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启迪时尚科技城:贼窝卧底十年 如何防止被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2:30:31

贼窝卧底十年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窃贼,需要过三关:胆量关、技术关、意志关。三关通过后,才能够独闯江湖。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可以升职为哥哥。哥哥干好了,又能够升职为爸爸;爸爸干出了名堂,就成为了爷爷。而爷爷则是一个盗窃团伙里的龙头老大,也就是总舵主。盗窃团伙里等级森严,如果有人犯上,都要受到严厉惩罚。现在我才知道,我以前对小偷的了解,简直连皮毛都算不上。

我想起了我在少年救助站看到的那个异常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是爸爸教她偷窃,原来,爸爸并不是亲爸爸,而是盗窃团伙里的一种称谓,也即是师傅。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那幢楼房里,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屋,架子床,上铺有铺盖卷,但是一直空着。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人喊醒了,刺眼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置何地,黑眼镜又扣在了眼睛上,被人牵着走出了房门,乘着电梯直达底层,然后又被塞进了汽车里。

汽车行驶在午夜寂静的街道上,耳边只有车轮和柏油路面摩擦的细微的沙沙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汽车停了下来,耳边传来一个醉鬼的叫骂声,和稀里哗啦的呕吐声。汽车继续前行,车身开始颠簸,我判断,他们可能来到了荒郊野外。

又过了一会,汽车终于停下来,我被拉出了车厢,摘下了黑眼镜,一名又瘦又高,像个吊死鬼一样的男人说:“就呆在这里,天亮接你,哪儿都不准去。”说完后,他钻进了车厢,汽车开走了。

我游目四顾,突然惊惧万分,这是一片坟地。他们将我一个人扔在了坟地里,然后离开了。

月光照在远远近近的坟堆上,坟堆里似乎散发着清幽的亮光,夜风阵阵吹来,齐膝深的荒草和树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有人在蹑足而来。我在地上找到两块石头,握在手中,给自己壮胆。突然,身边的枯树上传来惨烈的笑声,声音干枯,像瓦片划过瓦片。我一惊,退后几步,这才看清是鸱鸮在惨笑。

我将石头投向枯树,鸱鸮惊叫一声,飞走了,夜色中,我看到它展开的长长的翅翼,背景是碾盘一样又圆又大的月亮,它似乎飞进了月亮里。传说中,鸱鸮以腐肉为食,白天它们藏身巢穴,而夜晚,它们总是活动在乱坟堆中。

尽管我此前跟随狗剩叔盗墓,清楚地知道这一堆堆隆起的土包下面,其实就是一具具骷髅,和无数昆虫钻凿出来的深深的洞穴,洞穴在荒草下面,荒草在洞穴之间,而到夏天的时候,荒草间就游走着毒蛇、蜈蚣、癞蛤蟆等等毒物,然而,现在是冬天,这些毒物都冬眠了,荒草之间只剩下了胆颤心惊的兔子和鬼鬼祟祟的狐狸。然而,一个人突然置身在冬夜的乱坟岗里,我还是惊恐万分。各种内容的鬼怪传说,突然一下子涌上心头,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的眼前闪现,让我的心颤抖不已;冷风吹在身上,又让我的身体颤抖不已。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午夜,我像一片秋雨中的枯叶,孤苦伶仃地挂在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飘落。

我突然响起了小时候读过的高尔基的《人间》,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少年阿辽沙曾经在乱坟岗中度过一夜,同伴们都不相信,第二天夜晚,阿辽沙又去了乱坟岗……我觉得非常惭愧,阿辽沙就是高尔基,少年高尔基都敢独自面对乱坟,而自诩为胆识过人的我,怎么就没有这份胆量?


 

我大把大把地拔出荒草,铺在地上,在地上铺出了一张床,然后,又把荒草盖在身上,只露出了一颗脑袋,这样,身体感到有点暖和。我望着天空中的月明星稀,回想着以前阅读过的小说中的情节:安娜和渥伦斯基在火车站的第一次见面;克里斯多夫和莎皮娜在夏天屋顶上聊天;林冲手刃仇敌,火烧草料场;白嘉轩被黑娃打断了脊梁骨……我自幼喜欢读书,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我都通读过一遍,而特别喜欢的书籍,更是爱不释手,百看不厌。所以,这些年来,每当我孤独寂寞的时候,每当我挫折失败的时候,我就依靠回想这些文学名著中的人物和情节,来让自己度过难关,增添动力。

后来,我睡着了。

天亮后,汽车来到了我的跟前,而我还在呼呼大睡。我被叫醒后,汽车又拉着我回到了那幢有电梯的小区里。我依然被蒙上眼睛,依然不辨路径。

从这天开始,我要接受严酷的训练,盗窃团伙里的教官训练新贼,那种严格和艰苦的程度,绝不亚于特种兵的训练方式。

一个技艺娴熟的小偷,一天能够偷到上千元,一月就是几万元,如果盗窃顺利,一年就是几十万,所以,贼头和教官非常舍得在训练小偷上花费功夫。他们认为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那个右手缺少两根手指的人,他的外号就叫瘸狼,他是盗窃团伙的训练教官。

吃过早饭后,瘸狼和另一个三角眼的人带着我来到了一家工厂的厕所里。这家工厂的厕所还是大集体时代的蹲坑,高峰期的时候,走进厕所,就能看到一排雪亮的屁股。

现在,工厂可能已经放了假,放眼望去,院子里也没有几个人。瘸狼让我跳进粪坑里,穿越二十多米的距离,从这头走到那头。

粪坑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中人欲呕。然而,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向前走,绝处逢生;向后退,死路一条。

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攀着粪坑边粗粝的石头,跳进了粪坑里。这是南方,北回归线穿境而过,白天热量犹存。粪坑里漂浮着一层颗粒粗大的苍蝇和躯体丰满的蛆虫,我在漫天飞舞的苍蝇中和蠕蠕滚动的蛆虫中奋力爬行,每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头上,血管爆裂,被拳击高手捶打的伤疤疼痛难忍。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向那边,终于触到了对岸的石头,我翻身爬上去,大口大口地呕吐。

过了几分钟,我爬起来,用稻草擦拭身上的粪便,瘸狼和三角眼又来到了我的身边,三角眼把一片刮胡刀扔在了我的面前,他要我在手臂上划一刀伤口,要让血流出来。

比起粪坑里的恶臭来,这已经不算什么了。我捡起刀片,在左手臂上划了一道一寸长的伤口,鲜血淋漓而下,一滴一滴滴落在荒草上。三角眼喊:“涂脸上。”我的手掌在伤口上抹了一把,然后涂在脸上,我能闻到血液那种新鲜的腥味。三角眼很满意地说:“止住血。”我抓起一把土,按在了伤口上。

此后,我知道了钻粪坑和划伤口是每个小偷入门的必修课。当小偷行迹败露,被人追赶时,小偷就会钻进恶臭的下水道里,或者钻进茅坑里,就可以脱身。如果小偷四面被围,无处脱逃时,他们就会采取自残的方式,将自己的脸上或者身上划伤,追赶者看到小偷可怜,也就动了恻隐之心,放小偷一条生路;即使小偷被抓住了,扭送到了派出所,但是因为小偷受伤,要被送到医院包扎治疗,小偷也可以在路上或者在医院里趁机逃脱。

瘸狼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能够忍受极端的粪便恶臭,小偷还能有什么不能忍受?能够拿起刀片划伤自己,小偷又怎么会对别人有恻隐之心?

小偷极端严酷训练出来的,是一颗极端冷酷的心。

 

那时候我完全是凭着一腔孤勇,就闯进了盗窃团伙,我事先一点也没有料想到,我还要忍受如此残酷的折磨。那时候的我,用西北农村的一句俗语说,就是“精沟子撵狼,耍胆大。”如果在现在,再让我打进盗窃团伙中,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种勇气。

钻粪坑和划伤口仅仅是培训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严酷的考验。我记得我在认识瘸狼的第二天,曾经被逼迫着从下水道的这头钻进去,在恶臭与污垢中匍匐几百米,从另一头钻了出来。这种情景就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逃离监狱的场景一样。此后,每当想起这次经历,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瘸狼不失为一名优秀的教官,他的训练内容具体而丰富,他让我借助下水管道,徒手攀上五楼,从窗口钻进去;又让我在三人的围攻中,想办法从家具齐全的房间逃脱;还让我学会把身体缩到最小,从扳开的钢筋缝隙中钻出来。

因为担心叙述太过详细,会被盗窃团伙模仿,我只能简略地说说当时的培训经过。技术关的培训内容还有:手指从滚水中夹出钢珠,夹出弹子,直至最后能够夹住硬币。据说,在几十年前的旧社会,职业小偷经过严酷的训练,他们的中指和食指变得一样长短。不过,我没有见到这样的手指,但是,这些小偷的中指却确实比一般人的短些。

小偷培训中还包括小李飞刀,这主要是针对背包和衣服里面的口袋。技术娴熟的小偷,一刀划下去,背包里的钱包就掉落出来;而从衣服外面划向衣服里面的口袋,一刀下去,口袋撕开,而人却没有任何感觉。

还有一种经过改装了的小李飞刀,把铁片做成指套,前面是非常锋利的长指甲一样的刀片,戴在指尖,轻轻一划,背包就被划开。

镊子也是小偷一种重要的工具,和医院使用的镊子不同,这些镊子都是经过改装了的,有的专偷钱包,有的专偷手机。不同形状的镊子,有不同的用途。

小偷都是分片经营,划分区域,不能跨区作业,否则就乱了江湖规则,老大此后在江湖中就难以立足。

小偷偷到东西后,并不会急于销货,而是存放三天。如果失主有黑社会背景,就会托人找上门来,老大就必须归还。黑社会里有一定职位的人只要说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丢失了什么,江湖上的人就知道是谁下手偷窃的,就必须原物奉还。三天过后,无人过问,就可以销赃了。

小偷分好多种,有专门偷钱包的小偷;有专门撬门扭锁入室盗窃的小偷;有专门偷汽车的小偷……每种小偷的培训课程都不一样。而且,同一种类型,而不同帮派的小偷,培训内容也不尽相同。

即使是专偷钱包和手机相机的小偷,也分为几种,有的小偷专在大街上偷,有的小偷专在公交车上偷,有的专在医院里偷……

小偷配合的方式也有很多种的,有的男女扮作恋人偷盗,有的妇女抱着孩子偷盗,有的几个男人合作,有的扮作父子偷窃……

江湖险恶,深不可测。

 

意志关的内容则是遭受各种各样的毒打和考验,他们的宗旨是“打死也不能暴露大本营,要保护大本营的绝对安全”。事实上,为了防备被抓获,他们的大本营也在经常变动。

 

在这一关的培训中,我的手掌被要求放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皮肉快要融化时,又将手指放进冰冷的水中;他们还像渣滓洞里的看守一样,用上了竹签子,插进我的脚趾缝中,如果我呻吟一声,则会遭到更严酷的惩罚。

闯过这三关的小偷,就已经具有了钢铁般的意志、冷酷的心灵和出神入化的技艺,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组织和金钱,他们已经变成了一架彻头彻尾的盗窃机器。

他们冷血,他们没有感情。

那么,小偷都有些什么特点?

我们走在大街上,站在公交车上,地铁上,要识别身边哪个人是小偷,其实并不难。

首先看眼神。小偷的眼睛从来不敢与你对视,他总是看着你的胸脯以下,停留在你的包和口袋上。小偷看人的时候,从来不会像正常人那样扭头直视,而是脖子不动,用眼睛向两边瞟,眼神很飘忽游离。有丰富社会经验的人,上车的时候,往两边一看,就知道谁是乘客,谁是小偷。

其次看物品。小偷出门从来都是空手,这是为了行动方便。如果你看到那些大包小包的人,那就肯定是乘客。小偷偷窃的时候,为了遮挡旁人的视线,通常会在小臂上搭一张报纸或者一件外衣,遇到这种装扮的人,十有八九是小偷。

再次看行动。人越多的地方,小偷越爱去,这样就有可乘之机。比如,大商场的打折抢购柜台前,公交车站台,医院的挂号室门口,这些地方经常有小偷活动的身影。如果有人在抢购柜台前钻进钻出,那一定是小偷;如果有人从公交车前门挤上去,又立即从后面下来,那也肯定是小偷;如果有人在医院挂号室门前排队到前面,又到后面重新排队,也是小偷无疑。

第四看站位。公交车是小偷比较多的场所,小偷上了公交车后,即使有座位,他们也不会坐,而是站在门口。无论公交车启动还是刹车,小偷的身体都是向前倒,靠在前面人的身上。所以,遇到这种举止奇怪的人,一定要多加留意,他肯定是小偷。

第五看言语。无论在大街上,还是在公交车上、地铁上,如果有人告诉你说,你掉了东西,你一定要看清楚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如果不是自己的,千万不要捡拾,不要贪图小便宜,既然是小便宜,他们为什么不占,而要提醒你?如果真是自己的,也要在捡拾的时候,留意自己的随身物品。小偷团伙中,有一种人叫搭架子的,就是通过转移你的视线和注意力,让另外的小偷趁机行窃。

还有一种搭架子的小偷,在人多拥挤的时候抢先乘上公交车,堵住车门,在身上摸零钱,左摸右摸找不到,下面的乘客催促他,他还在找零钱,而他的同伙已经在人群中行窃了。等到同伙得手后,这个人又会下车。遇到这种行为举止怪异的人,一定要留意自己的钱包手机。

我们出门在外的时候,怎么才能不给小偷可乘之机?

那种双肩包是最容易让小偷下手的,出门的时候,如果喜欢背这种包,包里面就不要放重要物品。如果放了贵重物品,就将双肩包挎在胸前。钱包放在内衣口袋里,不要外露,也不要放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很多青年男女觉得钱包放在牛仔裤后面的裤兜里,看起来很潇洒,其实是给小偷提供了方便。

乘公交车和地铁的时候,不要拥挤,要文明礼让,按照先后顺序上车。如果你身上装有贵重物品和很多现金,更不能拥挤,就在最后上车也不要紧。上车后,不要站在车门口,这个区域是盗窃高发地段。如果车上有人故意拥挤,更要小心,很可能小偷出现了。如果你有贵重物品,就要留意那些碰撞你的人或者主动和你搭讪的人,警惕他们的动向。如果你坐在座位上,就不要打瞌睡,如果你睡着了,无论你的钱包放在哪里,小偷都能偷到。总而言之,只要你多加小心,小偷则就无法下手。

在公交车上,还要留意一些司机的暗语,公交车司机非常熟悉哪些人是小偷,但是又不能明说,担心小偷团伙报复。如果司机喊:“往后面走,不要堵在门口”,那就说明车上有了小偷,小偷就在门口。如果司机喊:“那个胖子,你挤什么?”那么小偷可能正在偷这个胖子,胖子就要走到一边去,不要和别人拥挤。如果司机主动和你搭讪,问你去哪里,你是哪里人,让你站在他的后面,那就说明小偷已经盯上了你。

在饭店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把包放在胸前和腿上面,不要放在一边,饭店也是小偷经常活动的地方。衣服搭在椅背上时,口袋里不要放钱包手机,这样最容易被小偷偷窃,即使饭店工作人员把护套套在你的衣服上,也不安全。

出门旅游的人,一定不要把所有的钱放在一处,如果被小偷偷走了,你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外面的口袋里只装一些零钱,其余的钱放在内衣口袋或者别的隐秘的地方。这一处的钱花完后,再取另一处的钱,取钱的时候,一定要避过别人的视线,这样才能安全。

在多年的暗访中,我无数次死里逃生,我觉得我的神经比小偷更加坚强,我的经历比小偷更加丰富,后来看到了一部电视剧,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打不死的许三多。所以,小偷的训练课程,我都顺利达标,而且受到了瘸狼的表扬。

有一天,瘸狼对我说,我可以实地操作了。

实地操作,就是走上街头去行窃。我犹豫不决,如果真的行窃,我无疑就是一名小偷,和蜈蚣、螃蟹、螳螂他们还有什么区别?如果不去行窃,我的身份可能就会被暴露,会受到盗窃团伙异常严酷的惩罚,甚至会断送性命。怎么办?

那一天,我走在大街上,身边人群熙熙攘攘,我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群中,就有暗中盯梢我的人。他们能够看到我,可是我看不到他们。每一个小偷的后面都有盯梢的人,小偷偷多少都要全部上缴。如果有小偷敢私藏钱财,必将受到严惩。

我又想,如果我这样在大街上转悠一天,然后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估计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拿定主意,就这样转一天,我优哉游哉地走到了一家商场门口,准备走进商场的时候,后面突然追上了一个人,他贴近我说:“前面穿夹克的小个子,货在地道里,快下手。”

我扭头看去,只看到他一张脸一晃而过,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我惊愕不已,原来监督我的人就在旁边。

我走近小个子,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的裤兜鼓鼓囊囊,钱包里一定装了很多钱,说不定有好几槛。他若无其事,左顾右盼,丝毫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小偷团伙盯上了。我该如何提醒他?

我伸出手去,故意在他的腰间撞了一下,然后碰了一下他裤兜里的钱包,他没有回头,却举起了一只手臂。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是谁?

正在我愣神的时候,两边走来了两个人,他们一人拉住我一只手臂,“别动,警察。”他们的声音低沉,却透着威严。

我知道无处遁逃,只好任由他们挟持着我,头脑千回百转,那个举起手臂的人难道就是警察的眼线?而这两个人真是反扒警察?他们要将我带到哪里?

我想到过逃跑,可是一瞬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真是警察,如果我逃跑,那就罪加一等。再说,遇到真正的警察,我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那两个人拦住一辆出租车,将我拉到了一幢半边楼里,楼房里空无一人,他们将我顶在墙角,审讯我,要我交代偷盗了多长时间,老窝在哪里?组织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问:“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们的证件?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

他们拿出一个蓝色封面的证件,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没有看清楚。他们又说,他们是管理这个辖区的派出所。

如果是警察,为什么不带我去派出所,而带我来到这里?再说,刚才我并没有偷东西,他们凭什么抓我?我判断这些人不是警察。那么不是警察是什么人?他们很有可能就是瘸狼团伙装扮警察考验我的。

于是,我拿定主意,坚决不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不说自己是记者,也不是小偷,只说自己是过路人,不了解什么组织。

过了几分钟,从门外又来了两个人,面目狰狞,一看就非善类。他们说已经将我的团伙一网打尽,抓获了一个右手缺少两个指头的人,要我说出这个人的身份。

“你的同伙什么都招了,你抵赖是没有好处的。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说。

我又犹豫了,难道他们真的是便衣警察,难道他们真的将瘸狼一伙一网打尽。

怎么办?我想了想,决定先不说话,继续观望。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后来者的一个突然打了我一个耳光,他恶狠狠地说:“说不说?不说老子宰了你。”

我突然心中一下子非常豁亮。我想起在派出所的时候,那名警察曾经告诉我说,现在根本就不让打嫌犯,所以,即使抓到小偷,如果没有证据,也只能在24小时后放走。小偷知道这点,就顽抗到底,弄得警察很无奈。

这四个男子绝对不是警察,肯定是瘸狼一伙的。

我抱定主意,无论他们怎么打骂,都说自己是过路人。后来,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就离开了。

他们走出去几分钟后,我看到没有什么动静,就从半边楼逃出来。

第二天,我听说瘸狼派出几股小分队,挨个考验最近入伙的小偷,有一个小偷上当了,供出了瘸狼他们的活动地点和成员,被挑断脚筋,扔在了野外。

盗窃团伙里,陷阱重重。

盗窃团伙相信我不是便衣卧底,并且有坚强的意志,极强的忍耐力,对团伙利益忠心耿耿,他们认为我是可塑之才,只是盗窃的技艺差点,好好培训一下会成为有用人才。

瘸狼很赏识我,当天晚上,他在一家酒店宴请我,同桌的有七八个人,螳螂、螃蟹都来了,还有那个从少年救助站接蜈蚣出来的中年男子,只是没有见到蜈蚣。在这里团伙里,蜈蚣是孙子辈,只配在前面偷窃,而螳螂、螃蟹和中年男子都是爸爸辈,他们一般负责监视孙子辈做活,很少自己出手。瘸狼好像是爷爷辈,螃蟹他们对瘸狼毕恭毕敬,但是,瘸狼还不是团伙中的老大。传说中,老大从来不会和孙子辈的人打照面。而刚刚入伙的我,只是孙子辈。

我现在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个盗窃团伙一直在设计圈套考验我,从我第二次见到蜈蚣的时候,从我开始要求入伙的时候,他们偷窃了拳击高手,知道拳击高手肝火正旺,螳螂让我用刀子去划拳击高手的身体,不管我划上还是没有划上,都会遭到一顿毒打,然后被送进派出所。在派出所的留置室里,螃蟹在那里等着我,他在那里继续套问我,打听我的来历,也看警察的态度,以便判断我是不是卧底。从派出所出来后,他们又用绑架的手段审问我,直到完全打消了顾虑后,他们才接收我进入这个团伙,接受培训。然而在培训中,却又对我百般防范,担心我会成为叛徒,他们设计让我去行窃,而我所要偷盗的那个人正是他们团伙的人,他们又冒充警察和眼线,将我带到半边楼审讯,直到我什么都没有说,他们才认为我忠诚可靠,才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他们的圈套天衣无缝。

但是,我还是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螃蟹到底是因为偷窃被抓进去的?还是故意让警察抓起来,在里面等我?为了我,他们会花费这么大的成本吗?螃蟹是先被抓进去了,他又怎么会知道我随后就会进来?

当天晚上,这些小偷轮番向我敬酒,我又不能不喝,每过半个小时,我就要去一趟厕所,将酒排泄出去。然而,纵使这样,我还是不胜酒力,头晕目眩,我就赶紧装醉,趴在桌子上大呼小叫。那天晚上,我大约喝了一斤白酒。

第二天,螳螂带着我去超市上实践课程,他将钱包放在口袋里,嚼着槟榔的螃蟹探寻几次后,就悄悄告诉我,钱包在地道,在天窗,还是在平台。他们把上衣下面的口袋叫平台。人们平时喜欢把手机放在平台,而把钱包放在天窗和地道。

我知道了钱包的具体位置后,则开始行窃。

螳螂望着远方,完全不顾及我的存在。我则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螳螂的钱包偷到手,不能让螳螂发觉。

然而,我粗手笨脚,动作僵硬,心慌意乱,总是会被螳螂察觉到,不是碰到了他的胸脯,就是碰到了他的屁股。他对我很不满意,总是用愤怒的眼睛盯着我,恶狠狠地低声训斥我。

当天晚上,我们又来到了另外一个小区的居民楼上,这个盗窃团伙狡兔三窟,他们担心会被警察一网打尽,所以不断变换居住的地方。

窃贼们每天晚上都会召开总结会,分析当天工作的得失,总结经验教训。当天晚上开总结会的时候,螳螂像老师一样批评了我,他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本人。”像我这样心慌气躁、笨手笨脚的人,永远也成不了大器,不但不能成为大器,而且还会被人抓住,成为盗窃事业发展的绊脚石。螳螂可能以前读过书,他说项羽当初就是心慌气躁,被刘邦夺了江山;张飞当初也是心慌气躁,被手下人割了头颅。他还说,干这行一定要讲究心平气和,镇静自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毒蛇游于后而不惊恐。”

螃蟹也见缝插针,他好像早就等不及了,他含着槟榔向我讲解偷窃时的心理反应,声音含糊不清,后来,他干脆把狗屎一样的槟榔残渣吐在地上,涨红着脸向我讲解。他说:“只要你好好干,提成10%,你一天就能赚几百元。比那些高级白领有钱多了。”

我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螳螂,螳螂说:“本来等你学成后再告诉你,现在既然你想知道,就告诉你吧。你每次出去干活,身后都有配合你的人,保护你的人,会有人说钱包在哪里,你只要拿回来就行了。被人发现了也不要紧,我们人多,没有人敢惹。钱包拿到手后,马上交给后面的人,每天按照你拿货的多少,10%归你。”

我故意说:“很好啊,已经不少了。”

螃蟹又赶紧插话了,他说他最辉煌的时候,一天拿了五万多元,提成就是五千,等于办公室白领一月的工资。

螃蟹正在洋洋得意的时候,螳螂又声色俱厉地对我说:“如果你敢贪污,家法伺候。”

我偷眼望了一下螃蟹,螃蟹的神色很不自然。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他曾经把300多元钱偷偷地装进了自己口袋。

盗窃团伙的家法包括饿饭、熬鹰、吊打、挑脚筋、活埋等很多种。饿饭是连续两三天不让吃饭;熬鹰是连续几天不让睡觉;吊打则是被吊在房间里,每个人轮流抽打;挑脚筋让人变成残废;活埋则是拉到郊外,刨个坑埋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这些家法在盗窃团伙中已经流传了几百年。

螃蟹看着我,故作威严地重复螳螂的话:“谁敢贪污,就家法伺候。”

 

我跟着螳螂出外实践了三天,终于练成了出手似电,一夹即中。这样,我用专业的贼眼望着大街上的行人,看到有的人钱包和手机太容易偷窃了,他们把那些贵重物品随意置放,简直是目中无贼,太让贼气愤了。这简直是对贼极大的蔑视,不偷不足以平贼愤。

也就是在出外实践的最后一天,我见到了蜈蚣。蜈蚣跟在一个女孩的后面,蹑手蹑脚,从后面拉开了女孩挎包的拉链,轻而易举地偷走了钱包和手机。女孩浑然无觉,还在和同伴谈笑风生。

蜈蚣的后面是两个没有见过的男子,他们笑吟吟地看到蜈蚣得手,立即走过来,从蜈蚣的手中拿走了钱包和手机。蜈蚣继续前行,他们跟在后面,又走向下一个目标。

这是我和蜈蚣见到的最后一面,明天,我就要正式上岗了。不同的小组,在不同的地域行窃,两个在第一线干活的人,不会再打照面。

然而,如果遇到了大客户,第一小组没有偷窃成功,则会电话通知第二小组,第一小组留在原地继续寻找目标,第二小组盯上大客户,伺机下手。如果还没有成功,则会告知第三小组。盗窃团伙像接力棒一样,一棒传一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所以,如果身上带着较多现金的人,一定要打的赶快离开,不要心存侥幸心理。盗窃团伙里,高手如云,千万要当心。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要正式行窃了,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做到既不偷钱,又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

那天晚上,我还有一个很卑劣的想法,螃蟹有把柄抓在我的手中,我要要挟他,利用他,把他发展成我的一枚棋子。

可是,又如何要挟他,利用他呢?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算计过一个人,我总是与人为善,但是现在在狼群里,我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只狼。只有这样,我才能喘息,才能生存。

天亮以后,我们就出发了,我走在前面,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走着螃蟹,而螃蟹的后面,则不知道走着哪一个小偷。

大街上的行人比前几天多了很多,而年味也越来越浓了,一些性急的店铺,已经贴上了欢度春节的红对联,对对恋人从我的身边走过,言笑晏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糖炒板栗的气味。

我来到了一家电器超市的门口,向里面望去,看到这里人头攒动,这时候正是商家打折促销的黄金季节,顾客汹涌如潮。

我担心螃蟹会让我走进这里面,就紧走几步,走过了超市门口。没想到螃蟹从后面追上来了,他问:“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不进去?”

我灵机一动,说:“那里面有几个保安,以前抓住过我,把我打惨了。我到了那里就害怕。”

螃蟹不好再说什么,他走在我的身边,嘴巴里嘟嘟囔囔:“这几天是黄金时段啊,要拿点货,过个肥年。”

大街上人流如穿梭,螃蟹紧走几步,跟在了一个女孩的后面,女孩背着双肩包,穿着皮靴,低腰裤,短短的棉衣,肚腹上露出一抹白,看起来青春靓丽。螃蟹装着无意间碰撞女孩,手指轻轻拂过女孩的腰间、屁股、胸脯,眼睛望着远方,脸上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走过来的时候,螃蟹悄声告诉我说:“天窗、平台、地道都没有,肯定就在背包里。这妞是进口香水,不知是谁的马子,肯定有货。”马子也是江湖黑话,就是情人的意思。

我被逼到了女孩的身后,紧张地思索着如何才能告知女孩她已经被小偷盯上了。双肩包背在身后,要取走里面的东西,只是举手之劳,这是小偷基本训练中最基本的课程之一。只要是刚刚入门的小偷,都能搞定这种双肩包。

我走到了女孩的前面,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女孩一愣,骂了一句脏话,就别过头去,然后把背包从后面移到了前面。我感到一阵欣喜,这女孩还蛮配合的。

我等到螃蟹过来,失望地说:“哎呀,怎么会这样?这女子贼精贼精的。”

螃蟹气愤地说:“你他妈的跑前面去干什么?从后面不就直接动手了。”

我说:“那女子太漂亮了,我想从前面多看一眼。”

螃蟹说:“你他妈的色鬼,看能顶什么用?有了钱,想玩多漂亮的,就有多漂亮的。”

 

我拿出一根香烟,替螃蟹点着,和他坐在路边的道牙上,我想从他口中解开一些疑团。

我问:“在派出所里,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同行?”

螃蟹说:“单单看你,的确不像,干我们这行的浑身都透着精灵,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他妈的笨头笨脑,反应迟钝,一看就不是吃这碗饭的。”

我遗憾地说:“我干这行时间也不长,以前也没有拜过师傅。”

螃蟹说:“你没有拜师,就敢出来闯江湖?胆子也太大了,翻了船都不知道在哪里翻的。不过,你这人老实可靠,老大很喜欢。”

我问:“老大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螃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说:“在派出所里,没有人告诉我,我真的还没有把你当同行。”

我问:“谁告诉你的?你比我进来还早啊。”

螃蟹说:“还记得那个弹子棋吗?那就是暗号。”

我突然想起来,我刚刚走进留置室的时候,有人把弹子棋滚进了走廊里,被协警拿走了。我问:“弹子棋又怎么了?”

螃蟹说:“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我见到弹子棋,就知道是你来了。”

我又问:“那你就是专门在派出所等我的?”

螃蟹说:“本来不想给你说这么多,这几天看你这个人忠诚可靠,就告诉你吧。我是先来到的派出所,就是为了等你。”

我问:“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螃蟹说:“拿货啊。”

我好奇地问:“你就不担心人家打你个半死,也不报警。”

螃蟹洋洋得意地笑着说:“你怎么这样傻,那都是我们设的局,我拿我们人的,我们的人报警。警察找不到证据,最多关24小时,就会放出来。”

我心中惊恐不已,这些盗贼设计圈套,天衣无缝,让人防不胜防。

螃蟹继续说:“刚开始,我还有点怀疑你是雷子,后来看你不错,就想交你这个朋友。”

我故意笑着说:“我也觉得你这个人不错,你看,我们从派出所刚出来的时候,你拿了那几百块钱,我给谁都没有说。”

螃蟹突然脸色大变,他往左右看看,神色紧张地说:“好我的爷爷啊,你给谁也不能告诉啊。”

我暗自窃喜。

我问螃蟹:“老大在哪里住?”螃蟹不愿意多说,只说我见过。我问是谁,是瘸狼吗?螃蟹说:“反正你见过,老大的事情,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讲,你升到了爸爸辈,自然就知道老大了。”

我不愿意在这个团伙里偷到一分钱,当然就不会升到爸爸辈,但是,我想见到老大,有什么办法呢?

从螃蟹嘴巴里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就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刚走了几步,对面走来了一名同事,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李哥,你年终奖发了多少?”

我吓了一大跳,赶快别过头去,装着不认识他。心中狂澜万丈,而脸上还要若无其事,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这个傻子:“滚远点!”

这名同事居然还不识相,他走到我的跟前,扳着的肩膀问:“李哥,你怎么了?不理我了?”

我漠然地看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他停住了脚步,我隐约听见他在骂“牛逼什么”。

走出了几十米后,螃蟹在后面追上了我,他的眼睛凑到了我的脸上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装着很生气地看着他:“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螃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他妈的到底是干什么的,说!这里四面都是我们的弟兄,你想跑是跑不脱的。”

我冷冷地说:“你是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

螃蟹步步紧逼:“那你为什么会有年终奖?你是不是警察?”

我轻描淡写地说:“警察?亏你想得出,现在警察都放假了,如果是,我早就回家了,等着吃年夜饭了。”

螃蟹语气强硬地说:“你姓李,你就是警察,你是卧底。”他的眼睛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我向两边望去,看到两个男人似乎不经意地望着这边,一与我眼光相撞,就赶紧躲开。我不认识那两个男人。

我说:“他他妈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他说的李哥。”

螃蟹还是不相信。我向他说起了那一年电视上铺天盖地的模仿秀,有的人不但外形相似,而且声音神态都相似,仅仅和赵本山相像的人,电视上都出现了几十个,而没有上电视的,更是成千上万。

也是在以后我才知道,就在我给螃蟹解释的时候,旁边盯梢的人已经打电话告诉了老大,老大派人紧紧盯着我这名蠢得像猪一样的同事,看他去往哪里。他去往派出所,盗窃团伙就会怀疑我是警察;他去往报社,盗窃团伙就会怀疑我是记者。

当时,我已经命悬一线,而我还一点也不知道。

就在螃蟹质问我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对着电话嗯嗯了一会,突然态度对我好了起来,他陪着笑脸说:“兄弟,有件紧急事情,赶快走。”

我故意装着很委屈的样子说:“我不去,我感到冤枉,感到委屈。”

螃蟹脸上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他像一个两面三刀的贪官一样对我说:“一定要有大局意识,为了集体利益,舍弃个人恩怨。现在是你表现的时机啊。”

我问:“什么事?”

螃蟹咬着牙关,面目狰狞,他说:“我们的地盘上来了一伙贼,把这些狗娘养的赶走。”

小偷和地痞流氓一样,都划有地盘,别的团伙不能越过雷池一步,如果有人违规,就要兵戎相见。

我暗自庆幸,和别的小偷打一架,就不用偷东西了,我就解脱了;然而,对方有多少人,有没有武器,能不能取胜,我又有些惶惑。再说,这是一场狗咬狗的战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又不能不去。

我跟在螃蟹的后面,我的后面可能还跟着人,这条大街上的小偷都在向打架地点聚集。想到一场厮杀即将上演,我有些热血澎湃,身上的荷尔蒙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能够痛痛快快地和小偷打一架,而且是打群架,毕竟是一种心旷神怡的事情。

来到一座建筑工地上,螃蟹继续朝着楼梯走去,我看到地上有一根一尺多长的钢筋,就偷偷捡起来,藏在衣袖里。武器在手,让我豪气顿生,感觉自己就像参加决斗的武士一样,壮怀激烈,视死如归。

跟着螃蟹来到三楼空旷的大厅里,看到两边靠墙站立着两拨人,一边是七个,一边只有三个,都空着手臂。螃蟹走到了那三个人的面前,其中一个人问:“还有人吗?”螃蟹说:“还有一个,马上就到。”话音刚落,楼梯口就冒出来一颗油头粉面的脑袋,这一定是暗中监视我的人。

这边六个人分开站立,那边七个人也向两边分散,站在最中间的人可能都是首领。这边的首领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矮小精瘦,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猴子。猴子大声呵斥:“为什么越过地界,到我们的地盘上干活?”

对方中间站立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子,他喊道:“什么是你们的地盘?这地盘以前是我们的,现在也应该是我们的,你们凭什么就抢走了?”

猴子说:“我们就抢走了,怎么着?现在就是我们的,有本事就来拿啊。”

那名男子没有接过话头,他扭头安排战斗任务:“一人一个,那个大个子两个,一见面就放血,不要留情。”

我听得心惊胆颤,他口中的大个子就是我,我比这些小偷最少要高出半个头来。

我看到对面的两个小偷垂手而立,他们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一起,中间夹着手术刀片,亮光闪闪。我知道这些经过长期训练的小偷下手极快,又极端冷酷,我紧张地思索着应对之策。

对面的40多岁的男子喊一声:“上。”这边的猴子也应一声:“杀。”两边的小偷都冲上中间的空地,像两股潮水一样绞杀在一起。我没有冲向前面,而是扭身就跑,身后有两名小偷发足追赶。

我边跑边把两手伸到胸前,从左边衣袖里抽出了一尺多长的钢筋,突然回身,冲在前面的小偷猝不及防,想刹闸也刹不住了,一头撞过来,我抡起钢筋,砸在那一张惊愕万分的脸上,我看到鲜血像礼花一样美丽绽放。

前面的小偷嗷地叫了一声,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然后沉重地倒了下去。后面的小偷惊惶万状,像偷偷溜上街的老鼠一样,扭头就跑,我几步追上去,大喊一声,抡起钢筋,他一闪身,钢筋砸在了肩膀上,发出迟钝的响声,他一个趔趄,终于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我手握钢筋,杀入了战团中,见人就砍,管他是那边的人,我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小偷。刚刚砍翻了一个,又抡起钢筋时,我听到了螃蟹的骂声:“你他妈的疯了,连老子也打。”

两边的人都住手了,他们看着手持钢筋的我,脸上的表情莫可名状。

对方四十多岁的男子说:“好啊,你们用上家伙了,那就不要怪我们不讲江湖情面了,明天下午,树林子里见。”然后,昂首而出,像过去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动作夸张得让人发笑。后面三个健全的,扶着三个倒下的,相互搭配,恰到好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也迤逦而出。

对方离开后,猴子愤怒地质问螃蟹:“这是你手下的?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钢筋哪里来的?”他指着我。

我说:“楼下捡来的。”

猴子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打架只用拳头,顶多用到刀片,谁批准你用家伙的?用上家伙,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我心中暗自发笑,小偷们居然认为自己比地痞流氓高一个档次。

盗亦有道!

 

当天黄昏,螃蟹告诉我说:“上级来人要见我。”

我问是谁,他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螃蟹带着我打的来到了一家酒店,进到了一个包间,包间里坐着三个人,除了瘸狼、接蜈蚣出少年救助站的那名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老头。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盘菜肴。老头面容清癯,一部长髯飘飘冉冉,颇有些仙风道骨。螃蟹把我送进来后,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出去了。”中年男子做出一个请出的姿势,螃蟹带上门,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这个老头是什么人?此前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老头请我入座,然后笑容可掬地询问我的情况,多大了,有没有家室,是否适应这里的生活。我说,我以前像孤魂野鬼一样,现在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大家庭,时时感到温暖和关怀。我乖巧的回答让老头很满意,他用手指梳理着胡须,乐呵呵地看着我。

他说:“年轻人啊,好好努力,前途无量。”

老头又问起我今天上午和另一个帮派冲突的问题,让我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说,国有国界,城有城墙,主权必争,寸土不让。我们也要维护自己的主权,为了自己的利益,血战到底。其实我心里想着,巴不得这些牛鬼蛇神王八羔子自相残杀,全部死光。

瘸狼和中年男子对老头毕恭毕敬,按理来说,老头就应该是老大了,然而,螃蟹又给我说过,说我此前见过老大。如果螃蟹的话正确,那么这个老头是谁?如果螃蟹的话错误,那么这个老头会不会就是老大?

如果是真正的老大,那为什么又愿意屈尊接见我?难道是我在帮中一战成名?还是另有原因?

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位同事一路被人跟踪,窃贼一直跟踪到了他的家里,多亏那时候报社放假了,他没有去报社,如果他去了报社,我就有性命之忧。

于是,盗窃团伙愈发相信,我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喽啰。

第二天上午,盗窃团伙早早就做好准备,准备与另一个团伙大干一场,瘸狼说,既然昨天我们用上了家伙,今天对方一定会带上家伙,所以,大家都要全副武装。我们这边的武器除了钢刀铁管,还有两支短把猎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火器。两杆猎枪,那名接蜈蚣出来的中年男子一把,瘸狼一把,瘸狼右手没有食指中指,莫非他会左手开枪?

盗窃团伙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酒店的会议室里,足有三十多个人,连一些十几岁的小偷也来了,但是,我没有见到蜈蚣。

我想,这个酒店一定和这个盗窃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看到了螳螂,螳螂的嘴角叼着一根香烟,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我悄悄地问螳螂,蜈蚣去了哪里?螳螂说,蜈蚣前几天在拿货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一群人追上了桥头,蜈蚣走投无路,就从桥上跳下去,结果被桥下的车子撞死了。

螳螂说起蜈蚣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在说着一个流传悠久的内容干瘪故事。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冷若冰霜。

瘸狼安排作战阵型的时候,让我冲在最前面。他说我最有战斗力,身材强壮,是团队的骨干力量。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昨天晚上老头他们会召见我,因为我是敢死队员,我是炮灰。就像那些电影中的镜头,战前动员的时候,敢死队员总要受到长官的接见,让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在别人的眼中,能够受到上级的召见,是一种恩赐;然而,在我的眼中,我明白了这是一个计谋。

我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傻。再怎么说,我也是在各种各样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别人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这个团伙有枪,难道对手就没有枪?枪声一响,死亡的就是冲在最前面的人。为小偷而死,死不足惜,轻于鸿毛。以后,他们谈起倒在枪口下的我的时候,也像在谈论一个流传悠久的内容干瘪的故事一样。

我的武器是一把大砍刀。今天,我要以小偷的身份,用这把大砍刀去杀小偷。

小偷们都把家伙用衣服包着,分批走出酒店,他们钻进了出租车。为了担心引起警方的注意,他们没有开车。

几辆出租车来到了郊外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树林绵延数里,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是个打架的好地方。

我们走进树林里,亮出了刀枪,枝头上栖息的鸟雀纷纷惊飞。走了上百米后,看到林中一片开阔地上,对方早就在那里等候,也是持刀拿枪,足有四五十人。

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我真没有想到,卧底盗窃团伙,居然卷入了一场战争,还要给他们做炮灰。

我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逃脱,然而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我就像坐上了一条小船,飘荡在茫茫大海中,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是抓紧船舷。

我一直被后面的人簇拥着走到距离对方仅有十几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我看到对方前面的一排人拿着双筒猎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我。我还看到了昨天打架的对方的头领,那名40多岁的男子,他站在第二排,对着前面两个手端猎枪的人耳语一番,手端猎枪的人对着我指指点点,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只要一有冲突,我就会先被这几管猎枪打成筛子,然后,冲突可能就会结束。两个盗窃团伙都会以牺牲我为代价。我只是盗窃团伙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因为一战而成为最佳新人的新人。

怎么办?

我向两边看看,两边是深不可测的树林,只要我一抬脚逃跑,所有的枪弹都会落在我的身上。

瘸狼站在队伍的中间,他向对方喊道:“国有国界,城有城墙,主权必争,寸土不让。为什么要抢我们的地盘?”

我听着瘸狼的话,心中暗暗嘲笑着他,他妈的就这么没文化,套用我的话,还要让我冲在前面。

对方一个声音撂过来:“时间在改变,时代也在改变,这个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你们的地盘,也不是生下来就是你们的,你们也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你们能夺,难道我们就不能夺?”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我向对面望去,光线暗淡,不知道是谁说的。

瘸狼哑口无言,嗷嗷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反驳。最后,他气急败坏,举起手中的短把猎枪,模仿电影中土匪的口吻说:“要夺我们的地盘,先问问它答应不答应。”

然而,对方并不害怕这支短把猎枪,对方前排的几杆双筒猎枪,比它的威力大了很多。那个声音又撂过来了:“都是走江湖的,谁也不是吓大的,有本事就放马过来。”

瘸狼又无言以对了,不知道怎么办。螳螂接过话头喊道:“他妈的怎么那么多废话,有本事你们过来。”

对方没有言语,仗着人多势众,呈扇形慢慢地向我们包抄过来,前面一个持枪的男子声嘶力竭地喊道:“都不准动,谁动就打死谁。手中的玩意扔掉。”

扔掉手中的家伙,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树林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怒吼:“他妈的都给老子停住,谁敢再走一步,老子把你们都突突了。”

我向旁边望去,看到在我们的侧翼,出现了一个手端冲锋枪的男子,他显然是我们的人,他的枪口对着对方的人群,手指按在扳机上,神情激动,面红耳赤。

对方停住了脚步,却将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他,双方剑拔弩张,叫骂不断,如果有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扣动扳机,一场血战就会立即上演。

我悄悄地向人群后退缩。一场狗咬狗的战争,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就在我认为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时,树林里出现了三个人,中间是一个大胖子,长着一张酒色财气的脸,又圆又大的脸似乎在熠熠闪光。大胖子的一边是那个飘着长髯的老头,另一边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还戴着金丝眼镜。

老头看着那把冲锋枪喊道:“放下,实在不像话。”

金丝眼镜也对着他们的人喊道:“这是干什么?还讲不讲江湖规则?”

老头和金丝眼镜都装出一种知书达理的模样。

双方的枪都迟疑缓慢地放了下来。

大胖子伸出胡萝卜一样粗短的手指,像在指挥大合唱一样,脸上笑容可掬,嘴巴弯成了小括弧,他说:“啊呀呀,干嘛要动刀动枪的,都是自己人嘛。”

 

那场意料中的战争最终没有发生,两个盗窃团伙都请来了本地的黑帮老大——那个像弥勒佛一样的大胖子。大胖子从中协调,我们这边让出了一条街道,对方让出了一路公交车。

螃蟹私下里对我说:“其实这样交易,我们还占了便宜。我们让出的那条路上,没有商场,没有医院,没有饭店,没有多少油水。而对方让出的这路公交车,是地铁接驳线,每天的乘客都坐得满满的,大有油水。”

 

黑帮老大在这座城市声名显赫,在所有阳光不能照射到的地域,他具有绝对的权威。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没有人敢反驳,他的每句话都像红头文件一样畅通无阻,他号称这座城市的地下市长。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有官方背景,就像多年后的重庆市公安局长文强,其实就是重庆市的黑帮老大。

那天,他一出现,所有人都像颗颗星星簇拥着月亮,都像朵朵向日葵望着太阳一样,我看到这种情景,就知道黑帮老大非同小可。他像一具巨大的北极熊,盘踞在食物链的上端,在这片属于他的地盘上,他畅通无阻;他又像是一棵大树,根须触及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个阴暗的角落。

那个手拿冲锋枪的男子也是黑帮的人,他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阴冷,像毒蛇的目光一样,让人望而生畏。而他看到大胖子的时候,就立刻讨好地迎上去,满脸笑成了一朵成熟的向日葵,恨不得每个葵花籽都变成谄媚的眼睛。大胖子只用鼻孔哼哼了几声,就转身将他甩在身后。我想,那个手拿冲锋枪的人,可能是我们这边请来的打手。

两个盗窃团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像鸭子一样伸直了脖子,踮起脚跟观望。他们说这个大胖子就是江湖传说中的洪哥,一个从江湖中杀出来的老大,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传奇人物。我做了多年记者,自以为熟悉社会的各个行业,自以为熟悉每个行业的人群,然而,我今天才第一次听到洪哥的名字,今天才第一次听到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帮老大,听小喽啰们说他“天天赴宴席,夜夜做新郎。”他法力无边。

 

在城市的背后,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组织机构,有着自己的游戏规则,我们和他们的生活近在咫尺,却又异常陌生。我们每天和他们擦肩而过,却又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的生活纸醉金迷,却又要损害别人的利益;他们的生活为所欲为,却又是在刀口上讨生活;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双面人,他们在阳光下道貌岸然,在黑暗中原形毕露,他们文质彬彬的面容下包藏着匕首一样铮亮的祸心。他们是这座城市的恶性肿瘤。

这场战争过后,我因为勇敢无畏,冲锋在前,受到了表扬,工作也得到了调整,从一名小偷升级为监视小偷的打手。

所谓打手,就是作为神秘人,跟踪在小偷们的后面,监视小偷们的活动,看小偷偷到钱包有没有上交,有没有克扣钱财,如果有,则就要举报,小偷就会受到惩罚。打手其实就是盗窃团伙里的秘密警察,或者叫督察。一个技艺娴熟的小偷,一天可以偷到几千元,按照10%的提成标准,他仅能收入几百元,而偷偷地藏起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则就是他好几天的收入。所以,小偷里偷藏钱财的事情层出不穷。

打手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帮助小偷逃脱,替小偷打架。当小偷被人抓住后,就想法设法纠缠失主,让小偷赶快逃走。如果失主势单力孤,则就冲上去围殴失主,救走小偷。打手一般是两三个人一起合作。

我曾经以为打手在这个盗窃小分队里,只管别人,别人管不上打手,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一回头,在人群中看到了螳螂的脸,我才知道,打手仅仅是这个食物链中的一个环节。

打手的后面有人跟踪,这就是盗窃团伙里的头目,他从来不出手,只静观事态变化,回到大本营后,再做出处理决定。螳螂就是这样一个头目。

盗窃团伙里的组织机构异常严密,最前面是搭架子的人,他们故意制造混乱局面,探究盗窃对象的钱财装在什么地方。然后是小偷,这些小偷以十几岁的孩子居多,也有一些女孩子和中年妇女,他们每个人都有高超的偷窃技艺。小偷的后面是转移钱财的人,小偷把钱交给他们,他们飞快拿走。这样,即使失主抓住了小偷,扭送到派出所,也因为没有证据而将小偷放走。转移钱财的人后面是打手,如果小偷遇到危险,打手就会冲锋向前,故意制造混乱场面,让小偷趁机逃走,更有些没有道德底线的穷凶极恶的打手,会对失主大打出手。打手的后面还有小头目,他监视着整个小分队的情况,以便奖勤罚懒。

 

我做打手后第一天上岗的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的搭档是猴子。猴子身材瘦小,不知道他为什么也能做打手。他向我说起了自己以前的丰功伟绩,他说他13岁就砍翻了人,村子里有人和他爹骂架,他拿起切菜刀,从背后将那个穿着短裤的人砍倒了,将那人的脚脖子差点砍断。事发后,他就逃出来了,再没回去过。

听着猴子的故事,我暗暗惊异,跟着荆轲去刺杀秦王的秦舞阳,也是十三岁杀人。而我的十三岁是坐在教室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着,背着书包奔跑在洒满阳光的小路上,一被同学欺负,就会哭着回家。和我比起来,这个猴子绝对是一个亡命之徒。

听说猴子在团伙里还有一个外号叫“百晓”,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好像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有一句口头禅是:“嗷——这个我知道。”有一次,几个小偷在一起说起互联网,他围过去说:“嗷——这个我知道,是一种新的捕鱼方式,大家在一起互相联系,一起下网捕鱼,捕鱼的数量就比以前多了很多。”他看到大家疑惑的目光,就接着说:“潮汕一带的渔民现在都用互联网捕鱼,效率很高的,我亲眼见到的。”

那天,我和猴子跟在一个盗窃小分队的后面,走到了一条街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个老外,金发碧眼。猴子看了看那个老外,对我说:“这是一个美国人,我在美国见过他。”

我问:“你去过美国?”

他说:“当然,去年跟着老大去的美国,光火车就坐了三天三夜,到了美国,哎呀,每顿吃的都是大闸蟹,家家都会做,大人小孩都吃。你说这美国人为什么这么壮实,就是大闸蟹吃成这样的。大闸蟹老贵了。”

我们正说着话,前面的小偷发现了目标,一对恋人走在几十米远的前方。小偷跟着这对恋人走了十几米远,就偷偷拉开了女子的挎包。

小偷的手刚刚伸进女子的挎包,挎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女子的手伸过去,与小偷来不及抽回的手撞在一起,女子大声惊呼起来。

这是一个成年小偷,像个烟鬼一样面黄肌瘦,小偷一般都长得很精瘦。

男子听到恋人的惊呼,扭头看到了小偷,他一出手就抓住了小偷的脖子,提起小偷,小偷的脚尖几乎被提离地面。小偷的脸变成了茄子,眼睛里只剩下了眼白。

男子又将小偷一推,小偷一下子就被掼倒在地。男子抬起最少45码的大脚,一脚又一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小偷的身上,小偷嗷嗷叫着,腰身弯成了虾米。

“你他妈的瞎了眼,敢偷老子的钱包。”男子骂着。

搭架子的,转移钱财的,看着身体魁梧、气势汹汹的男子,一个个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去解围。小偷在45码的大脚下,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猴子拉着我说:“冲,冲上去。”

我也说:“冲,冲上去。”

我只说不动,猴子是又说又动。猴子冲到了那名大汉的面前,扬起手指就划向大汉的面门,大汉一闪身,刀片划过了衣服,他的夹克衫豁然开朗。

大汉吼道:“你他妈的敢动刀子!”

猴子刀片又划过来,大汉退后一步,等到猴子的右臂划过去,大汉跨前一步,一个窝心脚,将猴子蹬翻了。猴子像一堆稻草一样滚出了很远,再爬起身的时候,就一溜烟跑了。

猴子和大汉打斗的时候,小偷也趁机逃跑了。

此后,我见过很多次失主与小偷之间的战争,但都没有这一次精彩纷呈,荡气回肠。

当天晚上,在总结会上,瘸狼一脸沉痛地说:“现在,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些人打我们的时候,下手很狠,往死里整,大家以后一定要当心啊。”

看小偷挨打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小偷抱成团,就是害怕挨打。邪恶在正义的面前总是诚惶诚恐的。小偷最害怕的是路人也抱成团,这样他们就成了过街老鼠;小偷最高兴的是路人保持沉默,这样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其实,很多的时候,路人即使不出手,只要齐声喊“打”,小偷就吓破了胆。

对小偷喊打,应该成为社会的常态。

记得瘸狼曾经在一次总结会上说:“我们现在不怕警察,没有证据,关上我们24小时就要放走,警察现在不敢打人。我们现在怕的是失主,现在的人啊,下手太狠了,所以干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选择对象,最好只对单独行走的女子动手。”

可是,即使单独行走的女子,对于小偷来说,也不一定就是安全的。

45码的大脚,将猴子踹出了内伤。那双大脚,绝对是个“练家子”。

猴子不能上岗了,人手又紧张,这个小分队就只配备我一名打手了。这样,每天上班的时候,我跟在小偷们的后面,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当他们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我“路见不平”也不吼,该出手时不出手,心中兴奋地唱着“嗨呀,咿儿呀……”

独自上岗的第三天,我遇到了一次小偷被打的激动人心的场面。

45码威力无穷,不但将猴子踹成了内伤,而且将那名成年小偷的两根肋骨踏断了。因此我们这个小分队的小偷,换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这是一名惯偷,据说有着多年的工作经验,很早就加入了这个盗窃团伙。他的名字叫蚂蝗,听说只要是被他盯上的钱包,就一定会偷到手。

那天是冬季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空中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鸟雀,一会儿飞到街道这边,一会儿飞到街道那边。时令已经接近了春节,大街上一片红彤彤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连日的阴霾过后,天空终于放晴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

小偷们像一堆堆垃圾一样在街道上出现了,他们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拥挤。那天大街上的人真多,我稍不留神,就跟丢了他们,他们像屁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向四周看了看,也没有看到螳螂,不知道四周是否还有人在监视我。当时,我突然想,这是一个逃跑的大好机会,只要乘上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一路不停歇地开到报社或者派出所,我就逃出了魔窟。

然而,出租车行驶在人群中,就像蜗牛爬行在沙滩上,出租车比人的脚步更慢。很多乘坐出租车的人望着车前的人山人海,愤愤不平地打开车门,安步当车。

我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到人群里传出喊打声。我看到蚂蝗从人群里挤出来,后面伸出了一只手臂,一把抓住了蚂蝗的衣服下摆,蚂蝗只有奔跑的姿势,却没有奔跑的速度。蚂蝗艰苦地走出几步后,却再也走不动了。蚂蝗站直了身体,对着后面那个人说:“你干嘛要拉着我?”

那只手臂放开了蚂蝗的衣服下摆,蚂蝗像泥鳅一样,刚想开溜,那只手臂却又抓住了蚂蝗向后甩动的手腕。蚂蝗努力地甩动了几下,没有甩开。蚂蝗一回身,手指向那只手臂抹去,那只手臂放开了,却从口袋里掏出了软鞭,一鞭抽在了蚂蝗的头上:“去你妈的,刀片都亮出来了,还说不是割包贼。”

那只手臂甩动着软鞭,一鞭一鞭准确无误地抽打在蚂蝗身上,蚂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左摇右摆,哭爹喊娘,涕泪纵流。

突然旁边又有一阵骚动,两名男子扭住了一个准备走开的人,从他的身上搜出了钱包。失主是一名肥胖的女子,她接过钱包,用她戴着戒指的宽厚手掌,与小偷的脸撞击出一连串富有节奏的清脆嘹亮的响声。一阵响声过后,小偷的脸上血迹斑斑。这名小偷是转移钱财的。

围观的人群大声叫好。

搭架子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他看到这种场面,惊慌失措,准备开溜。身后一名男子一个鱼跃,将搭架子的扑倒在地,搭架子的满脸是血,爬起来后,两股战战,一步也不敢迈动。

三个小偷聚集在了一起,围观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伸出愤怒的拳脚,纷纷落在三个小偷的身上,而抓住这三名小偷的青年们反而在阻挡着雨点般的拳脚。他们是民间反扒大队的,据听说他们都是一些退伍特种兵和武术队的人组成的。

我在一边看得激动万分,恨不得欢呼雀跃。

 

当天晚上,这个小分队只有我一个人回到了大本营,大本营又换了地方。瘸狼在总结会上狠狠地批评了我,他说我空长了一副健壮的身体,见死不救,胆小如鼠,非常不称职。

我因为该出手时没出手,受到了组织的惩罚,当天晚上,我被饿饭,还遭到了吊打。

我被反绑着双手,吊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天花板上,在应该出现吊灯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吊环,这可能是他们专门为吊打而设计的刑具。被吊起来后,我先感到双臂疼痛,接着是酸楚,最后就彻底麻木了,好像不是自己的双臂。

我想,打手的后面都有人监视,回来后向大本营举报打手的表现,那么,是谁在背后监视我?他向大本营举报我一些什么情况?

瘸狼先进来了,他拿起竹片,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身上,竹片像一团火,将我本已麻木的身体烤得火烧火燎。我全身仅存的的力气全部都聚集在竹片与身体接触的部位,用以抵御疼痛。

瘸狼将竹片交给了接蜈蚣出来的那个中年男子手中,他抡起竹片,竹片带着啸声落在我的背上,我背部的肌肉下意识地快速抖动着,将疼痛发散到全身。

那天晚上,所有回到大本营的小偷都用竹片抽打了我。两个小时后,当我被放下来时,身上血痕密布,好像披满了绶带。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深仇大恨,我想着赶快离开这里,把这些情况都告诉警察,把这些渣滓全部抓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螃蟹住在一间房屋里,螃蟹看到我回了房间,只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继续内涵丰富地嚼着槟榔。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遇到那名同事的情景,他问我年终奖发了多少的时候,螃蟹就走在我的身边。

螃蟹是个话痨,要从他的口中掏出话来并不难,他的嘴巴有两个功能,一个是说废话,一个是嚼槟榔。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故意不看螃蟹,我悠悠地说:“最近,我听到有人在谈论你,说一些对你不好的消息。”

螃蟹也不看我,以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说:“谈论我?谈论谁谁还不知道呢,哼。”我偷眼看到他面容呈闲云野鹤状。

我继续说:“有人说你是雷子,真的。”

螃蟹忍不住了,他站起来看着我说:“你才是雷子,以为我不知道?”

我笑着说:“我是雷子?我哪里像雷子?”

螃蟹以一副炫耀的口吻说:“人家都问你发了多少年终奖,那肯定是你的同事。你今天看到蚂蝗他们挨打,不但不上去帮忙,还在背后偷着笑。”

我故意说:“谁说我没有帮忙?我好几次冲进去,都被人群挤了出来。”

螃蟹说:“你以为我是瞎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原来今天监视我的是螃蟹。但是我又不能点破。

螃蟹继续絮絮叨叨:“你看到人家打蚂蝗,你站在旁边看。蚂蝗挨打,你还笑了。”

我回想当天的情景,一直不知道螃蟹躲在什么地方,居然连我的面部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瘸狼为了达到以贼治贼的目的,几乎每天监视的人和盯梢的人、打手都会不断更换。小偷不知道谁在监视,打手不知道谁在盯梢。瘸狼绝对能够做一名合格的企业高级管理人员。

我心中电闪雷鸣,而外表波平如镜,我说:“我他妈的才不是雷子。大过年的,我是雷子,我早都回家了。不过,我听到人家在背后谈论你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螃蟹不言语了,我相信他此刻一定着急地等着我说出是什么事情。但是我偏不说。

我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情,要是让老大知道了,你就性命难保。”

螃蟹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走到我床边说:“都是男子汉,痛快点,说我什么了?”

我还是故意不点破,我说:“你应该知道说你什么,但是他们只是瞎说,没有证据,而我是有证据的。”

他急迫地问:“什么证据?”

我不急不迫地说:“你知道的。”

螃蟹还在硬撑着,他问:“我知道什么?”我听到了他节奏混乱的呼吸声。

我说:“都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过得去就行了,谁也别为难谁,要是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

螃蟹着急地解释说:“我没有给老大说你的事情啊,我给谁都没有说。他们三个被抓进去了,你一个人回来,老大肯定要处罚你的。”

老大?谁是老大?是瘸狼吗?是那个老头吗?还有另有其人?

 

我知道螃蟹这张破嘴是个漏斗,什么秘密都能漏出来。螃蟹盗窃的水平相当于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而说话的水平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孩子。他非常好卖弄,他是一个“大愚若智”的人。

我故意以瞧不起的口吻说:“你能和老大说上话?你连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螃蟹急急忙忙地说:“我当然知道。”

我说:“人家老大是不会和你们这样的小鱼小虾见面的,你知道个屁。”

螃蟹骄傲地说:“反正我知道,你是不会知道。”

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白胡子老头嘛,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螃蟹以一种讥讽的口气说:“嗷——那就是白胡子老头了。”

从螃蟹的口气中听说,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老大,那么他又是什么身份?那天两个盗窃团伙冲突的时候,他就站在黑帮老大——那个大胖子的身边,难道他不是老大?那他是谁?难道帮中还有身份比他更高的人?

我继续套问螃蟹,然而螃蟹就是不说谁是老大,只说我见过老大的。他说:“帮中有纪律,谁乱说老大,是要被割了舌头的。”

我想,只在三岁智商这个年龄段混的人,又怎么能够成为小偷?难道帮中老大不担心他被抓住后和盘托出一切?我故意说:“像你这种意志不够坚定的人,进了局子就什么都给人家说了。”

螃蟹认真地说:“我当然不会说。老大说了,只要我进了局子,雷子一问三不知,我一直这样做的。雷子就甭想从我这张嘴巴里问到什么。”

盗窃团伙里的每个人,不论职务大小,智商高低,都对老大忠心耿耿。

然而,他们为什么对我隐瞒谁是老大?

 

那天晚上,螃蟹还向我说起了这个盗窃团伙中的其他人。人类可能都有在背后议论是非,臧否人物的嗜好。

我们先谈起了瘸狼,他说瘸狼以前是在临近一座城市做老大,后来帮中的老二取而代之,将他赶了出来。临赶出前,那个老二切断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于一个小偷来说,失去了食指和中指,就等于恶狼失去了利爪,变成了斑点狗;毒蛇失去了毒牙,变成了皮管子。还有谁会惧怕它们?

既然螃蟹能够娓娓动听地谈起瘸狼,那么瘸狼肯定就不是老大了。螃蟹说,瘸狼有老婆有孩子,他们也都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瘸狼是在事业鼎盛期的时候娶的老婆,据说老婆很漂亮。瘸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座城市全家团聚。瘸狼用他残缺的手指牵着老婆孩子的手,一起走在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旷野,人们都会羡慕这富裕的一家三口,却不会想到瘸狼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沾着血腥。

我问:“瘸狼看起来很精明啊,怎么还能让人家抢了位子?”

螃蟹笑着说:“精明?精明顶个屁用?人家老二来头比他大得多,他把地盘拓宽了,人家撵走了他,占个现成的。”

我问:“那个老二有什么背景?”

螃蟹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当地的地头蛇。先是垄断了整个屠宰市场,后来国家不让私宰了,就踏进了我们这个行业。那小子太厉害了,现在整个城市的市场都是他的,听说手下弟兄有好几百个。”

瘸狼不能偷窃了,就来到我们这座城市,做了一名教官,用他的丰富经验来培训小偷。

原来小偷江湖也是风云变幻,改朝换代,优胜劣汰,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我无意中扭头一看,看到窗户上映着一个大大的人影。那天晚上的月亮像一把新磨的镰刀,不圆,但是亮光闪闪。

螃蟹那张破嘴依然在喋喋不休,我则闭上了嘴巴。螃蟹说到了瘸狼的独断专行,认为他不久就会被人撵走,因为他不得人心,他问我:“你说是不是?”我没有吭声。螃蟹气愤地说:“他妈的你让我说,自己倒先睡着了。”我还是一声不吭。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几分钟,窗外的黑影离开了。

盗窃团伙里处处陷阱,就连夜晚睡觉也有人在外面偷听。我仔细地回想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猜测着天亮后会有什么不测在等待着我。

 

第二天,我在恐惧中度过,我一直担心偷听的人会告密,然而,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说明了两种情况,一种是偷听的人没有告密;一种是偷听的人告密后,他们暂时按兵不动,放长线钓大鱼,制造更大的阴谋。

没有告密是不可能的,我更倾向于第二种情况,我不得不做好应对的准备。

既然小偷们面对警察的时候能够一问三不知,那么,如果有瘸狼他们问起我昨晚的事情,我也一口咬定不是卧底。那么,剩下的罪名就只有打听老大的情况了,我反正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相信好奇带来的处罚应该不会太重。

24小时过去后,蚂蝗们没有再回来,大本营里一片慌乱,他们不得不做好了应变的准备,这帮老鼠一样的小偷,从小区搬迁到了郊外一幢残破陈旧的居民楼里。

当天下午,小偷们才出街了,瘸狼训话说,目前处于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小心谨慎,不要留下纰漏,“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天我的搭档又换了,小偷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眼泡浮肿,好像还没有睡醒;搭架子的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嘴唇凸起,鼻子扁平,长得很像北京猿人;而转移钱包的则是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男子,戴着眼镜,很像刚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然而,我却不知道我的后面,是谁在监视我。

我们四个人,每个人相隔几十米,迤逦走向大街。小偷在前,接着是搭架子的,后面是转移钱财的,然后是我。我的后面看不到跟踪的人,也许跟踪的人已经事先埋伏在我们干活的那条街道上,也许就掩藏在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经过了一片小树林边,突然看到小偷面对着树林在撒尿,而前面则是搭架子的和转移钱财的在慢腾腾地走着,按照规定,走出大本营后,四条线上的人就各负其职,不能聚集在一起,免得被反扒大队一网打尽。我走到小偷的身后时,看到小偷用眼睛的余光在看着我,他悄声问:“你真是警察叔叔?”

我一惊,放慢了脚步,也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猜不到他问我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小偷都把警察叫雷子,而他叫警察叔叔,他是不是老大派来试探我的?

我装着没有听见,继续向前走。他系好裤子后,就一路小跑着超过了我,超过了大学生,又超过了北京猿人。在北京猿人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装着无意地回头看看,又向前走去。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少年小偷的名字叫蟋蟀。在盗窃团伙里,处于最底层的少年小偷,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小昆虫的名字,这些昆虫以草木为食,如蟋蟀等等;再高一级的,则是乞丐团伙里的小头目,每个人负责一个小分队,他们的名字以小动物为名,这些都是肉食动物,如螳螂等等。而更高一级的,则是瘸狼这样的大型肉食动物。

蟋蟀走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了我们今天行窃的地方。蟋蟀的脚步放慢了,他不时地回头观望着,看起来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兔子。

我一直在想着,蟋蟀为什么会那样问我?他是老大派来的暗探,还是听到了别人的议论?也许整个团伙里小偷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只有我还蒙在鼓里,以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卧底。我就像那只被猎人追赶的鸵鸟,把头埋在沙窝里,却把肥大的屁股露在外面,以为别人看不到自己。

我想着想着,禁不住冷汗直冒,算了,暗访到此结束,赶快逃离这里。

然而,又怎么才能逃离呢?

 

后来,那件突然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因为这天是我的生日,我在看到大街上红红火火的气氛,看到人们采购年货的喜气洋洋的情景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日来到了。

然而我的生日只能自己独自度过,这些年一直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在出外采访的时候,遇到什么就吃什么;在没有采访的时候,我就买一碗兰州拉面给自己过生日。

每年的生日,母亲都会给我打电话,然而,今年的腊月二十八,我暗访盗窃团伙,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母亲一定给我打电话了,可是无法打通,她老人家一定很着急。我该怎么办?

我正想着母亲,突然看到前面一阵骚动,蟋蟀跑向了一条巷子里,边跑边回头,满脸惊恐;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发足追赶,跑成了一溜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奔跑,也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

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很快就在人群中追上了蟋蟀,他们一人拉着蟋蟀的一条胳膊。蟋蟀挣扎着,哭喊着,身体扭动着,像一条被海水冲上了沙滩的鱼。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蟋蟀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小偷。”

北京猿人打了蟋蟀一巴掌:“胡说,快点回家,你妈还等着你。”

蟋蟀挣扎着喊:“不去,不去。”

北京猿人和大学生一人拖着蟋蟀一条胳膊,拖着蟋蟀向前走去。蟋蟀的眼睛望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但是人群的眼睛一片茫然。

人群里突然挤进了一个人,有四十开外,此前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叫蜘蛛,是个团队小头目,莫非今天是他在暗中监视我?蜘蛛一脸都是歉意,他抱着双拳,向周围的人连连作揖,他说:“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我是这孩子的伯父,孩子有神经病,跑出来几个月了,我和他父亲,还有哥哥一直在找,今天终于找到了。”

蟋蟀还在努力地喊着:“他们是小偷,他不是我的伯父。”

北京猿人又打了蟋蟀一个巴掌:“再胡说,看我扒了你的皮,快回家。”

蜘蛛在前面分开人群,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在后面拉着蟋蟀,人群纷纷向两边闪开,蟋蟀挣扎的哭喊声被闹嚷嚷的市声淹没了,他们像一叶扁舟,犁开了海面,眼看着就要驶入茫茫大海。

我站在人群外,心如火焚,不知道该怎么办。

 

蜘蛛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站在道路中间,出租车在他的面前戛然而止,蜘蛛拉开车门,看到车里坐着乘客,只好又关上车门。他一连拦住了三辆出租车都是这样。临近春节,出租车供不应求。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个神经病少年,临近春节,被家人千里迢迢地找到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人群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他们心情轻松愉快,宛如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南来的北往的,继续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走亲访友,置办年货。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蟋蟀的身边,我看着惊恐不安的蟋蟀,问北京猿人:“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北京猿人扭头不理我,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鼓起并蠕动,他情绪很激动。蟋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全身抖动着,他用羊羔一样无助的眼神看着我说:“叔叔,快救救……”大学生一把捏住了他细细的脖颈,将他后半句话生生捏了回去。蟋蟀吐着舌头,脸色憋得乌青。

我抓住了大学生的手腕,让他被迫松开了蟋蟀的脖子,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学生看了看我,没说话,北京猿人愤愤不平地说:“这狗崽子想逃走。”

北京猿人的话音刚落,街口突然驶来了一辆警车,凄厉的警报声像鞭子一样打在他们的身上,北京猿人脸色铁青,大学生脸色苍白,蜘蛛像一只被点着了尾巴的猪一样,拼命逃进了人群里。

可能有人拨打了110,我想。

 

巡警将我们四个人带进了派出所。这个派出所和我上次走进的那个派出所不是一家。盗窃团伙的势力范围很广阔,涵盖了好几个派出所的管辖区域。

蟋蟀先被警察带走了,我和北京猿人、大学生则在留置室里等待着询问。北京猿人趁看守的警察不留意,悄悄地竖起了两个指头。两个指头代表着,等到我们接受警察询问的时候,就按照第二套说辞。这些说辞里包括: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做什么工作?刚才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话等等。为了应对警察的审讯,盗窃团伙里早就有了好几套八面玲珑的说辞。第一套说辞是我们都在郊外的一家工厂打工,郊外确实就有这样一家工厂,连经理的名字年龄我们都了如指掌;第二套说辞是我们刚刚在某某饭店吃饭认识的,某某饭店在什么位置,饭菜的价格,我们也一清二楚。还有第三套,第四套……如果小偷小分队被抓获,只要负责人审时度势,暗示大家按照哪套说辞,大家就都有了应对之策。

我是最后一个接受询问的,北京猿人和大学生被叫走后,再没有回来,不知道他们被放走了,还是被看押在另外的房间。

我走进指定的房间,看到房间空空荡荡,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张简陋的木头桌子,桌子后坐着两名警察,年轻的一位埋头书写,年长的一位看着我,他的眼神像鹰一样尖锐。

年长的那位问过了我的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等情况后,突然话锋一转:“你做小偷几年了?”

我摆着手说:“我没有做过小偷。”

“没有做过小偷,怎么和小偷在一起?”

我向他说起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说起了自己如何打入盗窃团伙,如何和各种各样凶恶的盗窃分子周旋,他不相信,他说临近春节,报社早就放假了。

我说出了那个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还说了那名警官的名字,我说我的情况他全部知道。我还说起了我工作的报社的名字,还有报社的值班电话,报社领导的名字。我说我的情况他也知道。每次我出门暗访的时候,报社只有极少数几个相关领导知道我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年轻的警察出去了,年长的警察留下来和我聊天,他问我都暗访过一些什么,暗访过的那些行业内都有些什么秘密。我说起了我以前暗访的一些经历,说了职业乞丐里的金字塔结构,说了职业卖血者的无奈和无助,说了键盘手和酒托的无耻与秘密……他不动神色地听着,偶尔拿起笔在纸片上划一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年轻的警察进来了,他悄声向年长的警察说着什么,我看到年长警察的眉毛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点点头。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得到了验证。

 

那天,在派出所里,我还与蟋蟀单独交谈。蟋蟀的经历让我震惊不已。

半年前的夏天,北方一个炎热的午后,知了在树叶里长声嘶叫,野狗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初二学生蟋蟀和一名同班男生翻越校园的围墙,来到了集市上。

农村的集市,十天才有一次。他们像飞出笼子的鸟雀,在短短的街道上,从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到这头,目光浏览着有限的商品。后来,他们停在了一个卖枣沫糊的老头跟前,老头的枣沫糊放在一个巨大的葫芦里。

那时候,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们问老头:“还有没有枣沫糊?”老头说:“有啊。”他们摇晃着葫芦说:“这才有多少啊?能够我们喝吗?”老头是个倔脾气,他说:“你们喝完了,我一分钱不要;你们喝不完,喝多少碗算多少碗的钱,一碗五毛。”

他们提起葫芦掂量掂量,感觉没有多少,就放心大胆地坐下来,让老头把枣沫糊倒在瓷碗里。老头盛一碗,他们喝一碗,转眼间每人已经喝了四碗。蟋蟀站起来摇摇葫芦,感觉到里面的枣沫糊并没有少多少。他的手伸进口袋里,口袋里只有两元钱。他悄悄地问那个同学,那个同学说他只有一元钱。

怎么办?到了现在,就是把毛驴吆到了半坡,能上去要上,不能上去也要上。坐下来,喝!

每个人又喝了三四碗,他们感到肚子里像揣着一个篮球,压迫得五脏六肺都不舒服。站起来,接着喝!

后来,他们一个人喝了十一碗,一个人喝了十碗,老头惊讶地看着他们,背着葫芦扬长而去;他们相互搀扶着,慢慢地挪向学校的方向。

他们异常痛苦地走到了街口,听到上课的铃声响了,然而,他们像临盆的孕妇一样行动困难,他们知道今天晚上回到学校一定会受到老师的惩罚。

后来,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街道边的石头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惴惴不安地想着将要到来的惩处。那时候,乡村老师打起学生来,都比较狠,而家长丝毫也不会见怪,他们信奉“沟板子底下出秀才。”

这时候,一个染着黄头发的青年来到了他们面前,那时候的农村,染发的人还非常少,染发在老辈人眼中是流氓的标志,而在蟋蟀这样年龄的叛逆少年眼里,代表的是有钱和时尚。蟋蟀他们不知道,那个染发青年一直在旁边观看着他们,从他们坐在街边喝枣沫糊,到现在他们坐在街边愁眉苦脸。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对陌生人毫无戒备心,他们对任何人都没有设防,他们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他们一样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染发青年说自己刚刚从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回来,那时候,这座城市的方言经过电视剧的传播,成为了一种比普通话更高贵的语言,染发青年几句惟妙惟肖的卷舌音让蟋蟀们相信这个青年就是财富的象征。

染发青年说自己在南方一座外国人开办的工厂里做事情,低头抬头看到的都是高鼻深目的老外,工厂里也有很多像蟋蟀这样的少年,他们一月的收入就有几千元钱。染发青年那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巴,给蟋蟀们描绘出了一幅美丽场景,让蟋蟀们心驰神往。那些年,蟋蟀家庭全年的收入也仅有一两千元。

蟋蟀说:“我想去南方,可是我没有车费。”

染发青年说:“我先替你垫上车费,以后从你的工资里扣除。”

蟋蟀和那个同班同学欣喜若狂。

为了逃避老师对他们迟到的责罚,两个少年决定闯荡江湖。

当天晚上,蟋蟀安排他们住在县城的宾馆里,天亮后,又坐长途汽车来到省城,接着,再坐飞机。坐在飞机上,蟋蟀和同班同学都在想:同学们知道自己坐上了飞机,会该多么羡慕啊!

飞机来到了南方那座城市后,蟋蟀没有进入工厂打工,却进入了这个盗窃团伙,而他的同班同学进入了另一个盗窃团伙,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那个染发青年是个掮客,或者叫人贩子,他和他的同伙经常游荡在北方学校的周边,把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诱骗到南方,卖给盗窃团伙、乞丐团伙,或者打黑工的工厂,甚至还把一些女孩子卖到卖淫团伙。

此后,蟋蟀也再也没有见过染发青年。

蟋蟀在瘸狼的培育下,忍受了千般痛苦,成为了一名小偷。小偷上岗后,先要实习三个月,三个月有了业绩,被警察抓住后,没有出卖组织,就会转正为职业小偷。职业小偷每次出街,都有任务,偷不到一千元,就要受到处罚。而偷到一千元后,按照10%的提成给小偷。

蟋蟀年龄太小,他的提成都存在瘸狼那里,他花钱的时候,向瘸狼要就行了。尽管有了钱,但是蟋蟀知道自己的钱不干净,他非常憎恶自己的职业,他一直寻找着机会想跑出去。

两个月前,蟋蟀逃跑差点成功,可是一道两米高的围墙挡出了他的去路,他被抓住了。在大本营里,蟋蟀遭受了毒打,差点被打死。第二天苏醒过来后,身体异常虚弱,小偷们只让他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三天又逼迫他去偷钱包……蟋蟀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逃出去,直到今天,他终于逃出了魔窟。

蟋蟀说:“上学是最好的,我想回家上学。”

我想起了以前解救过的两个被乞丐团伙操纵的盲人少女,报社派我一直把她们送回家中,于是,我对蟋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送你回家的。”

蟋蟀说:“谢谢警察叔叔。”

我感到很奇怪,他怎么会把我当成了警察?我问他,他说,昨天晚上,他偷听了我和螃蟹的谈话,听到螃蟹说我是警察。

原来昨晚窗户上的阴影,是他的身影。我心中放下了千斤重担。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这个派出所的所长,他说,他们想让我回到盗窃团伙充当内线,配合他们行动,将这个窝点一举摧毁。

我很高兴。

所长说,为了消除盗窃团伙的怀疑,他们已经把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先放回去了,等一会儿,再让我出去,他们在后面跟踪着我。

我想起了武侠小说中常常写到的跟踪,走在前面的人在岔路口留下一个代表自己帮派的记号,这个记号只有本帮的人才能看懂,而别的帮派的人则不知所云。后面跟踪的人循着记号,就能一路追来。金庸的小说《书剑恩仇录》中有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十四弟被关东三魔胁迫而行,一路上就是留下了这样的印记,才让陈家洛们能够找到并解救了他。

我问所长:“我一路上需要留下什么记号吗?”

所长笑着说:“那都是小说里胡乱写的,要跟踪一个人,哪里会留下什么记号。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回到小偷窝点里,我们会找到你的。”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走到了另一条街道上,走进了一家小饭店里。多天的暗访快要结束了,我的身份依旧没有暴露,我觉得轻松而兴奋,便点了一盘蔬菜,要了一瓶啤酒,准备好好犒劳自己。

邻桌是两个中国人和一个老外,他们喝得兴致很高。老外用醋溜普通话说:“你们中国人真自信啊。满大街都写着中国很行,中国人民很行,中国建设很行,中国工商很行,中国农业很行,而且你们招商很行,浦东发展很行,深圳很行,东莞很行,邮政也很行……”

我听着他的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两个中国人也如坠五里雾中,老外又用手指指着街道对面的牌子说:“你们看,那里还有华夏很行,华夏不就是你们中国人吗?”

我一看,差点笑出声来,他指的是华夏银行的牌子,原来这个老外不懂中国文字中的多音字,他把银行念成了“很行”。

我刚刚把笑声吞回去,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一回头,看到北京猿人和大学生站在后面,北京猿人嬉皮笑脸地说:“等你很久了,怎么现在才出来。老大发脾气了,快点走。”

后来,我才知道,这天发生了两件事情,除了蟋蟀逃走外,还有两个小偷也逃走了。这两个少男少女是一对恋人,他们在戒备森严的大本营和声色俱厉的老大眼皮底下谈恋爱,居然无人知晓。

按照规定,盗窃团伙实行军事化管理,团伙里的男女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一旦发现谁蠢蠢欲动,必将处以严惩。然而,春天来了,万物萌发,动物们的性欲也被春风悄然唤醒。猫开始叫春,羊开始怀胎,狗开始生仔。歌德说过,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爱慕?更何况,盗窃团伙里的少女都是从小受到特殊训练,身材窈窕,风情万种,心怀鬼胎的男子一见就会动心,她们常常依靠色相来偷窃。

这对少男少女瞒住了所有人,这天派活的时候,瘸狼将这两对隐秘的恋人分在了一组,少女做小偷是不需要搭架子的,她们可以趁男子意乱神迷之际,手指触及男子的各个部位,他们只需要一个转移钱财的人在一起偷窃就可以了。

打手在随后的回忆中说,少女站在街口,装着等人,一个神情猥琐的中年男子走上去搭讪,几分钟后,少女就和中年男子手挽着手走向江边,少男跟在后面,打手又跟在少男的后面,而监视这一个行动小组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躲藏在什么地方。又过了几分钟,他们搂抱着继续前行,少女轻而易举地摸遍了中年男子的天窗、阳台和地道,就像触摸自己的口袋一样,而像猪一样蠢笨呆滞又想入非非的中年男子还浑然不觉。他坠入了自己一厢情愿的黄粱美梦中。

少女一只手搂着中年男子,一只手从中年男子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厚厚的钱包,转交给了跟在后面的少男手中,中年男子的脸上依旧是憧憬和向往的神情,少男将钱包装在裤子口袋里,依旧若无其事地跟在少女的后面。

中年男子搂着少女来到一家宾馆门口,少女的脸上写满了娇羞,她让中年男子先进去开房,自己在宾馆门口等候。中年男子走到前台后,一摸口袋,脸色大变。

中年男子神情萎靡地回到宾馆门口,少女故意问:“怎么了?”中年男子快要哭了,他低头钻进了人群里。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个模样清纯的少女是一个久经江湖的小偷。

少女、少男、打手、监视的人依旧走上大街,他们像一张渔网,在人海中搜捕钱包鼓鼓又色心重重的鱼,大海中从来就不缺少鱼。

后来,他们走进了地铁站,买票进站,打手和监视的人也买票进站。就在乘上通往地下的电梯时,少女和少男好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样,一路飞奔到了地铁站台,挤进了地铁里,打手和监视的人追过去后,地铁沿着轨道无声地消失了。

他们只能怅然而归。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大本营,大本营又转移了,这次是在郊外一座废弃的工厂里,砖砌的高大的烟囱直插云霄,破旧的厂房里落满尘埃,青瓦覆盖的房顶上长满了苔藓。此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小偷们的总结会是在饭厅举行的,饭厅里点着几根蜡烛。饭厅空旷而高大,完全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特点和格局。我们坐在水泥石墩上,因为胆怯而沉默不言;瘸狼面对我们坐在水泥石桌上,因为悲痛而如丧考妣。

短暂的沉默后,瘸狼站起来了,他哀叹着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他恶毒的眼光像一把利剑从我们的头顶掠过,让我们的头发窸窣作响。他语气一变,开始大骂三个逃走的小偷,他说少女是个公共厕所,谁都可以上;蟋蟀和少男天生下贱,只适合做乞丐。在小偷们的眼中,他们自认为比乞丐的档次要高得多。

那天,瘸狼像个疯妇一样,想起谁就骂谁,嘴巴里全是污言秽语,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上蹿下跳,手舞足蹈,虽鸡狗不得宁焉。

我想,瘸狼是在上演最后的疯狂。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盗窃团伙已经落入了警察的视线。

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到螳螂、螃蟹、蜘蛛,还有接蜈蚣出来的老鼠眼睛,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这可能仅仅是一个底层会议,而中层领导是不参加的。

在那天的总结会上,瘸狼还说起了工资和年终奖的问题,他说一线员工们的提成暂时存放在公司里,他把这个盗窃团伙自称为公司,而那些直接下手偷窃的少年则是一线员工。他说这样做是为了这些一线员工着想,等到有一天他们想离开了,结婚生子了,公司就会全部兑现。二线员工的工资按照业绩提成,也会一月发一次,而我则属于二线员工。我来到这里后,还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瘸狼说年终奖很快就会发放,让大家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春节。他说工资和年终奖的发放标准是:向一线员工倾斜,向公司领导倾斜。

我明白,这样的标准,其实就是向他们这几个人倾斜。一线员工的工资由他们“保管”,而工资奖金又向他们几个人倾斜,最后,整个盗窃团伙的绝大部分收入,就被他们几个人私分了。

瘸狼还让大家要向长远考虑,要有战略眼光,不要只盯着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着传销团伙讲师口才的瘸狼,还用了一句成语。

 

瘸狼正在循循善诱的时候,突然手机响了,他刚一接听,就脸色大变,呼叫赶快吹灭蜡烛。

蜡烛吹灭后,饭厅里陷入了一片黑暗。小偷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我明白,可能是警察进入了这家废弃的工厂。

小偷们分成了几股,像几股浊流一样,在黑暗中流向了工厂不同的方向。我跟在几个小偷的后面,躲藏在一堆炉渣后面,借着暗淡的天光,看到有两个人走进来了,他们向前走了几米后,似乎发现走错了路,又转头走了回去。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警察。

 

我们从工厂围墙的一个豁口出去,看到街巷里依然人流穿梭,路灯下,性急的男孩子蹲下身子点炮竹,火苗还没有靠近引信,就吓得往后退缩;围观的孩子捂着耳朵,眼睛紧紧地盯着炮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恐又兴奋的神情;女孩子站在墙根下放手花,手臂画个圈,星星一样的火花就四散飞溅;远远近近的炮竹零零散散地响起来,马路上的行人提着年货脚步匆匆。新年快要到了。

街口驶来了一辆警车,闪闪烁烁的警灯让这个平静的夜晚蓦地变得气氛紧张。我们赶快分散行走,装着谁也不认识谁,可是每个人的怀中都揣着一只兔子,斜眼看着警车,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如果做了犯罪的事情,看到每辆警车,看到每个警察,都会恐惧,都好像是来抓捕自己的。其实,那是一辆城管的车辆。

城管车辆过去后,街道口又来了好几辆警车,警笛撕扯着黑色的夜空,街道两边的人全都停下脚步观看,只有我们藏在人群背后,恐惧万分,悄悄地加快了颤抖的脚步。

这几辆警车在废弃的工厂大门口呼啸而过。接着,我看到两名身穿夹克的男子走到了路灯下去,他们的腋下夹着砖头大小的黑色手包,他们就是刚才走进工厂的那两名男子。但是,我还是不能判定他们是不是警察。也许他们真是警察,在工厂看到我们撤离后,就通知了警车。也许他们只是过路人。

前面突然又出现了几名巡警,他们排着一路纵队走过来,我们刚刚回复平静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走在前面的小偷挡在了出租车前面,出租车还没有停稳,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其余的小偷都像螃蟹一样,七手八脚地爬进车厢。

出租车开走了,引擎声听起来就像喘息声一样,挤在出租车里,我想:小偷们怎么知道今晚警察要出动?是谁刚才给瘸狼打电话?

我又想,一个犯罪团伙,能够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存活这么多年,一定有它稠密而敏感的关系网。

 

那天晚上,出租车一直将我们拉到了远郊的一个小镇上。东南沿海城市的小镇都很繁华,四周星罗棋布地分散着大大小小的工厂,它的规模和发达程度不亚于北方的一些地级城市。小镇上的旅社鳞次栉比,会一直营业到天亮。

在出租车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偷一直在对着电话嗯嗯啊啊。来到小旅社后,他掏出身份证进行登记,天知道他的身份证是真还是假。然后,我们几个人就窝在一间小房间里,等待天亮。有人躺在床上睡着了,拉着绵长的鼾声;有人睡不着,坐在地板上抽烟;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逃难的人。

小胡子也没有睡着,我知道他是这几个人中的小头领,就掏出烟“孝敬”他。从加入盗窃团伙到现在,我还没有领到一分钱,可见,盗窃团伙里也存在腐败和贪污。

小胡子问我:“你以前做什么?”

我说:“我以前是挖煤窑的,看到同伴死了,就跑出来了。”

小胡子说:“哎呀,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穷得揭不开锅,谁愿意干那个事情。还是干我们这一行好啊。”

我趁机问:“你当初是怎么走上这一行的?”

小胡子悠悠地抽口烟,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副老辈人在小辈人面前回忆往事的沧桑神情,他说:“说来话长啊。”

小胡子出生在安徽农村,从小就有偷鸡摸狗的习惯,上学时偷同学的钢笔本子,暑假时偷老农的西瓜,冬天偷人家晾晒在门口的腊肉。后来,因为小偷小摸的毛病,被学校开除了,这进一步加快了他的职业化进程。小胡子说起这些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愧疚,相反的,显得很炫耀,好像是在说起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辉历程。

我问:“你一个人很危险啊,你是怎么找到大家伙的?”

小胡子说,被学校开除后,他就来到县城,乡下没有什么可偷的,人都穷,而县城的工厂和机关有上班的人,有钱。这时候他还是单干,做一些撬门扭锁的活路。有一年,他大年初一偷了一家工厂管伙食的办公室,偷到了大量的零钱和饭票,本来想把这些饭票扔了,又舍不得扔掉。年后工厂门口的商店开门了,他就把这些饭票卖给商店,没想到被一伙窃贼发现了……

我问:“他们怎么会发现你?”

小胡子说:“这个伙食房他们早就盯上了,准备年后动手,没想到被我抢了先,他们就想知道看是谁拿的,结果就在商店发现了我。”

我想,小偷的脑瓜子确实都很够用,知道丢失了饭票,就在工厂门口的商店等候,果然就将小胡子抓了个正着。

后来,小胡子就加入了这个盗窃团伙,这是一个在县城盘踞了几十年的团伙,树大根深,偷窃技艺代代相传,老一辈传道授业解惑,新一代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个团伙的组织机构和人员构成,外界根本就无法了解。

再后来,团伙里的成员发生内讧,小胡子就跟着其中的一个头领一路南下,走一路偷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来到了南方这座沿海城市。

小胡子说:“我准备过了年,就金盆洗手,买了房子结婚。”

我问:“这些年你能存多少钱?”

小胡子说:“也就是百十来万。”

我大吃一惊,一百多万,这是我努力工作一辈子也无法赚到的数目。

小胡子还向我说起了他得意的杰作,就是根据一张碎纸片判断出了一个人经济能力。有一次,他看到一个粗心的女子,买了一盒化妆品后,把购物单随手扔在地上,他捡起来一看,那上面标价200多元。在小县城,能拿200元买一盒化妆品的,一定是那些当官的女儿和煤老板的家人。她判断出这个女子身上有钱,就跟踪了一路,拿了一路,从钱包到手机,从化妆品到购物卡,那这个女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掏空了。

“干我们这一行,需要多方面的才能。”小胡子说。

那天晚上,小胡子一直在我的面前炫耀他的经历。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朦胧睡去。

睡梦中,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将我吵醒,我睁开眼睛,看到小胡子拿起电话,又在哼哼哈哈一番,然后大喊:“他妈的,都起来,开工了。”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这一群蓬头垢面上,他们木然地伸胳膊蹬腿,看起来像是一堆烧焦的木桩。

临近春节,正是人们疯狂购物的时候,也是窃贼们频繁活动的大好时机,每个盗窃团伙都不会放过这样的黄金时段。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后天就是新年了。

我们又来到了一座小区里,来到了顶楼的一套房屋里,这里是盗窃团伙的另一处大本营,此前,我曾经跟着他们来过这里。

这天,所有的成员全都到齐了,包括昨天晚上没有看到的螳螂、螃蟹、蜘蛛等中层领导。瘸狼发表讲话说,春节临近,警察加强了打击力度,所有人都要小心行事,缩短距离,紧密团结;每次干活前,都要仔细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看是否有雷子:得手后,不要恋战,快速撤离。春节期间临客增多,抢夺生意,扰乱秩序,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客气,要严惩不贷。

会议很短暂,然后大家分头行动。

这天,我的前面是不认识的三个小偷,我的后面是小胡子,这是我第一次能够看到后面监视的人。我们每个人相距十几米。

我们来到了一家银行的门口,走在最前面的小偷走进了银行,后面的几个人分散在银行的四周,密切观察,有的装着在等人,有的装模作样打电话,有的好像在欣赏街景。

我慢慢踱到了一个报刊亭的前面,一眼就看到了各家报纸的头版,都在报道昨晚查获的一个特大贩毒团伙案件,而贩毒团伙的交易地点,就在昨晚我们聚会的那个废弃工厂所在的街道旁。看来,昨晚我们是虚惊一场,那些警车和巡警是针对这伙毒贩的。

 

等到我转过身时,看到一名20多岁的,打扮时髦的女子从银行里走出来了,肩上挎着一个粉红色的背包。女子站在银行门口,伸手拦截出租车,可是面前驶过的每辆出租车上面都有乘客,她的表情略显失望,犹豫了一下,她就只好挎着背包向前走去。

女子走后,银行里走出了一个20多岁的面目白净的男子,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纯白色的围巾,那种模样很像传说中的五四青年。男子身后几米处,跟着我们的小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们又跟在少年小偷的身后向前走。小胡子紧走几步,赶上我后,在我耳边悄声说:“羊让人家盯上了,跟紧点。”羊,就是小偷们准备下手的对象。久历江湖的小胡子,一眼就能看懂羊所处的环境。可能,小偷认小偷,认得特别准。

女子右手按在挎包上,脚步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偶尔还会回头看看身后,显得很警惕。白围巾跟在她身后十几米的地方,他们的中间还走着三个人,一对搂抱着行走的恋人,一个脚步拖沓的中年人。我们一行人又跟在白围巾的后面。

又走过了几十米,白围巾和女子的中间没有行人了,这时候,身后一辆送矿泉水桶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来,白围巾突然靠向女子,又用左手扶住即将倒下的女子,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自行车也差点倒下了,送水人大声叫喊着,单腿撑在地面,才扶稳了自行车。白围巾离开女子后,快步走上前方,消失在了视线里。

“快追。”小胡子在我的身后喊。

女子还浑然不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嗔怪地对着送水人吼叫:“带这么多东西,怎么能走人行道?”她的右手依然按在挎包上。

小胡子带着我,还有搭架子的,很快就超过了少年小偷。小胡子紧紧地盯着前面的白围巾,脚步走成了一阵风。白围巾大概发觉了后面有人追赶,更是发足疾走,像一条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滑溜无比。

走过了大街,白围巾拐进了一条小巷,小胡子喘口气说:“狗日的跑不了了,今天就把他灭了。”白围巾显然是临客,他不知道这条小巷是条死胡同。

白围巾看到巷子里行人稀少,就奔跑起来,小胡子带着我们追在后面。跑了几十米,拐过一道弯,就看到前面是一道高高的围墙,足有三米多高,挡出了去路。

我们都幸灾乐祸地看着白围巾,慢慢地围上去,看他还往哪里逃。然而,接着我却看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白围巾回头看看渐渐逼近的我们,退后两步,突然发足向斜刺里奔跑,左脚踩在与围墙呈直角的一户人家的墙壁上,借助腾空的力量,双手抓住了围墙的上沿,一翻身爬上了围墙。他骑在围墙上,向我们投来讥讽的笑容。接着,就翻墙而过。

我看得目瞪口呆。

小胡子老羞成怒,他大声骂着白围巾,然后,逼迫我们搭人梯爬上围墙,然后又将他拉上去。骑在围墙上,我看到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建筑工地,刚刚挖开的地基里都是积水。建筑工地没有一个人,建筑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

来到这个建筑工地,确实很难再逃出去,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大门紧锁。白围巾站在距离围墙十多米的地方,点燃了一根香烟,悠闲地吸着。

我们笨手笨脚地跳下了围墙,向白围巾逼过去。小胡子告诫我们,别让白围巾跑了。其实,白围巾就没有打算逃跑,他冷冷地看着我们,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小胡子拿出电话,呼叫附近的小分队快来增援,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说遇到大侠了。

白围巾看到围成半圆状的我们,说:“都是道上的,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小胡子说:“既然是道上的,总该懂得道上的规矩。”

白围巾抱拳说:“我路过贵处,叨扰各位,马上就走,各位给个方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小胡子说:“把货留下,你走。”

白围巾笑着说:“这位兄弟话说大了。羊在前面跑,哪只狼叼到了,就算哪只狼的。”

小胡子说:“这是我们的地盘,货留下你走,绝不难为你。”

白围巾依然笑着说:“我不愿意呢?”

小胡子说:“那就对不起了。”然后,他看着我,做了一个让我上的动作。

我才不愿意上,我伸伸胳膊,做出一副正在准备的样子。搭架子的却先上去了,没有几个回合,就被白围巾三拳两脚打翻在地。我和小胡子一左一右扑上去,白围巾向后一闪身,动作异常敏捷,然后一脚踹向我,我连滚带爬地躲开了。据说,那些单独行动的小偷,江湖上叫独行侠,又叫独脚大盗,功夫都很好,果然是这样。

搭架子的从地上捡起半截木棍,劈头盖脸地砸向白围巾。白围巾一转身,从脖子上解下围巾,抡圆了,像风车一样,让人难以近身。围巾的两端闪烁着细碎的波光,那都是小刀片。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围墙外又翻进了几个人,那是在附近行窃的另一个小分队赶来增援。他们的带队是螳螂。白围巾看到我们人多势众,自己难以取胜,就又将围巾挂在脖子上。挂在脖子上的围巾两端,只看到流苏,看不到刀片,刀片掩藏在流苏下面。

螳螂就比小胡子聪明多了,他抱拳向白围巾说:“贵客盈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白围巾也抱拳说:“叨扰各位,未及登门拜访,恕罪恕罪。”

百晓先生螳螂又说:“四海之内皆朋友也,朋友来自何方?所欲何往?”

白围巾又抱拳说:“自来处来,去去处去。浮萍不定,来去无由。”

螳螂说:“痛哉,真独行侠啊。”

我听着他们说话,想不明白他们这些半文半白的话语,是从上辈小偷那里继承的,还是从电影中学来的。他们穿着现代服饰,说着这些拗口的话语,确实让人哑然失笑。

和白围巾比起来,螳螂小胡子们都算雕虫小技了。白围巾偷艺高超,武艺超群,还会轻功。据说,独行侠们最崇拜的人是燕子李三,燕子李三偷窃一生,独来独往,手到擒来,视万千捕快如无物,来无影,去无踪,毫发无损。但是,现在还有没有燕子李三这种高超的偷技,燕子李三有没有传人,就不知道了。

 

当天晚上,白围巾西装革履,脖子上依然搭着那条白围巾,显得异常儒雅。白围巾和这个盗窃团伙的所有成员坐在一家饭店里,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坐在我身边的话痨螃蟹悄悄告诉我说,肯定是老大看上白围巾了,想留下他。

然而白围巾神情高傲,看这个盗窃团伙的每个人时,都是鄙夷不屑的神情。说实话,白围巾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比谢霆锋还要挺拔英俊,比王力宏还要孔武有力,可惜,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干着鼠窃狗偷的勾当。

与白围巾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是瘸狼、螳螂、接蜈蚣出来的老鼠眼睛,还有几个没有打过交道的人,这可能是这个团伙的核心阶层,话痨螃蟹没有资格和他们坐在一起。

那张桌子上的气氛很怪异,每个人表面上对白围巾客客气气,但是我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压抑的愤怒,还有委屈和不服气。让人家独行侠在眼皮底下把活路干了,这种事情传到江湖上,这个团伙的每个人都没有面子。但是,大家好像都不好发作,只好把一腔怨气埋在肚子里。

瘸狼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开场白,话题无外乎就是欢迎白围巾来到这里,提前预祝新年快乐之类的话,接着就让大家吃好喝好,从明天开始放假,正月初七再聚集上班。

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场江湖高手之间的较量。

 

和白围巾坐在一张桌子上的,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盗窃高手,每个人都有一段辉煌经历,有的作案无数毫发无损,有的几进几出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有的能够用一根铁丝打开保险柜,有的走过一条街身上就会鼓鼓囊囊……然而,和他们坐在一起,白围脖依然视他们如无物。

白围巾偷窃的那名取款女子的钱肯定还在他的身上,按照江湖规则,如果不是流动作案,货必须保管三天,三天后一切风平浪静才能销货。白围巾尽管是独行侠,但是既然被留在了这里,肯定就要按照这里的江湖规矩办事,否则,江湖上传言开去,他就不能再在道上混了。再说,整整一天,这个盗窃团伙都有人跟着他,防备他逃走。他身上的货想销也无处可销。

螳螂向邻桌的一名少年一摆眼,那名少年心领神会,他端起酒杯,走到了白围巾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哥,俺敬你一杯。”

白围巾站起身来,一饮而尽,他右手端杯,左手放在桌下,放下酒杯后,他依然站着,面色如常,倒是旁边的螳螂神色尴尬,面露羞赧。

白围巾坐下后,吃了几口菜,又上来了一个人敬酒。白围巾应付自如,敬酒的人磨蹭了一会,又羞赧而退。

我知道,战争已经在桌子底下打响。

桌面上风平浪静,而桌面下剑拔弩张,交战已有几个回头,盗窃团伙攻,白围巾守。白围巾屡次化险为夷,大获全胜。

轮到老鼠眼睛出场了。

老鼠眼睛端起酒杯,走到白围巾身边,突然身子一歪,不小心将白围巾的筷子碰落在地,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蹲下身体捡拾筷子,却又与白围巾的身体撞在一起。我知道有好戏看了,急忙俯身在桌子下面,也装着捡拾东西,看到白围巾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紧紧地夹着老鼠眼睛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老鼠眼睛手掌一转,挣脱开夹击,转手去夹白围巾的手指,白围巾用手指格开了老鼠眼睛图谋不轨的手掌……双方在桌下你来我往,斗成一团,而桌面上的上半身都是一团和气,笑容可掬。

手指,就是窃贼交战的武器。

为了担心引起盗窃团伙的注意,我只好直起身体。老鼠眼睛也站直了身体,与白围巾碰杯后,又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看到明亮的灯光下,他脖子上的一根青筋勃勃跳动。

突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大家循声望去,看到瘸狼的脸变成了猪肝色,那只缺少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放在了桌面上,他看着墙角,阴阳怪气地说:“某人不要不识抬举!”

我知道他说的是白围巾,白围巾接连打败了这里的很多高手,瘸狼终于按捺不住了,然而,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两根手指报废,只能发发火气,却不能披挂上阵了。

白围巾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冷漠神情,对瘸狼理也不理。

门外来了一群客人,都是一些青年男子,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他们坐在靠近门口的一桌,大呼小叫地问老板饭店里都有些什么招牌菜。然后,他们在谈论公司的销售情况,每个人的销售业绩,还谈论年终先进的情况。我想,这可能是一群公司职员,吃完这顿饭,他们可能就要回家过年了。

盗窃团伙的饭局在继续,大家吃着饭喝着酒说着话,没有人看白围巾,但是每个人却都用额头,用耳朵,用后脑勺看着白围巾。白围巾依然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喝着,这小子酒量看起来很大。

老头来了。

老头就是那个让我打架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老头。

老头对其他桌子上的人理也不理,径直走到了领导桌,和大家寒暄几句后,就端起杯子走到了白围巾面前。白围巾很有礼貌地站起来。

就在两个杯子相撞的一刹那,老头年老昏花,用力过度,将白围巾杯中的酒碰翻了,溅在了白围巾的衣袖上,老头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白围巾擦拭。

等到白围巾重新斟满酒,再次直起腰,准备和老头碰杯时,突然脸色大变,他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

老头也一言不发,左手从桌子下移到了桌面上,手掌里握着一沓钱,轻轻地甩在桌面上。

“你还有什么话说?”老鼠眼睛问,他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火花。

“我认栽了。”白围巾说,他的脸上再也读不到倨傲的神情。认栽,就表示他留在这个盗窃团伙,以后为这个团伙效力了。

老头一言不发,走向门外。为了打败独行侠,盗窃团伙的祖师爷今晚都破例出山了。可见,这个盗窃团伙对白围巾看得多么重。祖师爷出马,马到成功。

老头神色如常,淡定如初,无论是做人,还是做贼,这都是最高境界。

老头经过门口旁边那一桌时,一名青年突然站起身,脚下一滑,猛地撞向老头,老头可能正陶醉在胜利的快乐中,没有防备,被撞个正着。等到老头站直身体时,一副冰冷的手铐已经戴在了老头的手腕上。

接着,那一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门外涌入了很多警察。

杠后开花。

盗窃团伙不但全都落网了,网上通缉犯江洋大盗白围巾也被生擒。

午夜来临了,第二天就是春节,我终于得以从盗窃团伙脱身。

大年初一,我乘上了回家的列车,车上大半座位都空着。我把座位当成了卧铺,躺在座位上,心飞到了家中。

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初三的早晨,匆匆吃过早饭,就跟着母亲走亲戚。从这一年开始,我给所有亲戚孩子的压岁钱都是100元。孩子们拿着红包欢天喜地,我也感到特别开心。

和弟弟说起了过年的情景,弟弟说,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样热闹了,村里人都在打麻将。

弟弟说的以前,就是我们小时候过年的情景。那时候的春节,天刚蒙蒙亮,村道上就活动着几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子,他们穿着崭新的棉袄,棉袄上系着崭新的方格布手绢,那是用来擦鼻涕擦口水的。这几个孩子从村口的第一家开始,一家挨着一家磕头拜年。每到一户人家,这家的男主人在孩子们磕完头后,就乐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纸币,发给孩子,一人一张,这些纸币通常都是一角钱的面值。这种钱叫做压岁钱。孩子们接过压岁钱,笑逐颜开。接着,磕完头的孩子们排队走出家门,这家的男孩子也跟在队伍的后面,去往下一家,继续磕头拜年。这样,刚开始只有几个人的磕头拜年队伍,一会儿就浩浩荡荡。孩子们穿着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在干净的村道上踩踏出整齐的脚步,每个人的脸上都神采飞扬。站在院门口的老年人看到这种场景,就笑着说:“啊呀呀,真是一群马驹子。”

往往是,磕头拜年的队伍还没有走到村中间,全村的男孩子都出动了,加入到了这支浩大的拜年队伍中。院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人,排在后面的孩子就在院门外跪倒长长的一排,然后起身,顾不上拍打膝盖上的尘土,就闹嚷嚷地挤到男主人身边要压岁钱。男主人把一角一角钱放到每个小手中,嘴里连连说:“吃肉吃菜,长高长快。”

那时候的村庄,整个春节的早晨,都充满了欢声笑语。而村庄的主角,也是我们这群孩子。这种拜年习俗在西北农村的很多地方流传了几千年。

而现在,这种温馨的拜年场景,只能残存在记忆中。

正月初七,我回到了报社。

正月初九,我接到了公安分局的电话,在分局办公室,办案民警介绍了这伙窃贼的情况。

首先说说白围巾。白围巾在盗窃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每个行业都有一个圈子,有的圈子我们了解,有的圈子我们一无所知,盗窃界就是这样一个完全不为外界所知道的圈子。大街上的小偷,看似单兵作战,其实背后都有组织。组织的背后有更高一层的组织。没有组织的小毛贼是无法长期立足的。

白围巾的名字,为好多窃贼所熟知,他一年四季脖子上都会挂着一条长围巾,看似长围巾,其实是他的防身武器,可以当软鞭、流星锤和暗器使用。窃贼们都称他“白狐”。

白围巾很早就出道,跟着东北“双拐”学了一身好功夫。传说中,“双拐”曾是东北的窃贼老大,因为内讧,被赶出圈子,并被黑社会砸断双腿,不能出门行窃,便将流浪少年白围巾收为自己的传人。

白围巾心高气傲,18岁开始闯荡江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看不上任何帮派,也不加入任何帮派。这些年,他的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每到一地,作案几起,就马上撤离,由于他流窜作案,所以一直没有落入法网。他在好多个城市都有女朋友和女网友,不住在酒店宾馆,所以要抓获他难度更大。

白围巾来到我们这座城市已有一周,作案两起,盗窃数万元,准备在大年三十乘飞机回东北,没想到被这个盗窃团伙缠住了,并最终被擒获。

再说说这个盗窃团伙。这个团伙存在已有六年,六年前,几个窃贼从北方流窜而来,实力逐渐壮大,直到现在团伙成员多达数十人。团伙里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有严格的奖惩措施和保密措施,还有好几处“大本营”,经常变换居住地点,逃避打击。

团伙老大,最初是那个白胡子老头。两年前,老头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只在帮中有了大事时,才会出面。老头偷窃一生,积聚了巨额财富,入股开办了一座酒店,就是我曾经去过的那家酒店。老头黑金漂白,做起了正经生意,没想到出面与白围巾比艺,被抓获。

警察其实早就盯上了这个盗窃团伙,只是一直寻找合适的机会准备一网打尽,那几天,我和蜘蛛的后面一直有警察在跟踪。所有窃贼都不会想到,他们会在春节前夕全部落网。因为那时候是各个单位放假的日子,警察也应该放假了。

现在,团伙的老大是老鼠眼睛,就是我最早见到的团伙成员,当时他把少年小偷蜈蚣从救助站接走,少年小偷叫他“爸爸”,其实他不是爸爸,他是爷爷。他在团伙里很低调,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另外的人以为他是团伙里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角色,只做一些打杂的事务。他在团伙里外都隐藏很深。

老鼠眼睛是老头的徒弟,他是老头从北方带来的几个人之一,这些人后来成为了这个团伙的核心成员。帮中有规定,不能谈论老大,所以,孙子辈的小偷永远 不知道谁是老大,而那些爸爸辈的中层领导知道,却又不能说出。这样做的目的是,万一这个盗窃团伙被摧毁,只要老大还在,就能重举旗帜,重新开张。

团伙中出头露面的事情,都由瘸狼办理,瘸狼是名义上的老大,其实就是一个傀儡,除了对小偷的训练他能做主,其余的事情,没有老鼠眼睛允准,他一概不能办理。帮中的小字辈,包括我,应该算作是瘸狼的徒弟,瘸狼在帮中都没有地位,我们的地位更可想而知。

这个盗窃团伙真可谓机关算尽,而最后还是被一网打尽。

那年春节过后,这座城市的报纸上登载了一系列盗窃团伙被抓获的新闻。有的是偷车团伙,有的是入室盗窃团伙,也有像我加入的这家街面盗窃团伙。盗窃团伙分工明确,偷钱包的不偷车,偷车的不偷钱包,彼此好像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团伙老大之间都有联系和来往。我想,这些偷车和入室盗窃团伙的线索,可能来自于老头和老鼠眼睛。

我只了解街面盗窃团伙,知道他们的偷窃技巧。钱包如何防止被盗?我前面已经说了很多,而最关键的一句是:随时留意自己钱包所在的位置。这样,被盗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