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起老茧怎么办:从维熙谈文化人的“自读”和“忏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9:59:06

  镜子的功能,就是自照。老祖宗留下的“每日三省吾身”,就是指自读自审而言。在文化人中,那是一种难得的美德。
  我记忆最为深邃的是,历史新时期开始时的第四次文代会上。周扬居然在大会讲台上,当着全体与会代表向萧军不应该承受的苦难,表示他作为当时文化官员难以推脱的责任,为此他特意向萧军道歉。记得当时我正坐在萧军的同排椅子上,情不自禁伸长脖子去看萧军的表情:这个文坛铁汉,灰白头颅垂下的瞬间,竟有些颤抖。这么大的历史话题,我不便在会议上问萧老的感受;因为我和萧老住家都在同一个小区,彼此命运又有着某种类似之处,会后有一次我在萧军家里,便问起周扬当众向他道歉一事。萧军长叹了一口气,缓慢而动情地说:“自审自识是需要勇气和良心的,在文代会上当众自责,就更需要良心背后的勇敢了———我已向他表达了我的心声,谁也无法抗拒逝去年代的政治雕塑;但历史由浊变清之后,每个人都应当反躬自问并承担下自己应当担负的责任。他做的是文化人中良知的先行,我已向他表示了敬意。可惜的是,文化人中像周扬这样的太少了,少到近乎近于绝版……”
  萧老的这番话让我感动不已,激动之中便也吐出了我的心扉之声:“不知您是否听说了,也有当年的文化官员表示:永不忏悔!”萧军抛出了一句惊人之语:“那是两条腿的人形禽兽!”
  时过多年,今天周扬和萧军虽都早已作古;但是笔者认为,周扬自读之后的崇高姿态,在新中国文化史上是不能略去的一笔。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在疯狂的文革年代过后,在浓郁的血色面前,有忏悔精神的文化人寥寥可数;相当数量的文化人,像是得了健忘症般,演开了川剧中的变脸术———摇身一变,成了体面的历史新时期的开拓者和学术大家。君不见,报纸上不断有文章追寻某某人的历史踪迹,勾勒出他当年的魔鬼面孔吗?但这些人似乎身揣魔咒,无论国人怎么鄙视其往日行为,但都不能触及他的那根自恋的神经,依然高堂阔步于媒体面前。
  二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起了让我肃然起敬的俄罗斯作家法捷耶夫。1934年自苏联成立协会后,在斯大林年代里,先后有近两千名作家,被以各种罪名流放、关押,更有甚者走上了死亡墓地。在此期间,法捷耶夫担任作协的总书记,因而不可避免地要充当其中链接的轴承;因而斯大林于1953年离世后,法捷耶夫面临良知的拷问和自我忏悔,于是在1956年他给了自己超凡的一枪,作为他忏悔的最后一笔。以法捷耶夫的人性全面复归孕生的忏悔精神为尺,丈量一下我们的那些“永不忏悔”的文化人,其灵魂的黑白轻重,都演绎得十分清楚了!不要说“每日三省吾身”了,一辈子也不愿意自照一回镜子,还要油头粉面地作秀,以尘封当年的斑斑文化恶行。
  这些文化上的双面人,让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流行于西方的假面舞会。文化人不是卖笑、卖身的人,无需戴着假面具生活。在历史明镜前洗梳时,还原成一个真实自我,这是文化人自读时应有的起码良知。以上列举的忏悔事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我只是个旁观者———让我最最难以忘却的,是我亲历的三件往事:其一、1984年,几位中国作家随张光年先生出访日本。当我们游览到日本箱根的地下温泉时,面对冒着热气翻着浪花的温泉,光年突然对我耳语说:“维熙,这就是你,还有王蒙、刘绍棠……终于从地层下边,涌动到地面上来了。”难以想象,光年会在这儿突发这种奇想,把我们五七年蒙难的一代作家,比为奔涌而出的地泉。接下来的话就更牵动我的中枢神经了,光年说:“当年,我虽然没有直接处理过你们的划右问题,但作为一个负责文学工作的老文化人,也有一定的责任———因而在欢迎你们归来的同时,我常常有一种内疚和负罪之感。”记得,我当时只有心跳,感动到极限之后,我失语了许久。最后,我到底如何向光年陈述心声的,到今天我也难以复述出来。后来,在光年的生命晚年,读了我的二十年劳改生活纪实之后,在病中又动情地给我写来一封长信,信中寄来了他的几天日记,作为他对知识分子苦难历史的反思。《文艺报》于2003年3月7日,用《历史的贡献》为题,发表了光年的来信和日记全文,以更深层次的目光肯定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泥泞历史。这可视为老人最后的心声———因为过了不久,他就在北京医院的病榻上告别人世。记得,我去医院看望病危的光年时,说了句真实感悟:“您回到了光未然写黄河大合唱的岁月,我向您表示后来人的敬意。”
  其二,说起来就更让我血涌心扉了: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在书店签名售书,正好与漫画家华君武相遇。他签他的漫画集,我签我的散文集。签售之后,他突然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为五七年我画的反右漫画,向你们道歉。”我愣了许久,不知如何作答。之所以如此,首先因为华君武是美术界的元老之一,虽然同属于文学艺术界,但毕竟与他没有机缘接触;再说当年批判右派的文章铺天盖地,我当真记不起他画的反右漫画,是剑指何方了。但他能如此爽透地向我倾吐真诚,我感动得向他表示了敬意。此事过了多年,直到前不久华君武逝世时,我才从漫画家李滨声追忆他的文章中,知道华君武当年用漫画的形式声讨过李滨声五七年漫画《无嘴的人》。看!这是多么深刻的反躬自问,报纸上说他曾十多次向历次政治运动中落难的文化人,道出他的忏悔之情。
  三
  上面提及的是时代文坛大人物之间的历史往事。笔者的感悟之三,是位小人物良知复归:2003年的暮春,有人按响我家的门铃。我问哪位?门外人回:“我是你《走向混沌》里写到的那个‘符某’,到北京来办事,顺便来看看你!”听了对方回答,让我顿时愣住了。自报“符某”的是何许人也?当年劳改队里的头人之一,在我的二十年劳改生活回眸的《走向混沌》一书中,我曾很赤裸地勾勒出他的污秽灵魂。原文大意如下:一个星期天,来自卫生部的劳改“右派”李建原与他在一起洗衣服时,李建原谈到衣服最难洗的部位,是领口和袖口,因为这两个地方最脏。”其实,这是人人皆知的生活常识,但是让人料想不到的是,事后他把李建原的话,上报给了劳改队长。经过他的政治过滤,领口和袖口最脏,摇身一变成了“影射伟大领袖最脏”的恶攻事件。当时正是文革的狂热年代,李建原遭到批判和围攻,并被关进了禁闭室反省。此事在当时成为“典故”,凡是涉及到“领”字和“袖”字的话,一度成为禁区。
  试想,事隔几十年之后,此公前来探访,能不引起我的惊讶和警觉吗?但我还是打开了门,我们一起走进书房。他说:“老从,我在山西工作,你的地址是从山西文联打听到的。今天我来看你,是抱着忏悔之心来的,在那个年代,人人心灵都扭曲变形———我也难逃这个魔咒。不过,我欠下的这笔历史债务,后来也受到了精神和肉体的惩罚。”他说:“在1972年的早春,我们同在煤矿劳改的时候,你头上顶着头盔和矿灯,在矿井下挖煤;我率队在井上挖冻土。一天,冻土塌方时正好把右派李建原埋在土堆之中,待我们把他扒出土堆时,他已停止了心跳……这时,我想到的只是他真倒霉,没想到此事会波及到自己———不久,上边来人调查事故原因时,我是带队的人,便因失职而被送到禁闭室。真得感谢这次禁闭,那种不见阳光的日日夜夜,让我设身处地开始自照镜子,联想起‘领口’和‘袖口’,让李建原遭受批斗和关禁闭的一幕……我错了,我没脸去见李建原的后人———你如果有机会见到他的家属,一定代我向他们一家赔礼道歉。”
  至此,我悬在空中的那颗心终于落地。原来他是心揣忏悔之心,来按响我家门铃的。我留他在家吃饭,他说他来北京还有些事情要办,没有与我一起进餐便匆匆走了,给我留下一个良知复归的故事。后来,这个符某人得了肝癌,我去山西访故时,还特意买了些护肝的营养品去他家看望,并叮咛他注意保健的同时,不要困扰在历史往事中不能自拔。历史是把大竖琴,任何人都不过是它的一个音符,在新的历史明镜面前,能有个自审自识也就无愧于今天了。这是小人物自我忏悔的大音响。
  愿文化人都以周扬和华君武为镜,照一照自身在历史长河中的灵魂肖像。当然,这对一些声言“永不忏悔”的人来说,可能完全是一种童话般的臆想;历史长河一泻千里,飘走一些枯枝败叶,也许并不是什么沉重的话题;但值得警觉的是,不能让中华民族自审自读“三省吾身”的美德,在伟大民族复兴的二十一世纪断肢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