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砂轮机磨刀架:曹禺和他的外孙-瞳孔中央---困困的博客-搜狐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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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和他的外孙

2011-01-08 13:23


1988年夏天,北京特别热,空气中盐分浓度很高,人们习惯了浑身湿漉漉的。78岁的曹禺和他9岁的外孙苏蓬想了个乘凉的招儿:把浴缸放满凉水,猛地坐进去。刚触水的那一刻,凉意好像刺穿骨头直接浸透进肺腑,从水里出来后就舒爽多了,祖孙二人光着屁股拽着手,窗口挤进来的小风,慢慢把他们身上的水珠一点一点吹干。曹禺的皮肤发出苍白的光,四肢纤瘦,却有个大肚子,手细腻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曹禺一生娶了三任太太,生有4个女儿,苏蓬是曹禺第三个女儿万方的儿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个夏天只有他和外孙苏蓬住在一起。那是木樨地22号的一间三居室,客厅很大,大到苏蓬可以在里面飞跑着踢乒乓球,或者在曹禺的硬木书桌前一边挥舞镇纸一边说评书。


有一次苏蓬的爷爷为他刻了个惊堂木说评书,曹禺这个当姥爷的感受到了压力,心中暗暗较劲,第二天翻出把黑色折扇,放到苏蓬手上:说评书的时候,一手拿惊堂木,一手拿这把折扇。


那个夏天是曹禺晚年唯一一段静谧时光。在此之前,担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剧协主席、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北京人艺院长等职务的曹禺是个社会活动家,他要参加面谈,接受采访,写书评,写戏评,在研讨会发言……女儿万方曾经劝他不要乱说话。之后,曹禺病发,住进北京医院特护病房,在那里生活了8年,直至去世。


住院时,有一次他看到苏蓬进门,高喊着:小篷篷来了!随口做了首打油诗:“如果你将来在文学上有所成就,那是因为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如果你将来走了另外一条路,那是你身体中另外一半的血在作怪……”孩子气的曹禺总有些俏皮话随口而出,家人知道他那是逗趣呢,当不得真。8岁的苏蓬好像听懂了似的,呵呵笑。


护士也把曹禺当孩子,和他说话象对小孩儿说话似的,慢悠悠的,但声音很高。如果第二天要抽血,护士就会说:“明天是小李值班,抽得好,不疼——。”曹禺不做反应。他并不糊涂。


不过有时候也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听力时好时坏。后来发现了规律:遇到有人讲他愿意听的,说得声音再小他也听得到;如果说他不爱听的,在他耳边吼,他也满脸疑惑地问:什嘛?什嘛?他的样子太诚挚了,家人难辨真假。


万方在回忆父亲的一篇文章里说,曹禺患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多年来依赖安眠药,吃药之后,往往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刻,种种潜意识就冒了出来:


“有一次,他睡在自己的房间,我在另一间屋子里听到他大声叫我的名字:小方子!小方子!我跑过去推开门,看见他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他知道我进了屋,可是并不看我,直视着屋顶,说:‘我不成了,又来那个劲了,吃了安眠药也不成,你要不来我就跳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从窗子里跳下去。’他说得迷迷糊糊,他的身体也软绵绵的。我是说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了。但我相信,他的灵魂刚才是站在窗台上的,感受着外面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气。


他接着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我说:‘那你就写呀!’大约是我的话来得太快,说得太轻巧,他大出一口气,翻过身去。一会儿,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酣声,就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听见他的声音:‘我就是惭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事。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他的枕边放着托尔斯泰的评传,这是他崇拜的作家,‘托尔斯泰,’他说,‘他一辈子要弄清为什么,他几十年痛苦,他想象农民一样生活,一天走三四个小时,然后写作,大吃,能吃极了,八十二岁还要吃一大碗生菜,他每天又快乐又痛苦,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1983年,曹禺与英若诚将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请到北京排演话剧《推销员之死》。曹禺邀请米勒到木樨地22号吃午饭。客人进门,曹禺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收藏的画册,里面是装裱的信纸,那是曹禺的好友黄永玉写来的一封信。曹禺逐字逐句地念:“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作为艺术家和作家的你,曾经是大海,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一股溪流。何时你才会在纸上再写出波澜壮阔的场面?1942年以来,你没有写过真的、美的、有意义的东西。我们的国家对你的才华做了什么?”阿瑟·米勒听着这残忍的批评,感到震动,结束时曹禺喊道:“实话!这是好朋友应当做的!千真万确!”



1933年,创作出经典话剧《雷雨》的曹禺23岁,随后创作了《日出》,《原野》,30岁时,发表巅峰之作《北京人》。中国话剧百年历史中,曹禺经历了其中70年,他真正独立创作的剧作仅有7部,被普遍认同的是以上4部。


根据田本相《曹禺传》的记录,1942年以后,曹禺“带着满腔热忱重新学习,领会新的文艺理论,新的文艺工作路线和方向。……观看话剧《红旗歌》,《炮弹是怎样造成的》,《反“翻把”斗争》等剧目,他都做了细心观摩。尽管这些戏在艺术上还不够成熟,但它们反映的新人物新主题新的生活气息,却使他耳目一新。“之后,曹禺创作了“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的现实剧《明朗的天》(1956),以勾践卧薪尝胆为灵感来源的历史剧《胆剑篇》(1962),历史剧《王昭君》(1979)。之后他也试图描摹农民或炼钢工人,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家中最常见的是散落的格子大白纸,上面写满笔记。但他再也没有写出一部剧作。


外人来看,晚年的曹禺使人疑惑。曾经与他共同担任政协委员的一位舞蹈家回忆,政协会议上讨论尊龙主演的《末代皇帝》。曹禺对电影致以严厉的批评之词:过分同情溥仪,没有讲清楚封建王朝是如何没落,新中国又是怎样建立的,还不如官方版电视剧《末代皇帝》……。坐在一旁的舞蹈家糊涂了:尊龙出演的溥仪不是个绝然的正面角色或负面角色,他是个可悲的人,他也值得同情,他手里攥着蛐蛐笼的样子,让人看到人性的复杂。这些不都是曹禺最擅长,也曾经非常优秀地表达过的吗?年迈的曹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禺有一个处于矛盾中心的晚年:他的社会地位与物质条件使他过得相当安逸,内心却经受着一生最强烈又绵延的痛苦;他的才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承认,他却没有再写出一部优秀的作品。


“我父亲最大的遗产就是他的真诚。”万方说:“他的真诚表现为自己无法掌握的一种素质,超越他,在控制他,在任何时侯,在各种心情之下,甚至包括恐惧。他对于不必恐惧的事物的恐惧,对于不必忧虑的事情的忧虑,以至在不得不讲的情形下讲的溢美之词,他那出名的过分的谦虚,都是真诚的。这种真诚自有它的魅力,使我在该生他的气的时侯,变为不生气了。”


木樨地22号的公寓空荡荡的。曹禺生前的很多藏书被红卫兵抄走了。他的硬木书桌后来找了回来,去世后家人又将它捐给了北京人艺。成年后的苏蓬看到那张书桌,瞥到书桌上的两条镇纸坑坑洼洼的,那是他小时候乱挥一气给磕的,一瞬间有点时空倒错之感。剩下的还有一张老式铝钢轮椅,晚年的曹禺长时间坐在上面,真好像聋了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某个时刻,他也许会怀着艺术家的自负,为自己的成就而激动;可紧接着,他又落寞起来,隐隐约约担心再也写不出像以前那样的作品了。



















(上面这个女性是曹禺的第二任妻子方瑞,《北京人》中愫方的原型)

2,


1940年,30岁的曹禺在四川江安的“国立剧校”当戏剧教师,他年纪轻个子小,又爱跟学生一块打篮球,老有人认不出他是个老师。曹禺看上去愉快活泼,个性却是忧郁的,他曾经自我剖析:“我这个人,你说性格内在,那也是真的。从小孤独,不集中。你说是浪漫型,也有点吧!”


他右耳朵边有个肉瘤,写不出来的时候就老摸。他也不爱洗澡,穿着棉袍,耗子把棉袍咬碎,就钻进去。“我厌恶耗子,写《北京人》时,就产生一种联想,有人真像耗子那样过了一辈子。”


他呆在江安靠近古城墙边的一幢房子里写《北京人》,夜晚没有灯,桌上点一盏煤油灯,铺满稿纸,窗外是梧桐秋雨。曹禺的学生方琯德这样回忆当时:“曹禺同志以最真挚的心情叙说着愫方的善良,他回忆着充满生命力的古代人类向自然的斗争,对当时的现实的斗争充满了希望。”


那是个转折的年份。 


曹禺结识了第二任太太方瑞,也是《北京人》中“愫方”的原型。在老照片中,那是个从过去来的遥远的民国娴静女子,如同曹禺写的:“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宛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的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曹禺当时并未与第一任妻子郑秀离婚,他们是清华大学的同窗,曹禺为追求郑秀曾经把眼镜都弄丢了也浑然不觉。他们经历过怎样的变故转折是一笔糊涂账。郑秀在接受田本相访问时说,曹禺追的时候满腔热情,冷起来牙关错,到后来怎么骂他,他都不吭声,好像缩进自己的壳里。


《北京人》与《雷雨》相对,塑造了曹禺戏剧上最具标志性的两个女性形像:“哀静”的愫方与“郁热”的繁漪。


“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的力量。……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繁漪与曹禺的第一任妻子郑秀有多少关系,没有确切的说法。创作《雷雨》时,曹禺是清华大学的大三学生,郑秀与他同级,读法律系,曹禺排演校园话剧《罪》时他们相识,郑秀出演女主角“汪达”。“她出身官宦世家……,身材苗条,面容清秀,很爱活动,也爱打扮,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很有些风度”。


在创作风格上,从《雷雨》到《北京人》的转变,标志着曹禺从奥尼尔式的浓烈转为契诃夫式的平淡。


1940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不下的阶段。“五四”时期唤起的微弱的个性意识与追求自由的传统被抗日战争打断,逐渐衰弱,直至消失。曹禺研究学者,厦门大学的丁涛在《戏剧三人行》中写:“曹禺是‘五四’所造就的,他始终属于‘五四’时期,他的作品表达了‘五四’精神灵魂和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是‘五四’精神最忠诚的代言人。然而,当他踏入文坛之时,时代的脚步已经迈入‘左翼’时期……”


曹禺本名万家宝,1910年出生于天津一个“封建官僚家庭”。在影响曹禺内在艺术世界生成的因素中,最具决定性的是来自家庭的情感力量,主要是他的父亲万德尊。万德尊曾就读于湖北武昌地两湖学院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担任清朝天津直隶总督,又做过民国的官。清末民初的特殊时代使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绅或官僚,军阀混战时,他退隐归家,过着寓公生活,平日就是与一帮朋友赋诗,写大字,抽大烟。


“我不喜欢我的家……沉静得像座坟墓似的,十分可怕”,“我一想到我的父亲,就恨他,但是我又惦念他”,曹禺曾经这样形容儿时的家庭氛围。他出生三天后母亲去世,由继母带大,生活算是富足优越:家中两栋楼房,雇佣了司机保姆奶妈等一干下人。他的成长经历也算顺利,初中进入南开中学,毕业后报送进入南开大学,引为不喜欢政治科,转学到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但生性敏感忧郁,外加家庭苦闷氛围,奠定了他的阴郁风格。曹禺回忆父亲曾经问他: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苦闷?曹禺答:我也不知道我会有那么多苦闷,可我的确是苦闷的啊。”


《雷雨》剧中塑造最复杂的人物“周朴园”,有说是以曹禺父亲的周姓朋友为原型,但这个形像与曹禺的父亲也有相似: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一类人,曾经接受西洋教育,既是官僚又是资本家,最终又重新归于封建礼教。他们是中国1920年代至1930年代特殊时代下的产物。


1930年代,因为“五四”的熏陶,在西方外来文化影响下,中国出现了第一批“市民阶层”,“曹禺戏剧在大都市里受欢迎,观众是一群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太太小姐,公子少爷之类,更特别多。”(《戏剧三人行》)《雷雨》受到市民观众的热烈响应。但同时“左翼”革命的话语占据评论主导,《雷雨》被竭力赞美为“反封建的社会问题剧”。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自己。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什么的。”曹禺在《雷雨 序》中试图反对“社会问题剧”的误读,“我素来有些忧郁而灰色,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泼,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我要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他强调自己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但是“左翼”评论力量将曹禺推到革命的高度,“现实主义经典”。


“共》产》党》的宣传,喊口号的也有好的,喊口号者写出来的作品也有好的,但是我却一直做不来,一直想适应,十几二十年了,到现在也适应不了。我不大赞成戏剧的实用主义,我看毛病就出在我们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上。总是引导剧作家盯在一些具体问题,具体目标上。……不能从高处看,从整个人类,从文明的历史,从人的自身去思考问题。”1980年,70岁的曹禺在与田本相对谈时,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驳了对他作品“社会问题剧”,“实用主义”的解读。


凤子是1920年代已经崭露头角的舞台剧女演员,她出演了中国话剧史上第一个《雷雨》中的四凤,第一个《日出》中的陈白露。凤子的外甥女姚珠珠说,通过戏剧,凤子结识了周恩来,她决定以剧场为战场,投身抗战和解放事业。凤子也与曹禺和老舍交情不浅。创作出《北京人》后,曹禺与“左翼”接近,一次在“国立剧校”校长余上沅家吃饭,一人问曹禺:“你怎么会喜欢共》产》党?”曹禺范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共》产》党?”《曹禺传》记录了这个段子,总结说:“曹禺也免不了文人的清高,甚至还厌恶党派斗争,但在他的内心,他厌恶的是国民党,敬仰的是周恩来、徐特立那样的共》产》党人。他隐约地感到,是共》产》党真正在关心着他,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在热爱着他、守护着他,使他在那暗夜中感到温暖和力量。 ”


在丁涛看来,曹禺最经典的四部话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情绪上来源于他的压抑的大家族氛围,取材于家族纷争,核心是“牢笼”与“出走”。历史更迭,曹禺所熟悉的大家族解体之后,他最擅长的创作素材枯竭;而“五四”精神衰落,革命力量兴起,作家的个性也遭到压抑。正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西洋文化,左翼文化三股力量相交,特殊历史背景下,曹禺的才华达到“顶峰”;而所谓“现实主义”的枷锁又将这位内心郁热浓烈的作家推至谨小慎微,自我怀疑的边缘。


丁涛在《戏剧三人行》中写:“曹禺是少有的具有世界性和人类性的作家,他的最优秀的作品尽管写的是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与困境,并不妨碍他具有时空的超越性,并不妨碍它们同时表达人类共通的情感。”



3


31岁的苏蓬在后台紧张地看着观众席。他导演的话剧《有一种毒药》已经开始半小时,剧场里洋溢着马戏团或者育儿演讲的气氛——很多人大声谈笑,嗑瓜子,有至少5名婴儿被带进场,还有一只狗,每当有人接近它,它喉咙里就发出低沉的呼呼声,椅子被翻起又放下,好像一千个人要跟另外一千个人换座位。《有一种毒药》编剧,曹禺的女儿万方不能忍受,提前离场了。


如果有人站起来,苏蓬会努力记住这个人的脸,假使仅仅去上了个厕所又回来,他会松口气。进行到第2幕,观众被剧情吸引了,场下的嗡嗡声减低了好几个分贝,又有几个孩子被送回家睡觉。苏蓬去厕所时听到两个观众的对话:“到底什么是毒药啊?”“咳,那是比喻,毒药就是爱情!”幕极速落下,结束了,全场起立鼓掌,至少持续了5分钟,对这些不过夜生活的小城市民来说,他们已经非同寻常得耐心,既不必担心错过公车也不急着回家睡觉。苏蓬给万方打电话:“我们得到了观众!”


2010年9月,湖北潜江为纪念曹禺诞辰100周年,举行“曹禺文化周”。一共有5台文艺表演:一个开幕式,王力宏唱了4首歌;一台中央民族乐团的民乐表演;人艺的话剧《日出》;都市言情话剧《有一种毒药》;最后是闭幕式烟火表演。跟主办方设想的不太一样,民乐不仅击败了话剧,还把王力宏都比了下去,获得市民最热烈的响应。


《有一种毒药》是万方5年前的作品。在老照片里,她继承了母亲方瑞秀美的面容,但不象母亲那样娴静,她留着短发,身形小巧,浑身洋溢着抖擞的劲头。已经中年的万方有了些福相,但那劲头没变。《有一种毒药》里的一位女演员第一次见万方就被她的气场震慑住了:急促地走进排练厅,没有做自我介绍,就开始朗诵剧本,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她的声音很大,语速迅疾,在某些地方热情洋溢,好像在惊叹或者过度赞美什么事情。能感觉到她的严苛和对话剧的珍爱。


苏蓬已经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8年。导演过一部实验电影(“上了院线一天!哈哈”,说起这个电影苏蓬干笑着自嘲),两部电视剧,还有好几部“不能说电视剧”的枪手编剧。这是他第一次导演话剧,紧张感和成就感都达到了“巅峰”。


剧组演员感觉他属于那种面目模糊的人,性格温和,过于安静,行为举止甚至有点迂回,有一个演员说,他身体里面大概有个年纪很大的灵魂。很多人都觉得苏蓬长相酷似曹禺,个子不高,有张圆脸,恰如其分的,苏蓬也把自己打扮的非常“话剧导演”,留个络腮胡,时常戴贝蕾帽穿呢大衣,再把格子围脖交叉在胸口。


湖北潜江建造了曹禺剧院,曹禺公园,修建了新的曹禺故居,“斥资20亿元,将潜江打造成中国戏剧之都”。根据《曹禺传》的记录,曹禺的父亲15岁到两湖学院和日本东京求学,离开了家乡,1909年归国后到了天津,1910年,曹禺在天津落生,童年少年都是在天津度过,以后的岁月也与潜江基本无关。有媒体批评这种借名人而行的文化项目:“如潜江这样所谓打造中国戏剧之都的项目,实在是有些荒唐,是既背离经济又背离文化的。”


苏蓬一下车就注意到出租车顶灯上滚动的字幕——“热烈庆祝曹禺文化周”。“曹禺”二字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公园门口,体育馆的外墙,市政府门梁上的条幅……。那些红字透着一股笨拙的热情。曹禺去世后,一半的骨灰葬在北京万安公墓,另一半葬在潜江。这是苏蓬第一次到这个小城,可能出于某种神秘的力量吧,苏蓬自己也有点疑惑,他觉得亲切:“是不是借名人搞文化政绩无所谓,因为曹禺是我的亲人,潜江让我感到真诚,市领导说得都是实在话,太实在了,都不好复述。”在一个星期的行程中,苏蓬没有选择与“亲属团”呆在一起,而是跟随了《有一种毒药》演出团队。


苏蓬身上有一种微妙的两难。他很难分清作为公共遗产的“中国最伟大剧作家”曹禺,和他的外祖父——苏蓬称为“公公”——的曹禺。也像所有名人之后一样,他感受到了遮蔽,他厌弃被介绍为“曹禺的外孙”,他希望被直呼其名。“没有太子想永远做太子啊!”他调侃说。《有一种毒药》曾经伴随着诸如《哪个木乃是我姨》,《满城尽是金字塔》等等都市闹剧在北京上映,相比之下,这出话剧已经是诚恳,严肃之作。


因为所从事的行业,苏蓬也容易被置入比较中:曹禺所代表的一代话剧人热情,蓬勃,有孩子似的真诚,显露出喷发式的才华,也历经苦难;世异时移,到了苏蓬这一辈,话剧人消沉,平庸,好像一出生就像毕了业的学生一样久经世故,担心的不是能否写下传世的作品,而是钱啊钱。


“这对苏蓬是不公平的,毕竟他才31岁。”万方说:“如果非说两代人有什么不同,老一辈更加执着,而我们这一辈更加成熟世故了吧”。


曹禺的经典戏剧曾经在一堆“社会问题剧”包围下吸引着市民阶层,《有一种毒药》面临着另一种包围:上演档期中,同时演出的有《哪个木乃是我姨》,《满城尽是金字塔》,《东直门天天向上》……。苏蓬说这些不能叫“话剧”吧,应该是“舞台闹剧”或者“二人转话剧”,相比之下,《有一种毒药》已经算诚恳,严肃之作。“可我要感谢它们,它们形成了表面的‘话剧热’,使投资更容易流向话剧行业”,苏蓬说:“我没有精神洁癖,如果我一开始就挑三拣四,就永远没有机会创作我真正喜爱的作品。”


《有一种毒药》谢幕时,苏蓬推着轮椅站在舞台中央。正是曹禺晚年长时间坐在上面的轮椅,在剧中也作为道具出现。


苏蓬只站在话剧舞台两次。一次是1988年那个夏天,曹禺乐呵呵地问他:“公公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他们到了人艺,观看《日出》的又一次演出,结束时,曹禺拉着苏蓬的手站在舞台中央,台下掌声雷动,小孩子有点被吓到,但本能地又感到美滋滋的。这一次,他仿佛又与外祖父同台,台下也有掌声与欢呼,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与外祖父有了精神上的联系,他推着轮椅,一束光打在他们身上。


(发表在《生活》杂志。摄影黎晓亮,老照片由曹禺家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