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小鱼网:张爱玲的虱子——一个愤世嫉俗者的观后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8:31:21

   作为一部黏土动画,《玛丽和马克思》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无论是剧情还是台词都不乏幽默(不是插科打诨、肤浅轻浮的那种低级趣味),人物造型逼真,你可以看见清澈的眼泪从眼眶里“汩汩”地流下来(不得不让人赞叹老外的动画制作技术)。最难能可贵的是,一部情节简单,色彩单调的动画片竟然具备了一定的哲学深度,在你哭过笑过之后还能绕梁三日余音袅袅,我甚至还从中嗅到了一股灰色的悲剧气息。
  
  
  影片开始时,玛丽是澳大利亚一个8岁的平凡小姑娘,有些孤独和忧郁,渴望与人交往却束手无措;马克思是纽约一个肥胖的、患有亚斯伯格症(自闭症的一种)的44岁犹太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成为了笔友。故事就在他们之间展开。整部影片探讨的正是人与同类如何相处的问题,是恐同,媚俗,还是嫉俗?
  
  
  
  
  人的费解
  
  
  
  
  普罗米修斯造了人,摩莫斯批评说,你应该把人的心挂在外边,这样那些坏人就无所遁形,各人心里想着什么也一目了然。这意见听起来挺不错,可宙斯觉得摩莫斯是在诽谤,把他驱逐到奥林匹斯去了。
  
  
  在中国,据说秦始皇有一面秦淮古镜,臣民站在面前,只要用镜子一照,就能知道忠奸。这自然也是好东西,可惜后来随着秦朝的覆灭下落不明。摩莫斯的意见没有被采纳,秦淮古镜不翼而飞,揣摩人心也就成了人类一个永恒的难题。
  
  
  为了分辨人心,叔本华曾经写过一篇洋洋洒洒的《论观相术》,说什么“人的外表是表现内心的图画,相貌表达并揭示了人的整个性格特征。”叔本华为自己的创见自鸣得意,可是如果把这篇文章给中国人看,随便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轻易否定它:切,观相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京剧是中国的国粹,各种角色有自己特定的脸谱。只要看脸上的图案,就能知道这人是正派还是反派。中国的老百姓看了一辈子的京剧,可绝不会把戏剧和生活等同起来,他们完全知道现实中的人远没有这么脸谱化。他们知道笑里藏刀,知道鳄鱼的眼泪。他们绝不会天真到马克思这种地步,把人的各种表情代表什么意思记录在本子里,笑脸代表高兴,哭脸代表沮丧,用本子上的脸和现实中的脸去一一核对。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深门大院固若金汤的城府,用一把生了锈的铁锁锁着。
  
  
  马克思不懂得揣摩人心,他“难以理解非语言类的表达”,作为一个男人,他竟然意识不到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调情!
  
  
  不了解世俗从而无法融入其中,正是马克思产生自闭症的症结所在。
  
  
  
  
  人的恶俗
  
  
  
  
  人是恶臭的动物,在多么清高的人身上你都能闻到一股市侩气。绝大部分的所谓绅士君子只是在自命清高,在他们虚伪而矫揉造作的外表下,不可掩饰的是一颗俗不可耐的凡心。
  
  福塞尔写过一本《格调》,这本书曾经风靡全球,可是这也无法改变人类是恶俗的这一基本事实。
  
  
  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人从猿猴进化成了两足无毛动物。可是他们的心灵几乎与几十万年前没有区别,仍然面临着艰巨的进化任务。正像尼采所看到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残缺不全的人的碎片,而没有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没有完整的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博爱
  
  
  
  
  无论是玛丽还是马克思,他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博爱的理想。他们都喜欢看动画片“诺布莱一家”,而诺布莱一家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朋友,正是玛丽和马克思缺乏并渴望的。或许玛丽和马克思原本都可以成为很称职的博爱者,可惜他们的同类没有给他们机会。
  
  
  但恶俗的人类真的值得你去无原则的博爱么?恐怕用不了多久,一个博爱者就会对人类灰心丧气乃至彻底绝望。尼采早就无比犀利地嘲笑过博爱的荒唐,他在《善恶的彼岸》里几乎把这一伟大的理想批驳得一文不值。他说:“同情所有人——便会对我的好邻居苛刻而暴虐!”“我们的同类人不是我们的邻国人,而是我们邻国的邻国人。——每一个国家都这么认为。”
  
  
  博爱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理想,它的唯一缺点就像基督教的唯一缺点一样:从来没有被实现过。
  
  
  
  
  与世俗和解
  
  
  
  
  马克思患有自闭症并且以此自乐,在遇见玛丽之前,他没有一个朋友。马克思甚至有点愤世嫉俗,因为他发现人类总是不合逻辑:当印度儿童饱受饥饿的时候人们为什么要把食物扔掉?当他们需要氧气的时候为什么还砍伐树木?为什么公车从不守时却还安排时间表?他很赞同那位他非常喜欢的物理教授(爱因斯坦)的话:唯有宇宙和人类的愚蠢是永恒的。
  
  马克思不了解同类,害怕同类,他尽量避免与一切不合逻辑的事物接触。在世俗面前,马克思孤零零地做着一个人的抵抗。孤军奋战让他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别人都是正常的,只有他显得那么奇怪。
  
  
  马克思的绝对理性让我联想起契诃夫小说中的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普里希别耶夫具有极强的法律意识,退伍后自发地成了全村人的行为监督者,“出了什么事故啦,处处都有他,还大喊大叫,吵吵闹闹,总得由他来维持秩序。”村民的任何违法行为,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衣袋里那张油污的小纸片上清清楚楚地记着:“点灯闲坐的农民计有:伊凡·普罗霍罗夫,萨瓦·米基福罗夫,彼得罗夫。大兵的寡妇舒斯特罗娃同谢苗诺夫·基斯洛夫私姘。伊格纳特·斯韦尔乔克大搞妖术,他的老婆玛芙拉是巫婆,每天夜里跑出去挤人家的牛奶。”与普里希别耶夫一样,马克思也时时关注着人们的不法行为,他给市长写信:“亲爱的瑞迪克莱尼市长:在星期一我发现有二十七个人违法乱扔烟头,我建议增加罚款金额到最少一百万美元来加强管理,那将会成效显著......”作为一个“思维极其严谨而具逻辑性”的人,马克思希望什么事情都能够公式化,但爱情可以用数学公式计算吗?不能。所以马克思只能“发现世界迷惑混乱”,窒息压抑乃至引发严重的精神疾病。
  
  
  马克思受不了人类破坏环境的行为,他会在大街上义务清理人们随地乱扔的香烟头,但人类的恶习屡禁不止,这让马克思忍无可忍。一个倒霉的乞丐挑战了他的承受底线,马克思死死掐住这个乞丐的咽喉,这个乞丐吃力地挤出一句"sorry",就这么一句话,让马克思对人类的厌恶烟消云散,他日积月累建立起来用以抵抗世俗的城堡轰然倒塌。就在那一刻,他原谅了一切。他给玛丽写信说:“我原谅你是因为你不是完人,你并不是完美无瑕的,我也不是。人无完人,即便是那些在我门外乱扔杂物的人。”可这个理由实在太勉强了。这种啼笑皆非的结局只能验证了昆德拉的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影片到了这个时候似乎变得很温情。因为我们正是世俗中的一员,我们也很可能乱扔过杂物,马克思原谅了世俗,也就原谅了我们。他让我们的缺点变成了合理的存在,我们的内疚自责统统消失,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温情,正是媚俗的一个重要特征。自闭的马克思到了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媚俗的人!
  
  
  也许马克思与世俗的和解正是他去世的预兆。因为昆德拉说:在被遗忘以前,我们会变为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
  
  
  
  
  华袍之虱
  
  
  
  
  我从不崇拜任何人。即便是作为我精神支柱的尼采,我也决不盲目崇拜他。因为找到他是容易的,摆脱他却很难。只有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源源不断地有选择地汲取他为我提供的精神给养。话虽如此,我对《天才梦》的热爱还是到了偏执的地步。我一遍遍地朗读,背诵,直到倒背如流。张爱玲说她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不识路,不会看人的眼色。总之在现实的社会里,她就是一个废物。但她最后说:“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一个多么小资(取这个词最好的意义)而可爱的女人!我简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因为我与她是如此相像。
  
  
  张爱玲说,沾着人,就沾着脏。罗兰夫人说,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虽然我没有她们那样的绝代才华,但我也对此深有同感。苏格拉底看到四处都是待售的各种奢侈品,禁不住惊呼道:我不想要的东西在世界上竟然如此之多。而我也要惊呼:世界上我不想遇见的人竟如此之多!
  
  
  我不是马克思。我对世俗的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永远也不能与他们取得和解,哪怕在弥留之际。当看见那些让我深恶痛绝的人和事时,我是多么多么希望自己是造物主,哪怕用一生来换这么一天我也愿意,我要让这些半生不熟的次品原形毕露,痛痛快快地将他们手起刀落,赶尽杀绝!!
  
  
  我不否认有一部分人是可爱的,他们是上帝的珍珠。但世间总有一些不和谐的因素存在,这些不和谐的事物就像佳肴里的花椒,连累了一切美味,让人倒尽胃口。——为了躲避花椒,我宁可放弃这份佳肴。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那些我不想遇见却不能不遇见的人,正是我这袭袍上无处不在的虱子。我从来都没有摆脱过它们。
  
  
  在中国的所有文人里,我最仰慕陶渊明。五柳先生最让我折服的地方,不是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而是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那份从容。与凡夫俗子山野村夫为邻,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喝着同样的酒,身处市井却毫无市井气。他也不要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也不跑到孤山去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但他的确是最最超凡脱俗的。
  
  
  自闭的马克思找到了出路,他在媚俗中安然死去。而我心中对世俗的憎恨如蔓藤般日益疯长,我绝没有五柳先生的那种气度。我也没有钱养鹤赏梅,鸿儒在我身边更是没有的,我身边统统是一些残肢碎片,他们折磨得我疲惫不堪。上帝保佑我尽快逃离这里,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