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肌:为什么中国人这么注重情面

  [内容简介]

  《王蒙的红楼梦》是王蒙在山东教育电视台“名家论坛”作讲座的文字增订本，是王蒙几十年阅读研究《红楼梦》的精华集结。他以饱满的诗一样的语言，赞颂大观园里的“青春万岁”，剖析读者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带入书中的角色而一同悲欢……王蒙是杰出作家，所以有文学家的激情；王蒙是学者，所以有社会学家的冷静。由此交织出《红楼梦》一直以来可意会而难说清的悲喜共鸣！

  [上期回顾]

  《红楼梦》里最大的谜是贾宝玉的那块玉到底是怎么回事。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为什么要问玉和摔玉？是因为贾宝玉见到林黛玉后，有一种高度的认同感、共鸣感、亲切感和永结为伴感。

  《红楼梦》中有个奇怪的人物及和她有关的情节，这在文学上叫“陌生化的人物与情节”。她与主旋律、非主旋律皆无关系，她干脆是个怪的变奏，是挽歌中一支莫名其妙的谐谑曲。这就是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北京大学教授金克木就写过一篇文章，说刘姥姥写得不太真实，说刘姥姥一个乡下人怎么这么老练呢。她太老练了，她像个油子，她的社会经验太丰富了。

  我们来探讨刘姥姥第一次来荣国府。刘姥姥和贾府并非毫无关系，因为她女婿的祖上曾经和王夫人的娘家连过宗，排过族谱，证明两者也许十代以前也许二十代以前有过一点血缘关系。

  刘姥姥刚来的时候没人理她，传达室门房这些人说你要找谁，她说要找周瑞家的。幸亏有个人偶然性地替她通报了，结果平儿、王熙凤还应付了她一趟，让她吃了饭，给了她银子。这是她第一次来。

  第二次来，刘姥姥就带着很多乡下土特产到这里来进贡，呈送给贾家，说是从地里新摘的。这个事被贾母知道了，贾母说：我想吃这刚摘的东西，我还想找个老人聊聊天说说话讲讲古。人是很奇怪的，人的自得感、幸福感、满意感是只有在比较中才能体会到的。没有人跟你比较，你觉不出多么满意来。你有什么满意的？你一个人在这边吃好的，有什么可好的？尽管这种思想情操不怎么高尚，不怎么美好，但人就是要在和别人的比较中（我称之为“比衬”）来体会自己养尊处优的优越性。那么，这一点，刘姥姥完全满足了贾家这些人的需要。

  再者，贾家这些人过的是幸福生活、豪华生活，但它又是封闭的，是别人进不来的。它不能开放，开放了就保证不了质量。但是，人有汲取信息的要求，希望知道新鲜事，想知道院墙以外的事儿，想知道和自己生活拉开距离的人与事。

  刘姥姥口才很好，真的假的一通胡说，捡柴火看到一个美女，说得贾宝玉神魂荡漾。贾母也爱听她这些话，正想找这么一个“积古”（就是有很多旧事这人都知道），贾母需要跟她同辈分同年龄的人打交道。她和刘姥姥的交往，用不着动任何心眼。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姥姥能逗她笑。刘姥姥豁出去了——我既然来到这儿，也不管脸面，只要能让您老人家高兴，对我是绝对有好处没有坏处。尤其是凤姐和鸳鸯两个人还商量怎么耍猴，怎么耍这刘姥姥，想办法耍笑她。凤姐弄了好多花，都插到刘姥姥的脑袋上。贾母就说，别拿人家刘姥姥开心。可刘姥姥呢，不认为这是对她有什么不敬和冒犯。穷人嘛，她到这里来就是要点钱，等候施舍，给我脑袋插花怕什么。

  然后，鸳鸯跟刘姥姥说了些悄悄话，说我们这里吃饭有什么规矩。到了吃饭的时候，端上一个菜来，刘姥姥显然是听了鸳鸯的指导，就站起来，还做出头上长角的姿势，在那喊：“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她这么一说，把贾府的人都乐坏了，乐得快发了疯。乐到什么程度呢？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史湘云年纪小，且有些地方跟男孩似的，她撑不住，一笑把饭喷出来了。令人喷饭，这不是形容，是真的。林黛玉笑得岔了气，笑得肋条骨都疼，手捂着肋条骨伏着桌子“哎哟哎哟”地叫。宝玉笑得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东倒西歪，趁势倒在贾母怀里。贾母笑着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笑得就跟屏幕上的定格一样，只剩下用手指着凤姐，不能动了，笑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只管让刘姥姥饮酒吃茄鲞。

  看到这儿，我很佩服：一个笑，曹雪芹能写得这么生动，写出每个人的样子。可是，我们也会产生一个疑问：至于吗？至于笑成那样吗？一个刘姥姥就让你们笑成这样，如果是赵本山来了，你们不得笑死一批呀！要是郭德纲来了，你们笑得还不一个个掐脖子全窒息了，得输氧？所以，我们从另一方面又感觉到：大观园的生活是那么空虚那么狭隘，一个另类的都没有，一个说粗话的都没有，一个出洋相的都没有，一个耍杂技的都没有，一个说单口相声或对口相声的也没有，多可怜！他们的文艺生活未免太贫乏了！

  正是在这里，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判断：谁耍谁的猴？你们看着刘姥姥可笑，我要是刘姥姥，我看着你们才可笑呢！你们这些城里的人，你们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你们见过什么呀！你们知道人生的艰难吗？你们知道世界上什么事？你们要知道人会出什么洋相，这点洋相就算了，人能出的洋相多了。所以，我始终有个感觉，就是这些阔人富人高官有时候拿穷人弱势的人开玩笑，而弱势的人就坡下驴也拿你开玩笑。我耍你，用我的无知来增加你的盲目自信，我用我的出洋相来增加你对我的好感，最后谁达到目的了？我达到目的了，我来要求办的事办成了，我要求得到的补助我得到了。因此并不是你耍我，而是我耍你。

  那么，为什么刘姥姥会这个以被耍的姿态耍弄对方的高级伎俩呢？关键在于，人与人是不平等的，贾家那样高高在上，刘姥姥与板儿那样贫穷低微。平等平等，讲了几百年了，哪里能做到真正的完全的相当可触摸的平等呢？不平等怎么办？处在弱势的，可能是奋起反抗以改朝换代，再产生新的不平等，然后新的革命造反；也可能是暂时还过得去，努力上进，上进不了也只好认命，想办法在既定格局之下求得一点改善的可能。

  那么刘姥姥可能有革命造反之意吗？显然没有。她只能借这一点点人脉关系，来尽可能实现与贾府的高攀中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我不能不说贾母对刘姥姥的态度是不错的。王熙凤和鸳鸯把刘姥姥当猴耍，目的是为了哄贾母。王熙凤单独对刘姥姥时也还不错。故而说好人好报，即使是不太好的人如王熙凤者，对刘姥姥做过好事，也就有一点好报——王熙凤死后，是刘姥姥救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对刘姥姥态度最不好、不拿刘姥姥当人的，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妙玉。她们是真不拿刘姥姥当人。林黛玉说刘姥姥是母蝗虫，建议惜春给大观园作画时把刘姥姥当草虫画上，题名可以叫《携蝗大嚼图》。而妙玉呢，只因贾母带刘姥姥等到她那里喝茶，贾母赏了刘姥姥一口茶，妙玉就不再收刘姥姥用过的茶杯，是听了宝玉的话才把那茶杯赐给了刘姥姥。给了就给了，妙玉也买宝玉的账嘛，但妙玉要声明：幸亏那茶杯是她本人没有用过的，如果是她本人用过的茶杯，宁可砸碎那茶杯也不能赏给刘姥姥。

  呜呼，世界上所以必然有人闹革命，不仅是因为有南霸天黄世仁夏桀商纣，也还因为有林黛玉妙玉这样不把穷人当人的精英女子。所以，好人也有不太好的事，耍人的人也有被耍的时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千万不要随便想着耍谁，耍别人的结果，自己却成了被耍的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