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无形的过滤器。人生苦短中，随着人的年龄增长，它会剔除很多尘世的浮躁和喧嚣，滤留一些难得的回眸和眷恋，比如我儿时记忆中的故土街市那片梦境。是的，生我养我的小街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梦； 小街，一色褐青色的麻条石街面；吱吱呀呀的木轮车；用细蔑杆串成的熟荠米；用染料浸红的甜萝卜；响着竹梆声的和面饺担儿；沿街叫卖的麻花馓子糯米团；茶馆里的铜水壶和盖碗茶，叮叮当当的小钉锔铺……走在哪儿，满眼都是这景致。出日头的天气，做生意买卖的人都在自家的门前撑出颜色斑杂的布幔，自然连成一个爽凉的巷道。住家的女人呢，便将晾衣篙搭在屋对面过街的木晒楼荫凉处，然后搬凳边纳鞋绣花边看街上的行人。若遇街上有玩龙灯舞狮之类的热闹事儿，女人们便放下手中的活儿，从腋窝边的斜扦口袋里掏出零散钱币俯身抛向街面。只要一家女人这样一引动，那近旁的木晒楼里都会有女人争相向街面抛钱币了。这钱币散落在街面上，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便一一捡起聚拢，分毫不差地交给龙狮班。这得了钱币的龙狮班便吆喝着攒起劲玩上几套熟路，然后在锣鼓鞭炮竹片声中舞到别处去了。若遇下雨的天气，麻石街面上，好多人便会撑起散发出桐油味的各色油纸伞。老人们穿着四个大方钉的木屐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发出慢悠悠的呱哒呱哒声。 走在青石铺砌的街巷上，初来乍到的人会一时目辩东西。这长长的街巷，盘曲幽深，隐现无常。走着走着，便觉已到街尽头，可尽前一看，这迷蒙间忽地又生出条条巷道来，斑驳光滑的青石路面，岩缝间藓苔杂生其间，于日影里光斑闪耀晃人眼目。瓦房的老墙经风雨驳蚀后显得残破而苍老。就在这老墙藓苔间，时有瘦红小花三两朵拱破墙缝，探身而出，随风摇曳，煞是好看，让人不禁想起“林间新绿一丛丛，小蕾深藏数点红”的诗句来。 这街是傍澧水，属江南常见的那种河街。河对岸有关山峙立。因了街与水结缘，故而这里即或是朗朗晴日，也总是在一种青黛迷蒙的氲氤雾色之中，很水灵的。街的另一面有阔大的浅草滩，在淡阳的吟唱下，映着日光，晃得波影如丝帕袅娜，望着眼前山如亲胞，水若静练的碧野气象，人便觉得那山、那水、那绿烟梦迷幻，有如帝子美妃驾馜乘缡其间，且裳舞歌吟不舍离去。如果从河岸往街市望去，则可看见长长河街的背影。那屋宇，当是一色的吊脚楼，其粗细不等的楼柱如笙管般浸在水中，盈盈荡荡，波光迷离。河街北面的缓坡地，有傍水修砌的石板路弯曲如蛇行，直搭对岸连接大小不一的多级石级，形成一景。日影中，石板石级上，穿戴本色的小街男女在上面过往着，十分悠然。 河街的夜美极了。月上柳梢的时候，小街的屋宇、山墙、布幔皆溶在青黛色的廓影里。这时候，小街的各家窗口都亮着灯，桐油灯、美孚灯、吊罩灯、帽儿灯、三角灯各各闪忽着，一如当窗的玻璃上映了一只只橙红的桔。这时的小街，做夜堂生意的极少，他们大都白日劳作，夜来歇憩。有的拉家常说掌故；有的拉鞋帮扎绣面，有的则跑到吊脚楼茶馆，摆上几块熏黄干，要过几两老糠酒，边听戏文边有滋味有味地咂抿起来。小街夜的河面十分迷人。月光下，河面胧起薄雾，对岸村野间的树林屋宇弥漫着雾气，从远处看去，迷蒙间宛若一幅幅宽宽的乳色缎带飘挂其间，一如画家随意抹上的一笔。月上中天的时候，雾散了，大地一片清朗，河岸、树林、房舍显出明爽的廓影,在夜鸟的啁啾声中，慢慢地，我故土的小街便在极静极美的天地灵气中枕在梦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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