肛门湿疣药物:莫言斋之《明月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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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郡靠近关北,山环水绕,民风淳朴。
郡守姓陈,名守翼,祖籍蜀南,早年曾因战乱南迁。后来机缘巧合,被侥幸放了个郡官儿,举家移居金城。
平心而论,陈郡守的仕途绝对算不上顺达,一个郡官儿的帽子被他居然顶了近十年,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星半点被擢升的趋势,这在当朝也真是少有。想必多半是因为陈郡守为人呆板儒弱,万事不愿出头,更不懂机巧变通,故而一直不太受上边的重视和下边的推崇的缘故。

在金城多年,陈郡守膝下的儿女都已渐渐成人。三年前,长女远嫁,去了青海。次女刚配得个当地的小吏。只有儿子陈江明,小字阿勇的,刚刚弱冠,婚事还未商定妥当。说起这个陈江明来,虽不是潘安样貌,却也有颜辅精神,画得一手好画儿,又精通骑射,擅长剑术,而且为人仗义正直,故还不到弱冠年纪,就已经声名远播了。

可惜这样的优秀人儿,竟然得了湿阻之症(肝炎一类的疾病)。起初,陈江明对自己的病根本不在意,只不过是那肝区偶尔的隐隐发痛发胀,稍稍忍忍就过去了,似乎并无大碍。于是照样喝酒夜游,不知节制调养,直到后来,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肝部痛的也越来越厉害,才有几分慌了神儿,赶紧看了几个郎中,连吃了上百剂汤药。也许是拖延了病情,这些汤药似乎都不大管用,由于这湿阻之症有传染之嫌,又不可饮酒劳累,渐渐的,陈江明的一些朋友开始和他开始疏远起来。陈江明不由的情绪低落,心情抑郁,觉得自己本来仿佛是初飞的鹰,正满怀激情的自由翱翔,忽然莫名其妙的就折了双翅,坠落到在荆棘丛里,身心都在受着煎熬。

一日,陈江明的二姐归宁回家,看到弟弟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拉他去外边散心。值得一提的是,这陈江明的二姐最近新迷上了天元教,对此笃信不疑。这天元教是一门新兴的宗教,现世不过几年,便已经在民间十分的流行,信众竟然过了百万。

按照这天元教的说法,此一时间,天元毁灭,恶鬼出世,混入人界,一个不小心,人就要被鬼所惑,迷失了真性。而且,事事都有因果,人人都在轮回,唯有天元常在,即日日修习天元心法和内功,才可避免种种苦疾厄难。

细说起这天元心法,仿佛有几分像是佛教的打坐凝神,去除色相。而这天元外功则有几分像是道家的气功,从下丹田开始修习命功,加上一些舒筋展体的动作,导气入周身巡行。常常练习,会有种种异象出现。有人感到下腹丹田如火,有人见金色神佛,有人说开了天眼,可见妖鬼,等等诸多古怪之见闻幻象,在此不可一一而述.

人们有了这些神异的亲身体会,便一发对这天元教深信不疑,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传言道:信奉此教者可以飞升成仙,出世为佛,人们不由更加痴迷。时不时的,信众们便聚会讨论所见所感,慢慢的,这些信众就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团体,每个团体还发展出了自己的头目。这些头目大多有非凡的修习成绩和惊人的独到见闻,深得众人的佩服.

陈江明的二姐陈江蕙天资不错,入教不久便成了一个头目,定期组织周围的信众集会交流修炼心得。几天前,一个修行多年的姐妹说打坐时见到陈家的老太太,也就是陈江明和陈江蕙的老母亲,穿着男装,一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颗人头,坐在地上怪笑。经过大家的热烈讨论,得出了一个结论,这陈老太太上辈子是个男人,欠了人命,这辈子带着深重的罪孽投胎做了女人,那陈江明的病说不定与此有关。正巧陈家传来消息,老夫人忽然得了重病,加上有准确消息说那天元教教主不日将亲自到金城县传教,陈江蕙赶紧匆匆带了天元教的经文,在教主驾临的当天赶回了家中。正赶上弟弟坐在院子里发呆,陈江蕙一把拽了弟弟,出门到大街上等天元教主的金驾。

才出府门,就见大街上人头攒动,处处洋溢着激情,人人眼里都闪着好奇或期盼的眼神。不一会儿,听仙乐飘渺,几对童男童女吹着笛子,撒着鲜花缓缓走来,后边高高的车撵上垂着金色的帐子,里边跌坐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带微笑,面如满月,双耳垂肩,结着莲花手印,一付安详自如的神态。

信众顿时骚动起来,有下拜的,有踮着脚尖一脸崇拜的盯着那教主的,有往前挤着要靠近车撵的,陈江蕙自小就泼辣,连推带搡的扒开众人,拖着弟弟挤到了车撵旁边。就听那江蕙扯着嗓子喊:“教主法力无边,快救救我弟弟。”想是陈江蕙的声音极嘹亮,那车里的教主居然掀开了帐子,垂眼看了看陈氏姐弟,和颜悦色的说:“知道了,只要好好修习,种种恶疾苦难都可以消除,去吧。”那陈江蕙闻听此言,顿时如醍醐灌顶,连连拜谢教主指点。

回到家里,陈江蕙立刻亲自教授弟弟修习心法功法,起初那陈江明只是为了让姐姐高兴而马马虎虎的应付,谁知才修习两三天,就觉得周身舒畅,劳累无力的感觉全都消失了,这才有几分认真起来。陈江蕙见状,干脆派人回自己夫家,传话说娘家有事,自己要多住一两个月,自此专心指点弟弟练功。说来也怪,一个月后,陈江明的脸色渐渐好起来,而且病痛也轻了许多。自此这陈江明对天元教无比推崇,和姐姐一起专心修炼,甚至开始说服周围的人信奉天元一教。渐渐的,连陈郡守也受了了儿女的影响,试着修习起来心法和内功。想是年岁大了,精力到底不济,在修习心法打坐时,这陈郡守总会睡着,幸好修习内功需要动来动去的,陈郡守才能有些清醒的时候。这样坚持了半个月,这天早上,陈郡守忽然发现了一个惊喜,自己居然长出了几根黑发。如此一来,连这陈郡守也开始一心一意的信起天元教来了。

唯有那陈老夫人因为病痛,不大勤习那些功法心法,陈江蕙想起教友之言,不由心里有几分发急发狠,联合了老父和弟弟,好好的对陈老夫人进行了几天的思想教育:什么有罪就要认识到,就要认真的赎改,眼下的病痛怕就是因为前生的杀人罪孽而起,说不定陈江明的恶疾也与此有关……陈江明虽然有些不爱听姐姐将自己的病痛说成是母亲的罪过,可无奈姐姐说的活灵活现的,还有教友为人证,不由一时之间难以反驳。好在自己觉的身体似乎在好转,渐渐有些精力来照顾病中的母亲了,便常守在母亲的病榻前,安慰因为姐姐的话而伤心的母亲。陈老夫人看到儿子的变化和孝心,不由身心轻快,病也好了几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江明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风采,这不由使周围的家人对那天元教有了几分好感和好奇,纷纷询问,甚至以至于加入了天元教。两个月后,当尹江蕙离开娘家时,这陈府上下大多数人都已经是天元教徒了。按天元教的说法,一旦开始修行,自此便和那庸碌的平凡众人有了差别。超凡脱俗的感觉,让陈府的人们感到舒服,甚至为之而着迷。而且大家开始认识到,吃苦受累吃亏被骂都会有福报,会把骂人行恶的人身上的福德移到自己身上,便一改从前一些恶习,少有口角,也不计较私利,变的任劳任怨起来。这种种变化被外人看在眼里,纷纷大为惊叹,也开始愿意相信天元教有神力的说法了。

在这些教众眼里,有了天元教,一切的事情都似乎变的越来越如意,越来越完美,做工的涨了薪水,儿女们有了出息,病人恢复健康,求学的得了功名,经商的财源广大……这些好事情都归功于天元神力。如果有了不顺心的事情,发生在练功的人身上的就是神佛的考验,而发生在平凡人身上的,就是上天的惩罚,要他们偿还冤孽。这样的天机,只有奉行天元教才可以参透。如今,陈家上下就深深悟透了这样的天机,人生的境界得到了飞跃,这可要完全归功于天元神教。

想到这一层,陈家专门腾出了一间厢房,挂了天元教主的画像,日日放上清水鲜花,珍奇水果,专心供奉。转眼五六年就过去了,天元教如今是如火如荼,遍布全国,陈江明也发展成了教团的一个知名头目,常在家里集会讨论教义。
天元教发展到这个地步,自然引起了当朝最高当权者皇帝的注意。起初,这皇家听到的传闻都是关于这天元教如何神奇的,到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不时有些关于教众古怪或过激行为的事情上达圣听,据说有人疯癫乱语,有人弃世自尽,还有人出手伤命,自诩为除魔。加上这天元教发展迅速,遍布四海,又发展有自己的组织,这多少有些让皇帝觉得心下不安。终于,当一个准备参加科考的考生在长安吊颈自尽的事情传出后,皇帝对这天元教的容忍终于达到了极限。

这个上吊的考生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拜把子兄弟,当朝骠骑大将军的亲外甥。这骠骑大将军为人刚直,一生不信鬼神,早年受了姐姐的托孤,照料外甥,并许诺要让这外甥名登科榜。也许是期望或责任太大,使得这将军对这个外甥的管教过分严格,以至于这外甥到了十五六岁的年龄,开始事事与将军作对,既然这将军不信鬼神,这外甥就做了天元教的信徒,而且万分的虔诚。这一次,当将军逼着他上考场的时候,他便干脆在考前做了个了断,上天当神佛去了。此事一出,不但那将军大怒,皇帝也发了脾气,要下令禁止天元教。

此消息一出,顿时京师哗然,那长安天元教众居然敢到街头闹事,还有些读书人上书请愿,这真龙天子的火一下子就被煽了起来,正烧着时,又来了浇油添柴的,关外的匈奴居然派使节送来书信,婉责汉家天子亵渎神佛。这下惹出了祸患,可叹人们能参透天机,却看不清一点,这人间的天下,一向只有真龙,没有什么控制在天之龙的神佛。当皇帝的,大多痛恨被人指点掣肘,于是当下就认定天元教主私通了匈奴番邦,有造反的心思,一定要除掉不可。还未下诏,那天元教主便飞快的拖家带口,卷着巨额财产,偷偷的溜出了关去,在那匈奴地界当了个小小的藩王。当朝天子得到消息,顿时暴怒,当下对这天元教众要来个赶尽杀绝灭,皇后忙规劝道,这天下初安,不可手段过于激进,杀人太多,失去民心,落入了匈奴单于的圈套。平心而论,这天元信众也不都是恶人或者叛国贼子,大多都是求平安幸福的老百姓罢了。不如先下道圣旨,规劝一番看看。皇帝想想也有道理,便发了皇榜文书昭告天下,天元教实为乱世邪教,伤害贤良,惑人视听,为天朝所禁。天元教主叛国出逃匈奴,罪大恶极,当诛灭九族。至于诸多信众,上天好生,故只要愿意悔改,不再聚众修习,信服此教,便可既往不咎,如明知故犯者,杀无赦。

这皇榜一出,天轮教众们便开始分化,一大部分人立即退出了天元教;还有一部分人依旧追奉天元教,但不再公开宣扬教义或参与集会,只自己偷偷的在家修习;只有一小部分人抱着宁死不屈的英雄主义精神,勇敢顽强的准备和皇权天威做斗争。陈江蕙和陈江明就是这部分人的代表。

就在皇榜文书发放的当天,陈江蕙带着“神谕”回到了娘家,见到了弟弟江明。江蕙道:“教主从那边传消息过来,天元教要有劫难。上天将给教众许多的考验,这样,真修行的和假修行的就可以分的一清二楚。因为只有真修行的人才能通过这些考验,从而彻底超脱凡俗,达到神界。教主告诫说,以后的日子会极其艰难,关卡重重,不过每挺过一关,修行上就会有一个飞跃。”那陈江明闻言连连点头道:“姐姐说的不错,我也得到消息了,而且还听说教主有意要我们组织各地教众上长安请愿……”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江蕙打断:“那边不是说了么,其实这不是教主的意思,而是天意。我这次来就是要顺天行事,和你商量如何率众到长安去的。”说着,姐弟两个便喝退了仆从,紧紧的关了门,嘀咕起来。外边的丫头注意到这两人的异常举止,附耳在门上听了听,打了个寒战,赶紧去前面找老爷和夫人。因为陈郡守几天前就吩咐下来了,看好公子,一有动静就立刻来报。

要说这陈郡守,是没什么大本事,官儿也做的不大,但毕竟混迹官场已久,政治敏感度自然高过一般老百姓。早在长安出事的时候,这陈郡守就意识到天元教怕是要有大麻烦了,因而一直提心吊胆的,等到皇榜出来,还没舒一口气,陈江蕙这个惹事精就回来了,陈郡守赶紧让丫头留心打探消息。此刻听到丫头的来报,陈郡守吓的脸色发月,心都快跳出来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想到长安闹事!一边的陈老夫人听了,腾地站起身来,一个人往后边去了。

到了后边,老夫人推了推房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便拍着门道:“开门。”那陈江明听到是母亲来了,赶紧起身应门。老夫人进屋见了儿子和女儿陈江蕙,气的拍着桌子道:“你们不要命了,没听那皇榜说“杀无赦”吗?”
陈江明垂着脑袋不敢说话,陈江蕙却看看母亲不冷不热的道:“我们专心修行的,自然有神佛护体。娘不用瞎操心。”
“天子无戏言,娘为你们好,劝你们不要再信什么天元教了。我看那教主投奔了匈奴……”
老夫人话音未落,那陈江蕙就如同被马蜂蛰了一般跳了起来:“好你个老妖婆,诽谤我神教,试图动摇我们修行的真心,你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我们都要因为你的罪孽而受苦。”陈江蕙一边说,一边用双手狠狠一推,陈老夫人就打了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陈江明赶紧拉住姐姐,那陈江蕙双手被制,就用头去顶老夫人,老夫人敌不过年轻力壮的陈江蕙,气的眼泪汪汪,忽然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妇人冲了进来,一个巴掌甩在陈江蕙脸上。屋里几个人都顿时呆了,定睛细看,原来,那妇人竟是远嫁青海的老大陈江玲。

这陈江玲的夫婿柳郁就在骠骑大将军麾下任职,两个月前因为战功,擢升了宁远将军,差人给岳父家里报喜。这差人到了府上,听到陈府上的种种故事传闻,觉得神奇有趣,回去便一五一十的说给宁远将军和夫人听。宁远将军虽然远离京城,但消息十分灵通,而且为人机敏多谋,听了差人叙述,立刻私下告诉夫人,赶紧回娘家一趟,劝说家人尽早从天元教脱身,不然可能不久就会大祸临头,搞不好会牵连到自己身上也未必可知。夫人一听,心下大为着急,忙备了车马往娘家赶。青海到金城郡有些距离,陈江玲在路上花了些时间,所以今日才刚到家。进门见过父亲,听说母亲到后厅去找弟弟妹妹去了,忙匆匆来到后边,正巧撞见妹妹欺辱母亲,不由怒上心头,直接动了手。这陈江蕙自小就欺猫侮狗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姐姐陈江玲,如今即使挨了一巴掌,也绝不敢还手,只恨恨的低声嘟囔了两句,便老实老实退到了一边。

陈江玲见压住了妹妹,便搀扶了老母亲,冷冷的抛下句:“江明,随我来。”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屋门。陈江明是大姐江玲看着长大的,骑射的本事也都来自陈江玲和舅公,所以对江玲一向敬畏有加,便乖乖的跟在后边,穿过侧廊,来到母亲的房里。陈江玲安慰了母亲几句,唤江明到跟前问:“你的病如何了?还常看郎中么?”
“这个……,我好了,就不用求医吃药。而且近来也忙的紧……”
“是么?真好了?”江玲伸手扣住了陈江明的手腕,将双手的脉相都查了查,顿时皱起了眉头。原来这陈老夫人娘家世代行医,陈老夫人的哥哥,也就是那位传授江玲骑射之术的舅公,就是个针灸名家,擅长子午流注开穴法,江玲未出阁时,曾深的这位舅公的欢心,跟着学得了些望闻问切之术。而当年的陈江蕙只顾玩儿,没有心思修习这些枯燥的东西,陈江明年岁又太小,故三人中,只有江玲得到舅公的真传和指点。后来这位舅公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天一个人浪迹天涯去了,如今已经多年没有消息。江玲出嫁后,这些年在青海,常用从前学得的医术替人诊脉看病,渐渐积累了些经验。今天查看江明的脉象,心里不由暗道不好,那湿阻之症不但没有被除去,而且已经开始往水鼓之症上转化(肝硬化),如不好好调理脾胃,除湿静养,江明怕是命不长矣。

江玲忍住了心酸,定了定心神,看看面前的弟弟和母亲,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江明,你姐夫身边需要一个教骑射的教官,我举荐了你去。过两天就和我去青海。这事情没的商量。”
“谢谢姐姐看重,只是眼下小弟有要事在身……”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过你也想清楚了,你那教主在匈奴享福,你要去卖命。你死了也就罢了,老父老母一定会受你牵连,如果被皇上判了死罪,你又情何以堪?天下有那门子正经的宗教会让人杀父虐母?你给我老老实实去青海,将来安顿了父母,你要为那天元教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拦着。那天元教不会叫你只顾着自己吧?如果这样,你又修的是哪门子神仙呢?我看还是叫自私自利吧。”
陈江玲一席话说的江明哑口无言,看看一边坐着的老母亲,花月了头发,正满面忧色,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心里一软,便点点头答应了。

陈江玲又亲笔写了封书信给妹夫,细细陈述妹妹如今的情况,以及其中的利害关系。随后唤来家仆,在耳边吩咐几句,才遣他去妹夫的府上送信。
第二天,天才亮,忽然有几个差人上门捉了陈江蕙从后门出去了,那陈江蕙吓的又哭又叫,陈郡守正要叫人拦下,陈江玲却冷冷道,吓吓她也好,父亲不必担心,别看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其实都是咱家小郎子手下的差人,不会真伤到江蕙的。

晌午时候,陈江蕙的夫家送来消息,说是陈江蕙已经被看管起来,有一段时间不能出门见客了,如有得罪,还望见谅云云。陈江玲松了口气,又住了两天,留下自己的贴身丫头娟儿夫妇照顾父母,拖着弟弟陈江明往青海去了。

一到青海地界,陈江蕙先是让江明休息了两天,然后便安排他每日去校场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以静养为主,又亲自安排饮食,将生冷油腻,辛辣甘甜的都戒了,不准饮酒,还常煮了爵床羊肝汤和一些健脾养肝的药茶,天天哄着陈江明服用。起初,江明觉得有几分难过,没了教友,少了朋友,作息饮食都多少和在家时不一样,这样的生活还真是让他不习惯,不免有想回金城郡的念头,无奈姐姐姐夫看的紧。好在日子一久,江明开始结交军士,尤其在认识了一个有几分胡人血统的白姓御侮校尉后,江明才渐渐觉出大姐这里有趣。

莫言斋之十四 明月沾

要说江明和这个白校尉的友谊开始的有些偶然,这两人本是泛泛之交,但一次,陈江明在白校尉家人有难,急需用钱时,倾囊相助,不计回报。这个白校尉当下感念江明为人侠义,愿意深交,一来二去的,两人后来就成了好友,除了晚上休息,白日里几乎形影不离。这个白校尉,也许是家中经商的缘故,知道天南海北的许多稀奇古怪的趣闻,听江明提到天元教,点头道:“听来是个神教。不过,我的家人相信的是真神。我听我叔叔说他经商遇险,曾在洛阳郊外的树林里被天神搭救,一男一女,男的穿着白色的衣服,女的穿着绿色衫子。叔叔说是安拉保佑。”江明点头道:“你的真神和我们神教一定有渊源,说不定就是一个神呢。白校尉不如也练练心法和内功试试?”白校尉笑笑道:“让我问问我的真神吧。”陈江明闻言也不再勉强,只是一有机会就给白校尉讲述神教的妙处,或操演心法内功,那白校尉只笑着听,静静的看,并不做评价。除此之外,两人谈论的就多为时事,还常常切磋剑术,这样一晃就是半年过去,江明似乎也有些将天元教聚众到长安等等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一日天好,陈江明约了白校尉和几个朋友到野外野游,众人正高兴,忽然看到远远的几个人骑马而来,等那近了,陈江明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为首的一个,正是从前在金城郡认识的王姓男子,外号王小胖儿的,也是天元教的一个头目。

那王小胖儿到了江明跟前,滚鞍下马,上前抱着江明,一脸的悲喜交加,刚要开口,忽然看到江明周围五六个校尉司戈打扮的人,便住了口。江明见状,忙给大家介绍,说是金城旧友,在此相遇,真是有缘。众人都附和道好巧,客气了一会儿,江明便找个借口,脱开白校尉等人,和王小胖儿几个找个地方,单独聊了起来。

就见那小胖儿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起往事。
原来江明离开金城郡后,郡城里的天元教头目们就组织了第一批教众共十人,到长安请愿,结果还没入长安城,就被官府捉了,有教众当场自尽,英勇殉教,可歌兮,可泣。后来,各地又有几次教众入京的事发生,听说大多结果惨烈。一些头目开始被通缉,如今下落不明。即使形势险恶如此,仍有教众愿冒死为神教和教主洗清冤枉,绝不背弃神教。说到这里,那几个和王胖子一道儿的人都神情凄惨起来,却又流露出几分骄傲,那表情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王胖子哭着说着,越来越激动,忽然一把拉住江明道:“教主从那边传话来,要我们分头到各地寻找失踪的修行人,一起度过劫难。我们从你二姐那里知道了你的下落,专门来寻你的,才到这里就能和你巧遇,真是神教保佑。江明兄弟,此次,我一路上能有幸召集到这许多教众,还都是托你的名头,大家都愿随你到长安去救世。兄弟,事不宜迟,快随我们上路吧。”众人都满怀希望的看着陈江明。

陈江明静静的听完这一席话,并没有立刻表态,只微微点了点头。王胖子看江明这幅模样,心里凉了半截,冷冷哼了声道:“明白了。陈兄弟,大家看错你了。好自为之。”众人也忽的开始小声议论。江明无奈的抬眼看了看王胖子,小声道:“让我想想。”

王胖子拱了拱手说:“好,兄弟们在前面的客栈歇脚,等陈兄一日。”说罢便唤齐了教众,跨马扬鞭,一溜烟的去了。陈江明耷拉着脑袋回到白校尉几人身边,大伙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事儿,只是不便多问,于是借口说,出来太久,匆匆打转马头,一起回了住地。

到了晚上,这白校尉越想越觉得白天碰到的几人行迹古怪,忽然记起陈江明提过的天元教,仿佛恍惚明白了什么,急急忙忙赶到江明的住处打探。这陈江明本来住在宁远将军府里,一个月前因为府内翻修,加上将军的妹妹突然来访,江明深感不便,就搬了出来,住在离白校尉不远的一处房舍里。在陈江明搬出来住这一点上,将军夫人起初不同意,可在府上一时又找不到比那房舍更舒服的住处,想想这房舍离将军府非常的近,几乎出门便到,似乎和住在府内差别不大,于是就答应了。白校尉由仆从带着,来到江明的寝室前,但见屋门微掩,并无灯光,查看马槽,只少了江明的坐骑,不由大惊。赶紧冲到宁远将军柳郁处禀报。将军夫人闻言,心里恍然大悟,难怪下午弟弟江明有点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顾天色已晚,忙派了家人四处寻找,乱哄哄一直闹到天亮也没有结果。将军安慰道,不妨事,如今到长安的各个通道上都已戒备森严,罗网暗张,他们断然是还未进长安城,就会全部被捕。我托信给长安那边,多留意江明,不让人为难他就好了。这小子也真胆大,敢犯天威。皇上仁慈,一时宽厚,觉不等于不会杀人,这次,最好不要闹出大事来,不然搞不好谁也救不了他……话没说完,就见那陈江玲忽然泪如雨下,哭着说道:“不用皇上杀他,江明已有了水鼓之症,沿途劳累奔波,加上饮食不当,搞不好就会血管崩裂,腹胀如鼓,吐血不止,和那些人在一起,他绝对没有活路……以为到了青海就可以躲过劫难,全怪我没有尽心照顾他……”
柳将军见爱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叹息。那白校尉见状,便自告奋勇,愿意告假半月,专门探寻陈江明的下落。柳将军仔细想了想,才勉强点头应允了。

次日,白校尉取了文书,换了便装,便踏上了往长安去的道路。
却说这个陈江明,见到王胖子一行后,便心神不定,眼前总晃着那些教众期待的目光,到了天色暗下来时,终于下来决心,简单收拾了行囊,将自己剩下的衣物折叠整齐放好,又仔细的将一个镂空掐金丝白玉小牌子揣在怀里,那是自己的小外甥女给的护身符。然后才偷偷的牵了马,往王胖子住的客栈方向奔去。王小胖和其他的教众正殷殷期盼江明,一见他来了,顿时兴奋不已,听江明说是偷偷跑出来的,忽然想起江明的姐夫是宁远将军一事,当下决定即刻上路。一行人匆匆离了客栈,往长安方向去了。

这一路上的苦楚劳累自是不用细说,除此之外,众人还要将招子放亮,小心翼翼的隐瞒行程和意图,不免精神紧张。好不容易到了洛阳地界,那长安遥遥在望了。陈江明近几日忽然感到说不出的不适,只是忍着不说,这日天寒,几人奔波半日,腹中实在饿的发慌,却看不到一个茶铺饭店,正难受着,忽然看到远远的有户人家,陈江明忙催马过去,想求口热水。有人应门,自称姓石,上下打量了打量陈江明几人,也不很热情,倒是给了茶汤,又端出两盘糯米做的糕点和几碗热粥来,说道,吃完就走吧,家贫不便留客。

众人都饿了,见有热粥和糕点,真是大喜过望,也不在乎这家人态度冷淡,忙谢过,便坐在门外树下吃喝起来。陈江明明显是饿坏了,平时又喜食甜品,竟然吃了大半盘凉点心。等到上路时,觉的肠胃不舒服起来,是痛也又不像,没走多远,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众人一见顿时都慌了,忙扶江明下马,将他盘腿放好,又是念天元教义,又是让江明快修心法,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远远的瞧见这混乱,也过来了,看江明面如白纸,狂吐鲜血不止,知道不好,跺着脚道:“快找郎中!”说着又招呼众人,想把江明抬到自己家里去,那王胖子忽然一摆手道:“慢着,前面就是丰台县,我们有高人在那里,带江明兄弟去那里。”众教徒一听心下明白,七手八脚将陈江明横架上马,跟着王胖子狂奔而去,那石姓的男子想拦都拦不住,气在后面大骂:“早看出都是天元教的,这群疯子,这是要杀人啊!”说着就回去备车,报官去了。

那陈江明面朝下趴在马上颠簸,吐血不止,却上不来气,很快就头晕眼花,手脚冰凉,在失去知觉之前,只听那王胖子念道着:“兄弟,丰台有我们天元神人,修行深,一定救得了你……”,还有教众高声的念着天元教义。然而,此刻的陈江明已经听不到这些了,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年迈的爹娘,看似凶悍的姐姐姐夫,爬在他膝上等着听故事的小外甥女,还有白校尉的笑脸,以及青天浮云……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吗?真不甘心这样死……终于,江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滴两滴,什么东西,凉凉的,咸咸的,滴在陈江明的脸上,唇边。陈江明幽幽的出了口气,睁开了双眼。下雨了?天是晴朗朗的,想是自己的幻觉吧。起身环顾自己周围,荒草残垣,居然一个人都没有。陈江明试着动了动手脚,忽然感到身上冷飕飕的。低头看看自己,外边套着的棉袍没有了,只穿了件黑色夹袄,青蓝色单袍。前襟还湿着,用手一摸,粘糊糊的都是血。江明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直吐血来着。看来,眼下这血是不吐了,陈江明挣扎着站起身来,觉得有点头晕。忽然看到前面路上尘土飞扬,来了一辆牛马并驾的古怪车子,江明慌忙冲那车跑去,靠近了才看清,那车的后帘子撩开,车里隐隐约约坐着许多人,个个仿佛都面无表情。陈江明忽然心里一阵害怕,而且胸前衣襟里忽然有什么事物沉如巨石,坠的陈江明举步艰难。他便干脆停下了脚步,任那古怪车辆渐行渐远,等那车一消失,陈江明衣襟里的沉重感也忽然消失了。他伸手到怀里一摸,却只有外甥女给的那只玉牌。不由连道诡异,不敢在原地久留了。

冷风刺骨,荒野漫漫,江明哆哆嗦嗦的沿着大路慢慢前行,心里奇怪,那王胖子和几个教众去了哪里,为何丢下自己一人在这荒郊野外。没走多久,就见天际黑色蔓延,转眼便仿佛黑夜将临,周围的枯草在风中飒飒作响。陈江明定了定心神,举目四望,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忽然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似乎是大姐的模样,不由一阵狂喜,直奔过去,那人闪了闪不见了,陈江明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树林,大树参天,从林深处,隐隐有鬼火点点。江明脊背发凉,蜷着身子蹲在了地上。

一点金色的光渐渐近了,江明定睛细看,却是一盏灯笼,被一个绿衣的女子挑着,身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少年。两人有说有笑的朝自己这边过来。就听那少年道:“夫人的园子里好玩的东西真不少。我说阿蛮啊,那跑来跑去,吃起来和肉一样的东西居然是草,上次我怎么没有看到。”

就听那绿衣女子无可奈何的哼了声道:“夫人要是知道你偷吃了她的肉芝草,一定罚你抄天元神教的经文。”
那少年顿时没了声息,好像是被吓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园子里蹦来跳去的有好几个,夫人一定发现不了,她才懒得天天来数……”
话音未落,那少年忽然抽了抽鼻子,过了一会儿,忽然瓮声瓮气的道:“出来吧,那个穿黑夹袄的”。

陈江明心下一惊,不敢动作,那个白衣少年也不催促,只和那个绿衣的姑娘站在原地,静等陈江明出来。此时,陈江明的心思转的飞快,不知怎的,那白校尉的话忽然从记忆里跳了出来,暗想,难不成他们就是白校尉的叔父说的真神?正忐忑不安的,突觉得怀里的玉石牌仿佛在将自己往前拽,今天诸事都多有古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到这里,陈江明把心一横,大了胆子,慢慢的站起身来,对着那一对男女施了一礼,说道:“大仙在上,请求为小生指点迷途。”

那对青年男女看了又看陈江明,对视了一眼,没有搭腔儿。
“你如何到了这里?”终于,那绿衣女子开了口。
“不知道。”
“还记得你要去哪里吗?”
“原来好像是要去长安的”陈江明有点头痛,仿佛有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了。
“嗯……”白衣少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仔细打量了陈江明一遍,笑嘻嘻的问“你抄天元教的那个……经文一定没问题吧?”
陈江明愣了愣,随后点了点头。
少年顿时笑的灿烂,一边拉着陈江明道:“很好。你能到这里,也是有点福缘。跟我们走吧,这里不是你能够久留的地方。”

陈江明连连道谢,那绿衣女子看了白衣少年一眼笑着对陈江明说:“不用谢他,说不定回头他还要让你帮他抄经呢。”说着,便和那少年一起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将陈江明夹在中间。那陈江明顿时觉得足下生风,一转眼就出了林子。但见阳光明媚,面前立着几座青色小楼和房舍。侧头一看,那女子手中的灯笼早已不知去向了。陈江明被两人拉着,由后边一个圆月拱门进到院内,随后,绿衣女子吩咐陈江明在院子里等着,她和阿宝去去就来。陈江明倒也老实,就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工夫,白衣的少年一个人回来,带着陈江明穿过两重院落,来到一处厢房,推门带陈江明进去,但见室内窗明几净,放着兰草,春意融融。窗边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茶点,一对青年夫妇正坐在桌边悠闲的品茶。看到陈江明进来,只笑笑欠了欠身,示意他坐下。

陈江明深施一礼谢过,才沾着凳子边坐了。顿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肺的香气,定睛一看,面前的白瓷盘里码放着几块圆圆的点心,色泽洁白如雪,又似乎有些透明,里面的金黄色馅儿隐约可见。那对夫妇拱拱手,自称姓莫,殷勤的请江明尝尝自家做的糕点。

陈江明小心的捻了一块在手,觉得那点心冰凉柔软,轻轻咬开,外皮微微有些黏牙,很有些嚼头,里边的馅却似乎松软多汁,并不很甜,桂花香气满口满舌,不由大为赞叹,三口两口的,很快就吃完了一个。

那莫夫人笑眯眯的看江明吃完那糕点,慢慢的说道:“这个叫明月沾,本是在中秋时才吃的,寓意合家团圆,赏月时,可配茶或酒一起食用,清雅香浓,各有妙处。”
陈江明听到团圆两字,忽然心头一颤,鼻子也开始发酸,赶紧伸手,又取过一块明月沾,咬了一口,让那甘甜清香弥漫开来,掩盖了心底的伤怀。吃完这一块后,陈江明便开始若有所失的发起呆来。
莫生看陈江明失神,笑了笑问:“小兄弟可还要去长安?”
陈江明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方才还觉得一定要去,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到更想回家了。实不相瞒,不知为什么,在下心里有些乱,仿佛有非常要紧的事情一时想不起来了。”
莫生点点头:“不着急,你想必是受了惊吓抑或过于劳累了,迟早会想起来的。”
莫夫人没有说话,只默默为陈江明倒上了大半盏金黄透明的茶水。
两人又陪着陈江明坐了一会儿,才吩咐家人准备热汤和衣物,帮陈江明沐浴更衣,换洗干净,又安排了便饭。那陈江明才吃了一半,就昏昏睡去了,近来真是太累了。

从陈江明那里出来,莫夫人叹了口气,道声可怜,唤来了阿宝和阿蛮,仔细吩咐了一番,末了,瞅了精神不错的阿宝一眼,忽然说了句:“那肉芝不听我的话,出来乱跑,着了道了。”
阿宝把眼睛看向别的地方,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听不懂莫夫人在说什么。莫夫人笑眯眯的看着阿宝道:“无功不受禄,阿宝啊,看来,送陈江明平安回家探望父母的人,非你莫属了。你和你那帮狐朋虎友,猴子鬼怪的聚会就往后推推吧。”阿宝一听,脑袋顿时就耷拉了下来。
一背过莫夫人,那阿宝就拖着阿蛮,掩不住的一脸欢喜道:“夫人比你心眼儿好,没让我抄那见鬼的教义,只送那姓陈的小子回去。”阿蛮白了阿宝一眼道:“教义是死的,教徒可是活的,一天在你耳边念一百遍天元神教,比唐三藏的紧箍咒都厉害,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阿宝呲了呲牙,做了个鬼脸。
两个人在屋外吵吵嚷嚷的打着嘴仗,屋内,陈江明睡得香甜,也是做了好梦,露出一丝放松的微笑。
陈江明在莫氏夫妇处过了衣食无忧的几天,每日早晚都有明月沾供着,想吃多少都行。直到这天清早,莫氏夫妇唤来陈江明,说是他回家的时候到了。莫夫人给陈江明两大包明月沾,又亲手替陈江明披上了一件白色羽绒大氅,才看着阿宝和陈江明一起上了路。

阿蛮在一边暗暗奇怪,夫人为何对这陈江明如此关照,就听莫夫人看着陈江明和阿宝远去的背影低低的说,陈江明的舅公行走江湖,治病救人无数,其姐姐也在青海行善,这陈江明本该有四十三年的阳寿。而且,这陈江明的怀里有块玉牌,有个女童将半颗无暇爱心牵挂在上边,如今那七岁的女童正日夜祈求这陈江明平安呢。
阿蛮闻言仔细看了看,点头道:“说这陈江明一生不幸吧,却又比有些人幸运得多。可惜……”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惊讶的问:“方才夫人给那陈江明披的不是天羽衣么?”一边的莫生淡淡说道:“只是借他用用,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当还羽衣回来。”莫夫人笑了笑道:“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天天地地,自自在在。不好么?”
阿蛮点点头,低声道:“希望在这十几年中,这陈江明能享尽傲游天下的自由。若如此,也不枉此生了。”明月沾(下)

放下陈江明不提,就说陈江明的大姐陈江玲,自从弟弟失踪后,她茶饭不思,连觉也睡不踏实,怪梦不断,醒来却都记不太清。这夜,她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就见自己仿佛在马车上,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路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忽然马车不见,自己一个人置身在一处残垣断壁之处,那仿佛是个破旧的砖窑,又仿佛是个作坊,立着高高的黑砖烟囱,举目四望,但见周围荒草凄凄,不见人烟。正疑惑着,忽然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几乎吓得跌坐在地。只见不远处,一个东西从土堆里钻出来,正往自己这边移动,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人,头朝下,以手为脚缓缓行来。看那人的脸,分明是自己的弟弟陈江明,一脸是血,嘴里叼着三根白色的羽毛。看到自己,他忽然停了下来,用下巴示意自己过去,一边点头,一边还从嘴里汩汩的往外冒着鲜血,陈江玲一声尖叫,从床上坐了起来,冒着冷汗。庆幸只是一场噩梦,但细细回顾起来,心里开始极度不安,再也睡不着了。

好容易捱到天亮,陈江玲又听隔壁小女儿高声啼哭,过去一问,说梦到舅舅窝在一个黑暗的地方,身着黑色衣服,外套无袖坎肩,一身是血,自己不由爬在舅舅身上大哭,弄得眼泪滴都在舅舅脸上和口中,哭着哭着就醒了。江玲不由心下大乱,忙备了车马,往金城郡赶去。巧的是,于此同时,金城郡的陈家也正派人往青海送信,请长女归宁。因为近日家中不平静,陈江蕙偷偷跑出夫家闹事,被官府捉了,下在大牢里受苦。老夫人夜得一梦,有许多人坐在一宽大马车内,儿子江明衣着单薄,站在车外,祈求衣食。老夫人慌忙端出热粥,那江明却从袖子中掏出一条死鱼来扔在碗里。老夫人惊醒,心里觉得不妙,旧病复发,卧床不起了。

陈江玲回到金城郡家中,一开始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过了几天,还没喘口气,忽有宁远将军的飞鸽传书来到,说是白校尉有了江明的消息。为了打探陈江明下落,这白校尉装作天元教徒,凭着他自己天资聪慧,将陈江明平日所说所行学了个一丝不差,博得了一些教徒的信任,因而微微探的了些消息。按天元教教内传言,陈江明在去长安的路上发病,吐血而亡。临终前吩咐同行之人,死也要留尸首到长安。教众便冒死将陈江明的遗体送入长安城,放在了皇城前,算是完成了江明的遗愿。

陈江玲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又悲又气,如今的形势,活人都入不了长安,如何抬着一个死人进去?而且那皇城是什么地方?这一派的鬼话,陈江玲是死都不肯相信的。想想自己做的梦境古怪,怕自己的弟弟根本没能到长安就被弃尸荒野了,不由躲开众人,放声大哭。本想报官,可仔细一琢磨,又怕牵扯到牢里的妹妹,而且弟弟江明私自上京闹事,本就是犯了死罪,这官府怕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顿时惆怅无计,看看病榻上的老母亲,也不敢将弟弟之事在家里声张,只能暗自落泪伤心。

这日傍晚,陈江玲从外边亲自抓了几副草药回来,还没进府门,就见两个白衣少年立在门外,其中一个披着羽绒大氅的正是弟弟陈江明。陈江玲也顾不上体面了,一把抱住弟弟,放声大哭。窘的陈江明手足无措。旁边的少年之吃吃的笑,推着陈江明道:“快回家吧,我不进去了。”说完转身绕过墙角就不见了。

陈江明和姐姐江玲一同回了府,陈郡守见儿子回来,老泪纵横,连拖带拽的到了后边老伴儿的房里。陈老夫人正躺在病榻上流泪,忽然见到活生生的儿子,高兴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叫着儿子的名字,又哭又笑。陈江明拿出莫夫人给的明月沾道:“这个是团圆时吃的,请二姐一起来吃。”忽然全家都沉默了起来,原来经过陈郡守和陈江蕙夫家几天的上下打点,陈江蕙虽没有押送到长安,但也不能被释放,怕是要在牢里被关一阵子了。陈江明听了心里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只说要去探监。陈江玲点头道:“这就去安排,这探监是有时候的,今天一定是不成了,等明天吧。”陈江明陪父母说了会儿话,便退了出来。陈江玲跟在后边,将陈江明拖在一边悄悄问:“天元教有传言说你死在长安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阵子做的梦也不好,吓死人了,真以为你没了呢。”那陈江明听这话,忽然觉得心里惶惶忽忽有什么东西要破壁而出,盯着江玲不说话。
“干吗这样看我,让人心里毛毛的。”
“长安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仿佛我从未到过长安。姐姐做什么梦了?”
陈江玲皱了皱眉头,只说记不清了,推搪过去,其实是实在不愿提起自己的梦境。陈江明便不再追问,只说累了,去后边休息。发现家里有几个信奉天元教的仆人如同见了鬼似地躲他,不由笑笑,看来大姐的消息是准确的,天元教确有关于他已死了的传闻。当日到底发生的什么事?为何自己醒来时,只有一个人?王胖子和其他教众都去了哪里?陈江明想了又想,理不出个头绪来,看着窗外明月,忽然觉得只要活着回到亲人身边,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天亮后,陈江明匆匆洗漱收拾停当,带了些银两,披上那轻羽大氅出了门,他想去看看牢里的二姐。这两天天寒,这大氅又轻又暖,真是御寒的好东西呢。

到了女监,陈江明用了好多银两,才能远远的看二姐陈江蕙一眼。那陈江蕙挽着个棒槌髻,穿着粗布的衣服,低着头出来,一看到陈江明就扑在牢门上大哭,唤着江明的小名儿,只说苍天有眼,江明果然成了神仙了。陈江明哽咽着看二姐被女狱卒带走,心里惨然。离开女牢,穿过男监时,忽然看到黑黢黢的牢门后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当日和自己一同去长安的一个教徒。正要询问,那教徒大叫一声,先是缩在墙角,连叫有鬼,过了一会儿又做恍然大悟状,就地磕头如捣蒜,喃喃的反复念着陈真仙三个字。狱卒听到动静,过来这牢门上提了一脚,恨恨的道:“闹什么叫,还见鬼见神呢。多亏你那神教保佑啊,从长安逃回来还能被抓。告诉你,不久你就可以到长安见你的那些同伙了,什么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将来统统都要掉脑袋。”陈江明盯着那人的脸,看着他满眼的崇拜,听他呐呐念着天元教义,忽然想起了什么,霎那间脸色发白,踉踉跄跄的出了天牢。

狱外空气清新,不再污浊发臭,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陈江明缓缓的伸出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在阳光下渐渐透明,开始逐渐消失。正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想起来了?”话音才落,阿宝便立在了眼前。
“我死了?”陈江明目光发直。
已经两个月了。夫人用明月沾保持了你的魂魄形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的同伙们在你死不久就被官府捉住,判了重罪。一方面是由于天元教的缘故,另一方面么,还因为牵扯上了人命官司……因为那报官的人家说,当时和他们同行的有个病人。那人在离开石家门口时,还有一口气。”
陈江明神情凄惨,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默默的听阿宝说话。青烟从他周围升起,慢慢的,整个人都透明起来,鲜血从嘴角流下。
“你本该还有十六年阳寿,不过你要为人,会一直疾病缠身,痛苦无比。也许化物而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自由自在。想那百年之后,你的家人也将化尘做土,于你一般,飞扬四海,你又何必伤怀呢?”阿宝如背书半将夫人的绕口原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自己绝佳的记忆力。
听到这话,陈江明愣了一下,忽然心下豁达,哈哈一笑,跳起一丈多高,在空中打了个滚儿,竟然化成一只雪白的大雕,扶摇直上,消失在云端了。

当日,陈家寻不到江明,不免有了得得而复失的感觉。这其中的滋味,似乎比从前更伤心伤神。入夜,陈氏夫妻和长女陈江玲都辗转无眠,忽听院中有振翅之声,起身一瞧,见窗外月光里,陈江明臂化双翅飞掠而过,绕宅三周后,才变作一只雪白的大雕,直冲天际,消失在夜色里。长女江玲忙起身出屋,看到父母也来到了院子里,满脸伤心和惊异之色。便一手一个,轻轻搀扶了,婉言相劝道:“爹,娘,不要悲伤,江明如今怕是强健并自由的。”
风乍起,圆月浮云掩,清光减,斯人去矣,碧海青天里。
十年后,陈江玲的长女出阁之时,忽有一白雕,口衔白玉牌一枚,落在迎亲的马车上,放下玉牌,清啸数声方去。
又六年后,洛阳莫言阁,凭空飞来一只雪雕,落入院中,化作一件轻羽大氅,后,皇家闻听此事,要莫言阁献宝,莫言阁主人遵从圣旨。那大氅在入皇宫后的某日,忽化作青烟散去,此事一时间被世人传为奇谈,并有好事者做文以记之,名唤《飞羽传》。

明月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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