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基最好吃的:接骨师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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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手记
  《接骨师之女》是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1989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喜福会》甫一出版立刻大获成功,当年曾经连续八个月荣登《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她接下来的两部作品《灶神娘娘》和《百种秘密知觉》延续了《喜福会》的成功。这本2001年出版的《接骨师之女》仍然得到批评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如今谭恩美已然成为美国文坛少数民族作家的一位代表人物。在当今美国社会倡导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下,她的地位早已渐渐超越了一位少数民族或者流行小说家的身份,而成为整个美国乃至西方最为著名的一流大作家之一。
  《接骨师之女》的主题仍然跟谭恩美前三部长篇一样,围绕着华裔移民母女两代人的矛盾与和解展开。研究者可能会对她笔下的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更感兴趣,但当代都市读者,不论身处何地,任何种族,一定会觉得她对于母女关系的描写丝丝入扣,真切动人,为人儿女,为人父母,都能对她的角色有深深的认同感。
  小说分为三部分。开篇一部讲的是旧金山一位女作家露丝·杨的生活。她与同居男友亚特维持了近十年的关系此时陷入了低谷,露丝惶惑而不得解。同时她的母亲茹灵开始表现出老年痴呆症的症状。露丝意识到,母亲渐渐失去的记忆,她早年在中国的成长历史,对于自己理解母亲的人生,揭示母女关系爱恨纠缠,互相伤害的根源,乃至更深一层解释自己生活中面临的问题,都有极大的影响和意义。
  第二部分变为第一人称,由茹灵来叙述自己早年的生活。这一部是母亲失忆前写的一本回忆录,希望女儿了解母亲身世的真相。这个部分围绕北京郊区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北京人骨的发掘,与一位接骨大夫的女儿,即茹灵生身母亲的惨烈遭遇,讲述茹灵姐妹如何于国仇家难之中幸存下来,在美国人办的孤儿院得以栖身,又如何先后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作为中国读者,可能会挑剔作者对于中国历史的了解不完全准确,但这一段里面展现的人物故事,仍然细腻生动,曲折丰富。
  第三部又回到了露丝的视角。在得知了母亲最怕忘却,又一直不敢提起的这些秘密之后,她将如何处置?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她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种种的别扭与为难,于是谅解了母亲早年对自己的伤害,反省了自己年少青涩时犯下的种种错误,也因此更加深层地挖掘到自己性格之中的问题,与母亲,与男友的关系也最终都得到和解。而有了先人的指引,露丝也得到了动力,放下代人“捉刀”的工作,开始执笔为自己,为亲人创作,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本小说创作期间,谭恩美的母亲与编辑先后去世。据说这两位至亲好友去世之后,谭恩美将业已交稿的小说又要了回来,重新改写了一遍。像许多作家一样,谭恩美这几部作品都有很重的个人色彩,《接骨师之女》是其中最突出的一本。就像作家本人在接受Bookreporter网站采访时说的一样,小说就像镜子,反映出她本人的生活。
  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谭恩美也是多年以来都不知道母亲的本名。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天,她才知道了母亲和外婆的名字。名字本身所代表的身份认同,对作者有着特殊的意义。这背后还可能有作者本人对于自己的华裔身份的认同。须知谭恩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就是在陪母亲回到她魂牵梦绕的中国旧地重游之后才写出来的。之前谭恩美跟《接骨师之女》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位“职业写手”,曾以一个非华人笔名为IBM写过一本关于电子时代的交流方面的小册子。当年的谭恩美自认是个工作狂,还为此找了位心理医生作咨询,不料医生竟然三次在为她咨询的过程中睡着,谭恩美因此放弃了治疗,决定开始小说创作。
  谭恩美的母亲也曾是位老年痴呆症患者,跟小说中的母亲茹灵性格更是不乏相似之处。谭恩美曾经在访谈中提到过那次大大改善她们母女关系的中国之行:
  我见到家母在中国跟在美国一样,也是常常被人误会,与人争执,发觉原来并非由于她的英文不好才惹上这些麻烦。我见她跟我的姐姐们交流,发觉她对姐姐们跟对我一样,既是充满母爱,又令人有压迫感,惹人恼火。在全新的环境下见到家母,发觉她仍然那么熟悉,性情不改,我也发觉自己性情里也有这些东西。到了中国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地美国化,在中国感觉完全就是个老外,然而同时我又发现自己还有非常中国化的一面……我觉得家母是由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地点造就的一个非常奇妙的人,我想更多地了解那段时期,那个地方,更多地了解我母亲。我想了解她的历史,因此就来到了这段历史开始的地方。
  另外,书中一开始描写到露丝每年一到特定时间就自动失声的事,也是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谭恩美夫妇的一位好友在她生日当天被入室劫匪杀害,他们夫妇应警方要求上门指认匪徒都抢走了何物,并且辨认尸体。此后大约有十年左右,每到生日,谭恩美总会有那么几天说不出话来。至今,生日临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情绪低落,精神紧张,“并非因为我怕年岁增长,人变老了,而是因为人的身体会记得曾经的不幸。”
  谭恩美于1952年生于加利福尼亚,她半生遭遇的不幸,恐怕比寻常人都要多些。少年时她的父亲与兄长先后生脑瘤病逝,后来也常有亲友早亡。有时候作家本人也不禁自问,“难道我天生招祸患不成?”朋友也跟她开玩笑,说“也许我不该跟你交朋友”。而谭恩美本人相信,自己确实有通灵的本事,偶尔曾见过鬼影,能体验他人的感受。母亲与编辑好友去世之后,她相信二位的灵魂仍在指引她完成这本书的创作。事实上,此书美国版的封面用的正是谭恩美外婆本人的一张旧照片,跟小说中宝姨的故事和相片对照呼应。
  斯蒂芬·金在其自传中提到谭恩曾跟他说起,作为流行书的作者,一般采访的时候人们不会向他们问起跟创作语言相关的问题,她觉得这对他们这些作家未免有失公允。实际上,谭恩美的语言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这使得阅读和翻译的过程非常愉快。而且时常会在她的语言和对话中找到些鲜明的意象,使得行文非常生动,不知是因为作家身为女性使然,还是继承了中国人擅长的具像思维的缘故。《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人南茜·维拉德盛赞《接骨师之女》的结构,将此书比喻成精雕细刻的象牙球,一层镂空里面还有一层,如此层层不穷,构造非常精巧。
  除了上文提到的四本长篇小说,谭恩美还著有两本儿童书籍,《月亮仙子》和《中国暹罗猫》,还有一本自传《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2005年她又有新作问世,名为《救鱼不至淹死》。新作品放弃了她最擅长的母女关系题材,探讨当代人的道德观念,以及好的意图也会产生负面结果的现象。
  译者
  2005年12月
《接骨师之女》序 真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天,
  我终于知道了她还有我外婆的真实姓名。
  仅以此书献给她们二位。
  李冰姿
  谷静梅
  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
  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我结过两次婚,先夫一位叫潘开京,另一位叫艾德温·杨,他们都已辞世,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我的女儿叫杨如意,英文名字叫露丝。我们母女都是龙年所生,但她属水龙,而我属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
  我知道这一切,但有一个姓氏我却记不起来了。它藏在我记忆里最深的一层,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曾成百上千次地记起,那个早上,宝姨把那个字写给我看。那时我才六岁,聪颖过人。我能写会读,知书识数,也懂得记事了。以下就是我记得的那天早上的事。
  我睡意朦胧,躺在炕上不肯起床。我跟宝姨一起睡,我们住的小屋离堂屋的炉子最远,我身子下面的砖头早就凉了。我感到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宝姨见我睁开眼睛,在纸上写了个字,然后拿给我看。“我看不见,”我发牢骚地说,“太黑了。”
  她嘶嘶地喘着气,把那张纸放到底柜上,示意我该起床了。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喘息和吁气的声音,犹如寒风的啸声。她通过做鬼脸,呜呜的声音,以及眉飞色舞的神情向我讲述。我随身携带着一块石版,她用石板把这世上的一切都写给我看。她还用乌黑的手给我画画。手语,表情语言,笔谈,这些就是伴随我成长的语言,无声却有力。
  她的刘海跟我的一样,一直垂到眉毛上。其余的头发扎成一束,用银簪子绾在一起。她生着蜜桃般水润光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丰满的脸颊,中间嵌着小巧而丰盈的鼻子。这是她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就不一般了。
  除了我,没有人能明白宝姨想说什么,因此我得做她的传声筒。也不是什么都说,我们也有我们的秘密。她常常说起她的父亲,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还说起他们找到龙骨的那个山洞,以及龙骨的神力,足以治疗除了心碎以外的一切病痛。“再讲一遍吧,”那天早上,我说,希望她讲讲她是怎么烧伤了脸,又如何当了我的保姆。
  我是个表演食火的艺人,她用手语和眼神告诉我说。成百上千的人到市场上来看我表演。我的嘴巴就是火盆,我扔进去生猪肉,加上辣椒和豆瓣酱,拌一拌,然后请人们品尝。若是他们说“好吃!”我就张开嘴,接住他们抛来的铜板。不料有一天,我把火吞了下去,大火回掣,烧伤了我。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再当烧菜的火盆了,就改行给你当了保姆。
  我听了鼓掌大笑,非常喜欢她编的这个故事。前一天,她曾告诉我说她盯着一颗倒霉的扫把星从天空划落,掉到她嘴里,烧坏了她的脸。再前一天,她说她吃了火辣辣的东西,以为是一道辣味的湖南菜,其实是烧菜用的火炭。
  没有故事了,宝姨告诉我,手势打得飞快。马上就是早饭时间了,我们得趁吃饭之前,空腹去拜神。她从柜子上把纸片拿起来,折成两半,塞进鞋子的夹层里。我们穿上冬天的棉衣,来到寒冷的走廊上。空气中有别的厢房里传出来碳火的气味。我看到老厨子在奋力转动辘轳从井里打水,听到一个房客大声叫骂她的懒媳妇。我从母亲和妹妹高灵的门外经过,他们两个还没起床。我们匆匆经过一个朝南的小房间,去往我们的祠堂。宝姨在门口瞪了我一眼,警告我要举止庄重。脱掉鞋子。我单穿着长袜踩在冰冷的灰色砖地上。立刻双脚感到刺骨的寒冷,一直到腿,乃至全身,寒气仿佛从鼻间上滴落下来。我不禁瑟瑟发抖。
  宝姨点燃几柱香。她吹了几口气,烟雾缓缓升起。烟气越来越浓,夹杂着我们呼出的气息,我们的供品香烛,还有薄薄的晨雾,我总以为那雾气是鬼魂的形体,他们企图将我一把拽到阴曹地府,同他们的一起在阴间飘游。宝姨曾告诉我说,人死后身子就会变冷。那天早晨我觉得冰冻彻骨,心里很是害怕。
  “好冷啊,”我呜咽着,泪水涌了上来。
  宝姨坐到凳子上,把我抱在腿上。别哭,小狗儿,她轻轻斥责,不然眼泪会冻成冰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飞快地揉捏着我的脚丫子,就像揉包饺子的面团。好点了吗?现在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我渐渐不再哭泣,宝姨又点上更多的香。她走回到门口,拿起一只鞋。一切仿佛历历在目——灰蓝的布鞋面,滚着黑边,上面还多绣了一片叶子,遮挡一个破洞。我还以为她要把鞋子也当供品烧给祖先呢。不料她却从鞋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刚才她拿给我看的那张纸。她向我点头示意,用手语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姓,所有的接骨大夫都姓这个姓。她重又把纸片放到我面前,说道,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姓氏。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摆到供桌上。我们行礼,起身,再次行礼,起身。每次一抬头,我就看到那个姓氏。那个姓是——
  为什么现在我却看不到了?我念完了百家姓,却没有一个能勾起我的回忆。那个姓氏很不寻常吗?难道是因为我把这秘密藏得太久,竟不知不觉中将它失落了?也许,所有那些我心爱的东西,也都是这么丢失了——我离家去育婴堂上学时高灵送我的外衣,那条我第二任老公说我穿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的裙子,如意穿不下的第一件婴儿服。每一次,当我爱什么东西爱到心疼,我就把它收藏到放宝贝的箱子里。这些东西我收藏得那么久,几乎遗忘了我曾经拥有它们。
  今天早上,我记起了我的百宝箱,想把如意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收藏起来。那是一串产自夏威夷的黑珍珠,美得不可思议。我打开箱盖,成群的蛾子扑面而来,里面还有大片的蠹虫。我的宝贝变成了纠结成团的网子,上面一个连一个全是破洞。那些刺绣的花朵,光艳的色彩,全都消失不见了。我毕生的珍藏全都付诸流水,最糟糕的是,宝姨的姓氏也不见了。
  宝姨,我们到底姓什么?我一直想找回这个姓氏。快来帮帮我吧。我已不再是个小孩,不再害怕鬼了魂。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茹灵,你的女儿。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
  八年以来,每年八月12日起,露丝·杨就开始失声,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露丝刚搬到旧金山亚特的公寓里。接连几天,露丝只能像个沸腾的茶壶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觉得那一定是什么病毒引起的,或者是对房里的某种霉菌过敏。
  她第二次失声的时候,正是他们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亚特开玩笑说,她这喉咙的毛病一定是心理作用作祟。露丝也疑心是这么回事。小的时候,她有一次摔伤了胳膊,也有段时间失声说不出话。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同居两周年庆的时候,她和亚特到大提顿国家公园观星。据公园的一本宣传册上说,“每年八月12日左右是八月流星雨的高潮时期,每个小时都会有成百上千的流星划过天空。实际上它们是穿透大气层的陨石,一边下坠,一边燃烧发光。”露丝和亚特躺在天鹅绒般幽黑的夜色里,欣赏这流星的奇景。她并非真的相信自己的喉炎是因为厄运来袭,也不觉得自己不能说话跟流星雨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是打从童年,妈妈就常跟她说,流星是“鬼形所化”,看到流星会倒大霉。要是你看到流星,那就是说有个鬼想跟你说话。在她妈妈看来,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关系:打碎了碗,狗叫个不停,电话接起来没有声音,或者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都是鬼魂作祟。
  第三年的八月,露丝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失声发作,而是事先跟朋友和客户解释说,她计划进行为期一周的沉默冥修。“我每年进行一次这种静修仪式,”她说,“为了对语言和词句的感觉更加敏锐。”她的客户中有一个崇尚新时代哲学的心理医生认为,这种主动的沉默冥修“简直绝妙”,并且决定自己也身体力行,然后把他们亲身体验的发现写到他们合作的新书里,作为一种沉默疗法,或者用以辅导家庭互动交流出现问题的人。
  打那以后,露丝的毛病竟然变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声之前两天,她就不再言语,并且客气地拒绝了亚特主动提出要跟她用手语交谈的请求。她决定暂时不讲话,这并非疾病,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谜题。实际上,她很喜欢这种无须言语的状态。整整一周,她不用安抚客户,也不用提醒亚特该做什么,跟他女儿叨念小心这个,小心那个,也无须因为没打电话给妈妈而感到愧疚。
  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露丝,亚特和两个女儿开车长途跋涉两百英里,到塔霍湖来共度他们所谓的“沉默周”。露丝不禁想象着他们四人手牵着手走在特拉基河边,怀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静静地观赏每天夜晚的流星雨。但是蚊虫肆虐,多丽还呜咽地说她看见了一只蝙蝠,菲雅听了逗她说,“森林里到处都是举着斧头的杀人狂,你还惦记着怕蝙蝠传染你狂犬病?”他们逃回木屋后,孩子们都说无聊。她们抱怨道:“没有有线电视?”因此亚特开车带他们到塔霍城里去租了好几部恐怖片录相带。亚特和女儿们看着看着都睡着了,露丝却忍不住一直看完,结果梦到疯保姆还有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他们回到旧金山家里,一身臭汗,怨声载道,却发现家里没有热水。水箱漏了,加热管因为缺水,温度过高,烧坏了。他们只得用水壶烧水,凑合着洗澡。临时找工人来急修费用太高,亚特不想这么做。露丝很高兴,因为她说不出话,无法表示异议。跟亚特争执就意味着她得主动提出负担急修的费用,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以来,露丝主动付费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这次因为露丝没有主动提出来,她觉得自己挺小气的,接下来又因为亚特没有进一步解决问题的表示而感到挺恼火。临睡前,亚特轻轻挨到她身后,用鼻子爱抚她的脖颈,可她却不由自主浑身开始紧张起来,亚特说:“随你便吧,”随后就转过身去,这令她觉得遭到了拒绝。她想要解释一下是什么不对劲——随即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她只不过是情绪不佳,仅此而已。很快,亚特的鼾声响起,她却仍然心怀挫折,眼睁睁躺在黑暗里,毫无睡意。
  快到午夜了,还有几个钟头露丝就能开口讲话了,她走进她的小书房,这里从前是食品储藏间,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张凳子上,推开一个扇小窗户。眼前是一片绝佳的美景:金门大桥红色的桥头堡映入眼帘,桥这边是海湾,那边就是广阔的太平洋。空气湿润,冰冷得扑面而来,仿佛可以荡涤尘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雾气太重,根本看不见什么“鬼影”憧憧。雾角声开始响起。随后,露丝看到了滚滚而来的巨浪,浪花仿佛轻柔的羽绒被一般覆盖在海面上,缓缓向大桥推进。她母亲常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灵会这么说①,她讲英文带着一股怪异的英国腔调,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时候学来的。“你知道,就像烧开水一样,碰到蒸汽会把你的手指头烫掉的。”
  浓雾渐渐弥漫到大桥上的防波堤,吞没了桥上的车灯。这个时间,百分之九十的司机都喝醉了酒——露丝仿佛在哪里读到过,又或者是她曾经帮客户写到过这句话?她从凳子上下来,依然让窗户开着。
  雾角仍在低鸣,听起来很像肖斯塔科维奇某部歌剧里的低音号,悲怆之余略显滑稽。但是,悲剧何曾会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观众,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剧中人将身陷诡计?
  露丝仍然睡意全无,转回到书桌前。一阵突如其来的忧虑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忘了件什么事。什么事呢?钱的问题?某个客户?还是她答应了两个女孩什么事情?她不应该忘记的呀。她开始整理书桌,把参考书排整齐,传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据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内容作上不同颜色标记。明天她就得重新开始惯常的工作,再度面对截稿压力。整洁的书桌给她一种崭新开端的感觉,头脑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么并非急用的文件资料,她就扔到书桌右下角的抽屉里,可现在这个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没回的信件,废弃的手稿,她想将来可能用的着,随手记下的灵感,等等。她从抽屉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放在一边这么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写满了中文,是她母亲的字迹。是茹灵五六年前交给她的。“不过是些关于我家人的旧事,”她说,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其实却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 “是我打小时候的故事。我写给自己看的,不过也许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长起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年以来,露丝曾听过些许母亲生平的片段。从这份文稿看来,母亲确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却又不好意思要求露丝特意去读自己的一番心血结晶,这让露丝觉得于心不忍。手稿上字迹一行行整齐清晰,没有涂改过的痕迹,露丝可以想见,母亲是把早先写过的稿子重新誊写了一遍。
  露丝曾经尝试着解开这份文稿的秘密。母亲曾经向她灌输关于中国书法和文字的知识,她却很不情愿学习,如今她还能认得其中几个字:“事”,“我”, “真”。但是要让她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那就得要她把茹灵写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都对照汉英字典一一辨认出来。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翻译这一句话露丝就费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她计划每天破解一句话。第二天,她依照计划又翻译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这句话很容易,只费了五分钟。接下去就是茹灵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丝的父亲。两个丈夫?露丝很惊讶地发现母亲另外还结过一次婚。还有,母亲那句“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了”又是什么意思?露丝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却不能去向母亲询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很清楚,每次要母亲帮她把汉字翻成英文时,准没什么好事。首先,茹灵会责怪她小时候没用功学好中文,而后,为了逐字解释,母亲会一路说到自己的往事,说到中文词语那些无穷无尽的含义,枝节之繁令人不胜其烦:“秘密不单是指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秘密可能会伤人,可能带着恶咒,可能会害你一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接下去又会东拉西扯到某某人泄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骇人,如何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当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至于如此,等等等等,却不说那秘密是什么。若是露丝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茹灵就会大发雷霆,随即赌咒发誓地说,反正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她没几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霉,碰到事故,或者干脆自杀算了。接下来就是沉默处置,母女冷战,这种惩罚会连续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一直到露丝撑不下去了跟她道歉为止。
  所以露丝不肯向妈妈询问。她决定拿出几天时间来专心翻译这份文稿。她把这话说给母亲听,茹灵警告似的说,“别耽搁太久。”从那以后,每当母亲问她看完了没有,露丝总是回答说,“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边有事,只好搁下了。”其他还有种种干扰,亚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问题,还有休假。
  “没时间管你妈的事,”茹灵抱怨说。“却有时间看电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来,母亲却不再问起文稿的事情。露丝疑心,难道她放弃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记了。从那时候起,这几页文稿就一直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如今,母亲的手稿又拿了出来,露丝心里觉得十分愧疚。也许她应该找个中文很好的人来帮忙。亚特可能会认识——某个语言学专业的学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还得不单能阅读简体字中文,也能认识老式的繁体字。等一有时间,她就让亚特去帮她打听。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层,关上了抽屉,不禁觉得愧疚感已经减轻了几分。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亚特已经起床了,在隔壁房间里练瑜珈。“你好,”她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吗?”尽管因为久不讲话,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但她总算又能发声了。
  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听到多丽大吵大嚷。“我要看那个台。转回去!电视机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种节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乱叫!”
  亚特离婚以后,两个女儿一半时间跟母亲和继父在索萨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时间住在亚特那套位于旧金山市区瓦列乔大街上的爱德华式公寓里。每隔一个礼拜,他们四个人——亚特,露丝,菲雅和多丽就得挤在五个极小的房间里,其中一间小得几乎放不下一张双层床。卫生间只有一个,露丝恨透了那些陈旧设施造成的不便。铁制的浴缸装着四只爪型的脚架,活像个棺材,面盆上面分别有两个水龙头,喷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烫得要命。露丝伸手去拿牙线,却碰到窗台上的其他杂物:抗皱面霜,对付青春痘的药,剪鼻毛的小剪子,还有一个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谁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遗物。正当她收拾这些零碎的时候,听到有人急迫地敲门。
  “等一下,”她声音嘶哑地回答。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上贴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时间安排,每一刻钟轮到谁用卫生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份时间表浴室门内外各贴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拖延那么几分钟,到头来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两个女孩在时间表下面添了些条款和修正意见,以及违犯规定使用面盆,厕所和淋浴时该如何处罚,还有一则声明,明确界定在哪些紧急情况下,可以暂时侵犯使用者的隐私权(紧急情况下面加了三道线,以强调事态确实严重)。
  敲门声又响起来。“露——丝!听到没有,你的电话!”多丽把卫生间的门开了一道缝,把无线电话听筒递进来。谁会这么一大早七点二十分打电话来?一定是她妈妈,毫无疑问。一旦露丝隔几天不给她打电话,茹灵就出大状况。
  “露丝,你的声音恢复了吗?你能讲话吗?”是温迪,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几乎每天通话。她听到温迪擤鼻涕的声音。是温迪哭了吗?
  “出什么事了?”露丝轻声说。别跟我说,别跟我说,她紧张得心脏砰砰乱跳,不禁自言自语。温迪一定是要告诉她她得上绝症了,露丝几乎能肯定是这么回事,昨夜那种不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来。
  “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温迪说。“我刚要……等一下,我有个电话打进来。”
  不可能是癌症,露丝心想。或许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贼破门而入,现在是警察打电话来做记录。不管是什么,总之一定很严重,不然温迪不会哭。她要告诉她什么呢?露丝把话筒夹在脖子上,伸手去理理自己那一头短发。她留心到镜子上的水银有些剥落。或者那不是镜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头发?她很快就年满 46岁了。脸上的婴儿肥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的呢?想想看,她过去还曾经讨厌自己圆润的脸型和光洁的皮肤,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经生出了两道向下的皱纹,使她看上去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活像她母亲。露丝涂上唇膏,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当然,其他方面她并不像母亲,谢天谢地。母亲永远都不开心,看什么都不顺眼。从小,露丝就沉浸在母亲这种无以名状的绝望情绪中。露丝最恨跟亚特争执。每当这时候,她总要努力克制不发火。但有的时候她忍不住爆发出来,之后却后悔当初怎么会情绪失控。
  温迪又回到线上。“你还在吗?对不起,我们在给一部地震灾难片招遇难者的演员,好多人同时打电话进来应征。”温迪开了家经纪公司,专招富有旧金山特色的临时演员,什么蓄八字胡的警察,身材高大的异装癖男人,滑稽古怪而不自觉的社交名流,等等。“别提了,我感觉糟透了,”温迪说。“别挂,我先接个电话。”
  露丝很讨厌这么拿着电话空等。什么事情这么可怕温迪非得一大早就跟她说?难道是温迪的老公有外遇了?老乔那么个好人,不可能。那会是什么事呢?
  亚特探头进来,敲了敲表盘。七点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丝刚要告诉他说温迪有急事找她,亚特却已经大踏步走开了。“多丽!菲雅!快点!露丝马上送你们去滑冰场。快行动起来。”两个女儿尖声大叫,露丝觉得自己简直像困在起跑线上的赛马。
  “我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们,你们不吃早饭的话至少得喝一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们低血糖突然发作倒地身亡。”
  “别动不动死啊死的,”多丽低声抱怨道。“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天哪,出什么事了?”温迪又回到线上了。
  “一周开始的正常状况,”露丝说,“这些乱七八糟是度假的代价。”
  “这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对了,刚才话说到哪儿了……”
  “你得先发誓谁也不告诉,”温迪又开始抽鼻子了。
  “当然。”
  “亚特也不告诉,尤其是不能告诉‘吉蒂小姐’。”
  “吉蒂恩?哎呀,他我可不能保证。”
  “昨天晚上,”温迪说,“我妈打电话过来,高兴地不得了的样子。”露丝一边听温迪讲,一边飞速跑回卧室穿好衣服。若不是眼下这么急急忙忙的,平常她还是挺喜欢听朋友唠叨这些事的。温迪就好像一枝魔杖,随手一挥就能引起地球上各种奇幻纷乱的事件。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怪事:三个无家可归的白化病人住在金门大桥公园里,一辆宝马车突然莫名其妙被卷进古旧的化粪池里,还有无人看管的水牛在大街上闲逛,诸如此类的怪异现象。她举办的派对上,专有人老爱出洋相,或是大搞婚外情,或者传出其他各色各样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露丝相信,有了温迪这个朋友,她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但是今天可不是个出彩的好时候。
  “露丝!”亚特大叫,语气颇不耐烦。“姑娘们要迟到了。”
  “实在是对不起,温迪。我得带俩姑娘去上滑冰课——”
  温迪不等她说完,立刻说,“我妈跟她的健身教练结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的。他才三十八,我妈都六十四了。你能相信吗?”
  “噢……天哪。露丝大吃一惊。她脑海中浮现出温迪妈妈司格特太太,身边站着个系着花式领结,下半截却穿着运动短裤的新郎倌,两人在跑步机上交换结婚誓言的情景。温迪很恼火吗?她该说什么呢?露丝可不想说错话。大约五年前,她自己的母亲也谈了场恋爱,可对方都八十岁了。露丝本来指望那位老先生能跟茹灵结婚,让茹灵也有点事做。不料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死掉了。
  “听我说,温迪,我知道这事情很重要,我把姑娘们放下马上给你打电话好吗?”
  一挂上电话,露丝就开始一一数量当天要处理的事情。一共十件事,她先从大拇指数起。一,送孩子们去上滑冰课。二,去干洗店给亚特取西装。三,买晚饭吃的菜。四,去滑冰场接孩子,然后送她们去杰克逊大街朋友家。五和六分别是给两个客户打电话,先联络傲慢无礼的泰德,再跟她喜欢的雅嘉琵·雅格诺斯聊聊。七,写完跟雅嘉琵·雅格诺斯合著新书其中一章的提纲。八,给她的经纪人吉蒂恩打电话,温迪很讨厌这人。九,见鬼了——九是什么来着?她记得十是一天中要处理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亚特的前妻米莉安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让两个女儿跟自己和亚特过周末,这个周末是中秋节,他们杨家每年中秋都要聚餐,今年的宴会轮到露丝作东。
  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一向扳着手指头计划一天的日程。每天不是五件,就是十件事。她并非死板教条:事情再多了就动用脚趾头,十个脚趾还可以对付十件意外的安排。九,九……她可以把打电话给温迪挪到第一位,其他事情往后挪。可是她很清楚,回电话给温迪属于突发事件,临时加进来的,该算第十一,得归到脚趾头。那九到底是什么呢?九通常是个很重要的数字,母亲常说,九象征着圆满,也代表着不要忘记,不然后果无可挽回。第九件事会不会跟母亲有关?母亲总是让她操心。也不是说具体什么事让她惦记着,就是那么种感觉。
  从小,茹灵就教她扳着手指帮助记事。茹灵用这种方法,什么事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谎言,背叛,还有露丝打从出生起犯的所有错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露丝时常想起母亲数数的样子:先把大拇指扳倒,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朝手掌心弯下去,在露丝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定数在握,别无出路。露丝数数的时候手指竖直张开,是美国式的手势。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一边穿凉鞋,一边还在想。
  亚特站在门口。“亲爱的,别忘了打电话给管子工,叫他们来修热水箱。”
  第九件绝对不是管子工的事,露丝心说,绝对不是。“亲爱的,对不起,你自己打电话给他们好吗?我今天很忙。”
  “我今天要开会,还有三个上诉的案子要办。”亚特是语言专家,在咨询公司任职。有几个涉案聋人在没有任何手语翻译协助的情况下被捕,遭到审讯,送进了监狱。亚特是手语专家,今年负责处理这几桩案件。
  这可是你的房子,露丝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压下火气,尽量像亚特一样,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你开会的空挡不能从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那样的话我还得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能在家等管子工上门。”
  “我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家。那些工人你也知道,他们说是一点钟到,结果总是要到五点钟才露面。我在家工作并不等于我就没有正式工作。我今天真的很忙。首先,我得......”她开始一件一件细数她今天要处理的工作。
  亚特耸耸肩膀,长叹一口气。“你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搞得那么复杂呢?我无非是想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你有时间——哎,算了。”他转身走开了。
  “好吧,好吧,我来处理这事。不过要是你开会结束的早,你能回家来吗?”
  “没问题。”亚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谢你。要不是我今天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会求你帮忙。”他又吻她一下。“爱你。”
  她没有答话,待他走了以后,她抓起外衣和钥匙,看到两个孩子站在过道头上,一脸不耐烦地瞪着她看。她动动大脚趾,提醒自己:第十二件事,热水。
  露丝启动引擎,踩了踩刹车,检查过没有问题才上路。开车送多丽和菲雅去滑冰场的路上,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第九件事可能会是什么。她把字母表顺着默念一遍,看有没有哪个字母能唤起她的记忆。但还是一无所获。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卧室的窗户,海湾里一个黑影。窗帘,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梦到窗帘是透明的,而她却赤身裸体。在梦里,她抬头朝外看,见到附近公寓里的邻居在咧嘴笑她。他们看到了她最私密的时刻,她身体最私密的部分。随即收音机里开始传出嗡——嗡——的巨响。“这是美国广播系统灾难应急警报测试。”然后又出现了一个声音,是她妈妈:“不,不,这不是测试,是真的出事了!” 再后来,海湾里的黑影升了起来,变成了大海啸。
  海啸象征着热水管破裂,这么说来,第九件事也许就是联系管道工。谜团就算是解开了。可是透明的窗帘又象征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什么?忧虑又一次浮上心头。
  露丝和亚特认识快十年了。当时她跟温迪一起上晚间的瑜珈课,在课上认识了亚特。那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尝试健身运动。露丝生来苗条,不需要减肥,因而没想过要参加健身俱乐部。“一年一千块呢,”她惊叹道,“就为了跳到个机器上,像轮子上的小松鼠一样跑个不停?”她跟温迪说,生活压力就是最好的锻炼方式。 “全身肌肉紧绷,持续十二小时,放松,数到五,再绷紧。”可是温迪不同,她高中的时候是体操健将,毕业以来体重却已经增加了三十五磅,因此她急着想恢复从前的窈窕身段。“起码做个免费的体能测试吧,”她说,“又不是非入会不可。”
  体能测试的过程中,露丝比温迪多做了几个仰卧起坐,不由心中窃喜,温迪则大声炫耀自己比露丝多做了几个俯卧撑。露丝身体的脂肪比例占到百分之二十四,算是相当健康,而温迪则是百分之三十七。“托我中国祖先的福,他们世代务农,吃的又不好,所以天生胖不起来。”露丝好心地安慰温迪。但是露丝在柔韧性测试这一项上得分是“极差”。“天哪,”温迪惊叹说。“根据这张表格上的标准,你只比僵尸略强一点。”
  “看哪,他们有瑜珈课,”后来,她们在查看健身房的课程表时,温迪说。“我听人家说瑜珈会改变你的人生。再说他们还有晚间课呢。”她轻轻推了露丝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帮你快点忘记保罗。”
  她们来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在更衣室丽听到两个女人在谈话。“我旁边那个男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来上午夜瑜珈课,他说,你知道的,就是裸体瑜珈。”
  “裸体?真是变态!......他长得有那么好看吗?”
  “长得还行。不过你能想象二十个人都光着屁股作倒立吗?”等那两个女人出了更衣室,露丝转身对温迪说,“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去上裸体瑜珈课呢?”
  “我啊,”温迪说。“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大惊小怪小姐。起码上这种课绝不会无聊。”
  “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见?”
  “不是陌生人,里面有我的会计师,我的牙医,还有我老板。你以为会是谁?”
  瑜珈教室里挤了三十名学员,大多数是女人,大家各据一方,偶尔有人进来时,各自挪动一下垫子,腾出个位置给新来的人。有个男人把垫子铺在露丝旁边,露丝怕他是个居心不良的变态,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环顾四周,见大多数的女学员脚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齐,涂着漂亮的指甲油。露丝一双宽脚板,光秃秃的脚趾头就像童谣里唱的小猪脚。就连她旁边那个男人脚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脚细致光滑,脚趾细长,保养得很好。这时她突然惊觉——这人没准就是个变态狂,她怎么会赞赏一个变态狂的脚?
  开始上课后,大家先是诵读一段像是邪教咒语的东西,然后就摆出各种姿势,好象在朝拜什么异教的神明。大家齐声颂念“Urdhv Muka Svanasana! Adho Muka Svanasana!”似乎除了露丝和温迪两个,别人都很熟悉每个步骤。露丝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学”游戏一样跟着做各种动作。每隔一会儿,那个身体柔若无骨的女瑜珈老师就溜达到露丝身边,不经意的帮露丝这里那里的弯一下,压一下,或者抬一下什么的。露丝心想,我大概看起来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妈妈当年在中国见过的那些无骨怪胎,当众扭曲身体娱乐大家,借此乞讨。不一会儿她已经满头大汗,并且把旁边那个男人观察了个仔细,万一需要的话,她可以跟警察详细描述他的样子。“裸体瑜珈强奸犯身高大约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约一百六十磅。头发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浓眉,留落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齐。手指甲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身体柔软得简直不可思议。他能把脚踝绕到脖子上,还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动作优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里什尼科夫。相形之下,她自己简直像个在做妇科检查的女人,还是个穷女人。她身穿一件旧T恤衫,褪色的紧身裤,一边的膝盖部位还破了个洞。不过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心想出来钓个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运动服,脸上化着很细致的妆容。
  随后她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上戴了个手工打做的金戒指,左手上什么都没戴。当然不是每个已婚男子都戴着婚戒,但是至少在旧金山来说,右手上戴结婚戒指绝对能证明他是个同性恋。这么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洁的胡须,保持良好的身材,还有他优雅的动作,无不说明他的同性恋身份。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她观察着那男人朝前弯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脚底板,随即用前额去碰自己的膝盖。异性恋的男人可不会有这番本领。露丝弯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间。
  课程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墙边上,而那些争强好胜的高手则立刻原地立了起来,活像正午阳光下的向日葵。墙边上没有多余位置了,因此露丝只是坐在自己垫子上。过了一会,她听见那个留胡子的男人说,“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抓住脚踝,直到你能自己维持平衡,保持倒立为止。”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算了。我怕一倒立我会突发脑溢血。”
  他笑了。“你总是生活得这么危险吗?”
  “没错。这样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珈最重要的姿势之一。身体倒立能让你的生活变个样。能让你开心。”
  “真的吗?”
  “你瞧,你已经开始笑了。”
  “听你的,”她说着,把脑袋戳到一张叠起来的毯子上。“举我起来吧。”
  不出一星期,温迪就放弃了瑜珈,去买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运动。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黄包车上装了两只桨。但露丝继续坚持每星期上三次瑜珈课。她终于找到了一种真正能让自己放松的锻炼方式。她尤其喜欢那种集中精神专注呼吸,把一切心事抛诸脑后的状态。而且她也喜欢亚特,就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友善风趣,不久后,他们开始课后去街角的咖啡馆,坐下来聊天。
  一天晚上,两人喝着低咖啡因的卡布契诺,亚特告诉露丝说,自己在纽约长大,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拿的语言学博士学位。“你能讲几门外语?”露丝问道。
  “我说不来好几门外语,”他说。“我认识的那些语言学家大多也都不行。我在伯克利真正主修的是美国手语。我现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的聋人中心工作。”
  “那你岂不是个沉默专家?”露丝开玩笑说。
  “我算不上什么专家。但是我喜欢一切形式的语言——声音,文字,面部表情,手势,肢体语言及其韵律。人们不需言语,也可以表情达意。词句言语一直令我着迷,它们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么你最喜欢的词语是什么?”
  “呣,这问题问的好。”他默不作声,抚摩着自己的胡须,陷入沉思。
  露丝一下子觉得很兴奋,心想他一定在绞尽脑汁要找个极是晦涩难懂的大词,玩填字游戏的时候,只有查牛津英语大词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种词。
  “蒸汽,”他终于开口。
  “蒸汽?”露丝马上联想到了寒冷的雾气,飘渺的烟雾,以及自杀的鬼魂。换了她就绝不会选这么个词。
  “所有的感官都能觉察到蒸汽的存在,”他解释说。“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绝不能成为实体。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可冷可热。有些蒸汽气味难闻,有些闻起来很美妙。有些很危险,还有些安全无害。它们汽化的时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银蒸发的时候就比钠的蒸汽要明亮。你鼻子一吸气,蒸汽就进入你的身体,充满你的肺叶。还有这个词本身的发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张,透过唇齿吐出‘蒸汽——伊——’的声音,发音一开始很响亮,然后余音袅袅,慢慢消失,这个词的发音跟意义简直是完美搭配。”
  “的确如此,”露丝赞同道。她也试着像他那样发音,“蒸汽——伊——”尽量体会余音在舌间萦绕的感觉。
  “别忘了还有气压,”亚特接着说。“摄氏一百度是水和蒸汽的平衡点。”露丝边听边点头,希望自己看他的眼光能显得聪明专注,能领会他的意思。可她觉得自己像个没念过多少书的笨蛋。“这一刻你面前摆的是水,”亚特一边说,一边做出水流的手势。“但是在热气的压力下,水就会变成蒸汽。”他的手指缓缓上升,表示蒸汽上扬。
  露丝拼命点头表示赞同。水跟水蒸汽两者的关系,她差不多能明白。她妈妈总说水火相交产生水汽,而水汽看似无害,却可以一下子把人烫的皮开肉绽。“就像阴阳交汇?”她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的二元性,完全正确。”
  露丝耸了耸肩膀。她觉得自己纯粹是不懂装懂。
  “那么你呢?”他说。“你最喜欢的字眼是什么?”
  她显出一副傻相。“噢,天哪,太多了。让我想想。‘休假’,‘中大奖’,还有‘免费’‘打折’,‘大减价’。你知道的,女人都喜欢这些字眼。”
  亚特听了大笑,露丝也觉得很开心。“说真的,”亚特说。“到底你最喜欢的是哪个词?”
  说真的?她飞快地浏览一遍脑海中浮上的词语:和平,爱情,幸福。这些陈词滥调会让亚特怎么想她呢?他会认为她缺乏这些东西?或者觉得她缺乏想象力?她想说“拟声学”(onomatopoeia),她五年级的时候拼对了这个词,得了个拼写奖。但是“拟声学”这个词只是一堆音节组合起来,跟它所代表的那些简单声响毫不相干。喀嚓。砰。乓。
  “我还没有什么喜欢的字眼呢,”她终于承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一直靠文字吃饭,所以只想到它们的实用性。”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以前曾经做过公司内部沟通的工作,后来开始当自由撰稿人,几年前我开始跟别人合作写书,主要是励志和自我完善方面的书籍,就是那种教人如何活得更健康,性生活更和谐,活得更自在之类的书。”
  “你是个书本大夫。”
  露丝很喜欢他这么说。书本大夫。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人,都不曾这么称呼她的职业。大多数人管她叫“鬼写手”(ghost writer)——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称谓。她母亲以为这称呼是说她能给鬼魂写信沟通。“是啊,”她对亚特说,“我想你可以说我是个书本大夫。但我更倾向于把自己看成一个译者,帮助人们把脑子里有的东西转化成书本上的文字。有些作者需要多一些的帮助,有些则不用。”
  “你有没有想过要自己写书?”
  她犹豫了一下。她当然想过。她想写一本像简·奥斯丁作品那种风格的书,描写上流社会的人情风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几年前,她曾经梦想通过小说创作来逃离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说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她可以改变一切,她本人,她的母亲,她的过去。但是改变一切的念头又让她感到害怕,就仿佛她这么想象一番,就等于是在谴责和否定自己现在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写作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痴心妄想。
  “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自己写书,”她回答说。“可我想我更擅长的是转述别人的思想。”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工作让你感到满足吗?”
  “是的。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你真幸运。”
  “是啊,”她承认。“我的确很幸运。”
  跟亚特讨论这些问题让露丝觉得很高兴。她跟温迪在一起的时候,谈的多半是些让人烦心的事情,难得说到点开心的事。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会对女性越来越不公平了,不讲礼貌的人,妈妈们情绪不佳,诸如此类的事,而她跟亚特的谈话却令他们对于自己和对方都有了新的发现。他想知道她的灵感和动力何来,她如何区分心愿与目标,信念与动机。
  “区别?”她问道。
  “你做有些事是为了自己,”他回答说。“有些事是为了别人而做的。也许这两者是统一的。”
  通过这样的对话,她立刻认识到自己能成为一个自由编辑,一个书本大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这种新发现让她觉得很振奋。
  大约在他们认识三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开始谈到些私人的话题。“说句实话,我喜欢一个人生活,”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多年来她已经说服自己,一个人生活也不错。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侣呢?”
  “我们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里,这样两人都能保持最理想的形象。也用不着为了谁的阴毛阻塞下水管这种蠢事争执不休。”
  亚特笑出声来。“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过这种事吗?”
  露丝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发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们对清洁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说。“感谢上帝我们俩没有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终于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不是为了掩饰心中忧伤而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说你们原本打算结婚来着?”
  她从来没有从头至尾地向任何人讲过她跟辛保罗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讲不出,就算对温迪也不行。她曾跟温迪讲过许多保罗的可恶之处,讲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当她跟温迪说他们俩真的分手了的时候,温迪兴高采烈地说,“你终于做到了,太好了!”跟亚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跟露丝的过去毫无关联,所以露丝比较容易跟他谈到往事。他是露丝做瑜珈的伙伴,只是她生活的周边人物。他不了解她过去的梦想和忧虑。跟他在一起,露丝可以不带感情地坦然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们的确考虑过结婚的事,”她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么能没考虑过结婚呢?可你知道吗?时间一长,激情冷却了,差异却凸显出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曾经报名申请调到纽约去工作,现在申请得到了批准。”露丝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吃惊,又如何跟保罗抱怨,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当然,我差不多在哪工作都一样,”她说,当时,她一方面很恼火,另一方面又对搬到曼哈顿去住的想法感到很兴奋,“可是这样一来生活就完全变了,何况还得把我母亲抛在脑后,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里重新安家。为什么你要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呢?”她这么说只是口头上发发牢骚而已,不料保罗却显得有些尴尬,沉默以对。
  “我没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没要我跟他走,”她避开亚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和平分手。两个人都认为日子还是得往下过,只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他很有风度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他不够成熟,而我更有责任心。”她冲亚特无可奈何地一笑,仿佛这话用在她头上,最是荒谬可笑不过。“最糟糕的是,他对分手表现得那么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对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结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分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自身有什么问题。我反复地思考我们两人每一次的争吵。我总是说他粗心大意,他却说我小题大做,无事生非。我说他不懂未雨绸缪,他说我死板教条,不知变通,容不得半点率性存在。我觉得他自私,他说我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倘或他没有对我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我又会自怜自伤,可怜自己白费心思。也许我们两人都没错。正是因为这些,我们俩才不合适对方。”
  亚特摸摸她的手,说。“可我觉得他失去了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听了这话,露丝一阵难为情,又很感激他这么说。
  “你的确是个好女人。你人很实在,又风趣,又聪明,又有热情。”
  “还有责任心。”
  “有责任心怎么了?我希望多些有责任心的人才好。还有,你知道吗?你有一点特别可爱,你不怕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噢,是吗。”
  “我是说真的。”
  “嗯,你人真好。下次我请你喝咖啡。”她笑起来,并且把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说说你的生活吧。你的感情经历,爱情生活中最可怕的灾难。你现在的伴侣是谁?”
  “我现在没有伴儿。我一半的时间一个人生活,另外一半时间忙着给两个女儿收拾玩具,做果冻三明治。”
  这倒是教人吃惊。“你领养的孩子?”
  他显出一脸惊讶。“是我自己的孩子。当然,是我跟前妻生的。”
  前妻?算上他露丝就总共认识三个结过婚的同性恋了。“那你是结婚以后多久出柜的?”
  “出柜?①”他神情十分怪异。“等等,你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马上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错了。“当然不是!”她尽量想给自己打圆场。“我是说你从纽约出来是什么时候。”
  亚特捧腹大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闹了个大红脸。瞧她都说了些什么啊!“是因为你的戒指,”她指着亚特手上的指环,坦白说。“我认识的同性恋伴侣,大都把戒指戴在这个手上。”
  他摘下戒指,迎着灯光左右转动它。“我最要好的朋友帮我打的这枚结婚戒指,”亚特严肃地说。“他叫欧内斯托,非常不同凡响的一个人。他是个诗人,靠开豪华礼车为生,打造金饰是他的业余爱好。看到这些锯齿状的纹路了吗?他说这是为了提醒我,生活中到处都会碰到各种挫折,应该记取的是挫折之外的种种,比如爱情,友谊,还有希望。我和米莉安离婚以后,我就不再戴这枚戒指了。后来欧内斯托生脑瘤去世了。我决定重新戴上这枚戒指,提醒自己要记得他和他说过的话。他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情人。”
  他把戒指推到露丝面前,让她看个仔细。露丝拿起戒指,戒指比她想象中要重一些。她把戒指举到眼睛前面,透过那圆圈看着亚特。他是那么的温柔,那么宽容。露丝心头一阵收紧,感到既有些痛楚,又想大叫大笑。她怎么能不爱上他呢?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露丝发现除了一个谢顶的白种男子,其他人都是亚洲人。黑板上写着医生的姓:方,汪,王,汤,秦,潘,郭,顾。前台接待小姐和护士们看上去也像是中国人。
  露丝想到,六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反对为不同种族设立各种服务设施,认为那是一种种族隔离的做法。但是现在大家却要求设立这样的服务设施,认为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现。况且旧金山的人口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亚洲人,因此专门针对中国客户的医疗设施也不失为一种市场策略。那个谢顶男人在四处张望,仿佛想夺路而逃,离开这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会是因为他姓扬,被分不清种族的电脑系统错当成了中国人,给安排到这家医院就医?他是不是也曾接到过讲中文的销售人员打来电话,向他推销打香港、台湾的专用长途电话服务?露丝深知被当成局外人那种尴尬感受,她从小就经常遭人排挤。打小搬过八次家的经历使她非常清楚地体会到那种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该上六年级了吧?”茹灵突然问她。
  “你说的是多丽,”露丝回答。多丽因为多动症,注意力难以集中而留了一级,如今正在接受个别辅导。
  “怎么会是多丽呢?”
  “菲雅是大的,她该上十年级了。多丽十三岁了,该上七年级了。”
  “我分得清她们俩!”茹灵有点恼了。她一个一个扳下指头来数:“多丽,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岁了。”露丝曾经开玩笑说福福是自己的女儿,茹灵一直想要个外孙,露丝就拿自己养的一只生来脾气暴躁的小野猫福福给妈妈充数。“福福怎么样了?”茹灵又问。
  难道她没告诉妈妈说福福已经死掉了吗?她肯定是说过了。不然就是亚特说过。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有好几个星期露丝都很沉郁,缓不过来。
  “福福死了,”她提醒妈妈。
  “哎呀!”茹灵脸色大变。“怎么会呢?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
  “你没说过!”
  “哦……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篱笆外面去。一只狗追她。她想爬回来,但是动作不够快。”
  “你家怎么会有狗的?”
  “是邻居家的狗。”
  “那你干吗让邻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灵讲话的声音太大,候诊室里那些看书的,织毛线的,甚至那个谢顶男人,都抬头看她。露丝又被妈妈勾起了伤心事。小猫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一出生露丝就把她从温迪家的车库里抱了回来,她那么小,就像个小毛毛球。兽医最后给她安乐死的时候,也是露丝把她抱在怀里。一想到这些露丝就心痛得难以自制,她可不想当着满候诊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声来。
  幸好这时候接待小姐叫到“杨茹灵”的名字。露丝匆忙帮妈妈收拾钱包,外衣等,见那个谢顶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个中国老太太迎过去。“嗨,妈妈,”露丝听见他说。“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们回家去吧?”老太太板着脸,递给他一张处方笺。这人想必是她女婿,露丝心里琢磨。亚特会肯送她妈妈去看医生吗?她疑心不会。万一是紧急情况呢,比如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
  护士上前来,跟茹灵讲粤语,而茹灵却用普通话作答,最终两人还是决定用带口音的英语交流。茹灵遵照护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检查。先量体重,八十五磅,再测血压,高压一百,低压七十。然后抽血,卷起袖子,手握拳。茹灵毫不畏缩地照做了,当年正是她教露丝打针的时候要勇敢,眼睛直视针头,坚持不哭。之后进了检查室里,茹灵脱掉贴身的棉布小衣,单穿一条印花底裤,直挺挺地站着,露丝移开了视线。
  茹灵换上一次性的纸袍,爬到检查台上,两只脚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孩子。露丝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医生一进门,母女两人都立刻挺身坐直。茹灵一直对医生非常尊重。
  “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一眼露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的。”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露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最后露丝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讲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错。血压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年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露丝忍不住插话。“她意思是说——”她刚想说应该是1921年,可医生却举手示意她不要说。他又看了一眼医疗表格,随后对茹灵说,“这么说来您有——多大年纪了?”
  “这个月就满八十二了!”她回答。
  露丝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医生。
  “八十二。”医生把这个抄录下来。“那么跟我说说,您是生在哪儿的?中国对吗?哪个城市?”
  “哎,这也很难讲,”茹灵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算不上什么城市,倒像是个小地方,有好多别名。我家乡距离通往北京的大桥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医生说。“几年前我旅游的时候去过。我跟太太一起去看过紫禁城。”
  茹灵来了点兴致。“过去的时候,这个禁止,那个禁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钱去看这些个禁止的东西。你说这个禁止,那个禁止,就是多要钱呗。”
  露丝差一点忍不住要发作。许医生一定会觉得妈妈是在胡言乱语。她的确对母亲的状况感觉担忧,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她的担忧本该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才对,一向都是这样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学的吗?”许医生接着问。
  茹灵点头。“还有我的保姆也教给我好多东西。画画,识字,写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帮我道算术题?从一百倒着往回数数,每次减七。”
  茹灵呆住了。
  “从一百开始数。”
  “一百!”茹灵信心十足地说。可是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医生耐心地等着,最后又说,“现在减去七。”
  茹灵犹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对,九十三。九十三!”
  这不公平,露丝很想大声说。她得先把数字变成中文来计算,记住答案,然后再把答案翻译成英语。露丝心里开始飞快地计算。她真希望能用心电感应把答案传给妈妈。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灵又卡壳了。
  “别着急,杨太太。”
  “八十,”最后,她说。“然后是八十七。”
  “好的。”许医生面不改色地说。“现在我要你倒数过去五个总统的名字。”
  露丝不禁想抗议了:这个连我也说不上来!
  茹灵眉头紧锁,开始沉思。“克林顿,”停了一下之后她说。“过去五年还是克林顿。”妈妈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她当然听不明白。一向都是露丝来告诉她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把人家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会告诉妈妈说“倒数”意思就是“先说这一届总统是谁,然后说前面一届,然后再往前又是谁”。如果许医生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个问题,那答案肯定难不倒茹灵。“这个总统,那个总统,”妈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分别,都是些大骗子。大选以前说不加税,选上以后还是要多收税。之前说不要犯罪,之后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减救济金。我来到这个国家,我没有救济金。这怎么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济金)只会把人养懒,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来医生又问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星期一。”茹灵永远也分不清问几号和星期几有什么不同。
  “五个月前的今天又是几号?”
  “还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动脑筋考虑一下,她回答的一点都不错。
  “你有几个外孙?”
  “我还没有外孙呢。她还没结婚呢。”医生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
  茹灵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上的大输家。杨茹灵得分:负五百分。接下来是竞猜节目的最后一轮……
  “令爱今年几岁了?”
  茹灵犹豫了一下。“四十岁,也许四十一。”在妈妈看来,女儿永远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一样,是属龙的。”她看看露丝,期待她的认可。可妈妈明明是属鸡的。
  “哪个月份呢?”许医生又问。
  “哪个月份?”茹灵问露丝。露丝无助地耸耸肩。“她不知道。”
  “今年是哪年?”
  “一九九八年!”她抬头看着医生,仿佛医生是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露丝松了口气,妈妈总算答对了一个问题。
  “杨太太,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跟令爱到外面去安排一下您下次检查的时间?”
  “当然,当然。我哪儿都不去。”
  许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我猜你一定觉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证吧。”
  “就像O.J.辛普森①。”
  许医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了电视上转播的审判录象。”
  茹灵摇头。“哦,不,不光是看电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杀了他太太还有那个朋友,拿眼镜给她的那个。我全都看到了。”
  露丝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得厉害。“你是看了电视上模拟案情的记录片,”她抢在许医生前面说。“电视上重新呈现事情发生的经过,就好像看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茹灵摆手不承认。“可能你看的是记录片。我可是看到了真事。”她边说边做示范。“他就像这样一把抓住她,从这里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是说你那天在洛杉矶?”许医生问。
  茹灵点点头。
  露丝试图跟妈妈讲道理。“我记得你压根没去过洛杉矶。”
  “我怎么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现场。是真的!我跟踪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个辛普森,躲在树丛里。后来我还去了他家。眼看着他脱下手套,藏到花园里,又回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茹灵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没看,转开了。后来他跑去飞机场,差点晚了,赶忙跳上飞机。我全都看见了。”
  “这些你都看到了却没告诉任何人?”
  “我吓坏了!”
  “亲眼看到一场谋杀,肯定是够吓人的,”许医生说。
  茹灵勇敢地点点头。
  “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段经历。现在请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我跟令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预约您下次的检查。”
  “放心去吧。”
  露丝跟随医生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医生立刻问她,“你观察到她像这样思维混乱有多长时间了?”
  露丝叹气道:“最近半年以来比较明显,也许还要早一点。但是今天比往常还要糟糕。除了最后提到辛普森案这件事,一般她还算好,不像这样怪异,或者记不清事情。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她英语讲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状况,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话又说回来,她讲到辛普森案的事情——这可能又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她从来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觉得她讲得很清楚,她认为自己当时真是在现场,”许医生温和地说。
  露丝转头不敢正视医生。
  “你曾经跟护士提到她出过一次车祸。当时伤到头部了吗?”
  “她头部撞到方向盘。”露丝突然希望这就是问题的转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她个性有明显改变吗?她是否变得沮丧,更爱争辩?”
  露丝试图猜想医生的意图,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复会有什么后果。“妈妈一直很爱与人争辩,向来如此。她脾气很坏。据我所知她一向都非常抑郁。她丈夫,也就是我父亲,四十四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逃跑了。这件事令她多年难以释怀。也许她的抑郁情况加重了,但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于她思维混乱,我在想是否是因为车祸引起的脑震荡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点轻微中风的缘故。”露丝试图想说个准确的医学术语来描述妈妈的状况。“你知道,就是TIA(暂时性大脑缺血)。”
  “目前看来我觉得不像这么回事。她的行动和反射能力都不错。血压也很正常。我们还想再给她做几项测试,也是为了搞清楚,排除糖尿病或者贫血等等其他可能性。
  “这些病也会引起这种情况吗?”
  “会的,同样老年性痴呆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会造成这种状况。”
  露丝感到仿佛被人一拳击中要害。妈妈的情况还不至于糟至如此吧。医生说到的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谢上帝她还没跟医生说到她早先准备好要讲的事情:妈妈反 复跟弗兰馨讨要房租的事,订杂志抽奖那张一千万美圆支票的事,还有她忘记福福已经死去的事情。“就是说很可能是抑郁症,”露丝说。
  “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那么,如果真是抑郁症的话,你得跟她说那些抗抑郁的药物是人参或者别的什么中药。”
  许医生笑了。“我们这里的老年病人经常对西药非常排斥。一旦他们感觉好一点了,立刻就为了省钱停止用药。”他递给露丝一张表格。“把这个交到转角那边电脑房,给罗兰。我们约个时间让你妈妈见见心理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一个月后再回这里来见我。”
  “就是中秋节前后。”
  许医生抬起头。“是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中秋节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只是因为今年我负责主办家宴。”
  那天晚上,露丝一边蒸鲈鱼,一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对亚特说,“我带妈妈去看医生了。她很可能得了抑郁症。”
  亚特回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早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茹灵坐在露丝旁边。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鲈鱼,用中文说,“太咸了。”随后又说。“跟孩子们说鱼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费食物。”
  “菲雅,多丽,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露丝问道。
  “我吃饱了,”多丽回答。“回家前我们在普利西蒂奥公园里的汉堡王吃了好多薯条。”
  “你应该禁止她们吃这些东西!”茹灵继续用中文责备露丝。“告诉她们下不为例。”
  “孩子们,希望你们不要让垃圾食物败坏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像间谍那样说中国话,”菲雅说。“这样很不礼貌。”
  茹灵瞪着露丝,露丝瞪着亚特,可亚特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外婆讲中文,”露丝说,“因为她习惯了。”露丝教她们要用中文叫茹灵“外婆”,这一点至少她们俩做到了,可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敬称,反而以为这只是个外号。
  “她也能讲英语,”多丽说。
  “呸!”茹灵跟露丝发牢骚。“她们爸爸为什么不批评她们?他应该教孩子听你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你一点?难怪他老不肯跟你结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说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要对你好一点……?”
  露丝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说不出话的那段时间。她想对妈妈大叫,让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状况。可她又希望自己能替妈妈向两个继女辩护,尤其是现在妈妈健康状况堪忧。茹灵外表看来一直很坚强,但她其实也很脆弱。为什么菲雅和多丽不能理解这一点,表现得更加友好一点?
  露丝想起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茹灵明知别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话,特意当着别人的面讲中文。茹灵会说“看那个女人肥成什么样子”,或者 “如意,去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们。”如果露丝照做,会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违背妈妈的命令,露丝回忆起来,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茹灵用中文向露丝的脑子里灌输种种人生智慧,警告她远离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险。
  “不要跟她玩。好多细菌,”露丝六岁的一天,茹灵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对她说。那女孩名叫特丽莎,缺了两颗门牙,一边膝盖上有块疤,裙子上好多脏手印。“我看到她从人行道上捡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喷得到处都是病菌。”
  但是露丝喜欢特丽莎。她爱笑,而且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自己拾到的各种宝贝:锡箔球,碎石子,采下来的花等等。露丝刚刚又转进一所新学校,特丽莎是唯一一个肯跟她玩的孩子。她们两个都不大讨大家喜欢。
  “你听到我说了没有?”茹灵说。
  “听到了。”露丝回答。
  第二天,露丝在校园里玩。妈妈就在校园的另外一侧,照看着别的小孩。露丝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银色的滑梯,一直滑到下面凉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妈妈没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跟特丽莎两个人滑过好多遍了。
  但是妈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彻操场,又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干什么?你想摔成两半吗?”
  露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露丝已经上一年级了呀!别的一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地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露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一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一双魔眼。
  露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下——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唇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满眼尽是红色的闪电。
  “露丝死掉了!”一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露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唇仿佛不听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象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颈。妈妈一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一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露丝的鼻子里流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一定要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湿湿的亲吻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满怀爱意。露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露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床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唇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可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对着露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露丝悄悄对她露出会心一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露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地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露丝,露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一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露丝一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一会问她疼不疼。每次露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给露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吸气,还叫:“哎呀!轻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露缇不哭不叫,一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露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钻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不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露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露丝躺在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一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点没夸张。她差一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一会……不,没有,露丝一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一点东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孩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高灵姨妈一家人带着礼物来看露丝,高灵给了露丝一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给她一个新牙刷,还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两个给了她彩色图画书,粉笔,还有一只玩具狗。茹灵把电视机推到离沙发最近的地方,因为露丝没有眼镜看电视很费劲。
  “疼吗?”小表妹莎丽问露丝。
  尽管胳膊很疼,露丝还是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哇,天哪,真希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说。他跟露丝同岁。“爸爸,也给我打上石膏行吗?”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高灵姨妈教训他。
  比利乱转电视频道,艾德蒙叔叔板着脸,命他转回露丝刚在看的节目。比利一向受宠,露丝从没见过艾德蒙叔叔对自己孩子这么严厉。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莎丽问露丝。“你嘴巴也摔坏了吗?”
  “对啊,”比利说。“你是摔傻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不许乱说话,”高灵姨妈说。“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露丝也不知道姨妈这话有没有道理。她想开口,小小声地说话,小到谁也听不到她。可若是她一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大家都会觉得她没事了,一切回到原样。妈妈又要开始骂她不小心,还不听话。
  摔下来以后的两天里,露丝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妈妈帮她。茹灵不停地命令露丝“张开嘴。再吃点。把胳膊放这里。头尽量别动,我来给你梳头发。”露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娃娃,倍受关爱,从不挨骂。这种感觉真不错。
  露丝重新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见教室前面挂着一条很大的字幅,上面写着“露丝,欢迎回来!”他们的老师桑迪加小姐宣布说,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尽了一份力做这个条幅。她还带领全班同学为露丝的勇敢鼓掌。露丝羞涩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骄傲,这么快乐。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断了。
  吃午饭的时候,女生们抢着假装给露丝承上各种首饰玩意,轮流扮演她的侍女。她们还邀请露丝来到沙箱边上树底下一块有石头包围的地方,那是她们所谓的 “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欢迎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们轮流在露丝的石膏上画画。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你胳膊还没接起来吗?” 露丝点点头,然后另一个女生大声说,“我们给她拿神奇药水来吧?”公主们立刻四散跑开,寻找各种瓶子盖,碎玻璃,苜蓿草,当作神奇药水献给露丝。
  放学的时候,露丝的妈妈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灵叫到一边,露丝只好假装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天是露丝第一天回来上学,大概有点累,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哼都没哼一声,这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她从来不叫疼。”茹灵说。
  “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注意了。”
  “没问题,”茹灵保证说。“她没问题。”
  “你得鼓励她开口说话,杨太太。我不希望情况越来越严重。”
  “没问题的!”妈妈再三地说。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一字一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议,破天荒给露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肉。牛肉让她联想到布满伤疤的肉体,她觉得牛肉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缘故,她做了一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露丝面前,露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汉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露丝很想说话,可又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不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一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露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流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露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露丝“比别人快一步”,茹灵从露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露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露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毛笔塞到露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露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露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满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露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分,露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露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一向节俭,她把露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露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露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湿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露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毛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肉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露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露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露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露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露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露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露丝,露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露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露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湿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露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露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吸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露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满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抽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荡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 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露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塞到露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露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露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露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洞里去,好好地安葬。”
  露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露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露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露丝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宝姨啊,谢谢您教我女儿。我很惭愧她只会说英语。让您这么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为难。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话您都听得到。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把您的尸骨带回周口店的猴嘴洞去。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我能回到中国,我马上就去履行诺言。谢谢您提醒我。”
  露丝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个方型就能代表这么多意思?难道屋子里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么在操纵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能很长时间里我还是回不去中国,”茹灵接着说,“还是求您原谅我。求您知道,自打您离开我以后,我是天天受罪,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是诅咒还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过我女儿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个警告。”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么说来那个满头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来那天在操场上,她真是差点没命。她当时觉得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灵捡起筷子,还想往露丝手里塞。但露丝握紧了拳头,又把沙盘推到一边。妈妈把沙盘推回到她眼前,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是教我太高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跟您对话了。您每天都能引导我。每天都能教导我日子该怎么过。”
  妈妈转身对露丝说。“让她每天都来。”露丝摇摇头。她想从椅子上溜下去。“快说呀!”茹灵敲着桌子,催促道。这时露丝终于开口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要。”
  “哇!你又能说话了!”妈妈换回英文说道。“是宝姨帮你治好的吗?”
  露丝点点头。
  “那就是说诅咒结束了?”
  “是的,可她说她得回去了。她还说我需要休息。”
  “她原谅我了?她——”
  “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明白了吗?我们不应该老担惊受怕的。”
  妈妈总算松弛下来,开始低声啜泣。
  露丝挽着茹灵去医院的停车场取车子。茹灵的手臂皮肤松弛,摸起来好像小鸟儿瘦弱的翅膀。
  茹灵一会儿表现得很开心,一会儿又很焦躁,刚才医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对她毫无影响。但是露丝觉察到,母亲正在一点点变成个空壳,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轻得好像水上的浮木。医生诊断说茹灵患的是痴呆症(Dementia)。露丝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发音这么优美的单词竟然是一种毁灭性疾病的名字。 Dementia是位女神的名字:Dementia使她的姐姐Demeter忘记了把冬季转换成春天。露丝不禁想象出冰霜般寒冷的异物结满了母亲的大脑,使大脑日渐枯竭。许医生说磁共振检查发现茹灵的大脑有局部萎缩,符合老年痴呆症的病状。他还说疾病的症状可能早在好几年前就开始了。露丝当时太过惊讶,忘记了要问问题,现在她不禁开始猜想,医生说的“好几年前”,具体会是什么时候。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也许,露丝成长的这些年里妈妈性格那么难缠,动不动就扯些鬼魂啊,毒咒啊,还威胁要自杀呀什么的,这些都是因为疾病作祟。痴呆症洗刷了妈妈从前所有的过错,老天爷一定是原谅了她们母女两人多年来的彼此折磨和互相伤害。
  “露缇,医生怎么说?”茹灵突然提问,吓了露丝一跳。她们俩站在露丝的车子前面。“他说我快死了对吗?”茹灵自我解嘲地说。
  “没有。”露丝特地笑着说。“医生当然没这么说。”
  妈妈仔细观察露丝的表情,然后自己得出结论说:“我死也没什么关系。我不怕死。这你是知道的。”
  “许医生说你的心脏好着呢,”露丝赶紧说。她想试着把医生的诊断解释给妈妈,让她比较容易接受。“可他说你可能有别的问题——身体内部失调……可能造成记忆丧失什么的。”她一边说,一边引妈妈在车子前排坐好,帮她系上安全带。
  茹灵不屑地说,“哼!我才没有失忆呢。我记性好着呢,比你都好。我还记得小的时候那些事。我们那个地方叫仙心,一条水上分出来两条河,画出个心形,最后都干枯了……”露丝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走到车子另外一侧,开门上车,发动引擎。“他知道什么?那个医生根本都没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心脏!从来就没人肯听听我的心!你不听,高灵也不听。你知道我心里面多么痛。我就是不抱怨。你听见我抱怨没有?”
  “没有——”
  “我说吧!”
  “医生说你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会忘事情。”
  “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忘不了!看看我这一辈子,多少伤心事!”
  露丝检查一下刹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发动车子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往下走,驶向停车场门口。妈妈的声音随着引擎的节奏犹在耳边絮絮不已:“当然心情不好。宝姨一死,我的生活就了无生趣……”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
  “亲爱的,我早就想跟你谈谈这事了。可我不是想责怪你,出这种事并不是你的过错。我就是担心你最近状态不大对劲。你好像——”
  五点十五分的时候,露丝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马上就去接她。电话没人接。也许妈妈在上厕所。过了五分钟露丝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妈妈害便秘了?还是睡着了?露丝一边整理书桌,一边把电话调到免提状态,然后按自动重拨键。电话铃响了十五分钟都没人接,露丝想像出各种可能状况,最后归结到一个最糟糕的情形:茹灵煮东西忘记了关煤气,火烧起来,茹灵泼水去救火,却拿错了,结果火上浇油,越烧越旺。妈妈的衣袖也烧着了。开车去茹灵家的路上,露丝想像着大火吞没了整幢房子,屋顶塌陷,一堆焦黑余烬中躺着妈妈烧变了形的尸体。
  不出所料,露丝到了以后,发现妈妈住的二楼光线闪烁,黑影四窜。前门根本没锁。她疾步冲进去,一边大叫:“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房间里面电视开着,大声地播放外语节目。茹灵一直搞不清楚怎么用遥控器。露丝把遥控器上几乎所有的键都用胶带贴起来,只剩下开关和频道上下两个按键,可茹灵还是学不会。露丝关掉电视,突如其来的寂静把她吓了一跳。
  她跑到里面的房间里,打开橱柜的门,又朝窗外看。她喉咙开始紧张,哀哀地叫,“妈妈,你在哪里?快说话啊。”她又跑下楼,去敲房客的门。
  她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问道:“请问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弗兰馨眼珠子骨碌碌转转,心知肚明地点点头说,“大概两三个小时之前她急急忙忙跑到街上去了。她穿着睡衣裤和拖鞋,所以我印象挺深,我当时想,‘天哪,她简直是疯了。’……当然这也没我什么事儿,不过你真该带她去看看大夫,或者给她吃点药什么的。我这么说可纯属好意啊。”
  露丝又冲上楼去,手指哆哆嗦嗦地拨通了一个老客户的电话,那客户是个警察局长。几分钟之后,一个拉丁裔的警官出现在前门口,身上武器装备披挂整齐,而且一脸严肃。露丝更是惊恐,赶紧跨出门外。
  “她有老年痴呆症,”露丝忙不迭地说。“七十七岁了,可头脑却像个孩子。”
  “她的特征。”
  “身高四英尺十一英寸,体重八十五磅,梳黑色发髻,很可能身穿粉色或是紫罗兰色睡衣裤……”露丝一边说,脑海中一边浮现出茹灵的样子:妈妈一脸困惑之色,失去知觉地躺在街上。露丝声音开始哽咽。“天哪,她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她看起来像不像那边那位太太?”
  露丝抬头只见茹灵呆呆地站在小路尽头,一身睡衣裤外面罩了件毛衣。
  “哎呀!出什么事了?”茹灵问道。“你被人抢了?”
  露丝跑上前去。“你到哪儿去了?”边问边上下打量,看妈妈身上有无受伤的迹象。
  警官走到她俩跟前,说,“大团圆结局。”说完,转身朝自己的巡逻车走去。
  “站这儿别动,”露丝命令妈妈。“我马上回来。”她走到巡逻车旁边,车上的警官摇下了车窗。“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露丝说。“她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话刚出口,她马上想到,也许茹灵干过,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也许她每天每夜都这么干。也许她整天穿着内衣在附近晃荡,谁知道呢!
  “哎,这没什么,”警官说。“我丈母娘也是这样。我们管这个叫‘日落而作’。太阳一落山,她就出去晃荡。我们只好给家里每个门都装上警报器。那一年可真够受的,最后没办法我们只好送她进了养老院。我老婆没白没黑地看着她,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
  没白没黑地看着她?露丝原以为请妈妈到家里吃晚饭,帮她雇个钟点工就算勤快、尽了孝心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她说。
  她一回到妈妈身边,茹灵就开始抱怨:“街角那家杂货店呢?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了!变成银行了。你不相信?自己去看看嘛!”
  那天晚上,露丝只好在妈妈家里过夜,睡在自己先前的旧卧室里。从城市这头听起来,雾角的声音更响。她还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夜夜听着雾角的声音。当初她躺在床上,一声,两声,她就在心里默数自己还有多少年就可以搬出去。先是五年,然后四年,再然后是三年。现在,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露丝打开橱柜找早餐麦片,却发现里面塞满了成叠的脏纸巾,足足好几百张。她打开冰箱,又发现里面摆满了装着发黑发臭粘糊糊东西的塑料袋,吃了一半的食物,橘子皮,哈密瓜皮,还有解冻很久了的冷冻食品。而在冰箱冷冻室里,她找到了一盒鸡蛋,一双鞋,家里的闹钟,还有一堆东西,看起来有点像豆芽。露丝觉得很恶心。短短一周的时间,家里就变成这样了?
  她往夏威夷打电话找亚特,电话没人接。她想像出亚特无忧无虑地躺在沙滩上,把所有麻烦问题抛在脑后。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在是当地时间早晨六点,这个时间他怎么可能会在沙滩上呢?他到底在哪里呢?会不会是在别的什么人床上大跳呼啦舞?又多了件要担心的事。她也可以给温迪打电话,可温迪只会说说自己妈妈做了什么更疯狂的事情以表同情。跟吉蒂恩说说呢?他更关心客户啦,合同啦什么的。露丝决定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更糟了?怎么可能更糟了呢?”高灵说。“我给了她人参,她说她每天吃的呀。”
  “医生说这些都没用的——”
  “医生!”高灵不屑地说。“我才不信这一套,说什么你妈妈生的是老年痴呆症。你叔叔是牙医,他也不信。人人都会老的,老了都会忘事情。人老了以后,要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倒问你,为什么二三十年以前没人得这个病?问题在于现在的孩子没工夫去看望爸爸妈妈。你妈妈太孤单了,就是这么回事。没人跟她讲中国话。当然她脑子是有点迟钝了。人要是不讲话,脑子就像没上油的机器,会生锈的!”
  “嗯,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妈妈可不可以去找你,这个星期麻烦你照顾她?我这个星期很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不用再说了,我本来就想要她过来的。我一个小时内去接她。反正我本来就得到她家附近买东西。”
  露丝总算松了口气,只想放声大哭。
  高灵姨妈带妈妈回去以后,露丝走了几条街来到了海边,Land's End天涯海角。她需要听听海浪的咆哮,让磅礴的海浪不断拍打岸边的巨响掩藏她自己怦怦的心跳。
  露丝回到母亲家,开始收拾,扔掉茹灵积攒的好多没用东西:脏纸巾,塑料袋,饭店赠送的小包装酱油和芥末,一次性筷子,用过的吸管,过期的优惠券,里面只剩下小棉球的空药瓶。她把橱柜里那些瓶瓶罐罐全倒出来扔掉,有些甚至都没开封。加上冰箱冷冻冷藏室里那些腐坏的食物,足足装满了四个大垃圾袋。
  清理掉这些东西令她觉得好受些,仿佛她清理的是母亲大脑中纠结不清的东西。她一个又一个橱柜接着收拾。她找到了一些印着冬青图案的小手巾,这些圣诞节的礼物茹灵一直不舍得用。露丝把它们放进一个袋子里,准备等一下捐给慈善机构。她还找到自己小时候就开始用的破旧毛巾和大减价时买的便宜床单。新的床上用品还好好的收在百货商店的礼品包装盒里,原封未动。
  可是当露丝去取那些旧毛巾的时候,发觉自己跟妈妈一样,舍不得丢掉这些旧东西。它们充满了过去生活的痕迹,有自己的生命,历史,个性,与其它的记忆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她手里这条海棠图案的毛巾,她记得自己曾经觉得它很漂亮。她常常用这块毛巾包裹起湿漉漉的头发,假装自己是个裹着头巾的女王。有一天她带着毛巾去海滩,被母亲责怪说不该把“好东西”拿去用,应该拿那条边上都毛了的绿毛巾。露丝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不可能像吉蒂恩那样,每年花上千元买意大利产的名牌床上用品,去年的就像过期的旧杂志一样随手丢弃,丝毫不觉得可惜。也许露丝没有母亲那么小气吝啬,可她始终很在意,生怕丢掉了什么东西过后会后悔。
  露丝走进妈妈的卧室,梳妆台上有好多香水,足足得有二十几瓶,都原封未动地放在包装盒里。妈妈管它们叫“臭水”。露丝曾经试图跟妈妈解释说 toilet water并不是说厕所水,而是淡香水。可是茹灵说这名字一听就像是厕所里的臭水,何况这些都是高灵他们家人送的礼物,茹灵觉得他们是有意要羞辱她。
  “要是你不喜欢他们的礼物,”露丝曾经说,“为什么每次都跟他们说这正是你想要的呢?”
  “我怎么能不客气客气嘛?”
  “既然你这么讨厌的话,那你就客气客气,完了扔掉就是了。”
  “扔掉?怎么能扔掉呢?那不是浪费钱嘛!”
  “那就给别人。”
  “谁会要这个?厕所水!呸!人家以为我要大大羞辱人家一番呢!”
  到头来这二十几只瓶子就摆在茹灵的梳妆台上了,二十几份羞辱,有些是高灵送的,有的是高灵的女儿送的,她们丝毫不知道,每天早上,茹灵一起床,看到这些礼物,就愤愤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出于好奇,露丝打开了其中一盒,拧开瓶盖,果然臭!妈妈说的没错。不过她转念一想,香水的保质期有多长?香水不像葡萄酒,越陈越香。露丝把这些盒子扔进那个准备捐给慈善机构的袋子里,突然意识到此举之荒唐,于是乎,虽然心里觉得很浪费,还是坚决地把盒子都扔进了垃圾袋。还有这盒粉饼该怎么办呢?露丝打开金色饰有百合花纹样的粉盒。这个粉盒至少有三十年历史,里面的蜜粉经过多年氧化,已经变成了橘红色,好像表演口技的木偶脸上的颜色。不管它看起来像什么,这东西肯定有毒,说不定会造成癌症,或者老年痴呆症。世上的一切,不管看上去多么平淡无害,都具有潜在的危险性,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里面的毒素就会渗透出来,感染你,害你生病。这些都是茹灵灌输给她的道理。
  她把粉扑拿出来,粉扑边缘结了些粉块,但中央部分非常平滑,显然茹灵曾经每天用它上妆,遮盖脸上的皱纹。她把粉盒粉扑都扔进垃圾袋。过了一会却又急忙把它捡了回来,几乎忍不住哭出来。这个粉盒是妈妈生活的一部分!万一妈妈怀旧、想念这些旧东西的话,可怎么办呢?她重又打开粉盒,对着小镜子审视自己心痛的神情,然后重又看到了那橘红色的香粉。不,此事无关怀旧,这东西有毒,太吓人了。她再次把粉盒扔进垃圾袋。
  傍晚时分,起居室的一角堆满了露丝认为妈妈用不着的种种物事:一部老式电话机,缝纫图版,积年的旧水电账单,五个磨沙玻璃冰茶杯,还有一堆印着标语的咖啡杯,样式颜色各不相干,一个三头台灯,其中一个头早已不知去向,当初放在门廊上那个蚌壳形状的旧躺椅,一个老式烤面包机,电线都磨毛了,机身弧形的线条像是别克车上的挡泥板,一个厨房闹钟,表面的指针分别是刀叉和勺子的形状,妈妈的毛活袋子,里面放着好多没织完的紫色,青色和绿色的拖鞋,过期的药品,还有一个蜘蛛脚似的破旧晾衣架。
  天色已晚,但露丝越干越来劲,她环顾四周,扳着手指一一检视房子里什么地方需要修补,以免发生意外。墙上的插座要换,烟雾探测器该换掉,热水器的水温调低以免母亲洗澡的时候不慎烫伤。天花板上那块褐色的污渍是漏水造成的吗?她仔细追踪可能被雨水淋到的地方,一路看到沙发边的地板上,她审视的目光停了下来,冲上前去,把地毯掀起一角,盯着地板看。这里是妈妈藏东西的秘密地点之一,她总喜欢把值钱的东西放在里面,怕是万一打起仗来,或是用妈妈的话来说,出了“想像不出的天灾人祸”,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露丝按住木板的一端,只见咯噔一下,地板的另外一端就像跷跷板一样翘了起来。啊哈!蛇纹金镯子!她把镯子拿出来,得意地咯咯傻笑,活像是参加电视游艺节目的选手选对了答案,开对了门。当初妈妈拖着她跑到杰克逊大街上的皇家玉石馆,花一百二十美圆买了这只镯子,茹灵曾经对露丝说,这是二十四开纯金的,万一急用的话,可以拿去称重量,全价把它转卖掉。
  茹灵别的秘密收藏点都怎么样了呢?露丝从向来不用的壁炉炉膛里取出一只放影集的篮子,然后摸到一块松动的炉砖,把砖头拿开——哈哈,果然还在!太不可思议了!一张二十美圆的钞票里面卷着四张一美圆纸币。如今重又找到这一笔小小的财富,她少年时代的见证,她觉得一阵恍惚。当年她们母女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茹灵把五张二十美圆的钞票藏在那块砖头下面。露丝隔三差五就去检查检查,每次都发现钞票位置没有变动。有一天,她学一部讲少年侦探电影里的样子,把自己的一根头发放在这卷钞票上面。过后她每次去检查,都发现自己的头发还在那里。露丝十五岁的时候,开始从这卷钞票里面“借钱”,来应付自己的不时之需—— 也无非就是偶尔拿一两块钱去买睫毛膏了,电影票了,万宝路香烟之类这些妈妈禁止的东西。一开始的时候她总是很焦虑,非得把钱放回去才安心。钱一放回去,她总是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没被逮住。她给自己找理由,觉得这钱是自己该得的,她整理草坪,洗盘子,没事动不动就被妈妈骂一顿,得点报酬也是应该的。渐渐的,她把那几张二十元的钞票换成十元,然后是五元,最后就只剩下几张一美圆的卷在仅有剩下的一张二十美圆里面了。
  如今,三十一年过去了,面对着自己当初作案的证据,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又仿佛隔着长长的时光,回头观察少年的自己。自己曾经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心中充满了激情,愤怒和种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她曾经犹豫:到底是应该相信上帝呢,还是做个无神论者?是信佛教呢还是做个激进的嬉皮士?不论选择什么信仰,妈妈常年的痛苦不快,到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吗?若没有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妈妈其实是精神有问题?世上真的有红运当头这种事吗?不然的话,为什么她的表兄妹能住在萨拉托加的高尚住宅?有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做个跟妈妈完全相反的人。她不要整日怨天尤人,而是要做些有建设性的工作。她要参加维和部队,到遥远的丛林去服务。或者她又想做个兽医,救治受伤的动物。再后来,她又想做个特教老师,教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她不会像妈妈那样,整天说女儿半截大脑都不见了,她会把学生当作跟所有人平等的灵魂来对待,不挑剔他们的过错。
  她把这些郁积的情绪写在高灵姨妈圣诞节送给她的一本日记里作为发泄。当时她刚在英文课上看完《安妮日记》①,跟班上其他女生一样,她心里也充满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也跟安妮一样与众不同,纯洁无辜,对即将到来的悲剧一无所知,死后却被人广泛赞颂。日记将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见证她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将来总有一天,某个地方有某个人能够理解她的心事,即便那时她已不在人世也没关系。能够相信自己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在日记里,她可以畅所欲言,真诚坦白。坦白当然得包括生活记实。因此日记本一开篇就记下了当时电台排行榜上的十大流行金曲,还提到一个叫麦克尔·帕勃的男孩跟温迪跳舞的时候起了“反应”。这是温迪的说法,露丝当时还以为所谓“反应”是说那个男生得意洋洋,乐开了怀。
  她知道妈妈在偷看她的日记,有一天妈妈问露丝,“为什么你会喜欢《转,转,转》这首歌?大家都喜欢所以你就人云亦云?”还有一次妈妈故意抽抽鼻子,对她说:“怎么会有股烟味?”当时露丝刚在日记里写到跟一帮朋友出去玩,在公园里碰到几个嬉皮,嬉皮邀请他们嗑烟。露丝觉得很庆幸,妈妈以为他们抽的是香烟,要是给妈妈知道他们抽的其实是大麻,那可就有大麻烦了。经过那次盘问之后,露丝忽而把日记藏在衣柜底层,忽而藏在床垫中间,或是抽屉后面。可是不论她藏到哪儿,妈妈总能找到。至少露丝通过妈妈不断下达的最新禁令推论出,妈妈一定是看过她的日记。“放学后不许去海滩。”“不许再跟那个叫丽萨的在一起。” 要不就是“你怎么对男生这么着迷呢?”可要是露丝抗议说妈妈偷看自己的日记,茹灵就开始闪烁其辞,决不承认看过露丝的日记,可她又会说什么“做女儿的不应该有秘密瞒着母亲。”露丝不愿意在日记里有所隐瞒,因此她开始用黑话,西班牙语,还有一些妈妈不认识的多音节词写日记。比如说,“Aquatic amusements of the silica particulate variety”(变种二氧化硅颗粒之水上娱乐场)意思是指Land's End那边的海滩。
  露丝心想,难道当初妈妈就始终不明白,她越是坚持母女之间不该有秘密,女儿就越是要想方设法瞒过她?不过也许妈妈感觉到了。也许母亲自己也有事情瞒着露丝。“坏事不说为好。”妈妈说。母女两人根本不能互相信任。背叛和不忠就是从这种小事情开始的,并非什么惊天大谎言,而是这些生活中的小秘密。
  露丝终于记起来自己把日记最终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多年来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她走进厨房,爬上工作台,身手远不如十六岁时那般敏捷了。她伸手往柜顶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本日记,日记封面上有心型图案,她曾经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当初喜欢的男孩的名字,其中几个名字后来又用粉红色的指甲油涂掉了。她拿着这本尘封的旧日记下来,抚摩着红色烫金的封面。
  她觉得手脚发麻,仿佛日记里预测了自己不可改变的未来命运。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翻开封面,内页两英寸的大字立刻映入眼帘:住手!!!私人文件!!!擅自阅读,即是犯下非法入侵的大罪!!!没错!说的就是你!
  可是她的妈妈照读不误,非但如此,她还彻底遵行露丝写在倒数第二页的话,那番话差点要了母女两个的性命。
  露丝写下那几句致命的话之前一个礼拜,母女两人相互折磨的形势已经愈演愈烈。她们就像被困在沙尘暴中的两个人,顶着巨大的痛苦,不停地指责对方是造成灾害的罪魁祸首。矛盾突然升级是在前一天晚上。当时露丝靠在卧室窗台上抽烟,门关着。听到母亲脚步声朝自己房间过来,她马上把香烟扔出去,倒在床上,假装在看书。茹灵跟往常一样,也不敲门,径直走了进来。露丝抬头作出一副纯洁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茹灵大叫:“你在抽烟!”
  “我没有!”
  “你就是在抽烟,”茹灵指着窗户,大步走过去。香烟落在楼下窗台上,余烟袅袅,揭穿了露丝的谎话。
  “我是个美国人,”露丝大叫。“我有隐私权,有权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
  “不对!你大错特错!”
  “别烦我!”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早死掉算了?”茹灵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露丝觉得妈妈就像条疯狗。“你想我死吗?”
  露丝紧张地浑身发抖,可还是装作满不在乎耸耸肩,说,“我才不在乎呢。”
  妈妈大喘了几口气,然后离开了露丝的房间。露丝起身使劲把门摔上。
  后来,她一边愤慨地哭泣,一边在日记本里写道:“我恨她!再找不到像她这么糟的母亲了。她不爱我,不听我说话,根本不理解我,只会挑剔我,发神经,让我更难受。”她很清楚妈妈会读到这些话。
  她知道自己这么写很冒险。这纯粹是恶意的。可是罪恶感却让她更加逞强。她接着写出更加恶毒可怕的话来,尽管后来她把这些话涂掉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现在露丝看着那些涂黑的字行,依然清楚记得自己当初写下的话,母亲读到的那些话:
  “你动不动就喊着要自杀,那为什么从来就只说不做呢?我倒希望你快点动手。死掉算了,快去吧,去吧,去吧,自己了断吧!宝姨让你去死,我也一样!”
  即便是当时,她也为自己写下如此恶毒的话语而震惊不已。如今记起往事,她仍然觉得震惊。当时她边写边哭,心中满是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妈妈伤害她那么深,现在她终于可以公开地让妈妈知道:我也要伤害你。随后她把日记藏在放内衣的抽屉最里面,这个地方不难找。她特意把日记本放正,书脊朝内,上面还放了条粉色小花内裤。这样一来她就能清楚地知道妈妈有没有动过日记了。
  第二天放学后,露丝故意在外面晃。她沿着海滩散步,在杂货店里停下来看看化妆品。她还从公用电话亭给温迪打了个电话。她只想确认,到自己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看过了她写的那些话。她料想会有一场大闹,妈妈不烧饭,只是大吵大闹,嚷着要去死,还会说露丝一心想要妈妈早点死,她好搬去跟高灵姨妈住。茹灵会一直闹到露丝开口承认自己写下那些恶毒的话才算完。
  然后露丝又想像出另外一种情况。妈妈看了那些话,握住拳头敲自己胸口,把心中的痛苦咽回肚里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晚些时候等露丝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假装没看见她,把晚饭弄好,坐下来,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吃饭。露丝绝不让步,跟妈妈请求也要坐下来吃饭。她宁愿每顿饭都泡麦片吃,也决不认错。母女两人像这样冷战会持续好几天,妈妈用她的沉默,排斥和漠视,时时折磨着露丝。露丝总是强压着心中痛苦,表示自己很坚强,一直到事情过去,除非,跟往常一样,中途露丝受不了了,先低头认错,哭着请求母亲原谅。
  晃到最后,露丝没时间再多想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她非回家不可了。她强迫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多想也没有用,现实也不会比想像中坏到哪里去。干脆闹完了事,她对自己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一开门,就见妈妈跑过来,充满忧虑地对她说,“你总算回来了!”
  可是慢着,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妈妈,而是高灵姨妈。“你妈受伤了,”高灵姨妈说着,一把抓过露丝的手臂,又把她拖出门。“快点,快点,我们得马上去医院。”
  “受伤了?”露丝顿时头重脚轻,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受伤了?”
  “她从窗口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干吗要靠在窗户边上。她落在水泥地上,楼下房客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身体摔伤了,头部也有问题,我不知道到底伤的情况怎么样,可是医生说很糟糕。但愿她大脑没有受损。”
  露丝先是啜泣,进而蜷缩身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她哭啊哭啊,直到哭得倒不上气来,昏倒过去。等到了医院,高灵姨妈不得不把露丝也送进急救室抢救。一个护士举着个纸袋子,让她朝里面呼吸,可露丝一把打掉袋子,然后有人来给她打了一针,她立刻全身绵软,轻飘飘的,顿时一切烦恼都不翼而飞。她感觉到一张温暖黝黑的毛毯盖上了身,遮住了头脸。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她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对医生说,现在女儿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我们母女一起死去了。
  事实上,妈妈摔断了肩膀,折了一根肋骨,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妈妈出院以后,高灵姨妈在家里住了几天,帮忙烧饭做家务,好让妈妈有时间学着自己洗澡,换衣服。露丝总是站在旁边,不时微弱地问一句:“我能帮忙吗?”高灵姨妈就让她帮忙煮饭,刷浴缸,或是帮妈妈换上干净的床单。
  接下来的几天里,露丝忐忑不安,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把在露丝日记里读到的话告诉高灵姨妈,或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跳楼。她仔细观察姨妈的神色,分析姨妈说的每一句话,希望找到点蛛丝马迹。可是从高灵姨妈说话的口气中,露丝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气,失望或是虚假的同情。妈妈的举止也同样令人不解。她毫无怒容,却显出一副悲伤与挫败的神情,整个人仿佛少了点什么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爱?还是忧虑?母亲目光呆滞,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不管大事小事,一切都无关紧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不想再吵闹斗争了呢?茹灵吃露丝递上来的稀饭,喝露丝端过来的茶水,母女两个也说话,可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既不会引起争吵,也不会产生误会。
  “我要去上学了,”露丝说。
  “你有吃午饭的钱吗?”
  “有。你还要喝茶吗?”
  “不要了。”
  每一天,露丝好多次想对妈妈说抱歉,说自己是个坏女孩,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妈妈显然是装做自己并没有看过露丝日记里写的东西,这么一来就等于公开承认她看过。因此,他们连着好几个星期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对方的痛处。
  露丝十六岁生日那天,放学回到家,发现妈妈买了些她最爱吃的东西:两种粽子,一个包肉馅的,一个豆沙馅的,还有一个草莓奶油蛋糕。“更好的我也做不了,”茹灵说。她的右手还上着夹板,挂着吊带固定,拿不了东西。妈妈用一只左手拎着好几个袋子从超市一路走回来想必非常辛苦。露丝觉得妈妈这么做,一定是表示她肯原谅自己了。
  “我喜欢这些东西,”露丝客气地说。“太棒了。”
  “没时间买礼物,”妈妈嘟囔说。“我找到了些东西,也许你还喜欢。”她指了指茶几。露丝慢慢走过去,拿起一只包得很笨拙的包裹,包装纸用胶带粘住,没有缎带。里面有一个黑色皮本,还有一个红色丝缎的小包,包上还有个小盘花纽扣。小包里面放着一个金戒指,上面镶着两块椭圆型的翠玉。露丝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戒指。这个戒指是露丝的父亲家传的,祖母把它给父亲,让他给自己的未婚妻。母亲从来不戴。高灵曾经暗示说,这个戒指应该给她,传给她儿子,也是杨家唯一的孙子。打那以后,每次茹灵提起这颗戒指,都要说到她妹妹如何如何贪婪。
  “哇,天哪,天哪,”露丝盯着手心里的戒指,惊叹不已。
  “这是上等的玉石,别弄掉了,”茹灵警告她。
  “我不会的。”露丝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戒指太小,套不进去,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露丝转而看另外那件礼物。这是一本黑色皮面的口袋书,里面有条红丝带作书签。
  “你拿反了,”妈妈说着,把书反过来,底面朝上,书脊在右。她代露丝从左往右翻书页,里面全都是汉字。“这是中文的《圣经》,”妈妈说。她又翻到一页,书页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妈妈,”茹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瞧,我多印了一张给你。”她又取出一张盖着蜡纸的照片。
  露丝点点头,妈妈提到自己的母亲,这是很重要的事。她很想专心听妈妈讲话,不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却忍不住地想像学校里的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他们一定会非常羡慕自己。
  “我小的时候,把《圣经》抱在这里,”茹灵拍拍自己的胸脯,“睡觉的时候也想着我妈妈。”
  露丝点点头说:“她这样子很漂亮。”她此前见过茹灵高灵的母亲,露丝的外婆。那些照片上的外婆都是一张大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嘴巴紧闭,薄嘴唇像刀锋一样锐利。茹灵把这张好看的照片夹到《圣经》里,朝露丝伸出手。“还我吧。”
  “什么?”
  “戒指,还给我。”
  露丝大惑不解,很不情愿地把戒指交到茹灵手里,眼看着她又把戒指放回丝缎小包里。
  “好东西现在用太可惜了。将来再给你,你会更珍惜。”
  露丝很想大叫,“不!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可是当然,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闷声不响站在一旁,见茹灵走到躺椅旁,把坐垫推起来,坐垫下面有块木板,她把木板也推起来,下面是一个活动夹层,她把《圣经》和放戒指的小包都放进夹层里。原来这里也是妈妈藏东西的地方!
  “总有一天,你可以永远保有这些东西。”
  总有一天?露丝喉咙一阵发紧。她很想大叫。“永远要等到什么时候?”可她知道妈妈的意思,“总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用听我罗嗦了。”露丝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她觉得很高兴,妈妈送了这么好的生日礼物给自己,这就意味着妈妈还爱她,可另一方面,妈妈这么快就把戒指拿回去,让她觉得很失望。
  第二天,露丝拉起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伸手到夹层里去摸那个小包。她把戒指拿出来,眼看着这件碰不得的禁品,紧张得仿佛戒指被自己吞了下去,如鲠在喉。也许妈妈把戒指拿给她,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她。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妈妈最知道怎么让她难过!哼!露丝心想,我偏偏不让你得逞。她要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她决定强迫自己再也不看这枚戒指,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个东西一样。
  几天之后,茹灵进露丝房间,指责她又去海滩了。露丝撒谎说自己没去,茹灵从门口把露丝的球鞋拿进来,两只鞋对着一拍,沙子哗啦哗啦直往外流。
  “那是人行道上的沙子!”露丝抗议道。
  就这样,母女两人的斗争又开始了。露丝觉得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有信心,突破了上个月刚形成的楚河汉界,各自收复失地。两人似乎都知道,最糟糕的已经过去,现在吵得再凶,骂得再狠也没有关系。
  后来,露丝犹豫该不该丢掉日记。她从内衣抽屉里面取出那本酿成大祸的日记,边翻边看,忍不住轻轻啜泣。日记里记载了她的心声,至少一部分是她真实的心声。这些纸页间有她自己的生活,有些是她不愿意忘记的。可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她痛苦地意识到,上帝,母亲和宝姨都知道,她差一点就犯下了谋杀大罪。她小心翼翼地划掉最后这几句话,用圆珠笔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上只剩下一团墨渍。在下面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她写道:“对不起。有的时候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对我说声抱歉。”
  尽管她决不可能把这些话拿给妈妈看,这么写出来,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些话无所谓好坏,只是她真实的内心反映。随后,她想要把日记藏在一个母亲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地方。她爬到厨房工作台上,胳膊举高,然后把日记本扔到了碗柜顶上。那里很安全,很隐秘,也很难拿,久而久之,露丝自己也忘记了日记在那里。
  露丝回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她跟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当初的事情。她把日记本放下。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不再改变,恒久的是世事注定要变迁。她对年少的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同时也很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多么自我中心。倘或她有个女儿,那女儿长大也会搞得她像母亲当初那么痛苦。她的女儿如今大概也该有十五六岁了,也会对着露丝大喊说“我恨你”。她不禁想,当初母亲是否也一样,对自己的妈妈大喊“恨你”。
  突然,她想到了那天中秋节聚餐的时候他们看过的那两张照片。妈妈、高灵姨妈和外婆在一起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大约十五六岁。还有另外那张,宝姨的照片,茹灵错以为是自己妈妈的那张照片。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妈妈放在《圣经》里的那张照片。她曾经说过那是她母亲。那张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
  露丝推开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东西都还原封未动:黑色的小开本《圣经》,丝缎的小包,里面那只镶翠玉的戒指,全都安然无恙。她打开《圣经》,里面赫然现出蜡纸盖着的那张照片,就是母亲在中秋节聚餐那天拿给她看的那一张。宝姨头上戴着新异的装饰,穿着高领冬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妈妈三十年前脑子就已经出问题了?还是诚如妈妈所说的,宝姨的确是她的母亲?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不是意味着妈妈大脑其实没有问题?露丝重又盯着照片看,想从照片上人的眉目间找出些跟母亲相似的特征。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椅子下面还藏了些什么呢?露丝伸手进去,摸出一个褐色购物袋,上面还用红色的圣诞丝带扎住。里面有一叠手稿,写的全都是汉字。其中有些纸页上端,还用毛笔写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大字。这份手稿她曾经看到过。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那堆放在她书桌右边抽屉最下层的手稿。“真,”她回忆起其中第一页开头的内容。“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下面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死去的人的名字,随他们而去的秘密。什么秘密呢?她感到妈妈的生命危在旦夕,而唯一的救星就是她手上这叠稿纸,可手稿一直都在她身边。
  她看着手里这叠新文稿的第一页开篇那个大字。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责骂她的声音,“要努力学习。”没错,她当初真该努力学习中文。那个字很眼熟,下面一弯,旁边三个点——心!然后是第一句话,跟她家里那份稿子的开头看起来很像。“这些事情我——”可是下面的就不一样了。下面一个词是“应该”。这个词母亲常常说。下一个字是“不”,这个字妈妈也常常说。再下面一个……她就不认识了。“这些事情我不应该——”露丝尽量猜下面会是什么内容:“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写下来。”“这些事情我不应该说出来。”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书架上找妈妈的英汉词典。她查了“告诉”“写”“说”这些词的中文说法,可是都跟妈妈手稿上写的不像。她急切地翻着字典继续查,过了大概十分钟,她终于弄明白了:
  “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妈妈是什么时候把另外那份手稿给她的?大约五年还是六年以前?这些也是当时写的吗?当时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丧失记忆吗?妈妈想过要把完整的手稿给露丝吗?她想什么时候给呢?等她终于把戒指交给露丝永久保管的时候吗?或是等她觉得露丝终于认识到这些东西重要性的时候?露丝接着看下面的字。可是除了一个 “我”字,其他一片混沌。她只认得“我”,可那下面还有成千上万的汉字她都不认识。她该怎么办?
  露丝躺在床上,手稿就放在身旁。她看着宝姨的照片,又把照片贴在胸口。明天她要打电话到夏威夷找亚特,看他能否推荐个人来做翻译。这是一。她要从家里把手稿的其余部分拿出来。这是二。她要给高灵姨妈打电话,看她都了解多少。这是三。她要请妈妈给她讲讲自己的一生。这次她要开口请求,专心听妈妈讲。她会坐下来沉住气听妈妈说,不匆匆忙忙,赶着要做别的事情。她甚至可以搬进来跟妈妈一起住,多花些时间了解妈妈。这个举动可能会令亚特不开心。他可能会认为露丝搬出去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可是总得有人照顾妈妈,她希望自己亲自来做。她想要在这里,听妈妈讲述自己的故事,陪她回顾生命中经历的种种曲折,听妈妈解释一个汉字的多重涵义,传译母亲的心声,尽量了解母亲的思绪。她会过得充实而忙碌,而且,终有一天,她与母亲可以不必紧张地扳着手指记数。
  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我生在北京南面西山一户姓刘的人家。村子最早有记载的名字叫作“仙心村”。宝姨教我在石板上写“仙心村”这几个字。刘家在仙心村已经住了六百多年,世代制墨为业,卖给过往的商人。
  我们的家和作坊都历历在目,我仿佛就站在院门口。我家就在猪头胡同里,胡同东头靠近市场卖猪头的场子。猪头胡同从场子里穿过,一直往北,经过先前那棵有名的不死神树原来的位置。再往前胡同越来越窄,两旁一户挨一户都是人家。胡同头上是一块台地,尽头就是陡峭的山谷。宝姨说那块台子是几千年前一位大将弄出来的。这个人白日做梦,以为山里面都是玉石,因此命人往下挖掘,挖啊挖,挖个不停。男女老少都为了他的梦想劳作不休。等到大将死了,当初的孩子都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半截山都给挖空了,土石就堆在这里,成了这块台地。
  到我们家院子后面,台地就变成了悬崖。要是你一头栽下去的话,定会落进山谷的谷底。刘家先前房子后面有二十亩地,可是几百年来,一下大雨崖壁就坍塌,山水轰鸣,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崖沟一年比一年宽,一年比一年更深了。每过十来年,那二十亩地就变小一点,直到最后,崖壁直逼到了我们家屋后面。
  悬崖一点点的逼近教我们大家认识到,我们得时时回头看看,才能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管那条崖沟叫做“穷途末路”。
  院墙里面住着老老少少三十几口,其中有一半是我们刘家人,从房东到房客,从老太太到辈分最小的小侄女,各种行当的人都有。刘家有四个儿子,我称为父亲的晋森是长子。我堂兄弟们叫父亲大伯,往下是大叔二叔,他们的太太我叫大婶二婶。我小的时候曾经以为,我父母是因为个子高所以才当老大的。大叔二叔也都是骨架子大,高灵也是。好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我长得特别矮小。
  小叔是老夭,最受宠的小儿子,名叫刘虎森。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与宝姨早有婚约,可惜就在新婚那天,他意外身亡。
  宝姨生在周围丘陵地带一个大一些的镇子上,镇子名叫周口店,名字取自商纣王,一个古代著名的暴君。①
  九百年来,宝姨的家族一直行医接骨。这是祖传的行当。他父亲的病人大多是在煤矿或是石灰矿里摔伤的工人。要是有需要的话,他也医治别的毛病,但是接骨是他的专长。他并不需要上专科学校去学习这种行当,父亲看病的时候他就跟着学,他父亲也是跟自己父亲学会的。接骨的本事父子代代相传。龙骨埋藏的地点也是家传的秘密。最好的龙骨藏在一个叫作“猴嘴洞”的地方。宋代的时候,宝姨的一位先人在干枯的河床深谷里找到了这个洞穴。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挖掘,洞穴越挖越深。它的准确位置也成了家族传统的一部分,父子代代相传,再后来,父亲把秘密传给宝姨,宝姨又传给了我。
  我仍然记得我们秘密洞穴的位置,它就位于仙心村和周口店之间,距离山脚下大家都去找龙骨的那些山洞老远。宝姨带我到秘密洞穴去过几次,她总是春秋季节带我去,从来不在夏天或冬天涉足此地。我们走“穷途末路”,从山谷中间走,远远离开崖壁,大人们总是说那边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吓人物事。有时我们经过的路上会有结团的枯草,碎瓷碗,或是干树枝什么的,在我童年的想像中,那些都像是干尸,死孩子头骨,或者女人碎尸什么的。也许真有那些可怕的东西,所以宝姨才会伸手挡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到。
  *
  宝姨虚岁十九的那年,深秋的一天,有两个病人来看接骨大夫。第一个是仙心村一户人家的小娃娃,第二个就是小叔。这两个人都给宝姨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彻底改变了宝姨的命运。
  那个哭叫的娃娃是开寿材店的张老板家的小儿子,张老板生得虎背熊腰,靠天灾人祸发了财。他们家的棺材外层雕花用的是上等樟木,里面却是便宜的松木,他们给松木上了漆,色泽很亮,气味也好闻,以次冲好,冒充上等木材。
  就是这种上了漆的假木材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得小孩肩膀脱了臼,孩子疼得直哭。张家媳妇吓坏了,忙不迭地唠叨。宝姨认出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两年前,她曾经坐在接骨大夫的店堂里,因为天上平白无故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到她的眼睛,还有下巴。如今她跟丈夫一起又回来了。张老板挥手打孩子,教他不要号。宝姨大声对他说,“孩子肩膀坏了不说,你还想把他腿打断了不成!”张老板满脸怒容看着宝姨。宝姨接过孩子,往他腮帮子上抹了点药,很快孩子就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睡着了。这时,接骨大夫过来,把他的小肩膀安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药?”棺材店老板问宝姨。她却不肯理会。
  “都是些中药,”接骨大夫回答说。“一点鸦片,一点草药,还有一种特别的龙骨,是从我们家传的一处秘洞里挖出来的。”
  “龙骨?”张老板伸出手指往药碗里蘸了蘸,然后往自己脸上抹了抹。他还要给宝姨抹,宝姨哼了一声让开了。他哈哈大笑,放肆地盯着宝姨看,仿佛宝姨就是他的人,他爱把她怎么样都行。
  张家人前脚出去,小叔后脚就瘸着进来了。
  他对大夫说,马受惊伤了他。他从北京赶回仙心村的路上,停下来歇脚,马惊了一只兔子,兔子又惊了马,马一脚就踏到小叔脚上去了,结果踩断了三根脚趾头,所以小叔立刻就骑着这匹烈马来到周口店,直奔著名的接骨大夫而来。
  小叔坐在乌木椅子上让大夫看他的脚,宝姨在里屋,透过帘子看得到他。小叔当时二十二岁,身材瘦削。五官生得很标致,仪态自如,不卑不亢,虽说打扮并不像那等富家子弟,却也干净整洁。宝姨听到他谈笑风生:“我那匹马一惊之下,恨不能拖着我直奔到阴曹地府去。”这时宝姨走了进来,说,“可是老天有眼,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小叔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笑,小叔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宝姨把掺了龙骨的药膏抹到他脚上那一刹那,他就决定要娶宝姨为妻。宝姨说,他们两人就这么一见钟情。
  我从未见过生身父亲的照片,但宝姨告诉我说他相貌堂堂,而且聪颖过人,却又非常腼腆,教女孩子见了他不由得心生柔情。他就像个落魄书生,教人一看就觉得他有朝一日总会飞黄腾达。要不是早几年民国废了科举,小叔一定能中举人。
  第二天一早,小叔来看宝姨,还带了三串荔枝给宝姨赏玩。他剥了一个荔枝,宝姨当着他的面品尝里面白色的果肉。两人都说以深秋的天气,这个上午实在是太暖和。他请宝姨听他诵读早上刚写的一首诗:“倏忽唇启流星语,灿若晨曦掩日华,转瞬日落寻不见,愿逐星迹至天涯。”
  当天下午,棺材铺的张老板送了个西瓜来给接骨大夫。“太谢谢您了,我那宝贝儿子已经全好了,摔起碗来,比人家三个孩子都有劲。”
  没出几天,这两个人分头去找算命的,都想问问自己的生辰八字跟宝姨是不是相配,问如果婚配的话,可有什么不合之处。
  棺材铺老板就在仙心村里找了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师父。师父说这两个人的八字相合极好,因为宝姨属鸡,张老板属蛇,这两个属相最是合适。老人说宝姨的名字笔画数目也吉祥(一旦我记起宝姨的名字,就把笔画数目写下来)。更何况,宝姨腮上有颗吉利痣,痣长在十一正口位,这表示她生性温顺,善甜言蜜语。棺材铺老板听了大喜,重赏算命师父。
  小叔找的是周口店的一个神婆,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倒比手心里的掌纹还要密。她一看就说大事不妙。先是宝姨脸上的痣,她说宝姨的痣长在十二承浆部位,这颗痣将宝姨的嘴角往下拉,表示她的一生将是苦不堪言。况且两人的属相也极为不合,宝姨是火命属鸡,小叔是木命属马。火鸡新娘子会跳到木马新郎官背上,啄得他七零八落,宝姨欲求无度,必要榨干了小叔为止。最糟糕的是,据宝姨的父母说,宝姨生日是七月十六,可是神婆有个妯娌就住在宝姨家附近,她可是在七月十五夜里就听到刚出生的小娃娃哭了,七月十五鬼节,是野鬼横行的日子。那个妯娌还说,小娃娃哭起来声音“呜——呜”的,不像人声,倒像是鬼魂哀号。神婆还悄悄跟小叔说,她很了解这个怪丫头,赶集的时候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出来逛。她说宝姨心算得很快,还跟小贩争执。她行为乖张,性格又倔,还跟当大夫的父亲学着念书识字,懂得些神道医术,爱问东问西,自作主张,说不定被什么野鬼上了身,小叔娶了这么个新娘子定会惹祸上身,还是另寻一门亲事的好。
  小叔又给了神婆些钱,并非谢赏,而是教她改变主张。可是神婆一直大摇其头,直到小叔出到两吊钱,神婆才答应重新算过。她说宝姨常常微笑,一笑那颗痣就上到吉利的正口位置。神婆又照着命盘查看宝姨的生辰八字,结果不错,卯时出生性格最是和善。至于说宝姨倔强,其实无非是虚张声势,过了门若还不懂事,一上家法也就打下去了。更何况,她那个妯娌最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她的话根本不用理会。神婆还卖给小叔一张百宝符,说是能保姻缘和谐,驱鬼避祸,还能治脱发。她还说,“就算有了这百宝神符,也决不能龙年里办喜事,龙年对属马的不利。”
  张家先来提亲,媒人说宝姨跟张老板是天作之合,又大大吹嘘张家的家世,说张家是世代相传的工艺名家,夸他们家宅院多么阔气,后花园里佳石鱼池俱备,厢房众多,里面的家具都是上等紫檀木打的,色泽纯正,就像新鲜的淤紫。媒人还说,张老板很是大方,也不要求接骨大夫多给陪送,反正姑娘过去是做二房姨太太,能不能就送一罐鸦片膏,一罐龙骨做嫁妆算了?这也不算多,但是意义非凡,也就不至于辱没了姑娘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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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骨大夫仔细考虑了张家的要求。他年纪也大了。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可怎么办呢?还有谁家愿意要他这个女儿呢?她这么任性,自行其事,母亲死的早,不曾教她如何为人妻子。的确,要是让他选,棺材铺的张老板并非是最理想的女婿人选,可他也不愿意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因此他把棺材铺老板上门提亲的事说给了宝姨。
  宝姨一听,很是不屑,她说,“那姓张的太粗鲁。我就是去吃虫子,也不肯嫁给他。”
  接骨大夫只好婉言谢绝张家媒人说:“真是对不住,小女一想到要离开我这没用的老头子,哭得是昏天黑地。”这个借口虽然笨拙,却也说得过去,但是不出一个礼拜,大夫家就答应了小叔的提亲,令张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宝姨和小叔定亲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棺材铺张老板跑回到周口店,宝姨刚从井边打水回来,被他吓了一跳。“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得羞辱我,嘲笑我?”
  “到底是谁羞辱谁?你要我给你做妾,娶回去伺候你老婆。我可不要做这种封建婚姻的奴隶。”
  她想走,可张老板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说要掐死她,然后抓住她的脖子使劲摇晃,仿佛真要把她的脑袋掐断,最后又把她摔倒在地,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还污辱宝姨死去的母亲。
  宝姨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冷笑道:“你就会说大话,动拳头。你以为这么着我就怕你了,就觉得对不住你了?”
  张老板的回答教宝姨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要不了多久,我要让你天天过得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这件事宝姨既没告诉父亲,也没告诉虎森。她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担心。况且,何必让未婚夫疑心,以为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张老板的事呢?反正好多人都说她性子倔,凡事自作主张。也许她就是这个样子,既不怕责罚,也不怕丢脸。她几乎是无所畏惧。
  婚期前一个月,小叔深夜里来到宝姨房里。他轻轻说:“想听听你飞星般的话语。”宝姨引他上了炕,小叔忙不迭地享受洞房花烛之乐。可是当小叔爱抚她的时候,宝姨感到一阵凉风吹过皮肤,不由开始浑身颤抖。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害怕,害怕自己承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欢娱。
  婚期定在龙年伊始。时值早春,地上还结着冰。那天早晨,一个走街串巷的照相师傅来到了周口店接骨大夫店里。一个月前,他摔断了手臂,接骨大夫帮他诊治,因此他答应婚礼当天帮新娘拍张照片权做诊费。宝姨穿上了最好的冬衣,高高的衣领上镶着毛边,戴着刺绣抹额。师傅要她一直盯着相机里看,她一边看,一边想,自己的生活从此将彻底改变了,心里既是高兴,又有些担忧。她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她尽量想将来的好日子,却只看到一片迷茫。
  送亲上路之前,宝姨换上了红色嫁衣,戴上华丽的凤冠,一出父亲家门就盖上红盖头。接骨大夫借钱租了两架骡车,一架驮着给亲家的陪送,另一架上是新娘的衣裳妆奁铺盖。接骨大夫还雇了四个轿夫抬新娘子,两个马夫,一个吹笛子奏乐的,还有两个保镖,以防遇到打劫的。他为女儿准备了最好的一切:最漂亮的花轿,最干净的车子,最是身强力壮的保镖,都配着真枪实弹。一架大车上装着他为女儿准备的嫁妆,一罐鸦片,一罐龙骨,大夫手上只有那最后一罐龙骨了。他曾多次劝女儿不必担心花费。婚礼之后他可以再去猴嘴洞,多挖些龙骨回来。
  送亲路走到一半,树林里跳出两个蒙面强盗。其中那个大个的大喊:“蒙古大盗来也!”宝姨立刻听出,那声音正是棺材铺的张老板。这算哪门子笑话?可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那些保镖就扔下枪,挑夫扔了担子,全都作鸟兽散,把宝姨的轿子扔在地上,宝姨摔得不省人事。
  宝姨醒过来的时候,模模糊糊之中,看到了小叔的脸。是他把宝姨从轿子里抬出来的。她往周围望,但见自己的嫁妆箱子早被洗劫一空,保镖挑夫早都逃得不见踪影。然后她又看到自己的父亲倒在路边沟里,头颈很不自然地弯曲着,脸上早没了血色。她是在做梦不是?“我父亲,”她呜咽道,“我要看看父亲。”她挣扎着抱着父亲的尸体,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在这时,小叔捡起了保镖丢下的枪。
  他大喊,“我发誓,不管你是人是鬼,你这般残害我的新娘,我定要找你报仇,”说着,他朝天开了一枪,枪声惊到了他的马。
  宝姨并没有亲眼看到那马一脚踢死小叔,她却听到一声吓人的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从那以后,她听到树枝折断,碳火迸裂,乃至夏天切西瓜的声音,都会想起这一幕。
  就在那一天,宝姨同时丧父丧夫,成了孤儿寡妇。她低头盯着自己亲人的尸体,喃喃自语说,“这是毒咒啊。”接连三天,宝姨一直都不合眼地对着父亲和小叔的尸体,愧疚不已。她对着遗体说话,不顾禁忌抚摩死者的嘴唇,家里的女人们都怕冤死的鬼魂会附她的身,或者呆在家里不肯走。
  第三天上,张老板送了两副棺材来。宝姨一见他就大叫:“他是杀人凶手!”她先是举着烧火的火箸要打他,后又拍着棺材大哭。小叔的兄长们只得将她拖开,向张老板道歉说这丫头疯了,张老板回答说见这女子如此哀痛,不免教人叹息。可是宝姨仍然伤心欲绝,家里的女人只得将她用布条从胳膊到腿捆扎起来,让她躺到小叔的炕上,她还兀自挣扎,像是被困在茧里的蝴蝶,后来老太太给她灌进一碗药汤,于是宝姨昏昏睡去,梦里她跟小叔躺在一起,做他的新娘。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身上的布条已经解开了,但四肢仍然乏力。房里一片寂静。她四处寻找父亲和小叔,来到正厅,才发觉遗体已经不见了,早已装殓在张老板的棺材里下了葬。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哭着发誓说要跟随他们而去。她来到制墨的作坊,想找根绳子,一把利刃,或是火柴,好让她像父亲和小叔一样惨死,不必留在世上承受这般痛苦。然后她看到了一锅墨浆。她舀出一勺,伸到炉膛里,墨浆越烧越热,着了火,烧成了一勺蓝色的火苗。她拿起来,手一斜,一口吞了下去。
  老太太第一个听到墨坊里有扑扑腾腾的声音,随后家里的女人都赶了过来。大家看到宝姨在地板上翻滚,满嘴都是血和墨浆,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好像有好多鳗鱼在嘴里游泳,”母亲说,“她死了倒还好些。”
  可是老太太一定要把她救活。前天夜里,小叔托梦给老太太,说若是宝姨死了,他们两个的鬼魂定要大闹家宅,找那些不肯怜恤宝姨的人报仇。人人都知道,恶鬼阴魂不散最是可怕。冤魂会弄得房间一股尸臭,臭不可闻,转眼工夫就能让豆腐发酸,闹鬼的房子墙上爬满各种虫豸。房子里要是有鬼,你一天晚上也别想睡安稳。
  日复一日,老太太用浸了膏油的湿布敷在宝姨的伤口上。她买来龙骨,碾碎了洒在宝姨肿胀的嘴巴上。后来她注意到,不但宝姨的嘴巴,她的肚子也开始肿胀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宝姨的伤口渐渐结了疤,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涨得像个葫芦。她从前样子很标致,可是如今,除了要饭的瞎子,人人见到她都要害怕。眼看她性命无虞,只是不能再开口说话了,有一天,老太太对她说:“我已经救了你的性命,你跟你的孩子以后要去哪里呢?你们要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小叔又一次托梦给老太太,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对宝姨说:“你要留下来给这个孩子做保姆。大嫂会说这是她的孩子,把他当刘家子弟养大。见了人你就说你是北京来的远亲,原先住在尼姑庵里的,后来庵里着了火,差点烧死。你的脸这副样子,没人认得出来是你。”
  就这样,宝姨留了下来。我成了她留下来的理由,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1916年,我出生之后五个月,母亲生下了高灵,老太太逼她说我是她的孩子,可母亲怎么可能相隔五个月就生第二胎呢?因此母亲决定再等等。我出生后九个月,1917年,挑了个黄道吉日,才算高灵的生日。
  家里的大人都知道我们俩出生的真相。孩子们只知道大人要怎么样就怎么做。我虽然聪明,却也愚钝。我从来不曾打探过真相,从来也不去想为什么宝姨连名字也没有。对别人来说,她就是保姆,对我来说,她是宝姨。直到我读到她的手稿,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母亲。”那手稿上写道。
  我是在她去世以后才读到这份手稿的。但我却记得她用手语告诉我这些。她的眼睛也在说出真相。天黑的时候,她用清晰的语音告诉我,我却从未察觉。她的话语有如流星,稍纵即逝。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變
  1929年,我满十四岁。那一年,我成了罪人。
  也是在那一年,国内国外的科学家纷纷来到周口店的龙骨山。他们头戴遮阳帽,脚蹬高统靴,带着各种铲子,探测棒,分类盘,还有嘶嘶响的药水,他们挖坑掘洞,一家一家药铺得跑,买下店里所有的龙骨。我们还听到谣言说洋人要设立自己的龙骨代理商。有些村民一怒之下举着斧头跑到考古坑现场,把洋人赶了出去。
  后来,有几个帮科学家们挖龙骨的中国工人放出谣言说,其中两块龙骨很可能是人的牙齿。大家都以为他们说的是个死了没多久的人。那会是谁家坟里挖出来的?是谁家的老太爷,还是老太太?有些人因此而不再买龙骨了。药铺门口都贴着大字,号称:本店药材绝不含人骨。
  当时,宝姨手上还有四五块龙骨,都是我们一起去他们家祖传的密洞里挖来的,另外还有一块,是她父亲多年前给她的甲骨。其余的这么多年来为了给我治病,她都用掉了。她向我保证说,她给我用的那些,都绝对不是人骨。可她说了这话以后没多久,她的父亲,死去的接骨大夫,就托梦给她,说:“你手里这些骨头并非龙骨,而是我们家人的骨头,就是那位被压死在猴嘴洞的先人。我们偷了他的骨头,他咒我们,所以我们全家差不多都送了命,你妈,你哥哥,我,还有你未婚夫,都是被祖宗咒的。况且,并非说人死了就算完了。自打我来到阴间,老祖宗的阴魂还老是纠缠于我,若非我已经死了,早被他吓死好几千遍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宝姨在梦中询问。
  “把骨头还回去。除非把骨头物归原主,不然他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下一个就是你,我们家将来的子孙后代也脱不了咒怨。乖女儿,听我的话,自己的先人找你报仇,最最要命。”
  第二天早上,宝姨早早起床出门,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她神色间舒坦了许多。可是很快龙骨山上的工人那里又传出消息来,他们说:“那些牙齿,非但是人牙,而且是我们最早最早的老祖宗头盖骨上掉下来的。一百万年前的老祖宗呢!”科学家们给那个头盖骨命名为“北京人”。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碎骨片,拼成一个完整的头骨,然后再找几片骨头把头跟下巴连起来,再把下巴和脖子接上,脖子连到肩膀上,如此这般,把他弄成个齐全人。就是说还得找好多骨头,所以说科学家才叫村民从药铺和自家房前屋后收集龙骨。要是找到的是人骨,找的人就可以去领赏。
  一百万年哪!大家都不停地说。没完没了地议论纷纷。二叔猜想说一块龙骨大概能换一百万个铜钱。父亲却说:“铜钱如今不值钱了。一百万两白银倒还差不多。”大家说来说去,这个数目最后涨到了一百万两黄金。全镇子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大家整天挂在嘴边上说是“老骨头长出新肉来”。既然龙骨如今价值这么高,至少人人以为如此,龙骨便不能当作寻常药材买卖了。那些生了绝症的人没了龙骨医治,只有等死的份。可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是北京人的后代。这北京人可是名满天下。
  我自然想到了宝姨放回到山洞里的那些龙骨。那绝对是人骨头——她父亲托梦给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可以卖一百万两黄金呢,”我对宝姨说。我想把龙骨卖掉并不单是为了自己,我想,若是宝姨的龙骨能帮家里赚好多钱,那家里人说不定会高看她一眼。
  可宝姨用手指比画着说,管它百万千万的,要是我们把骨头卖了,毒咒就会重新找上我们,鬼魂会把我们连同我们这把小骨头都抓走。到那时我们只好把百万黄金都挂在脖子上,贿赂阴间的小鬼去。她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戳一下,接着说,告诉你吧,不把我们全家人都折腾死,鬼魂就没完。什么时候我们家人都死绝了,才算完。她又握起拳头敲自己胸脯。我倒宁肯自己死了算了。我是真心不想活了。为了你我才活下来的。
  “那我倒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说。“反正咒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以去把骨头拿回来。”
  宝姨突然一巴掌打在我头上。不许说这种话!她拼命挥动双手。你还嫌我遭的罪不够吗?永远不许回去。永远不要动那些骨头。快答应我,马上跟我说你不去!她捉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直到我晃得受不了了,跟她保证说我不去,她才罢手。
  有一天,我记得是春节前的一天,家里的老厨子赶集回来,通报了一件传遍仙心村的大新闻。棺材铺的张老板一下子出了名,马上就要发大财了。当初他给了科学家一些龙骨,如今结果出来了:那确实是人骨。骨头到底是什么时代的还不知道,可是人人都猜至少得有一百万年历史,要不然就是两百万年。
  当时我们全家妇孺都在墨坊里,只有宝姨不在,她当时在地窖里,数自己刻完的墨块。我很高兴她没有在场,因为只要听到有人提张老板,她就吐口水。他来送木头的时候,大家都让宝姨回房间去,宝姨就在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张老板,她敲得震天响,附近的房客都冲她嚷嚷。
  “这也太巧了,”大婶子说。“不就是卖给我们木材的那位张老板吗。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分他些福气呢。”
  “我们两家的渊源可不止这么点,”母亲吹嘘说。“当年小叔被蒙古强盗杀害的时候,张老板刚好碰到,就停了车下来帮忙。这位张老板可是个好人那。”
  看起来我们跟这位张老板还真是有缘。母亲想,既然张老板马上就发大财了,他做棺材剩下的木材也应该便宜些卖,大概很快就要降价了。“有福大家同享嘛,”母亲接着自己的话说。“不然老天也不依。”
  宝姨回到墨坊,很快就明白了大家在说些什么。她捶胸顿足,拼命挥手,比划着说,这姓张的不是东西,就是他杀了我父亲,害死虎森,她拼命发出一种很怪的声音,仿佛恨不得把喉咙掏出来。
  我想,她说的不对。她父亲是喝醉了酒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死的,小叔是被自己的马一脚踢死的。母亲和婶子们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宝姨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用手飞快地跟我说,快告诉她们,小狗儿,告诉她们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做了个手势把龙骨倒在手掌心里,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姓张的拿的龙骨,很可能就是我们家的,是我父亲的。我结婚那天,姓张的偷走了龙骨,那是我的嫁妆。那都是猴嘴洞里挖出来的龙骨。我们得跟姓张的把骨头要回来,还回洞里去,不然毒咒不除。快说啊。
  还不等我开口,母亲就打断了:“我不要听她再说疯话。听见没有,闺女?”
  大家都盯着我,宝姨也盯着我看。快说啊,她用手语催促我。可我回头朝向母亲,点头答道:“我明白。”宝姨发出哽咽的声音,冲出了墨坊,那声音令我觉得揪心,觉得自己很坏。
  好一阵子,墨坊里寂然无声。后来老太太走到母亲跟前,焦急地问:“哎,你看到虎森没有?”
  “他在院子里,”母亲回答。然后老太太就蹒跚地出去了。
  婶子们开始嚼舌根。二婶轻声说,“还为当初的事疯疯癫癫呢,都过去十五年了。”有一阵子,我都想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老太太还是宝姨。
  大婶接着说,“幸好她不能开口说话。不然要教人知道她想说的那些话,我们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啊!”
  “你该把她赶出去算了,”二婶对母亲说。母亲朝老太太那边点了点头。那边老太太正走来走去,还抓自己耳朵后面一块流血的伤口。母亲说:“就是为了老太太,那个疯子保姆才待了这么多年。”我马上听明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要老太太一过世,她就可以开口让宝姨走路。对宝姨,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柔情。我想跟母亲说她不能把宝姨赶走。可是母亲话没出口,我怎么跟她争辩?
  一个月后,老太太摔了一交,脑袋撞到自己炕头的砖沿上,不到酉时就归西了。父亲,大叔和二叔都不顾路途险恶从北京赶了回来。当时北京和周口店之间成了军阀的战场,时有枪战发生。我们家还算平安,只看到房客吵架,不曾见识枪战。老太太的遗体摆放在正厅,我们祭奠的时候,好几回只得教房客们不要吵嚷叫喊。
  张老板送棺材来的时候,宝姨仍然待在自己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他。我坐在前院一张长凳上,看着父亲与张老板卸车。
  我心想,宝姨说的不对。张老板可不像个贼。他身材魁梧,待人客气,神情坦然。父亲兴致勃勃地赞他“对科学,历史,乃至全中国做出巨大贡献”。张老板显然很高兴,又客气一番。然后父亲就进屋去取买棺材的钱付给张老板。
  那天天气很冷,张老板却在出汗。他抬手用衣袖擦一把前额,过了一阵才留心到我在盯着他看。“你可真是长高了,”他冲我说。我脸红了。张老板可是大名人,大名人跟我说话呢。
  “我妹妹长得比我还高呢。”我想了想说。“她比我小一岁。”
  “啊,不错,”他说。
  我可不是想让他赞高灵。“我听说您有北京人的骨片?”我又说。“是哪块的骨头?”
  “哦,只有要紧的几块。”
  我也想显出几分重要性,因此不假思索就说:“我原先也有几块骨头的,”说完马上伸手捂住嘴。
  张老板面露微笑,等我继续说,过了一会又说,“那骨头现在哪去了?”
  我不想无礼,回答说:“我们放回洞里去了。”
  “哪里的洞?”
  “我不能说。我保姆让我保证不说的。那是秘密。”
  “哦,你那个保姆,就是那个脸特别丑的。”张老板扎煞着手指在自己脸上比画。
  我点头。
  “她是个疯子。”他朝着敲铁桶的声音望去。我没吱声。
  “就是她去那个洞里找的骨头对吗?”
  “我们一起找的。她把骨头放回去了,”我很快地说。“可我不能说洞在哪儿。”
  “当然。确实不该告诉不相干的人知道。”
  “哦,您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我们家跟您很熟。大家都这么说。”
  “可你还是不该告诉我。不过你一定跟你父母说过了。”
  我摇摇头。“我谁也没说。要是我说了,他们就会跑去把骨头都挖出来了。这是宝姨说的。她说骨头得待在洞里,不然她就得倒霉。”
  “怎么会呢?”
  “是毒咒。要是我说出来她就得送命。”
  “她反正已经挺老的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不老。”
  “女人什么年纪死的都有,可不是因为什么恶咒,经常是生病或者意外。我前面一房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向就笨,有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如今我新娶了一房太太,可比原来的还要好。要是你的保姆死了,你也可以找个新的。”
  “我都这么大了,用不着再找保姆了,”我说。我开始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了。很快父亲就拿了给张老板的钱出来。他们两人又闲话了一阵,随后张老板对我说, “下次见到你,我们再谈。”说完,就拉着空车走了。张老板这么一位镇上的大名人,居然注意到我这么个小不点,父亲见了似乎很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给老太太办丧事。人人都放声大哭,依着习俗,母亲作为女当家,哭得最响。她尽忠职守,哭得万念俱灰一般。我也哭,心里还很怕,怕丧事办完了以后的事情,这下母亲一定要赶宝姨走路了。
  可她没有。是这么回事:
  母亲相信老太太的魂还留在家里,查看大家是不是遵从她的指示,有无违背。每次母亲在厕所蹲坑的时候,总能听到有声音问她,“你看到虎森没有?”她说这事的时候,二婶回答说,“一见到你那光屁股啊,任是什么鬼魂也要给吓回去了。”大家哄堂大笑,可是母亲闻言勃然大怒,宣布说要扣掉大家下个月的月钱。“这是给你们个教训,教你们知道敬奉老太太,”母亲说。母亲为了外院闹鬼的事,每天都到村庙里去烧香,多多供奉。她还到老太太坟上去烧纸钱,给老太太做上路的盘缠,好在阴间少受些苦。可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闹便秘,熬到九十天上,她又跑回寿品店里,买回一部纸扎的汽车,纸车有真车那么大,车上还有司机。老太太有一回到周口店去赶庙会,见过一辆真的汽车,汽车跟好多马车驴车一起停在场院上。她说,那车哄隆隆就开走了,声音大得,鬼怪听见也要吓跑掉。车子开起来那叫快,能直接飞到天上去。
  于是汽车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把老太太的魂从茅厕直送到阴间去。就这样,我们的宅院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吵吵闹闹的样子。大伙照常过日子,每日念叨的不过是蜀黍发霉,玻璃裂了道缝这等家常琐事,并无什么要事。
  只有我担心宝姨以后命运如何。
  我还记得母亲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里,蚊虫闹得正欢,瓜果放在外头太阳底下,不出一个钟头就会腐烂。老太太过世已经有九十多天了。当时我们都坐在院子里大树下阴凉地里,等着听新闻。
  写信来的老刘寡妇我们都认识。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算起来跟父系隔了八层,跟母系隔了五层,关系还不算太远,家里的红白喜事她也都参加。老太太办丧事她也来了,跟大家一样,哭得很大声。
  母亲不识字,就让高灵读信给她听。眼看这等露脸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灵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饰自己心里的失望。高灵理理头发,清清喉咙,舔舔嘴唇,这才张口读道:“‘贤表妹如晤:我谨代表诸家亲眷传达对您的问候。’”随后,高灵磕磕绊绊地念了一大串名字,里头既有刚出生的娃娃,也有母亲确知已经去世的亲戚。在下面一页上,我们这位老表亲写道:“我知道您仍在服丧,悲痛之下寝食难安。因此若此时请大家到北京一聚,似乎时机不当。可我一直把上次葬礼上见面时你我谈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高灵放下信转向母亲,问道:“你们谈的什么事?”我也同样很好奇。
  母亲打了高灵的手一下,说:“别多事。接着念,该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告诉你。”
  高灵接着念信:“‘恕我冒昧提议,令长女可否到北京来一趟,会一会我的一位远亲。’”一听她说到我,我心里很激动。高灵瞪了我一眼,见她面露妒色,我有几分得意。高灵接着往下读,可读得没那么热心了:“‘我的这位亲戚有四子,他们家跟我是第七层表亲,隔了三代,不同姓。他们家跟你们同村,不过跟你们两家几乎完全沾不上血亲。’”
  一听到“血亲”二字,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想让我去见这个人,是为了让那户人家看看,我适不适合给他们做媳妇。我当时虚岁十四,跟我同龄的女孩子那时候多半已经出嫁了。至于说那户人家到底是谁,刘寡妇说除非她确知我们家人对这事有兴趣,否则她不会透露那家人的情况。她写道:“恕我直言,并非我自作主张想起这户人家,乃是对方父亲找到我问起茹灵的情况。彼家人显然是见过茹灵,对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性情印象尤深。”
  我脸红了。母亲总算听到别人赞我了。也许她心里也认为我确实具备这些优点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灵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
  母亲责备她说:“人家请你去了吗?没有!你自己嚷着要去,简直就是愚蠢。”高灵又要开始哼哼唧唧,母亲使劲扯了一把她的辫子说:“快闭嘴”,随即把信递给我,让我接着念。
  我站直了身体朝着母亲,很是抑扬顿挫地开始念:“‘彼家建议双方在北京,尊府墨店里会面。’”我停下来,对高灵笑了笑。我和高灵都从来没到店里去过。我接着念,“‘如此一来,即便双方意见不合,两家也不至失了颜面。若是双方都觉得这桩姻缘不错,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在下不敢居功。”
  母亲鄙夷道:“说什么不敢居功,她图的还不是大把的谢礼。”
  信里其余内容如下:“贤媳难觅,这一点想必您也赞成。或许您还记得我那二儿媳?说来惭愧,她竟是个冷心肠。今天她跟我说,不如不教令爱那奶妈跟随到北京来。她说,若是人家见到她们二人一起,只会被那奶妈的丑脸吓到,顾不上欣赏姑娘美色了。我说她胡说八道。不料写信之际,我突然想到此处不便收留仆役。我家仆役已然在抱怨,说铺上睡不开。因此,或许奶妈不来为好。蔽宅贫寒,不便之处请您多多谅解……”
  读完信以后我才抬头看宝姨,心里很愧疚。她用手语向我示意说:不要紧,我过些时候会告诉她,我可以睡在地板上。我转向母亲,想听听她对这事怎么说。
  “写封回信,告诉刘寡妇说我过一个礼拜就送你过去。我本该亲自送你过去,但是时值制墨忙季,手上事情太多,我走不开。我会请老魏让你搭他的车去。他月初总要去北京送药材,多搭一个客人赚点零钱用,他不会在意的。”
  宝姨挥手要我注意。现在该告诉她了,说你不能一个人去。你一个人去,谁替你看这门亲事到底好不好?要是这个好管闲事的蠢表亲把你卖给穷人家当姨娘可怎么办?请她考虑到这一点。
  我摇摇头。我怕提出些不必要的问题惹恼了母亲,毁了自己去北京的机会。宝姨拉我的衣袖,可我还是不理会。后来我多次不理会她,宝姨终于生气了。因为她不能说话,母亲又不认字,我要是不肯替她传话,她就无计可施了。
  回到房间后,宝姨苦苦向我哀求。你太小了,一个人去北京不行的。这一路上很多危险,你想象不到的。匪徒可能会杀了你,把你的头摆在树桩子上……我没有答话,也不跟她争论,根本不给她借口跟我吵。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唠叨,第二天,第三天,还在唠叨。有时候还迁怒于写信的刘寡妇。那个女人根本不理会什么对你最好。她一天到晚搀和别人的事情都是为了钱。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惹上一身腥,自食其果。
  后来,宝姨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高灵,让高灵读给母亲。我点头接过,但是一出房门转过屋角,我就打开来看了:“路途危险,非但有流匪飞弹,夏天恶瘴盛行,北京更是有此地闻所未闻之恶疾,一旦茹灵染病,鼻子手指可能会生疮烂掉。好在我知道如何医治这些疾病,因此,只要我陪同前往,茹灵就不至于带病归来,连累全家……”
  后来,宝姨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母亲,我板起脸,硬着心肠,撒谎说“给了。”宝姨叹口气,如释重负。这是第一次我说谎没有被她发现。我不知道是她发生了什么变化,竟察觉不出我有没有说实话呢,还是说我变了?
  我出门前的那天晚上,宝姨拿着那封信站在我面前。我原是把信团成一团塞在裤子口袋里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扯着我的胳膊质问我。
  “放开我,”我向她抗议道。“你不能再对我发号施令了。”
  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不过是个傻丫头罢了。
  “我才不是。我不再需要你了。”
  等你多长长脑子,你才真的不需要我呢。
  “你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
  她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差使?你以为我留在这里就为了给你当保姆这个微不足道的差使?哎呀!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这孩子说这种话吗?
  我们两人都在大口喘气。我对她大嚷,把我经常听到母亲和婶娘们说的话喊给她听:“你活下来是因为我们家人好心怜恤你,救了你的命。我们本来大可不必救你。小叔就是因为要跟你结婚才闹得厄运当头,被自己的马踢死的。人人都知道这么回事。”
  闻听此言她整个身体都垮了下来,我以为她终于肯接受现实了。当时我对她尽是怜悯之情,就像怜悯那些乞丐,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宝姨再也管不了我了。仿佛旧日的我在注视着新生的我,惊叹我何以有这样伟大的蜕变。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鬼
  不出所料,张家果然来提亲了。刘寡妇还说,要是我肯尽快过门,他们家会送一份彩礼过来。马上要过中秋节了,村里和家族节庆的时候,还会举办一个特别的庆祝节目,表彰张老板的科学贡献,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知道我是张家的媳妇。
  “她得尽快过门,”大婶二婶都劝母亲,“不然过后人家可能会打退堂鼓。万一人家发现她的出身有差,不想结这门亲了,可怎么办?”我以为她们说我出身有差,是说我女红做的不好,或是先前我顽皮闯了什么祸,我已经忘记了,可她们还记得。可实际上,她们讲的是我的身世。她们都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可我和张家人却不晓得。
  母亲决定让我赶在中秋节之前,在几个星期内过门。她跟我保证说这段时间足够她和婶子们帮我预备成亲用的被褥衣物。母亲宣布了她的决定之后,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她自豪地说,“我一直待你不错,没人能说我的不是。”高灵也哭了。尽管我也掉了些眼泪,却不尽是喜悦的泪水。我终归是要离开家,离开这所熟悉的房子了。我将不再是个小姑娘,要成为人家的太太,不再是家里的女儿,要做人家的媳妇了。不管我将来的生活将会多么幸福,让我跟从前的自己告别,我心里还是非常难过。
  宝姨仍然和我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可她不再帮我打水洗澡,也不帮我从井里打甜水喝了。她既不帮我梳头,也不关心我每天气色好不好,指甲里干净不干净,既不提出各种警告劝戒,也不再用手语跟我讲话了。
  我们两人隔得远远地躺在炕上。若是我醒来发觉自己又像从前那样依偎在她身边,我就不声不响地趁她还没醒来,赶紧挪开身体。每天早晨起来她都红着眼睛,于是我知道她整夜都在哭泣。有的时候,我自己也红着眼睛。
  宝姨只要不在墨坊干活,就一直在写字,写了一页又一页。她总是坐在桌旁,在砚台上磨墨,一边沉思。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却无从猜想。然后她把笔蘸上墨,开始书写,写一会停一下,再蘸。她下笔行云流水,既没有涂黑划掉什么,也不曾翻回头修改从前的字句。
  就在我过门前几天,有天早上我醒来,发觉宝姨坐在我身边,眼睛盯着我看。她抬手开始讲话。是时候我该告诉你真相了。她走到小木柜旁边,取出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我腿上。里面有厚厚的一卷纸,用线装订成册。她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随后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了第一页,开篇写的是:“我生在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世家。”我又往下看了几页。里面说到他们家祖传的接骨手艺,她母亲如何去世,父亲如何悲痛,都是些她曾告诉过我的事情。然后我又往下看:“下面我要告诉你张老板其人之丑恶真相。”我立马把册子放下了。我可不想再让宝姨毒害我的思想了。因此我并没有读到最后,看到她说自己其实是我母亲的那些话。
  吃晚饭的时候,宝姨对我又恢复了从前的态度,仿佛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小孩子。她用筷子夹了些菜到我碗里,对我说,多吃点。你怎么不吃呢?你生病了吗?好像有点发热。你前额很烫。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饭后,大家跟往常一样,又来到院子里。母亲和婶娘们忙着为我绣新娘礼服。宝姨在给我补一条旧裤子。她放下针线,拉拉我的衣袖。你看到我写的东西了吗?
  我点点头,不想当众跟她争吵。我和高灵还有表姐妹们一起在玩游戏,假装用线绳在织东西。我弄出很多错,高灵见了开心地大笑,大叫着说张家要娶个笨媳妇。听到这话,宝姨严厉地瞪了我一眼。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黑夜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各种我们看不见的小动物在黑影里吱喳作声,扑腾不休。很快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我特意等着宝姨先去睡。过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她一定已经睡着了,才回到黑暗的房间里。
  可是宝姨立刻坐起身来,开始用手语跟我讲话。
  “我看不到你说什么,”我说。见她要去开煤油灯,我又抗议说:“别烦了,我好困,现在不想讲话。”可她还是点上了灯。我爬到炕上,躺了下来。她跟着我上了炕,把灯搁在壁架上,蜷缩起身子,灯光映着她的脸,她紧盯着我。既然你已经读过我的故事了,你到底对我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我咕噜了一声,竟招得她拍打双手,合十叩拜,感谢菩萨救我逃脱张家人的毒手。不等她继续拜,我赶紧说:“我还是要嫁。”
  好长一段时间,她一动不动,随后又开始捶胸大哭。她双手飞快地挥动着:难道你对我竟然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对她说的话:“哪怕张家人全都是杀人犯,是贼,就为了摆脱你,我也要嫁过去。”
  她双手拍打着墙壁。最后终于吹灭了灯,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可我一点也不担心。从前她很生我气的时候,也曾经出走过,可她总是会回来的。她也没来吃早饭。于是我知道她这次火气比从前还大。她气就气去吧,我心里说。她根本不关心我将来的幸福。只有母亲才关心。这就是母亲跟保姆的区别所在。
  我跟婶娘们,高灵一起,跟在母亲身后去墨坊开始我们一天的工作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一踏进那昏暗的房间,我们马上看到周围是一团糟。墙上满是墨渍,凳子上也是,地面上一道一道都是泼洒的墨迹。难道是什么野兽闯进来了?那这种甜兮兮的腐臭气味又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听母亲开始哀号,“她死了!她死了!”
  谁死了?然后我看到了宝姨,她上半边脸死灰样的白,狂乱的眼神盯着我看。她弯身坐在远处的墙边上。“谁死了?”我对着宝姨嚷。“出什么事了?”我朝她走去,她披头散发,随后我留意到她脖子上满是苍蝇。她眼睛还是盯着我,手却不动。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切墨用的刀子。不等我走到她身旁,就被一个抢着要看热闹的房客一把推开了。关于那天的事情,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躺到炕上去的。黑夜里我醒来的时候,我以为当时是前一天的清晨。我坐起来,直发抖,想把噩梦抛到脑后。
  宝姨不在炕上。然后我记起她是生我的气,去别处睡去了。我想再回去睡觉,可是却无法安息。我起了床,出了门。外面星辰满天,没有一个房间亮着灯,连老公鸡都没出声。就是说还不到早晨,现在仍然是夜里,我想自己这是不是在梦游啊?我穿过院子,朝墨坊走去,想着宝姨可能睡在墨坊的长凳上。突然我又想起了噩梦中的情景:黑压压的一群苍蝇在啃她的脖子,顺着她的肩膀爬来爬去,就好像头发在动。我很怕看到墨坊里的东西,但我发抖的双手已经在点灯了。
  墙面上很干净。地面上也一样。宝姨不在那里。我放心了,又回到了床上。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高灵站在炕边上,满脸泪痕地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保证还是把你当姐姐对待。”随后她就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听着,仿佛仍然噩梦未醒。
  前一天,张老板的太太手里捏着一封宝姨写的信来到我们家里。信是半夜里送到的。“这是什么意思?”张家的女人想搞明白。信上说要是我嫁到张家去,宝姨的鬼魂就会跟着去,永远纠缠他们。“送这封信的人在哪儿?”张太太甩着信纸质问。这时母亲告诉她说那个保姆刚刚自杀了。张太太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随后,母亲冲到宝姨的尸体旁边,高灵说,宝姨当时还靠在墨坊的墙边上。“你就这么报答我?”母亲哭叫。“我待你如同姐妹。我把你的女儿当自己闺女一样。”她抬脚一遍又一遍地踢宝姨的尸体,责怪宝姨没有对她千恩万谢,抱愧万分。“母亲气得发疯,”高灵说。“她对宝姨的尸体说‘你要是胆敢在我们家作祟,我就把茹灵卖到窑子里去当妓女。’”然后,母亲命令老厨子把尸体拖到车上,从悬崖上扔下去。“她就在那下面,”高灵说,“你的宝姨就躺在穷途末路上。”
  高灵出去以后,我还是没弄明白她好多话的意思,可我已经知道了。我找到了宝姨写给我的那些文字。我读完了。最后,我终于读到了她的话。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我就是你的母亲。
  那天,我跑到穷途末路去找她。我往下滑,树枝和杂刺刮伤了我的皮肤。一滑到底下,我就慌乱地找她。我听到蝉鸣,兀鹰扑打翅膀的声音。我朝浓密的灌木走去,那边的树随着倾倒的悬崖壁,也横着长,仿佛要倒下去。我看到了苔藓,又或者,那其实是她的头发?我看到高高的树枝上有个鸟窝,又或者,那是她的身体挂在树枝上?我碰到干枯的树枝,难道那是她的骨头?已经被狼给咬得四分五裂了?
  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跟着悬崖的走向。我瞥见散落的碎布条——是她的衣服吗?我看到乌鸦衔着细碎的东西——那是不是她的肉体?我来到一块碎石堆积的垃圾场,看到成千上万的碎片,都是她的尸骨。不论我走到哪里,仿佛都看到她残破损毁的样子。都是我的错。我记起了她们家族的毒咒,那也是我的家族,都是因为那些龙骨没有放回葬身之处。那可恶的张老板之所以想让我嫁给他儿子,无非是为了让我帮他多找些龙骨。我怎么就这么蠢,先前就没明白呢?
  我一直找她找到天黑,直到我的眼睛沾满了尘土和眼泪,肿涨起来。我到底也没找到她。到我重新爬上去的时候,一部分的我自己,永远遗失在了穷途末路。
  整整五天,我一动不动,吃不下,哭不出,孤单单一个人躺在炕上,感到自己只有出的气。我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可是身体却仍然在呼吸。有些时候,我无法相信发生的事情。我拒绝相信。我使劲地想,想让宝姨出现,想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她的脸。我终于看到她的脸了,可那是在梦中,她还在生我的气。她对我说那毒咒如今缠上了我,我将永世不得安生。我注定要一辈子不开心。第六天,我开始哭个不停,从早晨一直哭到黑夜。等到我哭得精疲力竭,什么也觉不得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又活了过来。
  再没人提起让我嫁到张家的话了。婚约解除了。母亲也不再假装我是她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算是这个家里的人。母亲生我气的时候,就威胁说要把我卖给那个痨病鬼羊倌老吴作丫头。谁也不再提起宝姨,既不提她活着的种种,也不说她死后如何如何。虽说婶子们都知道我是宝姨的私生女儿,却没人同情我哀悼亡母的心。我哭个不停的时候,她们只是转过脸去,找些事情让手上眼睛里忙碌起来。
  只有高灵小心翼翼地跟我讲话。“你饿了吗?这饺子你要是不吃,我就吃了。”我还记得:常常,当我躺在炕上的时候,她来到我身边,叫我姐姐,抚摩我的手。
  有一天,高灵告诉我说母亲马上要找我说话。我已经留意到,自从宝姨一死,母亲不再管我叫女儿,也不再批评我的不是。她似乎怕我也会变成鬼来害她。我不禁疑心,她是否从来不曾对我有过任何温情。我站在她面前,她见到我,神色似乎有几分尴尬。
  “家里有难,”她开口说道,声音尖利。“这种时候任何个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我很难过,不过还是得告诉你,我们要把你送到育婴堂去。”我很震惊,可我没哭,只是一言不发。
  “至少我们没把你卖出去作奴婢,”她又说。
  我毫无感情地答道:“谢谢您。”
  母亲接着说:“要是你还待在家里,谁知道鬼魂还会不会再回来。我知道法师保证说不会,但是这种话就好像人们常说的‘旱年不连旱,灾年不重来’一样。人人都知道做不得数的,实情不是这么回事。”
  我没有开口反驳,可她还是发火了。“你给我摆什么脸色?还想教我难看吗?你想想吧,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当女儿一样待。这镇上还有哪家人肯这么做?说不定你进了育婴堂,反倒能学会感激我们家。你赶紧去收拾收拾吧。老魏已经等着接你搭车走了。”
  我又谢过母亲,走出了房间。我收拾包袱的时候,高灵满脸挂着泪水跑进我房里。她许诺说,“我会来找你的。”还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裳给了我。
  “我拿的话母亲会责怪你的,”我说。
  “我不管。”
  她送我到老魏车上。我最后一次离开院子和这座房子的时候,送行的只有她和几个房客。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片澄净光明。我的心里在哀号。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命运
  育婴堂坐落在龙骨山附近的一座弃庙里,从火车站的方向爬上一道崎岖艰难的小路就到了。老魏不想驴子受累,剩下最后二里路的时候就把我放下了。他让我下车,跟我道别,我就这样开始了新生活。
  时值秋天,山上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像光秃秃的骨架排成的大军,守护着大山和山顶的院落。我一进门,没人上前迎接。迎面是一座破庙,木板干裂,漆也剥落了。露天的院子里站着好多小姑娘,都穿着白衬衫蓝裤,她们排成队,像士兵一样,动作一致地弯腰,朝前,朝一侧,朝后,换另一侧,仿佛是被风吹得摇来晃去。这还不算,我又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生平第二遭,我又见到一个洋人。两个男的,一个中国人,一个洋人,两人拿着地图,一起穿过大院,身后跟着一队人,都拿着长棍。我很害怕,怕自己误打误撞,碰上了共产党的地下队伍。
  我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吓了我一大跳。面前全是死人,足有二三十,身上全都盖着布,站在大堂中央,墙边上也有,高的高,矮的矮。我立刻就想,这一定是回家的死人。宝姨曾经告诉我说,她小的时候,有些人家会雇请法师念咒施法,把死人赶回老家去。宝姨说,赶尸人只在晚上行路,为的是怕碰到活人,被死人鬼魂缠上身。白天他们就在庙里歇脚。宝姨先前还不信这些传言,后来深夜她听到有僧人敲木鱼,村里的人闻声都跑开了,可宝姨却躲到墙后面偷偷看。她先是听到当当的木鱼声,然后就看到他们了,一共六个,都像大蛆虫一样,两腿并着往前跳着走,一步足有一丈远。宝姨对我说,我到底看到了什么,自己也不能确定,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有好长时间,我都很不对劲,跟从前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我刚要往门外跑,却瞥到罩布下面有金色的脚。我又仔细看,发觉那些罩布盖的不是死人,却是些神像。我走上前去,把其中一座上面的罩布揭开。这是文曲星,峨冠高顶,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官帽。“你干吗把布揭开?”有个声音叫道。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姑娘。
  “为什么要盖起来?”
  “老师说这是封建迷信,对我们没有好影响。我们不该信这些老神仙,只能信基督教的神。”
  “你老师在哪?”
  “你来找谁?”
  “就是安排接收刘茹灵来育婴堂的人。”小姑娘跑开了。过了一会,两个女洋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些美国的传教士没料到我要来,我也没料到他们竟然是美国人。我从来没跟洋人说过话,见了她们,我只是睁眼瞪着她们看,却不开口。她们俩都是短头发,一个白发苍苍,一个是红色卷发,两人都戴着眼镜,这么一来让我觉得她们俩都差不多年纪。
  “很抱歉,没人安排接收你,”那个白头发的用中文跟我说。
  “很抱歉,”另外一个又说:“大多数孤儿年纪都比你小得多。”
  随后她们问我叫什么名字,可我还是说不出话,于是我就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写自己的名字。她们两个用英语说了一会。
  “你认得那几个字吗?”其中一个指着一张中文标语问我。
  “饱餐,切勿私屯,”我念道。
  其中一位给了我一支铅笔还有一张纸。“你能把这几个字写出来吗?”我照做了。两人都惊叹:“她看也不用看就写出来了!”她们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能用毛笔写字吗?我都念过什么书?后来,她们又用外国话说了一阵,完了以后两人宣布说我可以留下来。
  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留下来是因为我既可以当学生,又可以当老师。那里只有四个老师,都是学校里原来的学生,如今住在院里三十六间房屋里。潘老师教那些年纪大些的女孩,我给他当助教。五十年前他当学生的时候,这间学校只收男童。王老师教小一点的女孩,她有个寡居的姐姐,我们叫她王嬷嬷,负责照顾那些顶小顶小的小娃娃,她还指定几个大些的女孩帮她照应。还有个小个子于修女,她驼背,手又粗又硬,声音尖利。于修女负责管理清洁卫生和操守,平时吩咐我们按时洗澡,给我们布置一周任务,还喜欢支派厨子和他老婆,叫他们忙东忙西。
  我渐渐发现两位女传教士其实年纪不一样大。那个卷头发的是格鲁托芙小姐,她三十二岁,另外那位年纪比她大一倍。格鲁托芙小姐是个护士,也是学校的教务长。道勒小姐是育婴堂的院长,她去找那些该当同情我们的人,请求他们捐款给我们。道勒小姐还带领我们每星期天做礼拜,编排我们演戏,演基督教的故事,教我们唱歌的时候还弹钢琴为我们伴奏,她总说我们“唱起歌来就像天使”。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天使是什么。我也不会唱歌。
  传教士们管我们叫新命运女孩。每间教室里都有块很大的红色锦旗,用金字绣着这几个字。每天下午做操的时候,我们都要用中文和英文大唱新命运之歌。歌是道勒小姐写的:
  我们学习,我们进步,
  婚姻大事我们自己做主,
  我们工作,自谋生路,
  旧命运就把它抛到脑后。
  因为我出身制墨世家,所以潘老师说,我是学校里有史以来书法最好的学生。他常常跟我们讲起大清朝的事情,说到朝廷如何腐败,连科举制度都败坏了。可是每当说起那些旧时候的事,他总是显得很伤感,有些怀念的口气。他对我说,“茹灵啊,你要是早些年,托生个男孩,肯定能成个名家大儒。”这些是他的原话。他还说我字写的比他亲自教出来的儿子开京还要好。
  开京是个地质学家,他其实字写得很好,何况他小时候生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身体右半边比较弱。幸运的是,他生病以后,家里花了大笔的钱,用尽全部积蓄,请了最好的中西医大夫。于是开京得救了,只是脚有点跛,一边肩膀有点塌。传教士后来帮他谋了份奖学金,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里上学,他才成了个地质学家。母亲去世以后,他回家来照顾父亲,也正好跟考古坑里的科学家们一起工作。
  他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育婴堂和考古坑之间,一直骑到父亲教室门口。潘老师经常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让儿子载他回院子另一头的房间去。他们骑车经过的时候,我们这帮老师同学都要大声叫喊:“小心啊,不要摔倒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没有重读宝姨临终前写给我的东西。之前我一直特地不去看,因为我知道再看到那些纸页我一定会哭的,于修女看到了肯定会责怪我当着小丁和别的小孩子的面自我放纵,自怜自伤。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找到一间废弃的储藏室,里面塞满了小神像,满是霉味。我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倚着墙坐下来,打开了包着纸页的蓝布包。我头一次注意到,原来宝姨还在布包里缝了一个小口袋。
  口袋里有两样宝贝。第一件就是我小的时候她给我看过的那块甲骨片,她对我说,等我长大了,懂得记住事情的时候,她就把骨片给我。她曾经收着这块骨片,她父亲也曾收藏过,如今又传给了我。我把骨片贴在胸口。我又把第二件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张小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头上戴着刺绣抹额,身上穿件棉衣,衣领高高得竖着,直到脸颊边上。我举起相片对着光。难道这就是……?我看出来了,这的确是宝姨脸烧坏以前的相片。她生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眉毛向上挑着,显出很大胆的样子,而她的嘴唇,那么丰满,微翘着,皮肤那么光滑。照片里的她非常美丽,却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很难过相片里不是她脸烧坏以后的样子,可是我越看,照片里的她就越熟悉。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的脸,她的希望,她的知识,她的悲哀,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是属于我的。然后我哭了又哭,心里充满了喜悦与自怜。
  我在育婴堂住了两年以后,有天下午,格鲁托芙小姐交给我一封信,我马上认出了信上的字迹。那是中午,大堂里闹哄哄的,可我却突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身旁的小姑娘们都吵着问是谁写来的信,信上都说些什么。可我却躲开她们,像饿狗护食一样,抱着自己的宝贝不给她们看。那封信我至今还留着。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姐姐,抱歉未能早写信给你。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可我不不能写信。老魏不肯告诉我他到底把你送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不肯说。一直到上礼拜我赶集的时候听到议论,说龙骨山那边的考古坑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中美科学家一起都住在个老庙里,跟育婴堂的学生住一块。后来我见到大婶,就说:‘不知道茹灵见没见到那些科学家,她住地那么近。’婶子回答说,‘我琢磨着也是。’因此我才知道了你的下落。
  “母亲身体还好,可她总是抱怨,说整日操劳,手指永远乌黑。他们还在拼命干活,想弥补大火损失的墨。父亲和两个叔父为了重建北京的店面,只得跟棺材铺张老板借钱借木材。结果我们家的生意,大半竟落到张老板手里了。我跟张福男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接收了我们家一部分生意,张福男就是张家老四,就是本来你要嫁的那个儿子。
  “母亲说张家还肯娶我们家的女儿已经算我们运气了。可我不觉得幸运,我倒觉得你没嫁到这家里来才算运气。每天每日,我每吃一口饭,人家都要提醒我他们家对我们的恩情。我们欠他们家木材,欠的债利滚利翻了又翻,我们辛苦个一百年,刘家人还是得为他们张家干活。我们家的墨也不像从前价钱卖得高,卖得那么好了。说实在的,质量也没有先前好了,如今材质不如从前,又没了宝姨雕花刻字。为了我们家欠人家的债务,我每个月也没有零用的月钱。为了买邮票寄这封信,我还得当掉一根簪子。
  “我得告诉你,这张家根本不像我们小的时候以为的那样有钱。他们家大部分的财富都被鸦片耗光了。一个妯娌告诉我说福男打小落下的毛病,小时候肩膀脱臼,母亲就喂他吃鸦片。后来他母亲去世了,有些人说是被打死的,可张老板说她是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的。张老板后来续弦娶的这位,是一个军阀的下堂妾,这个军阀先前跟张老板作生意,用鸦片换棺材。这位续弦也好这一口。那军阀对张老板说,他要是胆敢伤害她,他就骟了他,让他当太监。张老板也知道,军阀不是说着玩的,因为他也曾见到过有人因为还不清欠军阀的鸦片债,丢了胳膊腿的。
  “这个家就是个苦难之屋,整日价发疯,叫喊,永远都在弄钱买鸦片。若是福男能把我拆成块卖了换鸦片,他准会这么干。他留着我纯粹是因为他相信我知道哪里有更多的龙骨。他整天跟我絮叨,让我告诉他龙骨藏在哪里,说我只要说出来,我们就能发财。但凡我真知道,我就把龙骨卖了,早日逃出这个家。把我自己卖了都行。可我又能去哪里呢?
  “姐姐啊,我的信若是教你难过,或者担心,我很抱歉。我写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找你,还有就是相比之下你很幸运。千万不要给我回信,那只会给我找麻烦。如今我知道你在哪里,我就会再写信给你。同时,祝你健康安心。你的妹妹,刘高灵。”
  读完以后,信还在我手中颤抖。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嫉妒过高灵。如今她的命运竟连我还不如。于修女说只要我们想到还有人生活地比我们悲惨,我们就该感到幸福。可我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我渐渐没那么不开心了。我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也许正是因为记忆力差才让我不那么痛苦。也许纯粹是我生命力在逐渐旺盛。我只知道,自己跟当初刚来到育婴堂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到那时候,我也变成了正式的老师,不再是从前那个孤单的小姑娘,我爱上了潘老师的儿子。
  我们是这样开始的。
  每年打从小年夜开始,我们的学生就开始写春联拿到周口店庙会去卖。有一天,我和潘老师还有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写春联,满桌满地都铺着长长的红纸。
  跟往常一样,开京骑自行车来接父亲回房间。当时龙骨山的地面都冻硬了,无法在野外作业,因此开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划图表,写报告,铸骨头发掘地的模型等等。那天开京来的特别早,潘老师还没准备走呢。因此开京提出要帮我们写春联。他站在我身旁桌边。多个人手帮忙,我很高兴。
  可我很快留意到他的做法很不寻常。我写什么字,他也跟着写。我写“富”,他也写“富”,我也“裕”,他也写“裕”。我写“万事如意”,他也跟着写“万事如意”,一笔一划,都跟着我写,节奏也跟我保持一致。这样一来,我们两人倒好像是在表演舞蹈一样。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一起转折,一起画点,随着呼吸也逐渐一致起来,手中的笔也一起提起来。
  几天之后,我和学生一起把春联送到集市上去。开京陪着我,走在我身边,一边轻声交谈。他手里拿着一本小书,桑纸上画着水墨画,封面上写着:美的四种境界。“想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吗?”他问。我点头。任谁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一定会以为我们说的是学校里教学的事情,其实,他是在倾吐爱情。
  他翻动书页。“不论哪种形式的美,都有四种不同的境界。绘画,书法,文学,音乐,舞蹈皆然。第一种境界是技艺之美。”我们一起看着书中的一页,上面画着两簇一模一样的竹子。这是一幅很常见的画面,画的很逼真,细节栩栩如生,显示出竹子的韧性和生命力。他接着说,“技艺之美指的是能够重复用同样的笔画,同样的力度,同样的节奏和逼真画同样的画面。可这种美,只是美的平庸。
  “第二种境界,”开京接着说,“是气势之美。”我们一起翻看另外一幅画面,画上有几茎竹子。“这一幅画已经超出了技艺之美,”他说。“它美得独特,画面却更加简单,画家并不强调竹茎,而是叶子。画面传达出的既有竹子的坚韧,又有一股寂然清气。若是画家道行不够,只能传达其中一种意义,而只好忽略另外一重意义。”
  他继续翻动书页。这张画面上只有一茎竹子。“第三种境界叫作神韵,”他说。“清风无痕,竹影摇动,竹茎多半用虚笔,所谓意到笔不到。可是那虚的影子,倒仿佛比斑驳了光线的真枝叶来得生动。人若见到这么一幅画面,定会叹为观止。就是同一位画家,也无法重现这幅画的感觉,就是那种竹影摇动的感觉。”
  “还会有什么竟会比神韵还要美呢?”我轻声说道,明知自己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这第四重境界,”开京接着说,“比神韵还要了不起,世间众生都不由自主地寻求这种美,但只有当你无心寻找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美只有在你不费心机,不存奢望,不知结果如何的时候,才会出现。它美的单纯,就像天真的孩童那样单纯。当艺术大师年老了,丧失了心智,重拾赤子之心的时候才会重新获得这种境界。”
  他翻动书页。下一页上有个简单的椭圆形。“这幅画叫做‘管中窥竹’。若你从管子里向上向下看,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个椭圆而已。就只是身处其中,并没有解释出个来龙去脉。世间的一切都相互关联,这就是天道的神奇之处,描黑的椭圆跟一张白纸,人与竹茎,看画人与画家之间,莫不如是。”
  开京说完,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说,“这第四种境界就叫作‘道’。”说完,他把书放回衣袋,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近来,我常常在许多东西里面看到天道之美,”他说,“你有没有呢?”
  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们说的“天道”其实意思是说两人不经意地相爱,就像两根竹子,随着风势,向对方倾斜依靠。于是我们靠在一起,亲吻,沉醉在两人的世界里。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道
  我跟开京初尝禁果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月光很亮。我们偷偷溜到一处无人走廊的尽头,躲在储藏间里,远远躲开众人的耳目。我没有感到羞耻或是罪过,只有狂野而新鲜的感觉,仿佛我是在天国遨游,在浪尖上飞翔。若这便是厄运,那就让它来吧。我是宝姨的女儿,宝姨就是个无法抑制自己渴望的女人,她就是这样才生了我。开京的背这么光滑,这么温暖,这么芬芳,厄运怎么可能如此美妙?我感到他的唇吻着我的脖颈,难道这也是厄运?他解开我上衣背后的扣子,衣服落在地上,我就此毁了,可我很高兴。随后我的衣服一件接一件滑落下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眼前越来越暗。我和他是两个影子,黑的,没有分量,相拥相交,柔若无骨却又激情狂野,心无旁骛——当我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有十好几个人正盯着我看。
  开京哈哈大笑起来。“没事的,他们不是真人。”他敲了敲其中一个。这正是那间粉刷过的地狱场景,如今改成圣诞颂歌了。
  “他们就好象观众没看到一场好戏,”我说,“这么不开心。”那里有圣母玛利亚,张着嘴巴惊叫,还有头上长着尖角的牧羊人,小耶稣的眼睛凸出来,好象青蛙。开京把我的外衣盖在玛利亚头上,裙子盖住约瑟,内衣盖住小耶稣。随后开京用自己的衣服盖住三位智者,又把牧羊人转了个身,让所有的塑像都面朝着墙壁。然后开京指引我躺在干草堆里,随后我们又变成了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像那第四种境界那么如诗如画,像枝叶扶疏的树木映着天光。我们原本期望这会很美妙,可是干草弄得我们很痒,地上还有尿臭。一只老鼠从窝里爬出来,惊得开京从我身上滚落下来,把小耶稣从摇篮里撞了出来。那青蛙眼的怪物就倒在我们身边,仿佛是我们生的私孩子。然后开京站起来,划了根火柴找老鼠。我看到开京的私处,那话儿已经低下了头。我还发现他大腿上有虱子。过了一会,他又指着我屁股上说有三个虱子。我跳将起来,手舞足蹈想把虱子弄掉,开京让我转过身,帮我找虱子,我强忍着才没有放声大笑或是尖叫起来,找到以后他用火柴棍把虱子烧死了。我从圣母玛利亚头上把自己的外衣取下来,见圣母面露喜色,似乎很高兴看到我虽欲望未得满足,仍是一脸羞惭。
  我们两人匆忙穿上衣服,都窘得说不出话来,送我回房间的路上,他也没有开口。到了门口,他才说:“对不起,我应该控制自己。”我心里一阵刺痛,不想听他道歉,说后悔。可他又说:“我该等到我们洞房花烛的时候。”这时,我激动地停住呼吸,不禁哭出声来。他抱住我,对我说要与我永生永世做爱人,我也跟他一样,发誓永生永世相爱,两人只顾谈情说爱,冷不防传来住在我隔壁于修女的声音:“嘘!”我们俩都不做声了,还听见她在嘟囔:“一点也不考虑别人,连鸡都不如……”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担忧。于修女曾经说过,胡同里那些姑娘,哪个是妓女一眼就能看出来,妓女的眼睛像小鸡一样。我搞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们眼睛变红了呢,还是说变小了呢?别人看我的眼睛也能觉出我的秘密吗?我一进大厅吃早饭,就看到大家都在,围成一圈,很严肃地在交谈。我一走进去,似乎所有的老师都抬起眼睛,盯着我看,满脸震惊和悲伤的神色。随后开京摇着头说:“坏消息。”我吓得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就算想跑我也跑不动。他们会把我踢出去吗?开京的父亲不答应我们的婚事吗?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谁说的?谁看见我们了?还是说谁听到了?开京指着科学家们的短波收音机,大家又回头去听广播。我不禁想:难道连广播里都在说我们俩的事了?还用英语说?
  开京终于告诉我真相,坏消息并非是说我们的事闹出来了,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他说:“日本人昨天晚上发动了进攻,就在北京附近,大家都说这回一定是要打仗了。”
  我听见广播里一口一个马可·波罗如何,马可·波罗如何,就问:“这马可·波罗是什么?”
  于修女说,“说的是马可·波罗桥。倭寇已经攻占了这座桥。”听到她用这种蔑称说日本人,我觉得很惊讶。平时在学校里,正是她教学生们不要用脏话骂人,哪怕是说我们讨厌的人也不行。于修女接着说:“他们朝天放枪,说是演习。因此我们的队伍就回击他们,给这帮骗子个教训。后来有个倭寇失踪了。说不定那胆小鬼吓跑了呢,可是日本人说一个人失踪就足以构成宣战的理由了,”于修女翻译广播里的英文,很难搞清楚哪是新闻,哪是她的评论。
  “这个什么马可·波罗桥,”我说,“到底在哪儿?”
  “在北边,宛平,”格鲁托芙小姐说,“离火车站很近。”
  “可那是芦沟桥啊,离我们村四十六里地,”我说。“他们什么时候给桥改了名字?”
  “六百多年前了,”格鲁托芙小姐说,“马可·波罗赞美过这座桥,人们就叫它马可·波罗桥。”大家都继续说打仗的事,我却在想着,为什么我们村里没一个人知道桥这么多年前就改了名字。“日本人朝哪边开进?”我问。“朝北进北京呢,还是朝南到我们这儿来?”
  这时大家突然不讲话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明亮的日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站在黑影里,我看不出是谁,只见她穿着见长袍。我听见她问:“刘茹灵还住这里吗?”我眯起眼睛看。会是谁呢?已经有这么多事让我困惑不解了,如今又来了这么个人。我朝她走了过去,心里的迷惑渐渐变成了一种猜想,猜想又变成确信。是宝姨。我常常梦到她的鬼魂回来。如今就像在梦中一样,她能开口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伤疤,正如在梦中一样,我扑向她,终于,这一次,她没有将我推开。她张开双臂叫道:“你果然认出你亲妹妹了!”
  晨露渐渐变成了霜冻,那个冬天,我们结了两次婚,一次美国式的,一次中式婚礼。美国式那场婚礼上,我穿了格鲁托芙小姐给我的白婚纱,那是她为自己的婚礼准备的,可一直没机会穿。她的恋人在大战中死去了,因此这是件不祥的衣服。可她给我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泪水,我又怎么能拒绝呢?中式婚宴上,我穿的红裙子,顶着红盖头,都是高灵帮我绣的。
  宴席之后,学生和朋友们把我们抬进洞房。洞房正是我跟开京头一次亲热闹出笑话的那个房间。如今这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老鼠,没有尿渍,没有跳蚤,也没了干草。一个礼拜之前,学生们把墙上新刷了一层黄漆,房梁刷成了红色。他们把雕像都推到边上。为了让三位智者不再盯着我们看,我用绳子挂了条布帘把雕像挡在后面。我们洞房那天晚上,学生们在屋外闹了很长时间,说笑话逗我们,笑得很放肆,还放鞭炮。最后他们闹累了离开,终于我和开京作为夫妻,第一次单独相对。那天晚上,一切百无禁忌,我们尽享床笫之欢。
  第二天,我们应当去拜见公婆。因此我们沿着走廊过两个门,来到了潘老师住的房间。我向他鞠躬,给公爹敬茶,叫他“爸爸”,大家都笑这套礼数。随后我还开京来到一个小神龛前面,我把宝姨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在里面。我们也为宝姨倒上茶,然后焚香,开京叫宝姨“妈妈”,向宝姨许诺会照顾我的家人,包括我的先祖在内。“如今我也是您的家族一员了,”他说。
  突然,一阵冷气从我脖颈窜了下去。为什么?我想到了我那位死在猴嘴洞里的先人。是因为这个缘故吗?我记起了那些我们始终没有放回洞里去的骨头,还有那个家族的毒咒。这时候想起这些事,是什么意思呢?
  “世上没有什么毒咒,”后来开京对我说。“那些都是迷信,迷信就是没事瞎担惊受怕。唯一的毒咒来自你无法释怀的担忧。”
  “可那些都是宝姨告诉我的,宝姨很聪明的。”
  “她是自学成才,只接触到那些旧观念。她没机会学习科学,像我一样去上大学。”
  “那为什么我父亲会死了呢?为什么宝姨会死呢?”
  “你父亲是死于事故,宝姨是自杀的。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可是为什么老天会这样安排?”
  “这并不是老天的安排。根本没有为什么。”
  我是那么地爱我的丈夫,因此我试着接受这些新观念:没有毒咒,没有厄运,也没有好运。当我看到天边起了乌云,开始担忧,我告诉自己这是毫无道理的。当风水转了方向,我试图说服自己,这里头根本没有什么玄机。有那么一阵,我过得很快乐,没有那么多无谓的担心。
  一个春天的下午,学生们正在演戏。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幕,戏是道勒小姐翻译成中文的。学生正念到“跪下,开始祈祷吧”。就是那一刻,我的生活彻底地改变了。潘老师冲进了大厅,粗声喘息着大喊:“开京他们被抓走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渐渐消瘦了。高灵强迫我吃东西,可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我总是想起猴嘴洞的咒语,我把这事告诉了高灵,只告诉她一个人。于修女主持祈祷会,祈求奇迹发生,求共产党部队快点打败日本人,好让开京,老董和小赵都快点回到我们身边。潘老师整天在院子里散步,眼睛因为白内障蒙上了一层阴翳。虽说仗没打到山这边来,格鲁托芙小姐和道勒小姐还是不允许学生外出,走出院门外。她们都听说了许多吓人的故事,说日本兵如何强奸少女。她们找到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把旗挂在大门上,仿佛这旗是一道符,可以保佑我们不受邪魔侵袭。
  这三个人失踪以后过了两个月,于修女的祈祷一半得到了应验。那天一大早,三个人从大门走了进来。格鲁托芙小姐敲响大钟,通知大家。大家马上争相大叫,说开京,老董和小赵三个人回来了。我匆忙跑过院子,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差点崴断了脚脖子。我和开京紧紧拥抱,不禁喜极而泣。他的脸瘦了,也黑了;头发和皮肤散发出烟火气。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我记得当时我想,他的眼光黯淡了。现在我想,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部分的生气和活力。
  “日本人攻下了这座山,”他对我们说。“把我们的部队打散了。”就这样,于修女才知道,原来她祈祷的奇迹还有一半没有实现。“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我烧热了洗澡水,让他坐在窄窄的木头澡盆里,我用布帮他擦身。随后我们进了卧室,我把格窗用布钉上,让屋里暗下来。我们躺下,我们一边做爱,他一边对我轻声絮语。我全身的知觉都激醒着,不敢相信我此刻就在他的怀里,他的眼睛正看着我。他说,“没有什么毒咒。”我使劲地听着,逼自己相信我听得到他说话。 “你很勇敢,你很坚强,”他又说。我想反驳他说我不想这么坚强,可我早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你改变不了的,”他说。“你天性如此。”
  他亲吻我的眼睛,亲完这边换另一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真的好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①”他说啊,说啊,直到我保证说我相信他,直到我再也无力承受更多的爱抚。
  那天晚上,日本人果然来找开京,老董和小赵。格鲁托芙小姐很勇敢,她宣布自己是美国人,日本人无权进入孤儿院。日本人根本不理会她的抗议,他们直闯进来,他们马上要走进学生们藏身的房间时,开京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教他们不必再找了。我冲上去想跟他一起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几天,我听到大厅里传出痛苦的喊声。高灵红着眼睛来找我,我阻止她,不让她说,其实我心里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尽力让开京活在我的心里,我的脑海里。再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使劲让自己相信他的话:“没有毒咒。”最后,我终于让高灵把真相说了出来。
  两个日本军官没日没夜地审讯他们,想让他们说出共产党的部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第三天上,他们让大家排成一行,有开京,老董,小赵,还有三十个村民。一个士兵手持刺刀站在旁边。那个日本军官说,他要再问他们一次,一个一个问。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摇头,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开京是第一个倒下去的,有时候他是最后一个,有时候他在中间。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在场。可是唯一的能把这场面从我的脑海中抹去的方法,就是躲藏到我的回忆中去。在回忆中一切都很安全,他跟我在一起,他吻着我,一边对我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骨
  高灵说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来把我们都抓走,所以我不必急着自杀。要死不如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潘老师说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下,一死了之。不然,这世上还有谁能作为亲人给他养老送终呢?
  格鲁托芙小姐说孩子们需要我给她们做榜样。如果我也放弃了希望,这些孤女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可是,最终使我坚持忍受人间的苦难,活在这个世上的,却是于修女。她说,开京死去要上基督教的天堂。如果我自杀了,上帝就不允许我去见开京。在我看来,基督教的天堂就好像美国一样,远在天边,住满了外国人,凡事得遵照他们的规矩。照他们的规矩自杀是不允许的。
  因此我活了下来,等着日本人回来抓我。我常常去看潘老师,给他带去些好吃的。每天下午,我都走出校门来到山坡上。山坡上有许多石头堆起来的小坟堆。多年以来死去的孩子都埋在这里,开京也葬在这里。我在房间里找到几片龙骨,都是开京最后几个月挖出来的。那些都是些古代动物的骨头,不算是很有价值。我拿起一片骨头,用一根粗针在上面刻字,把骨头变成像宝姨早先给我的那块甲骨文一样。我刻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刻完一块又一块,手上停不下来。我要记住这些话。就这样,我像品尝美味一样,一点点咽下我的悲伤。
  我把这些甲骨带到开京墓前。每次放下骨头的时候我都说:“开京,你想我吗?”沉默许久之后,我接着讲给他听这一天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哪个孩子生病了,哪个孩子表现特别聪明出色,我们如何用光了药物,他不能回来给学生们教地理是多么可惜,如何如何。有一天我只好告诉他说道勒小姐今天早上没能醒来,她很快就要来,长眠在他的身旁。早餐的时候,格鲁托芙小姐说:“她去得很安详,回到主的身边去了。”她说得很轻松,仿佛很高兴事情这样发生,可是一说完,她马上紧紧闭上嘴巴,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皱纹,透露出她的伤心。对格鲁托芙小姐来说,道勒小姐就像是母亲,姐妹,是老朋友。
  道勒小姐死了以后,格鲁托芙小姐开始制作美国国旗。我觉得,她制作国旗的心情,跟我为开京的墓献上甲骨是一样的,她也是为了留住一些记忆,生怕自己会遗忘。她每天都要绣颗星或是缝上一条颜色。她先把布条染成红色和蓝色,然后缝在一起。她还教学校里的学生也一起来制作国旗。没过多久,我们这座老庙的外墙上,就飘扬起五十面美国国旗,后来变成一百面,二百面。人家若不知道这里是座住着中国孤女的育婴堂,定会以为里面有许多美国人在举办爱国聚会。
  一个寒冷的早晨,日本军队果然聚集到我们院子里来了。虽说那天并不是礼拜日,我们依旧集中在大厅里作礼拜。我们听到砰砰的枪声,跑到门口,见厨子跟他老婆两个人都趴倒在地,鸡在满地乱跑,啄食撒了一地的谷子。本来挂在门口的一面大美国旗如今倒在地上。女孩子们哭了起来,以为厨子和他老婆死了。但是我们随后看到厨子身体动了动,小心地转头去看身后是什么人。格鲁托芙小姐推开众人冲到前面,我想,大家可能都以为她会冲上去教日本人住手,因为她是美国人。可是她却要我们大家安静。随后大家都安静不动了。我们都把手捂在嘴巴上,防止自己叫出声,然后眼看着日本兵“砰砰”得放枪,把其他的国旗都一面接一面打倒在地,要是谁没打中,还大声批评一句。打完了国旗,他们又开始开枪打鸡。被打中的鸡先是飞跳起来,叫一阵子,然后才倒在地上。最后日本兵带着死鸡离开了。厨子和他老婆站了起来,剩下的几只鸡小声咕咕叫着,憋了半天的女孩子们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格鲁托芙小姐叫大家都回到大厅里去。进去以后,她声音颤抖地告诉大家,说她几天前从收音机上听说,日本人袭击了美国,美国已经对日本宣战了。“有了美国人站在我们这边,中国很快就会赢得着场战争的胜利。”说完,她教大家跟她一起鼓掌。为了让她高兴,我们都面露微笑,假装大家都相信这是个好消息。那天晚上,格鲁托芙小姐把她从北京联合医学院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其他消息一并告诉给教师和厨子夫妇。
  “北京人的骨头失踪了。”
  “毁坏了吗?”潘老师问。
  “谁也不知道,四十一个远古人类的骨头完全失踪了。骨头本该用火车运到天津,然后通过一艘美国船从天津运到马尼拉,但是船沉了。有人说装骨头的箱子根本没有搬上船。他们说日本人截下了火车。他们以为箱子里不过是些美国兵的东西,因此就把箱子扔到铁道上,让火车碾碎了。如今谁也不知道到底真相如何。不管怎么说,都是坏消息。”我听着她的话,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都被掏空了。开京所有的心血,他最后一次到考古坑,牺牲了生命——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想像着那些细小的头骨片跟鱼儿一起漂在海水里,慢慢沉到海底,鳗鱼从上面游过,沙子渐渐将它们埋在下面。我又看到骨片被当作垃圾扔下火车。军用卡车的车轮碾过,把骨片轧成比戈壁滩上的砂石大不了多少的碎片。我觉得那些骨头就像是开京的骨头。
  第二天,日本人来把格鲁托芙小姐带到战俘营去。格鲁托芙小姐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可她没有试图逃跑。“我决不会主动离开我的学生,”她对我们说。她的衣箱早已理好,她带上了旅行用的帽子,帽带系在脖子上。五十六个女孩子站在大门口,哭着跟她道别。“潘老师,别忘了上使徒课,”她临登上卡车车厢前,回头叫道。“别忘了告诉其他人,教他们传福音。”我觉得她的告别词很是奇怪,别的人也一样迷惑不解,最后,还是潘老师揭示了她话里的秘密。
  他带我们来到大厅,来到一位使徒的雕像前。他拧动雕像的手,里面露出一个洞,那是他和格鲁托芙小姐挖的,他们把金银钱财和在北京的毕业学生名单都藏在里面。过去的一个月来,他和格鲁托芙小姐两个人一直在忙着这件事情,天天干到深夜。她在每尊塑像里都只藏了一小部分自己多年的积蓄。这么一来即便日本兵发现其中一尊里面的钱,他们这些不信教的人,也不大会从几百座塑像里找到其他藏有钱财的神像。
  万一育婴堂一带环境变得很危险的话,我们就可以用这些钱把学生带到北京去,每次带四五个人分批走。到了北京,他们可以投奔从前的学生或是学校的老朋友。格鲁托芙小姐已经跟这些人取得了联系,他们都同意,若是时机到了,我们只需要通过无线电通知他们我们什么时候到,他们愿意帮助我们。
  潘老师给我们每个人——老师,帮工和四个年纪较大的学生——分配了一座使徒像,教我们分其中的救急款。打从格鲁托芙小姐离开的那天起,潘老师就教我们练习,记住哪座塑像是哪位使徒,塑像里哪个部位木头挖空了藏着钱。我以为每个人只要记住自己负责的使徒像就可以了,可是于修女说:“我们应该大声叫使徒的名字,呼唤他们来保护我们的财产。”我们不得不反复诵读这些名字,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彼得,马太,约翰,雅各一,雅各二,安德烈,腓力,多马,西门,达太,巴多罗买。叛徒犹大没有塑像。
  格鲁托芙小姐离开我们以后,大概过了三个月,潘老师决定我们也该走了。日本人知道山里藏着共产党,很生气,想通过屠杀附近村里的人把共产党引出来。于修女告诉我和高灵,说日本兵对许多纯洁少女犯下了无法言喻的罪行,有些孩子才只有十一二岁。各地都有这种事发生,天津,通州,还有南京。“有些女孩他们没当场杀死,后来她们自己都不想活了,要自杀,”她又说。我们想像得出那种种惨状,即便于修女没有明说,我们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算上四个年纪比较大的学生,我们一共有十二个顶事的人。我们用无线电通知格鲁托芙小姐在北京的朋友,他们说京城沦陷,但局势还算是稳定,让我们等他们的消息。因为火车并不是每天都开,若是我们在路上被困,分散在不同地方成好几天得等着怕是不妥。潘老师给我们排了顺序:第一组由王嬷嬷带队,她们可以告诉大家路上情况如何,再后面是四个大点的学生带领孩子们走,再接着是厨子老婆,王老师,厨子,高灵,我,于修女,最后是潘老师。
  “为什么你留最后?”我问他。
  “因为我会用无线电。”
  “你也可以教我用无线电。”
  “还有我,”于修女和高灵也说。
  我们争执不休,都抢着要留到最后。为了把危险留给自己,我们都很不客气地互相批评。潘老师眼睛不好,一个人留下不行。于修女耳朵不好。高灵脚不好,还怕鬼,一慌就乱了阵脚。虽说我也有种种缺点,可最后却决定让我留到最后,好让我尽量长时间地陪在开京墓旁。
  如今我总算可以坦白,最后那几天我真的是吓坏了。我负责四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一个九岁,一个十二。虽说自杀的念头令我感到片刻的安慰,但坐以待毙却令我神经紧张。每当一群孩子离开,育婴堂里都越发显得又大又空,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响。我生怕日本兵会来,发现了无线电,把我当成间谍,严刑逼供。我给孩子们脸上抹上灰,教她们,万一日本人来了,要把头脸抓破,假装有虱子咬。每个小时我都要向耶稣和如来佛乞求一遍,别管哪路神仙,保佑我们就好。我给宝姨的照片上香,去开京的墓,跟他坦白诉说我心中的恐惧。“我的骨气哪去了?”我问他。“你说我性格坚强。我的坚强都哪去了?”
  最后剩下我们几个,单独呆了四天以后,听到无线电里传来的消息说:“快来,火车开了。”我赶紧去告诉几个孩子。这时我总算见到奇迹出现了,只不知这是西方上帝保佑呢,还是中国神仙帮忙。我惟有谢天谢地,幸好几个孩子都肿着眼睛,眼角还流绿脓。她们眼睛只是有点轻微感染,但看上去十分吓人,谁也不会想去碰她们。我很快想出主意来打扮自己。我把早上我们喝剩的粥倒了一些出来,把稀的米汤倒出来往脸上,脖子上,手上抹了个遍。米汤干了以后,我就变成了个粗手粗脚,相貌难看的老村妇。我又把剩下的米汤倒到个暖瓶里,里面又倒上些鸡血。我命孩子们把鸡窝里剩下的鸡蛋全拿来,连臭蛋也要,都放进篮子里。就这样,我们打扮整齐,走下山坡,去火车站。
  我们出门才走了百来步,就见到一个兵。我放慢了脚步,就着暖瓶喝了一口。那个兵站住不动,等我们走近了才拦住我们。
  “你们去哪里?”他问。我们五个人都抬起头,我看得出他脸上流露出恶心的神情。孩子们抬手抓头。我未曾开口,先朝手绢上咳嗽一阵,随后把手绢折一折,特意让他看见上面沾着血痕的痰渍。“我们到集上去卖鸡蛋,”我说。我们举起篮子给他看。“您要不要来几个?”他马上挥手叫我们过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又喝了一口米粥鸡血汤,含在嘴里。我们又被拦下来两次,我两次都大咳特咳,吐出肺结核病人特有的血痰。身旁的小孩子瞪着满是绿脓的眼睛抬头看着。
  就这样,我们到了北京。我从车窗里看到高灵在站台接我们。她斜眼看我下车,好容易才认出我。一走上来,她嘴巴张得老大,惊问:“你是怎么了?”我最后又往手绢上咳嗽一口,吐口血。“哎呀!”她大叫着退后一步。我立刻开怀大笑,笑得都停不下来了。我乐疯了,终于可以松口气,总算安全了。
  高灵跟我抱怨:“这些天来我都担心死了,你就知道开玩笑。”
  我们把孩子们安置在从前学生的家里。接下来的几年里,有的结了婚,有的去世了,有的把我们当作义父义母来拜访。我和高灵住在瓷器口老墨店的后房。还请潘老师和于修女来跟我们同住。至于说高灵的丈夫,我们都但求那家伙早已送了命。
  如今墨店是张家的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怒火中烧。宝姨死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很少想到这位棺材铺张老板。现在他整天支派我们多卖快卖,吆东喝西。就是这个人杀害了我的父亲和外公,给宝姨带来了无尽的苦难,毁了她的一生。可是我转念又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离敌人越近,就越有机会。我决定在墨店里安顿下来,一来这样比较方便,二来我也可以寻找报仇的机会。
  1945年战争结束后,格鲁托芙小姐终于从战俘营放出来了,可是病得不轻。我们四个赶紧跑去看她。她住在一个叫赖利夫人的朋友家里。我们一进门,就看到格鲁托芙小姐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从前我们总是开玩笑说西洋女人喝牛奶,所以奶子特别大。可现在格鲁托芙小姐瘦得厉害,脸色也差。她坚持要站起来欢迎我们,我们坚持让她坐着,不必跟老朋友客气。细看她脸上胳膊上肉皮都松了。从前红色的头发现在变成灰白,也稀了。“你怎么样?”我们问她。
  “还好,”她面带微笑,兴致不错。“你们都看到了,我还活着。日本人饿不死我。可蚊子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生了疟疾。”
  学校里有两个小孩子生疟疾死了。可我没告诉格鲁托芙小姐。我们有的是时间,坏消息留到以后再说不迟。
  “你得快点好起来,”我说。“我们回去把学校重新办起来。”
  格鲁托芙小姐摇头道:“那间老庙没有了。被毁了。我听另外一个传教士说的。”
  我们大惊。
  “树木,房屋,一切都夷为平地,全都没有了。”旁边的赖利夫人点头说。
  我很想问问墓地怎么样了,可没说出口。我心里的感觉,就跟知道开京死了那天一样。一想到开京,我不禁想记起他的模样。可我只能记起他墓上那些石头。他活着的时候我爱他有多久?他死了以后,我伤心难过又有多久呢?
  赖利夫人接着说:“等我们在北京找到房子,马上就把学校办起来。可眼下我们得让格鲁托芙小姐快点好起来,对不对,露丝?”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格鲁托芙小姐的手。
  “只要我们做的到,”大家抢着说。“我们都愿意帮忙。我们热爱格鲁托芙小姐,把她当成母亲姐妹一样。您尽管开口,需要我们做什么?”
  于是赖利夫人说,格鲁托芙小姐得回美国去,到旧金山去看大夫。她得先到香港,然后穿越太平洋。这一路上,她需要有人陪伴。
  “你们谁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安排签证。”
  “我们都愿意去!”高灵立刻回答。
  格鲁托芙小姐面露尴尬。我也看出来了。“我不想麻烦太多人,一位就可以了,我想。”她说。随后她叹口气,说她累了。她得躺着休息。
  她离开房间以后,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启口,讨论谁该帮格鲁托芙小姐这个忙。这可是去美国呀!我们都知道,格鲁托芙小姐不但是请我们帮忙。也是给了我们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一份去美国的签证。但是只有一个人能得到这个机会。我仔细考虑去美国的事。在我心利,美国就是基督教的天堂。开京就是去了那里,在那里等我。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去美国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有希望找到幸福。之前我遭遇了种种不幸,去了美国就可以把过去的毒咒,我的坏出身,统统抛到脑后。
  我听到高灵说:“应该让潘老师去。他年纪最大,最有经验。”她忙不迭得跳出来提议,说明她也想去。
  “有什么经验啊?”潘老师说。“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我老了,字得有我巴掌这么大,还得哆哆嗦嗦捧到眼前来,我才看得见。再说了,我一个男人陪伴女士旅行总归不妥。万一她夜里需要帮忙多不方便哪?”
  “于修女,”高灵又说。“那你去。你这么聪明,什么都难不倒你。”高灵又跳出来了!她想必是很想去,所以心急火燎地提议别人去,让人家跟她推让,说不如她去的好。
  “人家不踩死我,就算我运气了!”于修女说。“别闹了。再说,我不想离开中国。说实在的,虽然说我对格鲁托芙小姐和我们这些洋人朋友怀着基督徒的友爱之情,我可不想跟别的美国人混在一道。甭管打不打内战,我还是宁愿留在中国。”
  “那就让茹灵去,”高灵说。
  事到如今,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得跟她争辩:“我决不能离开我公公,还有你。”
  “不,不,你不必陪我这个老头子,”我听见公公说。“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可能要再婚了。没错,我是要结婚了。我知道你会怎么想。老天爷都要笑我荒唐,我也觉得好笑。”
  “您要跟谁结婚?”我问。我想不出他怎么会有时间去会女人。他平时都呆在店里,只是偶尔出门处理零碎事物。
  “她就住在我们隔壁。就是原先隔壁书店家的寡妇。”
  “这么一来,我看很清楚了嘛,应该让茹灵陪格鲁托芙小姐回美国去,”于修女说。“要不了多久,潘老师就要娶新媳妇,被老婆支派的不亦乐乎,茹灵没必要非留下来不可。”
  高灵很是犹豫了一会,才说,“没错,这样安排最好。就这么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故作大方地说,“我可不能抛下亲妹妹不管。”
  “我算不上是你亲妹妹,”高灵说。“你先去。你去了以后,再当保证人送我出去好了。”
  “啊,瞧,我就知道你想去!”我忍不住点破她。反正现在大局已定,我这么明说出来也没什么影响。
  “我可没这么说,”高灵说。“我是说万一将来局势变了,我非走不可的话,再教你送我出去。”
  “那何不你先出去,过后你给我当保证人呢?你若留下来,你那个丈夫还不使劲折磨你,把你揉搓够了才算?”我是真心诚意的为她担心。
  “可我也不能抛下亲姐姐啊,你不是也不肯抛下我吗?”高灵说。
  “别跟我争了,”我对她说。“我比你大,你得听我的。你先去,过一个来月我就去香港,等着你给我寄保证书,我再走。”
  高灵本该推让,说应该让她留在香港等。可她没有。她只是问:“只要一个月就可以给别人当担保了?有这么快吗?”
  尽管我根本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到底要过多久新移民才能给别人当担保,可我还是说,“说不定连一个月都不用呢,”我心里还以为她会答应等在后面。
  “真有这么快啊,”高灵惊叹。“要是真能这么快就接你出去,我先走也成,不过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赶紧离开我那个死鬼老公。”
  就在这时,赖利太太回来了。于修女宣布说:“我们决定了,让高灵陪伴格鲁托芙小姐到旧金山去。”
  我震惊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我反复地想,自己究竟怎么会失去了这个宝贵的机会。我很生气,觉得是高灵耍了我。可转念一想,我跟她姐妹一场,也为她高兴,她一走,就能够离开福男了。我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两种念头来回翻腾。临睡前,我想明白了,这就是命。不论发生什么事,这就是我的新命运。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香
  每天晚上,当我回到我在香港栖身的房间,躺在小床上,都得捂块湿毛巾在胸口上,借以消暑。小屋里闷热得要死,连墙壁都在出汗,我还不能开窗通风,因为我住在九龙地区鱼市场街上。房子并不面朝市场,朝着市场的那一面散发出清晨海洋的气味,咸湿刺鼻。我住在九龙城里,紧挨着一条臭水沟,地势低,晚上鱼贩子一桶一桶的水泼下去,把鱼鳞鱼血内脏什么的都冲到这边来。我呼吸到的空气散发出死亡的气味,那股恶臭一吸进来,就好像有人把手伸进我肚子里,把五脏六腑全挖出来一样,教人恶心得要命。打那以后,所谓“香港”的“香”,在我印象里,就是这么股气味。谁又能料到,我在香港苦熬了两年多光景,才最终踏上了开往美国的航船。来到这块没有鬼魂也没有毒咒的大陆。
《接骨师之女》第三部
  露丝觉得出来,虽说唐先生从未见过茹灵,却已爱上了她。唐先生说起茹灵,仿佛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连茹灵的亲女儿也不如他。他八十岁了,经历过二次大战,中国的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还有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当年他在国内是位著名作家,但在美国,因为作品没有英文译本,他的名字并不为人所知。是亚特的一位语言学专家同事把他介绍给露丝的。
  “她是位坚强的女性,而且非常坦率,”唐先生有一次在电话里对露丝说。露丝把母亲的文稿寄给他,请老先生把稿子翻译成英文。“可不可以寄给我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如果能看到她的形象,对我的翻译可能会有所帮助,更好地传达她用中文表述的含义。”
  露丝觉得这个请求很奇怪,可还是答应了,她把茹灵高灵两个小时候跟母亲的合影,还有茹灵刚到美国时候照的一张相片扫描了发给唐先生。后来唐先生又要宝姨的照片。他说:“她非常与众不同,自学成才,性格直率,在她那个时代,很有点大逆不道。”露丝差点脱口而出,问他知不知道宝姨是否是茹灵的亲生母亲?可还是忍住了。她想一次读完全部的译文,不要这么一点点的来。唐先生早说过,他需要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我不想一字一句按字面意思翻译出来了事,我想尽量措辞自然些,又要保证把令堂的意思准确传达出来,毕竟这是你们的家史,要传给子孙后代知道的,所以不好有错误,你说是不是?”
  唐先生做翻译这段时间,露丝就住在母亲家里。亚特一从夏威夷回来,露丝就告诉他,自己决定搬去跟母亲住。
  “这好像有点突然,”亚特看着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肯定自己并不是冲动行事?请人帮忙照顾你母亲不好吗?”
  怎么回事?是过去半年以来露丝没把事情的严重性表露出来?还是亚特根本没留心?他们两人之间沟通如此之差,露丝觉得很失败。
  “我觉得你请人帮忙照顾两个女儿倒更容易些,”露丝说。
  亚特叹口气。
  “对不起。因为我帮妈妈请的帮工总是辞职不干,我也不能老指望高灵姨妈或者别的人来照顾她,偶尔一天半天倒还罢了,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高灵姨妈说,跟我妈住一个礼拜,比她孙子们小时候,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忙活还要累些。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总算知道医生的诊断没错,给我妈喝多少人参茶也没用了。”
  “你肯定说不是因为别的事?”他跟着露丝来到小书房,追问道。
  “什么意思?”她一边把磁盘笔记本等等从书架上拿下来,一边说。
  “我们,你和我之间,是不是有别的问题?除了你母亲的精神问题,难道你就不想谈谈别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点——我也不清楚——有点特意疏远我,也许还有点生我的气。”
  “我精神紧张。上礼拜我才看清楚她的真实状况,我吓坏了。她的生活危险重重,比我想像得要糟糕得多。况且我这才知道,她的病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一直没注意到。也许已经六七年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留心——”
  “就是说你去那边住跟我们俩没什么关系?”
  “没有,”露丝说得很坚决,随后语气软了一点:“我也不知道。”沉默良久以后,她又说,“我还记得,你曾经问我,我打算怎么处理妈妈的事。我觉得很受伤。没错,我打算怎么办?我觉得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背。我尽力想做好,结果就是这样。也许我决定搬出去的确跟我们俩有关,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我们俩之间出什么问题,跟我妈的问题相比,都是第二位的。眼下我只能集中精神处理这一件事。”
  亚特面露犹疑之色。“那好吧,什么时候你觉得愿意谈谈……”他没有再说下去。露丝见他那么苦恼,差点忍不住要安慰他一番,说什么事都没有,教他大可放心。
  露丝搬来同住,茹灵也显得十分怀疑。
  “有人请我写本儿童书,里面要画动物插图,”露丝说。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跟妈妈撒谎,丝毫不觉得负疚。“我希望你来画插图。你来画插图的话,我们俩一起在这里工作,会更方便些,你这里比较安静嘛。”
  “什么动物?要多少?“茹灵很兴奋,好像等不及去动物园的小孩子。
  “你想画什么都行。由你决定,画国画。“
  “好吧,”自己即将对女儿的事业成败起到决定作用,茹灵显得很高兴。露丝叹口气,既为骗过母亲松了口气,又觉得很伤感。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要请母亲帮忙画插图呢?当年母亲手也稳当,心智健全的时候,她就该请母亲画画。见母亲那么尽心尽力,拼命要对女儿“有用”,露丝很心痛。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能让母亲高兴起来。茹灵无非是要做个对儿女有用的母亲。仅此而已。
  每天,她都要走到书桌前,花十五分钟的时间来磨墨。幸好许多动物都是她以前画熟的了——像鱼,马,猫,猴子,鸭子这些,她只凭记忆落笔,自然而然就画出来了,虽然说如今笔画抖得厉害,可还有当年的影子。但是茹灵一旦试着画自己不熟悉的动物,手上就跟脑子里一样糊涂了,然后露丝就跟妈妈一样沮丧,还要尽量掩饰。每次茹灵画完一幅,露丝总要称赞一番,然后把画收走,再说出一样新的动物请妈妈画。
  有的时候,露丝饶有兴味地听着母亲叨唠,想弄清楚每次她讲的时候情节改了多少,每当母亲一字不落又讲一遍,她觉得很放心。可是有的时候,露丝被迫听母亲唠叨,又很恼火,这种恼火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什么问题都没有。
  “楼下那个丫头整天吃爆米花!烧糊了嘛,火警就响了。她不知道。我闻得出来的!臭死了!就知道吃爆米花!难怪她瘦得皮包骨头。她还跑来跟我说,这个不好用,那个不好用。就知道抱怨,还威胁我‘惹上官司,违反规定’……”
  夜里,露丝躺在自己的旧床上,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时候,只不过换了个成年人的样子。她既是从前的自己,又不是。又或者有两个不同版本的露丝,露丝 1969和露丝1999,一个比较天真,另一个感觉敏锐,一个依赖性强些,另一个比较独立,两个人都心怀恐惧。她既是母亲的孩子,如今母亲变得像孩子一样,她又要担负起母亲的职责。这么复杂,就像中国人的名字和汉字,同样的偏旁部首,看似简单,却有着多种多样的组合变化方式。还是她幼年时候睡的那张床,少年时临睡前的种种思绪历历在目。那时的她孤零零一个人,心痛地想着以后会怎么样。跟童年时一样,她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想到母亲的呼吸终有一天会停止,心中充满了恐惧。她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呼吸就越是费力。每吸一口气都要好大的气力,呼气却容易,放松即可,可露丝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失去母亲。
  每星期有好几次,茹灵和露丝两个会跟鬼魂说话。露丝总是主动把收在冰箱顶上的旧沙盘端出来,说要给宝姨写信。妈妈的反应总是很客气,就像人家请她吃巧克力:“哦!那就……来一小点。”茹灵向宝姨询问,这本儿童书会不会让露丝一举成名。露丝让宝姨说茹灵会一举成名。
  有天晚上,露丝举着筷子,刚要跟妈妈继续她们的占卜游戏,却听到妈妈说:“你跟亚特为什么吵架?”
  “我们没吵架。”
  “那你们为什么不住一起了?是因为我吗?是我的问题吗?”
  “当然不是。”露丝冲口而出,声音有点大的过分。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她看一眼露丝,仿佛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很久以前,你刚认识他,我就跟你说,为什么要先同居?你这么做,他永远都不会跟你结婚。你还记得吗?哦,现在你想了,啊,妈妈说的对。跟他同居,他只当我是剩饭剩菜,随便可以丢掉的。别不好意思。老实说吧。”
  露丝不无懊恼地记起,妈妈的确说过这些。她手上不停地忙着把散落到盘边的沙粒拂回盘里,心里既为妈妈还记得这些事而惊讶,又为母亲这么关心自己而感动。茹灵说亚特的那些话倒也未必全对,但她的确是探到了问题的核心,露丝是觉得像剩菜一样,什么都没得挑了才找到自己。
  露丝跟亚特之间的确是出了大问题。在这段尝试分居时间里,露丝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话说回来,这不是分居是什么?分开之后,她越发看清楚,自己已经习惯了,哪怕对方不提出要求,她也会主动妥协,迎合他的感受,这已经成了自己的情感模式。有时候她以为,任何一对爱人,不论婚否,都得达成这样的妥协,不论是主动为之也罢,勉为其难也罢,非如此无法共同生活下去。那么,亚特有没有迎合过她的感受呢?就算他做过,露丝也不曾感觉得到。现在两个人分开了,露丝觉得很轻松,没了束缚。正是她当初想像,若是母亲哪天没有了,她会有的感觉。可是眼下,她只想紧紧守在母亲身边,仿佛母亲是她的救命稻草。
  露丝和母亲每周两次到瓦列乔大街亚特家里吃晚饭。那几天里,露丝得提早把工作赶完,好去采购。她又不想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就带她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茹灵不停地对每件东西的价钱发表评论,问露丝是否应该等到这东西减价了再买。露丝一到家——没错,露丝提醒自己,瓦列乔大街上这套公寓不管怎么说仍然是自己的家——就把母亲安置到电视机前,随即查看又没有写明给她和亚特两个人的邮件。她发现,把他们俩当作收信人夫妇的邮件很少,反而大部分的修理帐单都是写的露丝收。这样的晚餐聚会结束时,露丝身心俱疲,一想到马上可以回到母亲家中,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立刻觉得很轻松。
  有天晚上,她正在厨房里切菜,亚特悄悄靠到她身边,拍拍她的屁股,说,“不茹请高灵照看你妈妈?你就留下来过夜,我们也来个鸳梦重温。”
  她脸红了,很想靠在他身上,张开双臂抱住他,可是又很害怕这么做,仿佛抱他像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样,充满危险。
  他亲吻着露丝的脖颈。“要不你现在就歇会,我们溜到浴室里去,快快亲热一下?”
  她不安地笑了。“大家都会知道我们在干吗。”
  “不会的,”亚特在她耳朵边呼气。
  “我妈会知道的,她什么都看得见。”
  她这么一说,亚特立刻住手,露丝倒觉得很失望。
  他们分居的第二个月,露丝对亚特说,“如果你真想跟我一起吃饭,不如我们换换,你到我妈妈家来,每次都是我大包小包搬过去,这样很累的。”
  于是改成了亚特和两个孩子每星期两次到茹灵家来吃饭。“露丝,”有天晚上多丽看到露丝做色拉,跟她抱怨,“你什么时候回家啊?爸爸很闷的,菲雅老缠着爸爸,‘爸爸,没什么好玩的,没什么好吃的。’”
  听到孩子们想念她,露丝觉得很开心。“亲爱的,我不知道。外婆需要我。”
  “我们也需要你。”
  露丝觉得心里直揪得慌。“我知道啊。可是外婆病了。我得陪在她身边。”
  “那我能不能来跟你一起住?”
  露丝笑了。“我当然欢迎,可你得先问问爸爸同意不。”
  两个礼拜之后,菲雅和多丽两人拖着充气床垫来了,两人都挤在露丝房间里。多丽非说这里是“女生宿舍”,把亚特赶回家去了。那天晚上,露丝陪两个孩子看电视,大家在手上互相画刺青图案。下一个周末,亚特问有没有个“男生宿舍”日。
  “我想我可以安排一下,”露丝羞涩地说。
  亚特带来了自己的牙刷,一套换洗衣服,还有一套小型音响,里面带了一张迈克尔·费恩斯坦演唱的格什温作品唱片。夜里,他跟露丝一起挤在小床上。可是茹灵就睡在隔壁,露丝没有亲热的情绪,她对亚特这么解释。
  “那我们就光抱抱好了,”他提议。亚特没有深究,露丝很高兴,靠着他的胸膛。夜深了,露丝倾听着亚特呼吸的声音和雾角声。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比较有安全感。
  约定的两个月到了,唐先生给露丝打电话,问:“你肯定就只有这些,再找不到别的稿纸了?”
  “怕是没了。我前面一直在帮妈妈收拾房间,挨个抽屉翻,挨个房间打扫。连她藏在地板下面的一千块钱我都翻出来了。若是还有别的东西,我肯定也早就找到了。”
  “那我就全翻译完了,”唐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有几页纸上她一句话写了好多遍,说她很担心,好多东西她都忘了,不记得了。那几张上面字体抖得厉害。我觉得应该是最近写的。说出来可能让你难过。可我还是说了,让你了解情况。”
  露丝谢过老先生。
  “我现在到府上造访,把我翻译好的文章送过去,你看方便吗?”他很客气地问道。
  “会给您添麻烦吗?”
  “说实在的,我觉得是我的荣幸。我非常希望能够见见令堂。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白天黑夜读她的文字,觉得她像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竟有些思念之情了。”
  露丝扫他的兴:“她跟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可大不相同了。”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我还会觉得是从前的她。”
  “您要是有空的话,今天晚上到家里来,一起吃顿便饭可好?”
  露丝跟妈妈开玩笑,说有个崇拜者要来看她了,要她好好打扮打扮。
  “才不呢,没人来!”
  露丝点头,微笑。
  “谁要来?”
  露丝说得很含糊:“你中国的老朋友的老朋友。”
  茹灵使劲想了又想。“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露丝帮妈妈洗澡,换衣服,帮妈妈系上一条丝巾,梳好头发,再涂一点口红。“你真漂亮,”露丝说,露丝说的是实话。
  茹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弥陀佛。可惜高灵没我长得好。”露丝笑了。母亲以前从不为自己的长相流露出得意之色,可是如今生了病,想必谦虚谨慎的念头也都忘记了。这老年痴呆症倒像是真情药水。
  整七点钟的时候,唐先生来了,带来了茹灵的文稿和他的译本。唐先生人很瘦削,满头白发,脸上有深深的笑纹,面容非常和善。他还给茹灵带来一袋橘子做礼物。
  “不必这么破费,”她本能地回答,一边低头检查水果上有没有烂点,随即用中文支派露丝:“快帮唐先生拿着外套,请人家坐。给唐先生上茶。”
  “您也不必麻烦了,”唐先生说。
  “哦,您的国语一口京腔,真好听,”茹灵说。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竟然面露羞色,这让露丝觉得很有趣。唐先生更是殷勤,帮茹灵把椅子拉出来请她入座,帮她倒茶,不等茹灵面前杯子喝空,马上帮她满上。茹灵跟唐先生两个一直用中文讲话,露丝在旁边听着,只觉得母亲似乎讲话很有逻辑,也不糊涂了。
  “您是哪里人?”茹灵问。
  “天津。后来我去北京,读的燕京大学。”
  “哦,我先夫就是读的燕京大学,天分很高的一个人。名叫潘开京。您认识他吗?”
  “我听过他的名字,”露丝听见唐先生回答。“他是学地理的,对不对?”
  “没错!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您可听说过北京人吗?”
  “当然了,北京人可是世界闻名。”
  茹灵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就是守着那些骨头去世的。”
  “他可是位英雄呢。大家都钦佩他勇敢无畏。您可就受苦了。”
  露丝饶有兴味地听着。唐先生言谈之下,仿佛认识茹灵多年了,很轻松地引导茹灵重温自己的记忆,回到那些还没有被疾病破坏的记忆中去。突然,露丝又听到母亲说,“我女儿如意也跟我们一起工作。宝姨去世以后我就住在学校里,她也来了。”
  露丝回过神来,先是一惊,后来又觉得很感动,母亲竟把自己也放在回忆中的岁月里了。
  “是啊,我也听说令堂的事情的,真教人难过。她非常了不起,很聪明。”
  茹灵仰起头,仿佛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悲伤。“她是位接骨师的女儿。”
  唐先生点头道。“是啊,是名医之后。”
  那天临别的时候,唐先生特意向茹灵表示感谢,说这么回忆过去,过得非常愉快。“可否允许我不久之后再到府上来拜访?”
  茹灵像小姑娘似的笑了,她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露丝。
  “您随时来我们都欢迎,”露丝说。
  “那就明天!”茹灵冲口而出。“明天来吧。”
  露丝通宵都在读唐先生翻译的文稿。叙述从“真”开始。露丝开始把看到的真相一一列举出来,每件事都引出许多问题,很快她就没了头绪。母亲的确比露丝一直认为的年龄要长五岁。这就是说,她跟许医生说的年龄是对的!至于她跟说高灵并非是亲姐妹,那也是真的。可是母亲与高灵姨妈又的确是亲姐妹,看完以后露丝比以往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两人之间发生的许多事情,足以让大多数姐妹断绝关系,但她们两个却毫不动摇地坚持着忠于对方,许多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把两人紧紧绑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知道这些让她觉得很高兴。
  但母亲的故事中有些部分又让她看得很难过。为什么母亲认为,永远都不能告诉露丝,宝姨就是她的亲生母亲?难道她以为女儿会因为母亲是私生女而感到羞愧吗?若是如此,露丝一定会安慰母亲,说这没什么好羞愧的,事实上,如今非婚生的出身倒成了桩时髦事了。随后露丝又记起,自己从小就惧怕宝姨。她从小就讨厌宝姨总是出现在她们母女的生活里,觉得母亲性格怪异,一心认定自己厄运缠身,这些都是因为宝姨。女儿,乃至外孙女都一直误会宝姨。可是有的时候,露丝又觉得,仿佛宝姨一直在看着自己,露丝受苦的时候宝姨是知道的。
  露丝想着这些,躺在自己童年的床上。现在她总算明白母亲的心意,她总是说要找到宝姨的尸体,妥善安葬。她想重回穷途末路,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她想对自己的母亲说:“对不起,让我们彼此谅解。”
  第二天,露丝给亚特打电话,把自己读的内容讲给他听。“感觉就像我找到了一个神奇线团,可以把破被子重新缝起来。真是悲喜交集啊。”
  “我也想看看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也想你看看,”露丝叹气道。“好几年前她就该告诉我这些事了。早看到的话,很多事都会非常不同——”
  亚特插话:“我也有些话,好几年前就该对你说。”
  露丝住嘴,等着亚特开口。
  “我一直在考虑你母亲的事,我也在考虑咱俩的事。”
  露丝的心开始狂跳。
  “你还记得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吗?你说过不想预设爱情,束缚对方的话?”
  “我没说,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吗?”
  “绝对是你,我记着呢。”
  “奇怪,我记得是你说的。”
  “啊,你倒是会想。”
  他笑了。“看来不单你妈一个人记忆力有问题。不管怎么说,如果当初是我说的,那我错了,因为我现在觉得,爱情之中有点约定是很重要的,首先,约定这是一种长期的关系,对方会照顾你,帮你处理各种问题,你母亲的问题,或者其他种种,都算在内。当初我说要没有条件,没有承诺的爱,你也默认了,当时我可能觉得那样相处很不错,爱得轻松,不用负责任。直到你搬出去了,我才认识到自己会失去些什么。”
  亚特停了一下,露丝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回应。露丝一方面很想感激涕零地对亚特大喊:你终于说出了我很久以来的感受,只是我一直表达不出。可她又害怕亚特现在这么说已经太迟了,听了他的话自己居然一点不觉得惊喜,反而很难过。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她坦言。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还有,你照顾妈妈的事情,这么长此以往下去,我真的很担心。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你非常想亲自照顾她,她也确实需要有人一直陪在身边。但是你我都知道,她的情况会越来越糟,需要更多的照料,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你一个人照顾也吃不消。你也有你的工作,你的生活,世上最不愿意你为了她的缘故而放弃这一切的,莫过于你母亲本人。”
  “可我也不能老给她换新保姆啊。”
  “我知道……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查关于老年痴呆症的资料,看病情如何演变,如何照顾患者,怎么联系互助团体等等。后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也许可以解决问题……也许可以找家安养院。”
  “这根本不用考虑,”露丝觉得亚特的提议跟母亲那些订杂志中千万美圆大奖的念头一样荒诞不经。
  “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绝对不会答应。我也决不答应。她会觉得我是要送她去龙潭虎穴,天天都嚷着要自杀——”
  “我说的不是一般的老人院,条件很差,大小便都在床上那种。我说的是有专业人员护理的安养院,是个新概念。(二战后)婴儿潮这一代人的养老风尚,有点像专门针对老年客户的疗养院,安养院提供膳食,看护,洗衣还有交通服务,组织旅游,健身活动,甚至还有舞蹈课程。二十四小时有人监管,是很高档的居住环境,住在里面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压抑。我已经看了好几家安养院,其中一家很不错,离你妈妈现在住的地方不远——”
  “别说了,甭管高档不高档,她是绝对不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
  “她只要去看看就好。”
  “我跟你说过了,别提这茬,她决不会答应的。”
  “好吧,别激动,先别一下子全盘否定我的主意,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具体的反对原因,然后我们再看还有交流的余地。”
  “丝毫没有余地。既然你坚持,那我告诉你,首先,她绝对不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其次,还有费用问题。我猜这种地方决不会是免费入住,因此她根本不会考虑。如果说这地方的确是免费入住,她肯定会觉得免费的福利没什么好东西,基于这些原因,她一定会反对这种安排。”
  “那好。这些问题我来搞定。还有吗?”
  露丝深吸一口气。“这地方她一定得喜欢才行,她得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非你我的安排,自己选择住在这地方才可以。”
  “成交。再加上,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来跟你我一起住。”
  露丝留意到亚特说的是“你我”。她这才放下了心头的重重戒备。亚特的确是在努力挽救两人的关系。他尽力找最好的可行方式来向露丝表明,他是爱她的。
  两天后,茹灵拿了一封公函样的东西给露丝看,公函署名加利福尼亚州公共安全局,露丝一看就发现信头是从亚特的电脑上打出来的。
  “氡泄漏!”茹灵惊呼。“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氡泄漏?”
  “让我看看,”露丝说着,取过信来浏览一遍。亚特果然聪明。露丝来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地解释说:“嗯。信上说氡是一种有毒气体,有放射性,人吸入以后会对肺造成伤害。煤气公司在做常规检查,查有没有地震危险的时候,查到有氡泄漏。泄漏并不是因为管道断裂造成的。氡气来自房子下面的土壤和岩石,所以他们要求你搬出去住三个月,在此期间会有专业人员来做环境测评,然后用强力通风设备驱除危险氡气。”
  “哎呀!这得花多少钱啊?”
  “让我看看啊。信上说是免费的。你瞧,这上面还说他们驱除危险气体期间你在外居住的费用也由政府负担。三个月的免费居住……还有膳食,在‘位于您目前居所附近的米拉马庄园’。信上说的,‘条件设施堪比五星级酒店’。五星级是最高级的呢。他们请你尽快搬进去。”
  “免费的五星级酒店?两个人的名额吗?”
  露丝假装仔细阅读里面的详细说明。“不是,好像只有一个人的名额。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她叹口气,显得很失望。
  “啊,我不是说你!”茹灵大声说。“楼下那个姑娘怎么办?”
  “哦,对了。”露丝忘记了楼下还住着个房客。显然亚特也忘记了。可她妈妈,甭管脑子有没有毛病,却没有放过这事。
  “她肯定也收到了跟你一样的通知。既然待在这里会让人生肺病,那他们肯定不会让人留在这座房子里的。”
  茹灵皱起了眉头。“那是说她会跟我住一间酒店吗?”
  “哦!……不会的,肯定会住不一样的地方,她住的地方肯定没你的好,毕竟你是房东,她只是房客嘛。”
  “那她还付我房租吗?”
  露丝又低头看了一眼信。“当然,法律规定如此。”
  茹灵终于满意地点头。“那好吧。”
  露丝打电话告诉亚特,说他的计划看来是成功了。她很高兴地发现,亚特并没有因此显得洋洋得意。
  “想想她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其实挺吓人的,”他说。“很多老人就是这样被人骗走了房产和积蓄。”
  “我觉得好像做间谍一样的,”露丝又说。“好像我们密谋的诡计得逞了。”
  “我猜她和许多老人一样,一听说有免费东西可得,立刻就上钩了。”
  “话说回来了,住这个米拉马庄园,要花多少钱?”
  “这你就别操心了。”
  “快告诉我吧,到底多少钱?”
  “我来付好了。如果她喜欢这地方,愿意住下去,我们以后再商量钱的事情。如果她不喜欢,这三个月的费用算在我帐上。她可以搬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露丝很欢喜地听到亚特考虑问题想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一个人。“那么,我们俩来分担这三个月的费用好了。”
  “就让我一个人处理这事,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很重要,我很长时间没做过这样的大事了。你就当我是善心发作,童子军日行一善,慷慨仗义一回,哪怕是一时头脑发热呢。这样做让我感觉不错,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觉得很快乐。”
  快乐,但愿母亲住在米拉马庄园能快乐就好了。露丝一时想不出,人怎么才会快乐。你会因为一个地方而快乐吗?或者为了别人而快乐?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快乐呢?你只需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伸手穿过重重浓雾去抓住,这样就够了吗?
  第二天,露丝把母亲留在姨妈家,自己来到母亲家里帮她整理看哪些东西该带到米拉马庄园去。她把母亲卧室里大部分的家具都写入了要带走的物品之列,还有那些茹灵一直舍不得用的毛巾和床单。可是妈妈的画作和笔墨要不要带去呢?也许看到这些会让她想到自己当初头脑敏捷,手脚灵便的日子,相形之下感到难过。但是有一点露丝是肯定的:她不打算把那张塑料安乐椅给妈妈带去。这东西绝对是要扔掉的。她要给妈妈买张新椅子,要比这个好得多的,要那种铺着酒红色真皮椅套的豪华安乐椅。单是这么想想露丝已经觉得很得意,她眼前浮现出妈妈眼睛里闪着惊喜和感激的光芒,一边伸手试探靠垫够不够软,一边嘟囔着:“哎,真软,真不错。”
  傍晚,她开车到布鲁诺餐馆去跟亚特碰面。多年以前,他们两个常常在布鲁诺约会,然后共度良宵。餐馆里有隔开的小间,情侣们可以挨在一起坐,亲昵地互相爱抚。
  她把车停在街角,看了看表,发觉自己早到了十五分钟。她不想去得太早显得太急色,眼前是当代书店,她信步走了进去,直奔减价书柜台,她去书店常常是这样。荧光绿的标签上写着特价三块九毛八,醒目地贴在书的封面上,这标签就像是死尸脚趾上的牌子一样,宣布这些书的价值就此完结。柜台上多半是些人文书籍,传记,还有些只有五分钟热度的名人揭秘。突然,她的目光落到这样一本书上:《万维网的涅槃:连接意识的更高境界》。泰德,就是《网络性灵》的作者,说的一点都不错。他写的主题流行太快,现在已经过时了,露丝心里一阵幸灾乐祸的窃喜。文学作品的柜台上摆着许多小说,作者多半是些尚未成名的当代作家。她拿起一本薄薄的小书,书本安然地躺在她手掌里,仿佛请求露丝把它带回家,就着床头柔和的灯光细细读它。她又拿起一本,握在手里,草草翻几页,随意地这里停停,那里看看。露丝觉得这些书都很吸引人,就像多棱镜,折射出不同时代,不同人的生活。她还对这些书怀着一种莫名的同情,好像它们是动物庇护所里的小狗,毫无理由地被人遗弃在这里,依然满心希望得到人们的青睐。最后,露丝抱着一包五本书走出了书店。
  亚特坐在布鲁诺餐厅的吧台边,餐厅装饰得颇有五十年代风貌。“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亚特说。
  “是吗?”露丝马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最近,总是温迪,吉蒂恩等等别的人告诉露丝说你看上去情绪如何,说她好像很烦,有烦心事,或者是一脸迷惑,面露惊诧之色,如此这般。而每次被人家这么说的时候,露丝总是自己不觉得。很显然她的脸上有所流露,可是自己怎么会意识不到这种种情绪的变化呢?
  餐厅的领班把他们两人带到一个小隔间,这里新近装修过,坐椅包上了舒适的皮革椅套,像高级俱乐部里的风格。饭店里装饰得很有些怀旧风尚,让人觉得仿佛过去的半个世纪以来,一切都不曾改变过,只除了菜价不停地涨,菜单上也增加了些新式冷盘,像鱼蛋,乌贼什么的。两人翻看菜单的时候,侍者拿来了一瓶香槟,送到他们桌上。
  “是我点的,”亚特轻声说,“庆祝咱俩的纪念日……你不记得了吗?裸体瑜珈?你那位同性恋好伙计?我们认识都十年了。”
  露丝畅然大笑。她怎么会不记得?侍者倒酒的时候,她轻声答道:“我当初觉得你这个性变态脚丫子倒是长得满好看。”
  侍者出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亚特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十周年干杯,虽说中间有些小小问题,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幸福的,希望我们还能回到那样的幸福中去。”他把手放到露丝腿上,又说,“下回我们该实践一把。”
  “什么?”
  “裸体瑜珈。”
  露丝不由脸热心跳起来。过去几个月一直跟妈妈住在一起,搞得她现在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羞涩。
  “嗨,亲爱的,完了之后去我那里如何?”
  闻听此言露丝很是兴奋。
  侍者又站到了他们面前,准备帮他们点菜。“我跟这位女士想先来份牡蛎,”亚特说。“我们是头一次约会,想来点最是壮阳补益的菜式。你觉得哪样比较合适?”
  “那就点熊本生蚝,”侍者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立刻做爱,两人躺在床上,亚特拥着她,卧室的窗户开着,两人一起听外面雾角的低鸣。他说:“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来,我觉得,你很重要的一部分我都不了解。你把秘密藏在心里,让我摸不清楚,就好像我从来没看到过你的裸体,只能想像帘幕后面的你是个什么样子。”
  “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话一出口,露丝又疑心是不是真的如此。可是,回过头来再想,世上又有什么人会坦然面对,说出心深处的恐惧和怨尤?果真这么做的话,该有多累?他说的秘密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我们两个能更亲密无间。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期望?不单是对我俩的关系,你的一生,想要得到些什么?什么让你觉得最幸福?现在做的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吗?”
  她不安地笑笑:“这些正是我帮别人编辑改写的那种心灵探索书籍的内容。我能写十个章节来描述如何找到幸福,却从来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远远地推开?”
  露丝像刺猬一样竖起防备。她不喜欢亚特这样说话,仿佛他了解自己倒比露丝本人更多些。她感到亚特摇晃着自己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我不想弄得你很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你。刚才我跟侍者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从某方面讲,我是认真这么觉得。我想假装刚刚遇见你,我们一见钟情,我想知道你是谁。我爱你,露丝,可我不了解你。我想知道我爱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仅此而已。”
  露丝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只想弄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让自己有安全感。我就像有些孩子,生活在枪声四起的环境里,一心想着我不要痛苦,我不想死,我不想看到我身边的人死去,却没有余力看看自己的内心,找寻自己的位置,或者问问自己想要什么。若问我到底想要什么,那就让我知道自己能够要什么吧。”
  在亚洲美术馆的第一展厅里,露丝看到唐先生吻妈妈的脸颊,茹灵咯咯笑得像个害羞的中学生,随后两人又牵着手漫步踱进了下一个展厅。
  亚特碰碰露丝,弯起手臂示意露丝挽着他。“来,咱们可不能教他俩比下去了。”他们赶上茹灵二人,发觉他们俩正坐在两排青铜编钟前面,挂编钟的大架子足有十二英尺高,二十五英尺长。
  “这就像是给神灵献祭的木琴,”露丝低声说,然后挨着唐先生,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每座钟有两个不同的音调,”唐先生语音轻柔,讲话却很有权威。“锤子敲击底部跟右侧,音调截然不同。许多乐师一齐敲击,就会发出层次丰富的乐声。最近我在某个活动场合有幸听到过一次中国乐师演奏的编钟乐。”想到那美妙的乐声,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我觉得好像是穿越时空回到了三千年以前。我听着那时的人听过的声音,感受着同样的敬畏之情。我想像出那时倾听这乐声的人,我想那是个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他捏了捏茹灵的手。“我心里想,也许再过三千年,又会有一个女人听到这乐声,在她的想像中,我大概是位俊朗男子。虽然我们无缘相见,却因为这乐声而心意相连。你说是不是?”他看着茹灵。
  “阿弥陀佛,”她答道。
  “我跟你妈妈想法很一样呢,”唐先生对露丝说。露丝笑笑作回应。她发觉,唐先生跟自己从前一样,在翻译茹灵没说出来的话语。可跟露丝当年不同的是,他并不执著于字面上的意思,只把茹灵内心的声音讲出来:她美好的愿望和希望。
  过去的一个月里,茹灵一直住在米拉马庄园,唐先生每星期去探望好几次。星期六下午还带她出去,或是看日场演出,听交响乐团的免费排练,或者只是到植物园去兜兜转转。今天就是他带茹灵来看中国文物展,还特意邀请亚特和露丝也一起来。“我要给你们看些有趣的东西,”他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绝对教你不虚此行。”
  单是看到妈妈过的这么快乐,就足以让露丝觉得不虚此行了。快乐,露丝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字眼。直到最近,她都不知道什么才能让母亲快乐。当然,母亲还是不停地怨天尤人。米拉马庄园的饭菜不出所料,果然是“太咸”,饭店式的上菜方式又“太慢,饭端上来都凉了。”而且她还讨厌露丝特地买来的那张安乐椅,露丝只得把原来那张塑料躺椅给她换回来。可是茹灵大部分的担忧和恼火都不见了:楼下的房客不用她管了,不必担心有人会偷她的钱,也不再时时警惕,担心厄运缠身,随时会有祸患发生。也许只是因为她把这些都忘记了?也许爱情使她抛下了烦恼和担忧。又或者是转换了环境,周围种种不再总是提醒她想起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可她仍然会回忆过去,甚至比从前想的更多,只是现在她常常记取过去一些美好的回忆,比如说,她把唐先生也变成了记忆中的故人。茹灵表现得仿佛她跟唐先生并非一个月前才相识,倒像是早认识了好几辈子一样。“我们俩很久以前就看过,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大家一起看编钟的时候,茹灵大声说,“唯一不同就是我们现在老了。”
  唐先生扶着茹灵站起身,两人随着露丝亚特一起走向展厅中间的又一件展品。“这是中国学者非常珍视的一件文物,”唐先生说。“多数的游客只想看看祭奠用的华丽酒器,或是镶满玉石的陪葬衣裳,但是对一个真正的学者来说,这件才是此行真正的奖赏。”露丝朝展柜里瞥了一眼。乍看之下这件奖赏就像只大炒锅,上头还有字迹。
  “这是青铜器中的一件杰作,”唐先生接着说,“更何况,上面刻的字更是意义非凡。这是古代大学问家称颂当时的伟大帝王所做的史诗。这里受称颂的帝王之一就是周王①,没错,就是周口店的周——就是令堂当年居住的地方,也是北京人被发掘出来的地方。”
  “周口店?”露丝用英文说。
  “没错。其实周王并没有在那里住过,但是许多地方都用他的名字命名,就好像美国有好多城镇上都有条华盛顿街,是一样的……来,我们这边走。我想让你们看的东西就在下面一个展厅里。”
  很快大家就来到了又一个展示柜跟前。唐先生说:“先别看英语的解说文字,先别看。先说你觉得这是件什么东西?”露丝看到一块象牙色的铲状物件,上面有洞,还有变黑的裂缝。这难道是古人下围棋用的棋盘?或者是件厨具?旁边还有一件更小的东西,是椭圆型的,浅褐色,周围有边,上面没有洞,而是有字迹。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可是不等她开口,就听见母亲用中文说:“甲骨。”
  见妈妈能记得这么多事情,露丝心里很高兴。她知道,不能指望茹灵记得约定好的时间,或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她可能统统不记得。可是每当母亲说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露丝总是惊讶于她的清晰条理,其情绪竟跟她文稿里透露出来的无甚差异。在露丝看来,这就意味着母亲通往过去的闸门还没有关闭,只是有少许的岔道和混乱。有时候,茹灵记忆中的时光会跟后来的一些事情混在一起,但那时候的回忆仍然像一个巨大的水库,她可以从中找寻到许多东西,与人分享。细节上有些混乱并无大碍,那段历史,即便是经过了记忆的改变,仍然有着丰富的含义。
  最近几个星期里,茹灵好几次回忆起她是如何得到了那枚翠玉戒指的事,前些时候,露丝从母亲的塑料躺椅里才把戒指翻了出来。她用中文告诉露丝说:“我们去跳舞厅,你我两个。我们走下楼梯,你把我介绍给艾德温。他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就好长时间没有挪开。我看到你笑了,随后你就不见了。你可真是淘气。我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后来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把戒指给了我。”露丝猜想介绍父母两人认识的应该是高灵。
  这时,露丝听到茹灵用中文对亚特说:“我母亲找到过一片这样的甲骨。上面刻着赞美的词句。等我长大了些,她拿得准我已经懂事,知道什么该永志不忘的时候,就把那块甲骨给了我。我是不得以才失去了那块甲骨。”亚特点头听着,仿佛明白茹灵的话,随后茹灵又用英文翻译给唐先生说:“我跟他说,这种骨头,我母亲曾经给过我一块。”
  “意义非凡哪,”他回答说,“尤其是令堂还是位接骨大夫的女儿。”
  “声明远扬呢,”茹灵说。
  唐先生点头称是,仿佛他也记得接骨大夫的大名。“远近村庄里的人都去找他看病。令尊因为脚伤求治来到接骨大夫门上,当初他是被马踏所伤。就是这样令尊才结识了令堂,都是因为那匹马的缘故。”
  茹灵眼前一片茫然。露丝担心母亲会哭,可是茹灵脸色又明朗起来,她说:“流星。他叫她流星。家母说他在情诗里还写到过这个。”
  亚特望着露丝,仿佛问是不是真有此事。他曾经读过茹灵回忆录的部分译文,可他没办法把里头的中文名字跟真人联系起来。露丝低声跟他解释说:“流星就是彗星。我过后再跟你解释。”说完又转向母亲:“我外婆姓什么来着?”露丝知道,现在谈起这件事肯定有点风险,但是眼下妈妈既然已经记起了一个名字,那么也许别的名字也已经浮上她的脑海,只等她说出来了。
  母亲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回答:“姓谷。”她严厉地看着露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她的父亲是谷大夫。她是谷大夫的女儿。”
  露丝兴奋之极,很想大叫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她发觉母亲说的是“骨头”这个词的中文发音。谷大夫,骨大夫,接骨大夫。亚特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露丝,以为那遗失多年的家族姓氏是不是终于可以找回来了。可是露丝只是说:“我过后再跟你解释。”话音显出情绪很是低落。
  “哦。”
  唐先生在空中划出字形,问道:“是这个谷,还是这个?”
  母亲面露忧色,说:“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唐先生马上回答。“哦,没关系的。”
  亚特马上转换话题,问道:“这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
  “是帝王请示天意的一些问题,”唐先生回答。“比如明天天气如何了,哪一方能赢得战役了,什么时候该播种庄稼了,等等,有点像我们的六点钟新闻,只不过当年不是报告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预报事情会怎样。”
  “那答案准不准呢?”
  “那谁知道呢?答案就在你看到的这些裂缝里,就是黑点旁边这些。占卜师用烧热的钉子敲骨头,发出咯拉一声响,爆开的裂缝就是天启,他们把答案解释给帝王听。我敢肯定,比较成功的占卜师肯定擅长说出帝王爱听的答案。”
  “真是了不起的字谜,”亚特回答。
  露丝想到了自己和母亲多年以来使用的沙盘。她也曾费心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让母亲安心,既要安抚妈妈,又不能让她察觉是自己在搞鬼。偶尔她也编出些答案来给自己方便,但是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尽力地写出母亲想听到的话,写些安慰的话语,说老公想念她,宝姨不生她的气。
  “说到谜,”露丝说,“我记得您说北京人的骨头再也没找到过。”
  茹灵又振作起来,说:“男的女的骨头都有。”
  “您说的对,妈妈,是北京女人。我很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骨头真的在去天津的路上在铁轨上碾碎了吗?还是说跟着船沉到海底去了?”
  唐先生接过话茬:“即便是骨头还在,也没人出来说。每隔上几年就能在报上看到点报道。总是什么人死了,或是当年美国士兵的夫人,或是先前的日本军官,台湾或者香港的考古学家。坊间传闻不断,据说在某个木箱子里找到些骨头,跟1941年装北京人骨头的箱子一模一样。随即有谣言传出,说那些骨头就是北京人。很快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赎金什么的钱也都交了,结果发现那些其实是牛尾骨,不然就是原骨的复制品,再不然就是还没来得及做检测骨头就又不见了。有一种传言说那个偷骨头的人带着骨头飞往一座小岛,去跟人交易,结果飞机坠毁,葬身大海。”
  露丝想起了那些所谓的毒咒,因为鬼魂痛恨自己的遗骨不能保全,所以害使得它们分开的人不得善终。“您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历史留下了许多的谜团。我们也不知道哪些会永远消失不得解,哪些过若许年又会有线索浮上来。一切都只存在于时间的某个刹那瞬间。这一瞬间也许会存留下来,也许失去,也许又会历经种种神秘事件重新被发现。神秘也是生活中非常美妙的一部分,”唐先生对茹灵微笑道。
  “妙极了,”她回答。
  他看了一眼手表。“我们来顿美妙的午餐如何?”
  “妙极了,”大家同声说。
  那天晚上,露丝和亚特躺在床上,露丝自言自语地说起唐先生,觉得很惊讶,他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妈妈。“我能理解的是,他翻译了她的回忆录,所以会对她很好奇。可他是个文化人,懂得诗歌音乐。妈妈跟不上他,而且她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坏,可能过一阵她连唐先生是谁都不认得了。”
  亚特接过她的话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爱上她了。唐先生不只是要她一时的陪伴,他爱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对她的了解,比许多结婚多年的伴侣还要多。”亚特把露丝搂到身边,又说:“其实,我希望我们俩也能像这样,有一种跨越时间的承诺,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像婚姻。“
  露丝屏住呼吸。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自己的脑海,这个话题她觉得是禁忌,很危险。
  “过去我想过要用房子的部分产权来牵住你,让咱俩建立一定的法律约束,可你一直没答应。”
  原来他提出给我部分产权是为了这个?露丝的自我防备心成了一叶障目,使她没能看到亚特的好意。
  “这只是我的想法,”亚特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是给你压力。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露丝贴近他,在他肩头亲了一口,回答说:“这样好极了。”
  “那个姓我查出来了,我知道你妈娘家的姓氏了。”电话里传出高灵姨妈兴奋的声音。
  “我的天,她姓什么?”
  “我先得跟你说说,为了查这个姓,我费了多大的劲。你问了我以后,我写了封信给你北京的舅舅去问他。他也说不上来,可他回信说,他会去找个女人问问,那女人嫁了我们家一个亲戚,她们家人打从你外婆出生就跟她住一个村,现在还住那里。这么打听起来很费了点时间,因为好多知情的人都早死了。但是最后他们总算打听到了一个老太太,当年老太太的爷爷是个走街串巷拍照片的,老太太还留着爷爷当年的老底版。这些老玩意都存在地窖里,所幸没有太多损害。老爷子当年做的记录很详尽,拍照日期,谁付了多少钱,照片上人的名字,都有记录。他们家足有好几千块底版,还有照片。不管怎么说,老太太记得爷爷曾经给她看过一张照片,拍的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戴着顶好看的帽子,领子竖得老高。”
  “就是妈妈手上那张宝姨的照片对吗?”
  “肯定是那张。老太太说,照片拍了没多久,姑娘就毁了容,父亲也去世了,家破人亡。真是惨哪。村里人都说那姑娘命不好,注定一辈子倒霉——”
  露丝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到底姓什么?”
  “姓谷。”
  “谷?”露丝觉得很失望,查了半天,跟妈妈犯的错误一样。她说:“GU不就是‘骨头’的骨吗?老太太肯定是把接骨大夫的‘骨’错当成她们家的姓了。”
  “不,不,”高灵说。“这个GU是山谷的谷,跟骨头的骨发音一样,但不是同一个字。第三声的GU有很多意思:‘古’,‘谷’,还有‘股’,‘瞽’,‘贾’,好多呢。骨头的‘骨’字也可以代表‘性格’,所以我们说‘你骨子里就是如何’,意思就是‘你天性如何如何’。”
  露丝以前总觉得中文音节有限,容易产生歧义,可是现在她觉得这种同音多意使得语言非常丰富。试着把这么多同音字连起来:‘山谷来的瞽骨大夫帮老谷贾接好了股骨’。
  “你肯定她是姓谷?”
  “那张照片底版上写着的,没错。”
  “那上头写的单是姓还是全名?”
  “全名是谷鎏信。”
  “流星?”
  “流星是‘LIU XING'发音是差不多,可是‘XING’是星星,而‘XIN’意思是真实。‘鎏信’的寓意是‘真诚’。但是因为发音相似的关系,不喜欢他的人就管她叫流星。这个名字意思就不大好了。”
  “为什么?”
  “说起来比较复杂。民间认为看到扫把星是不好的征兆。扫把星其实不是流星,应该是拖着长尾巴,飞过天空,还会回来的那种。”
  “彗星?”
  “没错,是彗星。彗星预示着罕见的大灾祸要发生。可是有人把彗星跟流星混为一谈,虽说流星不是什么恶兆,人们也觉得它不好。再说,流星的含义也不能说好——一下子就烧没了,今天还有,明天就没了,跟宝姨的命运不无相似啊。”
  妈妈确曾写到过这些,露丝记得,妈妈曾经写到过这个。那是茹灵小的时候宝姨讲给她的一个故事——说她抬头望天,看到一颗流星,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流星落到她嘴里,烧毁了她的脸。
  露丝不禁落下泪来。外婆的名字找到了。她叫谷鎏信。她确实曾经生活过,宝姨有她的姓氏家族,茹灵也属于这个家族,露丝也是。这个姓氏始终都在身边,就像山谷的缝隙里藏着一块小小的骨片。在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茹灵已经无意说出了这个姓氏,而宝姨的名字也曾瞬间闪过她的心头,就像流星划过地球的大气层,燃烧着,在露丝心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接骨师之女》尾声
  又到了八月十二日,露丝仍然呆在她的小书房里,静静地坐着。雾角划破夜空,迎接行船归港。
  露丝没有失声。她讲话的能力并不被什么毒咒贼星或者疾病所左右。这一点,现在她非常清楚。可她不需要开口说话。她可以写作。此前,她一直没有一个理由为自己写作,只是为他人作嫁衣,如今,她找到了为自己写作的理由。
  外婆的相片就摆在她面前。露丝每天都看看这张照片。从照片里,她能够清楚地从过去看到现在。外婆会不会想像得到,她会有自己这样一个孙女?——她有个爱自己的丈夫,两个非常喜欢自己的女儿,跟老公共有一幢房子,有亲密的朋友,生活中需要担忧的无非是管子漏水,摄入过多的卡路里这些琐事。
  露丝记得过去妈妈总是说起死亡,说自己早晚要死于毒咒,或者干脆自杀。直到她开始发病,头脑中那交织着许多痛苦记忆的大网越来越模糊,这种自杀冲动才渐渐消失。可是妈妈仍然记得过去的事情,只是她记忆中的内容在改变。她不再总是回忆那些悲伤的片段,只是记得自己曾经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她记得,当年,自己就是宝保姆活下来的全部理由。
  有一天,露丝妈妈给她打电话,声音惊恐又沮丧,像很久以前的她。“如意,”她说得很快,讲的是中文,“你小的时候妈妈好多事都对不住你,我好担心,怕我害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我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露丝说。
  “妈妈就是想对你说,希望你也能忘记那些委屈,就像妈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希望你能原谅妈妈,妈妈很抱歉,曾经伤害过你。”
  两人挂断电话以后,露丝哭了整整一个钟头,她太高兴了。终究她们母女还来得及原谅对方,也宽恕自己。
  露丝望着电话机,脑海里浮现出少女时代的妈妈,还有年青的外婆。就是这些女人造就了她今天的生活,她们就在她骨子里。正是因为她们,露丝才会不停地问,生活中的秩序和混乱都是怎么产生的?是命运或者运气的力量?是靠了自己的意志,还是别人行动的影响?是她们教会了露丝担忧。可她也渐渐明白,这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警示,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提醒她不要犯她们当年的错误,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她们为的是露丝能摆脱毒咒。
  在小书房里,露丝又回到了过去。桌上薄薄的笔记本电脑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沙盘。露丝又变成了六岁的小姑娘,还是当年的自己,摔断的胳膊已经好了,没受伤的手上拿着一根筷子,准备写下预言的字句。宝保姆来了,跟往常一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的脸很平滑,跟相片里一样美丽。她在一块端砚上磨着墨。
  “想想你的本意,”宝保姆说。“省视自己的内心,你想告诉别人些什么。”露丝跟外婆肩并肩一起开始写,文思泉涌,她们合而为一,六岁,十六岁,四十六岁,八十二岁。她们记下发生的一切,发生的原因,带来的影响。她们把过去那些本不该发生的故事写了出来。她们把本该发生的故事,有可能发生的故事都写了出来。她们写下的过去可以改变。毕竟,宝保姆说,过去无非是那些我们选择记住的事情。她们可以选择不再躲避,翻检过去的伤口,感受那时的痛苦,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们知道幸福躲藏的地方,幸福并不藏身在某个山洞或是某个国度,而在于爱情,在爱里自由地付出和给予,爱情始终都在。
  露丝下笔写作的时候,想起了这些。故事写给她的外婆,她自己,还有那个将成为自己母亲的小女孩。
  ① 茹灵讲的英语自始至终都语法混乱,错误层出,既不分时态,也不分人称和数。这些在翻译中很难展现出来,因此提请读者知道。
  ① come out:出柜,专指同性恋者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① O.J. Simpson 杀人案是当时轰动全世界的一桩刑事案件。著名黑人橄榄球手辛普森被控残忍杀害自己的白人妻子和她的一个男性朋友。辛普森斥巨资聘请著名律师为自己辩护,最终法庭判决谋杀罪名不成立。
  ①安妮·佛兰克,犹太少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跟随家人躲避在一处地下室几年之久,后被纳粹发现,抓进集中营,最终被害死亡。躲避期间的日记出版后成为经典作品,曾多次被改编成电影、剧作。
  ① 显然此处是作者弄错了。商纣王的“纣”跟周口的“周”不是同一个汉字。周口店的名字跟纣王没有任何联系。
  ① 此处为意译,译文借自《诗经》。
  ① 这里显然作者把“周”当作一位帝王的名字,而没有意识到“周”是朝代的名字,历经西周东周,许多帝王。而前文曾经提到,周口店的名字取自商纣王,两处又不一致。想必生长在美国的作者对中国历史并非十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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