事,出了酒店以后,又都不记得了。他肩上钱褡子,抱着 一肚子疑问回了家。
    有人传说罗小黑包着头,教人打的鼻青眼肿的。谁问他,他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这与我的钱褡子有血无关系,高二这样想。端阳节到 了。家家门旁插着香艾,贴着各色花纸剪的老虎、蝎子、守宫、蚰蜒、蜈蚣之类。小女孩子们也都换上绿衣,红裤子,辫子上插着香艾,耳 唇上抹着雄黄,穿着新绣的老虎鞋,一歪一扭的聚集到海滩上去拣蚌壳。
    黄胡子李大听了点奇怪的消息,便去找高二。进门见小翠擦了一脸红粉在那儿包粽子,高二也穿件新蓝布小褂坐在对面抽烟。黄胡子接 过高二送来的旱烟袋,抽着烟,理着他那短而粗硬的胡子说:“你那天告诉我你那钱褡子上面有血,你猜到了是哪里来的血吗?”高二摇摇 头。
    “谅你猜不到!”黄胡子咧着嘴得意。“你那天一出酒店,碰见罗小黑?”“那个我记得很清楚。”高二点头说。
    “你走到龙王庙前,见过什么人吗?”李大很精明的像个法官。“那我可不记得了。”高二说。
    “你在龙王庙前碰见了刘五。”胡子不慌不忙的说。
    小翠手里的粽子米撒了一地,忙的用脚去压着。“怎么?”高二跳起来,眼里冒火道:“是那小子!”“你别急。”李大道。“顶风驶 船,急也没用。我刚说刘五在庙前碰到你,见你醉了,他想过去扶你。你知道,这小子现在变成好心眼了!你用钱褡子摔人,他躲在庙门洞 里。后来你睡了,他不放心,坐在那里看守你。你不信?你摇头!老鼠拉车,大的在后,你听着吧。不久,罗小黑这王八蛋偷偷摸摸的跟来 啦。作贼眼快,他知道是你躺在那儿,过去偷了钱褡子就走。你猜怎么啦?刘五跳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他。两个人就滚了屎蛋,小黑死也不 放手那钱褡子,叫刘五打的头破血出,他才放手跑了。这教作贼遇到路劫,一户欺一户。刘五把钱褡子又放在你头下,他还不敢走。直在庙 前等到天亮,才回家睡觉。这小子心眼真不错!”李大一气讲完,胡子都竖起来,两个黄眼睛瞪的溜圆。又点着头,加上一句:“你现在信 不信?”高二听了低下头,又在地上踱来踱去。黄胡子的两个眼睛像猫头鹰一般望着他转。高二忽然停止了脚步,对小翠说:“咱们今天就 请刘五来过节,好不好?”小翠红了脸,一声也不敢响。
    黄胡子把脚一跺说:“好。真痛快!”高二转身对李大道:“就劳你驾去请他,回头你们俩一块来。”李大像炮弹般的飞出去了。小翠 的粽子却老是包不好。
    高二急的跑到门外去等他们。小翠把粽子包完蒸在锅里,架上柴火;听到门外一阵笑声,吓的跑到房里去了。他们三个人进门,高二叫 她出来,半天她才露面,脸上红的像鸡冠子一般。刘五也红着脸站起来,问一声“高二嫂你好”。她连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一直跑到锅台边 低下头去作菜。
    他们吃起酒来,小翠上菜,手脚都不听调动。她越想安安静静的,那盘子里的碗碟越响得厉害。往桌子上放汤,碗也歪了,汤都撒出来 。
    几杯白酒下肚之后,变成他们脸上的绛红。李大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像网的错综。高二与刘五见面都说不出话来,现在有酒蒙着羞, 也都不顾忌的说出他们的心腹话。刘五先不济,话渐多也渐不清楚。但谁都听清楚他对高二说了这个:“大哥,我不能再喝了,尿鳖子不是 盛酒的家伙,哈哈!”他忽转庄重道:“!自从你救过我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啦!我觉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就像我的亲哥一样 !”他说过,酒像清醒一点,心里也像似去掉一块积痞的轻快了。
    高二听罢,又喝上一大杯,嘻嘻的笑,把身子向前一扑,扑在桌子上,眯着醉眼望刘五:“唉,唉!兄弟!你那脸上多了一块疤!哈哈 !”他们的快乐传染给李大,勾成满脸的笑纹,那干枣红的脸。他用半欣赏的声调说道:“报仇不忘恩,冤家变成亲!”这是他们粗人的哲 学。
    也怪,粗人倒比细人明白!小翠坐在屋角上,半天木木的。见他们这般的傻笑,她也禁不住笑了。她又想往嘴里插指头,但手到半路又 放下来,她确是一个女人了!
春蚕    茅盾
    一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 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看着那人家那 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得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 天就那么热。“真是天也变了!”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 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漩,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 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 都已经簇生成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 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 会大一些。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 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 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 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 “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 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 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 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 “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命运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 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 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 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 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 ,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得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 鸦片烟?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 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 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 ”,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轻,有几分 “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 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 块钱的债。
    呜!呜,呜,呜,———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 “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 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 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 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 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 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 —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 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作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 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 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 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 ,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 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 我活得厌了!”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 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纽扣,又抓着衣角扇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那一片 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 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里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着: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哦———”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 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 以拔还一些罢。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①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 新的希望来了。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那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是方言,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是说清明边 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亦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是说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    二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 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
    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 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 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 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象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 ,于是又变成叮叮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 的小宝。
    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这些“团扁”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 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 器为“团扁”;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音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那是 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 洋,他倒又要了!”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 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扁,浸湿 了,就像死狗一样重!”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扁”,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 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 ,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扁”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扁”,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 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叫我一声好听的,我 就给你拿。”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扁”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 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 中很有名。“不要脸的!”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骂哪一个?有本事,当 面骂,不要躲!”“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隔溪立刻回骂过去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 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 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荷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老通宝掮着一架“蚕 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 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 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你去 帮他!”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地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 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 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 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①②缀头: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做茧子。蚕台:三棱式可以折 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扁。
    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 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 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 。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地说:“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 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近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 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 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惟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 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 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 了。有这么快!”“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 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你就先‘窝’起来罢!这馀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老通宝哭丧着干 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得很有光彩。四 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 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 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 多头例外。
    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 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这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②的非常灵验。可 是去年那“灵①②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那天拿来看,蒜叶多主 蚕熟,少则不熟。窝种: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可以“收蚕”。这工作是女人 做的。“窝”是方言,意即“”也。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 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 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
    ①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②。布子不须再“窝” 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 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 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 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③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 ,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 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 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①②③蚕花:是一种 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 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
    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 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厄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乌娘” 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 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三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 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剑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淙淙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 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 “蚕箪”在那小溪里。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者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 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 —“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忤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①出火: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为 “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
    花他们听得。
    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 ,他忙都忙不过来。“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 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 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布满了红丝。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量了 :“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阿四回答,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 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 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 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 ,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里一宽。 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 使他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①的隐蔽下,有一只 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像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 “哎哟!”“什么事?”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来 ,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 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 。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 最后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 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①杠条:方言,指那些带叶的桑树枝条。通常采叶是连枝条剪下来的。话 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扁”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 最后五分钟了。再得两天,“宝宝”可以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拼死命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 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到二更过,上了第一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 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 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啪嚓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 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 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
    “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 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
    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你偷什么?”“我偷你们的宝宝!”“放到哪里去了?”“我扔到溪里去 了!”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 我当做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那妇人好 半晌,这才说道:“我不打你,走你的罢!”阿多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 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 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宝宝”是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以后直到东 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 ”。他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 远远地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 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 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 “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惟一的希望是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 了一阵。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 然而上了山却干僵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四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 ,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 屑屑索索的细声音,①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 。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②,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 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作茧子。阿多伸出舌头做一个鬼脸,不回答。“上山”后三天,熄 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扑扑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 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 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姑娘保佑这小小的①②据说蚕在 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作茧子时的第一步手 续。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
    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 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 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 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接 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 ,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 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潮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 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 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自然卖茧子。”
    ①浪山头:在熄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撤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 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通宝!茧子是采 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 生意!”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 ?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 潮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 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老通 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 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①,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 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地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 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 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晴①蚕花利市: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也是一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了 “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 “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 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不卖茧子了,自家做 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 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早依 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 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 虎起了脸,像吵架似地嚷道:“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 的债又逼紧来!”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 此出发。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 担①老通宝乡间计算路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
    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 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
    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 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 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饿熬夜还都不算!
    1932年11月1日
狗    巴金
    一
    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像一块小石子似地给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于是我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 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遗失了的东西。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而且是命 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间生活下去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我也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却跟别人的童年不同。我不知道温暖,我不知道饱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知 道的只是寒冷和饥饿。
    有一天,正确的日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有一天,一个瘦长的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严肃地说:“在你这样的年纪应 该进学校去读书。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于是我去了。我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忘记了自己的寒冷。我四处找寻,我发见了富丽堂皇的建筑物,我也发见了简单的房屋,据说这都 是被称为学校一类的东西。我昂着头走了进去,因为我记住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无论在漂亮的建筑物或者简单的房屋,无论在门口遇见的是凶恶的面孔或者和善的面孔,我总会听见 这一句同样的话。这句话像皮鞭一样地打着我的全身。我觉得全身都在痛。我埋下头走了。从里面送出来孩子们的笑声,长久地在我的耳边 荡漾。我第一次疑惑起来,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我的疑惑一天一天地增加。我要不想这个问题,可是在我的耳边似乎时常有一个声音在问 :“你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破庙里有一座神像。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这样想。神龛里没有帷幔,神的庄严的相貌完全露了出 来。虽然身上的金已经脱落了,甚至一只手也断了,然而神究竟是神埃我在破烂的供桌前祷告着:“神啊,请指示给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 人呢?”神的口永远闭着,甚至在梦里他也不肯给我一点指示。可是我自己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说:“像这样怎么能够算做一个人呢? 这岂不太污辱了这个神圣的字吗?”于是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我断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乞讨残汤剩饭,犹如狗之向人讨骨头。我 并不是一个人,不过是狗一类的东西。有一天我又想:既然是东西当然可以出卖。我自己没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不如把自己卖给别人,让 别人来安排我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他作牛作马,只要他把我买到家去。我便下了决心要出卖自己。我插了一根草标在背上,我走过热闹的与 不热闹的街市。我抬起头慢慢地走,为的是把自己展览给人们看,以便找到一个主顾。我不要代价,只要人收留我,给我一点骨头啃,我就 可以像狗一样地忠心伺候他。
    可是我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山去,没有一个人过来向我问一句话。到处都是狞笑的歪脸。只有两三个孩子走到我身边 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标。
    我又倦,又饿。然而我不得不回到破庙里去。在路旁,我拾起半块带尘土的馒头,虽然是又硬、又黑,但是我终于吞下去了。我很高兴 ,因为我的胃居然跟狗的胃差不多。破庙里没有人声。我想,连作为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也是人间完全不需要的东 西。我哭起来,因为人的眼泪固然很可宝贵,而一件不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文钱。我跪在供桌前痛哭。我想哭个够,因为我现在还有眼 泪,而且我只有眼泪。我不仅在破庙里哭,我甚至跑到有钱人的公馆门前去哭。我躲在一家大公馆门前的墙角里,我冷,我饿。我哭了,因 为我可以吞我的眼泪,听我的哭声,免得听见饥饿在我的肚子里叫。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出来了,他并不看我一眼;一个穿漂亮长袍的中 年人进去了,他也不看我一眼;许多的人走过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好像我没有站在这里一样。最后,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里面走了 出来。他注意到我了。他走到我面前,骂道:“去,滚开!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他的话跟雷声一样响亮,我的整个脑子都震昏了。他踢 着我的身子,像踢着狗一样。我止了哭声,捧着头走开了。我不说一句话,因为我没有话可说了。
    回到破庙里,我躺下来,因为我没有力气了。我躺在地上叫号,就像一只受伤的狗。神的庄严的眼睛看下来,这双眼睛抚着我的疼痛的 全身。
    我的眼泪没有了。我爬起来,我充满了感激地跪在供桌前祷告:“虽然不是一个人,但是既然命定了应该活在世界上,那么就活下去吧 。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像一件遗失了的东西,那么就请你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的父亲吧,因为我不是人,在人间是得不着谁的抚 爱的。”
    神的口永远闭着,他并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于是我有父亲了,那神,那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啊。    二
    我虽然跟平常一样每天出去向人们讨一点骨头,但是只要有了一点东西塞住我的饥饿以后,我便回来了,因为我也跟别的人一样,家里 有一个父亲。虽然这个家就是破庙,父亲就是神,而且他的口永远闭着,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开我的就只有他。 他是我的惟一的亲人。
    虽然是在寒冷和饥饿中,日子也过得很快,我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一种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
    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是人,而且常常拿这样的话提醒自己。但是人的欲望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了。
    我渴望跟别的人一样:有好的饮食,大的房屋,漂亮的衣服和温暖的被窝。
    “这是人的欲望了。你不是人,怎么能够得到那些东西呢?”我发见自己有了奇怪的思想以后,就这样地提醒自己道。然而话是没有用 的,人的欲望毕竟在狗一类的身体里生长起来了。虽然明知道这是危险的事,自己也没法阻止它。于是大街上商店里的种种货物在我的眼前 就变得非常引诱人了。
    有一天我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双很好看的粉红色的腿。这双腿有时在人行道上走着,不,不是在走,是在微微地跳舞。它们常常遮住我的 视线,好像是两只大的圆柱。有时候它们放在街中间黄包车上面,一只压着另一只,斜斜地靠在车座上。我每次远远地望见那双腿就朝着它 们走过去,可是等到我的眼光逼近那双腿的时候,一个念头便开始咬我的脑子:“小心,你不是人呢!”于是我的勇气消失了。有一天,我 却看见那双腿的旁边躺着一条白毛小狗,它的脸紧偎着那双腿,而且它还沿着腿跳到上面去。我想:“这不一定人才可以呢!小狗也可以的 。”这样想着,我就向着那双可爱的腿跑过去,还没有跑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手抓住我往地上一推。“你瞎了眼睛!”我只听见这 句话,便觉得头昏脑涨,眼睛里有好多金星在跳。我睡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四面都是笑脸,腿已经看不见了。奇怪的笑声割痛我的耳朵。我蒙住两耳逃走了。
    现在我才明白了。我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一条狗,或者狗一类的东西。现在我才知道我连做一条狗也不配。
    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破庙里。我坐在供桌下面,默默地想着,想着。我仿佛看见了那条白毛小狗怎样亲热地偎着那双好看的腿;我仿佛 又看见它怎样舒服地住在大公馆里,有好的饮食,有热的被窝,有亲切的爱抚。妒嫉像蛇一样咬着我的心。于是我趴在地上,我用双手双脚 爬行。我摇着头,摆着屁股,汪汪地叫着。我试试看我做得像不像一条狗。
    我汪汪地叫着,我觉得声音跟狗叫差不多。我想,我很可以做一条狗了。我满意,我快活。我不住地在地上爬。然而我的两只脚终于要 站直起来,两只手也不能够再在地上爬了。失望锁住了我的心。“连狗也没有福气做埃”我又躺在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我含着眼泪跪在供桌前祷告:“神啊,作为我的父亲的神啊,请你使我变做狗吧,就跟那条白毛小狗一模一样。”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每天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但是我还没有做狗的福气。    三
    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然而世界上还有白的皮肤,黄的头发,蓝的眼珠,高的鼻子,高大的身 材。
    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在街上和人行道上大步走着,昂然地抬头四面张望,乱唱、乱叫、乱笑,好像大街上、人行道上就只有他们三 个人。其余的人胆怯地走过他们身边,或者远远地躲开他们。我有了新的发见了。所谓人原来也是分等级的。在我平常看见的那种人上面, 居然还有一种更伟大的人。戴着白色帽子,穿着蓝边的白色衣裤,领口敞开,露出长了毛的皮肤,两个、三个、四个。我常常在街上看见这 种更伟大的人。他们永远笑着、唱着、叫着,或是拿着酒瓶打人,或是摸女人的脸。有时候,我还看见他们坐在黄包车上,膝上还坐着那双 可爱的粉红色的腿。他们嘴里说着我不懂的话。
    人们恭敬地避开他们,我更不敢挨近他们身边,因为他们太伟大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伟大人物而庆幸,我甚至于因此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我暗 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挨近他们身边,免得亵渎了他们。可是有一次我终于挨近他们了。有一个傍晚,我又饿又倦 ,走不动了,便坐在路旁墙边,抚着我的涂着血和泥的赤脚。饥饿刺痛我的心。我的眼睛花了,看不清楚四周的一切,连那个伟大的人走过 来我也没有看见,等到我最后看见了要起来避开,已经太迟了。一只异常锋利的脚向我的左臂踢来,好像这只手臂被刀砍断了一样,我痛得 倒在地上乱滚。
    “狗!”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字从伟大的人的口里吐出来。我的手揉着伤痕,我的口里反复地念着这个“狗”字。我终于回到了破庙 里。我忍住痛,在地上爬着。我摇着头,我摆着屁股,我汪汪地叫。我觉得我是一条狗。我心里很快活。我笑着,我流了眼泪地笑着。我明 白我现在真是一条狗了。
    我带着感激跪在供桌前祷告:“神埃作为我父亲的神啊!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那伟大的人,那人上的人 ,居然叫我做‘狗’了。”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不停地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因为我是一条狗。    四
    我又在街上遇见那双粉红的腿了,它们慢慢地向我走来,旁边还有一条白毛小狗。
    我几乎不能忍耐地等它们走过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
    皮鞋的声音近了。白毛小狗汪汪地叫,突然向我扑过来。它扑到我身上,咬我的破衣服。我趴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它跟它扭在一起,它 咬我,我也咬它。“你狗,滚开!”跟着这个清脆的声音,一只粉红色的腿朝我的头踢过来。我抱住小狗在地上滚。我的耳边响着各种的声 音,许多只手在拖我,打我。可是我紧紧抱住那条白毛小狗死也不放。    五
    等到我回复知觉的时候,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没有人声,空气很沉重,我快透不过气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这 决不是狗窝。我还想在地上爬,还想汪汪地叫。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厉害,而且身子给绳子缚住,连动也不能够动一下。我又想,在那个破庙 里,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父亲的神,依旧冷清清地坐在神龛里面。他在那里等我。我要回去,我无论如何要回到破庙里去。
    不管我全身痛得怎样厉害,我毕竟是一条狗。我要叫,我要咬!我要咬断绳子跑回我的破庙里去!
    1931年
断魂枪    老舍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 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 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①,江湖上的智慧 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 呢!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镳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 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①口 马:指张家口外的马匹。
    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 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 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 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 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 ①;干饽饽辣饼子②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镳来———可是到底有 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 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 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 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 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 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①②辣饼子:剩下的 隔夜干粮。管事儿的:有营养,吃了不至于不久又饿的。
    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 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 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 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镳,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 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 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周。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 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这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 好,上眼①!”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 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 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 ”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①上眼:请观众注意看。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 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 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 ,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 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①,像是患过瘫痪玻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的干脆,很像久想动手。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 锣也不中用了。“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 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 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 ①身子整着:两臂不动,身体僵硬地走路。
    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 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 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 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 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王 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你老贵姓?”他问。“姓孙 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 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 没言语。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惟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 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 榜》,“有事吗?”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栽了跟头!”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 ,沙老师没别的表示。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 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 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要是三胜得罪了你, 不用理他,年纪还轻。”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 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 “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教徒弟不易!” 孙老者说。“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 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 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我 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 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 ;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 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 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不传?”“不传!”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 着腿:“打搅了,再会!”“吃过饭走!”沙子龙说。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 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 ,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尔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 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木犀    陶晶孙
    到底是乡间,一座古庙虽然宽敞,但只呆呆地立着;庙前已通电车,过往的行人颇也不少。乡间也应有乡间的风味,而此处又多少兼带 了些都会的要素,究竟乡不乡,市不市———乡则大俗,市则冷落了。素威,乃此地大学生中的一位青年,也夹杂在行人之中经过。不知是 从何处飘来的一阵香潮,愈渐浓烈了起来,才突然唤醒了他的意识:啊啊,木犀!四望都是初秋的浓绿,几株苍苍的古树,在庙内日本式的 庭园中繁茂着。
    木犀的香潮———
    这怕是什么人也闻到的了?但是,各人总会有各人的感触———马车马的生活!———这是素威自道;他这个感叹中,也有一种因缘在 内。
    他难忘的少年时代是在东京过活了的,他是无论如何想留在东京的了。即使不能的时候,也想往京都去,那儿是他所爱慕的一位先生的 乡梓。连这一层希望也没有达到,凄凄凉凉地流到九州来,过着漫无目的的生活,这是何等悲惨的呢!
    在下宿店中过难过的日子是最难熬煎的。虽然有愿为医生的打算,然又嫌厌与病院的空气相接触。藉此便入了校中的音乐会,把幼时所 学习得的比牙琴,一天到晚,笼在练习室中弹奏———虽是受着邻室的助手们的厌嫌,迫害,他就这么开始了他的“马车马的生活”。除吃 饭和就寝而外他没有回去的时候,现刻他是要回下宿店去吃午饭的。偶然的这阵花香,把素威从无悲无喜的生活中解卸了下来。就譬如那纽 变黑了的红绦,那系在那小得可怜的表上的,不怕就在人面前害着羞不肯拿出来,但因为是先生赠他的缘故,他连那红绦也不想改换的一样 ———这阵木犀花的香潮———在此中有热烈欲燃的欢爱存在———那是素威的幼时。
    那时欢乐也还———只好说“还”———没有失掉,还在希望与目的中挥发着小时候的往事。
    校服的短裤换成了长裤,往学校去时,说是不好意思坐电车,把他母亲苦了一阵,才坐起人力车去的时候,终竟迟了刻。点名的时候的 体操先生———名叫“老虎”的那体操先生!因为怕见他,便缩缩瑟瑟地,终久把脚移向了旧来走惯了的小学校门走去。金辉灿烂的斜下的 栏杆,阶段下有棕榈竹,那儿假如母亲携着我的手儿登上去的时候,会是怎样地美好呢!无端地正在空想,突然———“哦,素威!”叫了 一声,从前面出来的才是女先生Toshiko,她是小学校里的英文教习。
    “啊,许久不见了呢,已经入了中学了,我每天都在想着素威君……哦呀,在发号了,已经上了课吗?你学校里是几点钟开课?”“八 点钟。”勉勉强强地素威答应了一声。
    “那吗,你是迟了刻了。中学校迟了刻,听说是很麻烦的呢———素威君,你来有什么事情?”“先生,你看,今天的洋服做好了。” “唉,———?”“唉,长裤脚———真不好意思呢。”“哦,那吗———”“我便坐了人力车来,所以迟了刻。”“因此你现刻去,是不 好去的吗?”“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呢,我怕那‘老虎’,他要骂人呢。”Toshiko先生便笑了起来,不再说话,把右手放在素威的肩上,便 走起来。走到了的是有白色的花边窗帷,桌上有一瓶白菊花的房间———先生的居室。“先生,但是我不去也不好。”先生此时从腰带中把 小表取出来看了一下。
    “到开课还有五分钟呢。到那时候我同你一路去吧。你就在我房间里耍吧。”
    ———在梭发上坐是坐了,先生也高兴地把手和衣袖放在素威的肩上,一同看了书橱,看了书檠,看了画额,看了圣母玛利的像,但是 素威心中总忘不了迟刻的事情———不一阵,先生便同素威两人走到了中学部的———那“老虎”先生之前。
    “先生,素威君是我把他留在我房间里了,所以迟了刻。”这么说了的时候,老虎便恭敬地向Toshiko先生行了一举手礼。茫然无措地, 素威立在“老虎”之前。好像从头部以下完全没有血的一样,实在是没有血液了,在害怕得发抖。
    “喂,开课了,到教室去!”听了这一句话,没有血的素威,如像云的一样,漫无目的离开了那儿。
    就在那天的晚上,素威靠在早晨登过的金色栏杆上,在思索着不知道怎样的好。
    Toshiko先生的房间是晓得了,先生也叫过他去耍,但是害羞得很,比今早晨的那件事情,短裤脚换成了长裤脚的还要害羞得不知道多少 倍。
    我要想钻进壁头里面去了!发明这句话的人,怕也是遇着了这类害羞的事情。———金色的栏杆不倦地璀璨着。素威时而把嘴唇去亲它 一下,时而又把面庞去挨它一下。———“怎么做呢?”他只是这么想。———应该要去谢谢先生———但是这是怎么害羞的一种道谢呢! 但是就这么回去,也很寂寞。他在金色的栏杆上用手指画写着“Toshiko”“先生”等字。最初先生到这学校里来的时候。
    “我是Toshiko———”说了,随后才说出姓来,所以什么人都不叫她的姓的,细长而清爽,万事精明的———此外没有字来可以形容的 美的Toshiko先生!想了一阵,突然想到的是:虽然无聊,但是也要从远处把先生的房间的内容望一下。———这么一决心他便滑着栏杆从石 阶走下来。刚走到最后一段,上面有人叫他:“素威!”这正是先生的声音。素威太吃惊了,发了一跳,竟至战颤起来。两手被先生抱着, 坐在房中的梭发上,还在发颤。“我啊,我现刻又在管理寄宿舍的事情了,所以在校里寄宿。素威呀,你回去的时候,你时常到我这里来耍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紧呢。”
    素威已经欢喜得不可名状了。———晓得是这样的时候,我早跑来倒好了———“先生,今朝你救了我,我以后不想那样受先生的援助 了。”
    “但是呢,我不想把我的素威被什么老虎呀狮子呀的人谴责呢,你不要介意呢,我们两人一同做了不好的事来……但是呢,素威,我援 助你的恐只有这一次,今后怕该你援助我了呢,总有那个时候,你不得不援助我的罢。”
    说了之后,Toshiko先生现出一种忽然沉思了一下的样子———自从那天起,素威每天放学回去的时候,定要到邻接的初等科的寄宿舍去 了。
    把胸中的激动制伏着在先生的房门前扣门的时候,那时候的快乐,在一生之中怕是空前绝后的了。每日素威所做的事情,除此而外什么 也没有了。无论在家里或在学校里,只把“Toshiko先生”———这音乐的响亮的单语反复着,想今天见面时该说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太迟了,怕先生一定等着在的,他这么想着走去的时候,房门微微开着,先生靠在梭发上,穿着纯白的寝衣。先生默默地 立起来,立地拥抱着素威。“啊啊,我等了你好一阵了呀!”把房门闭了的时候,素威感觉着一股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香气。
    “你晓得是什么香么?木犀呢!”幽幽地亮着的电灯,古风的桌子的脚,软软地陷在坐褥中的先生———就好像在那小孩子时所想象的 梦里的王国中彷徨着的一样。美的那晚夕,素威是不能忘记的。其后两三日内,素威便移住在只有一径相隔的中学的寄宿舍了。就此——— 过了许多美的晚夕。
    赤砖砌成的坚固的校舍,校舍之后碧绿的美的小学寄宿舍———沿此寄宿舍之下,素威在草地与花坛之间行过时,先生每肯从上面俯瞰 下来。…………素威与Toshiko先生的情谊,什么人都知道了。有一天,素威走着平时常走的道路,遇着在小学校时,寄宿舍的寮母 的Tanisan。“素威君,是往Toshiko先生那里去的吗?———真是热心啦!———赶急得很?———是那吗———哦,每天你们做些怎么玩 儿呢?———种种的谈话?———像很有趣啦!———蔼——哦,素威君,你和Toshiko先生的事情,大家都在谈论呢。你还年轻,倒很泰然 ;但是先生和你不同呢,你晓得么?她无昼无夜都在挂念着你,在你看来,怕只当是先生待得你好;但是在我们旁人看来,我们是很明白的 呢。女人想的事情,我们女人立地是晓得的。唉,你同Toshiko先生年龄要差十岁。但是年龄争差又有什么呢,恋爱到底还是恋爱。”尽兴地 说了就走了。———也不恨那Tanisan,她的面孔好像从古以来,不曾有过少女的美好的时代,美虽不美,但是素来是可信用的人。
    但是听她那么说时———唉,那吗先生是怎么地比我更有意义的了。恋爱就恋爱———是那样的时候,当然是更幸福的了———。因为 听了Tanisan的一番话,他进了先生的房间,也不敢正面视她。像以前一样把手伸过先生的肩头去拿东西,或者坐在梭发上靠着她,更要求要 接吻她的那种亲密的态度,更是不敢了。那天先生的态度也更加不同了。回去的时候,先生的眼睛一面分外放出了种光辉,把雪一样白的颈 子伸过金色的栏杆上来望送着。其后隔了几天去访问先生的时候,先生不在,因此失望。但是照房中的样子看来,也不像是往远处去了。那 是月夜。想在庭中散散步。走出中庭,木犀花,香得异常。在草原中夜露凝积着的小径上稍稍走了一下,走到平时栽有雨兰的地点了。那儿 有的是白漆的木凳,假如不注意时,那上面的白衣人……那是一点也不错,那正是Toshiko先生了。“呀,素威!———我心里真快活。”
    “先生,我在担心你呢。”“对你不祝走到这样地方来,你怕吃了一惊罢。啊,我们回房间去罢。”
    那么说了。立起来的
    Toshiko先生,狂了的一样把手搭在素威的肩上,在他颊上接连亲吻了好几下。素威立着听凭先生亲他,他把手伸到先生胸里时,窒了息 的心脏的鼓动使他吃了一惊。
    “唉,我只想永远是个小孩子———”“你也长大了呢。———长大起去,真是讨厌的呢。但是我们一同长大起去罢。”
    “就长大了,我同先生也永远是朋友罢。”素威的处女般的害羞心,使他把心里所想的事情战颤着只吐出了这一点。
    “唉,朋友?啊,朋友呢,我们不是师生。”那晚上,两人都默默地在月光之下,好像要冻结成一块的一样,缩小在那小的木凳上。
    “是命运呢,我们两人。”…………
    那是一天寒冷的晚上。素威走到先生那里去,Toshiko先生倚着窗缘,低着头。素威就像猫儿走路一样,悄悄走进房去。———美丽的先 生!天使一样的先生!———我有这位先生,是怎样幸福哟!———在这么想着,同时,又好像起了一种害羞的心理:为什么想着这样的事 情!但是先生那美的心中所燃着的是什么呢?———现在就使一切破灭,就使地球立地融解,只要我们能住在这房里的时候……发着这些奇 想走近先生身旁———先生才在哭。———但是先生立刻仰起来微笑,从浸着红绦的瓶中倒出有颜色的水来,在汽炉管上———房里都漩着 香潮———木犀的香潮。
    “啊哈,那天晚上———那月下的晚上,你记得么?”“啊,快活得很了,那天夜晚!———”“素威,你不要弃我?”素威仰视先生 ———好像呈着凄凉的眼色———他不回答,只跳起抱着先生的颈项接吻。———同平时在家里和母亲的接吻———在素威心里想来,觉得 有些不同———自从那晚浴在月光之中,在恋爱(?)中剧烈地战栗后以来。
    “多谢你呢。”
    素威额上,滴下了大珠银滴,滴了好几颗,好几颗。“我是太不好了,我,我总有一天会来偿罪,等我那刻时候,等我到那刻时候。… …”以下的话,先生的眼泪把它说了。…………翌日的早晨素威处小使把先生的信送了来,说是回乡去了,一直要住到圣诞节(Christmas)。 “先生呢?”“已经动了身了。详细的事情,说是信里写得有。”先生的信中写的是———我因为是柔弱,怎么也不能向你明言。昨晚上多 谢你了。我到圣诞节日再回来,请到我房里去等我。木犀树下的那一晚,请你不要忘记。到了家时立地便要写信给你,请你等我。我的抽屉 里面有两样东西是送你的,表与相片。请你相信命运呢!再见?素威好像狂了一样了。
    走到先生房里去,在梭发中哭了。
    跑到木犀树下无意识地乱遥
    跑到寄宿舍去。把房中的什物蹴得零乱。
    上床去咬着铁柱,蜷着身子在浑身中乱搔乱扭。———如此继续了两三天。
    等到圣诞节还有两礼拜———
    有一天素威欢喜地接到先生一封信。
    我病了哟。
    到圣诞节那天,我能不能回来,说不定。你将来到京都来的时候,请追念我罢?我一生只有你一人是我真正的朋友。
    我想我会痊愈,我想我是能够痊愈,因为有你要留我在这世上,只有今天我把日记中辍了。在最后一行我写了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又 写了一句。
    Croireendestin
    ée素威,你一定是明白的呢,那相别的晚上的……请了,素威!Toshiko其后不久素威惊惶失措地接了一通电报———先生没有等到圣诞 节———死了。
    读完电报之后,素威以为“解决”了。那当然是一切的终结。
    素威还是活着在———保持着先生的惟一的遗品,小表,和怪美的时候的回想,活在与自己太相悬隔的社会之中。(附白)我们在日本由 几个朋友组织过一种小小的同人杂志,名叫《Green》。同人是郁达夫,何畏,徐祖正,刘恺元,晶孙和我。晶孙这篇小说,便是《Green》 第二期中的作品:原名本叫“Groireendegtinée”(相信命运)。原文本是日本文,我因为爱读此篇,所以我怂恿他把它译成了中文,改题为 “木犀”。一国的文字,有它特别的美妙的地方,不能由第二国的文字表现得出的。此篇译文比原文逊色多了,但他根本的美,幸还不大损 失,请读者细细玩味。沫若9月20日福冈
湖畔儿语    王统照
    因为我家城里那个向来很著名的湖上,满生了芦苇和满浮了无数的大船,分外显得逼仄、湫隘、喧嚷,所以我也不很高兴常去游逛。有 时几个友人约着荡桨湖中,每每到了晚上,各种杂乱的声音一齐并作,锣鼓声,尖利的胡琴声,不是很好听的唱声,男人的居心喊闹与粉面 光头的女人调笑,更夹杂上小舟卖物的叫声,几乎把静静的湖水掀起了“大波”。因此,我去逛湖的时候,只有收视反听地去寻思些自己的 事。有时在夕阳明灭、返映着湖水的时候,我却常常一个人跑到湖边僻静处去乘凉。一边散步,一边听着青蛙在草中奏着雨后之歌,看看小 鸟啁啾着向柳枝上飞跳,还觉有些兴致。每在此时,一方引动我对于自然景物的鉴赏,一方却激发起无限的悠渺寻思。一抹绀色间以青紫色 的霞光,返映着湖堤上雨后的碧柳。某某祠庙的东边,有个小小荷荡,这处的荷叶最大不过,高得几乎比人还高。叶下的洁白如玉雕的荷花 ,到过午后,像慢慢地将花朵闭起。偶然一两只蜜蜂飞来飞去,还留恋着花香的气味,不肯即行归去。红霞照在湛绿的水上,散为金光,而 红霞中快下沉的日光,也幻成异样的色彩。一层层的光与色,相荡相薄,闪闪烁烁地都映现在我的眼底。我因昨天一连落了六七个小时的急 雨,今日天还晴朗,便独自顺步到湖西岸来,看一看雨后的湖边景色。斜铺的石道上满生了莓苔,我穿的皮鞋踏在上面,显出分明的印痕。 这时湖中正人声乱嚷,且是争吵的厉害。我便慢慢地踱着,向石道的那边走去。疏疏的柳枝与颤颤的芦苇旁的初开的蓼花,随着西风在水滨 摇舞。这里可说是全湖上最冷静幽僻的地方,除了偶尔遇到一二个行人之外,只有噪晚的小鸟在树上叫着。乱草中时有阁阁的蛙声与它们作 伴。
    我在这片时中觉得心上比较平时恬静好些。但对于这转眼即去的光景,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深重的留恋。因为一时的清幽光景的感受,却 记起“夕阳黄昏”的旧话,所以对留恋的思想也有点怕去思索了。低头凝思着,疲重脚步也懒得时时举起。天上绀色与青紫色的霞光,也越 散越淡了。而太阳的光已大半沉在返映的水里。我虽知时候渐渐晚了,却又不愿即行回家,遂即拣了一块湖边的白石,坐在上面。听着新秋 噪晚的残蝉,便觉得在黄昏迷蒙的湖上渐有秋意了。一个人坐在几株柳树之下,看见渐远渐淡的黄昏微光,以及从远处映过来的几星灯火。 天气并不十分烦热,到了晚上,觉得有些嫩凉的感触。同时也似乎因此凉意,给了我一些苍苍茫茫的没有着落的兴感。我正自无意地想着, 忽然听得柳树后面有擦擦的声音。在静默中,我听了仿佛有点疑惧!过了一会,又听得有个轻动的脚步声,在后面的苇塘里乱走。我便跳起 来绕过柳树,走到后面的苇塘边下。那时模模糊糊地已不能看得清楚。但在苇芽旁边的泥堆上却有个小小的人影,我便叫了一声道:“你是 谁?”不料那个黑影却不答我。
    本来这个地方是很僻静的,每当晚上,更没人在这里停留。况且黑暗的空间越来越大,柳叶与苇叶还时时摇擦着,作出微响。于是我觉 得有点恐怖了。便接着又将“你是谁”三个字喊了一遍。正在我还没有回过身来的时候,泥堆上小小的黑影,却用细咽无力的声音,给我一 个答语是:“我是小顺,……在这里钓……鱼。”
    他后一个字,已经咽了下去,且是有点颤抖。我听这个声音,便断定是个十一二岁男孩子的声音,但我分外疑惑了!便问他道:“天已 经黑了下来,水里的鱼还能钓吗?还看得见吗?”那小小的黑影又不答我。
    “你在什么地方住?”“在顺门街马头巷里。……”由他这一句话使我听了这个弱小口音仿佛在哪里听过的。便赶近一步道:“你从前 就在马头巷住吗?”“不是,”那个小男孩迅速地说:“我以前住在晏平街。……”我于是突然把陈事记起,“哦!你不是陈家的小孩子, ……你爸爸不是铁匠陈举吗?”小孩子这时已把竹竿从水中拖起,赤了脚跑下泥堆来道:“是……爸爸是做铁匠的,你是谁?”我靠近看那 个小孩子的面貌,尚可约略分清。哪里是像五六岁时候的可爱的小顺呀!满脸上乌黑,不知是泥还是煤烟。穿了一件蓝布小衫,下边露了多 半部的腿,身上发出一阵泥土与汗湿的气味。他见我叫出他的名字,便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确不知道我是谁,的确他是不记得了。我回想小 顺四五岁的时候,那时我还非常的好戏弄小孩子。每从他家门首走过,我见他同他母亲坐在那棵古干浓荫的大槐树的底下,他每每在母亲的 怀中唱小公鸡的儿歌与我听。现在已经有六年多了,我也时常不在家中。但是后来听见家中人说,前街上的小顺迁居走了。这也不过是听自 传说,并不知道是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每经过前街的时候,看看小顺的门首另换了人名的贴纸,我便觉得怅然,仿佛失掉了一件常常作我 的伴的东西!在这日黄昏的冷清清的湖畔,忽然遇到他,怎不使我惊疑!尤其可怪的,怎么先时那个红颊白手的小顺,如今竟然同街头的小 叫化子差不多了?他父亲是个安分的铁匠,也还可以照顾得起小孩子。哦!我即刻将他领到我坐的白石上面,与他作详细的问答。我就先告 诉他:他几岁时我怎样常常见他,并且常引逗他喊笑。
    但他却懵然了。过后我便同他一问一答地谈起来。
    “你的爸爸现在在哪里?”“算在家里。……”小顺迟疑地答我,我从他呆呆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对于我这老朋友有点奇怪。
    “你爸爸还给人家作活吗?”“什么?……他每天只是不在家,却也没有一次,……带回钱来,……作活……吗?……不知道。”“你 妈呢?”“死了!”小顺简单而急速地说。我骤然为之一惊!这也是必然的,因为小顺的母亲是个瘦弱矮小的妇人,据以前我听见人家说过 她嫁了十三年,生过七个小孩子,到末后却只剩小顺一个。然而想不到时间送人却这样的快!“现在呢,家中还有谁?”“还有妈,后来的 。……”“哦!你家现在比从前穷了吗?看你的……”小顺果然是个自小就很聪明的孩子,他见我不客气地问起他家“穷”来,便呆呆地看 着远处迷漫中的烟水。一会儿低下头去,半晌才低声说道:“常是没有饭吃呢!我爸爸也常常不在家里。……”“他到哪里去?”“我不知 道,……可是每天早饭后才来家一次。……听说在烟馆里给人家伺候,……不知道在哪里。”说这几句话时,他是低声迟缓地对我说。我对 于他家现在的情形,便多分明了了。一时的好问,便逼我更近一步向他继续问道:“你……现在的妈多少年纪?还好呵?”“听人家说我妈 不过三十呢。她娘家是东门里的牛家。……”他说到这里,脸上仿佛有点疑惑与不安的神气。我又问道:“你妈还打你吗?”
    “她吗,没有工夫。……”他决绝地答。我以为他家现在的状况,一个年轻的妇女支持他们全家的生计,自然没得有好多的工夫。
    “那么她作什么活计呢?……”“活计?……没有的,不过每天下午便忙了起来。所以也不准我在家里。……每天在晚上,这个苇塘边 ,我只在这里;……在这里!……”“什么?……”小顺也会摹仿成人的态度,由他小小的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家里常常是有客人去 的!有时每晚上总有两三个人,有时冷清清地一个也不上门。……”我听了这个话,有点惊颤,……他却不断地向我道:“……我妈还可以 有钱做饭吃。……他们来的时候,妈便把我喊出来,不到半夜,是不叫我回去的。我爸爸他是知道的,他夜里是再不回来的。……”我听到 这里,已经明白了小顺是在一个什么环境里了。仿佛有一篇小说中的事实告诉我:一个黄而瘦弱、目眶下陷、蓬着头发的小孩子,每天只是 赤着脚,在苇塘里游逛。忍着饥饿,去听鸟朋友与水边蛙朋友的言语。时而去听听苇中的风声———这自然的音乐。但是父亲是个伺候偷吸 鸦片的小伙役。母亲呢,且是后母;是为了生活,去作最苦不过的出卖肉体的事。待到夜静人稀的时候,惟有星光送他回家。明日呵,又是 同样的一天!这仿佛是从小说中告诉我的一般。我真不相信,我幼时常常见面的玉雪可爱的小顺,竟会到这般田地?末后,我又问他一句: “天天晚上,在你家出入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小顺道:“我也不能常看见他们,有时也可以看一眼。他们,有的是穿了灰色短衣,歪戴了 军帽的;有些身上尽是些煤油气,身上都带有粗的银链子的;还有几个是穿长衫的呢,每天晚上常有三个和四个,……可是有的时候一个也 不上门。”
    “那为什么呢?”我觉得这种逼迫的问法,太对不起这个小孩子了。但又不能不问他。
    小顺笑着向我说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在马头巷那几条小道上,每家人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的!……”他接着又笑了。仿佛笑我一 个读书人,却这样的少见少闻一般。我觉得没有什么再问他了,而且也不忍再教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多告诉这种悲惨的历史。他这时也像 正在寻思什么一般,望着黄昏淡露下的星光出神。我想:果使小顺的亲妈在日怕还不至如此,然而以一个妇女过这样的生活,他的现在的妈 ,自然也是天天在地狱中度生活的!家庭呵!家庭的组织与时代的逼迫呀,社会生计的压榨呀!我本来趁这场雨后为消闲到湖边逛逛的,如 今许多烦扰复杂的问题又在胸中打起圈子来。
    试想一个忍着饥苦的小孩子,在黄昏后独自跑到苇塘边来,消磨大半夜。又试想到他的母亲,因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最大且长久的 侮辱,这样非人的生活!现代社会组织下贫民的无可如何的死路!我想到这里,一重重的疑问、烦激,再坐不住,而方才湖上晚景给我的鲜 明清幽的印象,早随同黑暗沉落在湖的深处了。我知道小顺不敢在这个时候回家去,但我又不忍遗弃这个孤无伴侣的小孩子,在夜中的湖岸 上独看星光。因此使我感到悲哀更加上一份踌躇。我只索同他坐在柳树下面。待要再问他,实在觉得有点不忍。同时,我静静地想到每一个 环境中造就的儿童,……使我对着眼前的小顺以及其他在小顺的地位上的儿童为之颤栗!正在这个无可如何的时候,突有一个急遽的声音由 对面传来。原来是喊的“小顺……在哪……里呵?”几个字,我不觉得愕然地站起来。小顺也吓得把手中没放下的竹竿投在水里,由一边的 小径上跑过去。我在迷惘中不晓得什么事突然发生。这时由苇丛对面跑过来的一个中年人的黑影,拉了小顺就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你爸爸今天晚上在烟馆子被……巡警抓了……进去,你家里……伍大爷正在那里,谁敢去得?……小孩子!……西邻家李伯伯,叫我把你喊 ……去……”他们的黑影,随了夜中的浓雾,渐走渐远。而那位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分明了。
    我一步步地踱回家来。在浓密的夜雾中,行人少了。我只觉得胸头沉沉地,仿佛这天晚上的气压度数分外低。一路上引导我的星光,也 十分暗淡,不如平常明亮。
    1922年8月
酒后    凌叔华
    夜深客散了。客厅中大椅上醉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酣然沉睡;火炉旁坐着一对青年夫妇,面上都挂着酒晕,在那儿切切细语;室中 充满了沉寂甜美的空气。那个女子忽站起来道:“我们俩真大意,子仪睡在那里,也不曾给他盖上点。等我拿块毛毡来,你和他盖上罢。把 那边电灯都灭了罢,免得照住他的眼,睡的不舒服。”
    “让我去拿罢。”男子赶紧也站起来说。
    女子并不答言转身已把毡子抱来,说:“轻轻的给他脱了鞋子罢。把毡子打开,盖着他的肩膀和脚,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觉。”她看着那 男子与那睡着的人脱了鞋,盖好了毡子,又说道:“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罢。他一会儿醒了一定要茶要水的。他刚才说他不回家了,这里的大 椅比他家的床还舒服多呢。”她说着又坐下,“咳!他的家庭也真没味儿,他真可怜。”男子仍旧傍他妻子坐着,室中只余一盏带穗的小电 灯,很是昏暗;壁炉的火,发出那橘红色柔光射在他俩的笑容上;几上盆梅,因屋子里温度高,大放温馨甜醉的香味。那男子望着他的妻子 ,眯着眼含笑道:“采苕,我也醉了。”“你不是说你没喝多少酒吗?”女子微笑说。“我不是酒醉,我是被这些环境弄醉了。……我的眼 ,鼻,耳,口———灵魂都醉了……,我的心更醉了———你摸摸它跳的多么快!”他说着便靠紧采苕那边坐。
    采苕似笑非笑的看一看他,随后却望着那睡倒的人,说:“你还不认账喝醉了呢。你听听你自己又把那些耳,鼻,口,目,灵魂,心等 等字眼全数的搬出来了。只是你的脸不像子仪那样红,他今天可真醉了。”
    男子似乎没听见他的妻子说什么,仍旧眯着醉眼,拉着她的手,说:“亲爱的,叫我怎样能不整个人醉起来呢?如此人儿,如此良宵, 如此幽美的屋子,都让我享到!平常在这样一间美好舒服的房子坐着,看着样样东西都是我心上人儿布置过的,已经使我心醉,我远远的望 见你来,我的心便摇摇无主了。现在我眼前坐着的是天仙,住的是纯美之宫,耳中听的,就是我灵府的雅乐,鼻子闻到的———销魂的香泽 ,别说梅花玫瑰的甜馨比不上,就拿荷花的味儿比,亦嫌带些荷叶的苦味呢。我的口———才刚尝了我心上人儿特出心裁做的佳味,——— 哦,我还可以尝那似花香非花香,似糖甜非糖甜,似甘酒非……”“够了,够了,你真醉了,好好的又扯上这些小说式的话来逗我。说话小 点声音罢,看吵醒子仪。”他拿他夫人的手热烈的嗅了几嗅,又抬头望着她道:“你也有点醉罢?这腮上薄薄的酒晕,什么花比得上这可爱 的颜色呢?———桃花?我嫌她太俗。牡丹?太艳。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都比不上。”说着他又靠近坐一些,“呀!不用讲别的! 就拿这两道眉来说罢,什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眉的美 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到眉呢?”采苕今晚似乎不像平常那样,把永璋说的话,一个个字都饮下心坎中去,她的眼时时望着 那睡倒的人,至此方用话止住永璋道:“我的头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爱说话,你却滔滔不绝,不觉得渴吗?”永璋余兴未尽,摇摇头 还接续说:“采苕,我说真话,眉的美也是很要紧的。可是平常初次见面的,看不到眉的好丑,这须在静夜相对的时候,才觉得到呢。唉, 你的眉,真是出奇的好看!”“永璋,我不理你了,你尽是拿我开玩笑。”她微耸双眉说着,转过身去背着永璋。
    “我哪里敢?”他急忙分辩,用手轻轻扳转采苕来。“我现在赞美大自然打发这样一个仙子下凡,让我供奉亲近,我诚心供奉还来不及 ,哪里敢开玩笑……我相信一个人外表真美的,心灵也一定会美。比如你的心灵,哪一时不给我愉快,让我赞美。就这屋子说,哪一样不是 经你的手动使才被人赞美的。若是有人拿一个王位来换,不用说我这个爱人,就是这屋里东西,我一定送他进疯人院去。”采苕此时似乎听 而不闻的样子,带些酒意的枕她的头在永璋的肩上,望着那边睡倒的人。永璋仍接续说,“哦,大后天便是新年,我可以孝敬你一点什么东 西?你给我这许多的荣耀和幸福,就今晚说一通晚,也讲不出百分之一来。亲爱的,快告诉我,你想要一样什么东西?不要顾惜钱。你想要 的东西,花钱我是最高兴的。”
    采苕听了,想了一想,后来仍望着那睡倒的人。此时子仪正睡的沉酣,两颊红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 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满了诙谐和议论的,此时正弯弯的轻轻的合着,腮边盈盈带着浅笑;这 样子实在平常采苕没看见过。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像过酒后这样温润优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脸上忽然热起来,她答 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一样东西……只要一秒钟。”“请快点说,”永璋很高兴的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一样。别说一秒 钟,千万年都可以的。”“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不要紧。”
    “他……”
    “他一定不会醒的,你放心说罢。”“我,我只想吻一吻他的脸,你许不许?”“真的吗,采苕?”“真的!实在真的!”“真的?那 怎么行?……你今晚也喝醉了罢?”“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说给你听,我为什么发生这样要求,你就会得答应我了。我自从认识子仪 就非常钦佩他;他的举止容仪,他的言谈笔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时时使我倾心的。因为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我永远没敢露过半句爱慕他 的话。他处在一个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怜他。”“他对我很赞你,很羡慕我。因为羡慕我的人太多了,我也没理会。我也知道你很钦佩 他,不过不知道你这样倾心。”“小点声音。让我说完我的心事———我天生有一种爱好文墨的奇怪脾气,你是知道的,见了十分奇妙的文 章,都想到作者的丰仪,文笔美妙的,他的丰采言语却不定美好,只有他———实在使我倾心的,咳,他哪一样都好!……我向来不敢对人 提过这话,恐怕俗人误会。今天他酒后的言语风采,都更使我心醉。我想到他家中烦闷情况———一个毫没有情感的女人,一些只知道伸手 要钱的不相干的婶娘叔父,又不由得动了深切的怜惜。……他真可怜!……亲爱的,他这样一个高尚优美的人,没有人会怜爱他,真是憾事 !”
    “哦!所以你要去Kiss他,采苕?”“唔,也因为刚才我愈看他,愈动了我深切的不可制止的怜惜情感,我才觉得不舒服,如果我不能 表示出来。”她紧紧的拉住永璋的手道,“你一定得答应我。”永璋面上现出很为难态度,仍含笑答道:“采苕,你另想一个要求可以吗? 我不能答应你……”采苕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他的话道:“我信你是最爱我的,为什么竟不能应允我这要求?……就是子仪,你也非常爱他 ,……”“亲爱的,你真是喝醉了。夫妻的爱和朋友的爱是不同的呀!可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很喜欢你同我一样的爱我的朋友,却不能 允许你去和他接吻。”永璋连忙分说。
    “我没有喝醉,真没醉,”采苕急急说道,“你得答应我,只要去Kiss他一秒钟,我便心下舒服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她看住永 璋。
    永璋看她非常坚决的神气,答道:“信不过你是没有的话,只是我觉得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既然不是不信得过我,你为什么不 答应我?”她站起来很恳切地说。
    “你真的非去
    Kiss他不可吗?”“是的,我总不能舒服,如果我不能去Kiss他一次。”“好吧!”永璋很果决地说。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 拉永璋道:“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不,你得陪我去。”“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你去,好像我不大信 任你似的,你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去,忽然又站住说:“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好,我答应了在这边陪你的。”“我去了。”她说完便轻轻的走向 子仪睡倒的大椅边去,愈走近,子仪的面目愈现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数竟因繁密而增声响。她此时 脸上奇热,心内奇跳,怔怔的看住子仪,一会儿她脸上热退了,心内亦猛然停止了强密的跳。她便三步并两步的走回永璋身前,一语不发, 低头坐下。永璋看着她急问道:“怎么了,采苕?”“没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柚子    王鲁彦
    秋天,是萧瑟的秋天,枪声恩惠的离耳后的第三天,战云怜悯的跨过岳麓山后的第三天。
    我忧郁的坐在楼上。
    无聊的人,偏偏走入了无聊的长沙!你们要恶作剧,你们尽去作罢,你们的头生在你们的颈上,割了去不会痛到我的颈上来。你们喜欢 用子弹充饥,你们就尽量去容纳罢,于我是没有关系的。于我有关系的只有那岳麓山,好玩的岳麓山。只要将岳麓山留给我玩,即使你们将 长沙烧得精光,将湘水染成了血色———换一句话说,就是你们统统打死了,于我也没有关系。我没有能力可以阻止你们恶作剧,我也不屑 阻止你们这种卑贱的恶作剧,从自由论点出发,我还应该听你们自由的去恶作剧哩。然而不,我须表示反对,反对你们的恶作剧。这原因, 不是为着杀人,因为你们还没有杀掉我,是为着你们占据了我要去玩的岳麓山,我所爱的岳麓山。呵,我的岳麓山,相思的我的岳麓山呀! 自然,命运注定着,不论哪家得胜,我总有在岳麓山巅高歌的一天,然而对于我两个朋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事,我总不能忘记你们的赐 与。
    他们是同我一样的第一次到你们贵处来,差不多和我同时踏入你们热气腾腾的辉煌的邦国。然而你们给他们的赐与是什么呢?是战栗和 失色!可怜的两位朋友,他们平生听不见枪炮声,于是特地似的跑到长沙来,饱尝了一月,整整的一月的恐怖和忧愁。他们一样的思慕着岳 麓山,但是可怜的人,战云才过岳麓山,就匆匆的离开了长沙,怕那西风又将战云吹过来。咳咳,可怜的朋友,他们不知道岳麓山从此就要 属于我们,却匆匆的走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长沙,连脚尖触一触岳麓山脚下的土的机会也没有,这是何等的不幸呀!……………我独 自的坐在楼上,忧郁咬着我的心了。我连忙下了楼,找着T君说:“酒,酒!”拖着他就走。未出大门就急急的跑进来了一个孩子,叫着说: “看杀人去呵!看杀人去呵!”杀人?现在还有杀人的事情?“在哪里?在哪里?”我们急急的问。
    “浏阳门外!”呵,呵,浏阳门外!我们住在浏阳门正街!浏阳门内!这样的糊涂,住在门内的人竟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杀人唱——刑 场!假使有一天无意中闯入了刑场,擦的一声,头飞了去又怎样呢?———不错,不错,这是很痛快的,这是很幸福的,这绝对没有像自杀 时那样的难受,又想死,又怕死!这只是一阵发痒的风,吹过头上,于是,于是就进了幸福的天堂了!一阵“大———帝”的号声送入我们 的耳内,我们知道那就是死之庆祝了。于是我们风也似的追了去,叫着说:“看杀人呀!看杀人呀!”街上的人都蜂拥着,跑的跑,叫的叫 ,我们挽着手臂,冲了过去,仿佛T君撞倒了一个人,我在别人的脚上踏了一脚。但这有什么要紧呢?为要扩一扩眼界———不过扩一扩眼界 罢了———看一看过去不曾碰到过,未来或许难以碰到的奇事,撞倒一二个人有什么要紧呢?况且,人家的头要被割掉,你们跌了一跤又算 什么!托尔斯泰先生说过,“自由之代价者,血与泪也”,那么,我们为要得到在这许多人马中行走的自由,自然也只好请你们出一点血与 泪的代价了。牵牵扯扯的挽着臂跑,毕竟不行,要去看一看这空前的西洋景———不,这是东洋景,不得不讲个人主义,我便撇了T君拼着腿 跑去。
    浏阳门外的城基很高,上面已站满了人,跑上去一看,才知道刑场并不在这里,那一伙“大———帝”着的兵士被一大堆人簇拥着在远 远的汽车路上走。
    “呵,呵!看杀人,看杀人呀!”许多人嘈杂的嚷着,飞跑着。这些人,平常都是很庄严的,我从没有看见他们这样的扰嚷过。三天前 ,河干的枪炮声如雷一般的响,如雨一般的密,街上堆着沙袋,袋上袋旁站着刺刀鲜明的负枪的兵,有时故意将枪拟一拟行人,得得的扳一 扳枪机,他们却仍很镇静,保持着庄严的态度,踱方步似的走了过去。偶然,有一个胆怯的人慌头慌脑的走过,大家就露出一种轻笑。平常 我和T君跳着嚷着在街上走,他们都发着酸笑,他们的眼珠上露着两个字:疯子!现在,现在可是也轮到你们了,先生们!———不,我错了 ,跳着嚷着的不过是一般青年人和小孩们罢了,先生们确实还保持着人类的庄严呢!我和T君跟着许多人走直径,从菜田中穿到汽车路上。从 人丛中,我先看见了鲜明的刺刀,继而灰色的帽,灰色的服装。追上这排兵,看见了着黄帽黄衣,挂着指挥刀,系着红布的军官们。“是一 个秃头!是一个强壮的人!”T君伸长着头颈,一面望着,一面这样的叫着说。
    “在哪里?在哪里?”我跑着往前看,只是看不见。
    “那高高的,大概坐在马上,或者有人挟着走吧,你看,赤着背,背上插着旗!———呵,雄赳赳的!……”“唔,唔,秃头,一个大 好的头颅!”我依稀的从近视镜中望见了一点。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汉!”忽然,在我们前后面跑的人都向左边五六尺高的墓地跳了上去,我知道到了。
    “这很好,杀了头就葬下,看了杀,就躺下!来罢,来罢,朋友,到坟墓里去!”我一面叫着T君,一面就往上跳。“咦,咦,等我一等 ,不要背着我杀,不要辜负了我来看的盛意,不要扫我的兴!”我焦急的暗祷着,因为只是跳不上那五六尺高的地方。
    “快来,快来!”T君已跳上,一面叫着,一面却跑着走了。“咳,咳,为了天下的第一件奇事,就爬罢,就如狗一样的爬吧!”我没法 ,便决计爬了。毕竟,做了狗便什么事情都容易,这五六尺高并不须怎样的用力,便爬上了。大家都已一堆一堆的在坟尖上站住,我就跑到T 君旁边,拖着他的臂站下,说:“要杀头了!要杀头了!”“要杀头了!要杀头了!”T君和着说。我的眼用力的睁着,光芒在四面游荡,寻 找着那秃头。果然,那秃头来了!赤着背,反绑着手,手上插着一面旗。一阵微风,旗儿“轻柔而美丽的”飘扬着。一柄鲜明的大刀,在他 的后面闪烁着。“他哭吗?他忧愁吗?”我问T君说。“没有———还忧愁什么?”T君看了我一眼。“壮哉!”只见———只见那秃头突然 跪下,一个人拔去了他的旗子,刀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好!”的一声,秃头像皮球似的从颈上跳了起来,落在前面四五尺远 的草地上,鲜红的血从空颈上喷射出来,有二三尺高,身体就突的往前扑倒了。“呵,咳!呵,咳!……”我和T君战栗的互抱着,仿佛我们 的颈项上少了一件东西。
    “不,不要这样的胆怯,索性再看得仔细一点!”T君拖着我,要向那人群围着的地方去。
    “算了罢,算了罢。”我钉住了脚。于是T君独自的跑去了。“不错,不错,不要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念头一转,也跑了过去。
    人们围着紧紧的,我不敢去挤,只伸长了脖子,站着脚尖,望了下去:有一双青白的脚,穿着白的布袜,黑的布鞋,并挺在地上,大腿 上露着一角蓝色的布裤。
    “走,走!”有人恐怖的喝着,我吓了一跳,拔起脚就跑。回过头去一看,见别人仍静静的站在那里,我才又转了回去,暗暗埋怨着自 己说:“这样的胆怯!”这时一个久为风雨所浸染的如棺材似的东西,正向尸身上罩了下去,于是大家便都嚷着“去,去”,走了。“呵, 咳!呵,咳!”我和T君互抱着,离开了那里,仿佛颈项上少了一件东西。
    有一只手,红的手,拿着一团红的绳子,在我们的眼前摇过。重担落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脚拖不动了,我们怕在坟墓里,也怕离开坟 墓,只是徐缓的摇着软弱的腿。“这人的本领真好,只是一刀!”有一个人站在坟尖上和一个年轻的人谈论着。
    “的确,的确,这人的本领真好,这样的一刀痛快得很,不要一分钟,不要一秒钟,不许你迟疑,不许你反悔,比忸忸怩怩的自杀好得 多了。这样的死法是何等的痛快,是何等的幸福呀!”我对T君说。“而且光荣呢,有许多人送终!”T君看了我一眼说。“不错,我们从此 可以骄傲了,我们的眼睛竟有看这样光荣而幸福的事情的福气!”我说。“然而也是我们眼睛的耻辱哩!”T君说,拖着我走到汽车路上。路 的那一边有几间屋子,屋外围着许多人,我们走近去一看:前面有一块牌,牌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横书着“罪状”二字,底下数行小字: 查犯人王……向……今又当军事紧急……冒充军人,入县署强索款项……斩却示众!……“呵,他还与我同姓呢,T君!”我说。“而且还和 你一样的强壮哩!”T君的眼光箭似的射在我的眼上。我摸一摸自己的头,骄傲地说:“我的头还在我的颈项上呢!小心你自己的罢!”T君 也摸了一摸,骄傲地摇了一摇头。“仿佛记得许多书上,说从前杀头须等圣旨,现在县知事要杀人就杀人,大概是根据自由论罢。这真是革 命以后的进步!”我挽着T君的臂,缓缓的走着,说。“从前杀头要等到午时三刻,还要让犯人的亲戚来祭别,现在这些繁文都省免了,真是 直截了当!”T君说。“真真感激湖南人,到湖南才一月,就给我们看见了这样希奇的一幕,在故乡,连听一听关于杀头的新闻也没有福气! ”“这就是革命发源地的特别文化!———哦,太阳看见这文化也羞怯了,你看!”T君用手指着天空。西南角的惨淡的云中,羞怯的躲藏着 太阳。“看见这样灿烂的湖南,谁敢不肃静回避!”
    “呵,咳,怎么呢?我走不动了!”T君靠着我站住了。“是不是你的脚和他的一样青白了?”我说。“唔,唔……”T君又勉强的走了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一个湖南有名的音乐家在浏阳门外碰到我们。
    “看东洋景———不,湖南景,杀人!”我们回答说。“难过吗?”“哦,哦……”“回去做一个歌来,填上谱子,唱!”他笑着说, 走了过去。“艺术家的残忍!”T君说。“这不算什么,”我说,“我回去还要做一篇小说公之于世呢!”“这什么价钱?”路上摆着一担柚 子,我拿起一个问卖柚子的说。“四个铜子。”
    “真便宜!湖南的柚子真多,而且也真好吃!买一二个罢?”我向T君说。的确,柚子的味道真好,又酸又甜,价钱又便宜。我和T君都 喜欢吃酸的东西:今年因为怕兵摘,所以种柚子的人家在未熟时就都摘来出卖了,这未成熟的柚子酸得更利害,凑巧配我们两人的胃口,我 们到湖南后第一件合意的就是这柚子,几乎天天要吃一个。“你说这便宜的东西像什么?”T君拿起一个,右手丢起,左手接下,说,“又圆 又光又便宜!”呵,呵,这抛物线正如刚才那颗秃头落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放下自己手中的一个,拔起脚步就跑。“湖南的柚子呀!湖南人 的头呀!”我和T君这样的叫着跑回了学校。
    “你还要吃饭,你的头还在吗?”吃晚饭时我看着T君说。“你呢?留心那后面呵!一刹那———”我们都吃不下饭去,仿佛饭中有一颗 头,带着鲜红的血。
    “这在我们不算什么,这里差不多天天要杀人,况且今天只杀了一个!”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个人说。“呵,原来如此,多谢你的指教! ”“柚子呀,湖南的柚子呀!”T君叹息似的说。“这样便宜的湖南的柚子呀!”
海角底孤星    许地山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底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底形海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底末日,我也忘不掉。这桩 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底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底。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 。但因新人不惯行旅底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底佣人格上填了自己底名字 ,为底要省些资财。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底奴隶!旁人底议论,他总是不理会底。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 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底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船向着赤道走,他 们底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底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底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 。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阴底下经过,赤道下底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 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人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底坟墓罢了……”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 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底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底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伢子 ’。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黏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 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底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底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底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 倒嫌嘈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 问?不错底,死底恐怖,本是和快乐底愿望一齐来底呀。他底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 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底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底 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底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底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 治底。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 着,举起丈夫底手,用他底袖口,帮助他擦眼泪。他急得把妻子底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底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底手所 能灭掉底,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底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 ?你要哭,哭你底,不许再往下说了。”这对相对无言底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 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底光景?三年底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 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底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底名姓,幸 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 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利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 也可断定那是他底子息。
    他倒把别来底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 想底!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 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 ,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底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底人,多犯了“海 脖。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底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底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底尸洗净,用细 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底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 “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底。黄昏一到,他底丧 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底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底推进机停了一 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底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底。这不是从友谊来底恭敬 ,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他底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 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底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底死,积哀所致底。照他底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捻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底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底纠缠不可。 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底恶魔。”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 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底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 她丈夫悲哀致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底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底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底光辉 。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底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底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 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
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的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的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 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 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 ,别人也不敢答应了。在穷的结果得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胆病,孩子们也就 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的妻说:“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的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 挨饿,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身上?……”他的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的刚满三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什么呀?”他的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 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的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 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 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的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 这个地步了?’“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儿子呢,你只有一个了,舍不得。但妻———’“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 妻了么?’“而她继续道:“‘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 ,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 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 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一边 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的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的 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八 ,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 细想,除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的爸呀!”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三 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 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 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 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 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 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 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 ”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妈妈!妈妈!”在她将离别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 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头贴在他的头发上。她的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 摸不定远在哪里。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春宝,宝宝!”“妈妈。”孩子含着奶头 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的话好了。过三 年……”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爸爸要打我的!”“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的左手抚摸着孩子的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 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的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 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又停了一息:“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这一晚, 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吃晚饭。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的几件破衣服 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的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 她坐在他的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 ,声音在他的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 衣服的时候,向他说:“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而小孩子竟不 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吻,又说:“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轿夫坐在门 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 雨点,向他们说:“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的父亲说了几句话 ,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的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声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眯眯 地向她笑说:“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 己的,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的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 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妇 人拭一拭泪,极轻地:“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 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的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 他们噜苏着说:“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的怀里拉去,一边说:“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 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 雨,从轿子的布篷里飘进,吹湿了她的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 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地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 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的说话 ,也向她问:“还有什么在轿里么?”“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 ———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她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 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的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的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 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 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 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 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的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的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 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当晚,秀才也将家里的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 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的面前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呢?”她没有答,也并不笑, 站起来,走到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的旁边,更笑地问她:“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声音是轻 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的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不是?不过———”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 面的长衫了。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的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像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的怨 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 却常要骂黄妈的。”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的哭 声有时竟在她的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缈,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 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的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 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 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的老骨头是多少重!”像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 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 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 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的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我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叫黄妈 洗的。”可是接着说:“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 饱的。”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的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 ,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哪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 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檐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 ,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有时在夜里 ,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是呀,你也知道人生的快乐么?所谓:‘洞房花 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么?这是人生的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 乐的事呢?”这样,除出他的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的受孕也欢喜 ,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的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 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也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 她:说是一到秀才的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 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子里有着一肚皮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 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 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的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 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 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的头 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唉,一向实在太 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的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的那端,她的身边,向她耳语说:“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是难受 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 下门外的他的大妻的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急忙地脱去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的胸膛,一边说:“我有白玉的……”肚子一天天 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 ,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的最高潮,屋里的空气完全地骚 动起来。秀才的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戌”, “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的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的低声呻吟的声音;有 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此刻如何?”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的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 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的声音是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 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佣人们说道:“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 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的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的鼻子好 ,有的称赞婴儿的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的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 ,保护着,这时开始说:“够了,不要弄他哭了。”关于孩子的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的意 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 ,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的意思:以为 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的老而得子的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 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的旁边去。婴儿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的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我想,还是叫他‘ 秋宝’罢。”屋内的人们的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 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的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 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的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的母亲,却远远地一眼 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的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 但在婴儿的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的母亲愈紧,而他的母亲的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 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的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的母亲的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的大妻的回答是:“你要买她 ,那先给我药死罢!”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你想想孩子没有娘……”老归人 也尖利地冷笑地说:“我不好算是他的娘么?”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的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 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变做在秀才的家里的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 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 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有时,她倦 坐在房外的檐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的怀里,含着她的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的旁边 ,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 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 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的母亲的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 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的大妻说:“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他的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一边答:“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的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 我谋害了他么?”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的;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的 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的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 意坐的!”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的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 儿的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了。于是这位老妇人就 高声叹息,向秀才说:“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的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这样,妇 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 有的送银质的狮,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的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 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的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的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的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 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的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哪里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 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要,要的…… 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质镀银的字, 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的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 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 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 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的被典的妻。“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哪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我哪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 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妇人接着问:“春宝呢?”男子沉吟了一息答:“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为春宝来的? ”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男人慢慢地说:“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哪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 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这时妇人的胸膛内,简直 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的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的声音后面叫 哭呢?她吞下她的眼泪,向她的丈夫说:“我又哪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哪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 的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 家,我就要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没有借 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五块钱怎么够呢!”秀才接着叹息说:“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 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 三个月好闹了!”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彩的光芒在她的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的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 她的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的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的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 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 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的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 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 继续说:“梦着你的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女人急忙地一边答:“不,不,……好像我的前面有一圹坟呢!”秀才 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的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的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 别离———永远的别离的运命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的大妻说:“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秀才的大妻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 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她的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我大,半 天可以到了。”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她 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别了,我的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 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的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拿去罢,这两块钱。”妇人扣好孩子的纽 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妇人 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的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 里路呢。”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你对我真好!”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 便狠狠地将他从她的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的头发,高声呼喊地。妇人在后面说:“让我吃 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赶快打起你的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她离 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的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 照见她自己的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 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你是有病的么?” 老人问。“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哪里来?”妇人静默了一时答:“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找了两位轿夫 ,一顶没篷的轿。因为那是下秧的时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 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 在轿后,好像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的小村镇里来了。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的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当轿 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的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在一 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 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的躲进屋里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烧饭吃罢!”妇人就不得 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米缸内是空空的……”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你真在大人家的家 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当天晚上,男子向他的儿子说:“春宝,跟你的娘去睡!”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 亲走近他,一边叫:“春宝,春宝!”可是当她的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她眼 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的身边。在她的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 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上,两 手抚摩着她的两乳。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1930年1月20日
竹山房    吴组缃
    阴历五月初十日和阿圆到家,正是家乡所谓“火梅”天气: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那苦况非身受的不能想像。母亲说,前些日子二姑姑 托人传了口信来,问我们到家没有,说“我做姑姑的命不好,连侄儿侄媳也冷淡我”。意思之间,是要我和阿圆到她老人家村上去住些时候 。
    二姑姑家我只于年小时去过一次,至今十多年了。我连年羁留外乡,过的是电灯电影洋装书籍柏油马路的另一世界的生活。每当想起家 乡,就如记忆一个年远的传说一样。我脑中的二姑姑家,到现在更是模糊得如云如烟。那座阴森敞大的三进大屋,那间摊乱着雨蚀虫蛀的古 书的学房,以及后园中的池塘竹木,想起来都如依稀的梦境。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她的红颜时代我自然没有见过,但从后 来我所见到的她的风度上看来:修长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脸庞,狭长而凄清的眼睛,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阴暗调子,都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称。
    故事在这里不必说得太多。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就有限;因为家人长者都讳谈它。我所知道的一点点,都是日长月远,家人谈话中偶然 流露出来,由零碎摭拾起来的。多年以前,叔祖的学塾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是个三代孤子。
    因为看见叔祖房里的幛幔,笔套,与一幅大云锦上的刺绣,绣的都是各种姿态的美丽蝴蝶,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而这绣 蝴蝶的姑娘因为听叔祖常常夸说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这人。这故事中的主人以后是乘一个怎样的机缘相见相识,我不知道,长辈们恐 怕也少知道。在我所摭拾的零碎资料中,这以后便是这悲惨故事的顶峰:一个三春天气的午间,冷清的后园的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 ,拿住了一对仓惶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这幕才子佳人的喜剧闹了出来,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放佚风流 的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若干年后,扬子江中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蝴蝶的小姐那时 才十九岁,闻耗后,在桂花树下自缢,为园丁所见,救活了,没死。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 姐过去迎了灵柩;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并不多么有趣;二姑姑要没这故事,我们这次 也就不致急于要去。
    母亲自然怂恿我们去。说我们是新结婚,也难得回家一次。二姑姑家孤寂了一辈子,如今如此想念我们,这点子人情是不能不尽的。但 是阿圆却有点怕我们家乡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举个例,就如我的大伯娘,她老人家就最喜欢搂阿圆在膝上喊宝宝,亲她的脸,咬她 的肉,摩挲她的臂膊;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一得闲空,就托支水烟袋坐到我们房里来,盯着眼看守着我们作迷迷笑脸,满口反复 地说些叫人红脸不好意思的夸羡话。这种种唣,我倒不大在意;可是阿圆就老被窘得脸红耳赤,不知该往哪里躲。———因此,阿圆不愿 去。
    我知道弊病之所在,告诉阿圆:二姑姑不是这种善于表现的快乐天真的老太太。而且我会投年轻姑娘之所好,照二姑姑原来的故事又编 上了许多的动人的穿插,说得阿圆感动得红了眼睛叹长气。听说二姑姑决不会给她那种唣,她的不愿去的心就完全消除;再听了二姑姑的 故事,有趣得如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又想到借此可以暂时躲避家下的老太太;而且又知道金燕村中风景好,竹山房的屋舍阴凉宽畅 :于是阿圆不愿去的心,变成急于要去了。我说金燕村,就是二姑姑的村;竹山房就是二姑姑的家宅。沿着荆溪的石堤走,走约七八里地 ,回环合抱的山峦渐渐拥挤,两岸葱翠古老的槐柳渐密,溪中黯赭色的大石渐多,哗哗的水激石块声越听越近。这段溪,渐不叫荆溪,而是 叫响潭。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沿着响潭两岸的树 林中,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多座白垩瓦屋。西岸上,紧临着响潭,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围墙上面探露着一丛竹子,竹子一半是绿色的 ,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座村子便是金燕村,这座大屋便是二姑姑的家宅竹山房。
    阿圆是外乡生长的,从前只在中国山水画上见过的景子,一朝忽然身历其境,欣跃之情自然难言。我一时回想起平日见惯的西式房子, 柏油马路,烟囱,工厂等等,也觉得是重入梦境,作了许多缥缈之想。
    二姑姑多年不见,显见得老迈了。“昨天夜里结了三颗大灯花,今朝喜鹊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来人。”
    那只苍白皱褶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苦,迟钝。她引我们进到内屋里,自 己跚跚颤颤地到房里去张罗果盘,吩咐丫头为我们打脸水。———这丫头叫兰花,本是我家的丫头,三十多岁了。二姑姑陪嫁丫头死去后, 祖父便拨了身边的这丫头来服侍姑姑,和姑姑作伴。她陪姑姑住守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诗念经,学姑姑绣蝴蝶,她自己说不要 成家的。
    二姑姑说没指望我们来得如此快,房子都没打扫。领我们参观全宅,顺便叫我们自己拣一间合意的祝四个人分作三排走,姑姑在前,我 俩在次,兰花在最后。阿圆蹈着姑姑的步子走,显见得拘束不自在,不时昂头顾我,作有趣的会意之笑。我们都无话说。屋子高大,阴森, 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黯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 满鼻官。每一进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黄色的燕子窝,有的已剥落,只留着痕迹;有的正孵着雏儿,叫得分外响。我们每走到一进房子,由兰花 先上前开锁;因为除姑姑住的一头两间的正房而外,其余每一间房,每一道门都是上了锁的。看完了正屋,由侧门一条巷子走到花园中。邻 着花园有座雅致的房,门额上写着“邀月”两个八分字。百叶窗,古瓶式的门,门上也有明瓦纸的册叶小窗。我爱这地方近花园,较别处明 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说,我们就住这间房。姑姑叫兰花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们都 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地念了一套怪话:“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 里祝”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祝二姑姑年老还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样她老人家 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 的。”
    又说:“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我探身进去张看, 兜了一脸蜘蛛网。里面果然是新崭崭的。墙上字画,桌上陈设,都很整齐。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罢了。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 常在这园里走。”阿圆扭着我的袖口,只是向着兰花的两只眼睛瞪看。兰花打扫好屋子,又忙着抱被褥毯子席子为我们安排床铺。里墙边原 有一张檀木榻,榻几上面摆着一套围棋子,一盘瓷制的大蟠桃。把棋子蟠桃连同榻几拿去,铺上被席,便是我们的床了。二姑姑跚跚颤颤地 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制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我自然愿意要这顶凉快帐子;但是阿圆却望我瞪着 眼,好像连这顶美丽的帐子也有可怕之处。
    这屋子的陈设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墙上的点缀就知道。东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地绣着 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灿烂。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两边有洪北江的“梅雪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 的对子。床榻对面的南墙上有百叶窗子可以看花园,窗下一书桌,桌上一个朱砂古瓶,瓶里插着马尾云拂。我觉得这地方好。陈设既古色古 香;而窗外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和墙外隐约可听的响潭之水,越衬托得闲适恬静。不久吃晚饭,我们都默然无话。我和阿圆是不知在姑姑 面前该说些什么好;姑姑自己呢,是不肯多说话的。偌大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没一丝人声;只有堂厅里的燕子啾啾地叫。兰花向天井檐上张 一张,自言自语地说:“青姑娘还不回来呢!”二姑姑也不答话,点点头。阿圆偷眼看看我。———其实我自己也正在纳罕着的。吃了饭, 正洗脸,一只燕子由天井飞来,在屋里绕了一道,就钻进檐下的窝里去了。兰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说:“青姑娘,你到这 时才回来。”悠悠地长叹一口气。我释然,向阿圆笑笑;阿圆却不会笑,只瞪着眼看兰花。我说邀月庐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间而言。谁知这 天晚上,大雨复作;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摇晃不定;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加以外面 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趣殊多。也不知是循着怎样的一个线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圆谈起《聊斋》的 故事来。谈一回,她越靠紧我一些,两眼只瞪着西墙上的“钟馗捉鬼图”,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钟馗手下按着的那个鬼,披着发,撕 开血盆口,露出两只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惊。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 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阿圆瑟缩地说:“我想睡。”她紧紧靠住我,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睡到床上,自然很难睡着。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候,雨声渐止,月亮 透过百叶窗,映照得满屋凄幽。一阵飒飒的风摇竹声后,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之声。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你……听见了… ……没有?”阿圆把头钻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声问。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声音渐听渐近,没有了,换上的是低沉的戚戚声,如鬼低诉。阿圆已浑身汗濡。我咳了一声,那声音突然寂止;听见这突然寂止,想 起兰花日间所说的话,我也不由得不怕了。半晌没有声息,紧张的心绪稍稍平缓,但是两人的神经都过分紧张,要想到梦乡去躲身,究竟不 能办到。为要解除阿圆的恐怖,我找了些快乐高兴的话和她谈说。阿圆也就渐渐敢由我的腋下伸出头来了。我说:“你想不想你的家?”“ 想。”
    “怕不怕了?”“还有点怕。”
    正答着话,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声,搂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声:“你……看……门上!……”我看门上———门上那个册叶小 窗露着一个鬼脸,向我们张望;月光斜映,隔着玻璃纱帐看得分外明晰。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鬼脸一晃,就沉下去不见了。我不知从哪里 涌上一股勇气,推开阿圆,三步跳去,拉开门。门外是两个女鬼!一个由通正屋的小巷窜远了;一个则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着。
    “是姑姑吗?”“唔———”幽沉的一口气。
    我抹着额上的冷汗,不禁轻松地笑了。我说:“阿圆,莫怕了,是姑姑。”
    1932年11月26日
天二哥    台静农    烂腿老五坐在栅门口的青石块上,脊梁倚着栅门,手捏着一打钱纸,在那里慢慢地撕开。嘴里不断地祷告着:“你活着俺俩爱闹着玩, 现在你死了,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并不大,又歇在这栅门口。朋友,你让我再讨二年饭,俺们再到一块闹着玩罢……”“乖乖,昨夜吓死 我了!我听着鬼叫,连连叫了三声,从俺屋后叫上大路了。我赶紧叫唤小毛子的妈,又忙着拉被条蒙着头。”开饭店的王三说。
    “咳,莫提了!昨天晚间,我看了天二哥以后,我就到一点红家里弄纸牌。结了场子,已经打三更了,她留我歇,我说我钱输光了,今 夜让油匠胡子二哥快活罢。我走到三岔路,将要向南拐,忽听着一个人在我后面哼,我以为是病人走黑路的,待我回头一看,却鸟都没有, 我的头发几乎吓竖了。“我忽然明白了,这也许是天二哥的鬼。于是我壮着胆子说:‘你是天二哥么?’他却是‘哼哼’;‘你是天二哥么 ?’他还是‘哼哼’。‘你要真是天二哥,到不必这样,明天帮你埋深些就是了,你请放心罢,这事有我!’……”“妈妈的,你说得真吓 人!要是我在一点红家,打死我也不回去的;就是拼命也要在那里快活一夜,让他妈的油胡子作什么?”汪三秃子忿忿地截住吴二疯子的话 。
    在刘家茶馆里说书的吴六先生,扇着黑摺扇,穿着空心屎绿色的旧洋布大衫,后面补了两块蓝布,一是长圆形,一是三角形,斯文地站 在烂腿的对面,他很慨然发了议论:“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你看,什么事都有一定的。你看,风波亭将星落 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你看,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留你到五更?’你看,天二哥昨 天这时还能骂人打人,今天就没有气了。你看,天二哥虽是平凡人,也是经了阎王爷从黑色的生死簿子,圈将下来,交给牛头马面的,所以 就不早不迟地在昨天下半夜将他结果了。唉,唉,你看。”他叹着气,轻轻地摇了他刚剃过的青亮亮的头壳。王三向他只点头,很叹服他的 妙论。吴二疯子颓丧着脸,不转眼看王三的女人在面案上和面。汪三秃子蹲在栅门的石限上,侧着耳朵,斜着眼看吴六先生的手势,好像是 在茶馆里听他说书。“他妈的,赚了活人钱,还想赚死鬼的钱;钱纸这样湿,一撕就破了。他妈的王八……”烂腿老五不耐烦地骂起来了。
    天二哥在这南栅门外一伙中算最能喝酒的,他自小就会喝,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同酒离开过。他自己说:他爹会喝,他爹的爹也会 喝,这酒瘾是从他娘胎里带下来的老瘾。他近几天身上有些不舒服。昨天下午的时分,觉着心里比平常还难过。于是他凑了四百文,都买了 烧酒喝。酒便是良药,可以治大小病,这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说过:“他妈的,有钱的老爷,刚得了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忙着请先生 喝药水。要是俺,就是一场伤寒病,也不过半斤老烧酒就完了事。”他喝了四百文的烧酒,着实有些醉了。他坐在王三的饭店前面馍馍桌子 旁边的一条大板凳上,两脚跷在桌上,两手搂着腿膝盖。他的整个的脸面,以及他秃了顶的光头,都成了猪肝的一般颜色。这时候,卖花 生的小柿子提着花生筐从北大街来。天二哥一眼看了他,就笑着曳着嗓音向他说:“我的乖乖,你来得真好,赶快送来给你天二爷亲个嘴罢 !”“去你妈的,怎么出口就伤人?”“怎么?这小王八儿,你说什么?”“说你妈的……”“乖乖,反了天了么?……”天二哥站起身子 ,举了拳头对着小柿子打来,但一躲开,拳头落了空;小柿子转过身子反在天二哥脊梁盖捶了两拳。
    这两拳是小事,但在天二哥身上却是从来就没有驮过别人的拳头;虽然十几年前挨过县官的小板子,那是为的蒋大老爷告他游街骂巷的 罪过。但是这只能县大老爷和蒋大老爷可以打他,这小柿子又怎配呢?这耻辱,当然他是受不了,于是他发狂,他咆哮地赶来。没想到,他 将离开馍馍桌子便扑的一交跌倒在地下。他这一跌,却非同小可;就是王三、汪三秃子以及烂腿老五他们都惊异了。起初他们都想叫小柿子 狠狠地吃一顿打,到没料着天二哥弱到这样。于是他们将他扶到原先的板凳上,安慰他道:“你喝醉了,酒醒醒再说罢。”吴二疯子带着老 前辈的口吻,去申饬小柿子,不准他骂;要再骂,他就来打嘴巴。他自家很失望,以为生平没有这样地丢人过,在大众面前;旁人说他喝醉 了,于是提醒了他解酒的老法子———这也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摸了一个卖粥的大白碗,左歪右斜跄踉地跑到栅门口的尿池前,连连舀 喝了两大碗清尿,顺便倚着墙坐在尿池的旁边。小柿子远远地蹲在一旁,带着胜利的呆笑。天二哥藏着杀气的醉眼,忿怒地看见他这种藐小 的傲慢,于是破口大骂起来:“你这小王八羔子,老子马上叫你知道厉害。你妈的,你莫要跑,要跑是众人的儿!”“好,你的大爷就不跑 ,咳,我怕你吗?”小柿子自从前回夜里,在他嫂子房中打跑了一个生人以后,于是才相信自己的两臂,果然力气不校况他今年正是二十岁 的少年。所以他敢这样的倔强。他又想:这样一个泥醉的家伙,又在病中,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敌手。他只顾去妄想,却不提防他这位天 二爷一颠一簸地跑来了。他将要忙着站起来,他的头倒被按住了。天二爷用一只猛力的脚,将他的花生筐踢翻,铜钱滚了遍地。他把身子斜 下去,想顾全他的花生筐,却被他的天二爷乘势压伏在地上。
    “小王八羔子,老子叫你知道厉害!”他用了大力狠狠地在小柿子背上连三连四的捶。
    “操你的……你欺负你家的大爷……”小柿子声音有些颤抖。觉得这醉汉压在身上,有如一棵大黄梨树,一点也不能弹动。他的大拳头 ,尤其吃不祝“小婊子儿,今天你总认识了你的天二爷?”“饶了罢!天二叔,我认识你了!”小柿子终于哭着求饶了。毕竟小柿子输了, 一般看的人也都痛快。他们笑这个傻小子,将鸡蛋去碰石磙,太不量力了。吴六先生看得有些不忍,用力将天二爷拉开,小柿子从他的拳头 下窜了出去。“古人云:‘败兵之将,不必穷追’,天二哥,记他下次罢!”“呵呵,六先生,今天不打他个龟叫鳖爬,他哪里知道厉害! ”“呀,好个下马威!”王三说了,大家都笑了。小柿子也不去睬他们冷刻地讥笑,草草地拾了花生,捻了铜钱,含着眼泪强打光棍地骂着 ,“今天打了大爷,缓两天再算账,你妈的……”悄悄地走了。“呵呵,缓两天再算账,好罢。今天便宜了你这小东西!”显过好身手的天 二哥,很光荣很疲倦地坐在原先的板凳上。
    “还是天二哥,小柿子总算叫乖了!”他们向他贺彩。“呵呵,他敢不叫乖?不然,还能姓天么?”说来姓天,这也是他的光荣。几年 前,他在王三饭店里推骨牌,遇着警察来查店,警察很不客气地要拿他。先问了“你姓什么?”他说,“我姓天!”他趁着这当儿,打了警 察两个耳光,就迅速地跑了。从此以后,他们就称他叫“天二哥”。他坐在板凳上精神有些不能支持。骤然跌倒了。
    烂腿老五很明白,他知道这一定是他的病以及酒和清尿发作了。于是同一些人将他抬到栅门的底下。
    “我大概不行了……”他的颜色变成了苍白。
    这一夜烂腿老五陪了他,也没有睡觉。在第二天东方发白的时光,这天二哥便离开了烂腿老五。据说是,正在鸡鸣丑时。    1926年7月
颜料盒    师陀
    贺文龙先生从他家里跟我一同出来,我们出了城往河上走。这时候是上午九点钟,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一个卖菜的从我们身旁赶过 去。
    “你还记得油三妹吗?”他突然问。贺文龙是苍白,细长,浓眉,他带着钢针竹筒要到河上去捉蟋蟀。
    我想了想这个油三妹的模样。
    “你是不是说的尤蔼梅?”“不是尤蔼梅。”尤蔼梅常常到孟林太太家里去。她是个瘦弱、娴静、脸上带几分哀愁的少女,五年前她被 嫁到乡下一个地主人家,因为她是城里人,她的公婆不大喜欢她,她也不满意她的丈夫。一个娴静哀愁的少女五年前被遣嫁了,她得不到公 婆的欢心。这简单的叙述使我们惆怅。这个油三妹我想应该是我小时候看见过的女孩子中的一个,那么她是怎样的呢?“她进过学校吗?” 我已经不大记得她了。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看见她们,果园城的少女们,我整整有七年不曾听到关于她们的任何消息。“她进过学校。”贺 文龙先生说她以前是女子小学的学生,和尤蔼梅同学。
    “你说的岂不是那个黑的长脸蛋的,她有一双娥眉,岂不是扎双辫的那一个吗?”“这不是她;你说的是马瑶英;她比马瑶英低一班。 ”沉没在我们纷乱生活中的记忆是很容易勾起来的,现在只轻轻一点,我就想起来了,原来油三妹就是油房掌柜老邵的女儿。她有一个圆圆 的脸,颜色总是很好的两颊,一双大的闪光的眼睛,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生了这模样的人大半心地都比较平直,据说她最大的特点是喜欢笑。 他们———油三妹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和油三妹住在东门里油房后面。油三妹的哥哥病弱无能,他从清早起就在柜台后坐着。除了星 期天,你每天在从东门到西门里女子小学的路上都能看见她,她挟着书包,很快的通过这条路,并且时常很勇敢的击退在某处守候着她的几 个小流氓。人家说比起她的哥哥,她更像男子。那时候她还只十四岁,现在女子小学已经关闭,和男子小学合并快六年了。在经过这么多岁 月和波澜之后,我们忽然想起一个少女,我感到一阵被命运捉弄着的沉闷,一种压迫。我们怎么来说明她们的不可改变的———几乎是每一 个少女都完全相同的遭遇呢?不管我们用怎样美丽的言辞,不管我们说得怎样婉转,这在我们都是残酷的。“她也嫁了并且死了吗?”一种 不幸的预感,我恐惧的问贺文龙先生。我们已经走到河上来了,我们坐下,坐在河岸上;贺文龙点上一枝烟,忧伤的望着对岸。在对岸,临 着一行柳树的,先前是属于我们的一个熟人,属于小刘爷刘卓然先生的田地。在河的下游,我们左边有一座榆树林子。这时候船场上正忙着 工作,从树林那边不断的送来沉重的痛苦的钟声。贺文龙吐一口烟。
    “是的,她死了。”他说。但是油三妹并不曾真的出嫁,虽然她等候一个丈夫等了好几年,这不过替她的生命的最后几年更添一重悲痛 。
    油三妹在民国十四年从小学毕业,接着这个圆圆的脸蛋和一双闪光的大眼的少女便在外面考进一家师范学校,第二年因为所有的学校都 停顿下来,她也回到果园城的家里。现在我又记起来了。我说:“那一年在车站开市民大会,她还唱歌。”“她还唱歌。”贺文龙先生点头 。
    “她还有一副响亮的嗓子!”“她的嗓音就像黄莺。”
    “她似乎很喜欢活动,凡是热闹的事,我觉得她都有兴趣。”你知道,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油三妹的哥哥———凡曾到东门里油房去过 的人都知道———他懦弱的全不像个男子。油三妹自己是老生女儿,她的母亲在四十五岁———她的父亲四十三岁得了她,他们对于她非常 娇宠,他们把她当作儿子看待,丝毫不让她受委屈。油三妹在家住了一年,接着又重回学校。她不单勇敢,而且善于辞令,不久就在学生会 担任了一个职务。她在那里一直住到毕业。油三妹这时候是二十一岁。在她求学期间果园城就有许多谣言,人们说她和三个男人同时讲着恋 爱:一个是她的先生;一个是一家高级中学的学生,一个学生会的委员;另一个是军队里的,据说是个少校。这些谣言的来源是稍微清楚一 点的人都会明白,她并不十分在意。油三妹毕业之后,就在果园城得到小学教员的位置。她在少女中似乎应该是个例外,她是应该幸福的, 因为她有那么多的笑,她的心地又那么善良,虽然她时常跟男人们吵架。然而命运早已为她安排下不幸,有时候你会觉得奇怪,你会忽然想 起她的天性里为什么不再多一点女性成分,她为什么不看见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且她为什么有那样多的快乐。
    自然是常常喜欢嫉妒的,不幸就接着来了。油三妹仍旧是一个女人,虽然除了生理上的差异她不承认男女之间有甚么分别,这却给她招 来更大的灾难。渐渐的她注意到她小时候的同伴,她们都获得———一个无可逃避的结局,不管幸福或不幸福。她们都有了丈夫,她们有的 被父母遣嫁了,有的是一半遣嫁一半自主的结婚了,有的并且有了孩子。我们常常说一个跋涉过度的人,不管是何等地方,他总希望能找到 个地方供自己休息。一种类似跋涉者的渴望加上一种被遗忘的感怀,油三妹希望有一个爱人。“于是她就病了?”“油三妹并没有病,相反 的她似乎更快乐了。”四围是静寂的,仿佛连树木也都在屏息倾听。从船场上送来的锤声,沉重的痛苦的千古不变的一声一声响着。“你说 这是危险的吗?”我接着问。贺文龙先生深深吸了口烟。
    “什么是危险的?”“假使女人有了过多的快乐?”“我认为是相当危险的,假使她们本来没有。”油三妹是教体音的,她在课堂上— ——有时候也在休息室里用尖利的发疯似的大声唱歌。她喜欢自己或别人大笑,喜欢各种热闹,她所害怕的只有一样,好像我们在故事里所 说的害怕自己影子似的害怕孤独。她白天很少在家。
    这样又过一年,现在油三妹是二十三岁了。她需要的是什么呵?在这里没有一处娱乐场所,没有一个正当集会,甚至连比较新一点的书 都买不到。我们可以指出它每天照例要发生的事情,并且可以更清楚的,可以像星期菜单一样为小学教师的生活排一个节目:早晨,连最小 最贪睡的学生都到学校里来了,他们从床上起来,喊校役打了脸水,然后他们吸烟;他们上午的精神很好,讲书时发声很大,时常引起学生 们在下面发笑;到了下午,你知道每一个小城到了下午都有这种现象,全城———连主要的大街都显出疲倦,教师先生们要打呵欠了,他们 照例打几个他们不喜欢的学生,同时下几盘棋。他们每天照样过着这种生活,精神上有点麻木,他们自然喜欢所谓“调剂调剂”,如果有这 种可能,他们也很喜欢和女同事开一下玩笑。油三妹怕什么呢?她的数学公式是———人+某种生理部分=男人;又,人+某种生理部分=女人 ,她从来就不觉得女人和男人有什么分别。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假使不热闹,她似乎就不能活下去了。我们不妨想像她每天早晨起来打一个 娇懒的呵欠,然后我们的小姐洗了脸擦了粉,整一整头发和衣领,再用她的丰圆的手指提上鞋,接着她照照镜子,接着她就从家里走出来。 她在路上走的很快,比她以前当学生时候走的更快,她生怕街坊上认识她的人议论。油三妹一直走进学校———这时候她和她家里人不十分 和睦,她不喜欢他们,因此她在学校里耽搁的时间更多,而回家的时候是更晚了。他们一同到城外散步,一同打球,一同到车站看戏。所有 的人都趋向欢乐,犹如灯蛾的喜欢烛焰。我们自然不能因为这缘故单独责备油三妹;我们只能说中国为什么不再文明点,或者退转去,为什 么不更原始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那件不幸事情。有一天晚上,油三妹没有回家,她的母亲和父亲年纪太老,她哥哥是做生意的,很怕见读 书人,况且她回家晚早习惯了,所以没有人找她。“他们做什么吗?”他们在学校里吃酒。他们划拳、行令,一直吃到夜深。最后他们都吃 醉了;油三妹自然是早吃醉了,她大笑并且发狂的唱歌。“这事情是很平常的。”你也许会说。
    然而一种不幸,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是最使人痛心的,油三妹第二天一醒来却变成哀愁的油三妹了。她很快的瘦下去了,她的红润的两 颊下陷了;她的发光的大眼常常是空虚,阴沉,像刚哭过似的干燥;她走起路来常常像想要倒下去睡一觉的样子。但是她咬住牙关什么话都 不说。以后她还继续上两个月课,她的母亲看出她身体上的变化,于是她就请病假了。油三妹在床上睡了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据说她什么人 都不愿意见,她不说话、不笑、不哭、也不叫喊,只是不动的向上面望着。她望甚么?我们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她睡到八点钟还没有睡醒 。她母亲到房子里喊她。自从发生那种不幸事情之后,老太太是很生气的,她怒声骂道:“小三奶奶,你睡死了吗?”但是油三妹没有理会 。阳光早已照到床上,照在她昨天晚上脱下来的鞋上,这个曾经有过过多的笑的,我们曾经看见她每天挟着书包到学校去的少女继续睡着, 她的手早已冷了。她的枕头上因为流上很多泪还是湿的。最后人家在她的床里面,在地上找到一个颜料盒。我们小时候认识的少女,第一个 将不如意的去过完一生,第二个吃了藤黄,第三个,我也想收起我的颜料盒,我们为什么要描画这些痛苦的画像呢?如我的一位相识所说, “我们既然并不比别人残酷。”但贺文龙先生点上第二枝烟,他用钢针敲了敲捉蟋蟀的竹筒,笑着说:“你刚才提起马瑶英,你知道她怎样 了吗?”“不,不……”我们不要问了,我们不再想知道马瑶英怎样了。马瑶英———那个曾扎过双辫,有一双娥眉和黑的长脸蛋的,我们 熟识的第三个少女,她因为作政治运动被判处五年徒刑,她将在监狱里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
    于是一阵悲哀统治了我们。在我们四周,广野、堤岸、树林、阳光,这些景物仍旧和我们许多年前看见的时候一样,它们似乎是永恒的 ,不变的,然而也就是它们加倍的衬托出了生命的无常。为什么这些年青的,应该幸福的人,他们曾经给人类希望,正是使世界不断的生长 起来,使世界更加美丽,更加应该赞美的他们,为什么他们要遭到种种不幸,难道是因为这在我们的感情中会觉得更公平些吗?一种苦痛和 沉默压着我们。从上游,从明净的秋季的高空下面,远远的露出一片白帆的帆顶。从树林那边,船场上送来的锤声是不变的、痛苦的,沉重 的响着,好像在钉一个棺盖。
封锁    张爱玲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 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钉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如果不碰到封锁, 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 间与空间。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铁门。女 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 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他们有坐位可坐,虽然设备简陋一点,和多数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较起来,还 是略胜一筹。街上渐渐的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 里盹着了,重重的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 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 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这静默。他的嗓子浑圆嘹亮: “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上了开电车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他长长 的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向车门上一靠,跟着唱了起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电车里,一部份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 ,零零落落也有人说句把话。靠近门口的几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继续谈讲下去。一个人撒喇一声抖开了扇子,下了结论道:“总而言之,他 别的毛病没有,就吃亏在不会做人。”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他不会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一对长得颇像兄妹 的中年夫妇把手吊在皮圈上,双双站在电车的正中,她突然叫道:“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吃了一惊,抬起他的手,手里拎着一包熏鱼 。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二寸远的距离。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现在干洗是什么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钱 ?”坐在角落里的吕宗桢,华茂银行的会计师,看见了那熏鱼,就联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银行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 样!湾湾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 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封锁延长下去,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这包子可以派 用常他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该是心理作用罢?他已经觉得饿了。他轻轻揭开报纸的一角,向里面张了一张。一个个雪白的,喷出淡淡的 麻油气味。一部份的报纸粘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 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儿,不知道为什么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 笑性质。也许因为“吃”是太严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吕宗桢看着也觉得不顺眼,可是他并没有笑,他是一个 老实人。他从包子上的文章看到报上的文章,把半页旧报纸读完了,若是翻过来看,包子就得跌出来,只得罢了。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 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 —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他剃着光头,红黄 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像一个核桃。他的脑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老头子右首坐着吴翠远,看上 去像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但是还没有结婚。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她携着一把 蓝白格子小遮阳桑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惟恐唤起公众的注意。然而她实在没有过份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 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
    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了业后,翠远就在母校服务,担任英文助教。她现在打算利用封锁的时间改 改卷子。翻开了第一篇,是一个男生做的,大声疾呼抨击都市的罪恶,充满了正义感的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骂着“红 嘴唇的卖淫妇……大世界……下等舞场与酒吧间”。翠远略略沉吟了一会,就找出红铅笔来批了一个“A”字。若在平时,批了也就批了,可 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虑的时间,她不由的要质问自己,为什么她给了他这么好的分数:不问倒也罢了,一问,她竟涨红了脸。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这学生是胆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惟一的一个男子。
    他拿她当做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看待;他拿她当做一个男人,一个心腹。他看得起她。翠远在学校里老是觉得谁都看不起她———从校长 起,教授、学生、校役……学生们尤其愤慨得厉害:“申大越来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国人教英文,照说,已经是不应当,何况是没 有出过洋的中国人!”翠远在学校里受气,在家里也受气。吴家是一个新式的,带着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家里竭力鼓励女儿用功读书,一 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顶儿尖儿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教书!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然而家长渐渐对她失掉了兴趣, 宁愿她当初在书本上马虎一点,匀出点时间来找一个有钱的女婿。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 ,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 ,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翠远搁下了那本卷子,双手捧着脸。太阳滚热的晒在她背脊上。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 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这至少是真的。
    电车里,一位医科学生拿出一本图画簿,孜孜修改一张人体骨骼的简图。其他的乘客以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的那个人。大家闲着 没事干,一个一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拎着熏鱼的丈夫向他妻子低声道:“我就看不惯现在兴的这 些立体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裤子!”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有一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将折 扇半掩着脸,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的西洋画也时行题字了,倒真是‘东风西渐!’”吕宗桢没凑热闹,孤零零的 坐在原处。他决定他是饿了。大家都走开了,他正好从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头,瞥见了三等车厢里有他一个亲戚,是他太太的 姨表妹的儿子。他恨透了这董培芝。培芝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个略具资产的小姐。吕宗桢的大女儿今年方才十三岁,已 经被培芝睃在眼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脚步儿越发走得勤了。吕宗桢一眼望见了这年青人,暗暗叫声不好,只怕培芝看见了他,要利用这 绝好的机会向他进攻。若是在封锁期间和这董培芝困在一间屋子里,这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阵风奔到对 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来。现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吴翠远挡住了,他表侄绝对不能够看见他。翠远回过头来,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这女人 准是以为他无缘无故换了一个座位,不怀好意。他认得出那被调戏的女人的脸谱———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 ,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太可爱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该死, 董培芝毕竟看见了他,向头等车厢走过来了,谦卑地,老远的就躬着腰,红喷喷的长长的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一个吃苦耐 劳,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的窗台上,不声不响宣布 了他的调情的计划。他知道他这么一来,并不能吓退了董培芝,因为培芝眼中的他素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来,过了三十岁 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坏。培芝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他太太也好!谁 叫她给他弄上这么一个表侄!气,活该气!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 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 ,宗桢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一对 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的窘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睛———谁知道?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 道:“您也觉着闷罢?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么要紧!我们———我们谈谈!”他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哀恳的调子。翠远重新吃了一 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不能归功于她 。他低声道:“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 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 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份一部份的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 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 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么。他眼睛钉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 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 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他以为她这么年青?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做声。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 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 。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 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么?”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 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 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 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 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份了解。宗桢道:“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 ”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子拭去上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 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 么,你当初……”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 年青……年青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 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 回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不 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份了一点罢?”宗 桢手里捏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 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与宗桢同 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 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 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 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 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飘散了。她是 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瞧你这张嘴!”宗桢沉默了一会 ,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 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这跟当前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道: “哦,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果她是个 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这权利。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 头……我年纪也太大了。我已经三十五了。”翠远缓缓地道:“其实,照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方说道:“你 ……几岁?”翠远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翠远不答。宗桢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 了,你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 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 行将开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来,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么这样 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的坐近一点。宗桢觉得他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 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 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 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 福。多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 了一个!向他解释有什么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宗桢一急,竟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去 摇撼她手里的阳桑她不理他。他又去摇撼她的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待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 告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地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宗桢道:“ 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 红铅笔,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来。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一阵欢呼的风刮 过这大城市。电车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 。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的遥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 ,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 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 去了又活过来的人。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 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 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 他女儿的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了些 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饭后,他接过热手 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 装死么?在思想着么?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机座上,手心汗潮了,浑身 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的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不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1943年8月
黑牡丹    穆时英
    “我爱那个穿黑的,细腰肢高个儿的。”话从我的嘴里流出去,玫瑰色的混合酒从麦秆里流到我嘴里来,可是我的眼光却流向坐在我前 面的那个舞娘了。
    她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回过脑袋来时,我看见一张高鼻子的长脸,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嘴唇软得 发腻,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耳坠子,直垂到肩上———西班牙风呢!可是我并不是爱那些东西,我是爱她坐在那儿时,托着下巴,靠在 几上的倦态,和鬓脚那儿的那朵憔悴的花,因为自个儿也是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的人。
    音乐一起来,舞场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人抢着向她走来,忽然从我后边儿钻出了一个穿了晚礼服的男子,把她拉着舞到大伙儿里边去了 。她舞着,从我前面过去,一次、两次……在浆褶的衬衫上贴着她的脸,俯着脑袋,疲倦地,从康乃馨旁边看着人。在蓝的灯下,那双纤细 的黑缎高跟儿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像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下边飞着的乌鸦似地。第五次从我前面舞着过去的时候,“尼亚波立 登之夜”在白的灯光里消逝了。我一只眼珠子看见她坐了来,微微地喘着气,一只眼珠子看见那“晚礼服”在我身旁走过,生硬的浆褶褶衬 衫上有了一点胭脂,在他的胸脯上红得———红得像什么呢只有在吃着cream的时候,会有那种味觉的。我高兴了起来,像说梦话似地:“我 爱这穿黑的,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动物和静物的混血儿!”她是那么地疲倦,每一次舞罢回来,便托着腮靠在几上。嘴里的麦秆 在酒里浸松了,钓鱼竿上的线似地浮到酒面来的时候,我抢到了她:她的脑袋在我的脑前俯着,她的脸贴着我的衬衫。她嘴唇上的胭脂透过 衬衫直印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脏也该给染红了。
    “很疲倦的样子。”我俯下脑袋去,在宝塔形的耳坠子上吹嘘着。耳坠子荡着……风吹着宝塔上风铃的声音。在我的脸下,她抬起她的 脸来,瞧着我。那么妖气的,疲倦的眼光!SOS!SOS!再过十秒钟,我要爱上了那疲倦的眼光了。“为什么不说话呢?”“很疲倦的样子。”
    “坐到我桌上来吧。”
    跳完了那支曲子,她便拿了手提袋坐到我的桌上。“那么疲倦的样子!”“还有点儿感冒呢。”
    “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一天呢?”“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过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我们这 代人是胃的奴隶,肢体的奴隶……都是叫生活压扁了的人啊!”“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 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机械地,用全速度向前冲刺着,我们究竟是有机体啊!……”“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你也是很疲倦了的人啊!”“从哪儿看出来的?”“从你笑的样子。”
    “我们都该找一个好的驿站休息一下咧。”
    “可不是吗?”她叹息了一下。
    我也抽着烟。
    她也抽着烟。
    她手托着下巴。
    我脊梁靠着椅背。
    我们就那么地坐到下半夜;舞场散了的时候,和那些快乐的人们一同走到吹着暮春的晨风的街上,她没问我的姓名,我也没问她的。可 是我却觉得,压在脊梁上的生活的重量减了许多,因为我发觉了一个和我同样地叫生活给压扁了的人。
    一个月以后,是一个礼拜六的上午,从红蓝铅笔,打字机,通知书,速记里钻了出来,热得一身汗,坐在公共汽车里,身子给汽车颠着 ,看着街头的风景线,一面:“今天下午应该怎么地把自个儿培养一下呢?”———那么地想着,打算回去洗个澡,睡到五点钟,上饭店去 吃一顿丰盛的晚宴,上舞场里去瞧一瞧那位和我一样地被生活压扁了的黑牡丹吧。
    到了公寓门口,小铅兵似的管门孩子把门拉开来:“顾先生,下午休息了。”
    “休息了。”
    走到电梯里。开电梯的:“顾先生,下午预备怎么玩一下吧。”“预备玩一下。”
    出了电梯,碰到了一位住在我对面的,在舞场里做音乐师的菲律宾人。他抬了抬帽子:“礼拜六啦!”“礼拜六咧!”可是礼拜六又怎 么呢?我没地方去。对于给生活压扁了的人,宇宙并不洪荒埃侍者给我开了门,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信来:奇迹呢!在我的小花圃里的那 朵黑牡丹忽然在昨天晚上又把憔悴了的花瓣竖起来了,那么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着六月的风。明天是星期末,到我这儿来玩两天吧。我们晚 上可以露宿在草地上———你不知道,露宿是顶刺激的Sport呢。快来吧!———圣五星五晨也不想睡觉了。洗了个澡,穿了条白色的高尔夫 裤,戴了顶帽盔,也不外穿褂,便坐了街车往郊外圣五的别墅那儿驶去。闭上了眼珠子,我抽一支淡味的烟,想着他的白石的小筑,他的一 畦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罗兰,葡萄架那儿的果园香。……圣五是一个带些隐士风的人,从二十五岁在大学里毕了业的那年,便和他的 一份不算小的遗产一同地在这儿住下来。每天喝一杯咖啡,抽两支烟,坐在露台上,优暇地读些小说,花谱之类的书,黄昏时,独自个儿听 着无线电播音,忘了世间,也被世间忘了的一个羊皮书那么雅致的绅士。很羡慕他的。每次在他的别墅里消费了一个星期末,就觉得在速度 的生活里奔跑着的人真是不幸埃可是一到星期五,那白色的小屋子又向我微笑着招手了。睁开眼来时,我已经到了郊外沥青大道上。心境也 轻松的夏装似的爽朗起来。田园里充满着烂熟的果子香,麦的焦香,带着阿摩尼亚的轻风把我脊梁上压着的生活的忧虑赶跑了。在那边坟山 旁的大树底下,树荫里躺着个在抽纸烟的农人。树里的蝉声和太阳光一同地占领了郊外的空间,是在米勒的田舍画里呢!车在一条沙铺的小 径前停下来。我从小径里走去,在那棵大柏树下拐个弯,便看见了那一溜矮木栅,生满着郁金香的草地,在露台上的圣五一听见那只苏格兰 种的狼狗爬到木栅上叫便跳了下来,跑过来啦。
    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老顾,你好吗?”“你请我来瞧你的黑牡丹吗?”忽然他眼珠子亮了起来:“黑牡丹?黑牡丹成了精咧!”“ 瞎说。别是你看《聊斋》看出来的白日梦吧。”
    “真的。回头我仔仔细细地告诉你,真像《聊斋》里的故事呢。从大前天起的,我推翻了科学的全部论据。”我们走进了矮木栅,那座 白色的小屋子向我说道:“老顾,你又来了吗?”屋子的嘴张开了,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从里边走了出来。拎着只喷水壶。那张脸怪熟的, 像在哪儿见过的似的。“你瞧,这就是黑牡丹!我是叫你来瞧牡丹妖!不是瞧牡丹花的。”一面嚷着:“肖珠!顾先生来了!”拖着我跑到 那女子前面。西班牙风的长脸,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坠 子,直垂到肩上,嘴唇软得发腻……(嘴唇上的胭脂透过衬衫直印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脏也该给染红了。
    )“嗳!”———记起了一个月前那疲倦的舞娘。她把手指在嘴上按了一按。
    我明白;我微微地点了点脑袋。
    “顾先生,请里边坐。我去洒了花就来。”走到里边,坐在湘帘的阴影底下,喝着喷溢着泡沫的啤酒:“圣五,你怎么想起结婚的?” “什么想起结婚!异遇呢!”“别说笑话了———”“怎么说笑话?真的是牡丹花妖呢?可是我现在不能说给你听,她回头就要进来的。她 刚才不是把手指按着嘴吗?她不许我告诉第三个人的。我今天晚上告诉你。”
    吃也吃饱,谈笑也谈笑饱了的那天晚上,在星空底下,我们架起了珠罗纱的帐子,在帆布床上躺下了,我便问他:“究竟是怎么样回事 呢?”“我正想对你说。是大前天晚上,我也露宿在这儿。那晚上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蚊子的叫声风似地在帐子四面吹着。躺在床上光流汗 ,脑袋上面,是那么大的,静悄的星空。躺了一会,心倒静了下来,便默默地背着《仲夏夜之梦》,那活泼的合唱,一面幻想着那些郁金香 围着那朵黑牡丹在跳着中世纪的舞。忽然我听见一个脚音悉悉地从沙铺的小径上走来,那么轻轻地,踏在我的梦上面似的。我竖起身子来, 那声音便没了。我疑心是在做梦。可是,下着细雨似地,悉!悉!一会儿那脚声又来了!这回我听出是一个女子的高跟儿鞋声音。鬼!便睁 着眼珠子瞧,只见木栅门那儿站着穿黑衣服的人,在黑儿里边。真的有鬼吗?我刚伸手去拿电筒,便听见呼的一声,鲍勃,我的那只狼狗, 蹿了过去,直跳出栅门外面。接着便是一声吓极了的叫声从空气里直透过来,是一个女子的尖嗓子。那穿黑衣服的人回过身去就跑,鲍勃直 赶上去。我拿了电筒跳起来,赶出去,鲍勃已经扑了上去,把那人扑倒在地上啦,一点声音也没的。那当儿我真的给吓了一跳———别给扑 死了,不是玩的!急着赶出去,吆喝着鲍勃,走到前面,拿电筒一照———真给整个儿的怔住了。你猜躺在地上的是谁呢!一个衣服给撕破 了几块的女子,在黑暗里,大理石像似的,闭着眼珠子,长睫毛的影子遮着下眼皮,头发委在地上,鬓脚那儿还有朵白色的康乃馨,脸上, 身上,在那白肌肉上淌着红的血,一只手按着胸脯儿,血从手下淌出来———很可爱的一个姑娘呢!鲍勃还按着她,在嗓子里呜呜着,冲着 我摇尾巴。我赶走了鲍勃,把她抱起来时,她忽然睁开眼来,微地喘着气道:‘快把我抱进去吧!’那么哀求着的样子!……”“她究竟是 谁呢。”
    “你别急,听我讲下去。到了里边,我让她喝了点水,便问她:‘你是谁?怎么会闹得这个模样儿的?’她不回,就问我浴室在哪儿。 我告诉她在楼上,她便上去了。等了一个多钟头,她下来了,嘴里衔着一支烟,穿了我的睡衣。洗去了血迹,蓬松着的鬓脚上插着朵康乃馨 ,在嘴角插着朵笑的那姑娘简直把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走到我前面,喷了口烟,道:‘为什么养了那么凶的一只狼狗呢?’‘你究竟是谁 呢?不说明白,我是不能留你住在这儿的。’‘你再不赶出来,我真要疑心自个儿是在非洲森林里,要叫狼给吃了———’那么地在我的问 题圈四面划着平行线。
    ‘你究竟是谁呢?’逼着她划一条切线。‘你瞧,这儿也给它抓破了!’忽然撇开睡衣来,把一个抓破了胸兜直抓到奶子上的一条伤痕 放在我前面。窗外的星星一秒钟里边就全数崩溃了下来,在我眼前放射着彗星的尾巴。我觉得自个儿是站在赤道线上。‘给我块绷纱吧!’ 我便把自个儿的嘴当了绷纱。以后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那么你怎么知道她是牡丹妖呢?”“第二天她跟我说的。每天早上一起来,她就去给那株黑牡丹洒水的……”我差一点笑了出来,可 是猛的想起了下午按在嘴唇上的她的手指,我便忍住了笑。早上醒来时,在我旁边的是一只空了的帆布床,葡萄叶里透下来的太阳光照得我 一身的汗。抬起脑袋来。却见黑牡丹坐在露台上静静地抽着烟,脸上已经没有了疲倦的样子,给生活压扁了的样子。在早晨的太阳光里正像 圣五信里说的,“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着六月的风。”她的脸,在优逸的生活里比一个月前丰腴多了。那么地想着,一翻身,忽然从床上跌 了下去。我爬起来时,她已经站在我身边:“昨晚上睡得好吗?”“昨晚上听圣五讲牡丹妖的故事。”
    “真的吗?”她笑着,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里边儿去。“做牡丹妖,比做人舒服多着咧。”
    “圣五呢?”“他每天早上出去散步的。我们先吃早饭吧,不用等他。”我到楼上洗了个澡,换了衬衣下来时,露台上已经摆了张小方 几,上面搁了两枚煎蛋,三片土司,一壶咖啡,在对面坐下了一朵黑牡丹。隔着那只咖啡壶,她那张软得发腻的嘴唇里吃着焦黄色的土司, 吐着青色的,愉快的话:“那天晚上是一个舞客强拉我上丽娃栗妲村去玩,他拼命地请我喝混合酒,他唱着那些流行曲,挑着我喜欢的曲子 叫音乐师吹,可是他是那么个讨厌的中年人,他是把我当洋娃娃的……等他送我回去,故意把车绕着中山路走,在哥仑比亚路忽然停了下来 的时候,看了他眼珠子里的火光,我便明白了。我开了车门就逃下来;他拉住我的衣襟,一下子就撕破了。我跑着,穿着田野,从草莽中跳 过去,从灌木丛里钻过去,衣服全撕破了,皮肉也擦破了,我不敢喊,怕他追了来。把气力跑完了的时候,便跑到了这儿,在那沙铺的小路 上———”“以后就碰到了圣五?”“对啦!”
    “可是怎么会变了牡丹妖的?”“我爱上了这屋子,这地方,这静,圣五又是个隐士风的绅士;我又是那么疲倦,圣五硬要问我是谁, 我便说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说是舞娘,他不会信我的,也会把我当洋娃娃的。我什么都不问,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这儿休息来 的。这三天,我已经加了半磅咧。”便明朗地笑起来。
    猛的生了急性消化不良症,吃下去的土司和煎蛋全沉淀在胃囊里了。我觉得压在她身上的生活的重量也加到我脊梁上面来啦,世界上少 了一个被生活压扁了的人咧。
    下午,我走的时候,她跟我说:“每个星期末全消磨到这儿来吧。我永远替你在这儿预备了一个舒适的床铺,丰盛的早饭,载满了谈笑 的一只露台,和一颗欢迎的心呀。”
    (
    嘴唇上的胭脂直透过衬衫印到我皮肤里面———我的心脏也该染红了。
    )幸福的人啊!生活琐碎到像蚂蚁。
    一只只的蚂蚁号码
    3字似的排列着。有啊!有啊!有
    333333333333……没结没完的四面八方地向我爬来,赶不开,跑不掉的。
    压扁了!真的给压扁了!又往生活里走去,把那白石的小屋子,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罗兰,葡萄架那儿的果园香……扔在后边儿 。可是真有一天会在半路上倒下来的啊!
    1933年2月7日
我诅咒你那么一笑    艾芜
    如今一想起那么一副笑容,我还要狠狠地说一声,我诅咒你!事情的发生,原是有好几年了。但印象太深,总使人不易忘去,虽然我是 极愿意在心里埋葬了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那时候,我正在克钦山中的一家客店里,做一名不三不四的伙计,过着半天苦工半天教书的日子。每天日头落山的时候,总有好些驮货 的马队,从山峰上面,带着黄昏,走了下来,在谷里的店家过夜。另外,隔不两三天,还有干崖坝的傣族妇女,尤其多的是农家少女,挑着 本乡的产物,像鸡呀,鸭呀,鹅呀,蛋呀,果物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少数民族地方才出产的东西,经过这儿,也来在山家店里,歇宿一 晚,才走到缅甸北部的大商埠八莫去,换了些洋线,洋布,洋针,洋油,洋火之类回来,再行经过这儿,住下去,等待次日的晨光,才又同 着朝霞一道儿去了。她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三四天少有人烟的,全是原始森林的克钦山中,当然也掺杂些男子,但男子比起女的来,总是为 数寥寥的。一队差不多有二三十个人,每人的肩上都挑有两个装满杂货的竹筐子。那样儿,看起来,全不像汉人挑东西的办法:竹筐子上拴 着四股索子,索子系在扁担的两端。她们的呢,却不要什么索子,只把扁担的两端,插进竹筐子里面,便挑起走了。像这样挑着担子的队伍 ,白天缓缓地走在群山里面,一路说着笑,一路唱着歌,劳倦和辛苦,便都给年青的锐气征服着了。
    正午,就把重甸甸的担子,放在坡边的树下,取出竹筐子内的锑锅,装些菜和米,走到不远的涧边,淘洗干净,拿回来放在三块石头支 成的灶上。同时,另一个女伴,已在路旁的林中,捡得一抱枯干的枝条和落叶,笑盈盈地走来燃火。饭后又重新登上熟识的旅途。同着苍茫 的暮色,一齐走进山村的茅店。镇日的劳苦,便和肩上的担子,一同卸脱了。她们走进店子的时候,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样,也不通知主人 ,也不做出客气的招呼,只是笑声,话声,和着人影,一伙儿涌了进来,就急急忙忙,争先占据着好的房间,好的铺位,然后,赶到厨房去 ,抢着水瓢,争取清凉的水,一个个仰起脖子,咕咕地喝着,笑着。我们的山谷,整天都是静悄悄的,非常的清冷。尤其在正午之后,大家 都要躺歇一会儿,店门外也少有人行走了,这时就更见寂寞,竟连四周的群山,都仿佛沉入了远古的梦中。但当她们一从山上走了下来,山 谷里的茅草店子,就里里外外通换上了一种热闹的而又是欢愉的空气。
    这一队漂泊的傣族女子,喝好水,歇足气,便各自拿着一条洁白的汗巾,到溪边洗澡去了。直到夜色埋着整个山谷,家家茅屋透出点点 灯火时,才一面低声唱着,一面绞着水湿的头发,带着凉爽的夜气回来。登时店家的院落里,点缀起了堆堆煮饭的野火,同时弥漫着忧郁的 ,而也是快乐的歌声。火光闪现着,她们微红发光的面庞,晚风吹拂着,她们的长发滴落水珠,真像一群神女似的突然在夜间出现了,也可 说是江中的水仙,林间的精灵,到来了吧。对于这些傣族少女的样子,似乎没有夸写的必要,不过我要略为说一点,就是走过好些地方,看 过好些民族了,但要像傣族妇女那样的清秀,确是很少有的。第一稍稍使我感到诧异的,是她们生息的家乡———怒江流域,大盈江流域全 是些烟瘴毒烈、汉人不敢长住的地方,怎么会长出这么佳丽的花呢?大约在昆明吧,同时也在滇西的旅途中,都听到这么相似的话:“到彝 方①么?那危险,谁也不会回来了。”自然要寻根究底问下去,而回答的话是:“你说为什么?你会给那里的女人抓着哪!”意思就是说滇 缅交界间,有一种傣族人,女的要比汉人姑娘好看些,容易诱惑人些。话虽是不免过份一点,但含义却有一部份是对的。
    这些下山谷来过夜的傣族妇女,多半是———似乎简直照例是:先到我们这家店子来。实在住满了,才到老刘的店子去。其余的店子, 却很少有去住的。这并不是我们这家客店招呼客人,特别谦和些或是店钱少些。原因是,我们店里的老板娘和她的大女儿,都能够讲三种话 ,也可以说是这小山谷里的两位语言学大家吧。老板娘在这儿学会了本地的克钦话,同时又因为是汉人父亲傣族母亲生的,自然汉人话和傣 族话,就非常熟练的了。她的大女儿呢,在语言学这一课程上,却应当算是她妈妈的得意门徒的。因此,那些远地到来的傣族女子,为了讲 话的便利,又可以得着同族女主人和悦的招呼,便都高兴跑来就宿了。
    至于老刘的店子呢,他的女人是位克钦人,会说些傣族话,但不甚精通,然而,比起那些连傣族话也没人懂的客店来说,也就算是外交 上的人材,不见怎样乏的了。所以,在我们店中住不下的傣族人,便也愿意去宿夜的。
    别家客店的老板,因为缺少这种外交上的语言人材,生意当然减色了许多,常常对这两家的店子,尤其是我们这家的,一面搔着头皮, 发出这么羡慕的话来。“嗯,我有这样一个老婆就好了!”①当时云南人称呼少数民族住居的坝子为彝方。
    “半个也对哪,……像老刘的!”我的老板呢,也非常自满的,以为有了这么一个老婆,做外交大臣,这么一个女儿,做着帮办,自己 简直可以在这小山谷里称王了。不管哪国的使者(各色人种的旅客)前来朝贺(歇宿)进贡(给店账),是一点也感不着外交上的困难的。但有一次 ,进来一个买货的客人,却在外交上,因为语言的交涉,竟然也惹起了一点儿怪有兴趣的事情。莫非来人是个哑子么?不,还是精通三种语 言的哩。你想哪,这不是很有趣味吗?这人也是住在山谷里的,专门管理山中培治道路的事情,倘若山路上,有一块地方,突然给山洪冲毁 了,从八莫到腾越去的驮货马队,没法儿通过,那么,八莫的英国当局派人来查出了,便要责备他的。他是印度人,懂缅甸话和英语。但他 叫克钦人下山来修路的时候,却必然先要找个会讲缅甸话的克钦人做工头。一天,他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嘴里说着缅甸话“姐伍”那个名 字,他满以为住在缅甸地方的人,总会懂缅甸话的。随即看见大家莫名其妙,就用拇指和二指做个圆圈圈,嘴里重又说着:“姐伍,……姐 伍。”我们店里的两位外交人材,老板娘和她的大女儿,便把“姐伍”这个名字,费力地推测着。“芒果吗?”老板娘觉得他平常一来店里 ,看见有新下树的水果,总要买一点的,所以便这样说。跟着,就向门外的芒果树,指了一指,看看这位印度人到底是否要那种果子。
    印度人却摇摇头,红着脸,急促起来了。“姐伍,……姐伍。”连连说着,一个音一个音地吐出,手又做着圆圈圈。然而外交大臣的老 板娘,也失败了,谁还猜得出呢?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做妈妈帮办的女儿,猛然爆发似地叫了起来,拍达拍达地响着木拖鞋,跑进厨下去了。笑嘻嘻地端了一竹筐 子洋山芋,又拍达拍达地跑了出来,高高地举在印度人的面前,几乎要抵着他棕色的鼻头。快活地急说着:“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你这哑巴!”但这印度人还是摆着下巴,而脸却更红了,不自然地微笑着,嘴里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很着急。满以为准猜着了的,却 结果仍是错了,她便异常的扫兴,竹筐子软拖拖坠了下来,尖起嘴,气狠狠地直对着印度人骂:“要死了,你这鬼!”自然他不懂得,但却 明白在骂他,就现出非常难过的样子。“不要听他的鬼话了!”老板娘看见这已经上了门的生意,做不成,叹了一口气,便坐在一边,敞开 黑洋布的胸襟,扯出奶头,塞在孩子的嘴里,一面轻轻地摇着。
    这位陷到绝境的,弄成又傻又哑的印度人,突然一下子精灵了,便稍微俯下身子,蹲在地上,把两腕平伸了起来,鸟儿拍翅似地扇着, 嘴里做出这样的声音。“过得儿果,过得儿果,过得……”同时,又把右手往屁股上一摸,仍然用手指做个圆圈圈现了出来。
    “鸡蛋呀!鸡蛋呀!”大家哄地一声,荷荷地大笑着。端着竹筐子,正闷着气的人呢,也笑得把洋山芋倒了出来,骨碌碌地遍地都滚去 了,她的小弟弟和妹妹,就快快活活地赶着去捉拿。老板娘眼泪也笑了出来,一面叫着。“天呀,天呀。”
    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吹烟的老板,这个国王呢,也笑得从宝座上坐了起来,很有精神地喊着:“记着呀,你们记着呀!……呀,刚才说 的是‘鸡母’吗?”连自己也记不大清了,却还在正经地吩咐人家,便小了声音,改正道:“该是‘鸡乌’吧?”一面抓抓自己的头皮。
    “鸡母……鸡公嘞!”正高兴着的老板娘,就回头打趣老板来了。“你……哼,你多懂得喃!……人家买芒果嘞!”老板偏一偏颈子, 眯小眼睛,也高兴地打趣过去。这事以后,小孩子们一看见这位印度人走来,便远远地站着,笑嘻嘻地喊过得果了,有时还故意蹲在地上, 拍着两手,学他前次下蛋的样子。这位被叫做过得果的印度人呢,就只有不好意思地,难为情地笑着。
    后来,他偶然知道我是懂得一点子英语的,便在买东西的时候,就叫我来解决他的难关。比如他一进店门,就喊着:“姐马!姐马!” 马上觉得不生效,便赶忙找着我喊:“Hen!Hen!”经了我的说明,才把缅甸话的“姐马”和中国话的“鸡母”连系起来,而他要的东西,也 就毫不费力地得到手了。因此,一有关于外交上的事情,他总要来拜访我这位扫马粪的伙计的。而我也有时要跑到他那里去借点书来看看, 像缅甸神话印度故事那一类的英文小册子,他是藏有好些的。在我们老板统治下的这个小王国里,我也渐渐能在外交上站得一点子地位了。 老板娘和她的大女儿呢,也慢慢地由我的从中翻译,就逐次懂得好些由那位过得果所说的缅甸名词了。有些时候,竟然不要我的斡旋,也能 够把过得果的外交,马马虎虎地应付过去。至于我们的国王,这位老板呢,在语言这一课程上,却只有永远地做了个劣等的学生。像老板娘 就尽可以教会他的傣族话和克钦话,而且满应该说得很流利的,但他却除几个傣族话的名词而外,什么也不会说。见了店中过夜的傣族女子 ,就仅会放些“黄腔”。像有些晚上,遇着她们煮好了饭,没有把院子里临时搭成的野灶撤去,他便气呼呼地叫了起来:“挟蒲骚’,你们 砖也不弄开,就去‘景好’吗?”弄得那些围在油灯下面,正在吃饭的女孩子们,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筷子不动地衔在嘴里 ,直到他的大女儿拍达拍达地响着木拖鞋跑来,笑着说,这是讲小姑娘们砖也不弄开就去吃饭的意思,大家才笑了起来,有的竟然笑得饭也 喷出。老板便在哗笑声中“妈的”骂了一声,就红着脸躲开了。说到过得果和他直接发生了外交时,那就非找我不行了,因为到现在连他喊 着“记着呀,你们记着呀”那一个缅甸人叫鸡蛋的名字,都还弄不清楚哩。
    有一个深夜,我已睡着了,却被老板轻声地叫醒(往夜总是大声地呼喝着的),我就赶快翻爬起来,抓着床边照常放好的风雨灯,预备点燃 着。因为我以为由山里接到马场的竹涧,大约又被落叶塞住,山泉不能流来,马又没有水饮了。这须得提着风雨灯,爬上山坡的林里,走到 泉边去清理一下子的。像这事情,隔不几夜就会发生,所以风雨灯总常常放在床边的。老板见我要点燃风雨灯,就阻止我说:“不,不,… …印度人说什么?……,不晓得他要什么?……这真是讨厌的事情,。”老板用好声音央求着我,又像在独白一般,印度人要的什 么,他仿佛早已会意一点了,但又不愿对我表明似的,只是地微笑着。把我从甜美的床上叫醒,却并非为了职务上应做的事情,我是怪 不舒服的,然而,听着是在央求,也只得尾着去了。
    印度人在对面那一列屋里等着,身子正像死尸似地摊在老板的烟铺上面,只有两只还是活着的手,却在缓悠悠地烧炙着鸦片的泡子。清 油灯映出来的面孔,棕黄色里透出紫黑的颜色,光景像是喝过不少的酒了。
    旁边坐着一位年青的英国绅士,装束是:翻领的白色汗衣,短的黄斜纹布裤子,长毛袜,黑皮鞋。手里握着手电筒,正把电光一下子放 出,一下子关闭,那么地玩耍着。样子自然全是欧洲的模型制出的,只是一头光溜溜的短发,却是东方人的黑色,看起来大约是白种人和印 度人的混血儿吧。
    印度人勉强向我笑了一笑,并不说明叫我的用意,却对那英国绅士说着我所不懂的印度土坦里话,随即那位绅士带着命令的语气,直对 我讲:“Iwantagirl,boy!”(我要个姑娘,小伙计!)舌头弄不灵活似的,吐音极其僵硬,像也是喝醉了的。听着这样的话,我生气了,忿忿 地望着印度人;他却把眼光低了下去,射在一边,略略感着窘迫的样子。回头看看老板,老板向着我微笑,又把这微笑献给英国绅士,而且 更要做得谄媚些。真奇怪哪,这位语言学上的初等学生,怎么会懂得那意思呢?呵,也许是,那过去的经验已经告诉了他吧。但我仍旧翻译 给他听了,却带着埋怨的口气:“真怪了!他向我要女人。……我有什么女人!……我又不是开窑子的!……”“他们就是要那些傣族女子 罗。……”老板用嘴巴往那些客人睡觉的房间一指,轻声地说,做出很懂事的样儿。随即补了一句,意思是叫我识相一点儿,莫要在贵客的 面前现出那么不好看的嘴脸。
    “不好得罪的哪……这是八莫官家派来查路的人。……在这里开店子,唉,真是……”不再往下说了,苦恼地叹口气。我按下了忿怒, 稍微放软声音说:“是不是叫我替他去找一个……”老板点点头。
    我却很生反感地说:“这样的事,我不会做,不会,不会,不会,……我又不懂傣族话,……叫老板娘不好吗?”最后一句话,简直是 硬着头皮说的。“嗯,嗯,这是什么话!什么话!……”老板立即大发脾气了。就把外国人手里的电筒抓着,口吃地说:“来,来,……大 人,我,我引你去,我引你去。”马上一个悲痛的意识,子弹也似地打进我的心头;难道竟眼睁睁地望着那些可怜的傣族少女,让人活活作 践么?看看睡着的印度人,全不说什么话,只是闭起眼睛,摆着青色的下巴,他也像我的老板似地,陷到无可如何的境地了。都是没用的家 伙!我心里恶毒地骂着,同时,燃起了愤恨的火焰了。这打扫马粪的,侍候客人的倒楣事情,也不想再做了,今晚上痛痛快快地揍那洋鬼子 一顿,当夜或者明早就跑回中国去。但想到把祸事丢给这家子和那印度人,又觉不忍。而且又使我那三个可怜的小学生,弄到老虎的嘴上去 ,却更令我心上不好过。因为他们太天真了,从不曾把我当成小伙计一样地看待过,总是像对先生那般地敬爱着。然而,闭着眼睛让那些在 生活上辛苦奔波的傣族少女给人蹂躏么?这于我,又是不可能的!绝对不能够!于是,我突然向老板和那洋鬼子追去了。
    但并没有挥起拳头,却只把老板手里的电筒抓着,急促地说道:“还是我来好了!”“嗯,嗯,……”老板依旧现着大不满意的样子, 但也不说什么话,就把手电筒交给我,很快地便抽身转去。那样子,宛如是在说,倘若和那些傣族姑娘弄不上手而又闹起来了的话,那是不 关我的事的,因为这是你自己甘愿做的哪。
    于是,这一件丢脸的不愉快的工作,便全放在我的肩上了。但我这时的心上,却非常地平静,因为应付这事的计划,已经一下子布置在 脑子里了。走到那些傣族少女睡的房间门口,我蓦地站住了,立在洋鬼子的面前,静静地问:“Whatdoyouwant?”(你要什么?)意思是想使 他小小生点气,故意装做不懂的神情。“Iwantagirl———beautifulgirl!”(我要个姑娘———漂亮的姑娘!)虽然仍旧是不灵活的口音, 但却变成急迫的恳求的语气了。仿佛一个诚实的可爱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要糖,而现出欢喜的光景在说:“我———我要一块糖———好吃 的糖。”
    并且“Boy”那一个使我不高兴的称呼,也取消了。“Allright!”(好嘛!)我冷冷静静地笑了一笑,便带着谦和的口气,简切地说一声 ,就带着他去找好看的姑娘去了。
    旅客住屋的门和壁,就是全山谷人家的门和壁,都是苦竹片子编成的,第一取其缝隙多,容易通风透凉,同时也因为遍山丛生着矮树竹 林,便于砍取,且易修造茅屋。我掀开了竹笆门,手电筒的白光,就引了我们进去。屋子里原是用竹子做的大床,组成连间铺的样式,紧靠 着竹笆子的壁头。傣族的男男女女,就通通乱躺在上面。不过,两人之间总是隔有一挑杂货担子的,彼此的身子都各有秩序地伸着,谁也不 会挨挤谁的。她们都静静地睡着,响着甜美的酣睡的鼻音,没有一个醒了的,抬起吃惊的头来。幸福的旅人哟,我们这两个闯入者,要来踏 碎你们的好梦了。这样歉然地想着,足步便自然而然地轻了起来。但看着这位醉了的英国绅士笑欣欣地咂着嘴的贪馋神情,背皮都打起冷噤 来了。
    事情已到这步田地,是无可如何的了,只有开始寻找美丽女子的工作。然而凡是遇着盘毛辫子的少女的头,我就很快地把电光摆开,不 让这位馋涎欲滴的绅士瞥见,只是半带报告半似鄙夷地说一声。“Oldwoman!”(老太婆!)遇着围有尺把高黑纱帕子的中年妇人的头(傣族女 人大约是处于热带的原故吧,三十来岁的光景,便苍老起来)。就把电光在那不十分好看的面孔上,停个一二分钟,且使他注意地说 道:“Hereisagirl!”(这里有个姑娘!)这位英国绅士便将又尖又长的鼻子,伸了下去,但在朦胧的醉眼中,也渐渐地鉴别出来这是不够美 的。鼻子里哼出一声“No”(不是),就失望地抬起头来。随即忧郁地低声唱着:“Whereisshe?Mysweetgirl……”(她在哪里?我那可爱的姑 娘……)照见包着黑布帕子的男子的头,电光便在那粗糙的脸部上面,游戏三四分钟,让这位心急的绅士饱饱地看个够。同时利用他那醉了的 胡涂心情,便略带打趣的调子问:“Isshebeautiful?”(她漂亮吗?)“No,no,no,no,no,no.”(不,不,不,不,不,不。)鼻子里发出一串 兽也似的叫声。随即抓着我的肩头乱摇,粗暴地笑着,强烈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Ha—ha—ha,Chinaman!Ha—ha—ha.”(哈哈哈,中国 人!哈哈哈。
    )我想他一定还没有认出这是男子吧,原因是,一则醉眼昏花了,一则想不到世界上竟有这么样的旅馆,不相熟的男女会睡在一张大床上 的。他的哗笑大概是奇怪我怎么会发出那样的愚问罢了。
    这样游戏了好一阵,每个房间都去玩过了,终于没有找着一个好看的姑娘。当然的,这位英国绅士是非常的颓丧,嘴里就仍旧忧郁地哼 着他那老是哼不完的调子。
    “Whereisshe?Mysweetgirl……”(她在哪里?我那可爱的姑娘……)我却高兴极了,愉快极了,简直想跑上山峰去,大叫几声,让山泽 林莽都知道我的快乐呵。
    但他的贪欲的火焰,尚未熄去,无论如何,还要到别家去游猎,我也趁一时的欢喜,便率性去玩个痛快,就带他到老刘那家店子走去。
    屋外的马场,浸在清清冷冷的月光里面。地上散乱地点缀着淡黑色的马的阴影,到处都响着牙齿磨着稻草的声音。不时,在稍远的地方 ,间或有马在作声地喷着鼻子。稻草的干香和着马尿的浓味,随着微微吹拂的夜风,一阵阵地飘来。露天下燃着的火堆,已没有熊熊的光辉 了,但那红红的余焰,却还留着;马哥头卷曲地睡在侧边,蓑衣和月光温柔地盖在身上。犬儿听着我们的足声,狂噪地吠了起来;睡在地上 的主人,翻起身,粗暴地叱责着。我向他作了一个有礼貌的问讯,便轻轻地走开了,犬儿依旧转去,平平静静地伏着。围着马场的竹篱外面 ,睡着滇缅通商的灰色大道,蜿蜒地从群山里面伸了下来,又蛇也似地爬了上去。路边蔓延着的含羞草上,流动着三两点暗绿的萤火,用电 光触去,它们便没入草间了。电光射入坡上黑郁郁的丛林,枝头夜宿的小鸟,便慌慌张张地叫了起来,抖着眉峰一样的翅子,纷纷散入月明 的空际。一会儿,便重归静寂了。四周蓝色的山层,静悠悠地熟睡着,月光的素足,在它们的身上践踏过去,也没有丝毫觉着的样子。只有 峡里由中国奔来的大盈江,还在深夜里独自儿雄壮地歌着,仿佛逃出故乡,远来异国,正是非常快活地,高兴地。竹壁缝里透出了老刘家的 灯光,我们这两个寻觅美丽女子的夜游人,便掀开竹笆子门,走了进去。油灯下面做着鞋子的克钦女人,黑布高包头和大耳环的阴影,正粗 大地画在竹壁上面。抬起头来怔了一怔,等我招呼之后,才微笑地用汉人话问:“做什么呀!”一面打量着站在我侧边的外国人,就稍稍流 出了惊讶的神情。“他要查一查这屋里人,有没有为非作歹的。”我忍住了笑,故意打起很漂亮的官腔,吓吓这位平日横蛮的女人,同时也 想遮掩着这件丢脸的事情,使人家不会知道起来。“……”一通带着怪样的笑声,响在后面。回头看,不知几时老刘就已经站在我们 背后了。他向我吊下嘴角含意地一笑,仿佛是在轻蔑地说———可尊敬的年青人哪!怎么你也做起“牵马”的事来?一面怪不高兴地说道: “这一晚!一个傣族女人也没有来哪!”不用说,他又像我的老板一样,预先懂得了,跟着很生气地说:“你们店里不很多吗?”看着这样 的笑容,听着这样的冷语,顿时把我气恼坏了,简直像是灵魂上重重地着了一鞭似的。
    “干我屁事,人家是来检查的哪!”红涨着脸,勉强这么抵了一句,手电筒塞给英国人,便气狠狠地独自抽身走了。
    到了店里,向印度人交代之后,就去睡觉,一面脱衣,一面突然想着:“这不对哪!”但一记起老刘刚才说的“这一晚,一个傣族女人 也没来哪!”便安静地睡下了,虽然那么一副笑容曾使我不舒服了好些时候。第二天早上,我在马场上,一面打扫马粪,一面就从树荫疏处 ,向老刘的门前望去。糟糕透哪!昨夜在他店里宿夜的傣族女人,正有二三挑着竹筐,在门边芒果树荫下,现了出来。大家沉默地走着,已 没有往日动身时应有的朝气了。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傣族女子,则更是低低地垂着头,软弱无力地拖着足步,仿佛还留着夜来低泣的样子 。
    我心里很是难过,想着,希望着:昨夜该没有那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吧!但愿她今朝的不快,是由于女伴间吵了嘴,骂了架,或是互 相揪着头发,打过来的。然而,不到吃早饭的时候,这曾经的确在老刘店里发生的悲惨消息,就像晨风似地吹遍山谷中的每一个茅屋了。老 板一面吃着饭,一面说着这件事情,随即带着讥讽的口气总结一句道:“不晓得刘老乌龟昨夜又得了多少钱?……哼!这个老家伙……”他 摇摇头,好像道学先生一样,大约昨夜央求我的事情,今朝业已全然忘记了吧。
    “损阴丧德哪!”老板娘起初听见老板说,就这样骂了一句,现在听完了,又重复这样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幸好没有在我们这里。 幸好……你的眼睛瞎了哪!”突然看见她的小女儿挟菜的时候,把袖头拖在油汤里面,就这么转了话头。“这还不是一样的么?”我接着这 样地想,却没有说出,无味地吃了两碗饭便悄悄地走开了。
    一面扫着马粪,一面难过地思索着:昨夜做了刽子手的,不正是我吗?倘如没有老家伙的那么一笑,或者我能老着面皮毫不动气的话, 事情不仍然游戏似地轻轻度过了么?沉重的砖块,压上我的心头了。
    但是,内心的苛责,还正担受不起的时候,却又加添了外面可怕的谣传:昨夜老刘家的洋人是我引去的,并替他传话,威吓着那儿过夜 的姑娘。
    这一来,我更生气,更发恼了。想着那些辩解不了的谣言,那一个受污低泣的少女,便简直恨老刘极了,无法减少心上的苦痛时,见着 人家含意的微笑时,就只有忿忿地大骂一声:“老鬼哪!我诅咒你那么一笑!”如今想起来,我是怎样的一个懦弱而又好动感情的人呵!倘 若那一夜把那色鬼痛打一顿,跑回中国,或者不顾讥笑,坚定下去,那么现在我的心上一定是清爽无垢,而且也不会觉着痛苦的。一被这件 不愉快的往事苦恼着的时候,除了切齿地骂一句“我诅咒你那么一笑”之外,不禁要想起那些勇敢的坚毅的人们而羡慕地说道:“你们是有 福的了!”
堪察加小景    沙汀
    一阵的细雨,一阵的出山风,再加上昏夜,与同山域地带秋天例有的寒冻,市面上已经没有一点活气了。尤其公所一带地方如此,因为 这是一个冷僻的所在,背负着大山,前面又是湍激奔腾的河流,便在平日,只等公所的大门一关,竟也很难再找出一个人影子的。但在一两 顿饭久以前,在那平时算是操场,赶场日子小贩们摆摊设市的坝子上面,却也着实热闹过一通。因为一次颇为别致的示众,它把全市的男妇 老幼,一统召集来了,让他们各各替自己寂寞寡欢的生活撒上一点香料。若果不是天气骤变,他们也许还不会走散的,然而,现在这里确又 只剩有一些简陋的篾摺棚子,一些赶场天用以煨煮肥肠猪血的行灶,和一两匹野狗了,此外就是风声,水声,以及困人的寒气。
    但认真要找出一个人来,倒也很轻松的,这便是那个被人拖来示众的流娼。花名叫筱桂芬,这天下午才初次到镇上来,而她立刻碰上了 好运气。但现在苦她的、却已不再是那意外的遭际了。她只想好好的躺一躺,息一息已经酸软的周身关节。哪怕就是泥地上躺一躺也不错。
    她已经直伸伸站立了好几个钟头了,而且,上半天她还跑了三十里路,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当她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半下午了,她在 镇口河边上梳洗起来,用了一些廉价的脂粉,一件印花的绸旗袍,和一双红地白花的布鞋把自己打扮起来,招摇过市的去找栈房,而她不久 就碰见了对头。
    这是她一两年间稀有的遭际。辱骂不必说了,她还挨了一顿耳光,最后是被拖去示众。但若果嘴不硬,她是不会被柞上脚柞的①,不会 站在这里来喝冷风;她会仅如她的同业两天前遭受的样,被人驱逐出境完事。
    曾经有好几次,她试想蹲下来,这至少腿子好受一点,暖和一点,但她拿不定重心,又磨得脚胫作痛,她立刻就又站起来了。现在,她 已放弃了这个念头,但她嘤嘤啜泣起来。“我犯罪来吗?”她自言自语的边哭边说,“我又没偷人抢人!……”她哭得更伤心了,而且第一 次那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可怜;为了一顿饱饭,她得四处奔波,她得逢人要好,甚至于挨打受气!现在是连犯人都不如了,因为她就从来 没见过犯人像她这样。她继续哭下去,但她忽然间住嘴了,带点恐怖扫了一眼四面包围着她的黑夜。
    “唉,未必就这样让我露一夜么?!———喂!……”她意想不到的大吵大闹起来,而这个立刻使她有了勇气。她不再哭泣了,而她的声 音越大,愤怒也更高了,因为她忽然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过一夜。
    在她的嚷闹当中,公所的大门,呀呀的敞开了。“火锹给你插进去了吗?!”接着,她听见了一句口气并不粗暴的粗话。
    “是给火锹插进去了哩!”流娼筱桂芬顶着说,忘记了那个骂她的①脚柞,是一种刑具,两块大木料做成的,流行于川西北一带农村。 它的作用在防止罪犯逃跑,比脚镣还有效,也更作孽。
    是个所丁,而且,她的目的是在求得解脱:“你又来看,”她接着说:“又冷又饿,腰都站酸了!我又没有偷人抢人,……”“可惜不 是我把你柞起的啦!”所丁叫屈的插嘴说。“我管哪个把我柞起的啦!就是犯人也该有个地方躲风,有几根草……”她咽哽起来,顿然没力 气闹下去了。那所丁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就像你把她柞起的样!”停停,他自语般的说了,有点类乎辩解。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退进那黑的大门。他叫谢老娃,是个心思迟钝,行动迂缓,矮而结实的汉子,当了几年所丁,永远没有脱去 土气。他慢慢转过身来,打算闩上大门;但他刚才伸出手臂,就又慢慢缩转去了。
    他听见班长陈耀东的吆喝,于是叹一口气,停下来等候他。“厌烦死了!”他生气的咕噜着,“真像夜猫子变的!……”班长是三十挨 边的青年人,长条子,生满一手的好疥疮,小粮户的独子,除了红宝摊子,以及纸牌,对甚么都没有兴致;但又往往十赌九输。他来服役不 到一年,目的在逃避壮叮因为无聊,他的脑子里早就盘据着一个邪恶念头,想揩那流娼的油。这苦恼着他,才从德娃子的烧房里喝了干酒转 来。
    他狡猾的一笑,和所丁面对面停下来。“叫你去睡觉哩,……”他拖长了声音说,随又害羞的笑了。“睡觉?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你这个人!”班长紧接着说,“我早就说过替你守啦!……”所丁谢老娃认真的盘算了一会。
    “你不会摸到场合上去熬夜吧?”他怀疑的问。“场合上去!连喝酒都是赊的,———你来摸吧!”班长辩解着,双手拍拍制服口袋。
    所丁翻眼望他,又摇摇头,于是决定偷点懒去睡觉。但他并不立刻动身;他忽然集中注意,侧起耳朵倾听起来;他叹息了,“仿佛你把 她柞起的样!”他怨诉的在心里说,因为穿过暗夜,他听见那流娼还在旗台边嘤嘤啜泣。
    他准备向班长谈一谈她,但他打了一个呵欠,结果这样说了:“今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罗!……”所丁转身走进去了,班长在大门边被 留下来。为了实现他的企图,班长是颇费过苦心的,而那全部工作的重心便是支使开他的伙伴。办事员是照例不在所里住的,乡长进城求医 去了,全部房子只有三五个所丁住宿;他们大半都有家有室,要诳走他们是容易的,但在那个无家可归的老娃身上,他却打了不少麻烦。他 曾经两三次提议代他守班,那老实人不放心,怕他会熬不住牌瘾,摸到场合里去。他已经有点灰心,但他现在轻轻松松把他打发走了。可是 ,他并没有即刻去旗台边找那流娼,为了周全,他做作的半掩了门,缓缓跟了进去。那是间大神殿,正中的东岳大帝已经搬移开了,中梁上 悬着一盏久已失灵的洋灯。下面有张餐桌,几把凳子。然而,两厢皂隶之类的神像却还在的,其中一个大家叫做胖爷,脚下燃着一只破碗做 成的油灯。神座下的一堆柴火正在熊熊的燃烧。班长在火堆边坐下来,留心着后殿里的动静。他听见老娃在打呵欠,又嗒的丢下草鞋,接着 是木床札札札响了一阵,便再没有声息了。可是,虽然如此,班长却仍旧没动身,一种倦怠之情,重又罩住他了。他受了同伴的传染,竟也 呵欠起来,感觉到了困乏。而且,经火一烤,他的疥疮子更加痒了。而当一个人搔着疥疮的时候,任何幸福都很难引诱他的,倒是尽情抓它 一通快活得多。但他蠢然一笑,又叹一口气,终于放下决心,站起来了。他离开火堆,轻轻的敞开门,贼也似的进暗夜里去……那流娼还 在啜泣,已不再幻想谁会拯救她了。因为所丁的出现,以及他的提示,她才又记起她今天触到的是怎样一种霉头!那个收拾她的妇人的威风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甚么人都肯听她的话,而在她的进攻当中,几乎全街人都是帮手。最怪的是某些人物,就像狗样,她才一声吆 喝,她就被柞上脚柞了。在她的熟人当中,曾经有两三个,也是遭逢过醋婆子的虐待的。她们有的被撕破了仅有的盖面衣服,有的脸给磁瓦 片划伤了,以致好久无法营生。这也许是更坏的事,但她现在却宁愿这样,因为她现在并不觉得一件衣服,一张面孔可惜,只要能够得到食 物,温暖,和好好的躺一躺,她倒并不怎样看重它们!她举目四望,她所看见的只是黑暗;她又情不自禁的放声哭了。“入它妈哟,老子犯 的甚么罪哇?!”她粗鲁的绝叫着,“又没偷人抢人,……”她忽然间住了嘴,因为她听见了急行的脚步声。那是班长。他转向她面前停下来 ,但他发出傻笑,不知怎样开口的好。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近女人,他有儿有女,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但他接近一个被人当做商品的女人,这 还是第一次。而他之傻笑,更因为塞满他的只有那个原始欲望,而又害怕说失了格。
    “甚么人叫你这两天跑来呵!”他终于找出话题来了,接着松了口气。
    “这个怪得我么!”她反驳的说,但却庆幸自己有了一个诉苦的对象,“就说我来错了,我走好啦!把你像犯人样,———连犯人都不 如!一个躲风的棚子都不给你!……”咽哽打断了她,她的眼泪淌得更认真了。“做一点好事吧!”停停,她又求乞的抽噎着说,“我总会 记得的!……”“你会记得我们?”班长嘲弄的抢着说,“骗晃晃做啥呵……”他是没想到他该这样说的,而一说出口来,他的迟疑害羞全 没有了。反而不知不觉的确定了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是对付一个被看作商品的女人最适宜不过的,于是他就流腔流调,但却自命风流的同 她说起来了。
    她也立刻反应的采取一个合乎她的行业的态度,因为她已经看出了一线希望,可能由此得到她所急需的食物,温暖,和好好的躺一躺。 为要达到这个希望,她甚至连例有的忸怩也忘记了,凡事她都直捷了当的答应了他。而且说得比他还要裸露,正像他所求的不过是一碗便茶 那样。
    这样,班长很快把她从脚柞上取下来了。他领她摸进公所里去,让她坐在火堆旁边,然后准备去后面厨房里看有剩饭没有。他就要动身 了,却又停了下来,望着那个身材瘦小,缩住一团的娼妇蠢然一笑。
    “你不要过桥抽板哇?!”他说,但又败兴的叹了口气。“我骗你做甚么呵?!”她困惫的回答,抬起头来。她的声调态度都有点不耐烦 ,仿佛如果她有自由,此时此刻,便是甚么老爷大爷走来,她也不张理的,她只想就这样蹲坐在火堆边,抱着头清清静静休息一会;但她忽 然记起她还需要食物,忽然看出对方的脸色沉下去了。
    于是她就强使自己撒娇的一笑,紧接着说下去:“我说的实在话哩。顺便请你看有热茶没有,口渴死了!”“好嘛。”班长懒懒应声, 没有回答她的挑逗。班长走进厨房去了。她感觉得丧气,因为她那毛茸茸的头发。她那被雨水和眼泪冲没了脂粉,有着尖削的鼻子,和一张 微瘪的嘴的黄脸,她那卷缩着的单薄的身体,以及她的假笑,她的不大耐烦的声口,都在在引起他的不满。他有点失望了。也许正是为此, 当他转来,发现出那个所丁的时候,他还能够沉得住气,没有到张惶失措的地步。他的伙伴是抢先一步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因为他总担心着 会出岔子,而且,他自己的一肚皮闷气也不让他安宁,于是他高声叫喊班长,他没有得到回答。这样他就赶忙跑出来了。
    他们两个不期然而然的打了个照面,于是所丁大为放心的说:“哎呀!我还怕你出去向场合去了呢!……”“向甚么场合呵,”班长强 笑着叹息说,“连刮痧的小钱都没有了!……”“你把她放下来了吗?”所丁紧接着问,用下巴指了指那流娼。“是啦!”班长装出厌烦的 神气说:“她就那么不息气的哭啦!……”所丁深沉的叹了口气。
    “一个人是该多行点方便呵!”他抢着说,立刻相信了班长所做的是一件好事体,用不着再分辩:“我早就想这样做了,我怕没有这个 资格!再说呢,这场上的事,样样都认真得么!呵哟!……”他非笑的摇摇头,感慨万端的在火边坐下来。把饭递给那个已经被吵醒来的娼 妇,闷着张脸,班长也在火堆边坐下了。起初,他颇担心那个老实人发觉了他的蹊跷,接着他就因为他的坦白善良自惭起来,而他现在,却 又有点冒火了,生气他打岔了他的好事!说得上开畅的只有那个娼妇,食物使得她振奋起来,忘掉了疲倦了。
    “哎呀,今晚上幸得遇到你们!”她深自庆幸的说,一面开始掏饭。
    “恐怕饭已经冷硬了!”所丁说,打了一个呵欠。“那你就去帮她烧点开水好啦!”班长脱口而出的说。他讲的是忤气话,但所丁却发 愁道,“就看有没有引火柴呵!”于是,跑进厨房里烧水去了。他带回来一大瓦钵开水,三个土碗,博得了这女人更大的欢喜,便是班长, 也都忽然开朗,为了所丁的戆直而发笑了。
    “难怪都讲你心好哇!”班长取笑的说:“我今天才亲眼见到呢!”
    “甚么叫心好呵!”所丁忸怩的说。他打了一碗开水递给班长。接着就又抬起他的柿饼脸来,望着那流娼叹气了。
    “幸得脸还没有抓烂!”他沉吟说,一面摸出一根烟棒。“我倒要问问你们呵!”所丁触动了她的心事,于是停住掏饭,那流娼滔滔不 绝的说下去了,“那究竟是甚么人哇?我也跑过一些码头,见过一些歪人;女光棍都见过,没有她这么样凶!说我引坏了她的甚么人么,我 才来头一次啦!……”身子朝前一耸,她就恶狠狠的望定所丁;而她的大眼睛濡湿了。她重又记起了她的耻辱,她所遭受的不平的待遇。那 时候她正花枝招展的经过一个黑漆龙门,想到栈房里去,但她听到了一阵辱骂;她好奇的止步了。于是转过身去,极想看个究竟,而她立刻 吃惊于一个身材肥壮,上唇生有一颗黑痣的妇人向她急走过来;飞机头,才熨了不久的,带着满手黄货。还没辩解一句,她就被打了耳光了 ,此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责嚷,……“咦唉,”她咽哽的接着说:“只有她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这怪你把皇历翻错了!”所丁说,从肥 鼻孔里喷出一股烟烟,“早半个月来都没事的。乡长不走也行。前天才赶走一批,你就来了,卖灰面碰见了刮大风!……”他停顿住,把烟 棒在地上一磕,敲出烟锅巴来;班长忽然纵声大笑。
    “甚么人叫你们搞烂人家老公的行头呢?”他说,嬉皮笑脸的望定她。
    “这只能怪自己呀!”所丁认真的接着说:“又不择嘴,来一个检一个!……”那流娼害臊的脸绯红了,于是作为躲闪,她吃起饭来。 这不是没由来的,因为她懂得那所谓行头是甚么东西,所谓不择嘴的意义安在,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她还不大明白事情的真像,由于荒 淫无度,乡长的性机能败坏了,于是他的太太硬把她的愤怒转注在所有的流娼身上……她掩饰的开始掏饭,但她忽又把饭碗从嘴边拿开了。 “你们给他搞烂的!”她叫着,一下扬起颧骨突出的瘦脸,“我先前来过啦?他是光睑吗?是麻子吗?……”“他是开玩笑的!”所丁插进 来说,因为她的气恼灿然一笑。“呵,开玩笑的!”那流娼重复着,“你怕人家不是人么,甚么玩笑都开?你自己又来试一试看……”她咽 哽起来,语调变得生涩而脱气了,“不相信你会受得!……想么人吗都是人吗?……哪个甘愿来吃这碗作孽饭么!……”在这中间,班长先 是吓吓的蠢笑,现在,他就认真的难为情了。“哎呀!一句话就把你得罪了。”他终于说,又害羞的一笑。“得罪我们算甚么呵!……生下 地来就是贱货!……”翘起筷子,她拿手背揩去一大颗流在鼻翼边的眼泪,于是就沉默了。
    她重新吃起来,但才掏了两口,她就没心肠再吃了,单只呷着饭里的开水。
    所丁偷偷望了她一眼,又望望班长,继续抽起烟来。班长也没有再张声,但却努力维持住瘦脸上的笑意;这是解嘲,因为无论如何他总 觉得那个娼妇损害了他的尊严。而若果没有他,这个人还会在寒冷里扯露气的,得不到食物,得不到温暖……班长已然忘掉了她的可怜,但 也忘掉了自己的野心,变得来很不满了。
    “呵,我告诉你哇,”他忽然想起的说,“五更锣响你就要转去啊!……”他紧盯住她,但是他的恫吓并未引起任何显著的反响。他感 到挫折了。
    “呵,那个时候你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停停,他又口不应心的继续说了下去,“等到要给你柞上啦,又哭哭啼啼的,以为是我们在耍 挖苦。闹出误会来更不大好!———呵?……”“你放心好了,”那流娼沮丧的开口了,“我们识好歹的!”“本来是呀!要不看见你太可 怜了,睡在铺盖窝里哪一点不好呵!……”“这样这样,”所丁忽然圆通的说,“抽两口你去睡吧!———喏!……”班长俨然的接过所丁 谢老娃给他的烟棒,开始抽起烟来。他原想舒舒服服抽几口去睡的,让那老实人自己站班,并把那五更锣响时候该做的事摊派给他;然而, 由于他的心里忽然变坦白了,再也没有甚么欲望,甚么鬼胎来烦扰他了,加之,他又是惯熬夜的,他的疥疮又拼命痒起来了,因此,当他抽 好了烟,又把烟棒传给那女人的时候,他倒神清气爽,不愿意睡觉了。搔着鸡爪一样的手掌,又瞟眼看她,他的神情安闲而且满足。“你怕 二十岁出脚了吧?”所丁突然的问,当他审视了她一会之后。
    “哪里呵!”那女的否认,并不好意思的笑了。于是,等把包在嘴里的烟烟吐出以后,她才又清楚的告诉他:她今年十八岁。
    “哼!……”所丁鼻孔里叫了一声,又像怀疑,又像有点惊怪。“的确的呢!”这流娼认真的辩证了,一面卜卜的击落烟灰锅巴,仿佛 这个辩证于她十分重大一样,“你算算吧,辰的,属龙,今年不是恰恰十八岁么?我这个人才从来不隐瞒岁数呢?一个人吗,想么是多大就 多大啦!”“你做几年生意了呢?”班长打偏头望定她,又在自己脉经上涂了点口水。
    “明年春天就两年了!”
    她回答得很平淡,但她忽又咽一口气,将手移开正在掏烟的牛皮荷包。
    “老实说吧,哪个甘愿来做这种事呵!”她幽幽的接着说,口气很沉重了,“不怕你笑,我们早也还是吃得起碗饭的呢!自家有好几亩 ,又租了它妈好几十亩,一年要卖一两槽肥猪,———哪个想得到现在会来吃这碗饭呢?……”摊开两手,她求助的扫了班长所丁一眼,于 是折下身子,不再响了。
    “杂种!就是金刚钻太把人诊惨了!”她欠起身加上说,开始装烟。
    “金刚钻是甚么人哇?”班长好奇的问。“我们那里的联保主任。”流娼沉思的说,用篾片点着火。“他们那里不兴叫乡长么?!”“他 儿子才是乡长。……”篾片已经燃了,但她并不立刻抽烟,却又辩解的接下去说:“想么他自己也当过乡长的啦!等到儿子受训回来,他就 替给他了。……”“哎呀,就像我们这里一样!”班长恍惚大悟的说,瞄了一眼所叮“呵!呵!呵!”所丁终于也想通了,“我懂得了!… …”“你还有父母没有呢?”班长更加专注的问,停止了抓痒。“爹前年就死了。……”“这就叫天下老鸦一般黑!”所丁自言自语的说, 没有注意听他们的;接着他就起身找柴去了。他那宽阔的黄脸上始终流露出一种又像嘲讽,又像怨愤的神气;而当他转来的时候,他又说了 ,“这就叫天下老鸦一般黑,……”他坐下去,动手添加木柴;但他听见那流娼正在讲述她的阿哥的遭际。
    “怎么!你们那里不兴出钱买么?”他吃惊的问,忘记了添柴。“出过两次钱呵!”那女人沉痛的说,“结果还是抓了!……”她忍不 住伸了个懒腰,又连连呵欠着,但她并未看淡他们的关切。
    “你们想吧,”她接着说,几乎一字一顿,“这一下剩到的全是娃儿……妈动不得……嫂嫂又金枝玉叶样,吹股风都要生病,哪里找人 手啦!……呵!先还说自己几亩田总做得出来吧,结果吃的比屙的多……后来妈就把我送到绵阳纱厂里去了,说是那里找钱容易!……”她 打盹起来,但立刻就惊醒了;注意到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著。“绉得来像腌菜了!”她懊丧的说。“提包也不还我!……”“这个她会还给你 的!”所丁说。“快好好睡一觉吧!”“哎呀!今天幸亏碰到你们……”她呵欠着说。她试想笑笑来表示她的感激,但还没有成功,她的脑 袋就已落在膝头上了。
    “请你们让我久睡下吧。”她梦呓一般的哀求的说,随即起了鼾声。
    那两个乡下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接着就又叹了口气。“担心会着凉呵!”所丁发愁的说。“这么大一堆火啦!”班长反应的说,口 气有点厌烦。这厌烦并非他不满意于所丁的关切,由那娼妇的谈话,他想起自己来了,他也出了好几次钱,但他现在还被逼来当班长;他的 父亲也不健康,母亲老婆做不了多少事;目前又正在种小春,老头子真活该受罪了。……他在心里向自己说,“怕要请一两天假才好哩!” 接着却向所丁嚷道:“喂!我们来挖对对福好吧?”所丁想了一会,又很响的唼了唼嘴唇。“也要得嘛!”他闷声闷气的说,叹了口气。
    于是,搬来一张独凳,搬来那胖爷脚下半边破碗改造的油灯,班长把一副边沿已被油腻浸透的纸牌,掏出来了。他们挖起对对福来,逐 渐把甚么都忘掉了,黑暗,午夜,与夫那个黑袍红帽,下垂的下唇上粘满烟膏的胖爷……只在洗牌的时候,大家总要抽空瞄那流娼一眼,拨 拨柴火,于是又继续打起来。
    1944年11月24日
我在霞村的时候    丁玲
    因为政治部太嘈杂,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邻村去暂住,实际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不过既然有安静的地方暂时休养,趁这机会整理 一下近三月来的笔记,觉得也很好,我便答应他到霞村去住两个星期,离政治部有三十里路。同去的还有一位宣传科的女同志,她大约有些 工作,但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所以一路显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个“改组派”的脚,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们上午就出发,可是太阳快下 山了,才到达目的地。
    远远看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这村子里还有一个未被毁去的建筑得很美丽的天主教堂和一个小小的松林,而我就将 住在靠山的松林里,从这里可以直望到教堂。现在已经看到靠山的几排整齐的窑洞和窑洞上的绿色的树林,我觉得很满意这村子。从我的女 伴口里,我认为这村子是很热闹的;但当我们走进村口时,却连一个小孩子,一只狗也没有碰到,只是几片枯叶轻轻的被风卷起,飞不多远 又坠下来了。“这里从先是小学堂,自从去年鬼子来后就打毁了,你看那边台阶,那是一个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诉我,她显 得有些激动,不像白天那样沉默了。她接着又指着一个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这里可热闹呢,同志们天天晚饭后就在那里打球。”她又 急起来了:“怎么今天这里没有人呢?我们是先到村公所去,还是到山上去呢?咱们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么地方去了,总得先弄清才好。 ”
    村公所大门墙上,贴了很多白纸条,上面写着“××会办事处”、“××会霞村分会”、“……”。但我们到了里边,却静悄悄的找不 到一个人,几张横七竖八的桌子空空的摆在那里。我们正奇怪,匆匆跑来一个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问什么,接着又把话咽下来了,还 想不停的往外跑,但被我们叫住了。他只好连连的答应我们:“我们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去了 ,是刘二妈家里。”他一边说一边也打量着我们。
    我们知道了他是农救会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们一道上山去,并且要他把我写给这边一个同志的条子送去。
    他答应了替我们送条子,却不肯陪我们,而且显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把我们丢下独自跑走了。街上也是静悄悄的,有几家在关门,有 几家门还开着,里边黑漆漆的,我们也没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对这村子还熟,她引导着我走上山,这时已经黑下来了,冬天的阳光是下去得 快的。山不高,沿着山脚上去,错错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窑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没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问:“刘二妈 的家是这样走的么?”“刘二妈的家还有多远?”“请你告诉我怎样到刘二妈的家里?”或是问:“你看见有行李送到刘二妈家去过么?刘 二妈在家么?”回答总是使我们满意的,这些满意的回答一直把我们送到最远的,最高的刘家院子里,两只小狗最先走来欢迎我们。接着便 有人出来问了。一听讲是我,便又出来了两个人,他们掌着灯把我们送进一个院子,到了一个靠东的窑洞里。这窑洞里面很空,靠窗的炕上 堆得有我的铺盖卷和一口小皮箱,还有阿桂的一条被子。
    他们里面有认识阿桂的,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后来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只好整理铺盖。我刚要躺下去, 她们又涌进来了。有一个青年媳妇托着一缸面条,阿桂、刘二妈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拿着碗、筷和一碟子葱同辣椒,小姑娘又捧来一盆燃得红 红的火。
    她们殷勤的督促着我吃面,也摸我的两手、两臂。刘二妈和那媳妇也都坐上炕来了。她们露出一种神秘的神气,又接着谈讲着她们适才 所谈到的一个问题。我先还以为她们所诧异的是我,慢慢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她们只热心于一点,那就是她们谈话的内容。我只无头无尾的 听见几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刘二妈说话之中,常常要把声音压低,像怕什么人听见似的那么耳语着。阿桂已经完全变了,她仿佛满能干似 的,很爱说话,而且也能听人说话的样子,她表现出很能把握住别人说话的中心意思。另外两个人不大说什么,不时也补充一两句,却那么 聚精会神的听着,生怕遗漏去一个字似的。忽然院子里发生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也不知道闯进了多少人来。刘二妈 几人慌慌张张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的跟着跑到外边去看。这时院子里实在完全黑了,有两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人丛中摇晃,我 挤到人堆里去瞧,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在挤着而已,他们都想说什么,都又不说,只听见一些极简单的对话,而这些对话只有 更把人弄糊涂的:“玉桂,你也来了么?”“看见没有?”“看见了,我有些怕。”“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标致了呢。”我开始总以为 是谁家要娶新娘子了,他们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为是俘虏,却还不是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间的窑门口,却见窑里挤得满满的是人,而且烟 雾沉沉的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来。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里空旷了许多。我不能睡去,便在灯底下又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练 习簿、相片,又削着几支铅笔。我显得有些疲乏,却又感觉着一种新的生活要到来以前的那种昂奋。我分配着我的时间,我要从明天起遵守 规定下来的生活秩序,这时却有一个男人嗓子在门外响起了:“还没有睡么?××同志。”还没有等到我的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 十岁左右的,还文雅的乡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么尽管问刘二妈。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行, 要是住得还好,欢迎你多住一阵。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的人找我。”他不肯上炕来坐,地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 跳下炕去:“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了么?请坐下来谈谈吧。”我知道他正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 生。“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卖,我都没有见到。”他望了望炕上开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们一定请你做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 一定得帮助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作便是‘文化娱乐’。”像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 ,觉得这些同自己有点距离的青年他们都实在变得很快,我又把话拉回来。“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 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样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快的、热情的光辉。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上说明 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他打算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 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一定叫贞贞来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住的唉声叹气。我虽说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 上的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 送给刘二妈家里煮稀饭吃的。那杂货铺老板听我说住在刘二妈家里,便挤着那只小眼睛,有趣的低声问我道:“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 讲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转过脸去朝站在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面回家来,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 应。”“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街上浪来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 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听讲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 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 ,知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 思见人!”“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自坐在窑洞里读一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就看见靠墙立着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史的吧,它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 就看见一片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的尽头上,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的划在那死寂 的铅色的天上。
    院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是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冬天 的日子本来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还长呢。后来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到门外去招呼她,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 ,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里去了,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只苍鹰飞到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子里面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走起来,我走到靠右边的尽头处,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我努力的排 遣自己,思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面来了,既然不能睡,而 写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幸好不久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妇也来了。她们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 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检阅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住在山上的还好点,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还没 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主堂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个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 声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的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 着爹爹哭过。别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主堂去 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坑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哭的是她的娘么?”“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上去了,才十八岁呢。”“听讲做过日本人 太太,真的么?”“这就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弄上身了,到那种地方,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 ,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说了。她这一跑,真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像说到家常便饭 似的,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臊了。”“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的说着,又用着探问的眼睛望着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学,两个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穷,就连咱们家 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样的,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要去缠着他,一来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日本鬼弄 去后,他倒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第二次又来,倒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 ,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像向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儿的 情形呢?”“怎会不知道?这村子里就没有人不清楚,全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呢。”
    “娘,人都说夏大宝是个傻孩子呢。”“嗯,这孩子总算有良心,咱是愿意这头亲事的。自从鬼子来后,谁是有钱的人呢?看老大两口 子的口气,也是答应的。唉,要不是这孩子,谁肯来要呢?莫说有病,名声就实在够受了。”“就是那个穿深蓝色短棉袄,戴一顶古铜色翻 边毡帽的。”小姑娘闪着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这回事。在我记忆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影:今天清晨我动身出外散步的时候,看见了这 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副很机灵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们院子外边,却又并不打算走进来的样子,约莫当我回家时,又看他从后边 的松林里走出来。我只以为是这院子里人或邻院的人,我那时并没有很注意他,现在想起来,倒觉得的确是一个短小精悍、很不坏的年轻人 。
    我的休养计划怕不能完成了,为什么我的思绪这样的乱?我并不着急于要见什么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断的增加着。阿桂现出一副 很明白我的神气,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来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觉得我们的铺、灯、火都明亮了许多。我 刚把茶缸子去搁在火上的时候,果然阿桂已经又回到门口了,我听见她后边跟得有人。“有客人来了,××同志!”阿桂还没有说完,便听 见另外一个声音噗哧一笑:“嘻……”在房门口我握住了这并不熟识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滚烫,使我不能不略微吃惊。她跟着阿桂爬上炕去 时,在她的背上,长长的垂着一条发辫。
    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却很新鲜似的,她拿着满有兴致的眼光环绕的探视着。她身子稍稍向后仰的坐在我 的对面,两手分开撑住她坐的铺盖上,并不打算说什么话似的,最后便把眼光安详的落在我的脸上了。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尖 。虽在很浓厚的阴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却被灯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两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的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
    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怎么能不碰着她的伤口,不会损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从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经热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们省里的人。”倒是贞贞先说了。
    “你见过很多南方人么?”我想最好随她高兴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见过几个,总是有些不同。我喜欢你们那里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像咱们 ,我愿意跟你学,你教我好么?”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 :有的是他们的婆姨来的,有的是相好来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了好些肉麻的话,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 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讲你会说日本话,是么?”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 少就会说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么?”“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 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现在他们不再派我去了,要替 我治玻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儿女是哭,有了儿女还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 身边。
    “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的过 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 人,也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都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 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是因为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 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 死了不成?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了。我看见日本鬼子在我捣鬼以后,吃败仗,游击队四处活动,人心一天天好起来,我 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除非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 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 烂了,又赶上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人来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 了。要是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才又 拖着起了身。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 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上找点反应,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贞贞显得更难受,阿桂大半的时候沉默着,有时也说 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了传达出她的无限的同情,但她沉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贞贞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在被压抑,她感受了贞贞 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想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在为她分担那些罪过,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 就使人觉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说起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 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口了, 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么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哪 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是说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的问我许多那些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 显得很吃力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轻人都对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 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鄙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 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不见就会彼此挂念。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有肉的,有快乐 、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很多时间,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修养,都是非 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决不会对她有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 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指属于私人感情的事,既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 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贞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像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 不宁的,坐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我问过她的症状,我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 只是肉体上的。她来了,有时还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神气。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别的, 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很精悍的年轻小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他非常同情她,尤其当 现在的贞贞被很多人糟蹋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的来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怕别人笑 骂。他一定觉得她这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对他相好的女人所应有的气概和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找 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从没有表示过她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说是抚慰吧;但我也以为因为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 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于是就有了一种无所求于人的样子。可是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好的 。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的。”我这样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 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来报告些什么,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属于我朋友的事, 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听,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邻居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的,有的显得悲戚,也有的满 感兴趣的样子。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 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后来还有男人哭的声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 我忍不住,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你到得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贞贞把脸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 望得见有两颗狰狰的眼睛从里边望着众人。我只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我当作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 人之一罢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她像一 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残酷的样子?“你就这样的狠心,你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这一年多来我为 你受的罪……”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就像雨点一样,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有好几个 女人围着她,扯着她,她们不准她下炕来。我以为一个人当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诉她,你这样 哭是没有用的,同时我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会有效果的。
    老头子显得很衰老的样子,他垂着两手,叹着气。夏大宝坐在他旁边,用无可如何的眼光望着两个老人。“你总得说一句呀,你就不可 怜可怜你的娘么?……”“路走到尽头总要转弯的,水流到尽头也要转弯的,你就没有一点弯转么?何苦来呢?……”一些女人们就这样劝 贞贞。
    我看出这事是不会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贞贞早已经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怜她,她也不可怜任何人。她是早已有决定,没有转弯的,要说赌 气,就算赌气吧。她是咬紧了牙关要和大家坚持下去的神情。她们听了我的劝告,请贞贞到我的房里边去休息,一切问题到晚上再谈。于是 我便领着贞贞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后山上跑走了。
    “这娃儿心事大呢!……”“哼,瞧不起咱乡下人了……”“这种破铜烂铁,还搭臭架子,活该夏大宝倒霉……”聚集在院子中的人们 纷纷议论着,看看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也踌躇了一会,便决计到后山去。山上有些坟堆,坟周围都是松树,坟前边有些断了的石碑,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连落叶的 声音都没有。我从这边穿到那边,我叫着贞贞的名字,似乎有点回声,来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随即更显得万山的沉静,天边的红霞已经退 尽了,四周围浮上一层寂寞的、烟似的轻雾,绵延在远近的山的腰边。我焦急,我颓然坐在一块碑上,我盘旋着一个问题:再上山去呢,还 是在这里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担些痛苦。我看见一个影子从底下上来了。很快我便认识出就是夏大宝。我不做声,希望他没有看见我 ,让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却在朝我走来。
    “你找到了么?我现在还没有看见她。”我不得不向他打个招呼。他却走到我面前,而且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着,眼望着远方 。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确还很年轻呢,他有两条细细的长眉,他的眼很大,现在却显得很为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紧闭着,也许在从前是 很有趣的,但现在只充满着烦恼,压抑住痛苦的样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却有什么用。“不要难受,也许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 要劝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远都会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声音稍稍的有点儿哑,是一个沉郁的低音。“不,她从没有向我表示过 对人有什么恨。”我搜索着我的记忆,我并没有撒谎。
    “她不会对你说的,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她到死都不饶恕我的。”
    “为什么她要恨你呢?”“当然……”忽的他把脸朝着我,注视着我,“你说,我那时不过是一个穷小子,我能拐着她逃跑么?是不 是我的罪?是么?”但他并没有等到我的答复就又说下去了,几乎是自语:“是我不好,还能说是我对么,难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 像她那样有胆子,她是不会……”“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远都要恨我的。你说,我应该怎样?她愿意我怎样?我如何能使她快乐?我这命 是不值什么的,我在她面前也还有点用处么?你能告诉我么?我简直不知我应该怎样才好,唉,这日子真难受呀!还不如让鬼子抓去……” 他不断的喃喃下去。当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时候,他站起来同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他说他听见山上有声音。我只好鼓励他上山去,我 直望到他的影子没入更厚的松林中去时,才踏上回去的路,然而天色已经快要全黑了。
    这天晚上我虽然睡得很迟,却没有得着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怎样过的。
    等不到吃早饭,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马同志答应今天来替我搬家。我已准备回政治部去,并且回到××去;因为敌人又要大举“扫荡 ”了,我的身体不准许我再留在这里,莫主任说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些伤病员送走。我的心却有些空荡荡的,坚持着不回去么?身体又累着别 人;回去么?何时再来呢?我正坐在我的铺上沉思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悄悄的走进我的窑洞。
    她一耸身跳上炕来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看见贞贞脸上稍稍有点浮肿,我去握着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种特别使我感觉刺激的烫热又使我 不安了,我意识到她有着不轻的病症。“贞贞!我要走了,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会,我希望,你能听你娘……”“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她 一下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也要动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
    “真的么?”“真的!”在她的脸上那种特有的明朗又显出来了。“他们叫我回……去治玻”“呵!”我想我们也许要同道的,“你娘 知道了么?”
    “不,还不知道,只说治病,病好了又回来,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没有好处么?”我觉得她今天显得稀有的平静。我想起 头天晚上夏大宝说的话了。我冒昧的问她道:“你的婚姻问题解决了么?”“解决,不就是那么么?”“是听娘的话么?”我还不敢说出我 对她的希望,我不愿想着那年轻人所给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轻人有快乐的一天。“听她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听过我的话 么?”“那么,你果真是和她们赌气么?”“……”“那么,……你真的恨夏大宝么?”她半天没有回答我,后来她说了,说得更为平静的 :“恨他,我也说不上。我总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到底是多少,我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个不干净 的人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 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学习。听讲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不会怎样好, 那就还是分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 而且我想,到了××,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做一个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 气犟扭,我也不辩,有些事情哪能让人人都知道呢?”我觉得非常惊诧,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我觉得她的话的确值得我们研究 ,我当时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我走的时候,她的家属在那里送我,只有她到公所里去了,也再没有看见夏大宝。我心里并没有难 受,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将又见着她的,定会见着她的,而且还有好一阵时日我们不会分开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门, 马同志便告诉了我关于她的决定,证实了她早上告诉我的话很快便会实现了。
    1940年
春阳    施蛰存
    婵阿姨把保管箱锁上了,走出库门,看见那个年轻的行员正在对着她瞧,她心里一动,不由得回过头去向那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保管箱 看了一眼,可是她已经认不得哪一只是三○五号了。她往怀里一掏,刚才提出来的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好好地在内衣袋里。于是她走出 了上海银行大门。
    好天气,太阳那么大。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的。不错,她一早从昆山乘火车来,一下火车,就跳上黄包车,到银行。她除了起床的 时候曾经揭开窗帘看下不下雨之外。实在没有留心过天气。可是今天这天气着实好,近半个月来,老是那么样的风风雨雨的没得看见过好天 气,今天却满街满屋的暖太阳了。到底是春天了,一晴就暖和。她把围在衣领上的毛绒围巾放松了一下。
    这二月下旬的,好久不照到上海来的太阳,你别忽略了,倒真有一些魅力呢。倘若是像前两日一样的阴沉天气,当她从玻璃的旋转门中 出来,一阵冷风扑上脸,她准是把一角围巾掩着嘴,雇一辆黄包车直到北火车站,在待车室里老等下午三点钟开的列车回昆山去的。今天, 扑上脸的乃是一股热气,一片晃眼的亮,这使她平空添出许多兴致。她摸出十年前的爱尔琴金表来。十二点还差十分。这样早。还好在马路 上走走呢。
    于是,昆山的婵阿姨,独自走到了春阳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么样轻,那么样美丽,又那么样小玲玲 的,这使她感觉到自己的绒线围巾和驼绒旗袍的累赘。早知天会这样热,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绉衬绒旗袍来了。她心里划算着,手却把那绒线 围巾除下来,折叠了搭在手腕上。什么店铺都在大廉价。婵阿姨看看绸缎,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丝袜,和糖果饼干。她想 买一点吗?不会的,这一点点力她定是有的。没有必需,她不会买什么东西。要不然,假如她舍得随便花钱,她怎么会牺牲了一生的幸福, 肯抱牌位做亲呢?她一路走,一路看。从江西路口走到三友实业社,已经过午时了。她觉得热,额角上有些汗。袋里一摸,早上出来没带手 帕。这时,她觉得有必需了。她走进三友实业社去买了一条毛巾手帕,带便在椅子上坐坐,歇歇力。她隔着玻璃橱窗望出去,人真多,来来 去去的不断。他们都不像觉得累,一两步就闪过了,走得快。愈看人家矫健,愈感觉到自己的孱弱了,她抹着汗,懒得立起来,她害怕走出 门去,将怎样挤进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到这时,她才第一次奇怪起来:为什么,论年纪也还不过三十五岁,何以这样的不济呢?在昆山的 时候,天天上大街,可并不觉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条马路,立刻就像个老年人了。这是为什么?她这样想着,同时就埋怨自己,不应 该高兴逛马路玩,那是毫无意思的。
    于是她勉强起身,挨出门。她想到先施公司对面那家点心店里去吃一碗面,当中饭,吃了面就雇黄包车到北火车站。可是,你得明白, 这是婵阿姨刚才挨出三友实业社的那扇玻璃门时候的主意。要是她真的累得走不动,她也真的会去吃了面上火车的。意料不到的却是,当她 往永安公司那边走了几步路,忽然地让她觉得身上又恢复了一种好像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让她混合在许多呈着喜悦的容颜的年青人的狂流中 ,一样轻快地走……走。什么东西让她得到这样重要的改变?这春日的太阳光,无疑的。它不仅改变了她的体质,简直还改变了她的思想。 真的,一阵很骚动的对于自己的反抗心骤然在她胸中灼热起来。为什么到上海来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没钱的人没办法,眼巴巴地要挨着 到上海来玩一趟,现在,有的是钱,虽然还要做两个月家用,可是就使花完了,大不了再去提出一百块来。况且,算它住一夜的话,也用不 了一二十块钱。人有的时候得看破些,天气这样好!天气这样好,眼前一切都呈着明亮和活跃的气象。每一辆汽车刷过一道崭新的喷漆的光 ,每一扇玻璃橱上闪耀着各方面投射来的晶莹的光,远处摩天大厦的圆瓴形或方形的屋顶上辉煌着金碧的光,只有那先施公司对面的点心店 ,好像被阳光忘记了似的,呈现着一种抑郁的烟煤的颜色。
    何必如此刻苦呢?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婵阿姨不想吃面了。但她想不出应当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她预备叫两个菜,两个上海菜,当然 不要昆山吃惯了的东西,但价钱,至多两元,花两块钱吃一顿中饭,已经是很费的了,可是上海却说不来,也许两个菜得卖三块四块。这就 是她不敢闯进任何一家没有经验过的餐馆的理由。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门的一个馆子里,她曾经吃过一顿饭,可是那太远了。其次,四马路,她记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错,冠 生园,就在大马路。她不记得有没有走过,但在她记忆中,似乎冠生园是最适宜的了,虽则稍微有点憎嫌那儿的饭太硬。她思索了一下,仿 佛记得冠生园已经走过了,她怪自己一路没有留心。婵阿姨在冠生园楼上拣了个座位,垫子软软的,当然比坐在三友实业社舒服。侍者送上 茶来,顺便递了张菜单给她。这使她稍微有一点窘,因为她虽然认得字,可并不会点菜。她费了十分钟,给自己斟酌了两个菜,一共一块钱 。她很满意,因为她知道在这样华丽的菜馆里,是很不容易节省的。
    她饮着茶,一个人占据了四个人的座位。她想趁这空暇打算一下,吃过饭到什么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话,那 么,今晚住到什么地方去?惠中旅馆,像前年有一天因为银行封关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样吗?再说,玩,怎样玩?她都委决不下。
    一溜眼,看见旁座的圆桌上坐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似乎是一个小家庭呢?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长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岁了 吧?婵阿姨刚才感觉到一种获得了同僚似的欢喜,但差不多是同时,一种常常沉潜在她心里而不敢升腾起来的烦闷又冲破了她的欢喜的面具 。这是因为在她的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没有第二个人。丈夫?孩子?十二三年前,婵阿姨的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 他是一个拥有一千亩田的大地主的独子,他的死,也就是这许多地产失去了继承人。那时候,婵阿姨是个康健的小姐,她有着人家所称赞为 “卓见”的美德,经过了二日二夜的考虑之后,她决定抱牌位做亲而获得了这大宗财产的合法的继承权。
    她当时相信自己有这样大的牺牲精神,但现在,随着年岁的增长,她逐渐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勇气来了。翁姑故世了,一大 注产业都归她掌管了,但这有什么用处呢?她忘记了当时牺牲一切幸福以获得这产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到这份产业对于她将有多大的好 处?族中人的虎视眈眈,在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的产业,她也不会有一个血统的继承人。算什么呢?她实在只是一宗巨产的暂时的经管人罢 了。
    虽则她有时很觉悟到这种情形,她却还不肯浪费她的财产,在她是以为既然牺牲了毕生的幸福以获得此产业,那么惟有刻意保持着这产 业,才比较的是实惠的。否则,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的牺牲岂不更是徒然的吗?这就是她始终吝啬着的缘故。但是,对于那被牺牲了的幸 福,在她现在的衡量中,却比从前的估价更高了。一年一年地阅历下来,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儿女,成了家。即使有贫困的,但她 们都另外有一种愉快足够抵偿经济生活的悲苦。而这种愉快,她是永远艳羡着,但永远没有尝味过,没有!有时,当一种极罕有的勇气奔放 起来,她会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罢。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像出了族中人的诽笑和讽刺,她也就沉郁下 去了。她感觉到寂寞,但她再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
    她凝看着。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的漂亮的丈夫,一个兴高采烈的妻子,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商量吃什么菜肴。他们谈话 。他们互相看着笑。他们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他们并不怪婵阿姨这样沉醉地眈视着。
    直等到侍者把菜肴端上来,才阻断了婵阿姨的视线。她看看对面,一个空的座位。玻璃桌面上,陈列着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 觉得有点难堪。她怀疑那妻子是在看着她。她以为我是何等样人呢?她看得出我是个死了的未婚夫的妻子吗?不仅是她看着,那丈夫也注目 着我埃他看得出我并不比他妻子年纪大吗?还有,那孩子,他那双小眼睛也在看着我吗?他看出来,以为我像一个母亲吗?假如我来抚养他 ,他会不会有这样活泼呢?她呆看着坚硬的饭粒,不敢再溜眼到旁边去了。她怕接触那三双眼睛,她怕接触了那三双眼睛之后,它们会立刻 给她一个否决的回答。
    她于是看见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桌子边。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对面那空位上坐。但他迟 疑着。终于,他没有坐,走了过去。她目送着他走到里间去,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如果他终于坐下在她对面,和她同桌子吃饭呢?那也没 有什么不可以。在上海,这是普通的事。就连他坐下,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似曾相识地攀谈起来,也未尝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 的坐下来,假如他真的攀谈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啊,今天?这里,她又沉思着,为什么他对她看一眼之后,才果决地不坐下来了呢?他是 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她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她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但愿他 是一个腼腆的人!婵阿姨想找一面镜子,但没有如愿。她从盆子里捡起一块蒸汽洗过的手巾,揩着脸,却又后悔早晨没有擦粉。到上海来, 擦一点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馆之前,先去买一盒粉,横竖家里的粉也快用完了。在旅馆里梳洗之后,出来, 到哪里去呢?也许,也许他———她稍微侧转身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一双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经独坐在一只圆玻璃桌边,他正在看报。他 为什么独自个呢?也许他会高兴地说:“小姐,”他会得这样称呼吗?“我奉陪你去看影戏,好不好?”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看的戏 ,停会儿还得买一份报。现在他看什么?影戏广告?我可以去借过来看一看吗?假如他坐在这里,假如他坐在这里看……“先生,借一张登 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小姐贵姓?”“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 的。……”这样,一切都会很好地进行了。在上海。这样好的天气。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婵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走 ,手挽着手。和暖的太阳照在他们相并的肩上,让她觉得通身的轻快。可是,为什么他在上海银行做事?婵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 确不是那个管理保管库的行员。那行员是,还要年轻,面相还要和气,风度也比较的洒落得多。他不是那人。想起那年轻的行员,婵阿姨就 特别清晰地看见了他站在保管库门边凝看她的神情。那是一道好像要说出话来的眼光,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着热情的脸。他老是 在门边看着,这使她有点烦乱,她曾经觉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费时间,所以匆匆地锁了抽屉就出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来开保管箱的时候 ,那个年老的行员并不这样仔细地看着她。
    当她走出那狭窄的库门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回过头去看一眼。但这并不单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这里边还有点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视 的作用。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的下颔曾经碰着了她的头发。非但如此,她还疑心她的肩膀也曾经碰着他的胸脯的。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呢?婵阿姨的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的保管库了。为什么不多停留手忙脚乱 ,不错,究竟有没有把钥匙锁上呀?她不禁伸手到里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钥匙在着。但她恍惚觉得这是开了抽屉就放进袋里去的,没有再 用它来锁上过。没有,绝对的没有锁上,不然,为什么她记忆中没有这动作啊?没有把保管箱锁上?真的?这是何等重要的事!她立刻付了 账,走出冠生园。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辆黄包车:“江西路,上海银行。”在管理保管库业务的行员办公的那柜台外,她招呼着:“喂,我 要开开保管箱。”那年轻的行员,他正在抽着纸烟和别一个行员说话,回转头来问:“几号?”他立刻呈现了一种诧异的神气,好像说:又 是你,上午来开了一次,下午又要开了,多忙?可是这诧异的神气并不在他脸上停留得很长久,行长陈光甫常常告诫他的职员:对待主顾要 客气,办事不怕麻烦。所以,当婵阿姨取出她的钥匙来,告诉了他三百零五号之后,他就检取了同号码的副钥匙,殷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库里 去。三百零五号保管箱,她审察了一下,好好地锁着。她沉吟着,既然好好地锁着,似乎不必再开吧?“怎么,要开吗?”那行员拈弄着钥 匙问。“不用开了。我因为忘记了刚才有没有锁上,所以来看看。”她觉得有点歉疚地回答。
    于是他笑了。一个和气的,年轻的银行职员对她微笑着,并且对她看着。他是多么可亲啊!假如在冠生园的话,他一定会坐下在她对面 的。但现在,在银行的保管库里,他会怎样呢?她被他看着。她期待着。她有点窘,但是欢喜。他会怎样呢?他亲切地说:“放心罢,即使 不锁,也不要紧的,太太。”什么?太太?太太!他称她为太太!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装着苦笑。当然, 他是不会发觉的,他也许以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在库门外,她看见一个艳服的女人。“啊,密司陈,开保管箱吗?钥匙拿了没有 ?”她听见他在背后问,更亲切地。她正走在这女人身旁。她看了那女人一眼。密司陈,密司!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银行大门。一阵冷。眼前 阴沉沉的,天色又变坏了。西北风。好像还要下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披上了围巾:“黄包车,北站!”在车上,她掏出表来看。两点十 分,还赶得上三点钟的快车。在藏起那只表的时候,她从衣袋里带出了冠生园的发票。她困难地,但是专心地核算着:菜,茶,白饭,堂彩 ,付两块钱,找出六角,还有几个铜元呢?
 
    河上柳    废名
    陈老爹向来是最热闹没有的,逢着人便从盘古说到如今,然而这半年,老是蹲在柳树脚下,朝对面的青山望,仿佛船家探望天气一般。 问他,“老爹,不舒服了罢?”他又连忙点头,笑着对你打招呼。这原因很容易明白,就是,衙门口的禁令,连木头戏也在禁止之列了,他 老爹再没有法子赚钱买酒,而酒店里的陈欠,又一天一天的催。
    清早起来,太阳仿佛是一盏红灯,射到桥这边一棵围抱不住的杨柳,同时惹得你看见的,是“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褪了色的红 纸上的十个大字,———这就是陈老爹的茅棚。这红纸自然是一年一换了;而那字,当年亏了卖春联的王茂才特地替老爹选定,———老爹 得意极了,于照例四十文大钱加成一条绳串,另外还同上“会贤馆”,席上则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
    陈老爹也想到典卖他全副的彩衣同锣鼓,免得酒店的小家伙来捣麻烦,然而天下终当有太平之日———老爹又哼哼的踱出茅棚了。“真 真反变!连木头戏———”这时老爹不知不觉转到隔岸坝上“路遇居”的泥黄山头,“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不出声的念给自己听,— ——也许只是念,并不听。其实老爹所看见的,模模糊糊一条红纸而已,不过“姜太公”也同“柳下惠”一样,在此有年罢了。太公真个立 刻活现了。
    陈老爹的姜太公同郭令公是一副脑壳,———我们在“祈福”时所见的,自然,连声音也是一般,而我们见了令公,并不想到太公。现 在浮在老爹眼睛里的,是箱子里的太公了,———老爹也并不想到令公。
    老爹突然注视水面。
    太阳正射屋顶,水上柳荫,随波荡漾。初夏天气,河清而浅,老爹直看到沙里去了,但看不出什么来,然而这才听见鸦鹊噪了,树枝倒 映,一层层分外浓深。老爹用了平素的声调昂头唱:“八十三岁遇———”劲太大了,本是蹲着的,跌坐下去,而刚才的心事同声音一路斩 截的失掉了。那鸦鹊正笔直的瞥见,绿叶青天,使得眉毛不住的起皱,渐渐的不能耐了,拱着腰,双手抱定膝头。“三天没有酒,我要斫掉 我的杨柳———”说到这里,老爹又昂一昂头:“不,你跟我活到九十九,箱子里我还有木头。”接着是平常的夏午,除了潺潺水流,都消 灭在老爹的一双闭眼。老爹的心里渐渐又滋长起杨柳来了,然而并非是这屏着声息蓬蓬立在上面蔽荫老爹的杨柳,———到现在有了许多许 多的岁月。漆黑的夜里,老爹背着锣鼓回来,一走一窜的唱:“驼子妈妈不等我上床了,桥头上一柱灯笼,驼子妈妈给我照亮了。”
    灯笼就挂在柳树,是老爹有一回险些跌到桥底下去了,驼子妈妈乃于逢朔的这趟生意,早办一枝烛,忖着时分,点起来朝枝头上挂。从 此老爹更尽量的喝,驼子妈妈手植的杨柳,也不再只是受怨,———这以前,一月两遭生意,缺欠不得,否则是黑老鸹清早不该叫,“不是 你的杨柳,老鸹哪里会来呢?”杨柳一年茂盛一年,———那灯笼,老爹不是常说,可怜的妈妈最后还要嘱咐,带去而又记得点回吗?清明 时节,家家插柳,住在镇上的,傍晚都走来攀折,老爹坐在门槛:“密叶就好,不伤那大———”人散夜静,老爹自己也折一枝下来,明天 早起,把桌子抹得干净,一枝撇成两份,捱着妈妈的灵屋放。老鸹自然时常有的,但生意十分顺遂,木锁却被人偷开了几次,———不消说 是归家晚了。最使得老爹伤心的,要算那回的大水。梅雨连绵,河水快要平岸,老爹正在灶里烧柴,远远沙岸倒坍,不觉抬起头来,张口细 听,只听得吼吼的是水声,但又疑心耳朵在作怪,雨住的当儿,踏着木屐,沿茅棚周围四看,———沙地被雨打得紧结,柳根凸出,甚是分 明,一直盘到岸石的缝里去了。“还是妈妈想得———”老爹伸一伸腰,环抱着臂,而眼睛,同天云低处的青山一样,浸在霭里了。
    这晚比平常更难熟睡,愈到中夜,愈是清醒,清醒得害怕了!———坝上警锣响,———屋背后脚步声,———“陈老爹!赶快!快! ”地保敲门。
    第二天,老爹住在祠堂。土坡企眺,一片汪洋,绿茸茸的好像一丛芦草,老爹知道是柳叶:“我的———”“嘛…………”“老爹!— ——好睡呵?———今天呢?———老板骂我,说我是混玩一趟!”下午,老爹从镇上引一个木匠回来。霹雳一声,杨柳倒了,———老爹 直望到天上去了,仿佛向来没有见过这样宽敞的青空。而那褪了色的红纸,顿时也鲜明不少。
    1925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