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纹理增多会变癌吗:（三)为什么中国人这么注重情面

  [内容简介]

  《王蒙的红楼梦》是王蒙在山东教育电视台“名家论坛”作讲座的文字增订本，是王蒙几十年阅读研究《红楼梦》的精华集结。他以饱满的诗一样的语言，赞颂大观园里的“青春万岁”，剖析读者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带入书中的角色而一同悲欢……王蒙是杰出作家，所以有文学家的激情；王蒙是学者，所以有社会学家的冷静。由此交织出《红楼梦》一直以来可意会而难说清的悲喜共鸣！

  [上期回顾]

  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后，给大观园里的人带来了很多笑话。但究竟是刘姥姥被大观园里的人耍了，还是刘姥姥耍了大家呢？刘姥姥用自己的耍宝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倒是大观园里的人显得太无知了。

  上一讲讲到了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故事，意犹未尽，我再比较一下刘姥姥与贾母以及贾府的哲学。

  刘姥姥的目的明确、实在、低调，求点物质上的好处，同时也保持这样一个社会关系，现在时兴叫公共关系。来到贾府，她是蹭吃蹭喝蹭景儿，全是干赚，是无本万利，当然这又与当年的连宗套上与王家的血缘关系以及做过有助于周瑞家的事情有关。这就是说，平日要多烧香、多敬神、多行好事，到时自有回报。

  刘姥姥头一回见贾母，二人叙过年龄，贾母说，你比我大好几岁，说刘姥姥硬朗，而自己如果到了刘姥姥这个年纪恐怕动不得了。刘姥姥此时没有像读者想像的去说“老太太身体很好，届时一定比我棒多了”，不，她没有这样说，她说的是什么呢？她说：老太太是天生享福的，我们是天生受苦的，如果我们一老也是这不能动那不能干，庄稼活该让谁去干呢。她的话今天听起来，如同讽刺，如同愤怒，往前再走一步可以“号召天生受苦的阶级弟兄们团结起来，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但是，刘姥姥只有乐天知命，只有甘居受苦人的行列，能有机会接受点赏赐已经感恩不尽，乃至不忘图报。他们的善良和贫穷，反而使他们过着比较安稳的生活。

  而贾府这边，一大堆寄生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个主子十几二十几个内内外外的奴才侍候着。被贵族、被娇惯、被孔孟、被恩宠，最后又是被抄家。贾宝玉走在路上解手，也是一大堆女奴伺候，又是围着挡风又是帮忙解裤子，又是递热水盆洗手又是递毛巾擦。宝玉撒尿完全是被撒尿，我怀疑这样的情况下能不能尿得出来，这样的情况下会不会很快长出尿道结石。

  注意，宝玉还算是最纯洁、最尊重妇女与奴隶的，甚至还沾点反封建的边。其他男人则个个卑鄙无耻、纵欲淫乱、窝囊废物、自私自利、欲壑难填。中国封建王朝厚赏功臣的政策，不知害掉了多少功臣的后代！

  我们不妨假设：贾母在赞叹刘姥姥的身板硬朗之中是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她应该朦胧地预感到刘姥姥的阶级比她的阶级更有前途。

  事实却又不尽然。在《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正中间，就是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和第六十一回这一部分，花了大量篇幅写下人奴婢那一层面，描写这些人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描写他们的卑劣和黑暗。

  王熙凤因为生病，把相当一部分管理权力转移到李纨、宝钗和探春手里，成了“三驾马车”的执政。家里有点没人管似的，外国喜欢称这种情况为“权力真空”，下人就整天打架，这个跟那个打，那个跟这个打。尤其是赵姨娘也冲上去寻衅，与芳官等小戏子们大打出手，丑态百出……这也颇让人感叹。如曹雪芹这样的非正统人士，开个玩笑甚至可以叫“体制外人士”，对于众下人以及赵姨娘那一类人，写得如此不堪，是下人们确实素质太低吗？是曹某照样有阶级偏见，硬是看不到下人中好的一面吗？那就暂且按下不表了。

  这期间出了一件事，就是王夫人房里少了一罐玫瑰露。玫瑰露就是用玫瑰花瓣经过蒸馏浓缩制成的浓缩饮料，有的地方说它是冷饮，用干净的冷水把它和好了喝。

  这时王夫人房里忽然发现丢了东西，其中就有玫瑰露。谁手脚不干净，跑到王夫人屋里偷了呢？首先被怀疑的是玉钏，即金钏的妹妹。因为她是王夫人身边人，伺候王夫人的。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玉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玫瑰露是赵姨娘死乞白赖地央求着王夫人屋里另一个丫头彩云给偷了的。

  事情就闹到临时执政的李纨等人面前。这“三驾马车”执政，李纨是个老好人，她不怎么管事。薛宝钗也不多管事，因为她是亲戚，不好管太多太深，管也是只管比赛规则，管不了潜规则。真正管事的是探春。探春人小心大，眼里不掺沙子，王熙凤也敬她三分。

  探春的唯一“短处”是先天的，她不是太太（王夫人）所生，而是赵姨娘生的，是庶出。如果是王夫人所生，就算嫡出了。

  王夫人丢玫瑰露的事，探春告诉平儿，说这事怎么处理你回去跟你二奶奶（凤姐）去商量。平儿就跟凤姐提出自己的看法，说这个事非常明显，是彩云偷的，怎么回事我都知道。但彩云是个好丫头，是我的好姐妹，指使她偷的人是贾环和赵姨娘。但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就是探春，探春是个很有脸面的人。揭发和得罪赵姨娘、贾环事小，伤害触犯了探春事大。

  平儿认为，探春非常好，还执着政，是“三驾马车”的实际主力，如果一追究说这是赵姨娘和贾环（一个是其亲妈，一个是其亲弟弟）做的事，竟然在家里生盗，很伤人。所以平儿就提出“投鼠忌器”。

  这个事儿到底怎么办，平儿想了个办法，就把彩云和玉钏都找了来，说得非常严肃、非常大方：这里丢了一罐玫瑰露，谁拿的我已经知道了，但拿的人是我的一个好姐妹，我不愿意伤害她。至于窝主（就是拿了东西后藏到她那儿的赵姨娘）倒比较平常，我并不是给她面子，也不想照顾她的面子；可如果我追究这个事情，又会牵扯到一个很有地位很有威信的人，因此这个事我就不能追究了，我就把它推到别人身上去，不提这个事了。但我们心里要明白，这种事我不是不知道，以后不能这么做了。

  彩云一听，脸红了：既然姐姐这么说了，我承认玫瑰露是我拿的。这个事闹到这一步，我不能缩在一边，你带我去自首，该怎么处罚我一个人担着。书中写的是大家赞叹彩云很有肝胆很有良心。而平儿讲义气，最后把这个事就遮掩了。

  这是个非常小的情节，但它说明了中国文化有个特点，就是特别重情面。鲁迅曾经看到这一点，他大骂中国人光知道面子。情面对于中国人来说非常重要，不论你觉得它对还是觉得它不对。你活在世界上，当差也好，经商也好，在社区在村镇与人交往，一定要注意情面。情面是一个主观的东西。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注重情面？外国人也有研究。我就觉得，这和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关系密切。儒家特别注重道德，看一件事，首先要看做得符不符合道德，它不是从成败上来看，也不是从是非上来看，也不是从利害上来看。你当皇帝，首先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做一个有道德的榜样和表率，你的统治才有合法性。你做大臣，在家里做父亲做兄长做儿子做丈夫做妻子，都要讲究道德。但道德又很深奥，你说不清楚，因为道德本身充满悖论。

  把道德表面化了以后，尤其是把“义”字表面化了以后，就是一个情面。情面的背后有两个很重要的儒学道德观念，一个是“义”，得讲义气，一个就是“礼”，做事要有分寸，合乎礼数。“礼”的后面又有儒家的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就是“敬”——对什么事都保持一种尊敬敬畏，总要有所顾忌，有所收敛。

  平儿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就符合这种情面的观念。应该说，所有人看到这儿都会感觉到平儿这个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