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椅和天鹅椅:刘起釪们为什么活得没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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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起釪们为什么活得没有尊严?

作者:王晓华   2011-03-13 17:50 星期日 晴  刘起釪们为什么活得没有尊严?
  ——从三位学者不同的晚年境遇谈起
  
  王晓华
  (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
  
  说来惭愧,我虽然喜欢在闲暇时间阅读《尚书》之类的古书,但此前并不知道有个叫刘起釪的老学者。近几天,看了《金陵晚报》2月13日刊登的文章《SOS:著名先秦史学家刘起釪先生晚年凄凉》,心中也涌起了不小的波澜。让我最为震惊的不是他穷苦无依的悲凉,而是他乞求帮助时的卑微姿态。读这篇报道之际,一个疑问困扰着我:刘起釪们为什么活得没有尊严?
  刘起釪1917年生于湖南安化,是著名史学家顾颉刚的弟子,专攻上古史,尤以研究《尚书》闻名。他1976年3月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曾任国务院古籍整理领导小组成员。2004年回到南京投奔子女,不料却不得不寄身托老所,陷入穷苦且孤独无依的境地。今年已经95岁的著名学者竟然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让许多人不胜唏嘘。
  或许是因为最近在读一本名叫《海德格尔的小屋》的书,刘起釪的处境首先让我想到了旷世大哲海德格尔。这位以学术闻名的天才也熟谙栖居的艺术,善于设计不同功能的住所。在退休后,已经拥有两套住房的他又在临街的地方为自己建造了晚年住宅。待80大寿一过,他就悄然搬到新居。这套房子不如他在黑森林的小屋那样亲近自然,也没有他的郊区住宅宽大,但生活便利,更适合渡过退休后的时光。有了好的栖居地,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过得很幸福。在阅读有关刘起釪晚年境况的文章时,我不由得想:假如他也能像海德格尔那样善于安排自己的退休生涯,结果可能完全不同。当然,这仅仅是设想而已。我不知道海德格尔任教时的薪水是多少,但可以肯定两点:其一,他的收入可以使他建造多个住宅;其二,德国的法律允许私人买地建房。相比之下,刘起釪老先生的工资仅有区区1900元,既买不起现在的商品房,又无权自己盖房,当然不可能像海德格尔那样“诗意地栖居”。2004年回南京后,他又卖掉了原有的住宅(估计是单位分配的福利房),失去了自己受法律保护的私人空间,最终只能寄住在亲人家里或“托老所”中。在此期间,他始终处于依赖“亲人”和“组织”的状态,其幸与不幸都不能由自己决定。倘若“亲人”和“组织“的支撑系统出了问题,他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窘境。这种被动品格至少间接地造就了其晚年悲剧,使他不能有尊严地活着。
  在网上查了刘起釪先生的许多资料,知道他是个倔强、耿直、天真的老派学人,研究的是艰深的学问,不善于经营生活。即使在学界,他也不算“成功者”——退休时仅为副研究员的他甚至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长期在顾颉刚的家中上班。这类人物往往既不能在政界长袖善舞,也无法到商海中搏击风浪,只能老老实实地依赖自己所隶属的社会网络。其实,依赖某些结构并非仅仅是中国学者的命运——人生在世,总要依赖更大的群体。2002年,在美国进行学术访问时,我结识了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代表性人物科布,发现他“依赖”福利制度的退休生活也过得多姿多彩。年逾70的他将自己的豪宅捐给了公益组织,自己则搬到专供退休者居住的普通社区。靠退休金和政府福利生活的他依旧拥有独立房屋,不但衣食无忧,而且能享受比较丰富的社区文化活动。拜访他的那天恰好是社区居民聚餐的日子,他邀请我一起参加了社区午宴。在宽敞的社区食堂里,我认识了许多情绪高昂的老人,与他们谈论了旅游、布什政府、交通、家庭伦理在内的许多话题。有趣的是,这些生活幸福的老人喜欢批评政府,总觉得当局做得还不够好。每当谈到相关话题,他们总是慷慨激昂地发言。在阅读有关刘起釪先生的资料时,那些兴奋的面孔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假如中国也有类似的保障体系,晚年的刘起釪先生就不必求乞他人的帮助,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与海德格尔和科布相比,刘起釪先生既没有足够的经济收入,也缺乏可以放心依赖的福利体系。随着亲人的相继生病,他只能寄希望于“上面”的关怀。前几年,他不断给“北京高层”写信求救,就是想将自己从众生中凸显出来,获得“有力之长者”的注意和关照。支持他的记者、学生、同事强调他是“泰斗”、“20世纪最后一位史学大师”、“宗师”,表达的是同样的意向。凸显自己的特殊性,是中国知识分子普遍采用的生存策略。它既敞开了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被动状态,又暴露了其残存的等级意识和特权思想。这种精神欠缺使他们难以从制度层面考量自己和他人的处境,所期待的仅仅是个案性的特殊关照而非普度众生的制度安排。事实上,对晚年的刘起釪先生来说,非制度性关怀已经降临过多次,他也曾多次“老泪盈眶”地表示感谢,可他恰恰在断断续续的关怀中陷入了凄凉的晚景。显然,在面对刘起釪式的困境时,单纯强调他们作为个体的特殊性并无实质意义。即使刘起釪先生的学术价值因媒体的报道获得了承认,即使来自上面的特殊关照改变了他最后的生存轨迹,其他的“刘起釪”们依然会陷入类似的困境中,暴露出同样的卑微品格。不将他还原为普通的公民和长者,我们就无法发现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设计出一套好的制度体系,让所有的“刘起釪”们都像海德格尔和科布那样有尊严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