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萌小主 闪现:[代发原创]《中国文字狱》序 - 西祠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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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字狱》序

                                                    林贤治

 

 

日前想到重印《中国文字狱》,不免联想起作者王业霖先生。王先生精研文史,勤于笔耕,平生著作仅此一种;出版之际,武侠言情小说汤汤乎如溃堤之水,此书印数亦仅三千册罢了。无论书和人,存活在这世间,都寂寥得很。

1984年夏天,参与编辑的《青年诗坛》杂志已经完结,我被调至《历史文学》编辑部,同古人打起交道来。开首的工作是清理积稿。在大叠大叠的稿件中,偶然间发现一个短篇《太白墓钩沉》,实在教我感到惊喜。小说的文字堪称一流,难得有个性,有寄托,富于才思。编辑部同仁也都公认它为优秀之作,杂志出来时上了封面的要目。正是这不足五千字的小说,让我记住了王先生的名字。我开始写信向他约稿,他答允为杂志写一个中篇;大约因了我的询问,回信中相当详细地介绍了他的境况。1964年,他在大学中文系毕业,随即分配到了安徽省当涂县——李白墓所在之地——做中学教师,不久调至县文化馆当馆员。他的妻子在芜湖市任教职,然而长达十多年一直分居两地,多次搞调动都没有成功。生活的清苦与过分的压抑,使他积下一个致命的疾病,就是慢性肝炎。信中调子低沉,我明白了他写死去一千多年的李白,何以那般的情辞悱恻了;展读时,记起杜甫怀李白的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不禁怃然。

不久中篇也寄来了,写宋代一桩与大文学家苏轼相关的文字狱——“乌台诗案”,文字果然是好。我把它编作头条,然而,由于发行方面的原因,校样刚刚出来便接到通知,说是刊物不印了。我十分沮丧,捡了一份校样寄给王先生,内心愧疚无已。

但因此,我对王先生的文史修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几年过后,在我可以独立主持一个编辑室工作的时候,特别约请王先生为我室编辑的《八方丛书》撰写了其中一种,就是这部《中国文字狱》。

书出版后,我离开了出版社,全然绊倒在一个报社的事务之网里。其间,彼此相忘于泥涂,不复闻问。直到得到一笔义款,办起了《散文与人》,我才再次见到王先生的文章。他先后给我寄过几次稿子,共发表三篇;记得其中一篇,是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质疑余秋雨先生的。当时,《文化苦旅》红极一时,不少名家为之鼓吹,没有人如此严正地施与批评,由此,我不禁对王先生肃然而起敬意。无奈凡我办的刊物和丛书都不长久,《散文与人》做到第七辑,就又接获通知不再往下编辑了。这样,我们之间仅凭采约文稿而建立的关系,复因文稿的废弃而中断了。

人事匆匆。不编书刊,是实在不曾想到过王先生的。不意在一个雨天,收到他千里迢迢托人从芜湖给我带来的一纸横幅,始知他已经离开了当涂,在市里的一个叫“政协”的地方工作。字幅由隶书写成,落款用行草,极其脱俗,使我立刻想起“冉冉孤生竹”、“磊磊涧中石”一类的古典句子。所书是邓拓先生的一首七绝,记得其中两句是:

 

 

天涯何处觅知音?

一卷离骚到处吟。

 

 

可惜我没有那种名士般的雅兴,字没有装裱,连同高尔泰先生出国前寄赠的一幅钟馗舞剑图,都被我一并藏入书柜的某一个角落里。王先生或许想象过我会在厅堂里挂起它来的罢?前些时候忽然忆及,却遍找不见,懊恼极了。莫不是愈是珍希的物事,愈是容易丧失么!

相隔不久,接到合肥朋友沈小兰女士的电话,报告是:王先生病故了。

我长久陷于无语。消息过于突然。我没有接着查问王先生生前的病况,以及身后其他种种,因为这一切在我当时看来都没有了意义。我曾经关注过的,事实上能够关注的,亦不过是他的文字而已!

前些天,为要重版王先生的书,才辗转找到并通知了他的夫人。电话交谈间,打听得王先生是死于肝硬化,死于肝炎的一种延长,死于抑郁的。王夫人告诉我,王先生整理了两部书稿,临终前托付给她。然而,一个 退休女教师,有什么能耐可以顺利地推出——姑且借用时下出版界的一个常用词——一个已故的非名人的文集?七八年过去,书稿只好这么搁着,而且恐怕还得继续这么搁下去,就当是王先生留给家人,乃致世人的一份关于生活的证词罢。

“千古文章未尽才”。我为王先生未能在生前施展他的抱负和才识深感痛惜。就说眼下的这部《中国文字狱》,字数不多,却是提纲挈领,脉络清楚,历史上的大关节都说到了。在这之前,还没有一部用了现代语言,横越两千年的时间跨度缕述中国文字狱历史的。黄裳先生的《笔祸史谈丛》,一经出版,即誉满天下。同为文祸史,黄著限于清史,且是单篇结集,不像《中国文字狱》这般系统,贯穿始终。黄著是学者的文字,讲究出典,作风谨严;王著删繁就简,深入浅出,但也并非演义式的信口开河,而是渊源有自的。黄著惟以事实说话,王著则是论从史出,时作褒贬,喜怒形于色,自是别具风味。

王先生的书排版在即,取“剑悬空垅”的古意,写下如上一点随感,就此权当序文罢。

 

 

 

 

                                                                                                                                         06年10月23日  

注:  

林贤治,广东阳江人。诗人、学者。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时代与文学的肖像》、《午夜的幽光》,自选集《娜拉:出走或归来》,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选编有《绝望的反抗》、《鲁迅语录新编》,评注本《鲁迅选集》(五卷),并编有年度“文学中国”系列、《人文随笔》、《散文与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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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不存。心境俱亡,复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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