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型君的故事:陈丹丹:中日互为镜像的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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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丹:中日互为镜像的两千年

 来源: 时代周报 | 来源日期:2011年03月17日

 

  传说中,为秦始皇率领童男童女海外寻仙的徐福,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去了日本。所以,其后在日本岛上生活的居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徐福一行的后人。


  这一传说是否为真,并无确论。但中日文化发展在早期的时间差距,的确非常醒目。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日本还处在新石器时期的绳纹时代。


  古代中日的渐行渐远


  教科书教导我们,摊开地图,可以看到日本的文化中心,从古至今,在不断从西向东迁移。早期,最兴盛的是靠近中国与朝鲜之文化核心的九州,因为这更方便日本吸收中国和韩国的文化养分,之后,文化之都向奈良、京都、江户(东京)转移。很显然,这一文化中心从西到东的迁移过程,也是日本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文化,不断打造“自我”之主体性的漫长过程。


  在日本尚无自己文字记载的年代,要寻得当时的故事,只能到中国或朝鲜的典籍里去找。在《三国志·魏书·倭人传》中,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弥生时代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的故事。当然,在那个时候,“日本”这个国名,都尚未出现呢。


  在日本社会/文化的各方面寻找中国印记,这当然并非难事。武士的起源,与日本对唐律的借鉴,息息相关;“天皇”的名号,也由唐朝来。国人皆知遣唐使,而日本也在唐末停止派遣遣唐使,固然这是多种原因综合的结果,但也呈现出日本力图疏离于中国文化的尝试。所谓“大和绘”,及其独一无二的“脱顶鸟瞰”、“一抹眉目”的手法,乃是要在中国画 (“唐绘”)之外,另辟蹊径。鼎鼎大名的《源氏物语》,带来一个问题,为何在紫式部生活的平安时代,重要的小说都是女性所写?英国学者Ivan Morris在The World of the Shining Prince: Court Life in Ancient Japan一书中指出,这关涉到“空间”与“语言”的性别。其时,“内外”、“公私”领域划分严格—男人在外部/公共空间中工作,女人在内部/私人空间里徜徉。男人们用汉字写正式公文,女人们则因有闲暇,又无公事羁绊,得以使用汉字之外的另一种书写系统—创作!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一原初颇为“性别化”的额外空间与语言实践,促进了日语逐渐削弱汉语影响的独立发展,为日本之民族、文化及其自我意识的增长,提供最重要的基础—正如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所指出的,语言,乃是“民族国家”这一想象共同体的重要媒介。


  在前现代世界,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日本在向中国学习的过程中,对“自我”的不断追寻(从中国习得,又力图发展自己的语言、绘画、文化),以及对中国影响的摆脱。德川幕府时期,统治者即开始拒绝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在现代,先生/学生的关系更加翻转,而中日之间,还有一个西方。按照日本思想家竹内好《何谓近代》中的说法:“东洋的近代是欧洲强制的结果。”


  近代中国的“以日为师”


  美国学者阿迈斯托在他的《世界:一部历史》里列了一幅18世纪的日本绘画。画中的远景,是中、日、荷兰三国的灭火队伍各施技术灭火,相较之下,荷兰的技术最高;画中的近景,则是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一个荷兰女士坐在桌边。日本离荷兰人靠得很紧,是着意结交与倾慕的样子,中国文人则无可无不可地坐着,态度疏离。


  这一幅18世纪日本绘画所呈现的—中国对西方的疏离与日本对西方的热切,恍然折射了中日在近代起口的“殊途”。甲午战争无疑大大彰显了这一“殊途”,并成为近代中日关系的重大转折点,而这,也要放在整个东亚的背景下看。《马关条约》的第一条,是“中国确认朝鲜国为独立自主国家,朝鲜对中国的贡、奉献、典礼永远废止”。这一条款鲜明呈现出中、日、韩在政治上的交缠。


  与此同时,国人对日本及其政治、学术、文化的认识也不断在翻转。对维新志士来说,明治日本是改良的最佳样本。吴令华《梁启超晚年对日本认识的变化》记载了当时梁启超所感受的:


  “梁先生说:“我在护国之役前,脑海中全无反日的思想。不但不反日,但觉其可爱可钦。护国之役后,方觉彼可畏可恨又可怖。戊戌政变后亡命日本,我亲见明治维新后一个新国家的兴起,朝野上下,人人乐观活跃,勤奋励进,居然将一个千古无闻的蕞尔小国,变成新兴的现代文明强国,真如呼吸清晨晓风,脑清神爽。回视满清政府的老大腐朽,疲癃残疾,肮脏邋遢,相形对比,越觉日人可爱可敬。当时他们说彼等真心希望中国复兴,愿与中国并立为世界强国,我亦深信不疑。””


  由赞叹日本为“现代文明强国”,到“护国之役后,方觉彼可畏可恨又可怖”,以梁任公先生的爱憎分明,有这样的骤然之变,当然不足为奇。而他当日对明治日本的推崇,及随后“伤害我主权为我所不能堪”的呼喊,也代表了近现代中国人对东洋之邻的复杂心态。一方面,是甲午战争后,无数中国人涌入日本学习现代知识—所谓“师敌”,另一方面则是对此“师敌”的质疑。一方面,是大批学子、激进青年、革命者在日本得以接触新知、办杂志、闹革命,另一方面,他们又无时不感到来自这一异国/敌国的压力。著名的,如鲁迅笔下的“幻灯片事件”,促使他弃医从文;郁达夫《沉沦》中所描写的主人公,也在日本人的环境中一面自我勉励: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一面自伤自怜: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


  事实上,在学术、文化领域,近代以来,日本乃是中国与西方接触的中转站。当时诸多新词语,固然在中文中早有词源,但作为具有现代意义的新词,皆经由日文重新引入回中国。政治、法律各方面的新学,许多都由日语译本转译而来。从所谓“翻译的现代性”来说,日本/日语是不可忽视的、国人理解“西学”的中介。罗厚立在《通过日本认识西方的梁启超》一文中引康有为《日本书目志》中言:“泰西诸学之书,其精者日人已略译之矣。吾因其成功而用之,是吾以泰西为牛,日本为农夫,而吾坐而食之”。罗文也提到当时围绕“倭学”(日本学)的争论。在文化守成派那里,那些“游学日本”的年轻人“舍吾学而学倭学”,实乃舍本,但这也的确是当时的一个趋向。晚清以降的许多报刊广告,介绍的都是日本的政法学校。


  既“恨”又“敬”的对日情绪


  当然,当日本侵华日益肆虐,民族大义容不得丝毫含糊。在这一点上,梁启超提供了铮然鲜明的立场。他抛却日本人数次营救他的个人之“恩”,明确表示:“凡以正义待我者,无论何国,吾皆友之;凡以无礼加我者,无论何国,吾皆敌之”。1936年,在《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中,鲁迅也指出:“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所有一切生活(包括吃饭睡觉)都与这问题相关;例如吃饭可以和恋爱不相干,但目前中国人的吃饭和恋爱却都和日本侵略者多少有些关系,这是看一看满洲和华北的情形就可以明白的。而中国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国一致对日的民族革命战争。” (《且介亭杂文附集》)


  但有识之士自然不会轻视日本这一民族值得学习的地方。这里仍以鲁迅为例。在《“日本研究”之外》一文中,鲁迅针对“九一八”事变之后的排日风潮,指出:“在这排日声中,我敢坚决的向中国的青年进一个忠告,就是: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们效法之处的。譬如关于他的本国和东三省,他们平时就有很多的书……”(《集外集拾遗补编》)鲁迅在此强调的,是日本人的研究精神。在与儿岛亨的谈话中,鲁迅也说,“现在有很多中国人到日本去留学,学习各方面的专业知识。但是,有一点是中国人所缺少而必须向日本人民学习的,就是日本人民的认真精神,正直,勤劳的品德。这一点无论如何是非学不可的。”(儿岛亨《未被了解的鲁迅》,《鲁迅研究资料》第3辑)


  1928年,戴季陶出版《日本论》。此书的第1节题为《中国人研究日本的必要》。戴季陶指出,去日本的留学生差不多有10万人,然则除了三十年前黄公度的《日本国志》,对日本的研究乏善可陈。与此相比,则是日本研究中国的书籍,分类为哲学、文学、历史、政治等,有几千种,每月杂志上关于中国问题的文章,都有几百篇。


  中日历史的共同命题


  “认真、勤勉”,乃是世所公认的日本人的优点。但竹内好却对此提供了一个战后日本人的沉痛自省。在《何谓近代》一文中,竹内好承认:“日本文化是进步的,日本人是勤勉的……不断地寻求新奇,不断地变成新的,这就是日本人的勤勉。……在追求新奇方面,比日本更勤勉的民族大概不多吧。”但在竹内好看来,这体现了日本人的“优等生文化”:“在迈向近代的转折点上”,日本“拼命追赶欧洲”,力图“更漂亮地变成欧洲”。但无论再怎么漂亮地变成“他人”,都意味着“主体放弃了自我成为自我的可能”。在竹内好那里,这也意味着日本“没有进入历史”。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一直在力图走出自己的路。当日本抱着“优等生心态”成为东亚赛场上的看客,中国却始终 “在历史的状况之中”。


  竹内好的反思之言,实际上提供给我们另一种启示。许多国人早已注意到,日本人在精确、严谨、不含糊等很多方面,将散漫的中国人抛得很远。学习是应该与必须的。日本人自我的反思也提示中国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因为我们自近代以来,已经、并仍在创造自己的历史,如竹内好所赞叹的,始终“在历史之中”。


  在《何谓近代》中,竹内好有言:“历史并非空虚的时间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了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掉历史。”在漫长的时间中,无论中国、日本,都经历了无数“为了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而如何能在每一个“殊死搏斗的瞬间”迸发自我,如何在与“他者”的相遇/斗争中仍能保持自我、更新自我,这恐怕是中国与日本的共同命题。


  作者:陈丹丹,现任教于美国威尔斯学院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