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联盟炫彩皮肤网址:与文学有关的几个词(创作谈)_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0:23:40

与文学有关的几个词

                 陈应松

 

参与

    我经常面对听众和媒体侃侃而谈,声嘶力竭。为了凑足两个小时的讲座或能有在报刊电视上露脸的机会。我现在已不再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脸皮锤炼得比较厚了。可有时也扪心自问: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是在夜深人静时所想的?它与我自己的创作有关吗?是我作品的必要诠释?它与文学的现状有关吗?

    我不像那种思维逻辑缜密的人,我的思维总是跳跃断续,不太连贯,忽东忽西。也就是说,我属于那种比较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文坛的那些能说会道者,他们的小说究竟怎样?多少与他们的如簧巧舌成正比?他们又是否说出了他们小说创作的真正奥秘?

    一个作家已经在他的作品中尽悉表达了他的思想。如果他是有思想的话,他的小说会让人一目了然;没有思想,也会一目了然。作家的肤浅和深刻并不在于他能说什么,而在于他能写什么。写作是一个十分微妙也十分神奇的过程。有时候——或者几年后,我重读自己的小说时,里面的那些精彩之处(包括句子),自己都觉得怀疑:这是我写的吗?我能想出这样的句子吗?写作是充满了神性的一种精神活动,写作是神示。

    但是,如果陶醉在这种神示之中,那就很难有所作为。不过对古代的诗人又另当别论;他们有的在很小时就出口成章,有的在二三十岁时就已经名满天下——仅仅凭着他们的有限的几句精彩句子。到了四五十岁,大多不在人世了。可是,如今的作家——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小说家,想成为一个大作家或者让作品在历史中站住,却不那么容易,他要付出比古代文人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小说家是一个不断成长的过程。在古代诗人已经失去生命的五十岁,如今的小说家可能还在不断地学习,汲取养料,还在为壮大自己,为自己人生和思想以及灵魂的升华,作艰难困苦的努力。

    小说是一种多么艰难的现实写作。它除了语言(就算还包括情节和细节)有某些神灵的恩赐外,其它的获得几乎全靠对现实的参与,并不是一次饮酒,一次送别,一次登山或荡舟就能解决的。也不是三言两语几十个字就能把你送上顶峰。

作家们对现实的参与是迫不得已的,哪怕这个作家有高蹈人生、超脱尘世的生活趣旨,心中多么想远离现实与现世,可生在这个时代,作为作家,他必须将自己交给与现实有关的一切。插一句:就算是写历史题材和科幻作品的小说家,莫非他仅像古代诗人采撷大自然就可以完成全部的写作活动吗?他还是得在现实中大量地搜集资料,研究问题,对现实作出他的判断和把握,表达他的看法,抨击或者赞美。历史和科幻作品同样是现实的投影。

    作家正在参与着我们时代的进程,这种参与的深度与厚度,就是作家作品的深度与厚度。所谓参与,除了亲身的体验,也有思想的体验。就像钻头,有的钻进去了几千公尺,有的只是打了口小井;有的钻头十分钝锈,在浮尘中转动,看起来很有阵势,却是唬一般平头百姓的。

    参与不等于投身。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也有许多并没有都去投身。身赴延安的或是地下党又另当别论。参与更多的是精神的投入。

    作家在无可奈何的仇恨和欲望中,在身不由己的职业活动中,与现实拥抱在一起。

 

变化:

    小说正在急遽地变化。小说已经没有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那种优雅(有时是故作的)气质。人们捧着作家,仰望作家,仿佛作家就是他们的律师,或是第二政府,或是上天派来评判人世是非善恶的天神。现在的小说像一个从野外归来裹着泥水的莽汉,带着不讨人喜欢的异味,像一个(或者说应该像一群)个体户、难民、打群架的游侠。人们已经不爱答理他,不再信任他,也无暇顾及他。可他如今才真正具有了小说必须具备的全方位素质。他十分强壮(尽管有些污脏),有了充分的条件来证明他是小说,而非其他。他带着强烈的生活过的气息,没有谎言,几乎也没有了矫饰,而且十分俗气。但作为真实的生命,他长大成人了。

    尽管小说目前还在体制内,可他基本上能够独立于体制之外了,他是一个独立生存的生命体,充满了生命的汗味和魅力,而且他十分真诚地微笑,带着底层的呼吸,出现在这个新世纪的早晨。

    小说不再只靠回忆过日子,对过去时代的诅咒、怨怼和思考,不再是小说的主流。作家们希望携着他们的小说,走过中国深刻变革的每一个过程,包括痛苦和迷惘和愤怒的过程。

    生活在变化着,它不仅占领了作家的写作空间,也在强迫更改作家们的思维,这是非常好的事情。再也没有哪个国家,哪个朝代像当今中国进行着如此翻天覆地的激荡的变革。官僚资本主义。穷人。掠夺。贪腐。文化的侵略与占领。压抑的情绪。骇人听闻的阴暗面。巨大的成就。欢呼与呻吟。呐喊与低泣。拐卖。奴役。新农村建设。西部大开发。南方的残指与北方的黑窑。时尚大潮与精神守旧。左派与右派。中产阶级与帝国主义。民族资本家与新买办。经济汉奸与政治流氓。

作家是一次烟花怒放,没有了统一的方向却璀璨夺目,四处跌落。

    巨大的变化也来自作家的内心,他变得异常强大,也同时变得异常虚弱;他唯我自尊,也自卑万分;他神闲气定,也惶恐仓皇;他追求印数,也追求艺术;他要钱,也要脸——并且强装一张静若处子的脸。

    因为这个时代是飞速发展的,三十年来我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格局被完全推翻。虽然不是战争年代,我们社会的变革是一次比战争更加惨烈的行动,是一场感情、精神,包括经济的浩劫(此是个中性词)。同样有大量的流离失所、迁徙、无家可归。官商勾结的强制拆迁和失地的农民;从繁重的苛捐杂税压得抬不起头来到突然戏剧性地结束几千年来农业税的收取;从严管外来人员到取消暂住证。人们抛家离土,离乡背井,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离别、眼泪、牵挂、思念,充满了失踪、寻找和归来。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揪心的时代!这是一个多么活跃的时代!这对作家是多么好的前所未有的机遇,前所未有的题材,简直俯拾即是。随便舀一瓢眼泪浇灌你的作品,都会让其茁壮,都是沉甸甸的。人性变得如此残忍,也变得如此隐忍,如此坚韧。同时,也因这样的失踪、寻找、等待和归来,让我们的人性变得如此动人。没有任何时代能像今天这样,使我们的人民和人性经受着这样剧烈的煎熬和考验。生存变成了一个个的奇迹。建立在混乱、无耻和残忍之上的人性,成为民族精神又一次涅槃的焚火,它催生了新的文学,新的小说。

 

不幸:

    作家在每一个时代都不是幸运者。想想沈从文,想想艾芜。想想屈原、李白和杜甫是怎么死的吧,想想王实味、柳青和老舍是怎么死的吧。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自杀者、疯癫者。可能有一部分被朝庭收卖,如李白和普西金,他们获得了昙花一现的幸福,但结局依然是不幸。

    作家不应该是幸运者,因为他远离政治和权力。

    作家本身就是底层的呼吸,他来自大野草莽、荆棘丛生之地,像山野的种子,在风中四处飞扬,落地生根。

    这种不幸的根源来自于他们对自我才华的夸饰和炫耀,这与任何社会的价值观都背道而驰。作家是带有冒险性质的一种生命旅行,从不会安静和循规蹈矩。

    他虽然远离政治,却又要挑战政治。文学就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具有破坏性的挑战政治的活动。

    想想魏晋时代的长啸者,唐朝的诗丐(也就是那些时尚的诗歌流浪汉),奔向延安的左翼愤青。那些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举止怪异、疯疯癫癫、酗酒闹事的人,还有卖身投靠,谗言谄媚者,都与文学家有关。

    如今还有一些什么上街乞讨、诗歌论斤出售、寻找富婆包养,这些我们社会的无赖和混混甚至是流氓不知怎么也傍上了文学,让文学颜面扫地、哭笑不得、灰头土脸,差不多要失去仅存的一点优雅。

    就像每一栋大厦的竖起都有或多或少的罪恶,每一个作家的竖起也都是由罪恶堆砌的。我不想就这个问题作过多阐述。在这个轻佻的时代,什么卑鄙手段都可能被想成为作家的人运用——有时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卑鄙的对方在逼迫你就范。比如发表、出版、评奖的交易,比如掌握着文学权力资源的官员及批评家的腐败与下流。比如写作策略的实施、审查者的强大。

    另一种不幸是:这个时代太过嘈杂,四处都在大声喧哗,人们无法静下心来赏识你高洁的德行,倾听你泣血的呼喊。社会关系是敷衍的,文学家之间也是敷衍的,作家与人民之间更充满了敷衍和阻隔。

    一边是无边落寞的作家,发泄着幽愤;一边是在体制内终于坐到台上的作家带着暧昧的微笑,开始了他们养尊处优,言辞收敛的生涯,而他们的写作生涯也就从此结束了。

    每一个时代的作家都有装怪相、玩噱头的。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气都似乎不正。所有流行过的文学时尚都似乎面目可憎。

    文学在任何时代都极大地干扰了政治家们的活动,永远是异类。因此每个朝代都要向玩弄文学的作家诗人们举起屠刀。文学其实就是在屠场中的一种表演活动。但是因为它具有炫耀和流芳百世的性质,就算杀得人头滚滚,行动处处藩篱,后来者还是趋之若鹜。

    ——有人说这是文学追求正义和真理的特性所致,其实这是一种自我解嘲和人为拔高。

    在这种不幸中的作家其实一辈子挣扎和坚持的,就是怎么保住自己的独立人格,自我完善。既能让自己衣食无忧,灾祸离身,又要让自己有响亮非凡的表现(达),让自己成为某个时期道德的紧守者甚至是标竿,成为伟大作品的持有人,成为语言的领航者,成为人们钦慕的对象,成为历史可以记取的名字。

但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和胡编乱造和文质彬彬和苍白无聊离得很近。

    文学既然是挑衅者,是火器(马尔克斯语),是匕首和投枪(鲁迅语),既然火药味如此浓烈,那么,文学家的不幸就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种宿命。

 

指望:

    我们应该指望谁?在如今,我们指望谁来拯救我们的文学?文学现在确实有着轻薄、浮浪、堕落、肮脏的诸多急症和顽症,文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心不在焉。文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世俗化,文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贵族化。有名的文学家几乎全被体制包养了,使他们成为既得利益集团中的一员,因而麻木、苍白、无聊、缺乏生命的激情、脚底干干净净就是很正常的。

    另一方面,出书太容易,出长篇小说太容易,被称为小说、诗歌、散文的东西太多太多。有的一个县就有十好几个人在写长篇小说,出版十部二十部不是稀奇。这些自己掏钱印千把本的长篇(有的还是假书号)究竟有多少,无法统计。因为由电脑照排到装订成册,只要一两天功夫。这种在古代几十年才能写完一本,刻印一本的情况,已一去不返。后来,又出现了一种叫网络写作的东西,所有能敲字者,都迅速成为了作家和诗人。

    我们处在一个庞大的、无序的、作家诗人泛滥成灾的时代。作家如此便宜,应了一句俗话: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

    在我们的已成名作家中,追求金钱(也就是印数)成为了公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家写作的动因只为改变命运,并不在乎利润(利益)。而让一本小说成为随时可以取现并且取之不竭的银行卡,成为作家们共同的追求目标。畅销成为了文学追求的唯一。畅销代表了一切。于是,在这样的文学场上,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成为妈咪,想方设法诱使文学卖身,取悦客人。为一部小说而献身的精神,成为不合适宜的幼稚可笑。文学成为了我们这个社会最黑暗的地方,它的沦落速度太快太快。使许许多多的作家无所适从。文学最宁静最干净的部分——也是人类精神最宁静最干净的部分,都在快速地被当代作家消费掉了。

    一些作家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文学堕落了,他们才好做事。

    ——多么恶毒!

    每一个作家都在伺机对文学下手——一手拿笔,一手拿刀子,来割她的肉,分一杯羹。文学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凌迟。作家没有保护我们的文学,恰恰相反,正在算计和蹂躏我们的文学。

    我曾经指望和期待别人比我做得更好,去呵护和壮大我们的文学,可是走近一看,我听到的是类似方志敏文章中那个弱女子“嬲不得呀!嬲不得呀!”的锥心呼叫。

    没有谁能使我更加感受到文学的那种神圣。

    没有谁使我感受到艺术性的强大感染力和镇定力。

    没有谁能让我在他的作品中更深地哭泣和更深地思考和更深地仇恨和更深更柔软地爱。

    没有人能使我感到这样的时代应该出正义凛凛铁骨铮铮的作品。

    没有人能使我感受到文学在政治的面前是不可战胜的。

    没有人能让我感知文学的尊严、荣誉和牺牲精神。

    没有人告诉我文学家是亲切的,他与人民非常贴近,(那种故作姿态的贴近让人能一眼见到)。

    没有人告诉我文学有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我悲哀地知道文学只是一种技艺。

因此,拯救我们的文学,这个钥匙和力量就在我们自己手中。是你自己要想改变这个文学,而不是别人的要求和什么时代的召唤。

    文学创造的激情来自于愤怒、警醒和不满。作家在力不从心的时候就应该开始这种自我拯救也拯救文学的“妄想”。

    我在别人认为自不量力的情况下,默默地积蓄。我坚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与你看到的不一样;我喜欢的与你喜欢的不一样。我热爱感动,也热爱愤怒;我热爱美文,也热爱惊奇。我相信,有朝一日,最好的东西会出现在我的笔下,这种过程虽然山高水远,但我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的所爱。

    说现在的文学是浮躁这还是客气的。依我说,现在的文学已经十分悠闲和阴险,老奸巨滑,阴阳怪气了。它正在调戏人民。你千万别指望从别人的小说中学到什么,得到什么启发。赶快走出去,用自己的鼻子去闻,耳朵去听,眼睛去看,心灵去感知。在自己的手上抓到生活的干货,这样才有能力戳破一些作家的谎言。

既然文学的现状如此差强人意,文学的环境如此糟糕,写一篇好作品又如此之难,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要放弃呢?不,你要充分地相信你自己的与众不同,你的力量,你可能会引发的一抹光芒——哪怕是一点火星。

    其实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并非洪洞县里无好人,众人皆醉我独醒。文学的堕落是社会堕落的必然结果。别人不是,我也不是文坛振臂一呼的人物。我只是相信,有口味比较纯正的读者,必将呼唤出口味比较纯正的作家;眼泪激起眼泪,不会激起精液;思考激起思考,不会激起昏慵;真诚激起真诚,不会激起装模作样。文学必然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结果。当然,这是指我们希望的文学,我们指望的文学,而不是时尚的文学,被侵略和同化的文学,商业的文学,或者网络文学、宫庭文学、电视报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