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打针是真的:牛蹄河谷的回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22:46:07
  汪剑平

  一

  可以确定的是牛蹄河谷这一片独有的回音,时隔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当我熟悉了这一片回声后我便牢牢地记住了它,以至后来不管我遇到了怎样的困苦,怎样的艰难,只要我渴望力量,渴望勇气的时候,这一回声就会神秘地在心底涌动,合着它的节拍我感的自己变得坚定强起来,自信起来。

  故乡的牛蹄河原是汉江的故道,在我还没有离乡远行的时候,它是我见过的最大,最长,也是最美的一条河流。牛蹄河由西向东穿过小镇,它像一幅四季变换的图画,呈现着丰富多彩,奇异如幻的景像,也珍藏了许多难以忘怀的人和事。

  二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故乡度过的,由于家里没有钱盖房子,很长的时间我们居无定所,隔三岔五就要搬家,或一年,或三年,或五年不等。

  记得那年我们租住到一家姓邓的人家,男主人大约四十来岁,年轻时当过兵,由于在一次事故中被烧伤,便作为残废军人复员回来,安排在镇供销社油库做管理员。他的老伴姓徐,因为在街道办当主任,人们都习惯喊她徐主任。那时我的外婆很不喜欢她,常常背地里对我说,你看她的长像有多怪,老鼠一样的眼睛,奸臣一样的眉毛,再加她那鹰勾鼻子,这样的女人心里是最阴险的。其实在她家住的几年里,我还真没看到她有多坏,相反更多的是看到她领着街上的女人们搞卫生,灭老鼠,发粮票布票,整天屁颠屁颠地在外面帮人解决各种难处。邓家上有爷爷奶奶,下有一女两个儿子共七口人,两个儿子排行老二和老三,老二大比我大三岁,老三和我同岁,所以我们常在一起玩耍。

  邓家就建在牛蹄河的北岸,西边邻居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婆,东边第一家是扬家,主人在镇搬运社拉板车,第二家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主人张铜匠的家。

  张铜匠的家是一栋八柱的青砖瓦屋,屋是祖屋,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还在,不便分家,于是他选了西头,弟弟选了东头,两家各住一半。张铜匠有五个儿女,这半边房子肯定是住不下这么多人,张铜匠只得在房子的后边搭了一个偏房,三个儿子就住在里边。张铜匠的弟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弟弟在离家五十公里的县城公安局工作,平时很少回家。弟媳妇没有工作,只是打些零工度日。或许仗着自己的男人是公家人,弟媳妇对张铜匠一家是看不起的,妯娌之间常常三天两头的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得面红耳赤,天长日久,闹得两家的矛盾和积怨很深。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尽管两家大人的感情不和,但两家的小孩只是在大人们吵架的时候相互敌视的盯着对方,过后不久他们便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全甩在了脑后,依然还是像兄弟一样亲热,倘若他们其中如果有人和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架来,他们总会团结起来共同对外,在这一点上毫不含糊。

  张铜匠五十来岁,中等身材,不知是头发不好还是什么原因,他的脑袋总是光秃秃的一毛不生。在我认识他的那些年里,他似乎一年到头穿的都是一套白灰色的土布对襟衫,裤子也是我们当地戏称为“哆来咪”的大腰大腿扎裤。从他黝黑的脸堂,粗厉的皮肤,和手上厚厚的老茧来看,你会毫无疑问地把他看成一个刚刚从田里耕作回来的乡巴老。张铜匠是那种性情温和沉默寡言的男人,从每天天不亮开始到掌灯时分,我总是看到他手不停脚不停在忙碌,这期间很少听得到他说话,他就像一个木偶人,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永不停歇,永不疲倦。

  张铜匠的手艺是老爷子传给他的,你只要随便一打听,镇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名声几乎是我们干一镇的代名词,就像现在电视里的产品广告,一看一听就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张铜匠并不是像其他匠人在街上摆摊子,他就在家里干活。常言说的好,诚招天下客,好酒不怕巷子深,由于他的手艺精到,童叟无欺,因此他的活总是接不完,也总是干不完。

  在我认为,那时侯对我们这些没什么娱乐的孩子们来说,看张铜匠翻沙倒模是最稀罕,最新奇的一件事,只要他儿子透露父亲明天要开炉的消息,那么第二天他们家里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

  张铜匠开炉的时间一定是选在上午,这是因为整套工艺流程必须要在一天完成。第一道工序是翻模,沙是一种很细的黄沙,这种黄沙不是河里的那种,而是地里埋得很深的一种黄沙,它既细腻,又有一定的颗粒感,保证了翻沙过程疏松而不沾粘的工艺要求。将黄沙用几个或长,或方的木框架围做模基,第二道工序是在模基上嵌入各种要浇铸的模型,有钥匙,有勺子,秤钩等。这道工序是一道十分精细的手工活,在修整模型的时候,手上的力既不能轻,又不能重,否则铸出的成品就会是一堆废品。第三道工序是冶炼浇模,这道工序也是最吸引我们的。张铜匠用的是自己造的小炼炉,还有一架木制风箱,它是靠人推拉的。随着风箱“嘎吱嘎吱”的响,炉内的火焰渐渐猛烈。在温度合适的时候,张铜匠将许多废铜倒入炉内溶化,然后端起炉子将溶化的铜水小心地倒入模箱的入口,这时整个工序才真正的完成,而天色也已进黄昏。

  “叮叮咣咣”的敲击声是张铜匠家里另一番独特,热闹,持久的景象,那声音清脆悦耳,此起彼伏,悠悠动听,恍惚间它敲响了太阳这面金锣,月亮这面银钹。一种叩动心旋的韵律使原本枯燥而毫无生机的生活有了更为丰富的内含。长久被时间遗忘了的人们似乎又找到了一种节奏,一种感觉。炊烟升起,公鸡长鸣,杵歌飘荡,牧笛婉转,眺望蜿蜒远去的牛踢河以及无边的绿色麦浪,心里犹然感叹,生命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一种希望。天人合一,生生死死灭乃天经地义的事情,生是一种偶然,活则是一种必然,在经历人生的旅程中,原本空虚混钝的生命因吸纳了万物的精髓和人类的智慧变得高大起来,完美起来了,他们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自己伟大的生命。

  张铁匠的手艺是镇上绝无仅有的,一块普通的紫铜板经他的手敲敲打打就会鬼斧神雕,巧夺天工的变成呈光发亮,美伦美焕的铜壶,铜盆,铜铲等令人眼花缭乱,品种繁多的物件。在制作过程中他俨然是个艺术家,这每一件作品都倾尽了他全部心智与才华,使普通的事物具有了某种灵性的光辉,让人惊叹,让人敬畏,让人珍爱得不敢去碰触。许多做好了的铜器摆放在他的四周,明晃晃的阳光像瀑布一样使每件铜器都散发出玄目的光晕。张铜匠完全被溶入这片由他所创造的光芒里,他满足地,快乐地沉醉在自己的喜悦之中。

  三

  当惊蛰的雷声响过,一群鸭子的红掌最先划动的是碧水中微微泛起的春天。阳光格外的温暖明亮,桃花红,菜花黄,空气里的花香令人沉醉。如镜的河面倒映着两岸的翠色和蔚蓝的天空。牛蹄河在春天安静得犹如熟睡的婴儿,这清澈纯净的圣洁之水渗透了生育之髓,从此两岸便有了村庄,禾苗,有了秀竹般多情的江南女,有了将更深的恩情沐浴在浪花中的拳拳之子。

  一群雁儿把大写的人字优美深情地排在蔚蓝的天空,它们是追着春的脚步来的,在这片河流纵横,美丽丰饶的土地上,一切的植物和生灵以最旺盛的激情在这里生息繁茂,嬉戏欢歌。

  我记得在张铜匠家的房梁上筑着一个燕子窝,每年燕子按时飞来在这里下蛋孵儿。五月正是燕子为新生的雏鸟喂食最繁忙的时候,燕子夫妇除了到野地里捕食之外,它们还要将巢里的鸟粪清除干净。有一次,张铜匠全家正围在八仙桌前吃饭,不巧从燕巢掉下的鸟粪正好落进了菜碗里,这下几个儿女不高兴了,他们决定要用竹杆把燕巢毁掉,因为这样的情况已不是头一回了,小儿子德强气股股地就要下手。

  一直没有吭声的张铜匠这时说话了,他说不就是弄坏了一碗菜吗,这燕子到我们家已经上十年了,它们应该也算是我们家的成员。人做错事也会原谅,更何况是燕子呢。再说燕子把粪弄下来,也是为了它的孩子,为了它们的家。人畜一般啊,人畜一般啊。

  张铜匠的这番话说得入情在理,一向很呛的德强也不好意思地傻笑。

  过了一会儿,张铜匠找来一块木板或几颗铁钉,德强搬来木梯后张铜匠爬上房梁将木版钉在燕巢的下面,这样即便再有鸟粪也不会掉下来了。

  忙完后,张铜匠又说了,这燕子是一种神性吉祥的鸟,它们选择筑巢的人家都是因为这家兴旺有福,为什么它们不选邓家扬家而单选我们的家,这里面就有很深的玄机。你们以后要尊重它们,爱带护它们,否则它们一断离开会给我们家带来灾祸的。几个孩子被张铜匠的话搞得诚惶诚恐,原来这些令人讨厌的燕子,居然还有如此的本领。望着叽叽喳喳的燕子,他们心里说,燕子,请原谅我们过去的无知,以后我们一定对你们好,希望你们给我们家带来好福气,好财运。

  这件事发生后过了不久,这一天原本燥热的天气突然间气温陡降,真应了一句谚语,吃了六月棕,才把寒衣送。此时人们即使穿上夹衣也还是觉得冷。这样的天气,人都很难适应更何况是燕子呢,于是那些在天上飞翔的燕子,抗不住寒冷的侵袭纷纷掉在屋前的场地。这一下可不得了,邻居的孩子们为了抢燕子已乱成一团,在他们不知轻重的手里燕子惊恐乱窜,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看到这些可怜的燕子,张铜匠闻讯赶来,他和孩子们将这些受了冻的燕子全部放进了燕巢。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看着它们一只只平安地飞出屋外才放下心来。

  四

  按现在的说法,像张铜匠这样的男人是那种会过日子的男人,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平日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个人嗜好,除了吃几碗白米饭,余下的就是埋头干活。

  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国家的经济不是很好,如果遇到个灾年,每人配给的定粮中除了有稻米,还搭有其他的杂粮。张铜匠家大口阔,孩子们又都是吃长饭的,很多时候全家还没挨到月底,家里的米坛子就见底了。

  有一次我放学路过臭旮巷,看到张铜匠正在垃圾堆里寻找什么。我走上前一瞧,原来他在捡供销社丢弃的没有孵出雏鸡的冤蛋。蛋里面的这些雏鸡已经长出了绒毛,它们没能破壳出来的主要原因是无法啄破蛋壳而被闷死的。据大人们讲这些雏鸡的营养是很丰富的,属大补,在我们当地,很久就有吃这种雏鸡的习惯。张铜匠把一个个蛋壳剥开,里面的养水流得到处都是,旁人看了也觉恶心,但他却不以为然,依然耐心地除去雏鸡身上细细的绒毛,拾落干净后便小心地放进竹篮里。晚饭时,张铜匠用花椒,桂皮,生姜,蒜果和豆酱将雏鸡红烧,一家人因为这难得的肉荤吃得津津有味。

  这些年张铜匠家的情况有所好转,大儿子去当兵,二女儿到粮食加工厂上班,老伴有时打些零工,而自己一年也能挣点钱。尽管如此,这日子还不是很宽余。

  在他家的门前堤坡上他和弟弟家共有一个菜园子,按房子中心线划分,园子也是一家一半。从这园子一年四季各种蔬菜的长势来看,他和弟弟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结果。弟弟家的媳妇一般撒下种子后很少去管了,因此她家种的菜都是稀稀拉拉,又小又瘦。但张铜匠种的菜却大不一样,每天天刚麻麻亮他就到了菜园,按时浇肥浇水,间苗锄草,对待这些植物就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人们常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他种的菜那真是叫人养眼,叶儿绿油油,杆儿粗壮壮,果儿沉甸甸。邻居们个个羡慕不已,都夸他勤劳能干。而弟媳妇听了很不高兴,同样一块地,人家种的菜是怎样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她心里感到很惭愧,但听的别人的议论,她挂不住脸了,一种女人特有的狭隘使她对张铜匠充满了嫉妒。为了报复,她经常在锄草的时候故意将张铜匠的菜苗随手锄断一些,见了长出的南瓜苞子也把它扭掉,快要结丝瓜的藤子她会用链刀把它割断。

  发现这些情况后,张铜匠告诉了老伴,他们虽然怀疑是弟媳妇倒的鬼,可是又拿不到证据,于是老伴指桑骂槐地站在菜园里叫骂起来。张铜匠的老伴也不是省油的灯,她长得丰满结实,像貌凶恶,人称恶鸡婆。平日里她和张铜匠一样也是不怎么说话,但发起毛来任何女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骂人很有特点,恶毒,粗俗,下流,凡女人难以起齿的话她都可以毫无羞耻地骂出来,并且她专捡女人的隐私处绘声绘色的骂。许多男人特喜欢听她吵架骂街,在她的骂声里,男人们着实过了一次瘾,以满足自己长久压抑地性饥渴。

  为了让孩子们吃得饱,张铜匠又在菜园的下坡筑起了两亩大的地方,每年种下土豆,这样即使粮食不够,也能用这些土豆来维持一家的生活。

  张铜匠新开垦的这块菜园已经从牛蹄河的坡岸延伸到了河里,春秋冬三个季节,河水只有五六米宽,河道正好从菜园的基部流过,一般的情况下河水都不会影响菜园。但是到了夏天就不一样了,这个时节上游都会冲下洪峰,往常清澈平静的牛蹄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狂暴凶怒起来,河水一下子涨到五六十米宽。望着这野马脱缰似的大水,张铜匠真是心疼肚痛的,那些长势喜人的蔬菜瓜果全被毁于一旦,一个季节的心血也付之东流。连我们这些孩子看了也觉心疼可惜。

  五

  一轮满月从东边升起,溶溶的清辉笼罩了大地,那些原本清晰的事物变得朦胧而神秘。经过洪水肆掠过的牛蹄河此刻已回归往日的宁静与柔顺。弯弯的河谷空旷缈远,银绸般的河水泛着月光鳞鳞的碎梦飘向远方。我不知道在这条河岸有多少村庄和城镇,我也不知道它流淌了多少年,但我可以肯定地是我们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受它的滋养,都受它的恩泽。河水清清悠悠,明亮纯净,它像一种接近宗教的思想沐浴着我们,使我们在接受它浇灌生长的五谷之后,有了对爱情的渴望,有了对生活的幻想,有了对牛蹄河最深的理解和感悟。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是它长不大的孩子,唯有回到它的身边,听到它的浪声,看到它的流淌我们才能真正找到情感上的依托,心灵上的慰藉。

  张铜匠并没有被洪水打倒,面对堤毁田溃,满目创痍,他又鼓起劲开始了年年毁,年年又筑的整修工程。首先他要到河床把土挑上来,然后一层层往上垒,垒到一定的高度后又要把地填平整,最后还要用梨耙把大块的土耙成细软疏松的种地才算大功告成。整个工程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对五十多岁的他来说,这种高强度的劳累也是很难承受的。如果是别人,遇到冲毁一两次肯定会放弃,可是他却犟得像头牛一样,默默地,义无反顾地做着在他看来是应该做的事情。

  月光下张铜匠依然在垒砌他的菜园,垒砌他的希望。四周一片寂然,只有不知名的昆虫用它们的歌声为他喝彩。只有他那用木棍敲击土坝的声音还在河谷持续有力地回响,夜越静,那声音就越大,许多个夜晚,我都是枕着这片回声沉沉地睡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