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改感悟:9-铁血文明 第六章 乱政亡赵 六 杀将乱政 巍然大国自戕自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5:18:02

铁血文明第六章 乱政亡赵 六 杀将乱政 巍然大国自戕自毁

 

    多雪的冬天,顿弱从燕国秘密南下了。

 

    王翦大军将赵国最为精锐的李牧大军牢牢拖在井陉山不能转身。北路李信大军,南路杨端和大军,皆受王翦军令,对赵军引而不发。如此形成的态势便是:所有的赵国大军都被钉在三个方向不能动弹,如同被牢牢镶嵌在一个巨大的框架之中。尤其是南北两路,赵军不动尚可无事,赵军但有异动,立即便会引来秦军大举出击,以目下南北赵军之实力无异于立即崩溃。大势观之,谁都看得明白,赵军已经在三面秦军形成的巨大钳制下陷入了困境。但谁都不明白的是,秦军何以久久不动而空自消耗,秦军究竟在等待甚?半年僵持之中,山东四国也渐渐从秦军威慑的恐慌下解脱出来,由蜗居自保而开始探头探脑地派出特使赶赴邯郸探察实情,秘密试探在赵军死战拖住秦军的情势下合纵袭击秦军背后的可能性。对三路秦军而言,则由于大半年没有重大战果,将士们有些愤愤然急躁起来,整日嗷嗷求战。王翦多次严令加以反复申述,也仍然不能平息喷发于军营的汹汹战心。在秦国朝野,则渐渐弥漫出种种不耐议论,指责王翦畏赵不战灭秦军志气。也就是说,大半年相持如同当年的秦赵上党大相持一样,已经引出了种种骚动。

 

    诸般消息聚到咸阳王城,秦王嬴政立即召李斯、尉缭会商。

 

    李斯尉缭不谋而合,一致认为灭赵不能急功,若能在明年下赵已经是匪夷所思,不能求战心切,更不能催战于王翦。秦王爽朗大笑道:“我与两卿同谋也!不求战,不催战,静观其变,看他赵国能耗得几多时日。”李斯道:“大谋如此,然也不能当真了无动静。臣意,当使顿弱南下赵国,投石激变,或可使赵国自乱阵脚。”尉缭立表赞同。君臣三人遂商定部署:一则派特使北上燕国命顿弱南下激变,二则由李斯秘密赶赴井陉山与王翦共谋战事。

 

    却说顿弱虽身在燕国,事实上却推动着掌控着赵国的种种变化。郭开总能恰如其分地接到求之不得的消息,李牧庞煖的种种掣肘,赵葱颜聚的飞快擢升等等等等,无一不有着顿弱设立在赵国的“商社”的影子。如今,赵国情势已经恰到火候,正在顿弱要上书禀报秦王自请南下赵国的时刻,秦王特书恰恰到了。顿弱展开竹简便是一阵大笑:“君臣两心如此相通,宁非天意哉!”

 

    旬日之后的一个雪夜,顿弱马队飞进了邯郸,飞进了商社的秘密寓所。

 

    次日清晨,上卿府舍人便有了回音:郭开将在胡风酒肆的云庐会见顿弱。

 

    胡风酒肆,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林胡大商所开的胡店。在邯郸,乃至在天下列国,这胡风酒肆都是赫赫其名。名之大者在三:其一占地最大,举店六百余亩居于邯郸商社云集的中心区,尽占车马通衢之便;其二有最为本色的胡地风情,草原葱绿胡杨金红帐篷点点炊烟袅袅,金发碧眼的胡女赶着雪白的羊群白云般流过,佳客随时可尝野合之乐趣,亦可将牧羊胡女揽进大帐做长夜销魂;其三有最为华贵隐秘的单于穹庐,可供大商巨贾邦交使节游学名士纵情密商酣畅议论。近百年来,这一片胡风酒肆不知搅动了多少天下风云。至少,吕不韦的赵国起事便是以这胡风酒肆为根基的。顿弱携巨金北上,几年来不知多少次在这片云庐与赵国权臣密会,一丝一缕地撬动着赵国的河山根基,成箱成袋地挥洒着秦国的金钱财货。今日眼见赵国这座巍巍大山根基松动,顿弱只要在最要害的穴位猛刺一针,这座大山便会轰隆隆崩塌沉陷了。唯其如此,辎车在漫天飞雪隐隐风灯中驶进苍黄的草原,顿弱的心绪是奇特的。亢奋中交织着一丝悲凉,壮心中渗透着无尽感慨,顿弱不禁高声吟诵起来:“烨烨雷电,不宁不令。哀今之人,胡憯莫成!”

 

    被一名金发胡女扶进穹庐后帐时,顿弱的惊诧是难以言表的。

 

    郭开端坐在硕大的虎皮胡榻上,一个长发披散的俊美男子以最为淫秽的举动伏在郭开的大腿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秀美胡女狗一样趴在长发男子后臀上……在顿弱的记忆中,郭开是天下仅见的正行巨奸,不荒政,不贪财,不近色,唯弄权算人为其独特癖好。相交多年,郭开没有收受过秦国的一个半两钱,更不说金玉珠宝名马名车古董器物。然则,郭开当说则说当做则做,从来没有因为透露了某个消息或做了某件事情向顿弱开价。唯其如此,顿弱常有一丝疑虑闪过心头,郭开所为莫非是赵国的反间之策?然事实的每一次进展,都迅速证实着顿弱的疑虑是多余的。毋庸置疑,郭开实实在在是一个毁灭赵国的乱国大奸。每每印证一次这个评判,顿弱都会闪出一个颇为悲凉的念头:如此正派正行之能才,偏成巨奸毁国之行,宁非天意亡赵哉!

 

    “顿弱兄何其惊诧也。”郭开坦然抚摸着俊美男子的长发,平静地笑着。

 

    “上卿之行非人所为,顿弱难解。”

 

    “名家顿弱,也有难解之题?”

 

    “上卿是说,今日当客奇行,乃有意为之?”

 

    “老夫作为,岂能无意?”

 

    “顿弱不能破解,上卿便另谋他途?”

 

    “足下尚算有明。”

 

    “反之,顿弱若能破解,上卿便成盟约。”

 

    “愚钝之人,不堪合谋。”

 

    “上卿奇行,意在告我:上卿非无人欲,只在所欲非常人也!”

 

    “足下解得老夫心意,可为一谋。”郭开一手冷冰冰地抬起俊美男子下颌,说声下去。俊美男子顺从站起,突然恶狠狠扯着金发女子的长发大步拖到了木屏之后,之后一阵奇异的响声传来,俊美男子又悠然走了出来,笑吟吟站在了郭开身侧。

 

    “此乃老夫男妾,亦为老夫子奴,官居赵王家令,韩仓是也。”

 

    郭开若无其事地介绍着,顿弱陡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韩仓之名之行,顿弱熟得不能再熟,然韩仓其人,顿弱却从未见过。依着寻常列国宫廷龌龊之通例,身为赵王家令的韩仓是赵王宠臣,决然不该在同样是臣子的郭开面前成为如此卑贱的肉宠。同为大臣而如此不堪,顿弱对赵国不禁生出一种难言的厌恶与怜悯。

 

    “上卿去李牧,须得何种援手?”顿弱对韩仓看也不看。

 

    “赵国之事,老夫不须援手。”郭开矜持而冰冷。

 

    “果真如此,上卿何须约秦?自立赵王便是了。”

 

    “若无秦国,老夫早是赵王矣!”

 

    “上卿知秦不可抗,尚算有明。”

 

    “赵国当亡,秦国当兴,老夫比谁都清楚。”

 

    “既然如此,上卿与秦联手倒赵,正得其宜,何言独力成事?”

 

    “老夫为秦建功,自有老夫所求。”

 

    “上卿但说无妨。”

 

    “赵国社稷尽在老夫。”郭开扶着韩仓的肩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顿弱案前,森然怪异竟使叱咤邦交风云的顿弱心头猛然打了个寒噤,“无论赵王,无论太后,都是老夫掌心玩物而已。老夫生逢乱世,不能独掌赵国,却也要以赵国换得个安心名头,以慰老夫生平弄权也。老夫若将赵国奉于胡人匈奴,足可为一方单于,拥地百千里而奴隶牛羊成群。老夫所不明者,奉赵于秦,秦将何以待老夫?”

 

    “上卿终显本色,顿弱佩服!”

 

    “老夫有欲,欲于异常。”

 

    “上卿所求者何?”

 

    “秦国所予者何?”

 

    “上卿所求必大,容顿弱旬日后作答如何?”

 

    “若非秦王亲书,足下便走不出邯郸了。”

 

    “上卿胁迫顿弱?”

 

    “老夫若挟赵王入胡,一颗秦国名臣人头之礼数,总该是有的。”

 

    “上卿不怕顿弱先取了你这颗白头?”顿弱哈哈大笑。

 

    “密事算人,只怕足下不是老夫对手。”郭开一如既往的冰冷。

 

    “好!顿弱人头先寄在上卿剑下。告辞。”

 

    “旬日为限!”

 

    顿弱举步间,身后传来韩仓柔亮美妙的声音。顿弱情不自禁回头,一眼扫过这个赵王家令明艳的脸庞妖冶的身段,心下又是一个激灵——天下妖孽奸佞独聚于烈烈赵国,上天之弄人何其滑稽何其残忍哉!

 

    九日之后,一骑快马密使在寒冷的冬夜抵达了邯郸的秦国秘密商社。

 

    秦王嬴政的特急王书是:秦国灭赵,郭开可为赵国假王假王,以王之名义代行治权,如后世代理之义。治赵,唯不得拥有私兵。特书外附有一管密书云:顿弱可将王书派员交付,毋得亲见郭开。顿弱心头突突大跳,如此巨奸若为赵国假王,岂非天下大大隐患?然顿弱深知秦王嬴政之长策伟略过人,更有李斯尉缭与谋,能出此等亘古未闻之大赏必有其中深意,决不会放任郭开荼毒赵国。至于附书,顿弱认定是尉缭所谋,未免多心。素来与郭开会商,都是顿弱亲自出面,今日事端更大,派员前往如何不引起郭开疑虑?一番思忖,顿弱打消了上书求改之意,立即约见郭开。

 

    “知老夫者,秦王也!”郭开抖着王书第一次绽开了苍老的嘴角。

 

    “上卿将为赵王,顿弱先贺。”

 

    “足下贺我,有的是时日。”

 

    “不。邦交事务繁剧,上卿既无须援手,顿弱即行告辞。”

 

    “足下意欲何往?”

 

    “无论何往,皆不误事。上卿若须援手,可找秦人商社传讯。”

 

    “老夫所须援手,只在足下一人。”

 

    “上卿何意?”顿弱心头骤然一动。

 

    “足下做事可也,只是不得离开邯郸王城,以备与老夫随时共谋大计。”

 

    “上卿密行拘押顿弱,不怕鸡飞蛋打乎!”顿弱哈哈大笑。

 

    “人言秦王有虎狼之心,老夫安得不防?”郭开绽开的嘴角突然收紧,阴沉狞厉之相森森逼人,“老夫谋事,鸡飞不了,蛋打不了。倒是足下,斡旋列国邦交,几曾品咂过一国王太后美味哉!足下只要跟从老夫,赵国太后便是足下奴婢一个,成群胡女便是足下一群牛羊。如此天上人生之况味,足下不欲拥有乎?”

 

    “非人之行,上卿尽可自家品咂,顿弱无心消受。”

 

    “只要老夫有心,足下之心何足道哉!”

 

    “上卿之意,顿弱便是人质?”

 

    “做得如此人质,也是足下之福。”

 

    郭开冷冰冰一句扬长而去。顿弱遂被两名胡女扶进了一辆密不透风的高车,辚辚出了云庐。动静触手之间,顿弱已经觉到两名胡女四条臂膊的铁石力道,寻机挣脱之意顿消,心绪立即宁静下来——只要郭开不堵死与商社通联之路,何惧之有也。

 

    井陉山变成了茫茫雪原,黑红两片营地都陷入了广袤旷远的沉寂。

 

    立马高冈凝望关外,李牧身心寒彻直是这冰雪天地。对于大军战场,李牧具有一种寻常将军无法企及的明锐感。两军相持半年余,秦军的正式攻坚却只有开始的那一次,其后便是无休止的袭击骚扰。仅仅是那一次攻坚,李牧已经敏锐地洞察到秦军战力之强远非今日赵军可比。假若岁月倒转二十余年赵孝成王在世,李牧完全可能如同早年反击匈奴的深远谋划一样,为赵国练出一支与边军具有不同风貌的重甲锐师,专一与秦军一较高下。然则,孝成王之后的赵国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君王荒淫奸佞当道阴谋横行,所有的实力***都在黑暗中摸索,死亡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厚地弥漫了赵国,扑上了每个人的鼻端。于今谋取雄师,无异于临渴掘井,不亦滑稽乎!李牧所能做的,只有以目下这二十万兵力与秦军对抗相持,能抗多久是多久。假如庞煖尚在,兵变扭转朝局的希望未灭,李牧对抗击秦军还是深具信心的。毕竟,赵国有久战传统有举国成军的尚武之风,更有虽散处三方然终究尚存战力的四十余万大军。然庞煖这团政事火把一灭,李牧真正地冰寒入骨了。庞煖出事,意味着赵国反对昏政的势力彻底地分崩离析,扭转庙堂格局的希望也彻底地破灭。元老们鸟兽散了,将军们鸟兽散了。愤懑的国人群龙无首,又被种种流言搅得昏天黑地是非难辨,纵然李牧可以登高一呼,谁又能保国人便攘臂而起?再说,纵然国人攘臂而起,不说当不得秦军冲击,先便当不得郭开赵王的黑衣王城军,还不是白白教庶民百姓血流成河?

 

    国政无奈,战场同样无奈。

 

    自庞煖失事,李牧夜夜不能成眠。每每眼看着连绵军灯在稀疏的星光中没入朦胧曙色,声声刁斗在凄厉的号角中陷入沉寂,李牧却还在一片片金红的胡杨林中游荡着。桀骜不驯的李牧雄霸军旅一生,第一次尝到了四顾茫然走投无路的无奈。假如王翦的二十万大军能死命攻坚,使他能痛快淋漓地血战一场,李牧的心绪或可获得些许平静。毕竟,将军战死沙场化为累累白骨,也是一种壮烈的归宿。然则,秦军偏偏不战又不退,就如此这般耗着你,要活活窝死二十万赵军!一想到长平大战中白起的“以重制轻,以慢制快,断道分敌,长围久困”而使五十余万赵军一举毁灭,李牧心头便是一个激灵,生平第一次对战场情势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毛骨悚然感。李牧佩服秦国能坚实支撑四十余万大军远道灭国的后援能力,仅仅是这一点,赵国便无法望其项背。李牧更佩服如此国力之下,秦国竟然不仅涌现出王翦这样的老辣统帅,还能涌现一批诸如蒙恬李信杨端和王贲章邯这样的谋勇兼备的年青大将。他们不骄不躁扎实进逼,使赵军退无可退战无可战,干净彻底地剥夺了赵军的战事自主权,赵军只能窝在原地等着挨打等着崩溃等着死亡。三十余年战场阅历,剽悍灵动的李牧从来是制敌而不受制于敌的。这一次,李牧却眼睁睁拥着二十万大军不能挪动半步,眼睁睁陷进说不清是秦国还是赵国抑或同时由两方甚至多方掘成的深深泥沼,直至没顶窒息而又无力挣扎。徒拥大军而只能无可奈何地等死,李牧脊梁骨的寒冷与其说是恐怖,毋宁说是悲凉。

 

    ……

 

    “大将军,赵王特书!”

 

    亢奋的禀报夹着急骤的马蹄飞上了高冈,是司马尚亲自来了。

 

    “何事?”李牧依然遥望远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

 

    “王书在幕府。特使韩仓说,赵王召大将军商议会战秦军!”

 

    “韩仓来了?”

 

    “对!韩仓还说,庞煖策动合纵联军有望!”

 

    “你信么?”李牧骤然转身,迷惘的目光充满惊诧。

 

    “大将军,我军大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是说,要李牧奉命?”

 

    “大将军若有脱困之策,或可,不奉命。”司马尚说得很艰难。

 

    李牧良久默然。对于司马尚这位合力久战的将军,李牧几乎是当做兄弟般看待的。司马尚对李牧,也是景仰同心的。无论是对元老势力还是对庞煖部属,两人纵然有过些许歧见,最终都丝毫没有心存芥蒂。这支大军的灵魂是李牧,而能走进李牧内心深处的,只有司马尚。李牧不相信郭开韩仓,更不相信赵王迁。那般龌龊君臣果真有抗秦保国之心,岂能大半年将二十万大军丢在井陉山不闻不问?今日若真心要与秦军会战,便当亲赴军前激励将士,如同当年秦昭王亲赴河内为白起大军督运粮草一般。果真如此,郭开赵迁纵然此前有罪,李牧夫复何言!召李牧入宫而商议会战,能是真心会战么?无论李牧如何不精通君臣权谋,李牧至少清楚地知道,赵国的许多要害人物都因为入宫而面目全非或泥牛入海。春平君如此,赵葱如此,庞煖也如此。赵国王城在赵国朝野眼里,早已经是神秘莫测的陷阱,那里盘踞着一条咝咝吐芯的斑斓巨蟒,随时准备吞噬走进王城的每一个猎物。明乎此,李牧还要重蹈覆辙么?可是,李牧明白,司马尚便不明白么?司马尚既然明白,何以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到底,赵军大困雪原是实情,而不能解困则只有空耗等死。作为大军统帅与副帅,既没有脱困之策,又要放弃闪烁在眼前的一丝希望,对二十万将士如何说法?自己心下何安?

 

    “幕府。”马鞭一抽战靴雪块,李牧转身走了。

 

    幕府聚将,接受王书,无论韩仓如何神采飞扬地宣说赵王之志,李牧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韩仓自觉无趣,终究灰溜溜住口。李牧这才站起身来,拄着那口数十年须臾不离其身的长剑,平静地一挥手道:“司马尚执掌军务。”说罢,李牧对着满厅大将肃然深深一躬,一转身大步赳赳出了幕府。

 

    哗啦一声,大将们都拥出了幕府,人人泪光,人人无言。便是赵葱与其部属大将,也同样地热泪盈眶。李牧没有一句话,再次对将军们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骏的阴山战马,一举马鞭,便要带着生死相随的两百飞骑风驰电掣般去了。

 

    “大将军稍待!”司马尚骤然前出,横在李牧马前。

 

    李牧圈着战马看着司马尚,脸色平静得有些麻木。

 

    “诸位将军!我等随大将军一同入宫,向赵王请战!”

 

    随着司马尚的吼声,大将们哄然一声爆发,愿随大将军请战的呼喊在雪原山谷荡出阵阵回音声浪。韩仓看得大急,厉声喝道:“国有国法!赵王召大将军会商战事,何有拥兵前往之理!你等要反叛么!”“鸟!脏货小人!”边军大将们被激怒了,一声怒吼蜂拥抢来围住了韩仓。赵国素有兵变传统,大将们当真杀了韩仓,谁也无可奈何。赵葱眼见李牧冷笑不语,心下不禁大急,一步抢前挡在韩仓面前高声喝道:“少安毋躁!都听我说!”边将们稍一愣怔,赵葱部将已经围了过来纷纷拦挡边将们上前。韩仓早已经吓得两腿发软,靠在护卫身上不能动弹。赵葱高声道:“杀死韩仓事小,牵连大将军事大!大将军既已奉命,自家部将却杀了王使,大将军对赵王如何说法?陷大将军于不忠不义,我等有何好处!赵葱之意:听凭大将军决断,大将军不去王城,我等拥戴!大将军去王城,我等也拥戴!”大将们纷纷嚷嚷终于汇成一片吼声:“好!听大将军说法!”

 

    “诸位,”李牧不得不说话了,“我军久困井陉山,粮草将尽,援军无望,退不能退,进无可进。若无举国抗秦之势,则我军必败,败得比长平大战还要窝囊!李牧毕生征战,不曾窝过一兵一卒,而今却要活活窝死二十余万大军,心下何安也!将军百战,终归一死。而今赵王有会战之书,这是赵军的唯一出路,也是赵国的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纵然刀山在前,李牧死不旋踵!”

 

    所有的大将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猎猎之声抖动在寒冷的旷野。

 

    “司马尚与大将军同往!”

 

    “不。谁也不要同往。”

 

    李牧对慷慨激昂的司马尚一摆手,圈马转身对将士们高声道:“兄弟们,战死沙场才是将军正道!谁也不要将鲜血洒在龌龊的地方!都给我钉在井陉山,扛住王翦,扛住秦军!纵然血染井陉,也教秦人明白: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将军们的吼声激荡了整个军营。片刻之间,连绵大营交相激荡起愤怒的吼声。“赵国之亡,不在赵军!”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撼激发起来,长期憋闷的火焰突然喷发了。兵士们拥出了帐篷,民伕们拥出了山洞,红色的人群奔跑者汇聚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红包围了幕府包围了李牧。

 

    “我民威烈,天恒亡之,李牧何颜立于人世哉!”

 

    李牧一声喟叹轻夹双腿,阴山战马长嘶一声飞入了茫茫雪原。

 

    赵国的最后一个冬天,李牧离开了井陉山营地,从此永远没有回来。

 

    多年之后,李牧最后的故事渐渐流传开,化成了谁也无法印证的种种传闻。历久沉淀,李牧的结局又进入了一片片竹简刻成的史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附之《李牧传》云:“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李牧,斩之。废司马尚。”《战国策?秦策》则记载:赵有宠臣韩仓,以曲合干赵王,其交甚亲,其为人嫉贤妒功臣;赵王听信韩仓,召回李牧,命韩仓历数其罪;韩仓说李牧见赵王而捍匕首;李牧辩说自己患有孪曲病(手脚僵硬),恐见赵王行礼不便而接了假手,并愤然对韩仓亮出了假手;然韩仓还是以王命为辞,胁迫李牧自裁了。当代历史学家沈长云等所著《赵国史稿》中华书局2000年11月第一版。对如上说法做了辩驳考证,结论云:“他所讲述的李牧的故事(司马迁听冯唐所讲述的李牧故事),并不比《战国策?秦策》所载更可信。”

 

    无论李牧之死有多少种说法,李牧确定无疑地被赵国庙堂杀死了。

 

    李牧之死,开始了赵国最后的噩梦。

 

    这是公元前229年冬天的故事。

 

铁血文明第六章 乱政亡赵 七 灭赵大战秋风扫落叶般开始

 

    王翦一接到顿弱密书,立即下令全军备战。

 

    对山东五国尤其是赵国的军政态势,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顿弱、姚贾的伐交商社,王翦还在秦军斥候中反复遴选,编成了一个六百人的精悍的间士营,专一深入各国搜集军政消息。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是战国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统军名将。王翦对秦军大举东出有一个根本评判:秦欲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不战不行,唯战不行;此间分际,便在于如何最大限度地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根基上摧毁六国。也就是说,王翦是战国之世将兵家大道与统兵征战之才水乳交融于一身的大军统帅,也是军政兼明的唯一统帅。大军开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阳,与秦王嬴政专门就战法作了商讨。

 

    “老臣统兵出关,欲变秦军旧日战法。”王翦开门见山。

 

    “何以变之?愿闻见教。”秦王没有惊讶。

 

    “秦军传统战法,以攻城略地歼敌大军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战必斩首灭军。行之日久,遂成传统。拔城斩首之数额,亦成军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军以灭国为要旨,便不能仅仅以拔城败军、斩首灭敌之法对山东作战。灭国之战,目的在摧毁其国政根基,铲除其王族庙堂,而不仅仅在战场歼敌。是故,战法须变。”

 

    “上将军怕本王以旧战法施压催战,故先申明?”

 

    “秦王之压,老臣可辩。朝野将士施压求战,老臣难当。”

 

    “灭国大战,战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战胜不求斩首,夺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灭贵。”

 

    “愿闻其详。”

 

    “其一,战胜不求斩首。我军对敌,务求战胜而败其军溃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斩首杀戮,以免其举国成军作困兽之斗。当年长平大战,武安君坑杀赵军数十万降卒,反逼得赵国死心血战而我军反败。如此覆辙,不可重蹈也。其二,夺政不求下城。灭国根基,在于夺取都城、去其庙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军攻占都城之后,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占掠夺财货人口。当年乐毅攻齐,下齐七十余城而不能灭齐,在着力过甚也。如此覆辙,不可重蹈也。其三,除奸不求灭贵。而今山东昏昧,各国都有奸佞盘踞庙堂,以致山东列国大都成为一盘散沙。我军入都夺政,仅除奸佞而不诛杀世族贵胄。如此,可免世族追随残余王族逃国抗秦,则国可安也。此为老臣三战之法。”

 

    “嬴政谨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话没说,挺身长跪肃然一躬。

 

    那夜会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书给各要害大臣并各军大将,将王翦陈述的战法方略全数申明,王书末了道:“上将军之战法,乃秦军灭国之精要,务求实施军前。东出大战,但凭上将军调遣,本王并在国大臣、军中将士,悉数不得施压催战!”

 

    唯其如此,王翦大军在井陉山与李牧大军相持半年未曾激战,李信、杨端和两路大军逼而不进引而不发,挟雄厚军力空耗巨额粮草而大半年不战,秦国朝野竟无强烈催战之声浪,当可解也。虽然如此,军中将士对风雪半年不战不退毕竟难以忍耐,眼看年节将近,幕府依然没有大战迹象,秦军将士终于焦躁了。

 

    “再不出战,我等上书秦王求战!”蜂拥而至的将士们不断地吼叫着。

 

    王翦走出幕府,只说了一句话:“发下令箭,老夫准许尔等赴咸阳求战。”

 

    将士们默然了。幕府求战,无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将们谁都知道秦王特书,果真赶赴咸阳,求战不成反倒可能耽搁了战场立功。毕竟相持日久,大战随时可能迸发,将士们只是不耐风雪壁垒之清冷而寻求早战。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说服,而是破例准许将士直赴咸阳请战,将士们反倒一片沮丧没了声气。

 

    “信得过老夫,便回营垒。”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将士们请战的旬日之后,顿弱的密书到了。此前,王翦已经从间士营得到密报:顿弱被郭开羁留邯郸王城形同人质。所以,王翦对顿弱密书所报的李牧去军消息不能立即断定虚实。毕竟,郭开是天下第一大奸,顿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宁可等待消息印证而后断。正在秦军将士们走出冰雪壁垒收拾营地军械嗷嗷备战之时,间士营消息到了,与顿弱所报一致:李牧去军,进了柏人行宫。

 

    “南北军令发出。”王翦拍案而起。

 

    两司马立即带着早已拟好的军令飞出了幕府,向南北两路大军而去。

 

    “聚将鼓!”王翦大手一挥,赳赳大步出了军令坊。

 

    辕门外的隆隆鼓声未过三通,大将们便齐刷刷赶到了幕府聚将厅。

 

    “诸位,李牧去军,我军战机已到!”

 

    王翦激昂的话音落点,大将们却没有惯常的亢奋神情,一阵惊讶之后反倒显出几分落寞,人人板着脸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肃然道:“李牧两胜秦军,诸位寻仇之心甚重,唯以李牧为对手决战而后快。此等战心,老夫尽知也。与天下名将一见高下,为将之雄心猛志也。老夫,也是一样!然则,此为灭国之战,不是寻仇之战!灭国之战,要的是国家功业,不是一将功业!若赵国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赵军抗秦,我军自当与李牧放马一战,其时战胜李牧,自是秦军功业荣耀!然目下赵国庙堂昏昧,李牧大军左右掣肘内外交困粮草匮乏后续无援,秦军战胜如此李牧大军,荣耀乎!耻辱乎!反之,李牧死于赵国庙堂,可显忠勇志节,可彰赵国恶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于秦军,则秦国徒负恶名而赵人必恨秦国。其时也,赵人追随残余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何在!故此,灭国大战,根在大局,不在是否与一将做沙场寻仇之战!”

 

    “不求寻仇!愿奉将令!”

 

    以军中惯例,大将们同声一吼,便是认可了主将说法。

 

    王翦一眼扫过大厅,长吁一声,长剑打上六尺立板上张挂的羊皮地图道:“只要李牧去军,不管赵军何人为将,我军都立即开战灭赵!战法是:南北两路大军同时猛攻,杨端和南军合围邯郸,李信北军直下代郡进逼信都与柏人行宫。其时,赵国必令井陉山赵军出动,或救邯郸,或保信都,两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军则无论井陉山赵军如何出动,都全力越过井陉山追击赵军,横插赵国中部,将赵国拦腰截为两段!使邯郸、信都、柏人三处庙堂根基不能相连,根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轴心!”

 

    “明白!”聚将厅一声雷鸣。

 

    “章邯军攻占井陉关,而后扼守井陉关善后!”王翦拿起了第一支令箭。

 

    “嗨!”章邯在满厅大将热辣辣的目光中接过了令箭。

 

    “大军东出井陉关后,冯劫部插入邯郸信都之间,遮绝两都通连!”

 

    “嗨!”

 

    “冯去疾部插入信都柏人之间,遮绝赵国陪都与行宫之通连!”

 

    “嗨!”

 

    “老夫中军,对赵军主力衔尾疾追,会战灭军!”

 

    “嗨!”几员中军大将齐声拱手。

 

    王翦指点地图,做最后部署道:“旬日之后,我南北两军可同时出动,开春之际,我两军可同时深入赵国。届时,我井陉山大军全力开战,务须在半月之内切断赵国中部!为此,各军务必在一月之内清营轻装,届时全力出战!”

 

    “攻占井陉山!一战灭赵国!”

 

    秦军将士的吼声激荡着白雪覆盖的崇山峻岭。

 

    赵军一方却冷冰冰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秘密诛杀李牧之后,郭开立即开始了自己的铺排。

 

    两道赵王急书连夜飞向邯郸所有官署与赵国郡县。第一道王书称:大将军李牧久处冰雪之地,觐见赵王做礼之时突发孪曲症,四肢僵直无以伸展;本王心急如焚,正亲督太医日夜在柏人行宫医治李牧,朝野臣民少安毋躁。第二道王书称:抗秦事急,本王决以公子赵葱、信都将军颜聚为井陉山赵军大将,先行备战;来春,本王将亲出邯郸,督导三路赵军与秦军决战;朝野臣民务须各司其职各安其所,届时举国同心以胜秦安赵。两道王书传遍朝野,赵人无不云山雾罩不知其所。信王书么?李牧正在盛年其壮如牛,突发怪异之极的孪曲症,实在难以理解;有郭开韩仓在国,李牧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不信王书么?王书所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爬冰卧雪奔波沙场,赵军将士患孪曲症并非一人,谁又能说李牧确实没有孪曲症?再说赵王已经明定开春亲自督战会战秦军,此前纵然有过,毕竟还是满足了朝野期盼的举国抗秦热望,赵王还能如何?如此纷纭之下,赵国朝野懵懂了,人们几乎是本能地长叹一声:“赵国艰难,且看来春如何了!”

 

    在举国疑惑的冬末,赵葱、颜聚接掌了井陉山幕府。

 

    赵王王书随着两位新主将抵达幕府:司马尚被罢免副帅职务,贬为云中将军,即日起程回云中大营筹划对北路秦军战事,理由是“司马尚善领边军为战,当效大将军李牧建功”。当然,司马尚不能带走井陉山的十万边军与任何部将,而只能一人离军北上。王书一宣,司马尚代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话没说便离开了井陉山幕府。

 

    司马尚马队没入了茫茫雪原。

 

    从此,这位忠实辅佐李牧的赵军名将不知所终。

 

    赵葱颜聚的第一道军令是:为协力同心,十万边军与十万腹地赵军立即混编,一律以腹地将军为混编营大将。于是,赵军在井陉关内外的四道壁垒间开始了纷乱庞大的流动,相互混编而重新划分防守壁垒,一时人喊马嘶冲突不断,关内关外乱得不亦乐乎。匆匆月余,眼看残雪消融地气转暖,赵葱颜聚第二道军令传下:放弃关外两山壁垒,大军退回关内整备,准备来春在赵王统率下会战秦军。同时,赵葱颜聚通令南北赵军,春二月同时出动反击秦军。赵军在如此将令之下,事实上放弃了所有的壁垒要塞防守,重新匆忙集结准备做大肆反击。一时,赵军各部从冰冷的雪地壁垒钻了出来,如释重负般在忙乱中一片热气蒸腾。赵葱颜聚更是亢奋万分,只盼着大战反击秦军的时日快快到来。

 

    便在此时,秦军攻势如春日惊雷骤然炸开!

 

    从赵葱颜聚接到第一道战报开始,未及旬日,南路杨端和军大举进逼邯郸外围要塞,北路李信秦军一路直下逼近信都。赵葱连赵王的王书都没有等到,便骤然面临已经逼近到百里之内的李信军的威慑。赵葱颜聚来不及谋划,匆忙下令井陉山赵军向信都柏人方向靠拢,正面抵挡李信军南下。不料,赵葱大军刚刚开始向南回收,井陉山秦军已经潮水般开过了几乎不设防的井陉关,猛烈地咬住了赵葱大军。更有秦军冯劫部两万铁骑飞兵超前,一举插在信都与邯郸之间的隘口,迅速构筑壁垒,截断了井陉山赵军的南下之路。同时,秦军冯去疾部两万铁骑飞兵插入信都与柏人之间的山地隘口,一举截断赵军向东南靠近大陆泽与巨鹿要塞的通道。万般无奈,赵葱颜聚只有下令全军回身死战。

 

    王翦亲率十余万秦军重甲精锐,在残雪未消的山塬间与赵军展开了大战。

 

    这时,赵军统帅赵葱已经完全慌乱,匆忙间想也不想便接受了司马出身的颜聚的谋划对策:两人各率十万大军,据守南北两厢,诱使王翦大军从中央山地进兵,南北夹击合围秦军。不想两人分兵方完,赵军因重行混编成步兵骑兵均有的新军,原先的边军飞骑丧失了剽悍灵动,原先的腹地步军与少量马军也丧失了熟悉的阵战部伍,两相陌生,行动大为迟缓。如此堪堪离营尚未展开上路,黑森森的王翦大军已展开成巨大的扇形从辽阔的山塬逼了过来。秦军的战法简单实在:两翼铁骑包抄,中央重甲步军在漫天箭雨后强力冲杀。如此不到两个时辰,赵军全线溃退。北路赵葱部突围,被两翼秦军铁骑截杀,赵葱当场战死。南路的赵军溃败之际,早有准备而没有深入战场的颜聚立即突围,落荒而去,从此不知去向。

 

    赵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自此尸横遍野彻底溃散。

 

    早在王翦大军越过井陉山之际,身在柏人行宫的郭开已经明白了赵国大势已去。郭开的谋划只有最后一步的实施了:挟持赵王迁一行回邯郸,以内灭赵国之功向秦王索封;若秦王食言,则郭开立即杀死秦国大臣顿弱与赵迁、太后等王室庙堂人物,使秦国灭赵因未得赵王又失大臣而变得没有任何光彩。郭开相信,秦国正在灭国之初,决不愿战胜世仇赵国而落得如此没有颜面。唯其如此,赵葱颜聚大战未开,郭开已经统领自己掌控的黑衣王城军,严密护持着王室人物及秦国大臣顿弱,连夜南下邯郸了。

 

    此时,杨端和大军已经逼近邯郸,得知赵王从北路进入邯郸,立即急报王翦请示方略。王翦下令杨端和:逐一拔除邯郸外围城邑,使邯郸成为彻底失去外力救援的孤城,下城时日待赵国北部情势而决。南路部署妥当,王翦大军横断赵国中部,击溃赵葱大军之后遂与李信的北路军会合。此时,王翦主力大军驻扎在已经攻占的赵国北都——信都,只下令李信军一步步南下逼近邯郸。王翦给李信的军令是:不求其快,唯求其稳,见战则战,务求击溃沿途所有赵军。王翦对自己统率的主力大军的部署几乎一样:不求下城,唯求败军,三月之内扫清赵国北部的所有赵军。

 

    方略既定,王翦的特使飞骑日夜兼程赶赴咸阳。

 

    未几,秦王嬴政的王书飞到王翦幕府:“上将军目下方略,本王深以为是。灭赵不求一鼓而定,唯求明度时势,大定赵国。本王之意,秋冬之际安定赵国。届时,本王将亲临邯郸。此前方略机变,上将军相机定夺可也。”王翦没有片刻耽延,立即将秦王王书复刻两卷,飞送李信、杨端和幕府,嘱其不得骄躁下城。

 

    月余之后,李斯统领的一支三百人官吏车马开进了信都。李斯王翦再聚军前,两人皆振奋欣然。夜来军宴,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与秦王的谋划:先行派李斯率三百吏员入赵,意在先行廓清赵国既往政事图籍,接掌要害府库并谋定郡县设置,不使赵国陷入混乱无治之状态。王翦拍案赞赏道:“长史此举,大明也!赵为山东屏障,理清赵国之根基,天下几近初定也。信都为赵国北都,典籍政令悉数在焉。长史三百吏员,半年之内必能化赵国于胸腹间也!”两人一时抚掌大笑,说到四更方才散去。

 

铁血文明第六章 乱政亡赵 八 秦王嬴政终于昂首阔步地踏进了邯郸

 

    胡杨林一片火红的十月,邯郸陷落了。

 

    邯郸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在秦军的威势之下自己坍塌的。面对杨端和大军与李信大军南北夹击,赵国腹地的赵军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将领军防守邯郸,更兼井陉山主力大败的消息迅速传开,赵军顿时乱得没了章法。事实上,赵军主力二十余万全部集结在井陉山,其余近三十万大军的分布是:云中大营留守五七万,信都以北各要塞防守兵力十余万,南部边境及邯郸外围驻军十余万。若赵国庙堂清明,在秦军开进之初立即将井陉山之外的全部赵军集结为南北两路大军,交庞煖统领对抗秦军,两军兵力大体对等,秦军灭赵诚为难事。然则赵国政事昏昧,王翦李牧相持的大半年间,赵迁郭开一心只在剪除兵变隐患,对井陉山之外的赵军非但不做集结,而且严令各军坚守自家城邑,不奉王命不受调遣。此间全部原因,在于赵迁郭开深恐大军集结而促成兵变。是故,秦军南北中三路大举猛攻之时,井陉山之外的赵军依然陷于一盘散沙之态势。北部赵军被李信部分割击溃。云中郡留守边军闻讯南下,又被九原蒙恬部截杀击溃。邯郸之南,杨端和军一路北上,未遇大战便逼近邯郸,开始从容攻取邯郸外围诸要塞。九月秋风起时,邯郸外围驻军城邑全部被秦军占领,几乎没有一座城池做坚壁防守。如此,秦军如三把利剑,将赵国斩为四段:王翦主力居北拊背,斩断赵国代郡以北的草原地带与腹地之连接;李信军居中,斩断邯郸与信都两座都城地带之连接;杨端和军居南,斩断中原各国与赵国之连接,同时切断邯郸向南向东的两大通道。

 

    入秋之时,邯郸事实上已经成为孤立无援的岛城。

 

    还在攻取外围城邑之时,秦王嬴政便接到了顿弱密书:郭开请秦王先发王书于天下,明封郭开为赵国假王,如此可保赵国王室一人不缺全体降秦。密书同时附有郭开一支宽简,简单得只有一句话:“邯郸危乱,开不能保王城王室无事,唯秦王可保也。”郭开的威胁之意是显而易见的——秦王不明定郭开假王之位,秦国只能得到一座废墟一片尸体的邯郸。嬴政看得咬牙切齿,却是良久无策,遂登车夜访尉缭求教。尉缭思忖一番笑道:“奸佞之术,不当君子之道。郭开大奸,天下昭著。王不妨以小人之法治之,或能得天下拥戴亦未可知也。”嬴政笑道:“何谓小人之法?”尉缭道:“先得其国,再除其人。”嬴政哈哈大笑道:“国尉之法,诚小人哉!嬴政做之何妨。”当夜回到王城,嬴政唤来赵高秘密叮嘱了一番。赵高大为亢奋,立即风风火火准备去了。

 

    旬日之后,秦王王书公告天下:“赵国将亡,上卿郭开有不世大功。本王拜郭开假赵王之位,领赵国政事民治,以为天下垂范。”随着秦国特使的车马,秦王王书迅速传遍列国,自然也传到了邯郸。一时山东列国愤愤然咒骂讥讽不绝,无不视秦国秦王与郭开狼狈两奸乱天下。已经失国的赵国臣民得闻秦王王书,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已经盘踞邯郸王城的郭开大喜过望,立即带着心腹黑衣剑士闯进寝宫,将赵王迁从腥臭污秽的胡榻上与一群雪白溜光的胡女剥离开拖将下来,软囚在事先预备好的一间密室里。事毕,郭开又立即赶到太后寝宫,将正在与春平君及韩仓胡天胡地的转胡太后拖将出来,如例关进密室。关闭密室时,郭开啪啪啪拍着转胡太后的白臀一阵大笑道:“太后肉臀,老夫之利器也!老夫欲将你这母狗与我子韩仓,一并献给秦王。两奴若能陷嬴政于胡榻烂泥,诚不世奇闻也!”转胡太后与韩仓乐得咯咯直笑,郭开却头也不回地去了。最后,郭开又将没有离开邯郸的所有王族全数拘押到王城偏殿,令春平君为监守尉,一人出事唯春平君是问。这位老王族公子非但没有愤然作色,反倒诚惶诚恐地诺诺连声,引得罹难王族一片侧目。

 

    入夜,郭开大宴顿弱,笑不可遏道:“老夫功业就矣!顿子何贺哉?”

 

    “脓疮蛇冠,竟为功业,天下奇闻也!”顿弱也是哈哈大笑。

 

    “一人之力灭一国,天下何人可为?”郭开分外认真。

 

    “鼎肉不饱一夫,孤鼠可坏一仓。害国之道,小伎而已。”

 

    “足下迂阔之徒,老夫何足与其论哉!”

 

    郭开带着从未有过的醺醺酒意纵情狂笑着走了。

 

    惊愕的顿弱被黑衣剑士蒙上双眼,押到了一个谁也无法揣摩的去处。郭开的下一步棋是:秦王必须以顿弱为赵国假相永留赵国,否则,世上便没有了顿弱。

 

    秦王车驾隆隆进入邯郸的那一日,在整肃威猛的秦军长矛甬道中,郭开带着大队黑衣剑士押着赵迁为首的王族降者,在王城南门前整整排开了六列。赵迁抱着铜匣王印,站在秋风中枯瘦如柴瑟瑟发抖,活似一具人干。郭开高声唱名之后,青铜王车上的嬴政凝视着黝黑枯瘦的赵王,紧紧皱着眉头一脸厌恶之色,脚下一跺,连王印也没有接受便驱车进了王城。王城大殿前,李斯郑重宣读了秦王王书:赵王降秦,拘押咸阳以待处置;赵国归并为秦国郡县,南部设立邯郸郡,北部诸郡容后待定;赵国民治政事,由假王郭开统领。

 

    “老臣敢请秦王,以顿弱为赵国假相襄助政事。”郭开精神大振。

 

    “宣顿弱。”秦王嬴政平淡得毫无喜怒。

 

    “宣顿弱领命——”护卫王车的蒙毅响亮一呼。

 

    “老臣禀报秦王,”郭开知道秦王此举是迫使他交出顿弱,连忙趋前一步高声道,“上卿顿弱奔波邦交,风寒症已非一日,已在太医署救治旬日,卧榻不能见王!”

 

    “也好。待顿子痊愈,再行封赏。”

 

    嬴政说罢径自走了。蒙毅带着三百精锐的铁鹰剑士护卫着秦王与李斯王翦等一班大臣,在邯郸王城整整巡视了一日,暮色时分才回到赵国大殿前。秋日晚霞中,雄阔的殿阁飞檐摆动着叮咚铁马,依山而上的赵国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宫阙。如今,这座王城没有了肃穆,没有了威慑,群群乌鸦从层层屋脊飞过,萧瑟秋风卷起飞旋的落叶,伴着内侍侍女匆匆游荡的身影与秦军士兵方阵的沉重脚步,宿敌赵国的王城倍显落寞凄凉。嬴政凝望良久,不禁长长一叹:“强赵去矣,大秦独步,不亦悲乎!”

 

    “大秦灭赵,一统天下,老臣恭贺秦王!”

 

    望着郭开灰白的须发厚重的面容与念出颂辞时的一脸真诚,嬴政心头猛然一个激灵——大奸若此,亘古未见也!倏忽之间,秦王一脸肃杀,一挥手大步出了王城。郭开一阵惊愕,连忙拉住李斯低声问:“原定礼仪,秦王今夜当在邯郸王城大宴我等降秦功臣,为何匆匆而去?”李斯殷殷笑道:“秦王国事繁剧,足下即位假王,便代秦王设宴便了。诸位功臣之封赏王书,我与蒙毅将军届时恭送如何?”郭开不无惋惜地叹道:“老夫尚有一绝世宝物敬献秦王,惜哉惜哉!”李斯一时好奇心大起,笑道:“何物堪称绝世之宝,足下可否见告?”郭开心知李斯为秦国庙堂用事大臣,遂殷殷低声道:“此物活宝也!至尊至贵,至卑至贱,提神益寿,乐而忘忧,夜宴酒后消受最佳。王若不受,岂非暴殄天物哉!”李斯惊讶道:“此物究竟何物?足下何其云雾哉?”郭开连连摇头道:“不可道,不可道。绝世之物,非秦王不显其名也!”李斯呵呵笑道:“也好。假王既有此等珍宝,容我报于秦王,秦王或可亲临亦未可知。”郭开大喜过望,殷殷叮嘱李斯道:“长史若能说来秦王夜宴,老夫当另宝相赠,保足下终生乐哉乐哉!”

 

    当夜,嬴政行营驻扎在邯郸郊野。

 

    一顿简朴的战饭之后,嬴政与蒙毅便在行营密室密议起来。及至李斯赶来,蒙毅正要起身出帐。听李斯一说郭开之言,嬴政脸色顿时阵红阵白,拍案切齿道:“郭开老贼竟敢如此龌龊!蒙毅,便是今夜!”李斯心下不禁一阵大跳,愣怔无措地看着蒙毅只不说话。蒙毅机敏过人,一招手道:“长史下书,我护卫,走!”匆匆出帐,蒙毅边走边低声道:“郭开那个老杀才说的宝货,是赵国转胡太后!”李斯倏然警觉,不禁一身冷汗鸡皮——秦王对母后赵姬之淫乱刻骨铭心,对太后淫行乱政更是提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如何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如此看来,郭开要送给自己的那个宝货,准定也是个腻虫物事。

 

    “老杀才!”李斯恶狠狠骂了一句。

 

    这一夜,邯郸王城大张***乐舞。郭开尽力铺排出赵国数十年没有的隆重大典场面,侍女换成了清一色的金发碧眼胡女,正殿侍酒的内侍侍女更是由韩仓亲领。郭开期待着秦王走进这座华贵奢靡的销魂王城,从此乐不思归。谁料,先来颁书的是李斯蒙毅,说秦王令我等先开夜宴以热酒风,秦王片时即到。郭开欣喜过望,立即喝令开宴。赵酒本烈,赵人酒风更烈。与宴者又都是各色降臣,心思不一借酒浇愁,不消片时便是一片醺醺酒气。李斯蒙毅则拉着郭开一力斗酒。警觉一世的郭开第一次放开大饮,心头尚期盼届时借着酒意好向秦王献宝。大爵连饮,不到半个时辰,郭开也飘飘忽起来。

 

    城头五更刁斗打起的时候,一场猛烈的大火吞灭了夜宴大殿。

 

    与此同时,太后寝宫与赵王寝宫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淫靡的园林宫阙片刻间化为灰烬。惶惶观火而没有一人救火的邯郸国人都说,自家亲眼看见了一片片大火从天而降,那是天火,那是上天震怒的惩罚,那是庙堂淫靡的恶报。

 

    是夜,嬴政登上了行营云车,遥望邯郸王城一片火海,伫立到东方发白。

 

    刚刚下了云车用完晨饭,行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李斯风风火火进来,禀报说赵高马队非但在王城滥杀无辜,且已经飞出邯郸北上奔太后故里去了。嬴政脸色一沉,立即教行营司马率马队迅速追回赵高,转身冷冰冰道:“赵高如何滥杀无辜,长史但说无妨。”李斯这才备细叙说了夜来邯郸王城的惊人杀戮,嬴政听得脸色铁青。

 

    原来,秦王嬴政入赵之前接受了尉缭之说,对赵高下了一道密令:从王城护军中遴选三百名精锐剑士,乔装成赵国王室的黑衣剑士队进入邯郸王城,先杀郭开、韩仓并赵国太后一班淫秽奸佞,再搜寻救出顿弱。当年在平息嫪毐之乱时,嬴政为了结母后与嫪毐私生两子而给秦国带来的羞辱尴尬,密令赵高带着一支王城锐士随同蒙恬马队攻入雍城,搜寻到太后赵姬的两个私生子秘密杀死。那次,赵高做得干净利落,以致朝野天下始终不知太后两子如何突然没了,便流传出秦王嬴政亲自摔死两个兄弟的奇闻。纵然恶名加身,嬴政也没有做任何形式的辩解。因为嬴政清醒地知道,无论如何辩解,这件事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此后,嬴政对赵高处置密事的干才很是赞赏。这次密杀郭开与赵国转胡太后,嬴政本来也可以派给蒙毅去做。年青的蒙毅缜密精悍,刚毅木讷,与其兄蒙恬之明锐聪颖多有不同。秦王入赵之前,李斯与王翦商议,特意将蒙毅的国尉丞职事交给了辎重大将马兴兼领,将蒙毅派到秦王身边总领行营事务。如此一来,李斯主行营政事,蒙毅主行营军事,秦王的巡视行营便是一座整肃高效的小行宫。然嬴政觉得教蒙毅做此等密杀事,一则大材小用,二则与蒙毅秉性不合,未必做得利落。当然,最要害的原因,还是嬴政对赵高的信任。这种信任,不是与大臣那般的心志相合而结成的信任,而是做事甚或主要是做那些不能为人道的密事琐事的信任。也就是说,嬴政从来没有将自幼阉身的赵高当做国臣,而只当做一个办事的亲信内侍。

 

    赵高的马队是与蒙毅的行营护军一起开进邯郸王城的。进入王城,赵高的马队便脱离了行营护军,悄然开进了湖畔一片胡杨林。在那里,马队换了装束,赵高又做了详细分派。赵高将马队分成了四支,各有一个熟悉赵国王城的间士领道:一支杀郭开韩仓,一支杀太后,一支搜救顿弱,一支随自己各方策应。赵高的部署命令是:“王城大殿火起之时,杀郭马队冲入大殿,无论郭开韩仓等如何醉态,一律割下首级交来,否则不算完功!起火之前,搜救顿弱马队先行搜索王城所有密地密室,起火同时救人!杀后马队先行围定太后宫,不许一狗一猫走脱,大殿起火,太后宫同时火攻杀之!”一骑士忐忑道:“太后宫何须火攻,一个老女子值么?”赵高声色俱厉道:“秦王最恨太后淫行,火杀全宫,一个不留!”

 

    对于杀郭开韩仓,李斯蒙毅是明确的,也是事先知道的。秦王对两人的叮嘱是:“宣书之后,但将郭开夜宴促成、天火降下,你等即可撤出王城,余事皆交赵高。”也就是说,李斯蒙毅在王城的使命只有两个:促成夜宴,发动天火烧殿。两人也都同样相信,赵高做事不会走样。为使这场大火变成“天谴淫政”的谶言,蒙毅事先谋划了秘密火箭齐射大殿的方略,秦王李斯欣然赞同。按照预定谋划,五更刁斗打起之时,隐藏在周边树林的机发连弩骤然齐射,包裹布头又渗透猛火油的胳膊粗的火箭骤然升空,又从天扑向大殿,随即便是一片烈焰飞腾的火海。

 

    与此同时,赵高马队四路飞驰,逢人便杀。其时,李斯蒙毅正在王城南门外登上云车瞭望。看得一时,两人均觉有异。蒙毅立即飞步下了云车,带着一支马队飞进了王城。及至李斯赶到太后寝宫前寻见蒙毅,赵高马队已经不知去向了。蒙毅找来一个为赵高领道的间士询问,间士禀报说,赵高说要为秦王太后复仇,领着马队去了太后故里。蒙毅一听大急,说声王城交给长史,便飞身上马带着马队追出了王城。李斯这才踏着累累尸体,在残火废墟中巡视了赵国王城。郭开、韩仓、转胡太后,自然都变成了无头尸身。顿弱也在转胡太后寝宫的地下密室中搜寻到了,只是已经被烟火熏呛得奄奄一息了。内侍、侍女十之八九被杀,尤其是曾经被赵迁百般淫虐的两百多名金发胡女,无一例外地全部被杀。尤令李斯痛心的是,赵高马队还全部杀死了与宴的赵国王族大臣与子弟,春平君尸身都被马队踩成了肉泥……

 

    “赵高赶赴太后故里,臣料又是一场杀戮。”

 

    “阉宦竖子!我剁了他狗头!”嬴政恶狠狠骂了一句。

 

    “王已一错,不可再错。”李斯肃然正色。

 

    “一错再错,长史所言何意?”

 

    “臣思此事,也是在赵高滥杀之后,君上姑妄听之。”

 

    “长史有话直说。”嬴政对李斯的小心谨慎有些不快。

 

    “诛杀郭开韩仓转胡太后,原本堂堂正正之举。本当在邯郸大举法场,将一班乱臣贼子并淫秽太后罪孽大白于天下,以法度刑杀之。不合君上拘泥于对大奸郭开一书之信,欲图以天火谶言了结此奸。然则,密事密杀之门一开,素来难以掌控。不如依法刑杀能做到有度除奸。此为一错。”

 

    “再错如何?”

 

    “若再因此事起因而随意处死赵高,将是再错。”

 

    “赵高违令滥杀,不当死?”

 

    “纵死赵高,当依法勘审而后刑杀。君上一言杀之,如同赵政之乱也。”

 

    “岂有此理!杀一赵高便是乱政?”嬴政冷笑。

 

    “何谓乱政?愿君上三思而后断。”李斯说得沉重缓慢,却坚实得不可动摇,“春秋之世,晋国屠岸贾欲杀赵盾,韩厥有言,‘妄诛谓之乱。’何谓妄诛?不经律法而一言滥杀也。赵氏立国,妄杀迭起,兵变频出,为山东乱政之首。赵迁即位,郭开当道,诸元老欲举兵变杀赵迁郭开,李牧庞煖从之,而赵迁郭开则同样欲图密杀对方;如此上下皆行滥杀,赵国密杀之风大起,先杀庞煖,再杀李牧,终致败亡。今赵高虽是小小侍臣,却因常随君上而为朝野皆知,若一言妄杀而不经法度,臣恐开乱政杀人之先河也!”

 

    随着李斯的慷慨直言,嬴政的脸色由烦躁冰冷渐渐变为肃然。终于,嬴政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开我茅塞,嬴政谨受教。”李斯连忙便是一躬道:“君上襟怀广大,臣不胜敬服也!”嬴政慨然道:“今日得先生一言,嬴政铭刻在心也!终嬴政之世,决不妄杀一人!”李斯一时热泪盈眶,肃然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君上有此心志,秦国明,天下定,臣下公,大秦不朽也!”

 

    三日之后的暮色时分,蒙毅赵高两支马队风尘仆仆归来了。

 

    蒙毅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赵高却是满脸通红一头汗水,显是一路争辩之后仍压抑不住亢奋的神色。嬴政板着脸,令赵高禀报经过。赵高这才觉察出气氛有异,遂立即收敛小心翼翼地禀报了赶赴太后故里的作为:昔年与太后一族有仇的邻里商贾全数被杀,尤其是一班当年蔑视戏弄少年嬴政的贵胄子弟,都被赵高马队寻觅追逐一一杀了。嬴政尚未听完便勃然大怒,却硬生生忍住冷冷道:“如此杀人?可是我意?”

 

    “不。是小高子私度君上之心。”

 

    “竖子大胆!”嬴政终于爆发,一脚将赵高踹翻在地,“交蒙毅勘审!”

 

    “臣领命!”蒙毅一拱手,押着赵高出了行营。

 

    旬日之后,蒙毅呈上了勘审赵高的书简。蒙毅的勘审是缜密的,非但如实录下了赵高的全部供词,且有两处被滥杀者的全部名录,还有飞马报请廷尉府核准后的廷尉定刑书。综合诸般事实并秦国律法,蒙毅上书拟定刑罚是:赵高当处死,念其不讳罪且一直自认是私度秦王之心,拟赐自裁以全尸。

 

    抚着一匣书卷,嬴政良久默然。思及赵高敏行任事干练利落,嬴政心下大大不忍。自少年追随自己,这个被嬴政呼为小高子的赵高几乎如同自己肚子里的虫子,冷热寒凉喜怒哀乐无不知晓。尤其是在嬴政立为太子、秦王而尚未亲政的夹缝岁月里,赵高几乎是嬴政唯一可信的能事者,通连蒙恬,寻觅王翦,争取王绾,探察嫪毐与文信侯吕不韦的种种动态,没有一件不是赵高的功劳。就实说,赵高若不是阉宦之身,以赵高诸般才具与功劳,早早便该是赫赫大臣了。然则,赵高从来没有委屈之心,仿佛天生便是嬴政的一支手臂一支探杖,即便遇到生死关头,嬴政也确信赵高能舍出性命换取秦王安然无恙。今次犯错,赵高立即坦承自己是“私度君上之心”,第一个便将嬴政摘了出去。此举果是赵高过人的聪敏,又何尝不是耿耿维护秦王之心?如此功劳才具之士一罪而杀,未免失之公平。

 

    雄鸡长鸣,嬴政终于从纷繁思绪中摆脱出来,召见了蒙毅。

 

    “赵高所杀者,可有不当杀之人?”嬴政笑着问了一句。

 

    “王城之内,可说没有。太后故里,臣不敢妄言。”

 

    “能否彻查?”

 

    “君上之意,欲赦免赵高?”

 

    嬴政默然良久,一叹道:“一门生于隐宫,小高子可怜也!”

 

    蒙毅不忍秦王伤感,道:“臣思此事,可过可罪,然须有法度之说。”

 

    “何说?”

 

    “若作过失待之,必得以赵高奉命行事,其行虽过,终非大罪。”

 

    “你是说,须对廷尉府言明:赵高之举乃奉本王密令?”

 

    “唯有如此,可赦赵高。”

 

    “原本如此,何难之有!”嬴政顿时恍然。

 

    “然则,天下将因此而谴责秦王。”

 

    “骂则骂矣!虎狼之名,能因一事而去之?”嬴政反倒笑了。

 

    “君上既有此心,夫复何言!”

 

    旬日之后,在快马文书与咸阳廷尉府的来往中,赵高被赦免了。不功不赏,赵高还是掌管王城车马仪仗的中车府令。赵高逢赦,李斯本欲再谏秦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毕竟,秦王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精明能事如赵高的人手。再说,赵高当年驾王车追回自己于函谷关外,那份辛劳功绩,李斯又如何能忘?更有一样,赵高遇赦,丝毫没有骄狂之态,反倒是对李斯蒙毅更敬重了。如此掂得轻重的一个内臣,秦王尚且不惜公开密令赦其罪,大臣们又何须在灭国大战的烽火狼烟中去认真计较。

 

    入冬时节,秦王行营离开邯郸回到了咸阳。

 

    秦国大军依旧驻扎在赵国,由正式擢升为上将军的王翦统帅,立即开始筹划连续攻灭燕国之战事。李斯带着后续抵达的官吏,也开始了稳定赵国民治的新政。期间,秦军间士营探察得一个惊人消息:赵国废太子赵嘉在残余王族护卫下秘密逃往代郡,欲立代国继续抗秦!李斯与秦军诸将异口同声,都主张立即追杀公子嘉逃亡势力。王翦却道:“公子嘉北上代郡,显是要与燕国结盟。代国根基在燕,灭燕则代国失却后援。其时我军从北边包抄后路,灭之易如反掌。此时追杀,若迫使其逃亡匈奴反是大患。”两方对策飞报咸阳,秦王回书曰:“上将军之策甚是稳妥。本王已书令蒙恬:公子嘉不北向匈奴,我则不动;若其北逃匈奴,立即堵截歼灭。”于是,秦军不理会赵嘉的代国,而只一心准备灭燕。

 

    六年之后,公子嘉的代国灭亡,赵国最后一丝火焰也熄灭了。

 

这是公元前228年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