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六级提分:《故园》----亦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5:10:00
    夏铭心一向喜欢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她一直觉得小小一格格广告文字中有大量社
会现象缩影。
    经济不景气,大家便卖房子,出让生意,征求职位,一日一富庶起来,分类广告又
是另外一番面貌,到处有人聘请保姆、司机、补老师。还有,各种猫犬、奇花异卉,
统统在找买主。
    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热茶,坐下来,摊开报纸,阅毕头条副刊,便读起分类
广告来。
    “海关充公未完税珠宝拍卖”。
    “免费吃寿司:一小时内可吃八十件者免费,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
    “欧巴皮具公司结业大减价”……
    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经济一环扣一环,东南亚国家一个一个骨牌似倒下来,
很快影响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后,铭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启事。
 
    “宁静路一号故园遭银行取消赎取祗押品权利,举行拍卖,室内家俱杂物由星期一
至三公开竞投”。
 
    铭心的耳畔嗡地一声。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闷,半晌,才能够站起来,走到锌盘面前,将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来,接
着,她揉了揉面孔,敷一点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园。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视报上广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纸上黑字,证明是其的,不
是有人开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过车匙出门去。
    没有家室就是这点好,爱跑到什么地方大可以马上出发,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车子一上公路铭心更加迷惘,往故园的路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可以驶得到。
    宁静路离开市区约莫一小时车程,它的尽头便是故园所在,故园位置奇突,座落在
一个小小半岛上,占地五亩左右,对牢太平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天地。
    铭心第一次来到故园,情绪十分激荡,她简直不相信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会是真
的。
    跟着接触的人与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为分类广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刚考完毕业试,刚取到文凭,正闲着,想找工作,在中文报纸上
看到这一段广告。
    “诚聘会通话家庭教师,薪优,请电九二六三三三张小姐。”
    是这一段广告使她踏进故园。
    夏铭心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一刹时酸甜苦辣,很难分辨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个究竟。
    一驶进宁静路已经嗅到盐香,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铭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啊,原来今日是拍卖品预展,有不少人已闻风而来。
    她静静把小车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门。
    抬头一看,大宅损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墙本来是鸽灰色,配乳黄大柱,现在霉斑
处处,雨水渍子一条条自屋檐挂下来,像永恒的眼泪。
    多久没有维修,怎么豪宅刹时间变成颓垣败瓦?
    铭心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有人客气地说:“小姐,这边。”
    呵,她站着不动,身后有人不耐烦了。
    她只得走进屋内。
    拍卖行已经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分门别类的标签,人头涌涌,正在参观、估价、
评头品足,大厅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卖台高高在上。
    所有灯饰摆设字书都被除下集中在一处按件出售,铭心内心恐惧悠然而生。
    啊,不要说是一个人,连死物也会堕落。
    她身不由主,离开闹哄哄人群,往楼梯上走去。
    有一个穿制服的护卫员上前阻止,“这位小姐,游客止步。”
    铭心抬起头,低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
    也许因为她长相秀美,衣着得体,也许护卫员也为大宅破落的情况伤感,他嚅嚅说:
“给你十分钟,小姐,别累我丢了工作,”他给她通融。
    “是,谢谢你。”
    楼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筑师别致的设计使上落楼梯变作一种享受,自外
边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园最突出一角。
    一楼是孩子们的寝室,二楼是游戏室及私人会客室,顶楼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独立宿舍在大宅之后,可是故园没把夏铭心当下人,她的寝室在走廊最后一
间房。
    她轻轻走近房间,推开房门。
    呵,整整五年彷佛没有过去。
    此刻房内堆满旧床褥,纱窗帘破损,木地板上有水渍,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经打碎,
长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铭心彷佛还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咕咕地笑,喊她:“铭心,铭心,你为谁刻骨
铭心?”
    铭心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落下来。
    故园每一件家俱摆设都是宝贝,她记得睡过的小铁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地板
上有一朵朵手绘的茶花。
    铭心黯然。
    门口有人说话:“你找谁?”
    铭心脱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
    铭心问:“你是谁?”
    “我是拍卖行推广人员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园旧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
    铭心无奈,“请问有无卓家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问:“故园的主人姓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一向对物,不对
人。”
    铭心嗒然。
    她接着说:“大宅无商业价值,将拆卸建渡假村,可惜东南亚货币贬值潮席卷全世
界,投资商大感踌躇,计划押后。”
    铭心又受到一次打击,“拆卸,不是复修?”
    林栩琪大奇,“复修,谁来住这种大而无当的屋子,十个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够
呢。”
    对,她说对了,从前卓家的确拥有七八个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园。
    林小姐问:“看中什么没有?”
    铭心摇摇头。
    “他们好似什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杂物全部留下,连皮鞋手袋都一大堆,
我们笑说,这次拍卖可能是十年内最大的杂物贱卖。”
    “铭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
    “有无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气。
    铭心只得随她离开二楼。
    林小姐又说:“美丽的古老大屋……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吗?我不是,改建成廿多个
酒店式单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铭心不语,低着头走到楼下,被人群一挤,失去林小姐影踪,铭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厅去,无意听见两个中年生意人的对话。
    那两人肆无忌惮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说:“地库的桌球台我已
订下。”
    另一人不以为然,“庞然巨物,放到什么地方?”
    “我那两个孩子喜欢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现在最好,经济衰退时现款是皇帝。”
    “这是事实,尤其是港元,那是现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钩的币值,誓死不贬值,政
府不惜赔上整个都会的经济捍卫,非常矜贵。”
    他干笑数声。
    “还是美元最厉害,它爱升便升,爱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试跑到日本、阿尔及尔、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认得绿背。”
    “哈哈哈哈,快去换美金吧。”
    铭心说不出的烦腻,刚想走开,他俩的话题一转,又把铭心留下来。
    “你认识卓世光吗?”
    “卓氏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十分低调。”
    铭心牵牵嘴角,心想:阁下还不是那个级数,尚无资格同卓家往来。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轻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现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我猜他们没有问题。”
    铭心略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个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嗳,腰围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动活动。”
    铭心连忙闪在一旁。
    她走出园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绿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坛似的草地如今像蓬头
鬼,还有一搭一搭癞痢,竟失修到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铭心双手颤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连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个个泥洞。
    铭心渐渐愤怒,握紧拳头,人,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好好保卫家园。
    终于她长叹一声,穿过客厅,预备离去。
    忽然看到一双竹箩内堆放着一叠银相架。
    镜框内没有照片,可是铭心认得它们,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轻轻拾起它们。
    身后有声音,“要不要预留?”
    是林栩琪。
    铭心连忙点头。
    “请过来填写表格,标个出价,如无人高过你的数目,我们派人送到你处。”
    铭心填好表格,把银相架放回原处,忽然发觉照片仍然在镜框内,只不过被人反转
来放,她十分震惊,连忙拆开相架,打开一看。
    哎呀!铭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长发飞扬,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搂着元心肩膀的
是她二哥元声。
    这正是他们一家最繁华的时刻,铭心连忙把照片反过去放好,不,不能给它们落在
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这一批银相架。
    她踉跄地走到停车场,上车飞驰而去。
    回返家中,铭心倒在大沙发里,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紧紧闭上双目,过片刻,回忆忽而纷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乱不堪。
    “你是谁,夏铭心?”是元声在发问:“怎么会有那样动人的名字?”
    “铭心,请过来帮我拉裙子拉链。”是元心甜腻的声音。
    还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话,别的,不管你的事。”这样不客气,当然是大小
姐元华。
    那么,还有一个人这样同她说:“铭心,你看清楚没有,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
么样的人了吧。”
    铭心用手紧紧掩着面孔,呻吟起来。
    然后,过去一幕幕,她以为早被亲手埋葬的旧事,又逐渐有条理地冒现。
    五年前的暑假,夏铭心拨电话给故园的管家张小姐。
    “我来申请普通话教师一职。”
    “那张小姐的声音骄矜而苍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铭心立刻说:“我有卑诗大学语言学位,专修中国方言,并且有教学资格。”
    张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请你明早十时正到宁静路一号故园来面试。”
    张小姐十分爽快,说完立刻挂上电话,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
她去做。
    铭心连忙找出地图,查看宁静路的位置。
    哗,那么远。
    铭心不禁踌躇。
    教普通话,能收多少酬劳?交通往返费事,来回得花三两个小时,怎么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况且,天又下倾盘大雨,明早也不会放晴。
    找了许多懒惰藉口,终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来出门。
    果然,天绵绵下两。
    她转了两轮公路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阳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这才发觉,宁静路是私家路,整条路的尽头,只有一幢鸽灰色的大宅。
    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
没有什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是张小姐?”
    “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
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
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
    铭心笑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
    铭心答:“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
    “你会简笔字?”
    “是。”
    “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
    “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
    “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
    “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
    “啊,”铭心笑,“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纪?”
    铭心据实答:“廿二。”
    “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
    铭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
    张女士笑了,“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
食。”
    “一天教几个小时?”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
师相若,六个月后再予调整,你说如何?”
    铭心答:“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后就得离职。”
    管家很爽快,“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
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
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
    铭心转头问:“元心也是我学生?”
    “是,她是二小姐。”
    铭心又问:“我的课室在何处?”
    管家沉吟,“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在这里好。”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
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到底还是年轻,讲
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
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你几时搬来?”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过。”
    张管家忽然问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没有负担。”
    “对,我顾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铭心好奇问:“我的三个学生呢?”
    管家笑答:“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
    “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有点担心。
    “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
    铭心问:“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
    管家诧异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
    铭心答:“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
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
    “这可说得全中。”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
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
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后,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找到工作了?”
    铭心点点头。
    “是优差吗?”
    “过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锦。”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
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
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
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
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
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
    “其余时间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什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我来教你们讲国语”,“以后,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
普通话重要了”……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夏小姐,需要什么,我帮你。”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不敢当,我自己来。”
    “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问:“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什么地方?”
    鲁妈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
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
    铭心欠欠身,“请说。”
    “夏小姐”,鲁妈有点迟疑,“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
    铭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
    鲁妈又问:“你来教国语?”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
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
    铭心轻轻说:“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着潮流走。”
    鲁妈大惑不解,“怎么会变成这样。”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
    鲁妈低下头去,“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
    铭心一震。
    “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
语。”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么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要学普通
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
    铭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
民。”
    铭心只得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鲁妈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
    “你别客气。”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么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
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后,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什么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你是谁?”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话老师。”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来了。”
    “你几时可以上课?”
    “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学多一件武艺有什么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
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
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对方却很大方,“没关系,你是谁?”
    “夏铭心。”
    “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
喂,全靠你了,噫,你那么年轻,会得教人吗?”
    铭心忙不迭说:“会,会,你愿意学,我一定教会你,马上来上课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你肚子不饿?先吃饭再说。”
    气都气饱了,没想过要吃饭。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响。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非常好闻。
    如此可爱,铭心放心,至少抓到一个学生。
    到了厨房,自有女庸端出饭菜。
    铭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汤,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胃口奇佳,频频下箸。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眉开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语,皱皱眉说:“中
国菜不好吃。”
    铭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饭,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
    饭后还有水果招待,铭心很少这样享受,只觉饭气上涌,竟想打个小觉,连忙用意
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们上课去。”
    元心说:“好呀。”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可是,像所有聪明人一样,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钟一过,她已坐立不安,顾左右言他,又笑个不停。
    片刻电话来了,她跳起来跑出去听。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铭心走过去,躺在上头,双手抱胸前,本来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劳累的她竟睡着了。
    这种贵妃榻,上个世纪末在法国,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男士们坐在另一
头,方便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HEHORIZONTAL,玉体横
陈,即生活无忧。
    想到这里,铭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转来,但是无能为力,四肢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似有人俯视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

铭心告诉自己:快快醒转。

       接着,她听见有人问她:“我是来上猓的,你可是国语老师?”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糟糕,一惊之下,瞌睡虫立刻赶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
轻男子蹲在附近凝视她。
    铭心此惊非同小可,马上跳起来。
    “对不起,我是卓元声,我迟到,累你久等。”
    铭心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时多,这一觉睡得太香甜,竟没有人来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无其事地抓紧机会说:“下次不要再迟到,”一背脊汗。
    他俩坐到书桌前去。
    卓元声高大英俊,最特别之外是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与元心一般,穿牛仔裤白T
恤,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装束。
    铭心为着节省时间金钱,也一直穿这两个颜色款式的衣服,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成为
潮流一份子。
    坐下来,攀谈几句,铭心就知道卓元声根本不是来学习,他是有空路过,好奇心驱
使,前来看个究竟,闲谈几句。
    也罢,先了解学生也是好的。
    她问:“为什么学国语?”
    “不是我要学,是家父想我们学,且最好速成。”
    “他不想你们忘记中华文化。”
    卓元声哑然失笑,“不,他时时上京同领导人开会,将来带我们同往,当然希望我
们操流利华语。”
    铭心又一次愕然。
    “告诉我,夏铭心,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动人?”
    铭心不动声色,反问:“这幢大宅,又为什么叫做故园?”
    不料卓元声早已有答案:“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园。”
    原来如此。
    “卓夫人正外游?”
    卓元声更正:“她已仙游,家母早于五年前故世。”
    “对不起。”她对他们了解又多一些。
    卓元声忽然正经起来,他说:“丧母之痛甚难克服,其中最伤心的是元华,她彷佛
一直没适应下来。”
    刹时间铭心连骄傲的大小姐都原谅在内。
    卓元声低声说:“你小会明白吧。”
    铭心唤口气,“我甚至不记得家母的模样,需看照片才知。”
    卓元声意外,“你也是孤儿?”
    铭心点头,“最妒忌那种花甲老妇老翁还居然父母双全。”
    “我也是!”
    两人找到了共通点,相视而笑。
    “夏铭心,晚上有个舞会,我想邀请你参加。”
    铭心立刻答:“我是老师,不是舞伴。”
    元声急忙解释:“我没有恶意。”
    “请注意课本。”
    卓元声比妹妹还机伶聪明,资质好得少见,铭心相信,就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学生,
拼音教一次,立刻记住,活学活用,举一反三,铭心预料他学习二三十个小时后便可以
跟他父亲北上开会。
    这段时间内卓元声一直用英语会话,铭心问:“你可谙粤话?”
    “会几句。”
    “说来听听。”
    “云吞面、鸡丝翅、清蒸龙虾。”
    全是吃的,那倒也好,民以食为天。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写得不好。”
    “在大学念什么?”
    “电机工程,今年毕业。”
    好像也不能怪他,忽然发觉中文有用,家长才急就章叫他们恶补。
    没想到卓元声愿意好好上稞。
    时间到了,铭心提醒他第二天来上课。
    他忽尔用普通话问:“今晚的乐汇怎么样?”
    铭心一怔,笑道:“我说过我是来教书的。”
    她收拾一下桌子,转头离去。
    庸人端点心进她房来。
    一看,是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冰柠檬荼。
    铭心拿着冰茶到露台去看风景,开始觉得生活不是太坏。
    她听到跑车引擎声。
    私家路上驶进一辆开蓬小跑车,司机是一美貌少女,华裔,可是染棕发,一下车便
叉起腰。
    铭心到底年轻,津津有味做起观众来,咦,找谁?有好戏看。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迎出来的正是卓元声。
    那少女二话不说,一掌打过去。
    说也奇怪,元声明明可以闪开,却没有避,脸上结棍地啪的着了一记。
    嗳,铭心马上对他另眼相看,是个真英雄,不与女子撕打!吃亏一点无所谓。
    换了次等男性,哪肯这样大方,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
    看样子那少女特地驾车到故园,就是为着来赏卓元声这一巴掌。
    她办完事立刻驾车离去。
    卓元声抬起头,看到露台上的夏铭心。
    他耸耸肩,摊摊手,回屋里去。
    铭心整个下午都含着笑。
    黄昏,她到花园散步。
    空气中散发着各式花香,清越无比,使人心喜悦,铭心留恋忘返。
    园丁正在打理花圃,听到脚步声诧异地抬起头来,像是想说:这花园罕见人迹,怎
么会有稀客?
    铭心含笑,“你一定是鲁伯。”
    “夏小姐请坐。”
    “铭心在石凳上坐下。
    她脚下有一堆石头,其中一面磨光,刻着单字:想像、平安、怀念……
    原来是一座小小纪念花园。
    “打扰你了。”
    “夏小姐喜欢什么花?”
    “我比较贪婪,一切香花。”
    鲁伯微笑,“我给你安排。”
    铭心向他道谢,再坐一会,便散步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整理行李。
    衣柜里有现成的缎子衣架,每个角落都放着网纱包里乾了的玫瑰花瓣。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却是元心。
    她嘻嘻笑,“怎么样,还喜欢我设计的客房吗?”
    “太漂亮了。”
    元心坐下来,“你见过元声没有?”
    “他刚才来上课。”
    元心诧异。“是吗,我以为他还未回来。”
    “所以,你更加要用功,莫让他占了锋头。”
    元心笑不可仰,“铭心你真可爱,居然还用激将法。”
    铭心无奈,只得作罢。
    “周末同我们出去跳舞。”
    “我另有去处。”
    元心不服气,“你有什么更好的节目?”
    “我参加了一个叫《雪中送炭》的义工计划,每周服务三小时,专帮老年人修理清
洁住宅,有时油漆,有时清渠,或是洗刷地板。”
    元心瞪着她,“不能置信。”
    铭心笑笑,“有些老人行动不便,看到我们十分高兴。”
    元心想一想,“我也可以去吗?”
    铭心存心调侃,“你要跳舞。”
    “不,暂停一次好了。”
    门口有人说:“我也去。”
    一看,是元声。
    铭心既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野餐会,”一口拒绝,“我要休息了。”
    他们两兄妹只得离去。
    铭心掩上房门。
    她彷佛听得小提琴声,感到好奇,走到露台张望,刹那间,琴声又停止了。
    是元华练小提琴吗。
    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又听见乐声,不这次不是小提琴,而是流行音乐。
    有人在草地上开舞会。
    铭心张望出去,只见女孩子们都穿着大蓬裙,或蹲或坐,时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
们的男伴在旁小心侍候。
    明天都不用上班吧。
    夜凉如水,铭心关上窗户,在陌生的床上继续寻梦,四处为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厨房去吃早餐。
    庸人连忙走过来,“夏小姐,我帮你做。”
    铭心却说:“我自己来。”
    “夏小姐请便。”
    她自己煎鸡蛋香肠吃个饱饱。
    走进图书室,意外地看见卓元华坐在她的位置上。
    元华在翻阅一本婚纱杂志,是快要结婚了吗。
    听见脚步声,元华抬起头来。
    铭心说:“欢迎来上课。”
    元华却冷笑,“这是我的家,不用你欢迎我。”
    又讲错了。
    “人家每说一句话,你都爱抢白回应吗?”
    元华放下杂志,“你太可笑,我不得不提醒你。”
    “看得出你不喜欢我。”
    元华又一次上下打量夏铭心,“教书找生活,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很辛苦很受气。”
    元华冷笑,“可是为了薄酬,又不由得不低头,可是这样?”
    铭心看住她笑,不慌不忙地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元华反而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若比牙尖嘴利,自然不及夏铭心,铭心生活在真实的
世界里,训练有素。
    元华身上仍然是昨晚露天舞会穿的天蓝缎子大篷裙。
    铭心轻轻说:“天天晚上不睡,日以作夜,老得快。”
    元华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出图书室。
    十点钟了。
    铭心不认为会有学生来上课,可是意外地,元声探头进来。
    “我带你到山后去兜风。”
    “铭心立刻说:“请坐,请翻到第三页。”
    元声笑眯眯坐下来。
    “请跟着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整晚都思念你。”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
    “请跟我读: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铭心,你看天气多好,我们——”
    “君自故乡来。”
    “好好好,”他举手投降,“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被铭心的意志力克服,坐在那里上起课来,不久启发了他的兴趣,与铭心争辩研究
读音。
    不久,元心也来了,加入队伍,又笑又讲,一室生春。
    管家走过,见他们一组三人如此投入,也大为纳罕,啧啧称奇。
    只听得元声说:“凡字都卷舌头,那真会抽筋,我决定不卷,省一点。”
    元心有心抬杠,“我决定字字都卷。”
    铭心摇头,“不可随意,请专心学习,照拼音练习。”
    “与我们以前学过的完全不同。”
    “怎么百多年都没有一套正规的学习方法。”
    铭心说:“嘘。”
    “是是是,床前明月光。”
    兄妹忽然一齐大笑起来,连铭心也忍不住被他俩无忧性格感染。
    管家一直在门外分享欢乐,本来这三兄妹各管各耍乐,碰了面只点头说好吗,没想
到会被一个家庭教师拉在一起乖乖学习,她决定向东家报告。
    这一堂课直上了个多小时。
    “我们下午再来。”意犹未尽。
    这时庸人进来说:“海军部找夏小姐。”
    元声与元心齐齐问:“海军?”
    铭心连忙去听电话。
    元心追出来,“海军?”
    铭心挂上电话,“我是后备海军中尉,每月受训演习一次,他们通知我下月一号报
到。”
    元声张大嘴巴。
    元心比较直接,“哗,精采,厉害。”
    铭心绕着手臂笑,“可是有些人喜欢跳舞。”
    卓元声连忙鞠躬,“佩服,佩服。”
    “铭心,多讲一点。”元心握紧她的手。
    铭心笑,“你也可以参加,我把章程给你。”
    元声却说“出去吃饭可好?当作奖励学生。”
    元心说:“我也去。”
    元声给一个眼色,“我同老师有话说。”
    元心抗议:“在家闷死人。”
    铭心骇笑,这样大的家,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读书打球游泳看戏,换了是她,一年
不出门也不会闷。
    她摇摇头,“我有事要做,不去了。”
    元声气馁,“唉。”
    元心却拍手笑。
    片刻有男孩子开了车来,把元心接走。
    铭心大惑不解,“明明约了人,又说要同我们出去,人有来了怎么办?”
    “叫他等呀。”
    铭心瞠目结舌,“等到几时去?”
    “无休止那样等。”
    “哗。”铭心不置信。
    “大厅入口左边有一个小小休息室,里边有两张冷板凳,专门给卓元华及卓元心的
追求者坐着等。”
    铭心笑得弯腰。
    “你不信?带你去看。”
    “可以那样刻薄异性吗?”
    “为什么不,女孩子能够任意摆布他们的日子,也不过只有那几年,有人愿意等,
叫他等她了。”
    铭心忽觉凄徨,“之后呢?”
    “之后,轮到她等丈夫回家,等子女放学,我见家母一生都在等。”
    铭心咳嗽一声,不再言语。
    他索性领她参观故园,用脚踏车代步,可以去得较远。
    “中尉,这里是鱼池。”
    “中尉,那边是工人宿舍。”
    “自小路走下去,是一座小小码头,可以扬帆出海,你是海军中尉,一定不怕海。”
    “故园由几个人打理?”
    “你需间管家,我不清楚。”
    “你没有兴趣?”
    “我理想家居是一座旧货仓改建的公寓,一个人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铭心点点头。
    “你呢?”
    铭心答:“园子大大,屋子小小,养两只金色寻回犬,天天自己做面包吃。
    “听上去也挺适合我。”
    铭心看着他笑,指指脸颊,“还痛吗?”
    元声一点也不尴尬,笑而不答。
    走到八角凉亭,四围都爬满紫藤,花串长条垂下,香气扑鼻,粉蝶飞舞,宛如仙境。
    “进来坐。”
    这邀请难以抗拒。
    卓元声取下脚踏车后的藤篮,打开来,有冰茶有香槟酒。
    铭心笑说:“我喝茶得了。”
    这样会编排,还是要吃耳光,真不值。
    先入为主,铭心觉得卓元声永远会是她学生、小弟,再谈得来,再亲厚也不会越轨。
    他捧出一只盒子打开,一陈奶油香。
    铭心惊问,“这是什么?”
    “泰拉密沾蛋糕。”
    “从未听说过。”
    “中尉,泰拉蜜沾是一种意大利乳酪,制成芝士蛋糕,就是它了,来,试一试?”
    “会吃胖人吧。”铭心的声音软弱。
    元声勺了一羹,“张开嘴。”
    “不。”
    “怕什么,吃了这顿再说。”
    美食已经到了嘴边,铭心的弱点被抓个正着,啊,奶油沾在唇上,铭心贪婪地用舌
尖卷入,那甜蜜滑腻的滋味使她垂诞,她轻轻说:“再给我多点。”
    真是失态到极点。
    “够了够了,”摇手拒绝,“也好,再吃多一口。”就这样,卓元声喂她吃光整块
蛋糕。
    她长长嘘出一口气。
    “谢谢你。”
    “真没想到你也节欲。”
    “是节食。”铭心更正。
    “不,食物能满足人类最原始愿望,是节欲。”
    就在这时,元声忽然站起来。
    铭心问:“什么事?”
    “好似有人,”元声四处探望一下,回转头,“我们走吧。”
    “是谁?”
    元声笑,“我听错了,也许只是松鼠。”
    会是大小姐吗?铭心探望一下,园子里没有陌生,大可以放心。
    他俩骑脚踏车回去。
    元声说:“许久未试过这样开心的约会了。”
    铭心诧异,“这不是约会。”
    “当然是约会。”
    铭心不想与他争执。“下午可来上课?”
    “明早我会来。”
    铭心耸耸肩回房休息。
    摊开书本,才了觉欠了一本字典。
    她想到故园的图书馆去找,问清了在地库,便走下楼去。
    地库因精心设计,一排天窗,照得室内十分明亮。
    桃木长桌,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子,真皮椅子,在这里读书真可以消磨竟日。
    既然来了,看看有无她要的参考书也好。
    坐到电脑前,她查起目录来。
    这私人图书馆经过专人编辑,井井有条,片刻铭心已找到她要的书本。
    可惜元华元声元心都对这些藏书不感兴趣。
    另一头有落地长窗可通往花园。
    近窗处另有一张桌子,上边摊开一本印象派画册,另有半杯矿泉水。
    咦,谁在这里?
    铭心不敢造次,不想骚扰别人,悄悄自长窗离去。
    下午三时,元声与元心不再出现。
    铭心去发掘新的可能。
    她去敲元华的房门。
    “谁?”
    大小姐起来了。
    “夏铭心。”
    她拉开房门,“是你,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说几句话吗?”
    “我告诉过你我不上课。”
    铭心说:“我无所谓。”
    “真的?”
    “已经尽了力拉夫,失败,也不能怪责自己。”
    元华想一想,“进来。”
    大小姐寝室之内原来包括一个小型会客室。
    “这是家母从前住的地方。”
    啊,怪不得比元心的寝室考究得多。
    沙发上堆着十多件晚装,花团锦簇,有轻纱有缎子,有亮片有流苏,看样子大小姐
晚上又要出去,正在挑选跳舞裙子。
    他们一家都喜欢跳舞。
    元华问:“你说,穿哪一件好?”
    铭心看一看那叠彩色缤纷的礼服,据实锐:“我对这个一无所知,不过,你脸容清
秀,皮肤白哲,穿件简单的小黑裙,抹多点胭脂,也就艳压全场。”加上家势,应无往
不利。
    元华怔住,“真的?”
    铭心点点头。
    她站起来,老话一句:“有空来上课。”
    图书室变成她的天地,铭心时时惋惜自己不懂任何一种乐器,否则当可自娱,排解
寂寥,其乐无穷,她坐到贵妃榻上读书,耳畔忽然又听到微丝似乐声。
    正当凝神,它又停止了。
    铭心放下书,走出房间四处探索,两边都没有人,那么,一定是楼上。
    二楼只有大小姐在更衣,莫非是三楼。
    那是私家地方,闲人不方便上楼,铭心索性走到大门以外,抬头张望。
    的确有三楼,那处该是阁楼,尖顶,有两扇圆窗,一个守望台式的露台,铭心可以
看到挂着喂蜂鸟的蜜水瓶。
    谁,谁住在那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锁门。
    夏铭心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
    刚低下头,有人叫她。
    “看什么?”
    元声回来了,笑咪咪看着她。
    白衣白裤,长发披肩的他晒过太阳,一脸闪烁的金棕,铭心在心里喝声采:真正英
俊。
    他又说:“心里一直想着你,所以不愿在外留连。”
    铭心哑然失笑。
    “中尉,你不相信我?”
    “是,”铭心说:“一字也不信,不过,听在耳中,的确受用。”
    元声只得笑了,陪铭心回转屋内。
    有一个年轻男子听到脚步声自小会客室里走出来嚅嚅地探望。
    元声见到他,随口问:“等元华还是等元心。”
    那年轻人吃惊,“我等的是王碧燕。”
    元声没好气,“这是卓家,王家在怡情路,你完全弄错了。”
    天下竟有那么好笑的事:走错路,进错屋,等错人。
    元声忍不住说:“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那年轻人怆惶逃出门去。
    卓元声与夏铭心笑弯了腰。
    管家经过,忍不住问:“什么事那么好笑?自从夏小姐来了之后,一屋欢笑声。”
    元声说:“讲得真好。”
    铭心看着元声,“来,我同你分析京沪粤方言的奥妙:同样一个虾字,读音就完全
不同。”
    元声看着她,温柔地说:“你是一只孜孜不倦的可爱小工蜂。”
    “你不爱听,算了。”
    元声说:“时间也要用来嗅嗅玫瑰花香。”
    这时,元华下来了。
    她穿一件黑色细带短裙,围一件排穗彩色大丝绒围巾,十分漂亮。”
    她诧异地问:“接我的人呢?”
    元声有意同她开玩笑,“等得实在累了,走啦。”
    谁知元华听不得这句笑话,脸色突然苍白,两手掩住胸口。”
    幸亏元心在她身后出现,“姐姐,陈惠麟的车子来了。”
    她才瞪了元声一眼,匆匆启门出去。
    这是一个毫无自信的女子。
    只听得元声问:“元华为何紧张?”
    “好像是因陈惠麟的缘故吧。”
    “她还同陈在起?”
    “彷佛已经解释过了。”
    “在杜薇薇家过夜,清晨才离去的照片都被记者拍摄下来刊登在娱乐杂志上,还能
解释?”
    元心坐在楼梯上,双手托腮,也大惑不解。
    元声说:“这种人,甩掉算了。”
    “她不舍得。”
    元声顿足。
    铭心见他们兄妹谈私事,识趣地避开。
    近年社会上多了一批小生意人溺爱的千金小姐,自小送到最好名校读至大学毕业,
学识修养一等一,可是并不做事,专等嫁人,可惜她们的理想对象都比较喜欢追求女明
星。
    你看,金钱亦并非万能。
    铭心一直在房内看书。
    天刚黑透,卓元华就回来了。
    开头,铭心并不知道那是她,先听得外边一声巨响,她愕然,连忙放下书走到露台
去查探。
    只见车房门被一辆跑车撞得凹进一个大洞,元华下了车像疯子似尖叫不已。
    庸人纷纷奔出看个究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夏铭心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也跑下楼去。
    只见卓元华大吵大闹,分明是受了刺激,又喝多了酒,可幸没有受伤,正手舞足蹈。
    她的衣裳褪下,铭心连忙脱去身上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扶她到一边坐下。
    元华号啕痛哭起来,软倒在地。
    她的男伴呆若木鸡,缓缓自车上走下来,他仿佛受了皮外伤,膝头有血沁出。
    说时迟那时快,元声扑了出来揪住这个倒楣的人,吆喝着说:“你把元华怎么了,
你说,你说!”
    现场乱成一片,不知怎地,铭心在百忙中抬头向阁楼看去,那里,的确亮着灯,可
见真有人住。
    元心跑出来搂住姐姐,元华仍然哭泣不已。
    铭心上前劝说:“先叫司机把这位陈先生送出去看医生,他受了伤。”
    元声额上青筋毕露,“你休想走,你非把事情交待了再说。”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把镇定沉着的声音传来:“这种人,与他多说干什么,老
钟,把他送出去,以后不准再进卓家。”
    铭心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高瘦修长的人影柱着拐杖站在大门处,背着光,看不清
楚面孔。
    他接着说:“元心,把元华扶上楼去休息,元声,不要生事,各人还不回返屋内?
明天一早才收拾残局未迟。”
    几句简单指令,已经把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
    铭心暗暗佩服。
    谁,是谁?
    只见元声乖乖放开那陈惠麟,那人如逢大赦,一拐一拐地上车离去。
    另一方面,元心把大哭大叫的姐姐带到楼上安抚。
    接着,佣人熄了路灯。

    而且,那神秘人也忽然失去影迹。

    刹时间一切恢复静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撞毁的跑车仍然卡在车门上,
证明刚才的骚乱的确不是梦。
    元声伸手叫她:“铭心,回屋里来。”
    她微笑,“我不怕黑。”
    “有狼。”
    铭心笑不可仰。
    “还有吸血蝙蝠。”
    铭心举起手,“好好,我进屋来。”
    元声斟一杯酒给她,“我大哥说,谢谢你帮忙。”
    铭心愣住,“你大哥?”
    “是,刚才那人,是我大哥元宗。”
    铭心冲口而出:“他住三楼,弹小提琴,爱到图书馆,可是这样?”
    “你已经见过他?”
    铭心摇摇头,喝一口拔兰地,“刚才第一次见。”
    元声吁出一口气,“若不是你喝止,我会打死那陈某。”
    “不值得,”铭心轻轻说:“他要走,让他走。”
    “你已猜到真相。”
    铭心不出声。
    “元华很想结婚,那陈惠麟故意刁难,今日,他提出分手。
    铭心为之恻,耳边隐约还听见元华哭泣的声音。
    “大家休息吧。”
    今夜肯定特别长。
    回到房内,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大瓶玉簪,呵,是老好鲁妈送来的。
    铭心跳上床,嘭一声落到床褥里,闭上眼睛。
    整夜听见有人器,一时不知是谁,铭心不爱哭,因没有哭的对象,她遇到不如意事
只会默默发闷,睡了又睡,静待情绪好转。
    天蒙蒙亮了。
    雀鸟成群飞出来叽叽喳喳报晓。
    她探头出去一看,破车已被拖走,好高的办事效率。
    铭心梳洗完毕,到厨房做早餐,碰见鲁妈。
    她道谢:“我看到玉簪了。”
    鲁妈只是微笑,“你欢喜就好。”
    铭心觉得老人好像还有话说。
    “夏小姐,那人追求大小姐的时候,整日在会客室等,忽然不来了,接着又要分手,
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会有报应吗?”
    这种问题,应该不好答,可是不知怎地,鲁妈问得直接,铭心也答得爽快,她说:
“会的,会有报应。”
    鲁妈颔首,“有种现世报,今生今世可以看得到。”
    深深叹口气,她悄悄走开。
    铭心满以为今日不会有人上课。、可是,第一个进来的是脸色苍白的元华。
    铭心大感意外,脸上一点也不露出来,“请坐。”
    元华轻轻坐下来,她人如影子,虚浮得似无实质。
    半晌,她忽然问:“以后,找怎么办?”
    铭心亦有现成的答案:“照样效卓元华小姐,该读书、做事、跳舞、随你喜欢。”
    元华木着一张面孔,“要做到几时去?”
    铭心暗暗吃惊。
    她忽然笑了,“生为卓元华,死为卓元华,昨夜,我梦见母亲,童年的我紧紧拥抱
她膝头。”
    铭心知道,听她倾诉,已经是最大帮忙。
    元华用标准国语说:“昨夜,亏得有你外套遮丑。”
    铭心扬起一条眉,“怪不得你不来上课。”
    元华说:“父亲忘了,几年前他已经找人教过我们。”
    铭心点点头。
    “父亲很少见我们。”
    元华站起来走出图书室。
    不久又轮到元心走进来。
    她问铭心:“昨晚你有没有睡?”
    铭心说有。
    “我整晚都哭,”元心没精打采,“希望妈妈还在生。”
    铭心当然明白,“失去母亲是天底下最令人沮丧的事。”
    元心用手揉一揉面孔,“让我们好好上课。”
    分一分心也是好的,铭心专心授课。
    教元心这样的学生是种享受,她举一反三聪明伶俐,进度如行云流水。
    “暑假过后,升哪家大学?”
    “布朗,英国文学。”
    铭心点点头,是,那种学位确是为卓元心这样的女孩子所设。
    上完课,元心摊开报纸,让铭心看。
    铭心好奇,那是一版经济要闻,头条这样说:“环亚华美十三亿拯救大明”,原为
竞争对手的泰亚华美企业,昨宣达成联合协议,共同合作拯救已停牌近一年半的大明机
构……
    元心轻轻说:“家父是环亚主席卓世光。”
    原来如此。
    “要看报才知他近况。”
    铭心又点点头。
    “大哥本来帮他办事,后来,生了病,才与我们同住。”
    铭心抬起头来。
    病,什么病?她不想在这个大孩子口中套话,要问,大可问卓元宗本人。
    元心叹口气,“有没有吓倒你?你看我们这一家人。”
    铭心温柔地说:“谁家没有一点烦恼事。”
    “铭心,你真好。”
    元声靠在门口,“中尉,出去吃顿饭如何?”
    “元心,你也一起去。”
    元心伸个懒腰,“我约了甘德奇。”
    铭心收拾一下桌子,与元声离去。
    元声建议:“不如出海到船上吃午餐。”
    铭心答:“下午我有事。”
    “又帮老人屋刷漆?”
    “猜中,这次是帮老人织毛线被。”
    “铭心,你的工余活动无奇不有。”
    “你也可以来参加。”
    “我,做针织?”
    “为什么不,我的义工学生有男有女,每人捐一小时,织成四乘四寸小方块,由我
缝成毯子,送到老人院。”
    元声抵死不从,“我情愿捐钱。”
    “捐钱也欢迎。”
    他与她吃法国菜。
    铭心说:“家里菜式更佳。”
    “家里气氛沉闷:一个病人,一个失恋,一个少不更事……我情愿出来吃。”
    “我不觉得。”
    “你个性似阳光。”
    铭心忽然感动,“你为人热清。”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什么吸引我,你的生命力,铭心,以及你的燃烧力。”
    铭心笑,“不是我的大眼睛吗?”
    元声假装刚刚发现,“呵对,你的确有双漂亮的眼睛。”
    他送她到社区中心。
    “稍后来接你。”
    “我自己会回故园。”
    元声温柔地说:“顺路。”
    一小时后他回转来,看见铭心蹲在那里听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发牢骚。
    许久许久,她才发觉他站在门口,于是安慰老太太几句,总结谈话。
    她笑着朝他走来。
    元声低声说:“你这种奇女侠,总不见你累。”
    “我吃得多。”
    “善待老人,是否想起母亲?”
    铭心这样答:“我的女儿也会老,希望将来也有人愿意听她倾诉。”
    “哗,突然将时间空间推前百年。”
    铭心笑,“幸亏你听得懂。”
    元声看着她,“我还算聪明。”
    “让我们回故园去。”
    “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我得准备一下,明早要往海军报到。”
    元声气馁,只得一起回家。
    元心先跑出来,“铭心,请帮我拉一拉背后拉链。”
    铭心一看,“裙子好似太窄了。”
    “不怕,我吸王口气,你立刻拉上。”
    铭心狠狠地扯着拉链拉上。
    元心摆摆手,又匆匆赶下一档约会去了。
    元声音着妹妹的背影,遗憾地说:“要多无聊就多无聊。”
    铭心不以为然,“为什么不,我要是有条件,我也趁少年时天天出去玩。”
    元声笑:“没想到你这样谅解。”
    铭心回到房内把制服取出来熨好。
    第二天晨曦就要出发,那夜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忽然惊醒。
    铭心只觉得混身寒毛竖起,有人在她床前!她忘记锁门。
    糟糕,这人是谁?
    她霍一声坐起来。
    那人说话了:“对不起,铭心,吵醒了你。”
    铭心松口气“元声,怎么是你?”
    他的声音极之紧张,“大哥叫我来请你,快随我来。”
    “什么事?”
    “元华坐在二楼檐蓬上要往下跳。”
    铭心一声不响套上长裤衬衫立刻跟着元声走。
    “从大哥房间出去最方便。”
    卓元宗的房间并没有开灯,铭心看到一个黑影坐在一角。
    危急间谁还有心思去打量布置陈设,铭心问:“元华在哪里?”
    元声嘘一声,指指小露台上端。
    铭心看到两条光致的小腿不住晃动,最诡异的是,元华还穿着血红色的高跟拖鞋。
    三十多尺高,摔下去,非死也伤。
    铭心立刻说:“快点报警。”
    元声答:“已经请示过父亲,决不可以召警。”
    铭心大奇,“救命要紧。”
    “这件事若果张扬出去,卓元华从此得了一个疯女的别名,她还有什么前途。”
    这时,坐在一角的卓元宗说:“夏小姐,劳驾你劝她下来。”
    铭心背脊全是冷汗,她还在迟疑,坐在屋檐上的元华忽然把腿一摇,一双拖鞋的溜
溜往下坠,噗地一声,打破了深夜寂静。
    铭心只得硬着头皮上。
    她轻轻走出露台,站在栏杆旁,装作是看风景的样子。
    自三楼小露台看出去,真似可以看到太平洋另一端。
    她假装自言自语:“今夏特别热,不知有多少蜂鸟前来喝蜜水。”
    铭心肯定元华可以看到她及听到她。
    她微微仰起头来,看到元华全身。
    大小姐已换上睡衣,神情并不激动,只是有点迷糊,正也看着夏铭心,微笑。
    铭心自顾自说下去:“蜜水瓶子要常常洗,蜜水变坏,会毒死蜂鸟,届时,爱它反
而变成害它,你说是不是。”
    然后她抬起头,“咦,元华,你怎么在这里?”
    元华朝她点点头。
    铭心轻声问:“要不要下来谈天?”
    元华摇摇头。
    “你是怎么上去的?”
    大小姐不出声。
    铭心不徐不疾地说:“太任性了,也不想想母亲知道了,会如何伤心。”
    元华忽然垂头落泪。
    “兄妹都很爱你,也不想想他们。”
    元华肯定是服过药,坐在那么零丁的地方而不知害怕。
    “来,慢慢滑下来,元声与我会接住你。”
    元声锾缓走出来。
    元华终于讲话,声音颤抖而飘忽,“别告诉父亲。”
    “他不用知道。”
    元声伸出双手。
    这时元华却又不敢动弹了,四肢如落叶般抖动。
    铭心说:“我到屋檐去帮她。”
    “屋后有铁梯。”
    好一个夏铭心,受过军训,三楼高哪里难得例她,灵猴似爬到元华身边。
    她紧紧搂住元华,“不怕,不怕”,然后握着她双臂,缓缓把她放下小露台,元声
两手铁钳般抓牢她双腿,安全了。
    铭心松一口气。
    元华需看心理医生,否则像她这样勇于尝试,终有一天会得成功。
    铭心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刚想下来,听见有人焦急地问:“你还在上面干什么?”
    “是元声?”
    “我是卓元宗。”
    “啊,我马上走。”
    “夏小姐。”他叫住她。
    “是?”
    “谢谢你。”
    “不客气。”
    铭心爬下楼,元声在地下等她。
    “你看你,擦破了手心。”
    铭心只管问:“元华怎么样?”
    “已经叫了医生来看她。”
    “元心呢?”
    元声没好气,“还未回来。”
    铭心回房去,发觉天已经亮了。
    她换上制服出发。
    元声驾吉普车送她,看到她神气的样子不禁喝一声采。
    那日不过是一般操练,碰巧电视台派记者访问,当值同僚分别向记者讲解了一些事
实。
    铭心觉得她特别疲倦,精神不够集中,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她自己认为失水准。
    偷偷年轻男记者对漂亮华裔海军中尉发生极大兴趣,钉住问个不休。
    “理论上说,遇到战争,你也需奉召出征?”
    “是什么促使你从军?”
    “军中有否重男轻女现象?”
    “你与花木兰有否相似之处?”
    累坏了夏铭心。
    到最后,他还留下了名片,“有空喝杯咖啡。”
    铭心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明星要打骂记者。
    八小时后收队,铭心松下一口气。
    乘卡车回故园,铭心在座位上盹着,忽然听到尖叫声,呵,是卓元华,铭心没抓紧
她,她自屋顶滑下,一朵残花似掉落地上,鲜血溅出。
    铭心悸怖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说,“到了。”
    铭心连忙道谢,跳下车子。
    佣人殷勤地开门给她,大概已经听到昨夜的事,态度不一样。
    管家迎出来,低声说:“元华憩睡,没事了。”
    铭心一边颔首一边揉眼睛,走到楼上,脱下靴子,本来想去同元声说几句话,可是,
看到床褥,说不出眷恋,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脸朝下,很快失去知觉。
    半明半灭间也略觉遗憾,有许多事来不及做,醒来再算吧,醒不来,也只好算数了。
    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铭心没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夏小姐。”那人等半晌,不见回音,门虚掩着,他很自然可以看到她和衣倒在床
上,已经熟睡,靴子可爱地八字撇在地下。
    啊,累到极点,像个孩子似昏睡过去。
    他轻轻离去。
    接着,卓元声来了,他可没有那样客气,一边叫一边推门进去:“铭心,铭心。”
    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避忌,索性坐在床沿,凝视她晒红了的脸颊。
    他鼻端嗅到盐香,抑或,那是汗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他同她说起国语来,“好好一个女孩子,当兵去,弄得似难民般回
来。”
    说得虽然不好,却不难听得懂,原来他也会说一两句,来上课不外是为着接近夏铭
心。
    见她的手落在床边,他替她扶好。
    “稍后见你。”
    他轻吻她的手指尖。
    夏铭心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继续寻她的好梦。
    卓元声走过书房,听见有人叫他:“元声你过来一下。”
    “是,大哥。”
    他走进书房坐下。
    “我与父亲谈过。”
    “他怎么说?”
    “叫元华回到他身边去。”
    元声急了,“元华已经饱受刺效,不如留下她在这里休养。”
    “我也这么劝说。”
    “父亲有无接受你意见?”
    “你不认识他吗?”
    元声顿足。
    “元华后日起程。”
    “元华在高压下更加难以痊愈。”
    “还有,父亲建议斛雇夏小姐。”
    “什么?”
    “给一个外人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人家来了一个月不到。”元声抗议。
    “我们会补偿她。”
    元声赌气,“你自己同她说。”
    书房内静寂良久。
    元声问:“还有其他事吗?”
    “父亲叫你注意花费。”
    元声嘿声冷笑起来,“这是做卓家子唯一乐趣,若果他连这点也不想施舍,那么,
我索性离家出走好了。”
    他头也不回离开书房。
    第一天一早,铭心在图书室等她的学生。
    有人轻敲门。
    她抬起头来,一时没把那瘦削的面孔认出来,但随即看到了他的拐杖,啊,是卓元
宗。
    铭心站起来。
    他也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她:毛毛鬓角,头发仿佛天然鬈曲,小小圆面孔上一双
宝光灿烂的大眼睛,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有异于一般庸脂俗粉。
    她那和煦的笑容直似清晨第一丝阳光,相信这是元声来上课的原因。
    “你好,请坐。”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活泼。
    他轻轻坐下来,本来要同她说辞退的事,补偿支票也已经写好放在口袋里,但是忽
然开不了口。
    为什么要叫她走呢,她是故园内难得的一股清新气流。
    他也贪图她的笑语声。
    卓元宗改变了主意。
    忽然听得夏铭心问他:“你也来上课?”
    “我想学成语故事。”
    铭心略觉意外,“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会说会听,略看得懂报纸头条。”
    “同元声一样。”
    “是吗!”他微笑,“元声那样说?”
    背后传来元声懒洋洋声音:“闲谈莫说人非。”
    大家都笑了。
    卓元宗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藉故离去。
    铭心看着地的背影,他明显带病,可是人家不说,她不会问。
    元声有点紧张,“他同你讲什么?”
    “才说一两句话,你就来了。”
    元声放下心来,他把脸趋近铭心,“中尉,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
    “我下月升上尉。”
    铭心刚想调侃他目光浅窄,看到门外人影一闪。
    卓元华站门外踌躇,旁边还有元心。
    图书室里忽然挤满了人。
    元声先开口:“元华,你不想回去就不要走,已经成年,海阔天空,大可自主。”
    咦,是家庭会议吗,铭心不便插口。
    元华却没有反抗的意思。
    “咄,大不了脱离家庭。”
    元华终于说:“我自愿回去。”
    “这样一来,你更加没有自由。”
    元华苦笑:“也许我需要的不是自由。”
    元声握住她的手,“先争取自由,你才会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元华看着大弟,“我害怕。”
    “怕什么?”
    铭心也想听。
    元华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一样,“外边,天那么高,地那么大,我没有收入,我不僮
煮饭收拾……”
    铭心发岂,卓元华拥有一切,却欠缺勇气。
    元声犹自劝大姐:“你看夏铭心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也可以。”
    “她——”元华的口气像是把夏铭心当另外一种生物。
    铭心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管家进来说:“元华,你来看,还需要收拾什么。”
    元心陪姐姐到楼上去。
    元声惆怅,“大姐实在太懦弱。”
    铭心仍然不置可否。
    元声责备:“上尉,你应该拔刀相助。”
    “回家休养也是好的。”
    “你知道什么,”回去等于禁足。”
    “你不是一直反对元心竟夜不归吗。”
    “元华不同,自从母亲去世后她一直精神恍惚,治疗过一个时期。”
    铭心明白了。
    “你呢,”他转过头来,“你可为生活担心?”
    “任何人都会感到压力,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读书有奖学金,毕业后找工作。”
    “你不怕跌倒?”
    “怕!多痛多丑,可是有什么办法,只得跌倒爬起。”
    “讲得好。”
    听到这番话的还有卓元宗,他刚刚经过门口。
    下午,元声出去办事,铭心走到花园,看到他用水彩写生。
    刚想退下,元宗却说:“愿意做模特儿吗?”
    “我?”
    “是,请坐到石凳上,半侧着身便好。”
    铭心索性背着他。
    她说故事:“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悬挂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镜框脏了,她
除下拭抹玻璃,谁知镜框底面跌开,她发觉底层三夹板朝里一面是张油画,画很丑,她
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鉴定。”
    连卓元宗都好奇了,“是一幅名画?”
    “是,是一幅值五十万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劳而获。”
    “真值得庆幸。”
    铭心忽然提醒他,“今晨,你彷佛有话要对我说。”
    “我已经说了。”
    铭心问:“不是要解雇我吧。”
    卓元宗不动声色,这个女子冰雪聪敏。
    他只答:“你太多心了。”
    “我并非一个多嘴多事的人。”
    “看得出来。”
    片刻,铭心觉得肩膀有点僵硬,她问:“可以动吗?”
    “画好了,请你指教。”
    铭心过去看,只见蓝色调子水彩画内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围嫣红姹紫,可
是画中人却无限寂寥。
    铭心吃惊,真没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该刹那心绪。
    “怎么样?”
    铭心不语。
    “下次,希望可以画你的正面。”
    “你也弹小提琴?”
    他意外,“噫,我关在储物室内密练也被你听见。”
    铭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内。
    鲁妈正在插花。
    她说:“大小姐要回去了。”
    铭心点点头。
    “元华自幼聪明,所以多烦恼。”
    铭心不出声。
    鲁玛说下去:“似我这种粗人,只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来顺受,哪里有想过
对抗。”
    铭心坐下来,用手托着腮,“鲁妈你说得对,家母辞世,我自幼觉得悲伤天经地义,
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挂念。”
    鲁妈大奇,“夏小姐你是读书人,居然也听天由命。”
    铭心回忆说:“那时受亲友歧视欺侮,亦当世情原应如此,并没有特别难过。”
    “现在呢?”
    “都没有来往,更加没有生气机会。”
    鲁妈忽然明白了,“你这叫做豁达。”
    铭心感慨,“谁知道,也许因为笨。”
    元心在身后问:“穷人是否特别受气?”
    铭心笑,“你问这个干什么?”
    鲁妈也说:“你永远不会知道。”
    元心坐下来,边吃冰淇淋边说:“人一穷就会吃苦。”
    铭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鲁妈已经捧着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问:“下一站,你是否到别家去教书?”
    铭心忍不住调侃她,“我们穷人心思都特别慎密,家教不过是临时工,我已正式申
请了优差,不过趁空档来你家过渡,你不用替我担心。”
    元心只说:“噢。”她也听出厦铭心正讽刺她。
    铭心说:“快来上课,还等什么。”
    接着一个星期内,元华走了,元声牢骚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这种困难的情
况下,夏铭心都教会元心讲普通会话。
    “你好吗,天气还不错”,“你气色好极了,我们有空一起喝茶”,“立法会的气
分紧张,你怎么看”,“功课太忙,我没空打球”……

    每日傍晚,铭心有不可抑止的冲动,要走到花园去看卓元宗写生。

她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把你的事全告诉我。”
    像小朋友彼此结交一样:“你几岁,在什么地方读书,最喜欢吃什么,爱玩哪种游
戏,看什么性质的书,最好的朋友是谁?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种难以形容的羞涩,嚅嚅开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便说:“请过来喝杯碧螺春。”
    也不是每次都灵光,有一次老鲁尴尬地在他身后答:“是我。”
    终于铭心在荷花池边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说:“这种茶叶听是听说过啦,喝还是第一次,味道那么淡,我贯喝加糖加牛
乳的红茶。”
    卓元宗说:“医生嘱我喝绿茶。”
    “这荼以前叫吓煞人!少女采茶!放在胸前布袋里,香气浓郁,蒸发出来,薰量了
采茶女,吓坏人,故名,后来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说:这么好的茶,该叫碧螺
春。”
    卓元宗意外,“竟有这个掌故。”
    铭心大笑,“你瞧我们这代华人,喝茶的不知故事,听过故事的没尝过茶。”
    元宗感喟:“所以家父不肯离开老家。”
    “他是那种早餐要吃烧饼油条的人?”
    “手磨豆浆。”
    “啧啧啧。”
    “我知道你的意思。”
    卓元宗并不孤僻,也不难接近。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元声缓步走出来。
    “哎呀,”铭心看到,“你把头发剪了。”
    他大哥十分诧异,“为着长发,不知与父亲吵多少次,到最后避而不见,这回又是
什么事?”
    剪了陆军装的元声摸摸后颈,不说什么。
    “打算回父亲处?”
    他跳起来,“绝不!”
    铭心笑了。
    真与他们兄弟混熟了。
    平顶头的元声俊朗活泼,可是,比从前少了一份不羁,年轻女性,最欣赏他那份不
驯。
    元声说:“那么高兴,也不叫我。”
    “请坐,”他大哥说:“现在加入也不迟。”
    “大哥,把元心也叫来,我们去露营。”
    元宗迟疑,“我──”“夏老师,鼓励他,成日困在大宅里干什么,我们出去玩。”
    铭心问,“到哪里?”
    “离开故园这几亩地,呼吸自由空气。”
    铭心看着卓元宗,只见他微笑说:“到什么地方去找元心。”
    话还没说完,有人哈哈笑,拍着手出来,“人这么齐,怎可漏了我。”
    元声感慨,“元华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头。”
    元心问:“夏老师可以代替元华。”
    铭心连忙说:“不敢当。”
    “铭心,快去收拾替换的衣物,半小时后出发。”
    “去何处?”
    元声笑问:“你可信任我?”
    铭心也笑,“不十分。”
    卓元宗这时也忽然问同一问题:“你可信任我?”
    “信。”
    元声气馁。
    元心又大力鼓掌,“二哥自取其辱。”
    铭心说:“我的职责是教授国语。”
    元宗立刻回答:“在营地也可以教。”
    铭心到底年轻,谁不爱玩呢,受过军训的她对露营并不陌生。
    元声笑说:“还不去收拾衣物?”
    约好三十分钟后在大门口等。
    铭心一下子就准备好,元心过来征求她意见,铭心看见她穿小背心,超短裤,吓一
大跳。
    “有蚊子呢,别穿得那样暴露。”
    “不要紧,我有药水。”
    “元心,香水会吸引各种昆虫。”
    “唏,你放心。”
    铭心见她不接受批评,只得笑笑作罢,并且多收拾几套衣裳准备必要时借给她。
    下得楼来,看见卓元声开着一辆悍马军用吉普车驶近,上边载着一大堆应用物品。
    管家急忙出来叫他:“元声,去哪里?”
    元声笑答:“露营,三天不见我们回来,通知警方来救。”
    管家气结,“元声,卓先生若要找你,叫我怎么回答?”
    元声不悦,“你别老提他来压我。”
    忽然有人来搭救他,“叫他同我说好了。”原来是元宗。
    管家顿足,“夏老师,你也跟他们闹?”
    铭心有点迟疑。
    谁知元声一把将她拉上车,并且说:“这全是夏老师的主意。”
    他一扭驾驶盘,大吉普车飞驰出去。
    卓家三兄弟妹忽然大笑起来,铭心真没想到他们会为这样小事高兴成那样子。
    元声的大型吉普车什么地方都去得,他往山上驶,终于找到险峻山腰处一块小小平
地。
    “就这里了。”
    铭心下车一看,不禁喝彩,悬崖一道瀑布挂下,犹如新娘头纱,水落在一个潭中,
溅起珠雾,半道彩虹,大家都看得呆了。
    元声说:“来,扎营。”
    铭心当然拿手,元声工具齐备,不消一会儿,两只圆拱型帐蓬已经搭好,睡袋也拿
出来。
    这时,元宗已煮好咖啡,正写生呢。
    铭心走过去,站在他背后。
    他转过头来,示意铭心坐下,铭心见有一张小小摺凳,便坐在他身边喝咖啡。
    他轻轻说:“叫人心旷神怡。”
    “累吗?”
    “还好。”
    “能够在这里写生也算是一种缘份。”
    “说得好极了。”
    “元声说你本来从商,后来才习画。”
    元宗微笑。
    “我说得不对吗?”
    “卓家子女哪里有正职,全部业余,兴之所至,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始终不成气
候。”
    铭心连忙说:“元声元心尚未定性。”
    话还没说完,已经听见元心大叫:“铭心铭心,救救我。”
    铭心立刻说.“我去看看。”
    元心都哭了,原来大腿上一溜紫色小泡,不知是哪种毒虫所针,痛痒难当,越抓越
肿。
    铭心连忙取出救护箱替她敷药,接着让她换上宽松上衣长裤,给她一杯宁神的甘菊
茶。
    元声在帐蓬外看见,笑笑说:“没有铭心怎么办。”
    铭心嘘一声。
    元声却不放过小妹,“要不要回市区看医生?”
    元心扑过去打他,两人纠缠成堆,在地下打滚,忽然之间帐蓬倒蹋,压在二人身上。
    铭心笑得落泪。
    元宗放下了笔也来旁观。
    铭心再次把帐蓬扶直。
    元声说:“铭心什么都行,允文允武。”
    铭心自谦,“不过是个女泰山。”
    “肚子饿了。”元心嚷。
    铭心说:“我来做三文治。”
    “我有鸡,烤香吃。”
    铭心把元声领到小径入口处,指看一个路牌。
    “小心野生动物出没,包括棕熊、山猫、獐、鹿等。”
    “烤肉香味会招引它们。”
    “连它们也烤来吃。”
    “听听这是什么话。”
    “铭心,难得大哥那么高兴,你负责做甜品。”
    “什么?”
    “快来。”
    元心在看一部小小电视,一边还有无线通讯设备,这家人。
    铭心唯一的工具是一只铁皮箱,她却把蛋糕在野火上烤得香味四溢。
    元心大喊:“这真过瘾。”
    元声叫:“潭水里有鲑鱼。”
    四个人饱餐一顿,铭心把吃剩的食物埋进土里。
    元心取出纸牌玩游戏。
    “谁带来一副吉卜赛算命牌?”
    元心说:“我。”
    “你想买什么?”
    “我的前途。”
    铭心连忙说:“这个不好玩,你一定前程似锦。”
    元心说:“我想算一算大哥的将来。”
    铭心见劝阻无效,只得无奈地摊摊手。
    元声问:“铭心,你害怕什么?”
    铭心答:“算出来结果欠佳,情绪难免受影响。”
    元心笑,“没想到铭心也有顾忌。”
    她照元宗的出生年月日发出五张牌,数了点数,打开本小书,查预言。
    “葵花共十一点,你会逢凶化吉,哎呀,大哥,你看多好,红心三点,主遇知己,
加一起黑色十点,红色十二点,寓言是镜花水月。”
    铭心笑,“谁听得懂。”
    元宗说:“游戏而已,别太认真。”
    “让我算自己。”
    元声却说:“大哥,你累了,我陪你先休息。”
    他们走到另一个帐蓬去。
    夜幕降临,天边第一颗星升起。
    元心问:“那是什么星?”
    “老好北斗星。”
    “我还以为是直升飞机。”
    “牌上命理怎么说?”
    她算了一算,“情如千叶桃花,华而不实。”
    铭心忍不住笑。
    “你把出生年月日给我,我也替你算一算。”
    铭心说了出来。
    “嗯,点子那么少,奇怪,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廿一点。”
    “早知到赌场去赢一铺。”
    “铭心,这里说,叫你一生刻骨铭心的人,不能与你长相厮守。”
    铭心不以为意,“你问十个人,十个人的感情道路都如此,哪有顺风顺水的事。”
    “看得开就没有问题。”
    铭心把双臂枕在颈下,“我们也休息吧。”
    “多浪漫,幕天席地,看星星,听瀑布。”
    铭心说:“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其实全属免费。”
    元心笑着给她接上去:“至于其他,可用钱买。”
    元心也很有一套,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小孩子。
    野火自动熄灭,她俩走入帐幕,各自钻进小小睡袋。
    不久,她们已经睡熟。
    是一阵悉率的声音唤醒夏铭心,她十分醒觉,张开双眼,并没有立即起身。
    有动物正在吃食物的渣滓,隔着帐蓬可以看到幢幢影子,它们正在翻土。
    铭心沉住气,刚想叫元心,已听见她轻轻说:“狗。”
    铭心压低声音,“不,不是狗。”
    “是什么?”
    铭心叹口气,“狼。”
    元心倒抽一口冷气,“我们该怎么办?”
    “缓缓起来,自帐幕另一边出去,速速躲进车厢中。”
    “铭心,我怕。”
    她都快哭了。
    怕得有理。
    铭心不动声色,“来,用手帕蒙住脸。”
    “为什么?”
    “稍后才同你解释。”
    铭心手中握紧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掀开另一边帐慕,拖着元心,窜了出去。
    吉普车不过在十多公尺以外,十多秒可以走到,可是在该利那,短短距离彷佛有千
里远,元心几乎摔跤。
    说时迟那时快,车门被推开,“快,快!”
    原来元声两兄弟早已躲在车上。
    铭心舍己为人,急急大力把元心推上车。
    来不及了,野狼已经无声无息掩至,绿油油的眼珠,胡胡声,咧着嘴,露出白森森
尖牙,作势欲扑。
    铭心一扬手,她那罐东西派到用场一按钮,一阵雾喷出,空气中充满辛辣味,原来
那是一罐胡椒喷雾。
    狼嗅到,反应比人类大十倍,立刻不敢扑前,夏铭心趁这个机会,闪入吉普车中。
    元声大力拉上门。
    铭心一额冷汗,松出一口气。
    “好家伙,铭心,原来你早有准备。”
    “不,原本用来应付人狼。”
    元心惊魂甫定,笑说:“铭心真有办法。”
    她拉下蒙脸手帕,可是也被胡椒雾刺激得落泪。
    铭心问他们兄弟,“你们一早就听见狼来了?”
    “是,趁它们忙着觅食,我们急急躲往车中。”
    元心不忿,“不必理我们?”
    元声说:“我刚预备下车救你们。”
    元宗证明:“这是真的,他得先照顾我。”
    元心哼了一声。
    被击退的狼一共三只,不甘心地又慢慢围上来。
    元心战栗,“呵,恐怖。”她躲在大哥怀中。
    元声与铭心对望一眼,忽然之间,忍不住大笑起来,元宗与元心接着也笑。
    元声说:“这真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
    元宗很冷静的说:“不可能还有比这更快乐的时间了。”
    元心答:“我完全赞成。”
    铭心说:“那么,向骑警报告求救吧。”
    “狼不会自动走开?”
    “还是求救安全些。”
    “对,怕只怕再走出七只棕熊来。”
    他用车内无线电话求救。
    骑警听过他们的情况,“若无特别紧急情况,勿在深夜黑暗中驾驶,静候黎明。”
    “你们会否来保护我们?”
    “我们人手短缺,你们并无危险,放心在车上睡一觉吧。”
    他们四人又再一次轰然大笑。
    元心第一个睡着,大家把毯子让给她用。
    铭心说:“人类不敌野生动物。”
    “也得学习敬畏大自然。”
    元宗低声说:“更是时间大神的奴隶。”
    元声加一句,“更深深受命运控制。”
    铭心无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元声答:“苦中作乐。”
    天渐渐亮了,狼也逐一散去。
    这时,有骑警前来探视,“你们没事吗?”
    他们道谢。
    “拔营离去吧,上星期有人被熊围住脱不了身,森林那一头连渡假村,把它们赶到
这边来。”
    “是,我们立刻走。”
    “切勿掉以轻心,受到袭击,有生命危险。”
    收拾完毕,他们匆匆离去。
    吉普车身上到处有狼的泥足迹,唏,好不危险。
    在车中,他们不停笑谈,终于,元心首先吃不消,累极入睡。
    铭心与元声会在前座,元声笑说:“铭心,你若疲倦,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铭心不以为然,轻轻说:“一个女子的头,最好永远搁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卓元宗暗暗佩服。
    元声却笑答:“那多辛苦。”
    “一个脖子一个头,怎么会辛苦。”
    “夏铭心你天赋异禀。”
    铭心摸摸自己的颈项,“是,硬颈。”
    饶是如此,到了故园,腿都软了。
    四个人蓬头垢面,混身泥污,像遇到什么灾劫回来似,元声一声不响到厨房开了香
槟就喝个饱,元心扑进浴室洗刷,元宗比较镇静,与管家说了几句话。
    铭心刚想回房,被卓元宗叫住。
    “我想向你道谢。”
    铭心连忙说:“我没做什么。”
    “多谢你给我段好时光。”
    铭心动口而出:“我也是。”
    “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铭心微笑,“我也是。”
    卓元宗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夏铭心已经返回房内。
    管家叫住他:“卓先生有话同你讲。”
    元宗连忙到书房去。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语气从来没有开心过。
    “旅行。”
    “身体可吃得消。”
    “没问题。”
    “医生怎么说?”
    “可以做有限度活动。”
    那威严的声音忽然怯了一怯,“最近生意上有阻滞。”
    “父亲,”卓元宗试探,“或许,也是收手的时候了。”
    卓氏却像是听到世上最怪诞的假设一样,“什么?”
    “父亲或者可以考虑退休。”
    “退休?”
    “正是。”
    “不不不,这仍是赚钱的好时候。”
    “可是父亲你已拥有一辈子花不尽的财产。”
    卓氏笑了,“仍不算国际级首富。”
    卓元宗困惑,“要那么多财富做什么?”
    “对一个苦出身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是贫穷:受人欺压排挤白眼,皆因贫贱。”
    “可是现在你已远离穷根。”
    “你还是不明白,那种困苦的感觉仍然似梦魇似纠缠不去,鞭策我向前。”
    卓元宗摇头,“至今仍然如此?”
    “是。”
    “恐怕是权欲的引诱吧。”
    卓氏大大不悦,“你先治好身体,再谈其他。”
    元宗不再接口。
    “医生处一有好消息,马上通知我。”
    “是,父亲。”
    卓氏的声音中断。
    元宗松了一口气。
    元声捧着香槟瓶子进来坐下。
    “父亲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元宗温和的说:“还不去淋浴。”
    元声耸耸肩离去。
    那天晚上,铭心在图书馆看报纸,元声进来与她聊天。
    铭心问:“元心呢?”
    “睡觉,一边自噩梦中喊出来,狼!狼!”
    “别取笑她。”
    元声说:“不要担心,一下子就好,立刻换上最夺目的缎裙出去跳舞,漂亮女子全
没有良心。”
    铭心笑。
    “你是例外。”
    “多谢。”
    “夏铭心,两兄弟爱上同一女子,该怎么办?”
    铭心一怔,缓缓说:“我又不是爱情问题信箱主持人,我怎么知道。”
    “弟弟应否成全兄长?”
    铭心无言。
    “抑或,哥哥自愿退出。”
    铭心这时轻轻答:“或许只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
    “不,天气不太坏。”
    “那么,是有人恶作剧。”
    “他们兄弟十分友爱,不会无端生事。”
    铭心坚持,“我没有答案。”
    “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欢哪一个。”
    铭心不出声。
    “可能,她嫌兄弟俩都太过懦弱。”
    夏铭心吃一惊。
    “那样刚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强壮的男伴。”
    铭心仍然不说话。
    元声叹口气,喝尽了手中的香槟。
    “你喝多了。”
    “我这就去开第二瓶。”
    铭心温言道:“这样唱下去,你永远离不了这个家。”
    “你太低估我。”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元声,累的时候别多说话。”
    他把额角顶在铭心额角。
    “是,我醉了。”
    他转身离去。
    铭心继续看报纸,行行小字浮起来,忽然全看不入眼。
    “元声说什么?”
    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宗在她身边。
    她微笑,“没什么。”
    元宗怜惜地说:“他这个人就喜欢意气用事。”
    “你呢?”
    “我欠缺他的勇气。”
    “世上约莫有两类男子,一类永远不说我爱你这种字眼,另一种逢人都说我爱你。”
    元宗讶异地笑,“是吗,可以将男性如此分类吗,自何处学来?”
    夏铭心眯眯笑,“我喜阅爱情小说,都是小书上说的。”
    “这些书会否误人子弟?”
    “至误终身的是错爱。”
    “你误会了元声,他是那种一生不会说一次我爱你的人。”
    “是吗。”铭心错愕。
    “叫许多女孩子心碎。”
    “这我相信。”
    “他一直洋洋自得,直至今日。”
    嗯。
    “他现在可烦恼了。”
    铭心想到解围的方法,她不徐不疾地说:“明天早上,一起来上课好吗。”
    “我一直在跟你学习。”
    他也转身离去。
    铭心把脸埋在手心中,该怎么样处理感情?她欠缺经验,深深为难。
    这时,耳边响起鲁妈的声音。
    “夏小姐,你好,给你送花来。”
    一睁眼,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栀子花,好闻得令人不能署信这是人间的香气。
    铭心笑了。“鲁妈,谢谢你,见了这花,现在我相信有上帝了。”
    “夏小姐也会说夸张话。”
    铭心对她有异常好感,“鲁妈,不妨碍你吧,想与你说几句话。”
    “夏小姐请讲。”
    “鲁妈,我只是员工,你们反而叫我小姐,而对元华元心她们却直呼其名,何故?”
    鲁妈一怔,像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半晌她答:“夏小姐你是客人,他们几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
    “他们是小主人呀。”
    “卓先生一向吩咐我们叫名字即可,否则还怎么叫,难道还称大少爷二小姐不成。”
鲁妈不禁笑起来。
    铭心点头说是,“这才是真正的规矩。”
    鲁妈接着加一句:“轻贱下人的人,哪里好算上等人。”
    铭心又学会了一种道理。
    “夏小姐在故园还习惯吗。”
    “为什么叫故园?”
    “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个故字。”
    “啊。”
    夏铭心无意探人私隐,立刻噤声,心中却想,故字甚少出现在女子名字里,可见卓
太太有个别致的名字。
    鲁妈毫无隐瞒,“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园。”
    特别的住宅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引人遐思。
    “太太与子女一直住在这里,直至病逝,别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太太喜欢什么花?”
    “栀子花,在北国不好种,只能养在温室里。”
    “鲁妈你种得出色。”
    “是,栀子花有点奇怪,倘若不用心种,第二年虽然照样结蕾,香气就差远了。”
    “卓太太对你们极好吧。”
    “那真是没话讲,直如朋友一样,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顾周全。”
    铭心听得神往。
    “夏小姐,你且看书,我替你斟壶茶。”
    鲁妈出去了。
    铭心用手撑看头,名字叫故意,那是多么别致:你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你并非故意
的……
    “咦,你在这里。”
    铭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懒腰。
    “好些没有?”
    元心给她看手臂上肿块,“劫后余生。”
    铭心只会笑。
    她忽然说:“家母生前也爱坐在这个角落看书。”
    “坐着阅读是好习惯。”
    “我却爱躺着,也根本不喜看书,我爱热闹,最好廿四小时有人陪我。”
    铭心笑,“那不如早结婚,好早晚有人陪着。”
    元心却老气横秋地笑了,“所以,”她忽然有点沧桑,“你没结过婚,你不知道,
我父亲就从来没陪过母亲。”
    铭心说:“你也没结过婚。”
    “可是我见过。”
    铭心说:“我也见过恩爱的婚姻。”
    “那么,赌一记吧。”
    两个年轻女子笑作一团。
    忽然铭心打了一个呵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暂歇的时候。
    她回转房内休息。
    整夜耳边都有嬉笑声,日间玩得太疯,晚上思维静不下来。
    终于惊醒,耳畔听见丝丝隐约的小提琴乐声,所奏并非伟大长篇乐章,而是简单动
人的闪烁小星星。
    琴声中充满怀念温情之意,像是回到极小时候,执母亲的手二齐仰观星座,又带一
丝哀伤,因为母亲已不在人间。
    铭心听得呆了。
    终于,琴声静止,不到一会儿,天也蒙蒙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只有全无职责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权,否则带着熊猫眼去上班后果堪虞。
    铭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时候,她到图画室等待学生。
    元声先到。
    “老师早。”他用标准国语。
    “卓向学早,请坐,读第十课。”
    “可否先会话?”
    “你想说什么?”
    “自从你来到故园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
    铭心忍住笑,“太夸奖了。”
    “如果允许我用英话,我可更顺利表达心意。”
    “别忘记我们正在上课。”
    有人笑了。
    一看,原来是卓元宗。
    铭心意外,“真高兴见到你。”
    元声嘿一声,“不公平待遇,为什么看见我没有同样开心?”
    铭心连忙说:“没有的事,一样高兴。”
    可是元声犹感不满,“一样?你放在天秤上量过?”
    铭心咳嗽一声,大家才静下来。
    刚打开课本,元心拎着手提电话跑进来。
    “元华要与我们说话。”
她把电话接到对讲机上,人家都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
    元宗先讲:“元华,你好,婚礼几时举行?”
    元华却说:“别谈那个好不好。”
    铭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讲三日三夜的题材,元华却不感兴趣。
    “我想念你们。”她忽然饮泣。
    “别哭别哭,”元声连忙安慰,“我们随时可以见面。”
    元心也说:“慢慢你会习惯。”
    “我想回故园。”
    “太迟了,”元心答:“我已占用了你的房间。”
    元华无限牵念,“你们玩得很高兴吧。”
    元声答:“还是老样子。”不敢夸张。
    “夏铭心仍在吗?”
    铭心连忙说:“在这里。”
    “铭心是一只鹰,将来飞得既高且远,看地上的我们,一定觉得可气可笑。”
    “元华你太过褒奖。”
    “我是真心。”
    铭心连忙改变话题,“近日闲来做什么?”
    “学习夫家习惯礼义,他们祖籍福建,三代侨居。”
    “那也一走很有趣。”
    “幸亏会讲国语,不然要用英语对白。”
    大家都略为宽慰。
    “你们几时来看我?”
    元声十分豪气,“随你喜欢,我们包架飞机就来。”
    元华忽然兴致索然,“他们催我试穿礼服。”
    “去吧,”铭心鼓励她,“你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
    电话挂上了元声看着元心,“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点干涉也无,不再是卓家的
人了。”
    铭心头一个笑,“胡说,我永远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将来即使为人妻,
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终也是我自己。”
    元声诧异,“可是,女子当忠于夫冢。”
    “不是夫家,”铭心更正,“是自已的家庭。”
    连元宗也笑,“铭心另有一番见解。”
    铭心说下去:“娘家是出生地,哪里断得了关系,许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国护
照的侨民,浑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兴衰,有什么不妥,啧啧连声,无关痛痒,如此凉
薄,哪里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沦落,哪里还叫夫家亲友看得起。”
    元心犹疑,“铭心你话中有话。”
    “是吗,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赶去扶持,还冷笑连连:活该,也是时候了,以
往太过骄纵,应有此报。”
    元心笑,“这是说谁?”
    元声也笑,“说你。”
    “不不不,”元心指着二哥,“说你才是真。”
    元宗咳嗽一声,“铭心在说某些华侨的态度。”
    元心说:“铭心说的都是大道理。”
    元声却问:“下课了吧?”
    铭心答:“把课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佣人把午餐搬到图书室来。
    元宗说:“我们应当时时聚在一起吃饭。”
    元声看看钟,“大哥,你约会时间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铭心想问:去何处?
    元声坚持,“我有空。”
    兄弟俩退下。
    元心说:“元声讲得对,我们家子女,有的是时间,有时看到人家忙得透不过气来,
认真羡慕。”
    铭心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那么,自今日起,你开始收拾房间下厨煮食好了。”
    “不,铭心,我是指运筹帷幄那种忙碌。”
    “营营役役,一如蚂蚁工蜂,可是那样?”
    元心低下头,“你看,铭心,我注定一事无成。”
    其实,那也是罕见的福气,但是元心不会明白。
    “铭心,你从未说及将来对象条件。”
    铭心觉得好笑,“我要求烦得很呢。”
    “说来听听。”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发浓密,性格洒脱,有爱心,富幽默感,会得跳舞、接吻、
喝酒、具专业知识,精通文学音乐,而且,深深爱我,还有,年龄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间,
太小太老均不考虑。”
    “哗。”
    铭心微笑,“同每一个年轻女子梦想中择偶条件毫无分别。”
    “可需要家势?”
    “不。”
    “为什么?”
    “世家规矩太多,无自由。”
    说出来就后悔,可幸元心并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只需舒适,毋需豪华,花太多时间赚钱,哪里还有余暇享受生活。”
    “铭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是吗,”铭心失笑,“知道有什么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下课了,元心。”
    “铭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兴趣。”
    “你到什么地方去?”
    铭心微笑。
    她与老人健康院有约。
    一班年轻人准时抵达义务为老人院的地板打腊。
    夏铭心在烦恼的时候最热衷做这种纯体力劳动,脑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暂
且不去思想任何问题。
    清洁工具也由商号捐助,义工辛勤操作,进度迅速,三小时后换更,又是另外一班
人接上。
    夏铭心除下工作服离去。
    回到故园,看到卓元声的跑车已经回来。
    她走进屋内,元声迎出,像在等她。
    她问元声:“比我还早回?”
    “大哥有点不舒服。”
    卓元宗总叫人担心,铭心想上去看他。
    元声却问:“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当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吗,让我洗把脸。”
    “不,铭心,现在我就有话说。”
    他脸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语。
    他俩缓步到荷花池。
    铭心赞不绝口:“谁的设计,小小一角,与尘世隔绝。”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声忽然说:“铭心,我想离开这个家。”
    “铭心不出声。”
    “你可听见?”
    “知道了。”
    “请给我忠告。”
    “这种事不宜太冲动。”
    “我厌倦这个家。”
    “这样说多不公平,家给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没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价,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时烈日当空,晒得唇焦
舌燥,几乎皮开肉烂,无滴水可饮,还有,大雷雨之际,又无片瓦遮头,你应付得了?”
    “试一试。”
    夏铭心叹口气,“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挣扎,你也愿意?”
    “铭心,你太夸张。”
    “真实生活中斗争,我还没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励。”
    铭心怔住。
    “与我一起走。”
    “元声,你误会了,我原不属于故园,走不是我的问题。”
    “做我的伴侣,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铭心睁大双眼,“为什么?”
    “别问太多,铭心,只需与我走出去。”
    “汽油用击怎么办?”
    “走路。”
    “腿酸了怎么办?”
    “铭心你太扫兴。”
    铭心温和地说:“事先总得把生活问题都考虑清楚呀。”
    夏铭心夏铭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的弱点,
你难道没有听人家说过: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应付的是爱情,否则,你就不懂得什么
是爱情。”
    夏铭心到底还年轻,竟与卓元声争拗起来:“爱情不过是生活部份,恋人仍然得活
下去。”
    “有手有脚,怕什么吃苦。”
    “你同我说吃苦?”夏铭心气结,“你懂什么,你一生一切都是现成的。”
    “夏铭心你这个俗人,我看错了你。”
    铭心忽然心平气和,她吸进一口气,“是,你对我估计过高,我根本不爱你。”
    卓元声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会有不爱他的异性。
    他张大了嘴巴,颓然垂头。
    这时,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悉悉,落在树顶,他们没湿身。
    本来憩息的淡蓝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扰,刹时自荷花叶子上飞起来,像一只只小精
灵似。
    “夏铭心,你是那样直接残酷。”
    铭心微笑。
    因为她不爱他。
    她吁出口气,所以她毫无顾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错与对,黑与白,一目了然,她
不爱他,她什么都不欠他。
    铭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声受到伤害,“在你眼中,我与元华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样。”
    “好好做卓元声,将来承继庞大遗产。”
    卓元声不语。
    雨渐渐大了,铭心肩膀上一滴滴湿黑斑,瞬息间头发也湿了。
    元声站起来离去。
    铭心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岂。
    谁敢带着卓家任何一个人走出故园,届时,不但要承担一切,还得处处顾全他们脆
弱的自尊心。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们根本不知这故园围墙以外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还不进去。”
    一抬头,看见鲁妈。
    她不知在这里多久了,不知听到了什么。
    铭心无奈地摊摊手。
    鲁妈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夏小姐做得很对。”
    铭心侧耳细听。
    “他们认为穷是住四间房间只雇两个工人。”
    铭心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很难同他们争拗,想法完全不一样,夏小姐小必觉得可惜。”
    雨更大了。
    铭心只得返回屋内。
    不知怎地,已近黄昏,屋内却无人开灯;梯间、大堂,都显得更大更深。
    铭心想,将来若发财,屋子只要够住便可以,再也不设多余空洞的面积。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亮了所有的灯,雨竟下得那么大了,窗外一片雾,视程只得
三两公尺。
    她抱着双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总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议与她一起离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绝。
    她轻轻走去敲卓元声房门。
    元心经过,“你找二哥?他在车房。”
    元心穿着玫瑰紫大蓬裙预备出去,暗地里头顶上钻冠闪烁。
    铭心由衷赞美:“你看上去像小公主。”
    “谢谢你。”元心焉然笑着离去。
    铭心找到车房。
    音乐震天价响,卓元声在洗抹跑车。
    铭心绕着手站一旁看他,他没有发觉。
    英俊的他光着上身努力做体力劳动,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
的。
    铭心目光渐渐变得欣赏。
    那样有男子气概的身段却未能给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外表并不重要。
    夏铭心如一件艺术品般欣赏卓元声,没有其他意思。
    终于,他看到了她,他关掉震耳欲聋的音乐,车房静了下来。
    元声笑问:“来向我道歉?”
    铭心立刻放心,他心中并无介蒂,真正难能可贵,这正是卓元声最大的优点。
    “是,”她忙不迭说:“我衷心致歉。”
    他披上汗衫,“你又捣碎了一颗心。”
    铭心侧着头笑,她当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于认罪,“是。”
    卓元声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
    “卓元声,让我们做朋友。”
    他的鼻尖贴到她的鼻子上,“不。”
    他坚决地答:“永不。”
    但是铭心已经满足,她转头离开车房。
    那天晚上,她又听到小提琴乐声。
    一整天没见到卓元宗了,她真想与他聊几句。
    “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可以告诉我吗。”
    “元声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后可能后悔没跟他走,届时,或许什么都有了,就是没
有爱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恼得吐血。”
    “你怎么看这件事?”
    夏铭心入睡。
    床单每天换,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梦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下一站,不知该搬到什么地方去,珍奥斯汀小说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
东家的指引下嫁到头好人家,从此退休,夏铭心越读这种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
还走不出这个框框,实在太可怜了。
    清晨起来,赤足碰到地板,发觉刚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铭心连忙闪避,罪过罪
过。
    故园像一座布景,他们四兄弟姐妹照着剧本演出,剧情发展由严父控制,剧中人没
有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听命于导演。
    夏铭心是一个观众,忽然闯入布景来,竟被邀请一同演出。
    不不不,她连忙拒绝。
    戏万一演罢了她又该怎么办,夏铭心是一个真人,不是个角色。
    经过元心房间,看见她正在整理照片,把它们装进银相架里,放在窗台上。
    招手请铭心过去。
    铭心看到照片中的四兄弟姐妹神采飞扬,穿着白衣白裤在海风中展露笑容,不禁口
讲好看。
    元心抱怨:“他们都不喜拍照,这些是唯一的照片了。”
    “铭心说:“还有你们四个人的结婚照片呢,来日方长。”
    “我给你看妈妈的照片。”
    铭心不知怎地有点紧张,一直觉得他们的母亲,故园的女主人是世上至美丽的女子,
她怕照片叫她失望。
    元心自抽屉里取了照片出来,啊。
    很意外,那是一帧生活照,一个十分漂亮时髦的年轻女子左右手各抱一个孩子,笑
得极之灿烂。
    照片像是去年夏季拍摄,根本不似廿五年前作品,照片中两个孩子,一定是元宗与
元华。
    “哗,她确是个美人。”铭心放心了。
    元心说:“她穿晚礼服最好看。”
    形象那么健康,真没想到天不假年。
    “照片都在父亲那里,这张是我趁他不觉悄悄取出来。”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父亲时间不多。”
    一句话说尽许多委屈。
    “母亲喜欢看海,以前我们都笑这是文艺小说女主角的嗜好,可是渐渐我们也爱上
近海的房子,不是那种看着港口五光十色灯饰那种,而且真正可以听到海涛海鸥嗅到盐
香的房子。”
    “故园。”
    “是,可以随时乘船出去,半日都不回来。”
    “你们很幸运。”
    元心把母亲的照片收好。
    “一个女子最开心放肆的日子,也不过是这几年。”
    “放肆,是。”连铭心都不得不承认。
    “所以,有人肯等你的时候,叫他等好了,千万不要准时。”这也是一种哲学,与
元声的意见完全一样。
    她又说:“能够穿得上四号跳舞裙子的时候,天大穿,保不定哪一天,人胖了,有
不幸的事发生,不再能穿。”
    “胡说。”铭心温和地说:“你一定可以穿足一辈子。”
    “家母的一辈子也不长。”
    今天,卓元元情绪十分低迷。
    “家母最后十分厌世。”
    铭心决定把话题扯开,“你最近又置了什么衣饰,让我参观一下。”
    这话说到卓元心心坎里去,立刻带铭心到衣帽间去做介绍。
    只见绫罗绸缎一大堆,美不胜收,各有鞋子配对,小小手袋上镶着鸵鸟毛,非常有
趣。
    元心恢复欢笑,男朋友的车子已到楼下,她才开始梳妆,那人一等大概起码两个小
时。
    仍然不见卓元宗。
    夏铭心敢一手推开卓元声的房门,但是不敢对卓元宗造次。
    他们两兄弟正在房内商谈。
    卓元声对大哥说:“代我向父亲提出要求,我想离开故园外出独立。”
    “他一向不曾阻止任何人离开故园。”
    元声咳嗽一声,“我想领取一笔津贴。”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卓元声不语。
    “你知道父亲的铁腕政策。”
    卓元声改变话题,“医生处有无消息?”
    他大哥摇头。
    “也只有放开怀抱。”
    是,这些日子来,叫你们也担足心事。”
    “夏铭心进故园之后,大家都开朗不少。”
    一提到夏铭心,卓元宗沉默。
    卓元声委屈地说:“她对我并无另眼相看。”
    元宗忍不住笑出来。
    “对你也是。”元声不甘心。
    元宗连忙道:“我并无自作多情。”
    元声气结。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可爱二字当之无愧。”
    “你对她也印象深刻吧。”
    我没有资格对异性有任何观感,我身体欠佳,一个人失去健康,无异失去一切。”
    “大哥,我们都为你祷告。”
    “不说这个了,父亲说:你要不升学,要不回去帮他做生意。”
    “这好算是选择?”
    元宗笑了,“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
    大哥,请竭力留住夏铭心。”
    “铭心这样性格的女子,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回心转意。”
    “我还未学好国语。”
    卓元宗又笑笑。
    “出来见见人。”
    元宗说:“待我精神好些再说,每次注射过后,身体总不听话,免得吓人。”
    元声按住大哥的手。
    他在走廊遇见铭心。
    铭心一开口便问:“元宗呢?”
    元声点头,“果然,心中全没有我。”
    铭心担心再问:“他没有事吧?”
    “托赖,只不过疲倦一点。”
    铭心吁出一口气。
    他见她披着大毛巾,“你打算游泳?”
    “是。”
    “我陪你。”
    夏铭心芽着的是一件头深蓝色保守朴素最普通款式的赛衣,可是平凡中最见真功,
她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不溅水花跃入水中潜泳,半分钟后忽然似飞鱼似跃出水面,叫
卓元声看得发呆,接着,铭心用蝶泳游了十多个塘,她笑着取回大毛巾,“累了。”她
说,就那么简单,一点花巧卖弄也无。
    卓元声倾心。
    第二天早上,元心来上课,同老师说:“给你看一样东西,请替我保守秘密。”
    铭心还未会意,元心已杷衬衫揭起,她肚脐上穿着一枚金环。
    铭心愕然,“可痛?”
    “可以忍耐。”
    “小心发炎。”
    “好不好看?”
    铭心据实答:“非常可布。”
    元心笑,“比纹身更痛快。”
    “什么?”
    元心卷起袖子到肩膀,铭心看见她手臂上纹着一圈荆棘。
    噫,她还以为玫瑰花或是蝴蝶才是热门图案。
    “你父亲会怎样说?”
    元心得意洋洋,“他永远不会知道。”
    于是,精神上元心胜利了,她终于成功摆脱父亲的控制。
    铭心摇头。
    下午,她到花园去找李元宗,鲁妈正在收拾画具,看见她,笑说:“元宗到医院做
检查。”
    啊,凉亭里彷佛还有他的笑语声。
    鲁妈静静离去。
    铭心伸一个懒腰,花丛深处,无比炙凉,她有点眼困,躺到石凳上,咦,欠一只枕
头,见满地落花,便用围巾包了一大包,枕在头下,咕哝地想:前些日子寄出的求职信,
怎么毫无回音,明日也许得回学校问一问。
    成日就是盘算生活问题,哪里还有余闲伤春悲秋,唉。
    职业闷点无所谓,至要紧稳定可靠,假期她自然会四出寻找娱乐。
    耳畔有蜜蜂嗡嗡声,科学家说,土蜂这种昆虫圆胖,翅膀短小,根本不能飞翔,不
知怎地,它违反了力学,飞了起来。
    穷家子女突破出身,扬名立万,也是同样的奇迹吧。
    铭心睡着了。
    一直等听到一阵嬉笑声,她才蓦然张开眼来。
    卓元心卓元声看着她拍手。
    “哎呀。”铭心拂去身上花瓣坐起来。
    “好睡好睡,喝杯热茶。”
    铭心问:“元宗呢?”
    “回来了,在房里。”
    铭心真想去看他,考虑了许久,终于讪讪作罢。
    天色已暗,卓元宗却没有开灯。
    他正与父亲通话。
    “检查结果如何?”
    “如旧,邓医生明日会向你汇报。”
    “家庭老师走了没有?”
    卓元宗的声音十分平静,“已经辞退,管家另外请了人,元华怎么样?”
    “很好,下月赴马来亚相亲。”
    元宗关心妹妹,“她会适合热带生活吗?”
    “人是万物之灵,当能克服环境。”
    元宗不再出声,他已说不出疲倦。
    严父只得同他说:“我们再联络。”
    夏铭心在楼下看着他的露台,他始终没有开灯。
    第二大一早,铭心接到一通电话。
    “夏小姐,我是血库负责人,几经辛苦才通过海军找到你。”
    “什么事?”
    “有病人需要你的骨髓。”
    “好极了,我随时可以效劳。”
    对方非常感动,“夏小姐,但愿多些人像你这般勇敢。”
    铭心只是笑,她登记已经一年,没想到今日找到配对。
    “市立医院邓澈思医生会同你联络。”
    铭心梳洗完毕,邓医生的电话到了。
    “夏铭心小姐?”
    “我是。”
    “你住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在宁静路一号。”
    邓医生声音无比困惑,“宁静路一号是故园。”
    “我知道。”
    “夏小姐,请问你是什么身份?”
    “我是家庭教师。”
    “呵,”医生恍然大悟,“夏小姐,请你抽空来做进一步检查。”
    “我要告假才走得开。”
    “你什么时间方便?”
    “下午四时之后。”
    “那就今日四时半可好?”
    “好,我会准时到。”
    “谢谢你夏小姐。”
    “那日铭心由元声送到市立医院。
    元声笑,“又来做义工?我一小时后来接你回家。”
    年轻的邓医生一见她便迎出来。
    他笑说:“原来夏小姐有百多次捐血纪录。”
    铭心忙道:“何足挂齿。”
    “AB型血液比较稀少,有需要的人一定非常感激。”
    铭心笑而不语,静静接受检验。
    “稍后可知骨髓是否配合。”
    “但愿帮到病人。”
    “我有灵感手术会成功。”
    “最好如此。”
    “夏小姐,通常我们对捐赠者身份保密。”
    铭心赞成,“这样做很好,无论病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只要帮到他,我一样高
兴。”
    邓医生点头,“你的意思是,完全无偿。”
    “正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们进来,“邓,可是找到配对了,捐赠人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穿着医生袍的漂亮金发年轻女子。
    邓医生连忙说。“捐赠人就在这里,让我介绍:安德臣医生。”
    “什么,”安德臣医生大表兴奋,“多么难得,竟是本埠居民。”
    “可不是。”
    她手中拿着电脑做的报告,“邓医生,完全配对,这位夏小姐是天派来的安琪儿。”
    两个医生情绪高涨地大力握手,似学生拿到甲加成绩表。
    “本周末请夏小姐再到医院来一次。”
    “一定。”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邓医生说:“安德臣,给你个机会,由你向病人公布好消息。”
    “医生很少得到这种优差。”
    铭心细阅文件,签妥名字。”
    元声准时来接她走。
    他称赞她:“铭心你永远神清气朗,气定神闲,看见你像是打了定心针。”
    “有这种事?”
    回到故园,她也没将事情公开。
    接着两日她一直没见到卓元宗。
    为什么躲起来?铭心随即笑了,这是他的家,他不爱出来,是他的自由。
    元心缠住铭心看时装杂志,“周未我们结伴到巴黎去。”
    “我有事。”
    “你总是那么忙。”元心惆怅。
    铭心笑,“孩子们,一直抱怨大人事忙,直到他们也成为大人。”
    “谁说我是孩子,不知多少人向我未婚,我随时可以私奔。”
    “当然,离开这个家,谁帮我煮饭洗衣服。”
    铭心觉得这名宠坏的少女也颇有街头智慧。
    她再加一句:“我怕吃苦。”
    所以卓元华奉召回到父亲身边去,她们不懂得处理生活,还是受托管的好,她们是
卓家永恒的殖民地。
    元心看着她收拾衣服,“你去旅行?”
    “星期一回来。”
    “我送你。”
    “不用,我已经叫了车。”
    铭心准时抵达医院。
    安德臣医生微笑着说:“你知道程序。”
    铭心点点头。
    麻醉药很快使她失去知觉。
醒来只觉腰身酸麻,邓医生俯身同她说:“小姐,你休息一晚,明朝出院。”
    铭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读到动人处落下泪来。
    邓医生进来看到封面,微笑说:“雨果与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
    铭心叹道:“那么悲壮的小说怎么写出来!”
    邓医生问:“你身体如何?”
    “有点累。”
    看护捧进一只大大的水果篮子。
    铭心大奇,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医院,由谁送来?
    邓医生咳嗽一声,“是我小小心意。”
    他走开之后,铭心继续看小说。
    累了,书仆一声跌在地上,她转一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离开医院。
    邓医生送她。
    “夏小姐,你愿意与病人见个面吗?”
    铭心一怔,摇摇头,“我不想看到情绪激动的家族。”
    “他保证不哭。”
    “是一个他吗?”铭心笑,“请代为转告,助人为快乐之本。”
    邓医生还想说什么,安德臣医生进来拥抱夏铭心。
    “我代表医院感谢你。”
    铭心自行叫车回到故园,只得鲁妈迎出来。
    铭心诧异,“都出去了?”
    庭院深深,十分静寂。
    “是,元声本来找你,可是你又不在。”
    铭心没好气,“不过是找个籍口逃课罢了。”
    鲁妈笑了。
    书桌上放着一封英文告假信。
    “亲爱的铭心,家里有事,元心与我出去,稍后再谈详情。”
    她放下信回房去。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楼,听见有声响,便笑道:“你一个人在家?”
    自卓元宗房里出来的却是女佣人,见是铭心,笑道:“他们都不在。”捧着换下来
的床罩离去。
    门没关好,铭心在门外站了一会见。
    自门缝看去,只见到书桌一角,桌面桌底都叠满书,这些日子,他在房间里,就是
读书弹琴吧。
    铭心回到楼下,感到好不寂寥。
    三兄妹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往巴黎购物去了。
    她独自换上泳衣,缓缓在室内泳池游了一阵子,上岸后觉得混身舒畅,与电子象棋
对弈起来。
    这一下就到了下午,铭心似个孩子般渴睡。
    铭心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故园有多大。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听海浪声。
    忽然耳畔传来隐约的提琴声,她焉然脱口问:“元宗,是你回来了吗?”
    当然不是。
    铭心看了一会电视新闻,上床睡觉。
    整晚留意有无人回来,却不觉有声响。
    天刚亮,先听到鸟叫,铭心内心牵挂,梳洗后立刻去找人。
    看到元声坐在厨房喝咖啡,说不出的高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元声笑问:“你去了什么地方?”
    “这话由我问才对,元心呢,还没回来?”
    “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们小家长。”
    铭心也斟一杯咖啡喝。
    元声问:“为什么不问元宗?”铭心一怔。
    “你最关心他。”
    “他是病人。”
    “你知道他患什么病?”
    铭心摇摇头。
    “到现在还未知,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
    铭心笑。
    “由他自己告诉你好了。”
    元声一回来,故园就热闹起来。
    他凝视她,“铭心,是我先看见你。”
    铭心愕然,“啊,什么意思你来了,你看见,你征服?”
    “的确是我认识你在先。”
    铭心告诉他:“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车队西征,霸占红印第安人土地,据说只要策骑
骋驰,日落之前所到范围,都属于该人,不费分文。”
    “有那么便宜的事。”
    “所以,口气不要像那些人。”
    元声有点委屈,“又听了教训。”
    铭心抬起头,“今晨连鲁妈都出去了。”
    “家里有点事。”
    铭心觉得她不应打听是什么事,故此笑问:“你怎么不与他们在一起?”
    “我特地抽空回来看你。”
    “多谢盛情。”
    “我是真的。”
    铭心看着他,“我也觉得不是假意。”
    元声说:“我要去接更了,待会元心回来,叫她守在家里。”
    铭心摊手,“我不是家长。”
    “你说话,她会听。”
    元声显然有要事待办,开着车子离去。
    下午,佣人们陆续回来,故园又有脚步声。
    “夏小姐的电话。”
    铭心以为是元声,对方却说:“我是邓医生。”
    “是,邓医生有什么事。”
    “病人的手术成功。”
    “啊好极了,”铭心由衷的高兴。
    “有一事与你商量。”
    “邓医生不必客气。”铭心纳罕。
    “病人想与你见面。”
    铭心诧异,“我认为没有必要。”
    “我同他说过你的意思,可是他相当坚持。”
    “同他说我祝福他。”
    “他想面谢。”
    铭心觉得邓医生有点婆妈。
    于是她重申一次:“我不会出来。”
    邓医生无奈,“打扰你了。”
    铭心放下电话。
    她做这件事是因为她高兴那样做,不因为想听个谢字。
    凡事想别人感激,那是必然要失望的。
    元心回来,跳到沙发上嘭一声躺下,“累坏人。”但她的神情不失愉快。
    铭心点点头,“又有人向你求婚了。”
    她咕咕笑,“那也真够累的,总得顾全他们颜面,找个好听的藉口,端张梯子,让
他们下台。
    铭心接上去说:“我学业未成,我年纪太小,我父母不赞成我过早恋爱……哈哈哈
哈哈。”
    她们大笑起来。
    “铭心,多人向你求婚吗?”
    铭心摇头,“从无。”
    元心吃惊,“什么?”
    铭心有自知之明,“我没有妆奁,性格也太刚健。”
    元心却说.“我喜欢你。”
    铭心故意说:“你年纪比我小大截,而且,经济又不能独立,不……我不予考虑。”
    两人又笑得弯腰。
    管家刚巧回来,听到这样清脆的笑声,不禁微笑,年轻真好,总觉得开心,要待三
十年后,才会打着冷颤想:那时怎么熬过来,而且,居然也不是不快乐,唉。
    铭心仍然拉着元心上课。
    元宗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去了何处?身体又不是那么方便。
    要问,也问得出究竟来,可是铭心决定等卓元宗回来。
    元声告诉她:“元华订婚了。”
    铭心愕然,都没听说她找到新对象。
    “这是一宗便利婚姻。”
    铭心说:“嘘。”
    “幸亏对方人品与家境都不错,希望家庭温暖可以使元华情绪稳定下来。”
    铭心不方便发表意见。
    “我不会那样做,我结婚对象必定是我至爱。”
    铭心说:“我思念元华。”
    元声说:“我也是,”过一会他又透露,“家母去世,给她很大打击。”
    铭心见他像是有话倾诉的样子,便斛一大杯咖啡给他。
    “那时我与元心都小,父亲与元宗恰出外旅游,只有元华是目击者。”
    铭心愣住,目击何事?
    “那日清晨,是元华发现她倒卧床上。”
    是意外,铭心抬起头,不觉一惊。
    “家母是自杀辞世。”
    铭心脱口而出:“啊。”
    “是,为着某些原因,她一生郁郁寡欢,其实,表面上看,人家一生追求的,她都
已拥有,但是她不快乐,并且决定结束生命。”
    铭心十分震惊,这是故园最大的秘密吧。
    “开头我不懂,稍后觉得她行为自私,人生在世,总有责任,需要履行,至少要看
着子女长大。”
    铭心不出声。
    “我爱你,是因为你热爱生命。”
    铭心又吃一惊。
    “到最近才原谅了她,我明白如果不释放,就不能安心。”
    铭心默默聆听。
    “元华一直告诉我,母亲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生命已逝,家里一共有七个佣人,
可是没有人帮到她。”
    “不是元华的过失。”
    “她一直内疚。”
    “元华事后有无找心理医生诊治?”
    “父亲不允许消息外浅,不准我们谈论此事。”
    “竟如此专制!”
    铭心说:“来,让我们说些高兴的事。”
    “是,上尉。”
    “下个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学教书。”
    元声吃惊,“你要离开我?”
    “我俩一样可以见面。”
    “不不不,”他双手乱摇,“不能叫你走。”
    铭心只是笑。
    “教书有什么好?”
    “堂堂正正一份职业。”
    “上尉,你听我说──”正在这个时候,鲁妈进来兴奋地说:“元宗回来了。”
    元声立刻随鲁妈走出去。
    没有人叫夏铭心。
    始终是个外人。
    铭心耸耸肩,走到图书室去。
    才坐下,鲁妈在门口说:“夏小姐请听电话。”
    谁?
    “夏小姐,我是邓医生。”
    怎么又是他。
    铭心微笑说:“又是同样一件事吗?”
    “夏小姐冰雪聪明。”
    “请同病人说,我很乐意帮他忙,可是,见面就不必了。”
    “为什么那样坚持呢?”
    铭心找籍口,“因为,病人惰绪不宜太激动。”
    “他已知道捐赠者是什么人。”
    铭心十分讶异,“未征求我同意,你怎么可以将我姓名披露。”
    邓医生却说:“夏小姐,此刻,他正站在你身后。”
    什么?
    夏铭心张大嘴,转过头来。
    她看到邓医生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门口,更叫她吃惊的是,站在他旁边的竟是多日不
见的卓元宗。
    电光石火之间,铭心什么都明白了。
    当然,这是她来到故园的唯一原因。
    她轻轻放下电话,“元宗,原来是你。”
    元宗踏前一步,“可不就是我。”
    铭心异常激动,“这真是太好了。”
    她不期然拥抱卓元宗,在他怀中,铭心抒出一口气,原来不自觉地渴望这一刹那已
经良久。
    “铭心,谢谢你。”
    这时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声复杂的眼神,她才知道,夏铭心
是最后知悉病人身份的人。
    邓医生愉快的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还想征求你同意。”
    铭心不语。
    邓医生说下去:“当你报上地址,我是多么讶异,原来你们同样住在故园。”
    元心笑道:“铭心不是来教书的,铭心来救人。”
    元声轻轻说:“让大哥休息吧。”
    他到今日才出院。
    铭心陪他走到三楼。
    “好好休养。”
    元宗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铭心鬓脚,然后才回房去。
    邓医生犹自滔滔不绝:“家族之中无一人与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遗传自生母,而生
已经辞世,偏偏有你愿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挥舞着双臂走下楼去,这一定是他事业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际,可以
说给绕膝的子孙听。
    元声斟一杯香槟给铭心。
    铭心笑说:“今日你特别静。”
    他凝视她,轻轻说:“是我先看见你。”又是那句话。
    此刻,夏铭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哽咽,刹时间,她与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运。
    只听得元声长长叹口气,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着,是元心来缠住铭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细节。
    铭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发觉管家与鲁妈也站在一旁听。
    元心问:“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铭心摇头。
    “大哥说,邓医生在手术之后才告诉他。”
    铭心微笑。
    “别怪邓医生,是大哥坚持要面谢捐赠者。”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得偿所愿。
    元心探近身子:“伤口痛不痛?”
    铭心答:“不算什么。”
    管家张女士有点激动,“夏小姐,看到这样的例子,我们也去登记救人。”
    这时铭心据实说:“我有点累,想休息。”
    元心说:“今晚元声预备大显身手,做晚餐庆祝大哥康复,铭心,你是主客。”
    铭心笑,“他会烹饪?我一定在场。”
    鲁妈也笑,“小心厨房起火。”
    元心握着铭心的手自走到楼上,她说:“这下子好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故园。”
    铭心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碰巧一阵风吹来,水晶灯璎珞发出叮叮微响。
    “谁打开窗户?”元心也发觉了。
    铭心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啊,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这样的瓜葛,似乎更应趁快离开故园,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铭心,铭心。”
    她转过头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渐渐
软倒,像一只断线木偶。
    铭心大吃一惊醒来。
    正在这个时候,元心推开门进房来,又笑又说:“铭心,快到厨房来看元声表演,
精采极了。”
    “马上来。”
    铭心洗一把脸便跟她下去。
    元声已经在厨房里,材料摊开一桌,鲁妈当他助手。
    一大锅开水勃勃地滚,元声说,“没胆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龙虾便丢进锅里。
    另一边还有鱼虾蟹蛤蜊等海鲜正与一大盒饭同煮,香气扑鼻。
    铭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这是什么?”
    “卓氏海鲜饭。”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够。”
    只见元声把龙虾捞出,用刀啪一声切开两段,丢进饭里,加上汤,盖好锅,送进烤
箱,手腕纯熟,大刀阔斧,十分潇洒。
    接着好几年,铭心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卓元声。
    那时,元声洗干净双手,笑说:“该做喝的了。”
    鲁妈捧着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盘,只见卓元声自冰箱取出各种水果,“元心,
帮我榨汁,铭心,帮我切片。”
    他把两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盘里。
    “当心醉倒。”
    “今日不醉无归。”
    铭心笑不可仰,“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归去什么地方?”
    片刻酒与饭都做好,自有人来收拾厨房。
    铭心鼓掌,“元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元声轻轻说:“上尉,我还有许多秘密。”
    “叫大哥来吃饭。”
    “看护说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点点时间。”
    元宗下来了,神情与以前一样,温文地说:“我坐铭心身边。”
    元心忽然说:“真奇怪,你俩身上现在流着同样的血液。”
    铭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铭心微笑。
    各人边吃边说着在外边遭遇的趣事,铭心比平日健谈,是那豪华的果子酒鼓励了她。
    正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管家忽然进来。
    “元声,你父亲的电话。”
    元声已经马上站起来,“我出去听。”
    “不,他要跟大家起说话。”
    管家把扩音机接上。
    他们三兄妹立刻静下来。
    铭心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已经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说:“这么高兴,什么事?”
    那把声音来得十分突兀,闻声不见人,好似天兵天将在说话似,铭心在错愕中亦觉
可笑。
    那声音生硬无情,像电脑机械人发出,铭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会有这样戏剧化声调。
    他忽然发问:“夏铭心可在?”
    铭心刚想谦逊几句,像不必再谢之类,可是那把声音却冷冷地问:“你还没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铭心张大了嘴,脸上像吃了一记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为什么还留着不走?”
    元宗站起来申辩:“父亲──”“等我把话说完,”声音有无限权威,“夏小姐,
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园,你所付出,我自会补偿你。”
    卓元声这时忿慨的说:“太过份了。”
    那声音更加冷酷,“但凡认为我做得不对的人,可以即时离开故园,永远不要回
头。”
    元声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大哥,元心,再见。”
    那声音不但不紧张,且讽刺地说,“少爷此刻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不过不要紧,
稍后开饭时间一到,他又会回来。”
    元声一声不响离去。
    铭心忽然开口了,“以前,我绝不明白为何有人憎恨父母,现在,我知道了。”
    “什么?”
    “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来教训,你的酬劳已经准备妥当,管家会交给你。”
    夏铭心答:“我的血液无价。”
    “你要多少?大可把数目说清楚。”
    夏铭心很镇静地说:“即使病人一无所有,我也会为他服务,你只需付我这个月的
酬劳。”
    铭心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她已经走出饭厅。
    “夏铭心──”铭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听你教训,我不认为从你这样刻薄冷酷
的人身上可以学到什么。”
    她进房去,反锁了门,收拾行李。
    元心在门外像个孩子般恳求:“你不必理他说什么,你尽管住在这里。”
    铭心不出声。
    元心退下了,又轮到元宗来敲门。
    “铭心,他是怕我们渐渐听你的话,老人至怕权力转移。”
    铭心在房内温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为她已平静下来,轻轻离去。
    深夜,铭心提着小小行李袋下楼。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她,直至开了门,经过园子,看到鲁妈站在前面送别。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
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干,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精神上不少鼓励。
    可是,午夜梦迥,没有一天不检讨自己:那日离开故园,是否太气愤,太仓猝,为
什么不等人家起来,好好说再见?
    也许,卓元宗有话要说,小小元心可以比较从容地道别。
    一年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正确:元宗是个病人,在家没有力量,何必叫他难堪,
元声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还那么小,他们自顾不暇,统统在严父影子下生活,
又能帮她什么。”
    悄悄一走了之,免却许多人麻烦,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们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络。
    夏铭心读报上分类小广告的习惯并没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寻人栏读到:“寻找夏
铭心,曾任故园家庭老师,见报速与元宗元声元心联络,电话──”但是五年来,这则
广告并未出现。
    忘记她了。
    唯一对她有印象的人,也许只会是鲁妈吧。
    铭心试图约会,对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们不能使她笑,或
是感动,或是嗟叹。
    他们也讲笑话,铭心要隔几分钟,才忽然觉得礼貌上需呵呵笑几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过一顿打还要累,渐渐减少约会。
    这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铭心也知道,她患失恋症候。
    因为一开头没发觉,没好好处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别长,像一场最凶劣的过滤性
病毒戏,全靠肉身搏斗,药石无灵。
    要待第四年开头,夏铭心才能自嘲地问自己:失恋?谁同你恋爱过。
    心情并无平复,只是掩饰得较为妥善。
    她在报上读到东南亚经济如骨牌般崩溃的消息。
    一项头条跳进她眼帘:卓世光八百万担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园的主人,元宗元声他们的父亲。
    铭心连忙摊平报纸,金睛火眼般读起详情来。
    “环亚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讯,卓氏暂时毋需答辩,法
官将案押后至六月十一日再审,将传召八十名证人出庭作供,包括来自英国、新加坡、
马来西亚、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证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项,涉及金额近三亿。”
    铭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干。
    这便是有无上权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庄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使子女们战粟不已。
    现在他也遭到考验了。
    宅异中夏铭心觉得非常悲凉,原以为卓家的音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可是看样子不
得不中断了。
    这一件新闻把铭心的回忆全部钩起来。
    那时太年轻,今日,她当有更多的智慧与涵养去处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每一个人。
    元华可有嫁到马来西亚,元宗身体会否彻底康复,元声,呵元声又怎么样了,还有,
小元心也该读完大学了吧。
    这娇生但不惯养的四兄妹,叫夏铭心深深怀念。
    一日深夜,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到那世外桃源去。
    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接,自然中断。
    铭心深深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拿出勇气来?可是前些时候,她还不能这样冷静。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学校,才进走廊,就听到小提琴乐声,演奏人对乐谱不熟悉,
有时错了,需重复练习,提琴声于是更似一个人在轻轻呜咽。
    “谁?”她推开课室门。
    原来是她的三年级学生香桃罗宾逊。
    “香桃,为何带提琴上学?”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轮到我做SHOWANDTHLL。
    “呵是。”
    这又叫夏铭心想起了一个人,认真百上加斤。
    三个月后,她终于看到故园拍卖的消息。
    提到故园,已经面目全非。
    铭心用手掩着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起来。
    “夏小姐,”爽朗的声音:“我是拍卖行的林栩琪。”
    “呵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价钱是──”“没问题,我马上来。”
    到了拍卖行办公室,林栩琪请她喝茶。
    “这张是证明文件,你可到这货仓去提货。”
    “卓家的人有没有同你联络?”
    林小姐答:“我们与银行破产管理部直接联络。”
    “一点消息也无?”
    林小姐摇摇头,“东南亚旺过廿多年,世事盛极必衰,应早有准备,他们已享尽人
间富贵,小姐不必介怀。”
    可是铭心还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高楼塌得那样快。
    取出那批银相架,铭心把它们陈列在小房间内。
    为什么,为什么个多月的故园生活会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
    她开始寻找卓家后人的艰巨工程。
    打开电话部,她先寻找邓澈思医生。
    辗转了好几间医院,她知道他还在本市,听到他声音时,不胜欢喜。
    “邓医生,你可能不记得我──”他打断她,“你是夏铭心小姐。”立刻认出她声
音。
    铭心鼻子发酸,感动地说:“你记得我。”
    “谁会忘记一个天使。”
    “邓医生过奖了。”
    “有事找我?”
    “想与你见面。”
    “真巧,下星期我便动身到东部出任新职,今日你可以到医院一次吗?”
    铭心立刻赶到儿童医院。
    见了面,她大力与邓医生握手,他热情如昔,连声问好。
    “那位金发漂亮的安德臣医生好吗?”铭心似有预感。
    邓医生微笑,“我们去年结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邓医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邓医生怔住,缓缓变色,“你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
    “不知什么?”铭心混身寒毛竖起。
邓医生轻轻说:“半年后卓元宗旧病复发,不幸辞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掴了几下,耳畔发出嗡嗡声,眼前有金星乱舞。
    邓医生说下去:“我们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与卓家失去联络。”
    铭心伸手撑住抬角才站得稳。
    忽然之间,她的头颅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撑,歪在一旁,铭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
起头来。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尽了力。”
    邓医生又嗟叹了几句,得不到铭心的回应,他转向她,发觉她面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着她坐下,“你没有事吧。”
    她终于抬起头来,邓医生看到她眼睛里绝望的神色。
    邓医生曾经在病人至亲脸上见过这种神情,知道当事人心情如何。
    他轻轻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园已经易主……”
    没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却原来他已不在人世上,铭心感觉凄酸非笔墨可以形容。
    “他们兄弟人才出众,的确是难忘的人物。”
    半晌,夏铭心才站起来,“邓医牛,祝你前程似锦。”
    邓医生给她一张名片,“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络。”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兰墓园。”
    “邓医生,真感谢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颤抖,所以我们一直不赞成捐赠者与病人见面。”
    铭心悄悄离去。
    走到门口,看到车子,脚步忽然踉跄,内心一片茫然,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
面时说,此刻都落了空。
    “细胞有记忆,你有无沾染到我的习气?”
    “这几年生活好吗,你仍然独身?”
    “以前都忘记问你,你在学校读哪一科。”
    铭心上了车,驶往昆士兰。
    管理员替她查位置:“东北方向,一列樱树那里,B十二。”
    铭心抬头一望,只见一排数十株樱花树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樱瓣
纷纷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这是大和之魂,象征生命灿烂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无比宁静,元宗会喜欢这里。
    铭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铭心凝视良久。
    这时,她头顶肩膀已满满沾着花瓣,铭心也无暇抖落,一转身,却看见一双老年人。
    这不是老鲁两夫妻吗。
    呵终于碰到熟人了。
    老鲁扶着妻子,鲁妈蹲下,放低鲜花,暗暗垂泪。
    铭心低声问:“鲁妈,你记得我吗?”
    鲁妈抬起头,又苍老许多,她喃喃说:“那天出去,他没有再回来。”
    铭心吃惊,鲁妈思维已经混淆,这五年的变化可真意外。
    老鲁歉意地说:“对不起,她思念亡儿过度……”
    “老鲁,我是夏铭心。”
    老鲁看着她,摇摇头,“我们认识吗?”
    他已忘记故园从前的客人。
    “其实,我们的孩子并非在此安息。”
    “老鲁,元声呢,他在什么地方?”
    老鲁已不再回答,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长凳上坐下。
    铭心只看到两人的白发在风中拂动。
    她不忍再打扰他们。
    那天回到家,铭心只觉得小房间的四面墙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拢。
    她痛哭失声。
    第二天上学,连小孩子都问“夏小姐是否生病,”她头脸浮肿,形容憔悴,终于叫
代课老师来帮忙。
    她去报馆去刊登广告。
    “寻人:元声自五年前夏季别后一直思念不已,请尽快联络,铭心。”
    广告部负责人是一个红发的年轻人,信短短两句话小知怎地感动了他。
    他纠缠不已,“五年你都没找到别人?”
    铭心不出声。
    他的同事警告他:“彼得别骚扰客人。”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荡,“在这个喝一杯咖啡时间可结一段情缘的时代,寻找五年
前旧爱令人恻然,千多个日子还没有找到更好的?”
    忽然之间铭心决定回答这个陌生人:“没有。”她落下泪来。
    广告登出来了,一连三天,面积虽然不大,可是该看见的人定看得见。
    不过,夏铭心还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报馆问消息,红发年轻人殷勤招呼她。
    “也许,他已经不住在本市。”
    铭心当然知道有这个可能。
    “希望有朋友会转告他。”
    铭心惆怅地低下头。
    “你一直在等他?”
    铭心却问:“刊登我自己的电话会不会好一点?”
    “在大城市,一个女子在报上公开电话号码是十分危险做法。”
    “你说得对。”
    “看,午饭时间已到,我们到隔壁去进餐如何?”
    铭心摇摇头,“我不饿,谢谢。”
    年轻人有点无奈。
    一个星期后,铭心已没有时间再去报馆打探消息,她需准备学生成绩表。
    可是红发人的电话来了。
    “夏小组,有人亲手送件包里到报馆给你。”
    “谁?”
    “据同事说,是一名华裔年轾男子。”
    “姓甚名谁?”
    “没留下姓名,也没多话,留下包里就走了。”
    “我立刻来。”
    红发彼得在等她。
    包里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
    铭心急不及待,当着外人就拆开来看。
    油皮纸一打开,她呆住。
    呀,水彩画中的正是夏铭心,花丛里,背着身子,坐石凳上,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园中有无数名贵家私杂物,有人万分匆忙中只带了这幅无关重要的习作出来。
    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是夏铭心一个人多情。
    铭心拍着画作不得声。
    彼得问:“画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
    “是谁送画来?”
    “那人没留下任何口讯。”
    铭心急得直摇头。
    “或者,他暂时还未打算见你,有一日,他会准备好。”
    铭心颓然。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
    这次,铭心随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却替她叫了一杯热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其中担搁了五年时间?”
    问得真好。
    因为自尊的缘故吧,既然扫地出门,她想忘记整件事,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说:“我虽然在广告部工作,但是也时时做特写,如果你想讲故事的话,我有
只好耳朵。”
    铭心只点点头。
    喝完可可,她告辞。
    铭心一直把那张小小水彩画抱在胸前,路过一片画廊,她推门进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来招呼:“小姐想看什么?”
    “我来镶画。”
    “呵,我们的服务定叫你满意。”
    夏铭心把画轻轻打开来。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后问:“配木架子可好?请到这边来挑,我们有防
紫外线不反光玻璃,画不会褪色。”
    然后,她回到店后小办公室去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铭心选了橡木架子,一抬头,看
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绍,“我是画廊东主史东。”
    铭心颔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画吗?”
    铭心给他看。
    “嗯,”银发的老人说:“画中人是你吧。”
    奇怪,只是小小一个背影,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的发型与服饰没有太大改变。”
    他有什么话要说?
    终于,他咳嗽一声,“这位小姐,原来画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铭心发怔,“你怎么会认识卓元宗?”
    老史东比她更加诧异,“我是一间画廊的东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谁。”
    铭心一时还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虽然没见过卓元宗,但他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
事实。”
    铭心呆住。
    不不,她却不知道,她握紧拳头,内心凄惶酸痛,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他,他已
经离开这个世界。
    “卓元宗的画带有极大温柔的伤感,笔触细腻,十分受到赞赏,画家在四年前不幸
英年早逝,今日有许多人愿意出高价征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语气十分兴奋。
    铭心从来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业。
    她一直以为写生不过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愿意把把这幅画出售?”
    铭心退后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个理想的价钱。”
    “永不。”
    铭心抱起画,立刻走出那间画廊,头也不回的离去。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非卖品,曾经有人问夏铭心的骨髓值多少,无价,这幅写
生值多少?也属无价。
    第二天,铭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类广告。
    “元声,画已收到,请予进一步接触。”
    这一次,音讯全无,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自从离开故园之后,夏铭心晶莹的眼睛已添了一层思虑,这阵子更加忧郁。
    她寻找卓元宗的资料,发觉他是画坛一个相当重要人物,自十八岁开始就举行私人
画展,获得佳评。
    孤陋寡闻的夏铭心有眼不识泰山。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无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谁。
    要到现在才把拼图一块块凑在起,知道图画的大概。
    铭心深深叹息。
    她料不到彼得会把这件事写成特写刊登在报纸上。
    题目叫:“寻找昔日的爱”。
    他用简单的笔调,丰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轻女子两度刊登寻人广告的过程叙述出来。
    他的忠告是:“抓住对方的手臂,今日,现在,立刻就爱他,不要放走机会,遗憾
一生。”
    读者显然是感动了,据说报馆的电子邮箱塞满意见书,纷纷表示同情。
    不愿主动爱人的人泰半却十分渴望被爱,所以爱情故事永远会受欢迎。
    彼得说:“也许他会看到这段特写。”
    铭心也这样希望。
    “有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
    “他不会喜欢。”
    “你说得对。”
    “我已尽了我的力。”
    “电视台愿意访问你。”
    “什么?”
    彼得说:“请你亲身讲述你的故事,并且把他的照片登出来,一定有人见过他。”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不是逃犯。”
    彼得说:“你说得对。”
    “把你故事写出来,你不恼怒吧。”
    铭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寻人启事后的感觉。”
    “仍然是朋友?”
    “是,不过,总得有心理准备:什么都有可能被你写出来。”
    彼得笑,“所以写作人都叹寂寞,没人敢同我们做朋友。”
    铭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确不方便在电视出现,学生家长会认得你。”
    这也是原同?不,夏铭心只是怕卓元声不高兴。
    换了是她,也怕人穷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来见面。
    暑假,铭心并没有空下来,她主动教暑期班。
    一位家长接女儿放学时问:“夏老师,你愿意教孩子们普通话吗?”
    夏铭心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会普通话?”
    “好像是周太太说的。”
    “你们有何建议?”
    “我们有十名孩子,我愿意借出起坐间做课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时上稞,希望暑假
可以学懂会话。”
    “孩子们多大年纪?”
    “六至十六岁都有,我也想旁听,夏老师,此时再不谙普通话,真是什么地方都不
用去了。”
    铭心低头一想,“也好。”
    家长徐太太说:“谢谢夏老师,酬劳方面──”“我愿尽义务,不计这些。”
    那徐太太欢天喜地走了。
    铭心低下头。
    呀,教授普通话,记忆犹新。
    她的脚步即时沉重起来。
    过两日,徐太太已经来约日子,许多家庭主妇都十分具组织能力,学习时间表很简
单,每节课三十五分钟,当中半小时吃点心小息上卫生间,并且有问卷征询学生们喜欢
吃什么喝什么。
    这样费劲地免费招侍,真是难得。
    徐太太解释:“下次轮到周太太主办网球班。”
    多么益智,三五年下来,孩子们可以学到所有武艺。
    “夏小姐,八个星期,各凭天份,学到多少是多少,学生无怨。”
    铭心不敢怠慢,准备了有趣吸引的讲义。
    徐家环境极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库起座间做课室,两张乒乓球桌排开,一桶
笔,一叠拍字部。
    铭心诧异,在她那个年代,要学什么,简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现在,什么都准备妥
当,请君入座。
    学生都守时,可是人数超出许多,一数人头,足足十八名。
    当然难不倒夏铭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简,速成,啊,五年过去了,她的工夫比起
千多个日子前,当然精进十倍。
    可幸热诚也不减当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动了六岁至十六岁的学生。
    小息时她坐在一旁喝矿泉水,徐太太过去陪她。
    “夏小姐没有男朋友。”
    铭心摇摇头。
    “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
    铭心微笑,“可见男性看女性,与女性看女性,观点角度完全不同。”
    轮到徐太太摇头,“不,你不用谦虚,这里边有个故事。”
    铭心失笑,“你倒说说看。”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铭心一听,讶异得睁大了眼,从此对家庭主妇改观,她原本以为所有无业的年轻妇
女均属盲毛,看样子甚有商榷余地。
    铭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说:“我愿意替你介绍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准备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说:“结婚同生孩子一样,如何准备?边学边做罢了,待你准备
好,这一辈子已经过去。”
    这种原始的哲理叫铭心震荡。
    说得也真有道理。
    过几日,班上又添几名学生,都是成年人,廿多岁,某校博士生,某医院见习医生,
以及执业会计师等三数名。
    铭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却也加凄惶,对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们努力用普通话与铭心交谈,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儿讲国话及法语,夏铭心是华
人,当然觉得国语是世上最动听的语言。
    成年学生趁小息与她攀谈,其中王百就律师说:“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话也说
得很好,我来学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铭心只是陪笑。
    “听说她也是跟家庭教师学习。”
    这几乎是一门新兴事业。
    “你们的名字中,也都有一个心字。”
    铭心忽然抬起头,“她贵姓?”
    “姓区。”
    铭心又松懈下来,见这位男生说起他同事时有一股眷恋之情,不禁微笑地说,“你
俩一定谈得来。”
    “是,”他承认:“我真心喜欢她。”
    “那还有什么障碍呢?”
    “夏老师,你真聪明,但是,她结过一次婚,有个小孩,家母不高兴。”
    啊。
    “那真令我难做。”
    铭心点点头,“你会努力克服困难吗?”
    “希望时间可以冲淡家母偏见。”
    “我代她高兴。”
    王律师很愉快地离去,女友在门外接他,驾驶一辆小小德国车。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说也毋需看全篇,开头一万数千字已经知道内容是否精采。
    夏铭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
    学生们已经会得朗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
乎”,太太感动得流泪,好母亲的要求均至低至谦卑。
    一日小息,铭心看到小德国甲虫车在门口等,司机的手仲在车外,铭心被吸引住,
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认得这双手,她知道这个人。
    她只希望她也记得她。
    夏铭心探头过去,轻轻问候:“元心,你好。”
    司机一愣,抬起头来,她脸上稚气已经褪掉大半,但却秀美如昔。
    铭心的假设刹时得到证实,鼻子发酸,强作镇定,“元心,我们又见面了。”
    元心比她更讶异,“夏老师,”她推开车门下车来,“你在这里……”话说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拨拨头发,再指指车内。
    后座放着幼儿车座,一个幼婴正在熟睡。
    夏铭心张开双臂,“元心。”
    元心泪盈于睫,含笑与她拥抱。
    “铭心,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元声呢?”
    元心一怔,“我没有他的音讯。”
    “怎么会,他那么友爱。”
    “该日他离家出走之后,没有再与我们联络。”
    “我去过故园──”元心却不是那么悲伤,“故园已成过去。”
    铭心连忙说:“快把电话地址给我,”怕再次走失。
    “铭心,可方便到舍下来喝杯茶。”
    “太好了,我们马上走。”
    元心微笑,“我还要接一个人。”
    啊对,那个王律师。
    “有什么话不能对他说?”
    元心答:“全可以说。”
    “你真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帅。”
    “他为你学普通话呢。”
    “你听他的,他的客户全是华人,他不学行吗?”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处理得好。”
    她不出声,隔一会才答:“凡是记住太痛苦的事,倒还是忘却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让女伴与朋友叙旧。
    卓元心完全变了,她实事求是,一点也无花巧,闲谈间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
熨好衣服,五年不见,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个铁汉。
    好似只余夏铭心一人在伤春悲秋。
    铭心对元心反而有点失望。
    “元华好吗?”
    “很好,谢谢,她丈夫非常会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贵稳定。”
    从前的娇纵早已蒸发。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银相架,记得吗,现在都在我那里。”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处接过婴儿,一边顺口问:“什么银相架?”
    铭心噤声。
    当事人真的不想记起,她也得识趣。
    元心让她看婴儿的近照,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来眼角也有钿叙,她已再世为人,浑忘前生之事。
    她哪里还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绘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个人总得改变性格来适应生存环境,旁人觉得欷虚有什么用。
    再过一会,铭心告别。
    “请留步,”王律师笑,“夏老师,一起吃晚饭可好,我约了保姆来带孩子,我们
即刻可以动身。”
    “不客气,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门口。
    铭心终于说:“元心,你变了许多。”
    她愉快地承认:“长大了。”
    铭心点点头。
    “应替我高兴才是。”
    铭心不得不说:“是”,握着她的手摇摇。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门电脑办事已超过两年,否则,何来生活费。”
    当中发生过许多许多事,铭心适可而止,不再提问。
    她终于与元心道别。
    那夜,她在记事部中这样写:“喜讯!我找到了卓元心”,接着铭心又写:“那真
是卓元心吗?她对故园不复记忆,亦不愿提起。”
    “毕竟,我只是她在某个暑假邂逅过短短数周的家庭教师,她对我印象早已淡忘,
如何深谈?”
    “看样子,我也该忘记故园了。”
    铭心细看自故园拍卖得来的银照相架子。
    她忽然觉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发背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嬉笑声。
    啊是少女卓元心,调皮地看着她问:“什么,想忘记我们?”
    背后站着元宗与元声,一式白衣白裤,像是准备出海。
    元声笑说:“铭心,别来无恙乎。”
    铭心却对元宗说:“我收到了你的画。”
    元声委屈地说:“是我危急中把它抢救下来保存至今。”
    “谢谢你,元声。”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怀念你们每一个人,甚至是元华。”
    背后传来嗤一声笑,“甚至是元华,什么意思?”
    元华双臂抱在胸前,一贯怀着敌意,冷笑着看牢铭心。
    “元华,你好。”
    元声说:“还等什么,一起上船去玩个痛快。”
    他伸手来拉铭心。
    铭心悄悄落下泪来,即使在梦中,她也知道这是个梦。
    她已永远失去他们。
    电话铃一阵阵把她叫醒。
    睁开眼睛,脸颊是润湿的。
    电话另一头是林栩琪。
    “夏小姐,有无打扰你?”
    林是最讲效率实在的现代事业女性,她断不会净拨电话来聊天。
    “我很方便。”
    “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寻找故园旧友?”
    “是。”
    “我有卓元声的消息。”
    铭心忽然说不出话来。
    “有位人客提起他,说在大多市见过他。”
    “我立刻到你办公室来面谈。”
    “欢迎,五点正好吗?”
    铭心洗一把脸就赶了去。
    林栩琪笑着迎出来,“夏小姐,让我来介绍,这一位是黄纪强先生,他也认识卓元
声。”
    铭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男生,一点记忆也无。
    人家却知道她是谁。
    “夏小姐是故园的家庭老师可是,我们见过面,只有夏小姐一人对我客气,在小会
客室外看见我,总是微笑。”
    呵他便是故园众多观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痴痴地在会客室等上三两小时而卓小姐们
早已在偏门溜走。
    这时夏铭心发觉相貌平凡的他气宇却不差,他大力诚恳,叫人好感。
    “你知道卓元声在什么地方?”
    这时林栩琪领他们到小小一间会议室,斟出咖啡,“你们慢慢谈。”
    黄君笑说:“林小姐对客人没话讲。”
    林栩琪笑着掩上门。
    铭心一看就知道黄君打算追求林小姐,两个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为故园的缘
故,被拉在一起。
    “实不相瞒,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众追求者之一。”
    铭心微笑,“那时大家都年轻。”
    黄君脸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轻轻说:“故园有种神奇的摄人力量。”
    铭心抬起头,她怎么没想到。
    “进过故园的人,情不自禁,会对她念念不忘。”
    说得太真确了。
    “故园对我来说,是一生至深刻的经验,可是故园主人,可记得我?不。”
    黄君这一番话,简直是铭心的心声。
    他说:“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
    铭心颔首。
    “我见过她。”
    原来不止夏铭心一个人在寻找故人。
    “她在家小型电脑公司上班,曾与我谈过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谁。”
    铭心轻轻吁出一口气。
    “你有没有表露身份?”
    “没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记不起来,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
故园轮候。”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
    “元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林中小仙子般精灵可爱的少女。”
    黄纪强声音中无限惆怅。
    我们都变了许多。”
    “不,夏小姐,你一点也没有变,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你仍然热诚认真,和蔼可
亲。”
    “谢谢你。”
    “卓家沦落了,故园拍卖,我投得所有灯饰。”
    是那样认识林栩琪的。
    铭心笑,“你用得着那么多灯饰吗?”
    黄君取出名片,“夏小姐,我经营古玩。”
    原来如此。
    “修理后出售,相信利润不差。”
    “卓家,不知还有机会再起否。”
    黄君摇摇头,“经济复苏之际,又轮到另一批新贵上场。”
    “你可有元声下落?”
“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爷。”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铭心为他辩护。
    “那因为你是美丽的夏老师。”
    黄纪强声音有点苦涩,像是替自己不值,当年他在故国受过伤,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声对一般人可真讨厌到极点。”
    “我想,也许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妹妹时时夜归,对她追求者没好感。”
    黄君笑,“他真幸运,夏老师如此维护偏帮他。”
    “对,你说你见过元声。”
    黄君点头,“他在一间地产公司任职,做经纪赚佣金。”
    什么?
    铭心呆在当地。
    逐个客人带着去看房子,替人讨价还价,这样腌赞琐碎的工作岂是卓元声可以胜任?
    黄纪强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会甘心做房地产经纪。”
    “你见过他?”
    “我有朋友光顾过他,结果不欢而散,据说他态度欠佳,客人说:“这房子真大”,
他嗤之以鼻:“你没见过大房子”,客人还价,他说:“你们最希望屋主倒贴”,客人
立刻掉头。”
    铭心耳畔嗡嗡作响。
    “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饭班主,应获得一定尊重,这点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
也许,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么叫打工。”
    黄君不住摇头,他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铭心取过一看,上面写着:“华商地产卓元声”。
    她多希望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林栩琪推门进来,“有结果吗?”
    铭心收起名片,“收获甚大。”
    林小姐说:“我入行数年,见过若干华厦拍卖易手,开头颇觉欷虚,后来司空见惯,
见怪不怪。”
    “谢谢你,林小姐。”
    “不客气。”
    铭心又多事地转身同黄纪强说:“如此可人儿,切记加把劲追。”
    黄纪强打心底笑出来,略为腼腆地低下头,看样子这是他最后一次提起故园。
    铭心由衷替他高兴。
    回到家,铭心立刻照着电话拔过去找卓元声。
    “是,我们的确有位经纪叫卓元声,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请
留言。”
    铭心答,“我稍后再找他。”
    她怕惊动了他,他会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飞机到多伦多去找卓元声。
    这是一个未完结的梦,她一定要寻到答案。
    到了华商地产,一位华商中年女士很客气地走出来招呼她。
    “我找卓元声。”
    “他已经辞职。”
    铭心怔住。
    “我们还有其他同事,可以帮你吗?”
    “可有他家里的地址?”
    那位女士迟疑。
    “大家是华人,可以方便我吗。”
    女士笑了,“照政府统计,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将占人口百分之
五十四,比白人还多,互相特惠照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声老朋友,特地乘飞机来找他。”
    女士低头写了一个地址给铭心,好心地劝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误会了,但确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
    取过地址,铭心叫了计程车便直赴卓元声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楼下大门按铃,无人应,片刻,管理员前来问:
    “找谁?”
    “十二楼甲座卓君。”
    “你可以进来。”
    “他在家吗?”
    “这么早他不会出去。”
    铭心在他单位外敲门。
    十分钟后才有人应门,一把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比萨饼子放门口即行。”
    铭心连忙把握机会,“元声,元声。”
    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过一会儿,犹疑地问:“谁?”
    “元声,我是夏铭心。”
    公寓内漆黑,无人应她。
    “元声,记得夏铭心吗?”
    门忽然打开,可是铭心双目一时未习惯黝暗光线,什么都看不到。
    她轻轻踏进屋去。
    心中有点害伯,那沙哑的声音好似并不属卓元声,如果是陌生人该怎么办?
    “铭心?”对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年轻女子,脸容皎洁,依稀相识,神情略为焦虑。
    呵,的确是夏铭心。
    她还是那么清纯秀丽,一点也没有变,真是个奇迹,像山崖上挂下来的瀑布清泉,
新娘的头纱似,永远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涩的回亿造就了幻像来揶揄取笑他?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铭心?”
    “元声,是我,我来看你。”
    铭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内情况。
    地方只得一点点大,故园的卫生间还要宽敞些,而且,室内有股霉味。
    这股气味其实是人气,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扫,厨与厕都得一点味道都无,才算
标准家居,一周不换床单,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气味。
    铭心悲怆,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进屋内,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凌乱,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
闻。
    他本人胖了许多,叫铭心认不出来,于思满面,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不驯,使铭心
轻轻呼唤:“元声。”
    她朝他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那是豪华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
的酒精。
    “我去过你工作地点。”
    “我被辞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们。”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现身?”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在乎。”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腹部,“我在乎。”
    铭心想去开窗。
    “不不,”元声说:“我怕光。”他颓然坐在床沿。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把窗推开少许,立刻有一股新鲜空气吹
进,铭心深呼吸。
    “来,”她说:“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铭心十分镇定,“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今天是今天。”
    “铭心,”元声纳罕地看着她,“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
    “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
    “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
    铭心再走近点。
    “元宗已经不在。”
    “我知道。”
    “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
    “他可有吃苦?”铭心的声音颤抖。
    “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
界。”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
    “他还说什么?”
    “‘生命善待我’。”
    “什么?”
    “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
    “我在报上读到。”
    “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
    铭心蹲到他面前,“振作点。”
    卓元声伸手抚摸铭心的面颊,“你真是个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泪水。
    “你与元心见过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
    “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
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
    她关上浴室门。
    公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你还在这里。”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
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
    铭心不出声。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
    铭心忍不住,“你太健谈了。”
    “唉,忠言逆耳。”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脱衣服。”
    元声牵牵嘴角,“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
    “是,我又来了。”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
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来,”铭心说:“彼此有个照顾。”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你打算养活我?”
    铭心没好气,“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摊摊手,“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
窒息。”
    “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
    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么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么,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什么不,你同我们有什么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
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公寓终于收拾干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
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
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
“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么
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么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铭心张大嘴,“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
    “是,你深深爱上了我。”
    “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
    他改用国语说:“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
    铭心颔首,“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
是多么重要。”
    “谢谢你夏老师。”
    夏铭心说:“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
    卓元声凝视她,“永远的小工蜂。”
    “我也承认这是事实。”
    “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一绺钿发挂下来,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劳动气息。”
    铭心温柔地说:“与弱不禁风的卓家女性来比,是另外一种人。”
    “元心现在也有工作了。”
    “过来探访她。”
    “一步一步来。”
    “别再喝太多。”
    他叹口气,“也该苏醒了。”
    铭心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边现款交给卓元声,“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一有工作立刻还你。”
    他送她到飞机场。
    铭心说:“我对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铭心的学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却已经失去王百就律师的踪迹。
    铭心问徐太太,“王律师呢?”
    “呵,到美国休假去了,夏老师,原来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没声价道
歉。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夏老师,你对他有兴趣?”徐太太十分为难。
    “别担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气,“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是,听说他与女友一起到旧金山
去。”
    “结婚?”
    “他不允透露,据说家长反对,坚持不肯参加婚礼。”
    元心并没有同她讨论这件事,叫铭心遗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
心。
    徐太太的见解又叫铭心敬佩,她这样说:“嫌人家什么呢,许多人千拣万拣,结果
拣只烂灯盏。”
    铭心微笑,“只要当事人高兴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师,你当然比我更开通。”
    铭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开她,这么说来,元心并没有忘记过去,她只是不想提起
过去。
    铭心去她家探访,门打开着,人去楼空,经纪正领人看房子。
    原来已经搬走。
    在厨房里,有弃置的报纸,报道的是同一宗新闻:“一个金融风暴,令卓家两间上
市公司及私人财政受到重创……”,角落还有小孩的旧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当满意,与经讨价远价。
    他走了,经纪过来招呼铭心,“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宽敞的出租公寓。”
    “旧屋主走得相当匆忙?”
    “租约届满。”
    卓家的人永远神出鬼没,表面上已比从前随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铭心又一次看到一间空屋。
    连小元心都这样,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拨电话给卓元声。
    他人不在,只余录音机说话:“请留言。”
    “元声,我是夏铭心,电话线接驳妥当了?请多多努力。”
    讲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像那种在小学生饭盒里留便条的妈妈:“小明,妈妈爱你,
好好用功读书”,“妹妹,留意听老师教功课。”……
    她凄凉地笑了。
    双臂绕在胸前,不知不觉,轻轻抚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电话钤响.咦,莫非是卓元声回来了。
    “我们是奥兰度律师楼,找夏铭心小姐。”
    铭心吓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声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认识,但他已经去世。”
    “是,他已故世。”
    铭心的声音放得很轻,“有什么事?”
    “他有一封遗嘱在我们这里。”
    “到现在才读遗嘱?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们在上星期才开启遗嘱。”
    “为什么?”
    “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由。”
    “遗嘱内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聪明人,我们颇费了一点劲找你。”
    “他有东西给我?”
    “是的,请你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来一趟。”
    “他留什么给我?”
    “我们约个时间面谈好吗?”
    “我下午可以出来。”
    铭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画像面前,摘下来,抢在胸前,精神有点恍惚。
    下午,走进奥兰度的事务所,才发觉律师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衣饰考究,看样子
生意不错。
    “夏小姐,请坐。”
    另有秘书来核对夏铭心的公民证。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遗作赠予你。”
    铭心怔住,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酸痛,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流出血来。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举行一次小型画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
受收藏家欢迎?”
    “我知道,他的画已经升值,三十幅大约可卖到──”她说一个数目。
    “你的资料正确,而且,将来行情还会上涨。”
    铭心的脸缓缓转过去,不发一声。
    奥兰度女士忽然轻轻说:“你们是爱人吧。”
    铭心不语。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设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会得垮台,为免牵连到这些作
品,他把书存放在一家画廊里,现在家族生意已经清盘,才交到你手中。”
    铭心低头不语。
    奥兰度又说:“该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很应该的。”
    铭心怔怔地落泪,无穷的思念,永远怀念,生离死别的创伤,永不磨灭。
    奥兰度给她一张名片,“这是画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随时会出现。”
    夏铭心这时开口问:“有没有信——”
    奥兰度摇头,“那样的情意,已非笔墨可以形容。”
    助手摊开文件,请夏铭心签字。
    铭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颤抖。
    奥兰度咳嗽一声,“夏小姐,假使你愿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铭心只答:“是,是。”
    回到阳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会儿,才朝指定的画廊出发。
    这家画廊的规模大得多,年轻的主持一见她便迎上来,“夏小姐,欢迎来剑宗画廊,
我是周剑华。”
    铭心静静坐下,服务员捧出香茗。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画,空气调节有点清凉。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所以叫剑宗画廊。
    “你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应知他个性,他对名利看得很轻。”
    铭心点头。
    “可是偏偏就是这种人会名成利就,上次他开画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闻风而
来,通宵在店外排队轮候,并且要求派筹码让他们优先选购。”
    铭心点头。
    “净把画转手到欧洲,已可获利二十巴仙,这次,我劝夏小姐亲手做转售,我可以
小姐联络。”
    “那,”铭心低声问:“卓元宗作品不是变成商品了吗。”
    周剑华有点无奈,“有时还沦为炒卖品,同期货市场上的猪肚、大麦、可可豆没有
分别,可是,这正也是每个画家梦寐以求的事。”
    铭心牵牵嘴角。
    “请随我来看这批画。”
    作品还未表镶,一张张随意叠着,放在一间空气调节的贮藏室里。
    周剑华说:“画里充满生命的喜悦,你看那颜色的变调,笔触的情意,整个气氛优
雅秀美,实在不可多得。”
    铭心凝视元宗遗作。
    “我已把作品名单及彩照寄往欧洲。”
    周剑华是一个商人,他卖画,同人家卖皮鞋没有分别,这样也好,他没有任何包狱,
大可专心赚钱。
    “我羡慕卓元宗,他对生命没有怨怼。”
    铭心站起来告辞。
    周剑华送她到门口。
    “夏小姐,你一有决定就与我联络。”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铭心伏在枕上,不能动弹,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请入梦来。
    她自己却先步入梦境,一个无人白色的细沙滩,风劲,浪大,卷起白花,海鸥随气
流哑哑低旋。
    “元宗?”
    没有人影,只有他的画架,呵水彩还没有乾,一幅风景画,已用铅笔够出轮廓,并
写上颜料号码,预备着色。
    “元宗?”
    没有人应她,她转过身了,看到远处故园灰鸽色的屋顶。
    然后,梦醒了。
    夏铭心的学生在等她。
    这班小孩是她的珍宝,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声拨电话给她。
    “我已找到临时工。”
    “什么性质?”
    “车行经纪。”
    又是赚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我要还债,权且屈就。”
    “什么债?”铭心吃一惊。
    “欠你良多。”
    “那算什么。”
    “晚上,我在社区中心教书。”他倒是很积极。
    铭心十分高兴,“教什么?”
    “如何驾驶高性能跑车。”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你有履历?”
    “当然,我有国际性赛车证。”
    铭心对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庆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见到你我也一样高兴,还有喝酒吗?”
    “一时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骗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
    铭心微笑,“别烂醉就好。”
    “你总是那么谅解体贴。”
    稍后,正式开学之前,铭心又到东岸探访他。
    虽然已经傍晚,卓元声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员认得她,“你是那个痴心女友。”
    夏铭心啼笑皆非。
    “你不会失望,你做对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来,你的投资得到成果。”
    铭心看着这个多事的管理员,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应在廿九街的本田车行。”
    铭心立刻乘车往廿九街想给他一个惊喜。
    下了车走近车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声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车子,那位女士年纪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经面肉横生,
姿态骄横。
    一个人上了三十岁得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见她指手画脚不住发
表意见,而卓元声一反常态非常忍耐不住说是是是。
    铭心心酸。
    一时分不出卓元声是否真的振作,或是这类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应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浇愁,看样子车行已把所有难侍候的客人丢给他这个新
丁招呼。
    隔着玻璃,铭心站了很久,并没有上前相认。
    那中年太太得寸进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声的臂弯。
    元声并没有把她掉开,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样子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夏铭心静静离开车行。
    她看到的是一个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来避开旧相识,实在没有必要再对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铭心倦极入睡,她既无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她轻轻
推开一条缝。
    有人背着她坐在房内,光线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谁——他也是。
    她一开口便说:“元宗,我想把你的画出售。”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答:“画送了给你,任你处置。”
    “所得款项,我想交给元声。”
    “呵!你见到元声了。”
    “元声环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声,他手头永远绷紧。”
    “不,不是从前,现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贯浪掷金钱时间及感情,受点教训,将来也许会踏实。”
    “可是看见他吃苦——”
    “元声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铭心怔怔地,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飞机到了。”
    做梦也不能得偿所愿,夏铭心嗒然取过行李鱼贯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刘宗画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剑华赞道:“这是正确处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铭心苦笑。
    开学了,一班廿四个学生,又有骄矜的新移民华人家长太太拉住她诉苦:“外国教
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书院相比。”
    “唉呀,怕要转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个学生。”
    “将来,只要升得上去,无论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师,我女儿成绩比同龄孩子好,可否让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处理十来廿个天才儿童,不过不要紧,幸亏过三五年,这些天才
也都会自然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
    有一个小男孩特别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课室呆坐。
铭心特别抽时间出来,“陈永安,过来同老师说话。”
    她给他一块奶油夹心饼乾。
    他并没有立刻往嘴里送。
    铭心打开另一块,先吃奶油,“看,这才是吃夹心饼乾之道。”
    陈永安不作答。
    “三年级真不好读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数表。”
    他仍然不出声。
    铭心只得直接一点,“你看上去有点不快乐,为什么?”
    他不肯开口。
    这时,她听到背后有人轻轻说:“他的母亲去年因病逝世。”
    啊,铭心抬起头,那人正是陈永安的父亲,父子长得一模一样。
    四周围都是破碎的心,而且还不能放肆,必需尽快勇敢地把哀伤埋在心底,如常生
活,世人同情心越来越稀薄,对弱者嗤之以鼻。
    夏铭心与小小陈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继而对陈父亦有好感。
    过两天便有消息:剑宗画廊很快把画售出,周氏请铭心吃舨。
    铭心穿着打扮都很随便,没想到对方安排了一个隆重华丽的二人宴。
    周剑华看着夏铭心,“见过你,才知什么叫做清丽。”
    这话有弦外之音,铭心听得出来,她低头不语。
    “我从不知女子不化妆不戴首饰可以这样好看。”
    铭心温言道:“你已喝多了几杯。”
    周剑华笑,“一两瓶白酒还难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让我介绍自已:我在一年前结束了一段三年长的婚姻,有一个九岁女儿。”
    铭心扬起一条眉。
    “女儿是前任女友所出,我与她还是朋友。”
    铭心忍住笑意,听他口气,一切还至简单不过:一个女友,是女儿的母亲,另外一
个前妻,如此而已。
    铭心吁出一口气。
    “我如约会你,你不会拒绝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时间风花雪月。”
    “我可以在经济上协助你。”他很爽快。
    铭心凝视他,“不,我喜欢自立,再者,我心里另外有人。”
    他不觉意外,微笑说:“是卓元声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与卓家各人也有点了解,元声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对象,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
应该看得很透澈。”
    铭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请把支票给我。”
    周剑华只得把一只信封交给她,铭心取出支票看过,收入手袋。
    “我有点不舒服,想早退。”
    “铭心,可是我言语上得罪了你。”
    “不,”铭心并无生气,“你是个生意人,心中只有买卖,也是应该的。”
    “卓元声这个人——怜悯不是爱。”
    铭心打断他,“闲谈莫说人非。”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已经站了起来。
    “你会吃苦。”
    “多谢你的祝福。”
    铭心匆匆离开豪华法国饭店,饥肠辘辘,看到间快餐店,走进去叫一客炸薯条。
    “夏老师。”
    她抬起头,看见陈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吗?”
    “欢迎。”铭心展开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块夹心饼乾,他轻轻揭开,先吃掉奶油。
    满以为这个晚上已经泡汤,不料遇到了喜欢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绝望。
    他们三人并无刻意交谈,但是气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别之际,小永安忽然拥抱老
师。
    铭心紧紧捣住小男孩的头,上次他拥抱的女士还是他母亲吧,可怜的孩子。
    他们在门外道别。
    第二天一早铭心到奥兰度律师办公室去。
    “我会替你办理利得税手续。”
    “还有,”铭心说:“款子可否汇给卓元声。”
    “清了手续再说可好?别心急,我会顺序替你办妥。”
    铭心点头。
    “教书生涯清苦。”
    “是。”
    “这笔款项可供你舒妤服服置业买车。”
    “是。”
    “但是,你情愿赠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这笔款项。”
    奥兰度说:“唉,我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呢,却还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铭心交待完毕,道谢告辞。
    回到家门,看到黄纪强与林栩琪,大为惊喜。
    “稀客稀客,是特访还是路过?”
    林栩琪满面春风迎上来,“铭心,给你送帖子来。”
    铭心怔住,隔一会才会过意来,“恭喜恭喜,姻缘前定。”
    黄纪强兴奋地说:“不知怎地,我们觉得你彷佛是介绍人。”
    铭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屋子后园举行,只请十多名熟朋友,然后,我收拾一下,
搬进黄家,开始另一种生涯。”
    林栩琪说得那样有趣,铭心忍不住又笑。
    黄纪强感慨地说:“真没想到这样顺利。”
    “是,”铭心额首,“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辗转反侧,汗流浃背。”
    黄纪强说:“年轻时误为爱惰必需在遍地荆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种宝贵经验,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师,谢谢你。”
    “为什么一直谢我?”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答:“你给我们鼓励。”
    一对新人走后,铭心打开淡黄色喜帖,发觉佳期就在下个星期。
    这倒也好,速战速决,以免思虑过度,夜长梦多。
    结婚,以及无论做什么,都应该有种勇气。
    铭心独自赴会,这才发觉黄纪强的经济情况原来那样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
蓝色的海。
    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缎子套装,配戴金色珠子,时髦得体。
    她把香槟杯子递给夏铭心。
    铭心与她拥抱,有人前来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阳光,铭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师。”有人叫她。
    “噫,陈永安。”铭心大喜过望。
    小永安的父亲跟着出现。
    他穿着西装,比平日漂亮,差点认不出来,原来男子也需好好梳妆。
    “你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友?”
    “永安母亲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双方的朋友。”
    “一起坐。”
    铭心忽然说:“我最喜欢这种简单亲切婚礼。”
    “他们二人办事能力高超,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要的是什么。”
    铭心由衷替他们高兴,“真实相配。”
    小永安贴近他的夏老师坐,摄影师过来替他们三人拍照。
    陈先生问:“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她落落大方。
    铭心知道他叫陈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过来,笑道:“永安,快到那边去看木偶戏。”
    陈健志陪着永安过去。
    黄纪强说:“可怜的健志,独自抚养小儿。”
    铭心看他们父子背影不语。
    “他现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顾永安。”
    “好父亲。”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开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电脑程式设计
师?”
    “听说过。”
    “我保证你不知道他专做电影中特技镜头。”
    铭心讶异,“多么有趣。”
    “是,他是一个难得人才。”
    “你们都那么能干,”铭心由表赞赏,“只得我一人资质平凡。”
    “黄君转过头来,“夏老师,像你那么有爱心的人是世上珍宝,怎可以说平凡。”
    铭心张大了嘴又合拢。
    新郎伸个懒腰,在和煦的阳光下口吐真言,“真爱叫人舒服。”
    铭心的心一动。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头是岸。”
    新娘走过来笑,“你别烦恼了铭心。”
    “没有的事。”
    “铭心帮她整理头发。”
    “到什么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里最舒服。”
    这时又有别的客人来同他们交际。
    铭心放下酒杯走进屋内参观。
    一抬头,怔住,只见自大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饰似曾相识,十分华丽。
    呵,她想起来,这是故园的灯饰。
    黄纪强把故园水晶灯搬到自己家来了,饭厅、走廊、梯间、一盏盏,在黄府还魂。
    他真的忘却故园?未必,但是,夏铭心会替他保守秘密。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头去,看到陈健志。
    铭心笑,“几时教我电脑动画。”
    他笑笑,在不远处站住,“有一架数码相机便可以开始。”
    “你的工作多缤纷。”
    “刚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数个月,在银幕上可能只出现三秒钟。”
    铭心诧异,“为什么所有职业都那么辛苦?”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这就是真实人生呀。”
    铭心觉得他非常亲切,她乐于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戏。”
    “剧目是什么?”
    “小红帽与大灰狼。”
    铭心有点失望。
    陈健志好奇,“你盼望看什么?”
    铭心笑:“游园惊梦。”
    陈也笑,接着,他有点茫然,自从妻子逝世后还是第一次与人有说有笑,他不禁有
点羞愧。
    “黄家有个好书房,过来参观。”
    推开门,果然,藏书甚丰,布置也别致,两张大大皮沙发,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陈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装书,打开一角,铭心发觉那本书其实是只酒瓶,陈君把拔
兰地倒在水晶玻璃杯里,喝一口。
    茶几上放着两盏晴蜓图案染色玻璃的铁芬尼台灯,亦是故园旧物。
    陈健志不知就里,他这样说:“我最欣赏黄宅的灯饰,是最近才换上的,真有心
思。”
    铭心点头认同。
    “纪强最会布置家居。”
    铭心说:“他们两人都有审美眼光。”
    陈健志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难得有伴,正在玩集体游戏,十分高兴,陈健忘放心了。
    他轻轻说:“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铭心笑道:“全职父亲的确不易为,不过,孩子很快会长大,届时,你求他陪你,
他还说他没有空。”
    陈健志点头,“夏老师,同你讲话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长们学习,许多母亲与幼儿形影不离,就是知道十六七岁一到,孩子们
一定会飞出去,不如趁流金岁月,尽情凝缠一番。”
    陈君讶异,“那些太太们竟如此智慧。”
    铭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轻家庭主妇。”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优秀建筑师,他的确不大理会全职主妇。
    永安看到父亲,过来招呼,看得出两父子都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
    客人渐渐离去,铭心没想到会在宴会逗留那么久,她依依不舍。
    她冒失地对主人说:“希望还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着她来打。
    林栩琪转进屋内,铭心没声价跟住她道歉。
    “我指请客,下次再请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转过身来,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轻轻扔向夏铭心,铭心接住。
    “下一个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给铭心,铭心深深嗅着花香,心中好生感动。
    铭心说:“我不是十分想结婚。”
    “结婚好,有个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辈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届时你会一个个失去他们。”
    说得夏铭心害怕起来。
    她可以想像或许有一天到了三十多还自称是女孩子,对男生再柔情蜜意也无用,因
为生育年龄已过……”
    “你面色都变了。”
    “你差些点中我死穴。”
    这时,陈健志父子前来道别;“夏老师,我们先走一步。”
    “我也该告辞了。”
    临上车,陈健志忽然走过来,攀住铭心的车门,轻轻说:“夏老师,星期六不知你
可有空,想约你吃晚饭。”
    铭心呵一声,“可以呀,把时间地址告诉我,我会准时到。”
    “就在舍下,我亲手下厨。”
    “好极了,我热烈盼望。”
    多么温馨的第一次约会。
    回到家,铭心深深叹息,为什么与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样愉快顺利?
    他们原是天之骄子,可是不知怎地,难得自心中发出罕见的笑容,世人百般迁就,
他们却当天经地义,实难相处。
    与卓元声实在没有话题,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职业。
    该刹那夏铭心看得极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变。
    星期五下午,奥兰度律师给她消息:
    “你的除税款项已经出来,可需即时汇去?”
    “不,我会亲自送到。”
    “我的伙计已经收工,星期一才替你办本票可好?”
    “不急。”
    她诉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时十五分他们已经急急逸去,人人无心工作,本
市经济焉得不衰退。”
    铭心笑,“做人为什么嘛,至要紧健康快乐。”
    “说得也是,打完这通电话我也遁了。”
    “去何处?”
    “到湖畔去两日。”
    “玩得高兴点。”
    放下电话,她到厨房冲荼。
    经过书房,发觉元宗给她的画斜了点,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帘拂动。
    “谁?”独居人总是特别警惕。
    “我。”
    “元宗?”
    “铭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应得到美满幸福的家庭。”
    “元宗!”
    铭心走过去,窗帘后哪里有什么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
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陈家赴约之际,铭心有点憔悴。
    可是一进门已被小永安打动。
    他亲自为老师斟茶,并带领她参观家居。
    陈健志在厨房忙,笑问:“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师,这边来。”
    铭心完全不觉得压力,她抬头一看,只见天花板只挂着很普通的灯饰,更加松一口
气。
    陈宅完全没有故园的阴影。
    “这是爸爸的工作间。”
    “哗。”
    整个地库约两千平方尺面积,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电脑及各式仪器密布。
    “永安,你可愿意招呼同学参观这工作室,”铭心十分兴奋,“我会嘱他们小心。”
    “让我去问爸爸。”
    铭心坐下来,碰碰这个,又摸摸那个,充满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陈健志出现,“我来示范。”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只卡通老鼠活起来,说笑话,打筋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
“意大利面已经做好,不吃就凉了。”
    铭心拍手大笑。
    她帮永安洗手,一边说:“你的家真可爱。”
    永安忽然问:“你会常常来吗?”
    铭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铭心还未来得及答复,永安又说:“将来我也想与女生约会,如果老挂住陪他,就
不能出去。”
    铭心忍住笑,“这是你沉默寡欢的原因?”
    “我担心他,我也思念母亲。”
    陈健志咳嗽一声,“你们在谈我?”
    “不,我们在说功课。”
    这样舒服,简直可以拎只箱子搬进来住。
    五年来的焦虑、盼望、奔波、寻觅,忽然在该刹那得到安息。
    资质普通的人,最适宜过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会自寻烦恼去追求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人与事。
    夏铭心沉默,嘴里香甜的意大利面令她有回头是岸的感觉。
    饭后,她陪永安读诗:“李白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
及汪伦送我情。”
    铭心吁出一口气,她轻轻说:“唉呀,我累了。”
    陈君送她到门口,“好像不太似约会。”有点歉意。
    “约会有很多种。”
    “更不似第一次约会。”
    铭心微笑,“因为我忘记带花来。”
    “下星期六永安去网球营,你可想看戏?”
    “我打算去东岸,如果来得及,我会通知你。”
    拒绝他一点困难也没有,并不害怕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个心理健康的
人。
    “我等你消息。”
    铭心把车开走,在转角往回看,只见他还站在门口向她摆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角落为止。
    夏铭心再一次到东岸,这回,她下定决心,非得坐下来好好与卓元声叙旧。
    她想多留几天,预定了酒店,并且提前在电话上留言。
    “元声,我星期一下午八时到你处,铭心。”
    自觉没有漏洞,她携着那张支票出发。
    在飞机上她一直练习对白:“元声,这是你大哥留给你的礼物,或者,可以帮你再
站起来,”不不,站起来不好,不等于说他现在正向躺着吗,那是多大的侮辱。
    “这笔款子或者可以帮你投资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运用。”
    铭心颓然,都不知说什么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欢喜,她觉得处处是压力,像大考
时步入试场的学生,铭心的胄似塞了铅球。
    她渴望元声会来接她,但是四处张望,没有他,铭心低头疾步走出飞机场叫计程车。
    一定有事走不开,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车程不过廿余分钟,铭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厦。
    仍是那个多事的管理员来应门,他仍然认得大眼睛的夏铭心,这次他神色有点不安。
    “又是你。”
    铭心有点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会来?”
    “我已通知他。”
    没想到管理员像个家长。
    她在卓元声门口敲两下。
    屋子里有人,她可以听到音乐声。
    半晌有人拉开门,“谁?”
    “元声,是夏铭心。”
    卓元声诧异到极点,“铭心,什么风把你送来?”
    “我已经在电话上留言说会在这个时候造访。”
    “是吗,我刚回来,竟未留意。”
    这时,他身后有人问:“谁?”
    元声连忙说:“铭心,进来再说,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铭心想走进公寓,可是不知怎地,双脚一时没提得起来,她定一定神,缓缓开步。
    只听得卓元声说:“铬心是我的好朋友,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脸容清秀,衣著名贵,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语气十分天真,热诚地说:
“元声一早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听得感动落泪。”
    铭心发呆,她的故事,她有什么故事?
    沈乃慈年轻,热情,像没有生活经验,她说:“你是元声大哥的女友,可是这样?”
    “我──”铭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声有点尴尬,“铭心,请坐。”
    铭心刚坐好,沈乃慈已经像半个女主人那样斟上杯茶。
    铭心发觉公寓墙壁刷了蛋黄色,家俱也已换过,很悦目,但不适合卓元声。
    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动怎么会那样快,她是几时闯入这间公寓来的?
    铭心忽然明白管理员闪烁的神情从何而来。
    卓元声问她:“你可是路过?”
    铭心立刻答:“呵是。”
    沈乃慈说:“应该提早通知我们准备才是。”
    她笑眯眯看住铭心,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铭心却忽然释然。
    夏铭心,这是你放下重担的好机会,还不顺势抛下包袱?
    “沈小姐家里是生意人吧。”
    “家父是华懋建筑东主,我学室内装修。”
    “那多好。”
    “是呀,我在父亲店里挂单帮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关系,十分愉快。”
    值得羡慕。
    “元声现在也在华懋工作。”
    原来如此。
    “家父相当欣赏他。”
    明白了。
    夏铭心镇定下来,反而替卓元声高兴,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应常配一个不懂民间疾
苦的她。
    铭心缓缓恢复了笑容,只有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顾卓元声,她有家势支撑。
    这时卓元声说:“慈子,嘴巴不要老说话,还不去订位子与铭心出去吃顿饭。”
    “铭心姐姐喜欢吃什么?”
    铭心站起来,“不敢当。”
    “我订法国菜馆吧。”
    她一走开,铭心与元声有片刻沉默。
    然后元声低声问:“你认为她可适合我?”
    铭心点点头,由衷地说:“再好没有了。”
    “沈家两老及一个哥哥也器重我。”
    “那更加没话讲。”
    “其实,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
    铭心摇头,“不,看对象是谁。”他不是人人负担得起,可是沈家应游刃有余。
    “我不会打工顾家。”
    “这一点乃慈很明白。”
    卓元声微笑,“她同我一样,从未试过正式工作。”
    “那么,两人才不会冲突。”
    “你赞成我们?”元声有意外之喜。
    铭心点点头,“你俩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发挥生活情趣。”
    “但是上尉,”他又那样叫她,“我最爱的人是你。”
    铭心温和地答:“我也是。”
    他们紧紧握住手,铭心心中闪过一丝凄惶。
    沈乃慈出来说:“位子已经订好,可以出发。”
    铭心站起来,“我还有事,不去了。”
    “什么?”乃慈声音中无限欢喜。
    “你们两人玩高兴一点。”
    “铭心姐姐,我送你出去。”这声姐姐无此尊敬,是叫夏铭心自重。
    铭心姐姐,你住过故园?”
    沈乃慈对她的事很清楚。
    铭心简单地答:“是。”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铭心微微笑,“你有的是时间,慢慢叫元声说给你听。”
    沈乃慈仍不罢休,“那是否一个叫人永志不忘的地方?”
    铭心想一想,“视人而定。”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却。
    “乃慈,你回去吧,元声会找你。”
    “那么,我失陪了。”
    铭心正想离去,那个多事的管理员又走过来,递支香烟给她。
    “我不抽烟。”
    “怕什么?”
    铭心笑了,这个人真有趣,冷眼旁观,对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点火,她吁出口气。
    “小姐,你宽宏的量度,会对你有帮助。”
    铭心无奈地笑,“你的评语有点像幸运饼里的几句。”
    “你会找到幸福。”
    铭心展颜。
    她离开了那间公寓大厦,离开了卓元声。
    回到自己家里,整理过行李,铭心才发觉那张支票仍然在她口袋。
    没有交出去。
    卓元声也不需要它。
    铭心开车到儿童医院。
    她同接待员说明来意:“我想捐笔款项给患癌症儿童。”
    筹款部主任喜出望外迎出来。
    铭心把支票交给他。
    他一看数目字,“我代表病童衷心感激你。”
    铭心只点点头。
    “你可需要任何移交仪式?”
    铭心摇摇头。
    “小姐尊姓大名?”
    铭心微笑,“无名氏。”
    “捐赠人是谁?”
    “无名氏。”
    “我由衷佩服尊敬你俩。”
    夏铭心告辞。
    在路上,她轻轻说:元宗元宗,相信你会同意我的做法。
    回到家,她拨电话给陈健志。
    他喜出望外,“回来了?”
    “我想到你家来。”
    “现在?欢迎之至。”
    到了陈宅,才发觉他正在开工作会议。
    “我有无妨碍什么?”她略为后悔唐突。
    “当然没有,别理这帮人,他们自昨日上午十时赖到现在,三十多小时不走,累坏
人。”
    铭心骇笑。
    果然,陈健志一脸胡髭渣。
    工作人员看见有女客来,也都识趣地逐一离去。
    “永安呢?”
    “参加同学生日会去了。”
    “我去替你做杯茶。”
    “一会儿会有清洁工人来收拾。”
    厨房里全是昨晚用过的杯碟,铭心发觉无烟无酒,十分宽慰。
    有人按铃,是来收拾的女庸,铭心开门给她。
    电话铃响,佣人接过听,半响同铭心说:“太太,找你。”
    铭心来不及说她不是陈太太,电话那一头是同学家长。
    “陈太太,生日会约半小时后散,请派人来接永安。”
    “请把地址告诉我,我立刻来。”
    冲好茶,走到客厅,发觉陈健志倒在沙发上累极熟睡,还轻轻扯鼻鼾。
    铭心走近,坐在他身边。
    他可有做梦,可有梦见亡妻?
    铭心把手按在他手臂上一会儿,他并没有醒来。
    铭心出门去接小永安回家。
    她正式翻到生活新一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