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考研考什么美术:《老兵-我所亲历的战争》去华东 - (13)应对新的局势--马怀荣--老兵—我亲历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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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华东

13)应对新的局势

 

1945年夏秋之间,毛主席上重庆和蒋介石谈判,国共双方最后签订了一个《双十协定》。蒋介石被迫承认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和平建国的方针,同意召开由各党派代表和社会贤达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保证人们享有各民主国家人民享有的民主自由。但是,在解放区政权和军队等根本问题上,条件相当苛刻。中国共产党做出了重大让步,比如缩减军队,让出部分地区等等,蒋介石仍然坚持所谓军令、政令“统一”。国共两党准备实施合作,实行军队国家化,政治民主化。

战士们原来发的牙刷子是牛骨头把儿,这时的牙刷改成了木头把儿。老兵爱开玩笑,编了个顺口溜,说,“军队国家化儿,政治民主化儿,发了个牙刷子木头把儿。”

蒋介石和毛主席订好了协议,国共进行合编,军队取消政委制,没有政治部,没有教导员,没有指导员,并且提出军党分离。军队不允许有党组织。国共合编怎么办?咱的部队多,人家允许你编几个师,多大的规模,都有具体限制,多余的就得复原。这是国策也是军令,让你复员,你必须复员。不复员不行!

我们那个团,原来将近一千八百多人,复员之后,只剩下三百来人。莱阳楼底有个战士,从小是个孤儿。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他复员回家干什么?在“复员委员会”的小屋里,他哭得死去活来,高低不家去,说什么也不家去!最后,排长把《复员证》往桌子上一拍,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不走?今天晚上,伙房就不开你的饭!这老伙计哭够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家去了。

临走的时候,部队上给他开了介绍信和证明信,发给他“复员证”。地方政府也积极配合,大量接收。那时候没搞土改,动员财主往外捐房、献地,安置这帮复员人员。楼底这老伙计运气不错,区乡村各级政府都帮忙,没有房子,想办法给他弄个房子,没有锅灶,帮他盘个锅灶,七凑八凑,终于把家安下了。“妇救会”里热心人有的是,给他做媒,介绍了个对象,很快就结婚了。

他复员之后,连来带去不到3个月,形势变了,国共两党要开战。咱的部队和花木兰从军一样,原来的兵马,全部调回来!战士走的时候有《复员证》,人尽管走了,部队上有底子,有“军人登记表”,招回来之后,还是回原来的部队,原来的编制。这些兵都是八路军训出来的,在战场上练出来了,打起仗来管用。

莱阳楼底那个战士接到通知,让他马上回去!他在村公所又哭得死去活来,说,“俺不去了,这回俺是高低不去了。用得着俺叫俺去,不用俺,又撵俺来家了。”最后,他还是回去了。

这期间,咱来了个“百日大练兵”。为什么要练兵?一是部队兵困马乏,需要休整;二是作为中层或基层干部,你即使是团长,甚至师长,也了解不到毛主席上重庆谈判,究竟能谈出什么结果,你也无法预料国家形势会发生什么变化。部队上暂时不需要这么大的兵员,该复员就得复原。“百日大练兵”是养精蓄锐,强化战斗力,以利再战。

这期间军队里留下来的人,确实是共产党的精英心腹。我进了“党员轮训队”,在莱阳水沟头。那时候,我的思想和别人相反,人家不愿复员,我偏偏要求复员。为什么呢?我年轻啊,干什么不行?学木匠也行,打铁也行;家去种地,上东北下煤窑,正是好时候。我出来当兵,就是要打日本鬼儿,指导员和连长当初就是这么说的,打完日本鬼子,回家过好日子。现在,日本鬼儿投降了,我的仇也报了,不复员干什么?那时候没想升官啊、发财啊什么的,没有那个人生观。

王昆把我送到“党员轮训队”,去刷洗刷洗脑子,学习三个月,为什么叫“百日大练兵”?三个月多一点儿。党员轮训队这帮人,属于钢里拔钢,经过培训之后,准备将来和国民党青年军合编。当时,胶东已经没有国民党军队了,不打仗了,在这段相对和平的时期,八路军的干部应该做什么?毛主席早给你计划好了,学习。学什么呢?学时事政治,学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和战略部署。青岛市委书记,所有东、西、南、北海的地委书记,师以上的干部,凡是有文化的,年富力强的,全部调到临沂,进华东局党校学习。

19463月,我们从水沟头出发,上临沂学习。我跟随王昆,过胶济铁路,首长骑着马,参谋、科长和警卫员都是步行。长途跋涉,日夜兼程,乡下那泥土路不好走,一天赶一、二百里路。

诸城是一个大站。那天阴天,看样子要下雨,大风刮得天昏地暗。首长走累了,肚子里也饥困了。关键是饭食不行,好长时间没见肉了。

诸城有咱的兵站处,兵站处设在十字路口,路口有一棵大槐树。走到大槐树跟前,我不自觉就停下了。这棵大槐树跟古现疃庙门口那棵大槐树,粗细差不多,高矮也差不多。这一棵不如古现疃那棵年久长,树干还没枯。忽然飘过来一片云彩,把天空遮住了。我仰脸一看,一群黑老哇子(乌鸦),一落一大片,围着树顶旋了个大圈,落到枝叶间去了。“呱呱”的叫声又慌张又急促,听了让人心惊。

四科科长史绍基多才多艺,好奇心也大。他说,“小马,去借颗猎枪,咱两颗枪对着打。”

于得水司令有一颗双筒猎枪,打子弹的,出去一爆一个球。我说,“于司令,借你的猎枪使使。”于司令问道,“干什么?”我说,“耍儿呗。”于司令“嘿嘿”笑。他心里明白,也不多问,警卫员把枪递过来了。史绍基把张少虹的围枪借来了。围枪是双筒的,食指和中指两个指头,各扣一个班机,两发一齐打。我和史绍基站好了位,不用瞄准,抬手“砰”“砰”两枪,子弹出去之后,爆出两个大火球。黑老哇子“呱瓜”乱叫,落得满地都是,俺俩捡都捡不了。老百姓的小孩过来帮着捡,俺也不计较,谁捡了算谁的。光提溜一条腿,跟提溜大公鸡样的,一手一大把。

大队人马来了。兵站处没有好吃的,除了煎饼,就是豆腐加大白菜。当时,首长的身体不好。可能跟换水土有关系,好几个人拉肚子。王昆胃也疼,什么饭也不想吃。

有了黑老哇,我叫伙房给屠戮屠戮。老古语讲,“吃了黑老哇的肉,黑三辈儿。”八路军还管它‘三辈儿’?我这一辈子,还不知道黑到哪一天呢!黑老哇炖出来了,大家伙连吃带喝,改善了一顿生活。

第二天正赶上下雨,不能走了。那时候,我负责第一线的设营。吃的住的都得提前安排。明天早晨吃什么?正赶上诸城老百姓赶集,老百姓开的饭馆,一家挨一家。搭着棚的,挂着帐子的,卖包子的,卖火烧的都有。首长路上辛苦,想吃包子。在胶东,不讲拿豆腐包包子。可是,那个地方的风俗不一样。老百姓豆腐也包,茄子也包,土豆也包。那天中午,首长们吃的就是豆腐包子。

从诸城上临沂,得路过莒县。莒县在莫靖民的管辖以内,莫靖民是国民党的一个旅长。三国时董卓西迁,把洛阳烧光了。莫靖民撤出莒县的时候,把莒县城也烧得片瓦无干。老百姓都跑光了,莒县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那天晚上,为了组织部队安全顺利通过敌人的封锁线,首长把我调到前面搜索队,担任警卫班班长。搜索队这个任务相当重大。那么些高级首长在后面,咱就恐怕中了敌人的埋伏。那天晚上有月亮,但没有风。天上飘着一缕一缕的浮云。我走到一个拐弯的地方,看见地上的烟筒影儿晃悠了一下,不对。我抬头看了看,那烟筒比一般的烟筒粗,而且高出一截,后边好像有个人影。我再看看表,不到下两点,时间也不对!莒县城既然没有居民,半夜五更你蹲在这儿干啥?用不着请示报告,我掏出匣子枪,照着那个影儿,“啪——”,一梭子子弹砸出去了。“啪七”,一个人跌下来了。

这个人什么样我没看见。前边发生了情况,我拿出半个班压下来,另外半个班继续搜索前进。后面部队听见枪响,知道前面出了情况。首长该骑马也不骑了,手里提着匣子枪,下来步行。

部队顺利通过了。前边是洪沟。到了洪沟,咱才能谈情况。咱有行路机,搭在电话线上,通过莒县公安局一查,情况完全属实,那个人确实身份可疑,身上有几颗手榴弹,准备高级首长从这儿路过的时候,他好下手。要是不打死他,他剩一口气也得扔呀!洪沟有兵站处,在从诸城到潍坊,到临沂的路线上,也是一个大站。我们到洪沟吃饭。饭前,首长把我好一顿表扬。

到了华东,真是另一番天地。那里有保卫学校,有警官学校,都属于华东局党校。校长是陈毅,政委是饶漱石。司令部在临沂城东杨格庄。俺在自户庄,都在沂河岸上。那时候,罗荣桓和萧华都进军东北了。新四军不是奉命北撤么?国民党提出了,新四军得撤到江北来。陈毅、饶漱石、粟裕、张云逸、罗炳辉都撤过来了。194617日,中央军委决定,将新四军军部和山东军区合并,新四军军长陈毅兼任山东军区司令员,副军长张云逸兼任山东军区副司令员。统一指挥华中部队和山东部队。

山东这套机关让罗荣桓全部带走了,去接管东北。那时候,共产党在东北的势力很弱,包括林彪、高岗都是从四面八方调去的。中央要从各军区、各解放区抽调两万干部接管东北,山东军区贡献了一大批干部。那时,华东也缺干部。胶东也需要干部,尤其是基层干部。因此,胶东区党委把一批干部和积极分子送到华东党校去学习。高级首长统一编班,警卫员也统一编班,统统进保卫学校。该编班编班,该上课上课,尽管身份是学员,身上仍然带着枪。

那时期我们学什么?一本《先锋》,小书不厚,一本《独入虎穴的姚来学同志》。《先锋》里边主要是英雄陈善。将来军党分离,局势复杂了,脑子也必须复杂。姚来学是共产党派到敌人内部去的。如何到敌人心脏里去开展工作?如何像孙悟空那样,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上里边去融化敌人?党员没有支部领导了,甭说开小组会,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你自己看着干。

194648日,参加与国民党谈判的中共政协代表王若飞、政协宪草审议委员会代表秦邦宪,因为国民党蒋介石推翻政协协议,冒着恶劣天气,从重庆回延安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和请示,飞机在山西晋北黑茶山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同机回返的还有不久前获释的前新四军军长叶挺、解放区职工联合会筹备会主任邓发、著名教育家黄齐生等。

412日晚上,陈毅从广播中听到这个噩耗,万分悲痛。当即作《痛悼与奋勉》一文,号召全军将士“变追悼的悲痛为奋勉”,“高举和平民主的光明的旗帜,去粉碎黑暗势力。”

那天是个周末,我们上临沂城去洗澡。当时,军队内部有澡堂子,每逢周末,各连队都发票洗澡。我们刚上通往临沂城那个洋桥,骑兵从后边撵上来了,一边招呼,“哎哎——,都回去,都回去。”我说,“干什么?”骑兵说,“有要紧的事儿!”李有海问道,“好不容易熬个周末,有什么要紧事儿?”骑兵说,“回去就知道了。”

 中央的电报早就来了,追悼“四八烈士”。我们得提前准备会场。419 日,山东解放区军民1万余人,在临沂大众剧场举行“四八遇难烈士追悼大会”。陈毅军长担任主祭。他在大会上号召全体人员,继承烈士遗志,努力工作,为争取和平民主事业彻底胜利而奋斗。陈毅和饶漱石、张云逸、黎玉联名写了一幅挽联:

顾现实,国家多事,人民多难,反动多狂,诸先烈在九泉安能瞑目;

想当年,富贵未淫,贫贱未移,威武未屈,给同志作一贯无上典型。

这一天,临沂城刮大风,刮得天昏地暗。我跟着首长上临沂城开会。华东党校陈毅校长召集会议并讲话,他说四川话,听不大懂。我们去开会,就是带黑纱。那时,国共两党的关系,正处在转化的阶段,咱们还没公开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

结果,蒋介石不是撕毁“双十协定”,重点进攻解放区么?不出毛主席所料,战争又起来了。就在这个时间,部队的所有机关,复员的赶紧往回头调。下边发动大参军,部队得充实。那时候,华东党校就成了干部库了。哪个战场用,往哪个战场调,调谁谁得走!

临沂是个落后地方,老百姓真穷。临沂属于涝洼区,当时种“菽菽”(高粱)、参子和稷子。参子生性抗涝,一旦大水来了,没了秸秆,光露着个头,它也能长。高粱秸高,穗子在上面。高粱什么时间收获?等到秋后冬前,地里和水面快上冻了,老百姓摇着小船(木排)进去,光割高粱穗,那个名叫“杀菽菽”。

当地不光是经济落后,文化也落后。进了一个村子,想找个识字的人,真不容易。偶尔找出一个来,胡子也老长老长。那个地方为什么流行皮肤病?为什么有那么些生疥的?从自然条件来看,洼涝区水田多,空气太潮湿了。另一方面,不讲卫生是个重要的原因。当时,咱们这么些高级干部,离开生活条件比较好的胶东,奔波千里之外,到这边的农村来住,除了安全之外,卫生是个大问题。可以说,我们讲究环境卫生,和讲究个人卫生一样。当地人是怎么个风俗呢?无论男的女的,大闺女或是小媳妇,也不管大便还是小便,都是打野外。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在后边走,一个妇女在前边走,你本来想紧走两步超过她,她忽然不走了,一转身在墙角蹲下了,弄得你真不好意思。

八路军是一个工作队,同时又是宣传队。到了一个地方,首先移风易俗。咱们一看这个情况不行,通过地方政府,做老百姓的工作,他们根本不听。我们亲自示范,动员他们每家挖一个三十生地(公分)宽,四十生地深,六十生地长的卫生壕。他们的意见大了,说什么也不干。

每逢下大雨,满街的泥水和屎尿,流得到处都是,踩成了一锅烂酱,走起道来,脚底下“咕夹咕夹”地响。八路军战士没有水鞋,执行任务回来,把鞋脱下来,放到墙旮旯,简直能臭死人。别说咱的脚丫子臭,那鞋上的味儿就够闻的了!

小锅屋就是厨房,墙上那烟瘤灰,拿铁锨往下刮,刮一指也不会伤着墙皮。为什么有那么些烟瘤子?锅屋里没有烟筒。烧草烧柴的烟,就从锅门脸往外冒。咱们动员老百姓,跟他们说,“老汉,老妈妈,你这个锅屋,不能做上个烟筒?”他们说,“不行。老辈儿留下来的,那不透气了?”老百姓家家有个“牛蛋子”壶,陶瓷的。当时,推小车的,赶脚的,都弄那么个“牛蛋子”壶盛水,那种壶不好看,烧得很结实,碰两下不会碎,上边还有个壶盖儿。当地老百姓把“牛蛋子”壶拴上铁丝子,挂在锅门脸上。一边烧火做饭,烟火随着往外冒,随着燎这壶水,等饭做熟了,这壶“茶”差不多也燎开了。

到了临沂,说句实在话,老百姓那生活啊,就不是在胶东,焦黄的大饼子了。他那儿吃煎饼,那煎饼通红,干硬干硬,咬不动,累得风脉疼,咽不下去。高粱、参子、稷子加上瓜干儿,上水磨推一推,老百姓一年到头就吃这个。去这么些高级干部,光吃这个哪能抗得了?连我这小青年也抗不了。累得风脉焦酸,没办法,拿水泡着吃。炊事员是在当地雇的,做的小米干饭,不是咱胶东那样的,有个粘性,有个干饭骨儿。他那里全是蛎生米,这一粒粘不着那一粒,到了嘴里刚硬,谁能扒得了?

我的房东老汉对我说,“马子,”我学着方言回答他,“咋?”他说,“你这小青年啊,你要是在这儿吃一年小米子,身上的劲儿啊,巴巴的。”我说,“老汉,”他说,“咋?”我说,“我吃一年小米子,瘦得骨头卡卡的。”

我住在房东家的小锅屋里。我拿报纸把墙糊起来,上面搭个半截纸棚,大约一个床的宽窄。到了晚上,报纸后面“哗啦哗啦”响,睡不着。什么东西?——虫子夜行军。不定什么时候,只听见“啪——”一下,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我赶紧点上灯一看,是蝎子!我跟老百姓借把剪子预备着,专门剪蝎子的厾子。一宿不用多,剪它一个两个,就到了下半夜了。

临沂老百姓有个好习俗——不吃隔夜米。老妈妈每天早晨起来“拤碓”。碓臼是石头的,下半截埋在地下。天不亮,老百姓就开始拤碓。房东有个大碓臼,周围邻舍都来踩。我睡觉警醒,街门响第一下我就醒了。咱为了做群众工作,起来帮老妈妈踩碓。碓在一进街门,门楼底下的那个小屋里。日久天长,老百姓表扬咱,咱真熬得慌。首长住在厢屋里,天不亮不起来。

到了五月端午,老百姓包出粽子给送来了。我上课回来,只见方桌上粽子岭得跟小山样的。我问房东老妈妈,“谁送的?”她告诉我张三、李四……我打听谁在哪儿住,我再给送回去。

本来是老百姓好心好意送来的,咱们应该吃。可是首长不吃,我更不能吃。那地方的人生疥,特别到了“裤裆里聚大营”的时候,那个脓包疥,满手流黄水,简直能恶心死人,谁能吃?咱不吃不要紧,这一下把群众得罪了。你再帮她们拤碓,人家不用了。见了面,脸上冷清清的,关系不好办了。以后,我见老妈妈推水磨、推煎饼、推豆腐,我照样去帮忙,老妈妈趁这机会找我,说,“你小马,你太瞧不起人了。给你送粽子,你再给送回来!”

我说,“老妈妈,八路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随便吃群众的东西。”我帮她推豆腐,做好了,她弄上椒子,吃了她一碗豆腐。从那以后,和群众的关系又好了。

在临沂党校学习这个阶段,确实生活太艰苦了,别说高级干部受不了,我们警卫员也受不了。我们和新四军在一块儿,北方人不习惯,南方人也不习惯。那时候八路军要服从新四军。人家占百分之九十,咱们的人太少了。在生活上,也不得不服从。米饭熬得太稠,喝不到嘴里,得拿筷子往里扒。馒头做得也不好。从礼拜一到礼拜六,咸菜就是大萝卜,使刀把萝卜理得一缕一缕的,拿盐卤一卤,晾起来,弄点儿芝麻盐一撒,光吃萝卜干子。

部队食堂自己杀猪。八路军、新四军里边什么人才都有,吹拉弹唱,木匠瓦匠,买猪杀猪岂不太简单了?等到礼拜天,杀一口猪,连皮带肉,切得像拳头那么大小,一块一块的。猪肉一炖炖两大锅,每人分一小铁盆。把肉炖好了之后,辣椒面子就下锅了。这是南方人的吃法。南方人就是能吃辣。我们乍去在“保卫训练队”,就俺那个中队来说,胶东人只有五个,王大福、林喜堂、曲宝成、李有海还有我。俺这五个人都在三区队。这么些辣肉,吃一个礼拜也吃不了。这么吃有什么意思?那时候的供应有白面。南方人愿吃大米,有白面他们不吃,咱也没法办法。

我在三区队当区队长,支部委员开会研究生活,南北方的同志凑在一块儿。指导员说,“小马,你谈谈,咱的生活怎么样?”我说,“我们提个意见。早晨光喝稀饭不行。山东人没有早晨光喝稀饭的习惯。”指导员当时就答复,“你们可以吃馍。”这不就解决了么?俺那五个人上伙房,打稀饭归打稀饭,还可以吃馒头。

最后,分这么些猪肉,每个人照一斤肉的标准下锅。我说,“俺北方人不能吃辣。最好这样,一个人摊多少,俺领回去自己做。可不可以?”既然让俺吃馒头,俺把白面领出来,还省了伙房的麻烦。从那时起,咱就开始包饺子了。把猪肉皮扒下来,剁饺子馅儿,咱也不用上伙房去拿菜,老百姓小菜园有的是。你去买,老汉再三再四不要钱。最后,通过包饺子,我们和南方人联合到一块儿去了。那时的面不定量。俺五个人,领五斤也给,六斤也行,咱把肉领出来,自己拌馅儿,买点儿酱油醋就行了。

194510月,中共中央同国民党签订了《双十协定》。75日,根据国共两党签订的《中共武装北撤协议》,长期在华南坚持抗日游击战争的“东江纵队”奉命北撤,除去地下武装和地下党的力量以外,全部从江南撤到江北,把地盘让给国民党。东江纵队要撤到陇海铁路以北的解放区。1946630日晨,东江纵队(全称是“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2583人由司令员曾生、政委雷经天等率领,分乘三艘美国登陆舰,由广东的大鹏湾启程,经5昼夜航行,于75日到达烟台。在烟台休整两个月,将其作战部队编成东纵教导团,归华东军政大学统一指挥。当年913日,该部从烟台出发,于101日进至莒南的大店地区进行整编。他们属于新四军,后来,正式编入华野系列。

 “东江纵队”带来了不同的生活习惯,八路军在思想上一时接受不了。北方的兵封建保守,甭说看见妇女解手,就是和妇女说句话,让旁人看见都要猜疑。东江纵队里,男女混合编制。而八路军部队里,基层没有女兵。除了后勤医院、电台有女兵以外,团以下根本没有女兵。师里在后勤、电台、文工团(属于文艺单位),卫生单位有女的,其他单位根本没有女的。可是东江纵队呢,连里的文书也是女的。你说行军怎么办?这么些妇女,解手怎么办?三个人背靠背,围出一个空儿,这个女的在里边就可以解手,轮流解手。新四军好洗澡。到了洗澡的时候,把男的赶出去,喊一声“我们洗澡啦——”,也不挂窗帘就洗起来。临沂那一带的房子没有壁子,弄高粱秸打的箔,公公婆婆在东间,中间一溜箔,也没有房门,晚上把箔一拉,西间儿媳妇那边也是一溜箔。高粱箔有缝儿,里外都能看见,两边说话,彼此都能听见,人家一点儿也不在乎。

作为她们来说,从南方到北方,到了冬天,这个严寒就抗不了。“哎呀我的乖乖!”冻得打哆嗦,连嘴唇都发紫。那时,突然来了这么些部队,咱那棉衣军工厂做不下手来,第一批棉衣全供应新四军也不够。沂蒙山不是山羊多,有土羊毛?这时间,我们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帮助军工厂收购羊毛。“羊毛出在羊身上”。羊那东西虽说干净,它成辈子家不洗澡,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何况是春季天退下来的老毛?又膻又腥,那个味道儿真足。收羊毛时,我认识了两广纵队的一个女兵小陈。新四军本来穿灰色的衣裳,小陈身体不好,从军医院刚出来,不抗冷。不知她从那儿弄的黄军装,穿在身上大一个号,两只手缩在袖子里,袖口在手里握着,人显得更小了。羊不是有白的,有黑的,有灰的?我这个人仔细,看着不同颜色的羊毛缠在一块儿,心里就不舒服。我尽量把不同颜色的羊毛分开。当地“识字班”就笑我。小陈也笑我。她趁我不注意,把我捡好的羊毛稀里呼隆给和到一块儿去了。我不愿意,我说话她能听懂,她说话有的我听不懂。语言不通,跟她也吵不起来。“识字班”在门口不紧不慢地摇着纺车,哼着歌,满地乱七八糟的羊毛,顺着大姑娘的指头,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圈毛线,顺丝顺缕的,真是个劲头。过去咱黄县老家妇女也是自己纺线织布,纺乱羊毛比纺棉花更费事。小陈没什么事儿干,过去帮着“识字班”纺线。“识字班”一看来了这么个小闺女想学手艺,就“嘁嘁”笑。没想到同样的羊毛,同样的机器,从小陈手里纺出来的线,又细又匀。她把不同颜色的羊毛混在一块儿,那个杂色真好看。老百姓纺那土羊毛线,每人发三斤,打毛衣。小陈的毛线是自己纺的,而且最早穿上了。我也发了三斤。小陈说,“小马,我给你打。不过,你这羊毛不好,你等一等。”她手上老是不闲着。我说,“好,你织起你的再织我的吧。”

俺这帮人年轻火力大。天冷没觉出冷,反倒觉得临沂比胶东更暖和。白天只穿一件单衣,里边衬件汗衫。李有海这伙计简直就是条鱼,天那么冷,还上沂河边上去擦澡。擦澡忘了洗衣裳,裤子让水冲走了,他穿着小裤头,顺着流一气儿撵出将近二里地,把裤子捡回来了。发了毛线他也不会织,他也不找人织,在宿舍里,就那么脱得光巴溜杆的,一圈儿一圈儿往身上缠。缠够了,把毛线再收起来。没办法,到最后还得把毛线送回去,换棉裤棉袄。我的毛衣好长时间没织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去问,等着吧。我跟军工厂的科长认识,趁着给首长领棉衣的机会,我自己也领了一套。

又过了些日子,首长去开会,捎回来一个小包裹。晚上我回去了,王昆指着包裹对我说,“那是你的。”我打开一看,是一件毛背心,一件雪白的毛背心。我没舍得穿,以后部队转移了,再也没见到小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