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学校花马蓉:秋天里的兰花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15:36:16

   

 

    当时,我在一家专营佛家书籍的书店里工作。书店位于一座寺院的山门内,那里云集了不少佛教用品店,成为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批零市场,远近闻名。

    除了初一,十五和节假日,书店里人不多,连整个市场上都难见几个人影。我们各自站在各自的店门口,冲着对方笑,自我解嘲说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多多了。在这里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居士(即在家佛教徒),就算你刚来的时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列主义者,过一阵子也准得把你从头到脚都改造一番,像我就是例子。

    对面流通藏传佛教用品的女孩,比我小一岁,长的很好看,修习密宗法门(即藏传佛教),十分精进,每天在她们店里光滑的地板砖上磕大头。她笑着说,磕大头让她觉得身体很好,而且嗓门也变洪亮了。她性格耿直,话语不多,每日念咒,还有修行的法本,手里总是拿着一串长长的,极其漂亮的红珊瑚或者绿松石的佛珠。她跟我们说她不打算交男朋友,也不打算结婚了,有可能的话也许会出家。我们都知道她并不是说说而已,也并不是心血来潮。可是,她为什么要长的这么好看呢?她笑起来甜甜的,懒懒的,眼睛像两片月牙,既单纯,又忧愁。

    隔壁流通佛像的女子,比我大好几岁,每日要念一万遍的“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还要念三遍《金刚经》和二十一遍楞严咒,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打坐,双盘,要坐一个多小时。她是我见过的修行最精进的居士。她说,打坐让她浑身舒畅,身材也变好了,尤其嗓门变得非常嘹亮。的确,我听过她唱念课本,声音清澈而具有穿透力。她很爱说话,见到我就拉住不放,跟我热烈地探讨佛法和修行,情绪激昂,信心百倍,排除万难,坚持到底。她是南怀瑾老师的崇拜者和忠实追随者,由于我也爱看南老的书,所以她觉得跟我是同类。她跟对面修密宗的女孩关系最铁,虽然她们俩修行的路子完全不同。

    斜对面是一家主要流通香和香器的店面,店里的女孩,比我小好几岁,可是看上去既沉稳又懂事。她修净土法门,很简单,每日只念“阿弥陀佛”。她跟我说,她规定自己每月都要从工资中拿出一百块钱来做佛事,我听了很受感动,她的工资才八百块啊。卧龙寺助印《华严经》时,她拿出了积攒了五个月的五百块钱,全部用于助印;我们书店助印《金刚经》时,她又拿出了五百块,交给了书店,而且不写功德芳名。我跟她很谈得来,常常到她店里玩,跟她谈佛论道,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不亦乐乎。(助印:佛教徒将钱以捐赠的形式凑在一起,用来充当印刷佛经的费用,佛经印出来后免费赠送。)

    在谈到我们这些年轻的佛教修行者的尴尬处境时,她说,由于我们把很多精力放在了修行上,导致世俗的经营,包括婚姻,事业等等,就会差很多,很容易招致周遭人的不理解和轻视;而修行又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我们恐怕努力一辈子也未必就有什么显著的成效。这样,常常会弄得自己世俗的成就,没有;修行的收益,也感觉不到,成为一个生活在夹缝中,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得的人。我拍案而起,深有感触。

    我们相约每日在一起背上一篇《道德经》,还在一起念《弟子规》和《三字经》。有一次,她的一位朋友来了,看到我们在干这些,惊呼:你们背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这座寺院规模不小,进了山门,首先是一个宽阔而平坦的广场,广场的一边有一条商业街,大部分的店铺都在这条商业街上,我们书店也在。这座寺院历史悠久,有些名气,僧人众多。可是长住僧并不多,大概只有十几个,而挂单僧人(即暂住的僧人)的数量往往是长住僧的好几倍。这就印证了那句老话:铁打的寺庙流水的僧。

    因为工作清闲,我们没事也到寺院里逛。烧香,磕头,求一求菩萨,放松放松心情。修密宗那位女孩,经常给佛菩萨供鲜花,有百合,玫瑰,非洲菊,等等,大把大把的,拿一个美丽的花瓶插上,过几天就换下。我在母亲节的那一天,由于想念妈妈,心血来潮,买了一束康乃馨,插在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供在了观音殿里,每天早上都去换水。对母亲的思念和对观音菩萨的企盼融合在了一起,我恍恍惚惚竟然觉得母亲就是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就是我的母亲。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几天,而这瓶康乃馨绽放了十几天才枯萎,令人称奇。而书店里的我的同事,喜欢供灯,拿着装在小铁皮里的扁扁的小蜡烛,或者做成莲花模样的莲花烛,每日两盏,供在观音殿门口专门供灯的架子上。她笑着说,她要驱散心中的黑暗,点亮心中的智慧。我笑道,妙!

    说了半天,介绍了这么多人,你们大概会想,我到底是要写谁呢?别着急,因为我要是不把周围的环境与这些可爱的人介绍给你,你会觉得这个主角出现的不合时宜,不搭调,也许会觉得无聊。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的不起眼和渺小,毫无吸引人之处。连我,也只是偶尔想起了他而已。可是,我却想为他写下这篇文章,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偶尔想起了他。

    在一个盛夏的早上,在难耐的酷暑来临之前,我和朋友在寂静的寺院里散步。这座寺院古木参天,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的,像一座年代已久而被人遗忘的公园,沉默而安详。我们默默无语地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在经过地藏殿时,我们信步走了进去,想参拜一下这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伟大菩萨。

    这里的地藏殿是出了名的可怕,一进门,便是真人大小的黑白无常的雕塑立在你的两旁,栩栩如生,长长的红舌头就吐在你面前,你一不小心还能跟他俩撞个满怀;而你接着往里看,从地板上,墙壁上,一直到天花板上,都是描绘地狱里的各种残酷刑罚的彩色雕塑和浮雕,下油锅啊,分尸啊,五花八门,其状甚惨。只有正面端坐的地藏菩萨还能给人些安慰,让人不由得升起依怙之心。我们俩一起给地藏菩萨磕了三个头,我站了起来,朋友还跪在那里,大概在念地藏菩萨圣号,我便在一旁安静的等着。

    忽然,在地藏菩萨的侧后方,一扇我从没注意过的小门竟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少年出家人,看样子大不过二十岁,穿着半旧的青灰色的短褂僧服,瘦瘦的像刚栽下的一株树苗。我从没想过这里还能住人,他悄没声息地走过来,看到我朋友在跪拜,便走到桌前,轻轻敲了两下磬。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撞击着人们的心灵,让人不由得宁静而感伤。

    我好奇的看着他,说:“你就在这里住吗?”他没抬头,轻声说:“是的。”我说:“你不觉得害怕吗?”他抬头看看我,眼睛里清澈无一物,脸上却带着隐约的笑意,说:“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害怕,时间长了就好了。”我说:“你是新来的吧?”他说:“我是去年来的。”我替他打抱不平:“他们就爱欺负新来的,把你安排在这里。”他轻轻地笑了。我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他说:“我从浙江来。”“浙江,”我说,“好远呢。”他微微点了点头,如孩童般淡淡笑着,说:“嗯,还好吧。”我也不由得笑起来。

    跟他的谈话很平淡,但却很宁静,好像时间都停下了脚步,默默地伫立在他的身旁。我忽然觉得这地藏殿里充满了秋天的清新凉爽的气息。

    在那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再见到他。虽然我们这个书店总是人来人往,也是不少僧人买书和借书的地方,可我几乎一次也没看见他,我跟他的生活完全是两条平行线,尽管只隔了寺院的一道墙。我在尘世中跟男友纠缠,跟父母赌气,跟朋友争吵,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而他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我没有去想,因为我几乎把他忘光了。

    又一次,我心烦意乱的走进寺院。每当我遇到无法处理的事情,因而变得极其烦躁和消沉的时候,我都会仿佛走投无路般的投入寺院的怀里,好像那里是我最后的希望和唯一的依靠,尽管,沉默的古树和同样沉默的佛菩萨不会给你任何指示。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天气凉爽而怡人,没有一丝风,只感觉抚过脸庞的空气如水般清凉。树木苍翠,花朵摇曳,伴着香炉里摇曳升起的香气,我一直朝寺院的深处走去,不知不觉迈过观音殿,来到了我平时很少驻足的一座院子里。这座院子有着比别处更加茂盛的植物,爬山虎遮天蔽日,有两株梅树,还有高大苍劲的松柏,旁边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花;一个个自得其乐,欣欣向荣地生长着。正对面上去十来个台阶,便是法身佛殿。由于大家多是走到观音殿里,拜完观音菩萨后就打道回府,所以这个院子出奇的寂静,就算是在节假日,也不过有些零零星星的香客,在这里静悄悄的烧香,磕头,许下自己最热切的愿望。

    我魂不守舍地穿过被爬山虎霸占的走廊,走向殿前的台阶,台阶两旁是两株梅树。我看着梅树,便想起去年冬天......我正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看到一个身影,消瘦而细长,正站在梅树的上方——上了台阶上面,两侧都有栏杆,他就在一侧的栏杆后面站着,——我看到他,多少有些吃惊。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望着前方。我缓缓地走上台阶,一面跟他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他扭过头,看到了我,脸上面无表情,仿佛遨游太虚的心神还没跟着眼睛过来,犹如下意识般轻声说:“哦...我过来这边了。”“哦?”我替他高兴,“你不在地藏殿了?”“嗯,”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隐约的笑意,“方丈让我在法身佛殿这边。”

    “这边清净,”我走到离他大约有两米的地方停住,跟他一样,傍着栏杆,望着眼前的梅树,说,“地藏殿那边人太多了。”“嗯,我喜欢清净。”他仿佛自言自语说。

    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松树的树枝,这树枝茂盛而健壮,挡去了我们的大部分视线,可是这样对我来说更好,因为我是如此的沮丧,实在不愿让人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而对于他,我想,他应该也不喜欢别人过多的打扰吧。

    我看看他,说:“也不见你到书店里来,你每天都待在这儿吗?”他说:“我去过你们书店,还借了本书。”“那你每天都是待在这儿看书?”我对他的生活有点好奇。“读经,看书,有时候打坐,坐久了就出来走一走,念念佛。”“你在这儿看大殿不准离开吗?我见好多师父都在外面闲逛。”他笑起来,他的笑也是静悄悄的,说:“可以离开......短时间的离开是可以的,时间长了得请假......我不太喜欢出去逛。”

    我望着眼前这位也许还未及弱冠的男孩,内心中暗暗纳罕他竟能习惯于如此安静,毫无波澜的生活。我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出家的?”“两年前。”“才两年?”我不由得微笑道,“我也是两年前皈依的......可是看你,好像已经出家了很多年的样子。”“是吗?”他笑了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你的父母不同意你出家吧?”他微笑道:“肯定不同意,可是我非常希望出家,他们看到我确实喜欢这样的生活,最后......就同意了。”“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喃喃自语道,“这样的生活......”   

    他轻声说:“我好像不太喜欢跟人来往,习惯一个人呆着,喜欢安静的地方。”我不由得叹口气,说:“你真行。有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是呆久了我又觉得烦。”他轻轻地笑了。

    他望着眼前的梅树说:“冬天的时候,这两棵树会开很多美丽的花......”“我知道,”我不待他说完便急急地说,“黄色的小花骨朵,被雪一打,落了一地,有的开了,可多数只露了个头,散在地上,满地都是,花香飘在院子里,真是香啊,我们拿个袋子,捡啊捡,捡了好多,回去洗一洗,拿它煮茶喝!水一开,那个香气啊,满书店都弥漫着......”我沉浸在当时的情境里,笑起来。

    接着,又漫无目的地谈了一些关于寺院的新方丈和一些新变化,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我忍受不了这种无所事事的寂静,便匆匆对他说:“我走了,改天再聊!”他冲我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是面无表情,就像我刚来时看到的那样。而我,一个转身,便又投入到了这个喧嚣的尘世。

    此后,大概又过了半个多月,我陪我昔日的一位大学同学到寺院里求签。在观音殿里求了支婚姻签后,我便带她走到后面的法身佛殿的院子里,想着也许能碰见他。我好像很盼望能见到他,能看到他含笑的面容,清澈的眼睛,听到他平静温婉的声音。

    他果然在那里!我朝他走了过去。这次他老远就看到了我,冲我腼腆地笑。那天这院子里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香客,应该是个佛教的节日,他在一侧的屋檐下站着。

    我走到他跟前,笑道:“来了两次都没见到你!”他也含笑说:“我可能在屋子里呆着。”我看了看正在拜佛的香客,说:“今天人不少啊,连你这儿都有这么多人,自从方丈免了门票之后,寺院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按说,免门票是件大得人心的好事,可是,寺院里热闹得快成公园了!”他笑道:“每件事情都是有利有弊,方丈免门票让更多人有机会亲近佛法,功德无量;不过,对于一个修行场所来说,人多了是不太好。”

    我们那天大概心情都不错吧,站在屋檐下只是漫无目的地说话,轻松地聊天。我问他:“你午饭都在寺院里吃吗?”他点点头说:“嗯,我没有去外面吃。”我说:“可是很多师父都是在外面吃的,因为据说寺院的饭的确难吃。”“哦......”他笑起来,“是不怎么好吃,不过......我还吃得惯。”我说:“他们都做些什么饭?”“面条。”他说。“面条?”我说,“每天都是?”“嗯。”他点点头。“啊?”我叫道,“那也太单调了吧!”他笑道:“而且总是一个味儿,每天吃来吃去都是那个样子。”他天真地笑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在他身后的屋檐下摆了一溜儿花盆,有十来个,花盆里全长着长长的草叶子一样的东西。我说:“这是什么?”他笑道:“这是兰花,是我种的。”我笑道:“这就是兰花啊,看着跟草一样!”他饶有兴致地说:“它就是像草啊,所以都叫它兰草嘛。我很喜欢兰花,这些都是我种的,可是它一盆都没有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我赶忙说:“等这花开了,送我一盆吧!”他笑着点点头,说:“好啊。”我笑道:“到时候我来拿喽!”

    兰花的故事到此为止。我没有福气与兰花为伴,没过几天就与相处多年的男友分手,离开了书店,也离开了西安,顾不上去想他的兰花是不是开了,他是不是在等着我过去,好送我一盆。在这无常的世界里,谁能保证明天的自己,还能履行今天所说的话。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回去再看他一眼,再与他轻松的,无忧无虑的聊天,不用想将来,也不必沉湎过去,只享受当下的宁静,与内心悄悄涌出的愉悦。

    在这个繁华浮躁,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尘世,很多人会想,像这样削发为僧,离群索居的人,大概是精神有些问题,至少是受了某种刺激,我以前也有类似的偏见。可就我这几年所看所感,他们非但不是这个社会的“可怜人”,“多余人”,反而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宁静与快乐,有着世俗之人追求一生想要得到却总是无法企及的幸福与满足。在这个物质至上的喧嚣尘世,他们却选择了追求灵魂的净化与升华。我愿一辈子与这些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