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安美女:《荒原狼》:近代人的精神裂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0:45:14
 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得到的评价是“由于他那些灵思盎然的作品——它们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创新与深刻的洞见,一方面具有古典的人道理想与高尚风格”;一方面是“创新”——现代主义,一方面是“古典”——古典人道主义:这一评价本身就揭示了黑塞是个横跨两个时代、充满各种矛盾的艺术家。他的作品《荒原狼》为我们理解“近代人”向“现代人”转变时那种无可归依、矛盾遑遽的心态提供了一个极妙的象征性符号。

       黑塞与罗兰都是人道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后,罗兰为反对这场不义之战奔走呼号,领街发表《精神独立宣言》,而黑塞出于对德国法西斯的厌恶,竟毅然放弃了德国的国籍,成为瑞士公民。他为此遭到民主沙文主义者的围攻。与他采取类似行动的还有一个德国作家——托马斯·曼,他加入了美国籍。欧战后的一段时间里,罗兰一度沉迷于印度的甘地主义,而黑塞也对东方哲学,包括印度和中国古代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崇拜意向。

       在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中都洋溢着浪漫主义的热情和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然而,他们又是那样地不同。黑塞对于大自然的迷恋和对城市文明的厌恶表明他是欧洲湖畔派的后继者,因而被称为“浪漫主义的最后骑士”;而罗曼·罗兰却更热爱历史,热爱1789年的法国,他是雨果的兄弟,“自由、平等、博爱”是他的灵魂和旗帜。这在20世纪的西方看来,未免带有堂·吉诃德的味道,他笔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就是20世纪的瘦脸爵爷。而黑塞却怀着深沉的感伤咀嚼着人生的苦难,思索着破碎的哲理,因而更接近哈姆雷特。克利斯朵夫与“荒原狼”哈立就是20世纪的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罗兰笔下的人物总是处于理智与情欲的搏斗之中,他讴歌理性,把非理性视同靡非斯特,而黑塞却对人的价值产生根本性怀疑。在西方文化史上罗兰属于19世界上,黑塞却属于20世纪。到了20世纪的下半叶,罗兰几乎已被忘却时,欧洲却出现“黑塞热”,正好说明这一点。

       《荒原狼》作于1927年。全书带有强烈的德国式的思辨色彩,在艺术手法上又可看出黑塞与19世纪以写魔幻见长的霍夫曼之间的师承关系。本书第一主人公哈立·哈勒是个48岁的知识分子,他瞧不起自己生活的20世纪20年代社会,正像克利斯朵夫蔑视地他的生存空间一样,他为此感到孤独:

如果说世俗的人是对的,如果说那咖啡馆的音乐、那大众化的消遣、那为蝇头微利而满足的美国人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就是错误的,我就是发疯,那我的确就如我经常自称的那样,是一只荒原狼,是在一个陌生而无法理解的世界里的一只迷途野兽、是再也找不到家乡、空气和食物的野兽。

 

       哈立也像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希图在这污浊的世界上寻找“上帝”:

而又是谁在自己生命的废墟上寻求飘渺无常的意义、忍受着表面愚蠢的傻事,假装疯狂地生活,而暗地里却在最后的迷惘和混乱中希望得到上帝的启示和接近上帝?是荒原狼。

 

       然而,哈立与克利斯朵夫不同,当克利斯朵夫背着耶稣渡向彼岸时,哈立却找不到自己的上帝:

              啊!要在我们所过的这种生活中找到这样金色的上帝足迹是困难的。在如此满足现状、如此中产降级化、如此缺少精神的时代;面对这种建筑、这种商业交易、这种政治、这样的人群,发现上帝的足迹是多么困难呵!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我怎么可能不变厂一只荒原狼、一个粗野的隐士呢?

 

       哈立在他生活的世界上找不到上帝,也不似克利斯朵夫那样去同整个社会战斗,(见《节场》)而是决定50岁自杀以对抗这个社会。但到了狂欢季节,哈立突然面对他一直逃避的现实:爵士乐、妓女、同性恋者、医药文化,并从中发现了新的“意义”:(略)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音乐,哈立徘徊于莫扎特与爵士乐之间,表明黑塞思想的矛盾和过渡性,与克利斯朵夫对待“颓废派”艺术的态度是很不相同的。哈立甚至憎恨那种“有文化教养的人”,并且他知道自己也同他们一样虚伪:

我注视着这位有修养的人那充满学者风度的脸,觉得这一幕实在可笑,但是又像一条饥肠辘辘的狗那样享受着这一点温暖、一点爱、一点尊敬。荒原狼哈立感动地怪笑了一下,唾液流进了干燥的喉咙,感情又一次征服了他的意志。于是我马上撒谎说,我是因为研究一个课题临时来到此地的,而且感到有点不舒服,不然我就去看他了,并且请他代他夫人问好。我不停地说话和微笑,我的面颊肌肉由于久未作此动作而发疼了。……我究竟是一个怎样古怪、变形、虚伪的野兽呵!两分钟前,我还对这整个该死的世界恨得咬牙切齿,而现在刚刚听到了了一声召喊,刚刚听到一位可敬的老实人的亲切问候就感动了,就急不可待地诺诺连声,就像一只猪崽似的在那享受一点点善良、尊重和亲热中摇头摆尾,来回滚动。

 

       于是,哈立在绝望中,在魔幻制造的狂欢气氛里放荡自己,同他所憎恶的世界融为一体了:

在这狂欢之夜和我跳过舞的所有的女人,我使她们激动、她们也使我激动的女人,我追求过所有女人,我紧紧拥抱过所有女人,我爱的月光追随过所有女人,都熔化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女人,这就是我现在怀抱中的这个如花怒放的女人。

 

       在魔幻中,他杀死了所爱的女人,杀死了自己。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双重性格的人物,而哈立却是由许多被打碎的碎片组成的。他在魔术游戏中被棋手分解了:

那种会给你带来不幸的错误观点,即人是一个持续的统一体,您已经是很熟知的了。您同时也知道,人是由很多灵魂、很多自我组成的。把表面统一的个性分解为许多形象,被认为是发狂,科学界为此发明了精神分裂症这一名称。当然,没有引导、没有某种次序,多样性是不能控制的,科学只有在这一点是正确的。相反,科学的错误也就在于它相信自我分解变成一个一次的、蝶窦和终身不变的次序。科学上这一错误带来令人不快的后果,这一错误的价值,仅在于国家雇佣的教师和辅导员可以简化自己的工作、省去自己的思考和设想。由于这一错误,结果使许多不可救药的疯子被当作“正常人”,被当作社会有很高价值的人,相反,有些天才却被当作疯子。

 

       黑塞把人生看作一种随意性的游戏,人可以把自己公制碎片随意加以组合,构成一个小世界,而后又可以把棋盘一抹,重新混合,于是又出现另一个世界。人可以变成像狗般驯顺,转瞬又可以露出狼牙,抓住肥白的羊羔和家兔,“把它们的皮撕得粉碎,把肉扯出来,狞笑着咀嚼新鲜的肉,眯缝着春满兽欲的眼睛,醉心地饮着温热的血浆。”(《荒原狼》)它的悲剧意味在于:人可以是任何东西,其结果是人什么也不是。黑塞及其作品中的悲观气息反映了失去理想与信仰而感到灵魂无可皈依的遑遽状态。

       然而黑塞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荒原狼哈立的内心还保留着一个美好的小天地,虽然这个天地很小,但它存在着:

我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那个漂亮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刚才我看见他是那样热情地冲向爱情之门,我现在正在充分经历、发展我的那一小部分,我本质和生活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得到满足的那一小部分。它不受我其他形象的影响,不受思想家的干扰,不受荒原狼的折磨,并不因诗人、幻想家和道德家而退缩。是的,我现在除了是热恋者外,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呼吸的除了爱情和幸福与痛苦外,别的什么也没有。伊姆加德教会我跳舞,伊达教会我接吻,最美丽的美玛是第一个在秋夜的榆树下让我吻她那略带褐色的乳房,让我喝上一杯快乐酒的女人。

 

       如果把哈立进入魔鬼世界同浮士德作一比较,也是颇为有趣的:浮士德与魔鬼是一个对立斗争的过程,每斗争一次,精神获得升华,而哈立则本身就有一半是魔鬼。他与赫儿米娜之订约,是将她杀死。他这样做了,并满以为他自己也会因此而被刺死。没想到最严厉的惩罚却是让他永生。——生活意味着最大的折磨和痛苦,而死亡意味着解脱。这就是黑塞的悲观主义。然而黑塞却又像尼采那样愿意重新开始这种人生的游戏:

十万个形象的棋子都在我的口袋里,震惊地猜测到了这件事的含义,愿意再一次开始这个游戏,再次去品尝它们的痛苦,再次因其荒诞不经而颤抖战栗,反复地去穿越、经历我内心的地狱。

      

       他还说:

我一定会把形象游戏演得更好些,我一定能学会笑。巴伯罗在等待我,莫扎特在等待我。

 

       哈立始终没有完全从逝去的梦境(莫扎特)中分裂出来。但他同时又在沮丧地向着新的、他所不熟悉的深渊——现代生活走去。这个人物的典型意义也许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