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明:和田巴扎里的长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8 04:32:36

和田巴扎里的长诗

 

和田不通铁路,我和一位库尔勒的蒙古小兄弟才仁一起搭上了去往和田的长途大巴。从乌鲁木齐到和田要坐将近24小时,车子通宵穿过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车上有要去陌生地方做建筑工的小年轻,有往来于乌鲁木齐和南疆之间的生意人,一路上都有人在祷告。我开始找话搭讪,和旁边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酣聊起了维吾尔音乐,不想沉闷的气氛一下被搅合开了,立马就有无数人想要凑过来。“你听过阿卜杜拉-马俊努的歌?这个人就是从我们和田出来的,不过到了乌鲁木齐,挣到钱,就不回来唱了。”维吾尔族是讲突厥语的,因此,这些维族人大都知道中世纪就传唱在丝绸之路的“蕾拉和马俊努” 的传说,这是和阿凡提类似的一系列口头小故事,而这些故事就像一个暗号一样能让我和当地人迅速接头并熟络起来。

车一到和田,热情的维族商客就涌了上来,说能带我们去见名满南疆的夏河买买提。这可是和田的传奇歌手,一位相当知名的达斯坦奇(在突厥语里,达斯坦奇就是演唱达斯坦叙事诗歌的人,同样地,玛纳斯奇是演唱玛纳斯史诗的人)。此人就住在和田市旁边的墨玉县。墨玉有很多达斯坦艺人,他们常手拿都塔尔琴在各种巴扎里演奏,不少外地的达斯坦奇也爱到墨玉县表演。我和才仁在墨玉的一个招待所里住下,才仁会说维语,这让我们一路都能得到友善的关照。

在很多新疆县城里,想下到村子只能打车。当地人把乡都编上了号,一乡、二乡、三乡……但我们完全不必记那些乡号,在墨玉,达斯坦奇们是名人,只要报上大名,司机都知道该怎么走,有的司机甚至打包票,说“找不到人就不要钱!”


(夏河买买提在麻扎)

就这样,我们非常顺利地来到了奎牙乡夏河买买提的家。眼前典型的南疆庭院和我曾读过的文字印象立即重叠起来:支着葡萄架扑着土墙的院子,大客厅,高天花板,挂着各种穆斯林风格的挂毯,墙的边上都是炕,高高的被卷摞在炕上。不巧,夏河买买提老人前几天去了吉牙乡伊玛目-阿斯木麻扎(Imam Asim Mazar),我们只能留下来听他亲戚乡邻的歌唱。这几年,自发来这里采集民歌的音乐爱好者尤其多,当地的私人唱歌生意也变得很红火,每有外人来,他们就老道地扔出收费标准一般只唱5首歌,半小时左右,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市场经济的渗透之深,他们也学会了先自夸、后收费、再唱歌的营销方式。歌曲大都是散板,没有太多打击乐,都塔尔的羊肠弦很厚,声域溶解性强,特别适合为叙事性的唱词做铺垫,但又不丢失暗涌于其内的激烈情绪。我和才仁开玩笑说,南疆维族人的歌听起来就像坐驴车,晃晃悠悠地,在你找不到节奏时,又突然能跑起来了。


(夏河买买提的弟弟阿布都和利

第二天,我和才仁前往夏河买买提去的吉牙乡巴扎。皱巴巴的集市走廊,一头是砸碎了日光的破旧公路,另一头则是肃穆的清真寺,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被扔在一片荒漠里的蜉蝣,离最近的村子也得1小时车程。我们一头扎进了走廊,恍惚间有些儿时看戏时的错觉,鼻尖燥跳着烤鸡、羊肉串、馕等各类小吃的高密度香味,而密度最高的,该属以那位传说中的夏河买买提老人为中心的人堆了。当地人说他是“一会儿让你哭、一会儿让你笑的人”,听到这话,才仁相当兴奋。

夏河买买提是一位似乎永不知疲倦的歌者,音乐已流淌在他的骨血里,在他一个儿子弹奏下,他熟捻着时而寂寥时而清凉时而悲愤时而热烈的嗓音,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有时唱到那些与时光一起衰老的记忆时,他还会起身,来到人群中,于是,人群中则低呜起一阵浑厚的祷告声,有的人听着听着就哭了,像被歌声淋透了一般潮湿。可能是我们到时,老人唱的都是比较催泪的故事,我们还真没见到老人把观众逗乐的场面。现场的听者实在太多,被闷热箍得死死的,我和才仁听了会儿就挤出人堆闲逛到下一拨歌者中。后来听说这位老人当天病倒了,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这样触及灵魂的演唱,不仅需要丰厚的情感,也需要旺盛的体力支撑。整个大场子大概有四五组弹唱班子,每组都能围聚起一大批虔诚的听众,这情景,让我想起了甘肃花儿会,虽然它缺少“漫花儿”的气场,但歌声和情感的至醇演绎,让现场的上空漫散着神的感召力。


(乌布里艾山大叔,帮了我们很多忙)

在巴扎上,我还认识了一对流浪的父女艺人,父亲是盲人,负责唱歌,女儿则打着一个小尺寸的daf手鼓。他们认识了墨玉县当地一位达斯坦奇,就来到墨玉县挣点卖艺钱。这对父女每唱完一段,便开始向观众索报酬,他们像念经一样说着些圆场的套话:“我将把你的心愿带到麦加”、“为你向真主祈祷”等等,观众们就分别给出了几块不等的“善金”。后来,我和才仁还专程去了这对流浪父女的安身处拜访,破烂逼仄的小屋子里装着好几户人家,从拘谨怯懦的说话里,我才知道他们是从麦盖提县来和田的。父亲千叮万嘱我不要对外透露他们的名字,“如果领导知道了,要惩罚的!”至今,我无法释怀“惩罚”二字里透出的惊恐。和墨玉的达斯坦奇不一样,这对父女的音乐很有阿拉伯味道,乐器用的是钢质弦的热瓦莆,伴着手鼓的工整节奏,音乐落点就显得急促有力,完全没有散漫颂诗的意境,倒是特别像波斯湾地区的草根音乐。每唱完,父亲都会说下这歌曲是从哪儿传来的,有的是从伊拉克,有的是从麦加。虽没有铺陈的叙事,也能触摸到深远的信仰


(这样的笑容很难忘,尽管这个村子的夜晚让我和才仁有点害怕)

离开墨玉县,我们去了莎车英吉沙喀什。一路颠簸在南疆的公共汽车里,几乎听不到汉语或英文的车载流行歌曲,广播里、VCD录像片上播放的尽是属于维吾尔人的音乐。比起北疆美艳滋润的舞蹈色彩,干涩荒古的南疆更能满足我对新疆的幻想。在这条路上,随处能呼吸到丝绸之路的尘埃,被荒漠环绕的土地,顽强地滋养着一首首用乐器、嗓音、情感和灵魂垒筑而成的诗歌记忆。这些诗歌不仅是艺人在表达自我,更是一道追溯族群的文明光束,而它们也为我幻想中的南疆风土添了几分真实的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