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角散的副作用:柏拉图主义:形而上学的原型和虚无主义的发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01:55:00

虚无主义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蕴藏在形而上学之中的虚无主义实质逐渐发生作用,终于导致最高价值失效,形而上学崩溃,虚无主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尼采眼中的一部欧洲哲学史几乎就是这样一部形而上学的解体史,同时也是虚无主义的成熟史,其间又分成若干阶段。在《偶象的黄昏》中,尼采在“‘真正的世界’如何终于变成了寓言——一个谬误的历史”标题下,指出了这一历史过程的几个主要阶段,即: 柏拉图——基督教——康德——实证主义——尼采本人。在他看来,肇始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谬误在他手里终于合乎逻辑地结束了,而柏拉图的隐蔽的虚无主义也终于导致了他所主张的“彻底的虚无主义”。

尼采早期以苏格拉底为主要批判对象,后来愈来愈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并提,进而又把柏拉图主义看作统治了欧洲两千年的形而上学的典型形态。当然,所谓柏拉图主义不纯然是柏拉图本人的哲学,它已经包括了苏格拉底主义。

公元前5世纪是欧洲形而上学形成的关键时刻。当时,随着希腊城邦的衰败,人们逐渐丧失了对本城邦独特的神话文化的信仰。可以说,这是欧洲历史上第一次重大的价值危机,其规模和深刻程度可与后来基督教信仰的崩溃相比拟,但性质恰好相反。在尼采看来,前者是希腊本能的解体,后者却为复归希腊提供了一个契机。面对城邦的社会政治危机和精神危机,活动在当时的智者学派和苏格拉底作出了相反的反应。智者运用诡辩术,即认识论上的相对主义(它集中体现在普罗塔哥拉提出的“知识是感觉”和“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两个命题中),得出了道德相对主义的结论。尼采极其重视智者的立场,赞扬智者敢于正视非道德性参看《强力意志》第429节,第296页。,指出:“智者触及了最早的道德批判,最早的道德审视: ——他们把种种(具有地方局限性的)道德价值判断彼此并列;——他们使人明白,每种道德都可以辩证地得到辩护,也就是说,他们猜测到,一种道德的各种论证如何必定是诡辩性质的……”《强力意志》第428节,第295页。事实上,智者面对异教神话衰亡所采取的立场,与尼采面对基督教信仰崩溃所主张的彻底虚无主义十分相似,自然会引起尼采的共鸣。不过,就像他把彻底虚无主义看作向重建希腊价值观的一个过渡一样,他把智者也看作一个过渡,但方向正相反,是从希腊价值观衰亡到柏拉图主义取得统治地位的一个过渡。参看《强力意志》第427节,第293页。

与智者相反,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把城邦的衰败归咎于神话及其不道德性,因而集中注意力为道德正名。苏格拉底一生的活动,无非是游说于雅典街头,运用他那一套概念辩证法,即三段论逻辑,推演普遍的道德范畴,给各种美德下定义。尼采指出,苏格拉底把辩证法当作通往美德之路,与智者把诡辩术当作通往非道德之路,二者的立场是针锋相对的。参看《强力意志》第427节,第393页。苏格拉底主义的典型公式是“理性=美德=幸福”,即理性运用逻辑推演出一般道德范畴,然后以之指导生活。在希腊强盛时代,希腊人不是遵循善恶的观念,而是遵循生命的本能生活的,道德就包含在本能之中,无意识地发生作用,具有自然的性质。到了苏格拉底,道德以逻辑方式自我辩护,美德靠“理由”来证明自己,“在升华的幌子下丧失了自然的性质”。尼采认为,这一点准确无误地表明了希腊本能的解体。更为严重的是,苏格拉底的这种做法直接导致了形而上学的虚构:“‘善’、‘公正’的重大概念脱离了它们所属的前提,作为独立‘观念’成了辩证法的对象。人们在其背后寻找真理,人们把它们当作实体或实体的符号: 人们虚构一个世界,这些概念以之为家,由之而来……”《强力意志》第430节,第298页。当然,正如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苏格拉底以他那些定义激起了理念论,但是他并没有把共相与个体分离开来。”亚里士多德: 《形而上学》,ⅫⅠ。9,1086b。但是,柏拉图的理念论确是苏格拉底概念辩证法的直接后果。所以,尼采说:“苏格拉底是价值史上最大反常行为的一个时刻。”《强力意志》第430节,第298页。

尼采对于柏拉图的评价是矛盾的,而这是基于柏拉图本人的矛盾性。我们读柏拉图的著作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洋溢着生命冲动和富于艺术气质的人。在这一点上,他正是一个典型的希腊人。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就把他称作“典型的希腊青年”《尼采美学文选》,第58页。。在巴塞尔时期的语言学讲义中,尼采又充满感情地说:“让我们设想一下,倘若没有柏拉图,而哲学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我们就不能想象那些兼是艺术家的古代哲学家了!”《尼采全集》,第19卷,第238页。后来,在《偶象的黄昏》中,尼采还提到,柏拉图曾“带着一种无罪感”说道: 如果没有如此美貌的雅典青年,就根本不会有他的哲学,他们的流盼使哲学家的灵魂情意缠绵,动荡不宁,直到它把一切崇高事物的种子栽入这片美丽的土壤里。“按照柏拉图的方式,哲学毋宁可以定义为一场情欲的竞赛,对古老的性颠狂及其前提的一种探究和沉思”。尼采评论柏拉图的这种无罪感说:“为了具有这种无罪感,一个人必须是希腊人而不是‘基督徒’。”《尼采美学文选》,第324、325页。柏拉图被褒为与基督徒相对立意义上的希腊人了。

即使在涉及柏拉图学说中的否定因素时,尼采也常常从肯定方面加以揣测和解释。例如他说,柏拉图充满感情,害怕感情的波涛淹没理性,所以才逃避现实,在思想形象即理念中静观事物。参看《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3卷,第271页。他又说,柏拉图是一个艺术家,所以偏爱不现实的事物,赋予它“存在”、“本原”、“善”、“真理”等属性。参看《强力意志》第572节,第390页。他猜测柏拉图对于自己提出的灵魂独立存在和灵魂不朽之说“从未有条件地相信过”《强力意志》第428节,第296页。,然而“一切伟大事物若要永远铭刻在人类心中,就必须变出狰狞可怖的超世面相”,柏拉图主义也是如此。《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第12页。

在尼采看来,柏拉图是“古代文化的二重性人物”《校勘版尼采全集》,柏林,1967年开始出版,第8卷,第2分册,第356页。,他的哲学及其人格具有“混合性质”,即混合了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因素。参看《校勘版尼采全集》,第2卷,第2分册,第303、304页。柏拉图哲学的这三个来源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首先指出的。尼采认为,其中,苏格拉底主义“实际上并不属于柏拉图,而只是附着在他的哲学上的,不妨说是违背柏拉图的意志的”,因为“对它来说,柏拉图其实是过于高贵了”。《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第111页。尼采据之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柏拉图按其素质本来可能进一步发展前苏格拉底哲学,但这发展被苏格拉底阻遏住了。尼采写道:“这并非无聊的问题: 倘若柏拉图摆脱了苏格拉底的魅惑,他会不会发现一种更高的哲学家类型,而这种类型我们已经永远失落了……与损失一种哲学生活类型、一种当时尚未展开的新的更高的可能性相比,几乎不会有更重大的损失了。”《校勘版尼采全集》,第4卷,第2分册,第220、221页。“请比较一下柏拉图: 他被苏格拉底引入歧途。一种没有苏格拉底的柏拉图特性的尝试。”《校勘版尼采全集》,第4卷,第1分册,第181页。

那么,一种没有苏格拉底的柏拉图主义究竟会是怎样的呢?对于尼采的这一猜想,我们也只好凭猜想了。柏拉图哲学确实包含着明显的矛盾,突出表现在理性主义的“理念”说与非理性主义的“迷狂”说之间。理念说显然来自苏格拉底,是把苏格拉底通过辩证法推演出来的一般概念绝对化为实体的产物。然而,柏拉图认为,要认识理念就不能单靠逻辑推理了,而必须依靠由感官印象触发的对理念世界的“回忆”。“回忆”一方面离不开理性对于感官印象的整理,另一方面却又包含着非理性的迷狂因素。其中,柏拉图又特别重视“爱欲”的作用,按照他的界说,爱欲就是在美中孕育以求不朽的冲动,它使人因美的感官印象触发而陷于迷狂,进而渴求与美的本体即理念世界相融合。不难看出,柏拉图的迷狂境界与尼采所推崇的希腊秘仪中的酒神境界颇为相似,均是个体与宇宙本体交融的神秘体验。然而在尼采看来,如此体悟到的宇宙本体应是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永恒生成之流,而决非抽象的“理念”。由此可以推测,在“理念”的空名之下,其实隐藏着希腊人那种解除个体化束缚、重归宇宙生命之流的悲剧性渴望。也许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一度认为,柏拉图对“理念”与“影像”、“摹本”的区分和评价是深深植根于希腊人的本质之中的。参看《尼采美学文选》,第41页。它应相当于希腊人对宇宙生命与个体生命的区分和评价。

如果以上推测大致不错,则苏格拉底在何处把柏拉图“引入歧途”也就可以了然了。按迷狂说,柏拉图真正感受到的是由生命冲动(“爱欲”)发动的与宇宙大化融合以达于不朽的渴望,这本质上是一种悲剧审美体验。可是,由于他接受了他的老师以逻辑手段推演美德范畴的概念辩证法,结果,当他把概念实体化为理念,又把理念归结为最高理念即“善”的理念时,他的真实感受在两方面变质了: 本能的冲动蜕化成了抽象概念,审美的体验蜕化成了道德范畴。于是,“与宇宙之全的某种沟通”在他身上变成了“对概念的可憎的、学究气的穿凿附会”《校勘版尼采全集》,第8卷,第2分册,第411页。。

尤为严重的是,在这之后,他怀着一个艺术家才具有的那种激情,“不由自主地崇拜和神化概念”《强力意志》第431节,第300页。,狂热地鼓吹道德,把“善”的理念虚构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又以之来审判体现在神话中的希腊人的生气勃勃的现实生活世界。尼采写道: 柏拉图“用他的善的理念使希腊神灵贬值”《校勘版尼采全集》,第8卷,第2分册,第246页。。“道德狂热(简言之,柏拉图)摧毁了多神教,其途径是改变它的价值和毒化它的无罪。”《校勘版尼采全集》,第8卷,第3分册。第283页。于是,希腊人丧失了那种奥林匹斯式的坦然自若的生活态度,希腊风俗丧失了超于善恶之外的自然性质。

所以,尼采“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作衰落的征兆,希腊解体的工具,伪希腊人,反希腊人”。《偶象的黄昏》,第14页。又说:“从苏格拉底开始的哲学家现象乃是颓废的一种表征;反希腊的本能占据了优势……”《强力意志》第427页,第293页。

尽管苏格拉底是始作俑者,尼采对柏拉图其人又有偏爱,但是,他依然愈来愈倾向于认为,柏拉图为害更大。是柏拉图把抽象道德范畴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完成了一切希腊价值的重估,建立了哲学史上第一个形而上学体系。后果是深远的。“柏拉图所发明的纯粹精神和自在之善,乃是迄今为止一切谬误中最恶劣、最悠久、最危险的谬误。”《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第12页。“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就处在道德的统治下了。”《强力意志》第412节,第281页。柏拉图以后的一切形而上学实质上都是柏拉图主义,形形色色的“真正的世界”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改头换面。柏拉图主义又是基督教的直接准备,最高理念“善”在扫荡了希腊异教人性化、感性化的诸神之后,摇身一变就俨然是基督教非人性化、精神化的唯一神了。参看《强力意志》第573节,第390页。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无非是用“民众”懂得的语言普及抽象的理念论,故称之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第12页。。在基督教中,“理念”人格化为“上帝”,“理念世界”具象化为死后才能进入的“彼岸”、“天国”,形而上学以神学的面目出现,使得蕴藏在其实质中的否定现实生命世界的虚无主义发展至极端,导致了形而上学本身的瓦解和虚无主义的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