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塘一中光荣榜2016年:林昭长诗《海鸥之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1:10:41
        海鸥之歌
        林昭
灰藍色的海洋上暮色蒼黃,

一艘船駛行著穿越波浪,

滿載著帶有鐐鏈的囚犯,

去向某個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們沉默著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裏閃著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跡,

枯瘠的胸膛上佈滿鞭傷。

 

船啊!你將停泊在哪個海港?

你要把我們往哪兒流放?

反正有一點總是同樣,

哪兒也不會多些希望!

 

我們犯下了什麼罪過?

殺人?放火?黑夜裡強搶?

什麼都不是——只有一樁,

我們把自由釋成空氣和食糧。

 

君用刀劍和棍棒審判我們,

因為他怕自由像怕火一樣;

他害怕一旦我們找到了自由,

他的寶座就會搖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頭來啊!兄弟們用不著懊喪,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們是殉道者,光榮的囚犯,

這鐐鏈是我們驕傲的勳章。

 

 

一個蒼白的青年倚著桅檣,

仿佛已支不住鐐鏈的重量,

他動也不動像一尊塑像,

只有眼晴星星般在發亮。

 

夢想什麼呢?年輕的夥伴!

是想著千百里外的家鄉?

是想著白髮飄蕭的老母?

是想著溫柔情重的姑娘?

 

別再想了吧!別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剝奪得精光。

我們沒有未來,我們沒有幻想,

甚至不知道明天見不見太陽。

 

荒涼的海島,陰暗的牢房,

一小時比一年更加漫長,

活著,鎖鏈伴了呼吸的節奏起落,

死去,也還要帶著鐐鏈一起埋葬。

 

 

我想家鄉麼,也許是,

自小我在它懷中成長,

它甘芳的奶水將我哺養,

每當我閉上了雙目遙想,

鼻端就泛起了鄉土的芳香。

 

我想媽媽麼,也許是,

媽媽頭髮上十年風霜,
憂患的皺紋刻滿在面龐,

不孝的孩兒此去無返日,

老人家怕已痛斷了肝腸!

 

我想愛人麼,也許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們共有過多少美滿的時光,

怎奈那無情棒生隔成兩下,

要想見除非是夢魂歸鄉。

 

我到底在想什麼,我這顆叛逆的

不平靜的心,它是如此剛強,

儘管它已經流血滴滴,遍是創傷,

它依然叫著「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滿它的是對於自由的想望……

像瀕於窒息的人呼求空氣,

像即將渴死的人奔赴水漿。

像枯死的綠草渴望雨滴,

像萎黃的樹木近向太陽,

像幼兒的乳母喚叫孩子,

像離母的嬰孩索要親娘。

 

我寧願被放逐到窮山僻野,

寧願在天幔下四處流浪,

寧願去住在狐狸的洞裡,

把清風當被,黃土當床。

寧願去撿掘松子和野菜,

跟飛鳥們吃一樣的食糧,

我寧願犧牲一切甚至生命,

只要自由這瑰寶在我的身旁,

我寧願讓滿腔沸騰的鮮血,

灑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寧願把前途、愛情、幸福,

一起拋向這無限的波浪。

只要我的血像瀝青一樣,
鋪平自由來到人間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夠獻出的東西,

完完全全地獻作她自由的牲羊。

 

多少世紀,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們追尋你像黑夜裡追求太陽。

父親在屠刀的閃光裡微笑倒下,

兒子又默默地繼承父親的希望。

鋼刀已經被犧牲者的筋骨磕鈍,

鐵銹也已經被囚徒們的皮肉磨光。

多難的土地啊,浸潤著血淚,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獄牆,

埋葬的墳墓裡多少死屍張著兩眼,

為的是沒能看見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裡?自由!你需要多少代價?

為什麼你竟像影子那麼虛妄?

永遠是恐怖的鐐銬的暗影,

永遠是張著虎口而獰笑的牢房,

永遠是人對他們同類的迫害,

永遠是專制──屠殺──暴政的災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為總是有了實體才造成影像,

怎麼能夠相信千百年來

最受到尊敬的高貴的名字,

只不過是一道虛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來到人間,

帶著自信的微笑高舉起臂膀,

於是地面上所有的鎖鏈一齊斷裂,

囚犯們從獄底裏站起來歡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萬為你犧牲的死者,

都會在地底下盡情縱聲歡唱。

這聲音將震撼山嶽和河流,

深深地撼動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帶著最後的創傷的屍體,

他們睜開的雙眼也會慢慢閉上。

那一天,我要狂歡,讓嗓子喊得嘶啞,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還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還是在死者的行列裡,

我的歌永遠為你──自由而唱。

 

 

遠遠地出現了一個黑點,

年青人睜大眼對它凝望,

聽見誰輕聲說:是一個島,

他的心便猛然撞擊胸膛。

 

海島啊!你是個什麼地方?

也許你不過是海鷗的棧房,
也許你荒僻沒有人跡,

也許你常淹沒在海的波浪。

但是這一切又算得什麼?!

只要你沒有禁錮自由的獄牆,

只要你沒有束縛心靈的枷鎖,

對於我來說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燒著光芒,

他走前一步,鐐銬叮噹作響,

暗暗地目測著水上的距離,

對自由的渴望給了他力量。

 

我能夠遊過去麼?能還是不?

也許押送者的槍彈會把我追上,

也許沉重的鐐銬會把我拖下水底,

也許大海的波浪會叫我身喪海浪,

我能遊到那裏麼?能還是不?

我要試一試——不管會怎麼樣!

寧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強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權利,

我也只會全都獻到神聖的自由祭壇上。

 

別了,鄉土和母親!別了,愛我的你!

我的祝福將長和你們依傍。

別了,失敗的戰友!別了,不屈的夥伴!

你們是多麼英勇又多麼善良,

可惜我只能用眼睛和心擁抱你們,

願你們活得高傲死得堅強!

 

別了,誰知道也許這就是永別,

但是我沒法──為了追蹤我們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間最最貴重的名字,

只要找到你,我們的一切犧牲,

便都獲得了光榮的補償……

 

 

他握緊雙拳一聲響亮,

迸斷的鐐銬落在甲板上,

他像飛燕般蹤到欄邊,

深深吸口氣投進了海洋。

 

槍彈追趕著他的行程,

波浪也捲著他死死不放,

那個黑點卻還是那麼遙遠,

他只是奮力地泅向前方。

 

海風啊!為什麼興嘯狂號?

海浪啊!為什麼這樣激蕩?

臂膊像灌了鉛那麼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盡了力量。

 

最後一次努力浮上水面,

把自由的空氣吸滿了肺臟,

馬上,一個大浪吞沒了他,

從此他再沒能游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擊,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雙槳。

難友們化石般凝視水面,

無聲地哀悼壯烈的死亡。

 

……年青的夥伴,我們的兄弟,

難道你已經真葬身海洋?

難道我們再聽不見你激情爽朗的聲音?

再看不見你堅定果決的面龐?

難道我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戰鬥,

為爭取自由的理想獻出力量?

海浪啊,那麼高那麼涼,

我們的心卻像火炭一樣!

聽啊!我們年青的兄弟,

悲壯的挽歌發自我們的心房:

記得你,無畏的英烈的形象,

記得你,為自由獻身的榜樣,

記得你啊,我們最最勇敢的戰士,

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中,

你從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請撫慰我們年青的兄弟,

海風啊,把我們的挽歌散到四方,

像春風帶著萬千顆種子,

散向萬千顆愛自由的心房……

 

 

那是什麼──囚人們且莫悲傷,

看啊!就在年輕人沉默的地方,

一隻雪白的海鷗飛出了波浪,

展開寬闊的翅膀衝風翱翔。

 

就是他,我們不屈的鬥士,

他衝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

殘留的鎖鏈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像風一樣。

 

啊!海鷗!啊!英勇的叛徒,

他將在死者中蒙受榮光,

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

萬里晴空下到處是家鄉!

 

[轉錄於錢理群作序的譚蟬雪《求索》。一九六○年元月首刻《星火》時,題名是:《海鷗──不自由毋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