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次郎的夏天高清剧照:贱民的控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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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6 22:09:13)转载
贱民的控诉状
——读雷平阳《八哥提问记》
张德明
八哥提问记
雷平阳
一个鳏夫,因为寂寞
想跟人说说话,养了只八哥
调教了一年,八哥仍然
只会说一句话:“你是哪个?”
一天,他外出办事,忘了
带钥匙。酒醉归来,站在门外
边翻衣袋,边用右手
第一次敲门。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赶忙回答:“李家柱,男
汉族,非党,生于1957年
独身,黎明机械厂干部。”
里面声息全无,他有些急了
换了左手,第二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马上又回答:“我是李家柱
知青,高考落榜,沾父亲的光
进厂当了干部。上班看报
下班读书,蒲松龄,契诃夫
哈哈,但从不参加娱乐活动。”
他猫着腰,对着墙,吐出了
一口秽物,但里面仍然声息全无
他整个身体都扑到了门上,有些
站不稳了,勉强抬起双手
第三次敲门。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又吐了一口秽物,叹口气
答道:“我真的是李家柱
父亲李太勇,教授,1968年
在书房里,上吊自杀。母亲
张清梅,家庭主妇,三年前
也死了,死于子宫肌瘤。”
里面还是声息全无。他背靠着墙
滑到了地上,一个邻居下楼
捏着鼻子,嘴里嘟哝着什么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亮,一灭
黑暗中,他用拳头,第四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他又用拳头
狠狠地擂了几下门:“李家柱
我绝对是李家柱啊。不赌
不嫖,不打小报告,唉
唯一做过的错事,却是大错啊
十岁时,在班主任怂恿下
写了一份关于爸爸的揭发书
噢,对了,也是那一年
在一个死胡同里,脱了一个女生
的裤子,什么也没搞,女生
吓得大哭。后来,女生的爸爸
一个搬运工人,狠狠地
一脚踢在了我的裆部。”里面
声息全无。刚才下楼的邻居
走上楼来,他翻了一下眼皮
但没有看清楚。随后,他躺到了
地上,有了想哭的冲动
左手抓扯着头发,右手从地面
抬起,晃晃悠悠,第五次敲门
里面问:“你是哪个?”他已经不想
再回答,但还是擦了一下
嘴上的秽物,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是李家柱,木子李,国家
的家,台柱的柱。你问了
干什么呀?老子,一个偷生人世
的阳痿患者,行尸走肉,下岗了
没人疼,没人爱,老孤儿啊
死了,也只有我的八哥会哭一哭
唉,可我还没教会它怎么哭……”
里面,声息全无——
他终于放开喉咙,哭了起来
酒劲也彻底上来了,脸
贴着冰冷的地板,边吐边哭
卡住的时候,喘着粗气
缓过神来,双拳击地,腿
反向跷起,在空中乱踢,不小心
踢到了门上。里面问:“你是哪个?”
他喃喃自语:“我是哪个?我
他妈的到底是哪个?哪个?
我他妈的李家柱,哪个也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吐着秽物
里面,然声息全无
《花城》2009年第6期
用当下时兴的说法,雷平阳的《八哥提问记》应该算作“底层写作”的典型文本,诗中述说的一个叫“李家柱”的鳏夫,是个身世凄苦的老孤儿,无亲无故,唯有一会说“你是哪个”的八哥与他做伴。这个无依无靠、地位卑微的“贱民”,在酒醉之后才得以将自己心中的苦水一股脑倒出,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为之唏嘘感叹。
这首诗多方面调用了叙事手法,来展示人物的生活史和命运史。对话是其中最典型的叙事策略。在小说和戏剧等叙事类文体中,对话是最为常见的表达手段,而且人物的心理情状和性格特征每每需要通过对话来凸显和展现。在诗歌中使用对话的例子也不少,不过通常情况下,诗歌中的对话都只是一种暂时性插说,是对抒情节奏的调理和冲淡,所以它一般只起一种“戏剧化”表达作用,而不用来构成诗歌文体的主体性言说形态。但雷平阳不同,他是使用叙事手段来写作新诗的高手,所以此次大胆地将对话作为诗歌身体的基本骨架来建设,而唯有这种以对话来展示情感线索的表达方式,才能将个体的拮据生存和多舛命运艺术地彰显。诗歌中进行对话的双方,在正常情况下有明确的主从关系,即人是主,鸟是从,鸟的活动受制于人的指令;但在主人醉酒之后,主从关系发生了逆转,这个时候俨然鸟是主子,而人成了奴才。诗题曰“八哥提问记”,显然授予了“八哥”某种话语权。在这首诗里,八哥无意中充当了一个发话者,一个审讯官,虽然它的提问是雷打不动的一句话:“你是哪个?”而答话者因为酒精作用,无意中扮演了受审者,扮演了一个老实交待“历史问题”的小人物。在一种富有喜剧性意味的场景之中,在八哥有口无心的多次催问下,醉酒者李家柱终于将多年积郁在心、始终无处挥发的内心伤痛,借助酒意全然喷吐而出。“酒醉心底明”,“酒后吐真言”,诗人有意让李家柱在酒醉之后尽情言说,是为了让读者认可他言语的真实性。从诗歌的述写中我们不难看到,李家柱的“酒后真言”,显然是一次声情并茂的血泪控诉,一次自我的历史追溯和灵魂曝光,不过,当我们看到他面对的言说对象只是一只自个豢养的八哥,他只能将自己的控诉状递交给一只小动物时,我们不免悲从中来,不免深切感慨人心的不古,世态的炎凉以及底层生存的艰辛与苦难。
诗歌采用的第二种重要叙事手段为重复。重复也是小说与戏剧中常用的书写套路,在叙事文体中,重复这一写作策划的使用,主要是为了使故事情节得到突显和强化,进而渲染人生的程式化运行轨迹和命运的无常、无聊与无奈等生命主题。雷平阳这首诗也启用了重复这一叙事技巧来对李家柱的身世遭际进行写照。统计起来,诗歌中的重复性情景有这些:李家柱的敲门动作(“边翻衣袋,边用右手/第一次敲门”、“它有些急了/换了左手,第二次敲门”、“站不稳了,勉强抬起双手/第三次敲门”、“黑暗中,他用拳头,第四次敲门”、“ 左手抓扯着头发,右手从地面/抬起,晃晃悠悠,第五次敲门”)、八哥的提问(六次写道——里面问:“你是哪个?”)、诉说后的反应(六次写道,里面“声息全无”)。在这些重复性情景中,敲门者动作所折射出的情感态度的不断递增与提问者的冷冰冰问讯和反应的“声息全无”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反讽,从而强化了李家柱的悲剧性命运。
细节描写是诗歌采用的第三种叙事手法。几次敲门动作的细节刻画得非常精到,这些细节从不同侧面昭示了李家柱进屋心切的心理情状。第一次答问时的“赶忙”一语,巧妙传达了李家柱此前屡遭批斗,认罪伏法是其心理定势与思维惯性这一事实。后面写他“躺到了地上,有点想哭的冲动”,写他“擦了一下嘴上的秽物”的动作,写他“终于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写他无计入门,只能“贴着冰冷的地板,边吐边哭/卡住的时候,喘着粗气/缓过神来,双拳击地,腿/反向跷起,在空中乱踢,不小心/踢到了门上”,这些细节将李家柱这个小人物本真的一面进行了充分的展示,也在一定程度上对其身世诉说的可信度作了有效的暗示与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