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电费网上查询app:《汤姆大伯的小屋(上)》〔美〕斯陀夫人 著 黄继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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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本 序
    
    一
    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小说《汤姆大伯的小屋》,自一八五二年问世迄今,已整整一百三十年了.此书出版之前,美国南方和北方因奴隶制度而引起的地域性矛盾,由于一八五○年国会通过的"妥协法案"而暂时趋于缓和.这本书一发表,犹如平地一声霹雳,震撼了整个美国社会:它无情地揭露了南方奴隶制度的残暴面目,重新激起了北方人民对它的极度义愤,从而使南北矛盾日趋尖锐,至于不可收拾的地步,直至一八六四年美国内战爆发.近代西方史学家无不认为:《汤姆大伯的小屋》一书是美国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林肯总统也曾把斯陀夫人称为"发动南北战争的妇人".
    此书先是在一八五一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一家反对奴隶制度的报纸《民族时代》("National Era")上连载,一八五二年以单行本形式问世.出版后一年之内,销售三十万册,传诵之广,前所未见.同年,美国作家乔治.艾肯(George Aiken)把它改编为话剧(后来还出现过一些改编的剧本),在美国各地公演,盛况空前,经年不衰;此书后来被译成至少二十三种语言,并被改编成各种语言的剧本,在世界各地演出,它对世界各地(尤其是亚洲和非洲)被压迫民族的觉醒,产生过影响.一八五三年斯陀夫人访向了英国和欧洲大陆,受到很大欢迎.但由于《汤姆大伯的小屋》一书触动了美国南方奴隶主的根本利益和社会结构的要害,斯陀夫人的名字在那里几被视为洪水猛兽,她的小说也横遭指摘和攻击.
    作为一本文学作品,《汤姆大伯的小屋》早已被列于世界名著之林.经过一个多世纪时间的考验,这本书的巨大成就和影响,愈来愈得到世界舆论的公认.
   
    $$$$二
    哈丽叶特.伊丽莎白.比彻.斯陀(Harriet Elizabeth Beecher Stowe)一八一一年六月十四日生于美国东北康涅狄格州列奇斐市,父亲莱门.比彻(Lyman Beecher)是个基督教牧师,后来在中北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担任兰氏神学院院长,是当时美国最有权威的清教徒教士.哈丽叶特和她三个兄弟.一个姐姐,自幼受父亲清教思想影响,笃信宗教,关心道德.宗教和社会问题.她的三个兄弟后来都成为著名的传教士,姐姐凯赛琳在哈特福德市(哈特福德市(Hartford)......康涅狄格州的首府.)办小学,哈丽叶特先在那里读书,后来就在姐姐的学校里当教师.
    哈丽叶特幼年随父在辛辛那提市居住达十八年之久,与南方的蓄奴社会仅一水之隔(俄亥俄河),经常接触从南方逃亡过来的黑奴,自己也多次去过南方,亲眼看到黑奴们象商品一样任人买卖的悲惨景象;也听到许多有关黑奴的悲惨遭遇,内心对这个万恶的制度深恶痛绝,决心要为废除它而贡献力量.
    一八三六年哈丽叶特与兰氏神学院教授卡尔文.斯陀(Calvin Stowe)结婚,连生儿女七人.斯陀体弱多病,家境清贫.哈丽叶特就是在这种困苦环境下开始写作的,并得到她丈夫的鼓励.一八五一年写成《汤姆大伯的小屋》.
    除此之外,斯陀夫人还写过另一本反对奴隶制度的小说:《居雷德:大荒泽的故事》(1856);另外还写过几部表现新英格兰地区清教徒生活的小说,如《牧师求婚记》(1859)等,但其成就都不能与《汤姆大伯的小屋》相提并论.
    斯陀夫人于一八九六年七月一日在哈特福德逝世.
   
    $$$$三
    美国贩卖黑奴的贸易远在十七世纪初叶,当她还是英国殖民地时就已开始,到一七七六年宣布脱离英国独立时,全国已有黑奴五十万人.由于美国南方盛产棉花,对黑奴的廉价劳动力需求很大;尤其是在一七九三年埃利.惠特尼(Eli Whitney)氏发明了轧棉机后,南方及西南一带产棉地区日益扩展,对黑奴劳动力的需求更是猛增不已.到一八六○年,全国黑奴人口已达到三百多万人;到南北战争前夕,已增加到四百万以上.
    美国的奴隶制度,跟任何地方的奴隶制度一样,是一个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制度,它是一个有机而完整的结构,有不可胜数的寄生者靠它为生,靠它发家致富.有的从事贩运,从非洲通过绑架,或者以廉价工业品(酒.火器.棉制品.假首饰等)交换等方式弄到大批黑人,把他们用船运到美国(有些奴隶贩子也在国内各地倒卖黑奴);也有经营黑奴"堆栈"的,专管把黑奴养得油光水滑,供应黑奴市场;有的开设黑奴拍卖行,从中牟利;当然还有大量的奴隶主,把黑奴买去,残酷剥削其劳动力;棉花和其它庄园上还雇有一大批人当监工和打手,专门管束黑奴;黑奴逃跑了,还有专门从事追捕行业的人;奴隶主觉得黑奴不安分时,自己又怕有碍"斯文",不愿动手打,可以送到专门为他们效劳的"鞭笞站"去请那里的职业打手代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可见当时黑奴身上吸血虫之多.黑奴市场财源亨通,有不少大商贾从事这项贸易;利润之大,为其它行业所望尘莫及.当时美国的巴尔的摩.华盛顿.列奇蒙.诺福克.恰尔斯登.蒙高茂里.曼斐斯和新奥尔良等地,都是盛极一时的黑奴市场.
    黑奴贩子和奴隶主都只顾自己发家致富,把黑奴当"商品",当牲畜,认为他们不象白人那样,有家庭观念,有天伦之情.强行拆散黑人骨肉的事比比皆是,黑奴市场上往往儿哭母号,妻离子散,令人不忍卒睹.卖给人家当家奴的黑人,有时遇上个好东家,日子稍稍好过一点;但一旦东家破产,或死亡,又得被拍卖出去.遇上个象雷格里一样的恶东家,到庄园上去当农奴,那就苦不可当,早晚血汗被榨干而死.
    由于忍无可忍,被压迫的黑奴起而反抗,铤而走险的事时有所闻.反抗的形式多种多样:磨洋工.逃跑.绝食.破坏奴隶主产业.杀奴隶主.自杀等等.北卡罗来纳州有一个女黑奴从奴隶主家逃跑达十六次之多;一八○七年,南卡罗来纳州的恰尔斯登有两船黑奴绝食而死.但美国历史上,除了南北战争前夕,废奴派英雄约翰.勃朗领导的游击战中有少数黑人参加外,没有出现过大规模黑奴武装起义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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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世纪中叶,在法国孟德斯鸠和卢梭等人的启蒙运动思想影响下,世界各国反对奴隶制度的运动风起云涌,英法等国纷纷成立反对奴隶制度的组织.在美国,反对奴隶制最早的要数基督教的魁克派(也称教友会),美国革命时期的开国元勋杰弗逊和富兰克林等都谴责过奴隶制度.十八世纪下半叶,美国马里兰州以北各州都先后废除了奴隶制,废奴运动浪潮在北方各州日益高涨.很多废奴派人十组成"地下铁道"("地下铁道"......即秘密交通网的意思.),暗中帮助南方的黑奴逃亡到北方各"自由州"或加拿大去,取得自由人身分.
    及至十九世纪中叶,欧洲各国反对奴隶制度的运动达到高潮,英(1883).法(1844)等国先后颁布废除奴隶制度的法令,解放黑奴.解放浪潮对美国影响极大,北方废奴派的"地下铁道"活动愈来愈频繁.据不完全估计,在废奴派帮助万取得自由的南方黑奴人数在四万至十万人之间.但南方棉花生产日益发展,对奴隶劳动力需要有增无减,大地主们通过他们在国会的代言人对北方人怂恿并支助南方黑奴逃亡一事提出抗议.南北战争前夕,双方代表在国会达成协议,通过"妥协法案",南北各作让步,使地区矛盾暂时缓和下来.
    就在美国人被这种风平浪静的假象所麻醉的当儿,相继发生了两件大事.它们就象两颗重磅炸弹,撼动了整个美国社会.一是斯陀夫人《汤姆大伯的小屋》一书的出版(1852),一是废奴派英雄约翰.勃朗率游击队攻占哈柏津国家军火库的行动(1859).
    约翰.勃朗(John Brown,1800—1859)出身是康涅狄格州农民,终身致力于黑奴解放事业,主张用武装斗争方式解放美国黑奴;曾在堪萨斯州领导废奴派游击战.一八五九年十月十六日,他率领十八个游击队员(十三个白人,五个黑人)攻占弗吉尼亚州的哈柏津国家军火库,目的在于武装黑人,发动起义.不幸寡不敌众,为政府军所俘,被判处绞刑.勃朗的孤军作战虽告失败,但其为黑奴解放事业英勇献身的壮烈精神却千秋长存.美国著名诗人爱默生称他为"历史上最崇高的英雄,纯粹的理想家",认为他的死将"使绞架变得与十字架一样光荣".勃朗被绞死不到一年半,就爆发了南北战争.北军的战士们一直唱着这样一支激励人心的进行曲:
    约翰.勃朗的尸体已在坟墓中霉烂,
    但他的精神却依旧在前进.
    《汤姆大伯的小屋》的发表和约翰.勃朗的斗争使北方反对奴隶制度的情绪空前高涨,南北矛盾极度紧张,内战一触即发.及至一八六○年反对奴隶制的林肯当选为美国总统,南方各州悍然宣布脱离联邦而独立,南北战争终于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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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六三年《黑奴解放令》颁布以来的一百多年间,美国种族主义者对黑人的歧视和迫害并未终止,只是形式不同而已;黑人争取自由.平等的斗争也从未停止过.
    南北战争结束后的建设时期,南方地主阶级不甘失败,看见解放后的黑人和白人平起平坐,享受投票选举和参加陪审团等公民权利,内心十分嫉恨.于是便组成"三K党"和"白茶花骑士团"等秘密恐怖组织,夤夜蒙面出动,骚扰黑人居民区或村落,烧毁房屋,破坏庄稼,任意鞭笞或用私刑处死黑人,或威逼黑人离境他迁,企图重新树立白人绝对优势.据美国官方统计数字,一八八二至一九五一年这七十年之中,美国(主要是南方)用私刑处死的黑人达3,437人之多.
    南方白人为了剥夺和限制黑人的应有权利,采取种种种族隔离措施;这些措施蔓延到美国各地,许多州甚至由法律明文规定.凡火车.电车.候车室.学校.公园.旅馆.戏院.饭馆.医院.礼堂.电梯.楼梯,甚至监狱.囚犯营.厕所.疯人院.肺病疗养院.少年管教所等,无不实施隔离办法.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公众舆论才开始强烈反对这一不平等的制度.到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法律才明文禁止国家机构和设施中的种族隔离措施,情况才逐渐有所好转.
    尽管如此,美国种族主义者迫害和歧视黑人的现象并没有完全消灭.三K党及南方种族主义者鉴于公开迫害黑人的行动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因而转入地下活动,暗杀黑人的事件仍然层出不穷,种族隔离措施也并未绝逊.由于历史和教育等原因,很多黑人还找不到工作,或者不能享受与白人同工同酬的权利.因此黑人与白人在经济生活上还有很大悬殊.要争取真正的自由和平等,美国黑人还需要继续作不懈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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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大伯的小屋》一书问世之初,斯陀夫人就遭到美国南方大地主及其雇佣文人的詈骂和攻击,他们说她对美国南方及黑奴处境的描绘全系杜撰,完全不符合南方实际情况.为了答复这些人的责难,斯陀夫人于一八五三年发表了《〈汤姆大伯的小屋〉的解答》一书,用大量事实和资料证明了《汤姆大伯的小屋》中所描绘的情节的真实性.
    读过《汤姆大伯的小屋》的人,恐怕都会觉得:斯陀夫人对美国南方的奴隶制度的描绘,是比较客观的.她既写了奴隶制残暴不仁的一面,也写了它较为缓和的一面.不错,她写了雷格里.哈里斯这样狠毒的庄园主和许多黑奴悲惨的遭遇,但她不是也写了谢尔贝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乔治.圣.克莱亚等一些比较善良的奴隶主和威尔逊这样比较开明的厂主吗?不是还描绘了成千上万具有社会良知.同情黑奴.帮助黑奴逃亡的普通美国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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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南方地主阶级的雇佣文人们攻击斯陀夫人《汤姆大伯的小屋》一书的第二点是:它纯粹是宣传品,毫无文学价值可言.我们并不这样认为.
    《汤姆大伯的小屋》是一部具有一定艺术感染力的小说,这是不容抹煞的事实.如前所述,此书问世之初,一年内销售量达三十万册;其后译成二十三种语言,在美国和世界各国改编成剧本上演,影响深远,它在美国本国及世界各地激起无数正直的人们对奴隶制度的无比义愤,赢得了亿万读者的同情之泪.在我国也是如此.我国当时处于清末国势衰微之际,外侮频仍,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当时读者们读这本书,深有切肤之痛.一九○一年林琴南和魏易二位翻译此书时,一边译,一边流眼泪.很多读者也都是一面读,一面流眼泪.今译者在译述这本书时以及后来三度修缮过程中,每次都感动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本书的巨大艺术感染力,一百多年来自有历史作见证.现代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爱德门.威尔逊(Edmund Wilson)在其对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文学所写的评论集《爱国主义的血迹》(1962)一书中说得十分清楚:《汤姆大伯的小屋》尽管有其不足之处,但不失为一部具有巨大影响的文学作品,不能简单视为宣传品;它通过人物塑造和场景描绘,显示了整个一个时期的美国社会生活面貌.这种评价是比较中肯和切合实际的.
    在全书布局上,斯陀夫人是颇具匠心的.作者通过穿插轮叙的方式,描述了两个黑奴不同的遭遇.对奴役不同的态度和不同的结局.这两个平行的故事差不多是独立的,但又是有机地交织在一起的.肯塔基州温和的庄园主谢尔贝因负债累累,受人钳制,被迫卖掉庄园上最得力.最忠实可靠的黑奴汤姆和谢尔贝太太宠爱的使女伊丽莎的爱子小哈利来抵债.伊丽莎偷听到这个消息,就决定携子连夜逃走;伊丽莎的丈夫乔治.哈里斯也因不堪其东家的虐待和凌辱,乔装逃走了.途中夫妻不期而遇,在废奴派人士的帮助下,终于击败追兵,逃到加拿大,一家三口取得了自由.乔治后来与离散多年的姐姐爱密丽重逢;姐姐是个富孀,送他去法国留学.学成后,他不愿到美国去作"二毛子"(他是二代混血儿,肤色较白),决心到非洲利比里亚去,为建设一个非洲人的国家而努力奋斗.这是一个敢于为自己自由而斗争的有志黑人青年的道路,走向个人自由和民族解放的光明道路.汤姆被卖给了奴隶贩子海利,在被贩运往南方去的船上,救了一个落水的幼女伊娃,那小姑娘的父亲圣.克莱亚就买他为家奴,待他很宽厚.但不久圣.克莱亚不幸因劝架死于非命,汤姆的主母又把他拍卖出去,这次落到了暴戾的庄园主雷格里手中.由于汤姆生性正直,不肯屈服于雷格里的暴力之下,终于被活活打死.这是一条委屈求全.杀身成仁的道路.作者歌颂汤姆这个人物,因为他正直.善良,不畏强暴,不肯出卖灵魂;但是她看得很清楚:象汤姆这样一个正直.善良的黑奴,在美国当时的奴隶制度下,他的一生必然会以悲剧告终.汤姆的悲剧在当时的美国南方是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的.一个安分守己的黑奴,有可能遇上个好东家,生活比较安逸,然而好日子总是长久不了的,好心的东家会破产,会死亡,会发生各种意外,黑奴又得被拍卖;颠沛流离,骨肉离散是必然的趋势,最后落到恶东家的手里,不是被折磨死,便是劳瘁而死,想要摆脱这种命运,想要不当奴隶,只有走乔治这条斗争的道路.作者通过精心构思的故事结构,为黑奴指明了这样一条道路.
    在人物塑造方面,女作家对于汤姆这个主要人物花的气力最大.据斯陀夫人在《〈汤姆大伯的小屋〉的解答》中说,这个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有蓝本的.作者笔下的汤姆,忠厚诚实,由于笃信基督教,安于做奴隶的地位,对主人家忠心耿耿,干活勤奋卖力;但由于正义感强,不义的事,他决不干;而且能舍己为人,顾全大局,因此深受黑人尊重.作者通过几件重大事件,突出了汤姆的上述形象.第一件事便是前面提到的,谢尔贝决定把他卖掉抵债后,伊丽莎和他妻子克萝都劝他逃走;可是当他知道他逃走后,庄园上的全部黑奴和他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得被卖掉,他就拒绝逃走,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当被卖的厄运,不过他还是鼓励伊丽莎走.第二件事是他在雷格里庄园上摘棉花时,看见那个苦命女人体弱无力,棉花摘得很少,肯定完不成定额而会受到鞭笞;这时,他就冒险把自己篮子里的棉花塞进她篮子里去;后来过秤时被发现了,雷格里本来就有意提拔汤姆当监工,于是就委派他鞭打那个女人.汤姆当面拒绝了他,说我的身子卖给了你,我愿意尽力为你干活;但我的灵魂却不属于你,欺压别人的事我不能干;结果遭到雷格里的毒打.第三件事是凯茜和爱弥琳设计逃走之初,曾邀汤姆一道走;汤姆一则正盼望家里人带钱来赎他,二则觉得自己的使命应该同庄园上其他的苦命黑奴在一起,诱导他们皈依上帝;因而又不肯同行,但还是鼓励凯茜和爱弥琳逃走.她们二人逃走后,雷格里明知他知道底细,逼他说出她们的去处,汤姆宁死不肯出卖难友,终于遭到雷格里致命的毒打,因而死于非命.汤姆是个比较复杂的人物,他身上有宗教的烙印,使他安守本分,采取不抵抗主义;但他毕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对邪恶宁死不屈;因此,在奴隶制度下,必然会落到这个下场.斯陀夫人真实地表现了这个人物,读来有血有肉,感人至深.
    第二个塑造得比较成功的人物是乔治.哈里斯.他英俊.聪明,年轻有为,渴望自由,富有反抗精神.这个人物描绘得最精彩的地方,是乔治乔装西班牙贵公子逃亡的那个场景.乔治的机智勇敢.为争取自由无所畏惧的气概跃然纸上.尤其是他在旅店里对厂主威尔逊说的那席话,大义凛然,使好心而保守的威尔逊都不禁为之折服,从而鼓励.资助他去追求自由.但是刻划这个人物形象,在功力上较之描摩汤姆,显得略为逊色.原因是我们在小说中没有自始至终看到他发展的全貌.他的许多往事读者只是从追述中得知,乔治一家到达加拿大后的情形,也只是略述一过;至于乔治日后去法国留学以及学成之后立志去利比里亚为建设一个黑人祖国而奋斗的过程,则只是从他给友人的信中了解到;因此,这个人物给读者的印象就不免失于浮光掠影,不够完整了.
    此外,象饱经风霜的女黑奴凯茜,由于容貌姣好,受尽命运的播弄(对于女黑奴来说,生得美貌也是灾难的根源),她和一个白种青年相亲相爱,但由于种族歧视,不能正式结婚,后来遭到仇家暗算,姻缘被破坏,她的一对如花似玉的小儿女也被活生生拆散.卖掉;最后她落到雷格里的魔掌中,受尽蹂躏和屈辱.如今人老珠黄,又遭雷格里厌弃.她对雷格里和奴隶制度满腔怨恨,对人生感到绝望.后来看到雷格里又买了个年轻姑娘爱弥琳来做自己的替身,更对雷格里恨之入骨,对爱弥琳产生了母性的怜悯,不忍看她再走自己的道路,因而毅然奋起,利用雷格里迷信的特点,设计携带爱弥琳逃出了魔窟,表现出她的机智和勇敢.又如潇洒不羁.玩世不恭的圣.克莱亚,早年年轻有为,颇有理想;后来因婚姻不如意,变得消沉颓废,生趣索然.这也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是个奴隶主,却也有正义感,反对奴隶制度,对家奴比较宽容.他答应给汤姆自由,可生性疏懒,一直因循拖拉,直到自己因劝架死于非命,汤姆的自由也就成了泡影.再如残暴成性的雷格里,年轻时落在黑船上,做尽坏事;老母劝他走正道,反而丧心病狂,一脚踢死亲娘;他经营棉花农庄后,吸尽黑奴血,榨干黑奴肉,虐杀黑奴无算;然而这样无恶不作的魔王,在奴隶制度下的美国,却逍遥法外,作威作福.又如海利这样唯利是图的黑奴贩子,贪婪无厌,心狠如刀,却偏要自欺欺人,把自己打扮成善心人,逢人吹嘘他的"人道主义".这几个人物在斯陀夫人笔下都显得栩栩如生,为小说生色不少.
    本书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存在一些缺点.首先一点是,由于斯陀夫人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具有强烈的传布福音的愿望,因此,贯穿在全书中的说教色彩过于浓厚,有时使故事显得不够真实.比如伊娃这个人物,本来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作者把她写得那么严肃.圣洁,宗教修养那么深湛,不但自己笃信上帝,而且还给汤姆讲解《圣经》,用《圣经》上的道理感化托普西,临终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劝她父亲做个虔诚的基督徒;读来似乎不象一个有血有肉.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却象是个偶像,是上帝派遣下凡来普渡众生的天使.这个人物看来是斯陀夫人脑子里臆造出来的,显得缺乏生命力;而且用那么长的篇幅加以渲染,未免有失比重,使故事显得拖沓.同样,作者由于自己的宗教偏见,赋予主人公汤姆的形象一轮虚假的光圈,俨然是一位圣徒似的,他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和过于浓重的说教气味,使得后来在黑人中间产生了"汤姆大伯主义"这一个贬义词.另外象追捕乔治一家人的那个恶棍,被乔治打伤后,在基督教魁克派一个善心的老太太的护理下,竟被感化得改恶从善,从此洗手不干追捕黑奴的行当了.诸如此类的描绘,令人读来觉得说教气味太浓,有损于小说的艺术性和真实性.
    另外一个弱点是:两个平行的故事线写得有失平衡.汤姆这条线索写得比较充实.真切,而乔治.伊丽莎夫妇这条线索就写得比较简略,显得有点单薄.尤其是汤姆遇难之后,关于乔治一家的动向,只是匆匆表过,给读者一种草草收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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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大伯的小屋》一书传到中国来,是在它已经问世五十年之后的一九○一年(清光绪二十七年)间,由我国翻译界先驱林纾和魏易合作译成中文,名曰《黑奴吁天录》.由于故事动人,林氏文笔又流畅优美,出版后流传很广,对唤起国人民族觉醒起过巨大作用.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资本家在我国南方沿海各省诱骗许多贫苦人民去美国修铁路,对他们进行残酷剥削和迫害.后来美国发生经济危机,美国人掀起排华浪潮,把中国人关在木栅内加以屠杀.当时正值清朝末年,国势衰落,清廷昏庸无能,我国处在亡国灭种的危险关头,仁人志士无不忧心忡忡.林纾.魏易二氏译述此书,目的正是要唤起我国同胞猛醒,反对外族的侵凌和奴役.林氏在《黑奴吁天录》的译序中说:
   
    ......华盛顿以大公之心官其国,不为私产,而仍不能弛奴禁,必待林肯,奴籍始幸脱.迩又浸迁其处黑奴者,以待黄人矣.......黄人受虐,或加甚于黑人.
   
    又说书中"累述黑奴惨状,非巧于叙悲,亦就其原书所著录者,触黄种之将亡,因而愈生其悲怀耳.方今嚣讼者已胶固不可譬喻,而倾心彼族者又误信西人宽待其藩属,跃跃然欲趋而附之,则吾书之足以儆醒之者,宁云少哉!"
    他在书后的跋中又说:"余与魏君同译是书,非巧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
    《黑奴吁天录》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的反应.当时许多文人.读者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文,抒发自己读后的感触,他们不仅对美国黑奴的悲惨命运深表同情,而且引起了对自己民族命运的切肤之痛.不少人读此书时痛哭流涕,呼吁国人从迷梦中醒过来,以黑奴为前车殷鉴,认清帝国主义狰狞面目,团结一心,抵御外侮.
    一九○七年,我国留日学生曾孝谷曾将《黑奴吁天录》改编为五幕话剧,由留日学生组织的"春柳社"在东京演出,是为我国话剧运动先声.后又传到国内,在上海等地上演,对当时留日学生和国内同胞的民族觉醒起过很大促进作用.一九三二年,这个戏还在中央苏区所在地瑞金上演过,使当时苏区的民众认清了美帝国主义民族歧视的实质.曾孝谷改编的这个剧本,据说还是比较忠实于原著的,可惜没有留传下来.一九六一年,当时"春柳社"成员之一的欧阳予倩先生又重新将此书改编成剧本,改名为《黑奴恨》,由中央实验话剧院在北京上演,以纪念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周年.
    时隔一百三十年,这本脍炙人口的巨著在我国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译本,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一九五六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约译者承译此书,一九五八年脱稿.此书未能如期出版.稽延二十余秋,因原译稿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焚毁,现在这个本子是重译的.
    顺带交代一下译名的问题.林纾的译名《黑奴吁天录》早已在我国流行了,本可袭用;但因文字太古,不一定适合今天情况.《汤姆叔叔的小屋》的译名也已流传较广,但英语中"uncle"一词,可指叔父.伯父.舅父.姑父.姨父中任何一位,从原作内容看来,称汤姆为"uncle"的人主要是他第一个主人谢尔贝的儿子乔治,而汤姆较谢尔贝大八岁,所以乔治应叫他"大伯"才对;况且汤姆在庄园上的黑奴中是比较年长而受人尊重的人,因此大多数黑孩子都应称他"大伯",故改成今译名.
   
    译  者
   
    一九八二年四月四日于北京大学
   
    $$$$原  序
   
    正如书名所揭示的,这个故事的场景,是落在一个素为文雅的上流社会所不齿的种族之中;他们来自异域,其祖先生长在热带的烈日之下,带来了(并传给他们的子孙后代)一种与专横跋扈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截然不同的民族性,因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后者的误解和蔑视.
    然而,一个美好的新时代正在诞生;当代文学.诗歌和艺术的感化力都和基督教"仁爱为怀"的伟大宗旨愈来愈趋于一致.
    诗人.画家和艺术家们都在探索和褒扬生活中常见的仁爱行为;在小说的魅力下,散发着一种春风化雨般的影响;它对于基督教伟大的博爱精神的发展极为有利.
    仁义之臂到处在发掘不平,伸张公义,抚慰贫苦,把卑贱.受压迫.被遗忘的人们的际遇公诸于世,以期激发世人的恻隐之心.
    在这一广泛的运动中,人们终于记起了不幸的非洲人;在人类历史朦胧的远古时期,非洲人曾是世界文明和人类进步这一竞赛的创始者;然而近几百年来,却在一部分文明而信奉基督的人类脚底下当奴隶,流血汗,徒然无效地乞求怜悯.
    不过,作为他们的征服者和恶东家的那个优胜民族,终于对他们产生了恻隐之心;她已认识到:对于世界万国来说,保护弱小要比欺凌弱小高尚得多.感谢上帝,奴隶贸易终究遭到了人类的淘汰!
    本书的主旨是想激发人们对那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黑人的同情心;揭露他们在奴隶制度下遭遇到的种种不平和痛苦......这个制度极端残暴不仁(这也是必然的事),就连有些深切同情黑奴的人竭力帮助他们的一点成绩,它都要加以挫伤和取缔.
    作者抱着这一宗旨的同时,可以诚恳地说明:对于许多往往并非由本身过错而和法定的主奴关系的苦恼和窘境有所牵连的人们,作者不抱任何敌意.
    作者的切身经验证明:有些思想极其高尚.心地极其仁慈的人往往也被卷入这种窘境之中;然而,他们了解得最清楚:关于奴隶制度的祸害,从这种书里能了解到的情况,远远不及全部难以言状的真实内容的一半.
    在北方各州,人们也许会觉得这些描绘有点过于夸张了;但在南方各州,却有不少人可以为其真实性作见证.对于本书中各种情节的事实真相,作者到底有多少切身体验,作者将在一定时期公诸于众.
    自古以来,天下多少可悲和不平的事都被人们遗忘了;因此,我们可以欣然期望:有朝一日,象本书这样的小说,只有作为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的历史记载,才有其存在价值.
    当非洲海岸兴起一个拥有自己的法律.语言和文学(从我们这里吸收过去的).文明而信奉基督的社会时,在非洲人心中,过去当奴隶的场景也许会变成以色列人心中对埃及的回忆(见《旧约圣经.出埃及记》:以色列人在埃及当奴隶;后来,他们的领袖摩西率领他们离开埃及,获得自由.)......成为感谢上苍的恩德的根由!
    因为,尽管政客们勾心斗角,世人被利欲的狂澜冲得头昏眼花,人类自由这一伟大事业却掌握在上帝手中;关于这位上帝,有人说得好:
    他决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灰心丧气,直到在人间树立了公义.
    他一定会打救那些向他呼吁的贫苦人,还有苦命的人和孤苦无靠的人.
    他一定会从阴谋和暴力下面救赎他们的灵魂,在他心目中,他们的鲜血将变得价值连城.
   
    $$$$第一章  本章给读者介绍一位善人
    二月里某日黄昏,寒气袭人,肯塔基州P城一间陈设精致的客厅里,有两位绅士对坐小酌.屋子里没有仆人.两位绅士的座位挨得很近,好象是在非常认真地商谈什么事情.
    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前面说的都是两位"绅士";其实,如果仔细推敲起来,其中有一位,严格地说,似乎不配跻身于绅士之林.此人矮矮胖胖,其貌不扬,却老爱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臭架子;一望而知,是那种在社会上极力钻营的小人.他的衣着过分考究:上身穿一件俗不可耐的背心,脖子里围一条蓝底黄点子.十分耀限的围巾,再配上一根花花绿绿的领带;这副打扮跟他这个人的派头倒是十分相称.两只手又粗又大,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身上还佩带着一根颇有份量的金表链,表链下面系着一串五光十色.大得惊人的图章(这种图章是金属做的,扁而平,不象我国的图章那样,一般都是长方形的.);每逢谈适谈得起劲的时候,他总喜欢把表链挥动得叮当作响,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他谈话时任意糟蹋《茂莱氏语法》(当时在英.美极为流行的语法书,作者为美国语法学家茂莱氏(L. Murray,1745—1826).),并不时点缀着一些猥亵不敬的词句.本书作者虽然力求生动,也不愿在此加以转述.
    跟他一起谈话的那位谢尔贝先生倒是个绅士模样的人;屋子里的陈设和气派都说明此人家道小康,甚至可以说得上颇为富裕.如上所述,双方正在非常认真地商谈什么事情.
    "我看就这么办吧,"谢尔贝先生道.
    "这种买卖我做不了,谢尔贝先生,实在不行."对方答道,一面举起酒杯来对着灯光端详着.(西方人饮酒前常常举杯在灯光前或亮处观察酒纯不纯,或表示对酒的欣赏.)
    "可是,海利,汤姆可真是跟一般黑奴不一样啊......稳重.诚实.又能干,把我整个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到哪儿都值这个价钱."
    "你是说黑人那种诚实吧?"海利问道,一面又斟了一杯白兰地.
    "不,我是说实话,汤姆的确是个好仆人,又稳重.又精明.又虔诚.四年前,他在一次野外布道会上皈依了基督教,我相信他是诚心诚意的.从此以后,我就把全部产业......钱.房子.马匹,全都交给他管,并且让他自由行动.汤姆处处都表现得忠实可靠."
    "谢尔贝,有些人根本就不信有虔诚的黑奴,"海利一面说,一面坦率地摆了摆手;"我倒是信.我上次贩到奥尔良(即新奥尔良,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产棉城市,当时是一个庞大的黑奴市场.)去的那批黑奴里面就有这么一个......那家伙做起祷告来就跟礼拜堂里听见的一样,性情很驯和,也不爱多说话.我在他身上赚了一大笔钱.当时卖主急于脱手,所以来价就很便宜;我在他身上净赚了六百块大洋.说实话,我认为一个黑奴信教的确有好处.不过得货真价实才行."
    "咳,要讲货真价实,可再没有比汤姆更地道的了,"谢尔贝答道."去年秋天我打发他一个人到辛辛那提(美国东北部俄亥俄州一都市.)去替我办事,顺带捎回五百块钱来.'汤姆,,我对他说,'我信得过你,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基督徒......我知道你不会欺骗我.,果不其然,汤姆回来了;我早就料到他会回来的.听说有几个坏蛋跟他说,'汤姆,你干吗不逃到加拿大去呢?,'哎,东家信赖我,我可不能干这种事.,......这是别人告诉我的.老实说,我真舍不得把汤姆卖掉.你应该让他抵消我的全部债务才对;海利,要是你有良心的话,一定会的."
    "我说,在买卖人里头,我就算得是够有良心的啦,......咳,说实在的,只够发誓用的那么点儿,"海利打趣道."而且,看在朋友面上,只要做得到的,我总是乐意帮忙的.不过,这桩买卖,你也知道,有点叫我太为难啦,实在太为难啦."
    海利一面深沉地叹了口气,一面又往杯子里斟酒.
    "海利,那末你说怎么办呢?"双方很不自在地沉默了半晌之后,谢尔贝问道.
    "唔,除掉汤姆以外,再添上个小男孩或是小姑娘,行不行?"
    "咳!......我实在没有多余的人了;不瞒你说,我卖黑奴是万不得已的事.但凡有办法,我一个也不愿卖,这是实在话."
    正在这当儿,房门开了.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第二代混血男孩(第一代混血儿(mulatto):黑人和白人血统各半.第二代混血儿(quadroon):白人血统四分之三,黑人血统四分之一.)走了进来.这孩子相貌长得分外清秀,特别逗人喜爱.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对酒窝,头上覆盖着一圈圈光滑.鬈曲.细如绢丝的黑头发;一双又大又黑.柔和而炯炯有光的眼睛,从两道浓浓的长睫毛下面好奇地向屋内张望着.他身穿一件红黄格子花呢的罩衫;手工精致,剪裁合身,越发衬托出这孩子黝黑.浓郁的俊秀劲儿;那种悠然自得.滑稽有趣而又略带羞涩的神态,表明他惯常得到东家的青睐和宠爱.
    "嗨,吉姆.克罗,"(黑人的蔑称,在美国非常通行.这里是戏称.)谢尔贝先生叫道;他吹了声口哨,抓起一把葡萄干向那孩子扔去."快捡起来!"
    那孩子拚命跑过去拾取奖赏,东家见了不由哈哈大笑.
    "到这儿来,吉姆.克罗,"谢尔贝喊道.那孩子便走了过去.东家拍了拍他那覆盖着鬈发的脑袋,拧了一下他的下巴.
    "来,吉姆,给这位先生唱支歌,跳个舞,显点功夫给他看看."那孩子便以清脆而明亮的嗓音唱起一支热情.怪诞.在黑人中间非常流行的歌曲来,一面手舞足蹈,全身扭摆,用许多令人发笑的动作作为伴衬,和音乐的节奏配合得恰到好处.
    "呱呱叫!"海利喝彩道,一面把半个橘子扔给那孩子.
    "来,吉姆,你学一学卡德卓大爷关节炎发作时走路的样子吧!"东家说.
    那孩子柔软的四肢立刻装成残疾的模样,同时驼起了背,扶着东家的手杖,在屋子里步履维艰地走动着;稚气横溢的面孔上,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还学着老年人左一口.右一口地吐着痰.
    两位绅士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吉姆,现在给我们表演一下罗宾斯长老领唱诗篇的模样吧."于是那孩子就把圆胖的小脸拉得老长,装出稳重而严肃的神气,用鼻音哼起一首诗篇来.
    "好极了!呱呱叫!这小把戏真了不起!"海利称赞道."这小家伙准是个神童.嗨,有啦,"他忽然拍了一下谢尔贝先生的肩膀说,"你们这个小家伙给我添上,这笔债务就算了结了......一言为定.你自己说,还有比这更公道的吗?"
    这时,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第二代混血少妇走进屋来.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年轻女人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她有一双和他同样炯炯有光.滚圆而乌黑的眼睛,上面覆盖着两道长睫毛;同样象绢丝一般光滑.卷曲的黑发;这当儿,她那棕色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朵红云;当她发现那陌生人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死盯着她不放时,两颊越发胀得通红.她穿的衣裳剪裁得精致合身,更把她那窈窕的体态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出来.连她那双娇嫩的手.纤细的脚和踝等细节也逃不过那黑奴贩子犀利的眼光.海利那双眼睛训练有素,往往一眼就能把一个漂亮的女黑奴全身各个部分打量得清清楚楚.
    "有事吗,伊丽莎?"当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地望着东家时,谢尔贝问道.
    "对不起,老爷,我是来找哈利的."那孩子听了,便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跟前,打开兜里赢得的奖赏给她看.
    "噢,那你就把他带走吧,"谢尔贝先生道;于是伊丽莎连忙抱着孩子出去了.
    "哎呀!"那黑奴贩子转过身来垂涎三尺地对谢尔贝称赞道,"这件货色可真不错!这姑娘拿到奥尔良去,保你可以发笔大财.我以前多次看见人家出一千多元买一个黑姑娘,人材还并不比你这个出色呢."
    "我不想靠她发财,"谢尔贝冷冷地答道.为了转移话题,他又开了一瓶酒,问海利酒味如何.
    "呱呱叫,先生......头路货色!"海利答道.接着,他转过身来亲热地拍了拍谢尔贝的肩膀又说:
    "我说,你那个姑娘怎么卖......我得出多少钱......你要多少?"
    "海利先生,这个姑娘我是决不肯卖的,"谢尔贝答道."你就是拿和她本人一样重的金人来换她,内人也不肯换给你的."
    "咳!女人嘛,嘴里总是这么说,因为她们不会打算盘.你只要算给她们听,象人那么重的金子可以换多少只表,多少羽毛和首饰,我看她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跟你说,海利,这事不必再提了.我说不行就不行,"谢尔贝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吧,那你总得把那个孩子给我罗,"海利道."你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对你作了很大的让步了吧."
    "你到底要那孩子作什么用啊?"谢尔贝问道.
    "噢,我有一个同行想收买一批长得俊俏的男孩子,把他们养大之后拿去拍卖.全要漂亮货色......卖给那些肯出高价钱买个漂亮小伙子回去当听差使的阔佬们.有个漂亮小伙子应应门.侍候侍候,不是可以给那些高楼大厦添点光彩吗?这种货色行情高着呢.这小鬼既有趣.又能唱,正是这路货色."
    "我可实在不愿意卖,"谢尔贝先生煞费思索地说."不瞒你说,先生,我这个人心肠太软,不忍心拆散人家的骨肉."
    "噢,原来如此.哎,是啊......是这样,我完全能体谅你的心情.跟女人打交道有时的确非常麻烦,我一向讨厌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叫人心里怪不舒服的.不过,先生,我做这行买卖,总有办法避免这种场面.你看,把这个姑娘弄到别的地方去待上一天,或是一个礼拜,怎么样?那样一来,人不知鬼不觉,事情就办妥了......在她回家以前都可以办得熨熨帖帖.然后,让你太太给她买一副耳环,一件新衣服,或是诸如此类的小礼物,给她补偿一下."
    "我看恐怕行不通."
    "包你行得通!你不知道,黑人不象白人,只要你办得得法,他们慢慢就会好的,"海利装出一副坦率.推心置腹的神气道."人家说,这行买卖会使一个人变成铁石心肠,我倒没有这种感觉.不瞒你说,我干这行买卖可决不象我们有些同行那样.我看见过有些人从母亲怀里夺走孩子送去拍卖,那母亲成天象发了疯似的大哭大闹......这种办法很不上算,只能使商品受到损耗......有时使她们变得一文不值.有一次我在奥尔良看见一个顶标致的姑娘,就完全是这样被毁掉的.买主只要她本人,不要她的婴儿;这女人性子一上来可真够厉害的.你知怎么着,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哇啦哇啦,闹得不亦乐乎.一想起这事,我心里直发凉.后来,他们抱走了她的孩子,把她关了起来.那妇人家一下子就疯了,嘴里尽说胡话,还不到一个礼拜就送了命.就这样白白扔掉一千块大洋,完全是由于经营不得法......就是这么回事.先生,其实最好还是采用人道的办法,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海利说完这席话之后,往椅子背上一靠,两臂叉在胸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俨然以韦尔勃伏斯(韦尔勃伏斯(W.Wilberforce,1759—1833),十八.十九世纪之交英国废奴主义者,以同情黑奴,主张废除黑奴制度见著.)第二自居.
    此君对于人道主义问题似乎颇感兴趣.谢尔贝先生正在若有所思地剥橘子时,他又重新拾起这个话题来.他说话时装着虚怀若谷的神气,但仿佛又确是出于义不容辞,不得不再补充几句似的.
    "自吹自擂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不过我所以要说是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相信人家都公认我卖出去的黑奴,货色比谁的都强......至少我亲耳听见人家这样说过;不是哪一批,而是成百批都是这样......个个都很象样......又肥壮.又体面;而我的损耗却比谁的都小.先生,我看这都得归功于我经营得法呀;我的经营方针中最主要的精神就是人道主义."
    谢尔贝听了,无言可对,只得漫应了一声,"噢!"
    "咳,先生,我这种主张可受到过不少人讥笑和警告呢.它不受欢迎,在市面上吃不开.可是,先生,我还是一直坚持到现在,并且仗着它赚了不少钱.先生,这不是善有善报吗?"说罢,那黑奴贩子不禁自己发起笑来.
    海利对人道主义的这番阐述既辛辣.又新颖,连谢尔贝先生也忍不住陪着他笑了起来.亲爱的读者,恐怕你听了也会发笑吧;可是你有所不知,眼下人道主义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形式,而善人们的荒诞言行,那就更加不胜枚举了.
    谢尔贝先生的笑声鼓励着海利继续发挥下去.
    "真奇怪,我怎么也没法把这种主张灌进别人脑袋里去.喏,就拿我在纳捷斯(纳捷斯,密西西比河流域一商港.)的老伙计汤姆.洛克来说吧.他是个精明人,一点儿不错,可是对待黑奴却是个活阎王......这是从原则上说,懂吗?因为,讲对待朋友,汤姆心眼比谁都好.先生,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我时常劝汤姆.'唉,汤姆,,我说,'黑娘儿们大哭大闹的时候,拳打脚踢有什么用处呢?这样做太蠢了,,我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咳,让她们哭哭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这是人之常情嘛,,我说.'哭是一种发泄,如果你不让她们这样发泄,那她们就会找其他办法来发泄.而且,汤姆,,我说,'这样蛮干会毁坏她们的长相的;她们会渐渐变得面黄肌瘦,愁眉苦脸;有时甚至会变得很丑,混血女子特别容易这样......要让她们调养过来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唉,,我说,'你干吗不能用好言好语哄她们呢?我的话没错,汤姆,随便施舍一点人道主义给她们比你这样拳打脚踢要强得多,而且钱还赚得多呢,,我说,'准没错.,可是汤姆就是不懂这个诀窍;后来,毁在他手里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因此,尽管汤姆心眼很好,而且是个公道的伙计,后来我也不得不跟他拆伙了."
    "那末,在做买卖当中,你是不是发现你的经营方法比汤姆的强呢?"谢尔贝问道.
    "当然罗,先生,当然是这样.我跟你说,我总是尽量避免一些令人不痛快的场面;比方说卖孩子......我就先把孩子的娘支使开......你要知道,眼不见为净,等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们也就无可奈何,慢慢自然就惯啦.本来嘛,黑人不象白人,白人从小就受到这种教养,觉得一个人保全自己的老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知道,从小受过训练的黑奴可不会存这种指望,所以,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
    "这样说来,我家的黑奴可没有从小受过训练,"谢尔贝先生道.
    "我看也不是,你们肯塔基人都把黑奴惯坏了.你们倒是出于一片好心,可是归根结蒂,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你要知道,一个黑奴一辈子都得颠沛流离,今天卖给张三,明天卖给李四,后天,天晓得会卖给什么人.给他灌输各式各样的想法和指望,把他娇生惯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往后那种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他就越发受不了啦.我敢说,你家宅子里的黑奴只要换个环境,就会愁眉苦脸的;而地里的黑奴在这种环境里却会象着了魔似地欢呼歌唱.哎,谢尔贝先生,人嘛多少总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相信我对待黑奴也就算是好的啦."
    "这就叫'知足常乐,啊!"谢尔贝先生略微耸耸肩膀,显然有点厌恶地说.
    双方暗自盘算了半晌之后,海利先开口说,"好,你说怎么办吧."
    "我还得考虑考虑,跟内人商量一下,"谢尔贝先生答道."同时,海利,如果你想象你刚才说的那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得熨熨帖帖的话,那你最好别在邻近一带泄漏这个消息.不然,事情会传到我家仆人的耳朵里.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要弄走我家一个人可不会是一件太太平平的事.我把话说在前头."
    "那当然,我一定一字不提,一定的.不过我得跟你声明一句,我的时间很紧迫,希望能够尽快得到你的回信,"海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披上大衣.
    "好,那么你今天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来听回音吧,"谢尔贝先生答道.随后,那黑奴贩子便欠身告辞了.
    "我恨不得把这个放肆的家伙一脚踢下楼去,"房门关上之后,谢尔贝自言自语道."可是,他知道在我身上有机可乘啊.往日里,谁要是劝我把汤姆卖给南方那些无赖的黑奴贩子,我一定会回答他说,'你的仆人又不是狗,岂肯作这等事?,(见《旧约圣经.列王纪下》第八章第十三节.圣经公会汉译本原译文不大适用,故另译如上.)可是现在,我却束手无策,恐怕非把他卖掉不可了.唉,还有伊丽莎的孩子呢!我知道太太一定不肯依我;就是汤姆她也不会答应啊.想不到债务竟把我逼到这步田地......咳!这家伙看见有机可乘,竟然还想得寸进尺呢."
    奴隶制表现得最温和的地方恐怕要算肯塔基州了.该州农业劳动一般较为稳定.和缓,不象南边各州那样,农忙季节特别忙碌和紧张;因此,该州黑奴的劳动也就较为合理.不是那样叫人喘不过气来;另一方面,庄园主们也尚能满足于较为和缓的营利方式,没有暴利的引诱......人的本性原是脆弱的,遇到有暴利可图,又只要牺牲一些孤苦无告者的利益就可达到目的时,往往容易屈服于利欲的引诱,心肠变得狠毒起来.
    谁要是到肯塔基州某些庄园去参观一下,亲眼看到庄园上主人和主母那么和蔼可亲,黑奴们又那么忠心耿耿,也许容易引起幻想,联想起相传那些富于诗意的氏族社会的传奇来.可是在这幅画面上,却笼罩着一层森严可怕的阴影......法律的阴影.只要法律把所有这些心脏在跳动.具有活生生的感情的黑人当作奴隶主的私人财产看待;那么,即使是心肠最善良的奴隶主,只要一旦破了产.失了足.落了难或一命归阴,他家的黑奴就随时会失去有保障.受宠幸的生活,而堕入悲惨和劳苦的境遇.只要这种状况存在一天,那么,即使在奴隶制施行得最完善的地方,黑奴的处境也不可能达到美满或令人向往的境界.
    谢尔贝先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人和蔼可亲,待人接物颇为宽厚.他庄园上的黑人从来没有在物质生活方面感到什么匮乏.然而,由于他大量地.无节制地做投机生意,结果弄得债台高筑.他的债据很大一部分落到了海利手里.这点情况就是前面那段对话的线索.
    事有凑巧,伊丽莎适才经过客厅门口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大致已听出是一个黑奴贩子在跟东家讲价钱买什么人.
    她从客厅出去后,原想在门口再听下去,但是偏偏主母这时叫她,因此不得不赶快走开.
    可是,她记得仿佛听见那黑奴贩子要买她的孩子......是不是她听错了呢?她神经非常紧张,心头怦怦乱跳,一面情不自禁地把哈利紧紧搂在怀中,弄得那小家伙十分惊讶,不由抬起眼睛来直盯着她看.
    "伊丽莎,姑娘啊,你今天是怎么啦?"主母问道,因为她看见伊丽莎打翻了盛洗脸水的水壶,碰倒了做针线活的小桌子,最后,当她要伊丽莎从衣橱里替她找一件绸衣裳时,伊丽莎却心不在焉地递了一件睡衣给她.
    伊丽莎吃了一惊."啊,太太?"她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接着,就倒在一张椅子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嗳,伊丽莎,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主母问道.
    "啊呀!太太,"伊丽莎答道,"有一个黑奴贩子在客厅里和老爷谈话,他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咳,傻孩子,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太太,你想老爷会不会把我的哈利卖给人家啊?"可怜的伊丽莎又伏在椅子上全身抽搐地呜咽起来了.
    "卖给人家?不会的,傻丫头!你明明知道,老爷是从来不跟南方那些黑奴贩子打交道的,也从来不打算卖掉家里哪一个佣人,只要大家循规蹈矩就行.嗳,傻孩子,你想谁要买你的哈利啊?你以为世界上的人都象你那样疼爱哈利吗,傻丫头?好啦,打起精神来,替我把衣服扣上吧.这才对啊,把我后面的头发往上梳,梳成你前几天新学会的那种漂亮发髻吧.下回可别再到门口去偷听人家说话啦."
    "唔,可是,太太,你决不会答应......把......把......"
    "废话,孩子,当然不会.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呢?我宁愿把自己的孩子卖掉,也不肯卖掉你的哈利啊.不过说真的,伊丽莎,你未免太宝贝那小东西了,只要有个人到家里来,你就以为人家是来买你的哈利的."
    主母满有把握的口吻使伊丽莎放下了心,于是她就敏捷而灵巧地替主母梳起头来;她一面梳,一面不禁对自己刚才的疑虑暗自觉得好笑.
    无论就其智慧或德性而言,谢尔贝太太都说得上是个高贵的妇人.她不但天生气度宽宏(这是肯塔基妇女共有的特征),而且具有崇高的道德原则和宗教信念,并且不遗余力地把它们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她丈夫本人虽然不信教,却很尊重她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并且对她颇为敬畏.他妻子心地慈悲,力求改善仆人们的待遇.教育和灵性修养;他自己虽然从不明显地参与这些事情,却也绝对不加阻拦.事实上,尽管他并不完全相信圣徒们多余的功德可以超度其他罪人这种教义的效果,实际上却不知怎地形成了一种幻觉,觉得他妻子的虔诚和善心足够他们夫妇两人受用的......因而暗暗抱着这种指望:自己虽然德浅福薄,或许可以依靠妻子绰绰有余的德行升入天堂.
    和那黑奴贩子谈完话之后,谢尔贝先生心头负担沉重:他明知非把这种打算告诉妻子不可,而且会不可避免地遭到她的反对和苦苦央求.
    谢尔贝太太只晓得丈夫平日为人厚道,但对他所处的窘境却一无所知;因此当她对伊丽莎的疑虑表示完全不信时,态度确实十分严肃.事实上,她根本没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而且,由于忙于准备晚上到人家去做客,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章  母亲
    伊丽莎从小由主母抚养成人,一向颇受宠爱.
    去过南方的人一定常常留意到,那里有很多第一代和第二代混血女子,天生举止娴雅,谈吐温存.而且,在这种天然仪态之外,往往还配上惊心动魄的美貌;可以说,几乎每一个混血女子都生得秀色宜人.我们前面描绘过的伊丽莎,并不是一个虚构的形象;而是作者从记忆中挑选出来的.多年前在肯塔基州亲眼见过的一个混血姑娘.天生丽质对一个奴隶来说,本是个致命伤,因为这往往会引起许多诱惑;但伊丽莎由于主母的爱护和关怀,总算得以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她已经和邻近庄园上一个名叫乔治.哈里斯的黑奴结了婚.哈里斯是一个聪明伶俐.颇有才华的第一代混血儿.
    他的东家把这年轻人租借给一家麻袋厂,在那里做工.由于生性灵巧,技术熟练,他被公认为全厂工人中的第一把好手.他曾经发明过一部苎麻洗涤机,如果就这位发明家所受的教育及其境遇而言,足以证明他在机械方面的天才并不亚于发明轧棉机的惠德尼氏.(肯塔基州的确有一个黑奴发明了一部类似的机器.......原注)
    哈里斯生得一表人材,为人和蔼可亲,因此在厂里颇得人心.然而,从法律观点来看,这小伙子却不能算作一个人,而只是一件商品;他所具备的这些优越条件,全都掌握在一个庸俗.狭隘.强横霸道的东家手里.这位先生听到乔治所发明的机器的名声后,就驾车到麻袋厂去,想看看他那聪明的奴才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厂主热情地招待了他,并祝贺他拥有一个如此有价值的奴隶.
    乔治侍候东家参观了全厂以及厂里的机器设备.他一时高兴,谈起话来滔滔不绝,站在那里显得仪表堂堂,英姿挺拔.这不免有点使他的东家感到局促不安,自惭形秽.他的奴才有什么权利这样到处乱跑,发明机器,在大人先生面前趾高气扬呢?他决定立刻制止这种现象,把乔治带回庄园去,叫他在田里刨土掘地,"看他还这么大摇大摆得成不?"当厂主和乔治的伙伴们突然听到他的东家索取乔治的工资,并声言要把乔治带回庄园去时,自然都会感到惊讶不已.
    "可是,哈里斯先生,"厂主抗议道,"这未免有点太突然了吧?"
    "突然又怎么样?难道他不是我的人吗?"
    "先生,我们愿意提高他的租金啊."
    "我一点也不稀罕,先生.只要我不乐意,我没有必要把我的任何一个黑奴租给人家."
    "可是,先生,他好象特别适宜于干这门活啊!"
    "也许是这样,可是我可以担保,我吩咐他干的事,他却从来没有觉得适宜他过."
    "可你想想,他发明了一部机器呢!"有一个工人不识时务地插嘴道.
    "噢,是啊!一部节省劳力的机器,是不是?这种机器他倒是乐意发明的,我敢担保.什么时候也别让一个黑人干这个.他们本身不全都是一些节省劳力的机器吗?不行,他得跟我走."
    乔治突然听见东家宣布自己的厄运,不由惊惶失色,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他知道这个人的权力是无法抗拒的.他双手抱在胸前,紧咬嘴唇,可是心头却象一座火山,燃烧着忿怒的火焰,一股股火流向全身的血管放射出去.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两颗乌黑的大眼珠,就象烧红了的煤球那样火光四射,幸亏那位好心的厂主碰了碰他的胳臂,轻轻对他说:"忍耐一点儿,乔治!暂时跟他回去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忙;"否则,他很可能一下子就不顾一切地爆发起来的.
    那暴君觉察到厂主对乔治的窃窃私语,虽然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也猜到了几分.因此,越发横下心来,决意对这个黑奴严加管束.
    他就此把乔治带回庄园,强迫他在田里干笨重的苦活.乔治总算还能抑制自己,从没有说过一句冒犯的话;可是他炯炯有光的眼睛和阴沉.忧郁的面孔,却是无法抑制的.天然的语言......这些不容置疑的征象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个人是不可能变成一件商品的.
    乔治跟他妻子的相识和结合,正是他在厂里做工那段欢乐的日子里发生的事.当时乔治受到厂主的信任和器重,可以任意在外面走动.谢尔贝太太非常赞许这门亲事,把她宠爱的俏姑娘许配给一个与她同种的如意郎君,使她感到心满意足;不但如此,妇人家性好撮合,她还尝到一点当大媒的乐趣呢.由于这个缘故,他们得以在主人家的大客厅里举行婚礼.主母亲自在新娘头上插上香橙花(西方女子结婚时头上往往插着象征纯洁的香橙花.),然后披盖上新娘的披纱,把个伊丽莎打扮得娇艳绝伦.宴会上客人们都戴着白手套,美酒佳肴,十分丰盛.宾客们都啧啧赞叹新娘的花容月貌以及主人家的恩宠和慷慨.
    最初那一两年中夫妻俩常有机会见面,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非常美满;美中不足的是接连丧失了两个襁褓中的幼儿.这两个孩子都是伊丽莎心上的宝贝,不免使她万分悲痛;那慈祥的主母殷切关注,婉言劝诫于她,并用理智和教义开导她节制母性的哀痛.
    自从小哈利出世之后,她的哀伤心情总算逐渐和缓下来.现在,伊丽莎又把全部爱心和精力,贯注在这个小生命身上,身心逐渐恢复正常和健康.从此她又过着幸福的日子,一直到她丈夫被迫离开那好心的厂主,屈服于他法定主人的淫威之下时为止.
    厂主果不食言.乔治离厂一两个星期之后,他以为哈里斯一时的怒火大概已经平息,于是就去登门造访,竭力劝他让乔治回厂复工.
    "先生,请你免开尊口,"哈里斯固执地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先生,我岂敢干预你的事.我只是觉得你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也许愿意接受我的条件,把这个黑奴租给我们罢了."
    "哼,我心里全都有数.我从你厂里把他带回来那天,你和他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的情景,我全都看在眼里.你可别在我面前耍这套把戏.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先生;他是我的人,我爱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
    乔治最后的一线希望就此断绝;摆在他面前前是终身的苦役;这还不算,那暴戾成性的东家还想尽办法折磨他.侮辱他,因此这种痛苦的日子就越发难以忍受了.
    有一位人道主义的法学家曾这样说过:"对一个人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绞刑."不,另外还有一种刑罚比这更为残酷!
   
    $$$$第三章  丈夫与父亲
    谢尔贝太太出外作客去了.伊丽莎正站在前门廊子上,无精打采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出神,背后忽然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回头一看,她脸上立刻露出明朗的微笑,秀丽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彩.
    "乔治,是你啊?可把我吓坏了!你来得太好啦,我真高兴!太太下午出去作客啦;上我的小屋子里去吧,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
    说着,她就拉着乔治走进一间面临走廊的.整洁的小房间.她平日总是坐在廊子上做活,这样,主母一叫,她就可以听见.
    "我真高兴!......你怎么不笑啊?......你看哈里,......他长得多快!"那孩子羞涩地站在一旁,眼睛从鬈发下面瞅着他爸爸,手却紧紧拽住妈妈的裙子不放."他长得真美,是不是?"伊丽莎一面说,一面拨开孩子长长的鬈发,吻了他一下.
    "我巴不得他没有出世才好呢!"乔治悻悻地说,"我巴不得我自己没有出世才好呢!"
    伊丽莎听了这话,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她坐了下来,头靠在丈夫肩上,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唉!伊丽莎,可怜的姑娘,我真不该使你这么伤心,"他爱怜地说;......"太不应该了.唉,要是当初你没有认识我就好了......那样,你也许还会幸福些."
    "乔治!乔治!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呢,还是要出什么事啊?我觉得我们一直是很幸福的,只是最近......"
    "是啊,亲爱的,"乔治说,接着,他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一面用手梳理他头上长长的鬈发.
    "长得真象你,伊丽莎;你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我理想中最完美的女人;可是,唉,我真希望我没有认识你,你也没有认识我就好了!"
    "哎,乔治,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呢?"
    "伊丽莎,事情就是这样啊,生活就是痛苦.痛苦.痛苦!我这一辈子就象黄连一样苦,我的命都快熬干了.我是一个贫穷.倒运.走投无路的苦力,只会拖累你.我们总想有点作为,求点知识,做个体面的人,但这有什么用呢?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死了的好!"
    "嗳,亲爱的乔治,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知道你丢掉了厂里的事,心里很难受,东家又那么厉害;不过,你还是得忍耐一点,也许会有什么......"
    "忍耐一点!"他打断她的话说."我还没有忍耐吗?我在厂里,谁都对我那么好,可是他却蛮不讲理地去把我要回来.我说了一个不字吗?我赚的钱一分一厘都老老实实地交给他,何况人家还都说我的活干得很出色呢!"
    "是啊,这是太可怕了,"伊丽莎说,"不过,归根结蒂,他是你的东家啊."
    "我的东家!是谁封他的?我不明白,......他对我有什么权利?我跟他同样是个人;作为一个人,我比他还强些呢;论做买卖,我比他在行;论经营管理,也比他强;论识字,也比他多;论写字也比他写得好.而且,这一切全是我自己学会的,不是他给我机会学会的;不管他怎样阻挠,我还是学会了这些本事.现在,他有什么权利强迫我去当牛马呢?他有什么权利强迫我离开适宜我干.并且比他干得好的活,而一定要我去干牛马干的活呢?他说,他非降伏我不可,非把我的气焰压下去不可,所以他就故意叫我干最重.最粗.最脏.最苦.最累的活."
    "啊呀,乔治,乔治......你把我吓死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你说过这样的话;我真害怕你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你这种气忿的心情,我完全能够谅解;可是,啊呀!你可得小心啊!为了我,为了哈利,请你千万要小心啊!"
    "我一直都小心翼翼,一直都忍耐着;可是日子却愈来愈难过,......只要是血肉做的人谁都会受不了的.一有机会他就侮辱我.折磨我.我原先还以为只要把活干好,就可以平安无事地过下去,利用工余之暇来读书.学习;可是他愈是见我能干,就愈把活往我身上推.他说,我虽然不说什么,他看得出我肚子里有鬼,因此非把我肚子里的鬼挖出来不可.总有一天它会爆发的,到那时他就后悔不及了.你瞧着吧."
    "呵,亲爱的!怎么办呢?"伊丽莎伤心地问道.
    "就在昨天,"乔治说,"我正忙着往马车上装石头,汤姆少爷站在马旁边使劲甩鞭子,使牲口受了惊.我好声好气让他别甩,他还是照样甩.我第二次央求他时,他就转过身来往我身上抽,我抓住他的手,他就大声嚷嚷,用脚踢我,还跑到他爸爸面前说我打了他.东家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口口声声说要教训教训我,叫我知道到底谁是我的东家;他把我绑在树上,替少爷削了几根柳条,叫他使劲抽我,直到他抽累了为止;他当真这样做了.总有一天我得出出这口怨气!"说到这里,那年轻人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那年轻的妻子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吓得全身发抖."是谁封这个人作我的东家的呢?我真想弄个明白,"乔治说.
    "唉!"伊丽莎凄惨地说,"我总觉得应该听东家和主母的话,不然就不成个基督徒了!"
    "你这种情况,还有点道理;人家一直都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样抚养成人......给你吃,给你穿,疼你,教导你,使你得到很好的教养......他们说你是他们家的人,也还有点道理啊,可是我呢?他对我拳打脚踢,开口就骂,扔在一边不理睬我,那就算是好的了;我欠他什么呢?他养活了我,可是我偿还他的比这多一百倍还不止.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不,不能!"他捏紧拳头,横眉怒目地说.
    伊丽莎吓得直打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来没有看见她丈夫这样激动过;在他的怒潮冲击之下,她那么温文尔雅的伦理观念,就显得十分软弱无力了.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只可怜的小狗卡罗吗?"乔治接下去说."那小东西一向是我唯一的一点安慰,夜里跟我一起睡,白天跟着我到处跑,两只眼睛老瞅着我,仿佛它懂得我的心情似的.咳,有一天我在厨房门口捡了一点吃剩的东西喂它,碰巧给东家撞见了.他说我拿他的东西喂狗,还说,如果家里的黑奴都养狗,他可受不了.于是,就吩咐我在卡罗的脖子上拴一块石头,把它扔到池塘里去."
    "啊呀!乔治,你没有扔吧!"
    "扔?......我可不扔......可是他扔了.他和汤姆还不断向奄奄一息的小卡罗扔石头呢,可怜的小狗!它两只眼睛凄惨地望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去搭救它.我为了不肯亲自把它扔下去,还挨了一顿鞭子呢.我不在乎,东家早晚会明白,我这个人不是鞭子驯服得了的.他可得放小心一点,我报仇的日子在后头呢."
    "你要干什么呀?啊呀,乔治,你可别做出什么坏事来啊;只要你信上帝,不做坏事,上帝一定会搭救你的."
    "我不是基督徒,不象你那样,伊丽莎;我满肚子都是怨气;我不能相信上帝.他为什么对这些事不闻不问呢?"
    "哎,乔治,我们可一定得信上帝啊!太太说:即使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也必须相信上帝正在尽力搭救我们."
    "他们坐在沙发上,乘着马车,嘴里这么说说倒是容易;可是,他们如果处在我的地位,恐怕更会受不了.我也但愿自己做个好人啊.可是,现在,我心头热血沸腾,怎么也忍受不下去了.你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忍受不了的;要是我把我受的罪全都说出来,你现在就会觉得无法忍受的.你知道的还不完全呢."
    "还有什么别的事啊?"
    "哼,最近东家还口口声声说,他真笨,让我和别地方的女子结婚;说他恨透了谢尔贝先生这一族人,因为他们目中无人,瞧不起他;又说我也跟你学得傲慢无礼了;还说以后不许我再上这儿来了,要我另外娶个老婆,在他庄园上安家.起先,他还只是随便骂骂,嘴里嘀咕嘀咕;可是昨天他真的要我娶敏娜做妻子,跟她在一间茅屋里过日子,否则就把我卖到南方去."
    "啊!可是你不是已经娶了我吗?我们就跟白人一样是牧师主持婚礼的啊,"伊丽莎天真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奴隶是不许结婚的吗?这个国家没有保障黑人婚姻的法律.如果他要存心拆散我们夫妻,我就别想保全自己的妻子.所以我才说巴不得没有认识你,巴不得自己没有出世才好呢.那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些......这个可怜的孩子要是没有出世,对他来说,也要好些啊.这一切有一天也会落到他头上的."
    "不会,老爷的心肠多好啊!"
    "不错,可是谁知道呢?他也许会死掉,到那时候,天晓得他会被卖给什么人.长得漂亮.机灵.聪明,又有什么值得高兴呢?我告诉你吧,伊丽莎,你的儿子愈是活泼可爱,将来愈会使你心如刀割,因为他太值钱啦,你是绝对保不住他的."
    这席话对伊丽莎的心灵是个沉重的打击,那黑奴贩子的面影又浮现在她眼前.这时仿佛有人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顿时变得脸色苍白.气急败坏,一面忐忑不安地望着廊子外面......小哈利正在那里拿着谢尔贝先生的手杖当木马,得意扬扬地骑着来回跑呢.由于对他们一本正经的谈话不感兴趣,他早已一个人溜到廊子上去了.她原想把心头的疑窦告诉丈夫,却又制止了自己.
    "不.不,他已经够受的了,可怜的乔治!"她心里这样想."不,我不能告诉他;而且,这并不是事实啊.太太是从来不会骗我们的."
    "好吧,伊丽莎,亲爱的,"她丈夫凄惨地说."不要悲伤.再见,我走啦."
    "走,乔治!上哪儿去啊?"
    "到加拿大去,"他一面说,一面挺直了身子;"我到了那里以后,就想办法来赎你们......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有个好东家,他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我一定会把你和孩子赎回来的......上帝保佑,一定会的."
    "多可怕呀!你万一被人家抓住了呢?"
    "伊丽莎,我不会让他们抓住的;我宁可死也不让他们抓住我!不自由,毋宁死!"
    "你可不能自杀啊!"
    "没有必要自杀;他们一下子就会杀死我;我决不能让他们把我活生生地卖到南方去."
    "乔治,为了我,你得小心啊!别做坏事.千万不能自尽,也不要杀害别人.你受的'试探,("试探"二字系宗教用语,意思是"引诱"或"考验","受试探"就是受魔鬼诱惑去做坏事的意思.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四章,耶稣三受魔鬼试探,都坚决抗拒的故事.)太大了,太大了;可是别......走是非走不可......只是要小心谨慎.求上帝保佑你."
    "好吧,伊丽莎,你听听我的计划.东家忽然心血来潮,派我给希姆斯先生送封信,他家离这里大概只有一英里路左右.他料想我会到这里来把我的事告诉你的.他会暗暗觉得高兴,因为,他相信这会使'谢尔贝那一家子,(他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心里怪不舒服的.我回去准备装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好象一切都完了似的,懂吗?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另外还有些人帮我的忙;一两个星期之内,我就会失踪.伊丽莎,替我祷告吧;也许慈悲的上帝会垂听你的祷告的."
    "呵!乔治,你自己也祷告吧,你在外面要信上帝;只有那样,你才不会做坏事."
    "好吧,那么,再见啦!"乔治一面说,一面握住伊丽莎的双手,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出神.他们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接着彼此又叮咛了一番,呜呜咽咽,哭得好不凄惨(人们在别离时,若是重逢无期,往往会这样);最后夫妻俩终于分手了.
   
    $$$$第四章  汤姆大伯小屋里的一个夜晚
    汤姆大伯的小屋是用圆木头盖的,紧挨着"大宅子"(黑人最喜欢这样称呼东家的住屋);门前有一个整齐的小菜园.由于精心栽培,每年一到夏季,这里的杨梅.覆盆子和各种果子.菜蔬总是长得十分茂盛;花园的前沿开满了大朵鲜红的秋海棠和本地一种多花蔷薇;它们错杂地交织在一起,把那些粗糙的圆木头全给遮盖起来了.夏天,这里还盛开各种鲜艳的年生花,诸如金盏花.牵牛花.茉莉花等等,在菜园的一角争妍斗艳.这些花都是克萝大娘的喜悦和骄傲.
    让我们进屋去吧."大宅子"里已经开过晚饭.掌厨的克萝大娘一做完饭,就把收拾桌子和洗刷碗碟等事交给她的下属;因此,毫无疑问,你在炉灶边看到的准是她,正兴致勃勃地在炖锅里煮着什么吱吱出声的东西,一会儿又深思熟虑地揭开一只烘箱的盖子,里面立刻喷出一股香味来,准又是什么"好吃的玩艺儿".克萝大娘有一张黑中透亮的圆脸,跟她自己做的茶饼子一样光滑,上面仿佛浇过一层蛋白似的.她头上包扎着一块浆得很挺刮的格子头巾,丰满的脸蛋上老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其中也略微含有一点自鸣得意的味儿;不过,既然克萝大娘是左近一带人所公认的第一位厨子,那末,略微有这么一点自豪感,恐怕也是人之常情吧!
     克萝大娘打骨子里就是个地道的厨子.后院里的鸡.鸭和火鸡,一见她迎面走来,没有不愁眉苦脸的,显然是担心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事实上她的确是老在鸡鸭身上盘算着扎翅膀.填料.熏烤这类事,久而久之,自然会使每只敏感的家禽对她望而生畏了.她做的各种玉米饼(包括锄头饼.炭烤饼以及其他不胜枚举的名目),在经验不足的厨子看来,简直是妙不可言.她老爱告诉人家说,她的同行们拚命想赶上她的手艺,结果都白费力气.她往往一面讲,一面带着淳朴的自豪感,笑得满身的肥肉直打颤.
    大宅子里一来了客人,要她办一桌"时式"筵席,她就浑身是劲;她最欢喜看见前门廊子上堆满了客人的行李,因为每逢这种时候,她知道自己又可以大显身手,取得新的成就了.
    不过这时,克萝大娘两眼却在望着那口烘箱,我们暂且不要打扰她心爱的活计,先把她家的小屋描绘一番.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块雪白的床单,床前铺着一块相当大的毡毛地毯;这块地毯标志着克萝大娘的地位,说明她在庄园上身份很高.的确,这张床.床前的地毯以及整个那一角,都在屋子里占有显著的地位,并且受到特殊保护,防止小把戏们过去搅扰和糟蹋;事实上,这个角落就是他们家的客厅.对面角落里放着一张简陋得多的床,显然是为了实用而设计的.壁炉上面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鲜明的《圣经》插图和一幅华盛顿将军的画像;这幅肖像的画笔及色彩实在相当糟糕,要是那位英雄本人见到的话,一定会吓一大跳.
    在屋角的一张粗糙的板凳上,坐着两个男孩子;他们都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发光的胖脸和卷曲的头发,这时正在教一个小娃娃学步呢.跟一般学步的婴儿一样,小娃娃脚刚站稳,晃几下,又栽倒了.她的接二连三的失败,都被两个大孩子看作非常精彩的表演而博得他们热烈的喝彩.
    壁炉前摆着一张略微有点瘸腿的桌子,上面铺了一块桌布,摆着式样精致的杯盘;另外也还有一些迹象,表明马上就要开饭了;桌子旁边坐着谢尔贝先生最得办的仆人汤姆大伯.汤姆既是本书的主人公,我们当然应该向读者描绘一番.他生得身材魁梧,胸脯宽阔,体格结实而有力,皮肤黑中透亮;他有一副地道的非洲人相貌,严肃.稳重.精明强干之中透露着忠厚善良的气质;他的神态令人见了肃然起敬,一望而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同时又兼有坦率.谦逊和纯朴的性格.
    这时,汤姆正在乔治小少爷的指导下,聚精会神地伏在一块石板上,小心翼翼.专心致志.一笔一划地在忙着练字呢.乔治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生得聪明伶俐,看样子充分意识到当老师的尊严.
    "不是那样,汤姆大伯,不是那样,"当汤姆很吃力地把g字的尾巴,拐到另外那边去的时候,乔治急忙制止道:"那就变成q字了,知道吗?"
    "啊呀,是吗?"汤姆大伯说.于是他的小先生挥起笔来,写了无数个g和q给汤姆示范.汤姆带着毕恭毕敬.万分钦佩的神态,在一旁观看着;然后,他那只粗大的手又提起铅笔耐性地临摹起来.
    "白人干什么都那么不费劲!"克萝大娘插嘴道,一面得意地看着乔治少爷,这时她正用叉子叉着一块腊肉,在铁锅上抹油呢."你瞧他多会写!还能读呢!晚上还常到这儿来,把他的功课念给我们听呢......真叫有意思!"
    "克萝大娘,可是我肚子可饿坏了,"乔治道."锅里的饼快烙得了吧?"
    "差不多啦,乔治少爷,"克萝大娘掀起锅盖朝里瞧了一眼答道......"烙黄了,真美......黄得真可爱.嘿!烙饼嘛,就得看我的.那天太太叫莎丽烙几张饼试试.太太说,让她学学,'得了吧,太太,,我说,'眼睁睁地看着她那样糟蹋好粮食,真叫人心疼啊!烙的饼一边鼓一边塌的,没个样子;就跟我的鞋那么不中看,去她的吧!,"
    对莎丽的外行劲贬了几句之后,克萝大娘把锅盖揭开,一张烙得平平整整的磅饼(一种大型烤饼,所用面粉.糖.鸡蛋等各种原料都是一磅重,故名.)立刻出现在眼前,完全可以和城里任何一家糕饼店的出品媲美.招待客人的主要项目,显然就是这张磅饼,于是克萝大娘就在饭桌边,一本正经地张罗起来了.
    "嗨!你们,摩西,彼得!滚开,小鬼!让开,菠莉,宝贝......一会儿妈妈就给宝贝吃.乔治少爷,快把书挪开,跟我家老头子坐下来吧.我这就把香肠端上来,第一锅烙饼马上也可以送到你们盘子里来啦."
    "家里要我回大宅子去吃饭,"乔治说;"可是,克萝大娘,哪儿的饭好吃,我心里还不清楚吗!"
    "一点儿也不错......一点儿也不错,乖孩子!"克萝大娘说,一面把热气腾腾的奶油饼往乔治盘子里装;"你知道你大娘准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你啊.唔,你才是个明白人呢!去你的吧!"说罢,那大娘用手指轻轻戳了乔治一下,意味着这是个天大的玩笑,随后又回到烤锅边去了.
    "切饼罗!"克萝大娘在锅边忙得差不多时,乔治少爷喊道.说毕,就挥起一把大刀,准备切那张磅饼.
    "天哪,乔治少爷!"克萝大娘抓住他的胳臂严肃地说,"这么一把又笨又重的大刀怎么能切饼呢!饼都会被你切坏的......上面的奶油都要毁了.我这儿有一把薄薄的老刀子,就为切饼用的.喏,你看,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把饼切开了!快吃吧......比什么都香."
    "汤姆.林肯说,"乔治嘴里塞着满嘴的饼说,"他们家金妮的手艺比你还高明呢."
    "他们林肯家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克萝大娘轻蔑地说."我是说,要跟我们家的人放在一起比的话.一般说来,他们还算是体面人家;可是要讲究气派,他们连影儿都没有.就拿林肯老爷跟谢尔贝老爷比吧.哎哟,天哪!还有林肯太太......她走进人家家里的气派,有我们太太那么落落大方吗?真是派头十足啊,懂吗?去你的吧!别提林肯那一家子了!"......说罢,克萝大娘把头一甩,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可是,你自己不是也说过,"乔治说,"金妮是个出色的厨子吗?"
    "不错,"克萝大娘答道,......"可以这样说,家常便饭嘛,金妮还算过得去,她的牛奶蛋糕做得还不错......土豆烧得也差不多......玉米饼可做得不算特别好,不算太好;不过,也还差不多......可是,天哪!要讲高级一点的手艺,她会做点什么呢?唔,她会做馅儿糕......不错,那她会做;可是皮儿怎么样?她会把面发得那么又酥又脆吗?那么一入口就化,摆在那里象一堆云彩吗?玛丽小姐出阁的时候,我到她们家去过,金妮带我看她做的喜糕.你是知道的,金妮跟我很要好,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乔治少爷,得了吧!咳,要是我做出那种喜糕来,我一个礼拜都会睡不着觉.哼,那些喜糕实在不怎么样."
    "金妮自己恐怕还满以为做得不错呢,"乔治说.
    "自以为不错!......可不是吗?那天她还傻头傻脑地在我面前卖弄那些喜糕呢!......你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金妮不懂得啊.哼,他们那家子人算得了什么!她又怎么会懂得呢!这不能怪她.哎,乔治少爷,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说到这里,克萝大娘不禁叹了口气,不胜感慨地翻滚着眼珠子.
    "克萝大娘,我心里对自己享的福,能吃到那些馅儿饼.布丁知道得太清楚了."乔治答道,"你去问问汤姆.林肯看,我哪一次碰到他不要大吹一通!"
    小少爷这几句俏皮话逗得克萝大娘倒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起来,直笑得那张明晃晃的黑脸上直淌眼泪;她笑着笑着,一会儿逗乐地拍乔治少爷一下,一会儿用手指头戳他一下,嘴里直说,去你的吧,又说他是个小精怪......说他简直要了她的老命啦,还说他早晚会送掉她的老命的;克萝大娘在作这些血腥的预言时,每说一句就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而且愈笑愈厉害,愈笑愈没有个完,以至于乔治真的有点担心起来,觉得自己的玩笑恐怕有点开得太过火了,以后恐怕应该留点神,开玩笑"得有点谱".
    "你是这样跟汤姆说的吗?老天爷啊,你们这些小把戏真不得了!你对汤姆这样吹了吗?天哪!乔治少爷,你不把人笑死才怪呢!"
    "是的,"乔治说,"我跟他说,'你去看看克萝大娘的馅儿饼,那才地道呢!,我说."
    "可惜汤姆看不见啊,"克萝大娘大声道.汤姆的不知真情在克萝大娘善良的心肠中激起了深切的同情."乔治少爷,哪天你请他到这里来吃饭吧,"她又说,"我一定不会让你丢脸的.不过,乔治少爷,你有福享,可别觉得就高人一头啊.要知道我们享的福,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一点,"克萝大娘非常严肃地说.
    "好,我打算下星期里头哪一天请汤姆到这儿来,"乔治说;"你把浑身的功夫都使出来吧,克萝大娘,让汤姆看它个目瞪口呆.我们让他饱餐一顿,叫他半个月都忘怀不了."
    "对,对......就这么办,"克萝大娘心花怒放地答道."你瞧着吧.天哪!我们家有几次酒席真叫人难以忘记!你还记得我们请诺克斯将军来吃饭,那次我做的鸡肉大馅儿饼吗?那次为了馅儿饼的皮儿,我和太太还差点没拌起嘴来呢.有的时候我实在摸不透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心思,人家肩膀上挑着那么重的担子,可以那么说吧,一本正经地忙着干活呢,她们却在旁边晃来晃去,乱出主意!天哪,那天太太吩咐我这么做,那么做;后来我实在有点冒火了,就说,'哎,太太,看看你这双又漂亮.又白净的手吧,细长的手指头上戴满了金光闪闪的戒指,娇嫩得象滴着露水的白百合花;再看看我这双又粗又黑的大手,难道你不懂得上帝的意思就是叫我做馅儿饼的皮儿,叫你在客厅里呆着吗?,嘿!乔治少爷,我那天就能放肆到那个地步."
    "后来妈妈怎么说呢?"乔治问道.
    "怎么说?......唔,她眯起那双清秀的大眼睛笑着说,'好吧,克萝大娘,我看还是你说得对,,说完之后,就回客厅里去了.我那么放肆,她应该砸烂我的脑瓜子才对;不过,事情的确是这样......太太小姐们在身边,我就什么都干不了!"
    "嗯,你那桌酒席办得真漂亮......我记得大家都这么说来着,"乔治说.
    "是吗?我那天不是藏在餐厅后面吗?我不是看见诺克斯将军接连三次把盘子递过去,请太太给他添馅儿饼吗?......他还说,'谢尔贝太太,你家厨子的手艺真高明.,天哪!我乐得肚子都快炸啦."
    "诺克斯将军对吃的真在行,"克萝大娘挺起胸来,得意扬扬地说,"将军真是个好人!他家是弗吉尼亚州的大户人家.诺克斯将军的识货劲儿真能比得上我.你不知道,乔治少爷,馅儿饼各有各的特点;并不是人人都懂得其中的奥妙,可是诺克斯将军懂得;我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懂得.是的,他懂得其中的奥妙!"
    这时,乔治已经撑到连多一口都吃不下的地步(在不寻常情况下,连孩子都能达到这种地步),因此,才有闲工夫注意到对面角落里,那一堆鬈发的脑袋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饥肠辘辘地望着他们吃饼子呢.
    "喏,摩西,彼得,"乔治叫道,一面掰下大块大块的饼子扔给他们."你们也想吃,是不是?克萝大娘,给他们再烙几张吧!"
    于是乔治与汤姆就到壁炉旁边,各自找张舒适的椅子坐下,一方面克萝大娘又烙了一大堆饼,把小娃娃抱在怀里,自己边吃边喂她;另外给了摩西和彼得些饼子;他们似乎喜欢一面吃,一面在桌子下面打滚,或是彼此呵痒,不时还扯扯小娃娃的脚趾头.
    "哎,滚开点,好不好?"他们的母亲说;孩子们在桌子底下闹得太厉害时,她偶尔心不在焉地往下面虚晃一脚."家里有白种客人的时候,你们放规矩点,行不行?别闹了,好不好?你们可得留点神儿,不然的话,乔治少爷走了,我可得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这个可怕的警告究竟意味着什么,实在很难说;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由于它的含义太模糊,好象对那两个小顽童丝毫不起作用似的.
    "天哪!"汤姆大伯说,"他们老是浑身发痒,总不肯老老实实呆着."
    这时,孩子们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满手满脸沾满了糖酱,使劲地亲起小娃娃来.
    "滚你们的蛋!"妈妈一面说,一面推开他们鬈发的脑袋."你们这样亲娃娃,待会儿全得粘成一团,扯都扯不开了.快到井边去洗洗吧!"训了一顿之后,克萝大娘"啪"地一声给了他们一个震耳欲聋的响嘴巴,打得那两个小家伙更加笑个不止,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了.一出大门,他们越发乐得尖声怪叫起来.
    "你见过这种讨厌的小鬼吗?"克萝大娘一面怡然自得地说,一面掏出一块专为临时应急的旧毛巾,从破茶壶里倒了点水在上面,然后擦掉娃娃脸上和手上的糖酱;擦得娃娃满脸发光之后,就把她搁在汤姆怀里,自己赶紧去收拾桌子.那婴儿一会儿揪汤姆的鼻子,一会儿抓他的脸,一会儿又用胖小手玩弄汤姆的头发;她最喜欢的似乎还是最后这种游戏.
    "你看这小家伙多乖!"汤姆一面说,一面把她放得远一点,好看看她的全貌.接着,他站起身来,把娃娃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驮着她一蹦一蹦地跳起舞来.乔治少爷则在一旁用手绢逗她.这时摩西和彼得也都回来了,在她背后狗熊似地吼叫着,后来克萝大娘直说吵得"她的脑袋都快掉下来了".据她自己说,这种"外科手术"在她家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她的话丝毫也没有把他们的喧嚣声平息下去.他们嚷啊,跳啊,翻筋斗啊,直闹得自己精疲力竭,才慢慢安静下来.
    "好啦,闹完了吧!"克萝大娘说,一面把一张粗糙的小四轮床(四轮床,一种有四个轮子的矮床,可以推到大床底下;一般是为仆人和孩子而设的.)从大床底下拉了出来;"来,摩西,彼得,上床吧;我们快要聚会了."
    "嗯,妈,我们不想睡,我们要看看祷告会......祷告会好玩极了,我们喜欢祷告会."
    "得了,克萝大娘,把小床推进去,让他们呆着吧!"乔治果断地说,一面给四轮床推了一把.
    克萝大娘看见有人说情,乐得把四轮床推进去,嘴里说,"好吧,也许祷告会对他们有点益处的."
    屋里的人立刻开了个全体会议,商量着布置会堂和安排座位的事.
    "椅子怎么办呢?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克萝大娘说.一个礼拜一次的祷告会一向都是在汤姆大伯家举行,椅子也向来就不够,所以这次也总会有办法可想的.
    "上礼拜彼得老大爷唱诗时把那把最破的椅子的两条腿都给唱断了,"摩西提醒道.
    "去你的吧!我看准是你们给拆掉的;一定是你们捣的鬼,"克萝大娘说.
    "喏,这样靠墙放,还能站得住,"摩西说.
    "可决不能让彼得大爷坐,因为他唱起诗来老挪动椅子.那天晚上他差不多把椅子从屋子这头,挪到那头去了,"彼得说.
    "嗳呀!就让他坐这把椅子吧,"摩西说."他一坐下就会唱的,'来吧!圣徒和罪人,细听我来讲,,接着,就会扑通一下摔下去的."......摩西一面说,一面把那场想象中的灾祸表演给大家看,先是用鼻音惟妙惟肖地模仿彼得老头子的腔调,随后便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
    "得啦,规矩点,行不行?"克萝大娘说."你怎么不害臊呢?"
    乔治少爷却随着那小淘气一起哄笑起来,并且口口声声说摩西真是个"怪物",因而克萝大娘的告诫也似乎失去了效用.
    "我看,老头子,"克萝大娘说,"你还是把那两只木桶搬进来吧."
    "妈妈的木桶就跟乔治少爷在圣书里念到的那个寡妇的坛子(见《旧约圣经.列王纪上》,第十七章:"上帝降灾于基列地方,嘱咐先知以利亚往撒拉法去避灾,并吩咐那里一个寡妇供养他,寡妇坛内只有一把面,瓶里只有一点油,但吃了许多日子,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真有灵验,"摩西轻轻对彼得说.
    "上礼拜有一个木桶中间凹下去了,"彼得说,"大家正唱着诗,一下子全都陷了下去;那回可不灵了吧?"
    摩西和彼得在一旁窃窃私议的当儿,汤姆大伯已经把那两只木桶滚进来,两边塞上石头,把木桶稳住了;然后在两只木桶上面,架上一块木板.另外又把几个木盆和水桶倒过来;把那几把摇摇欲坠的破椅子收拾了一下,这才算布置就绪.
    "乔治少爷念《圣经》念得美极了!我知道他一定愿意留在这里给我们念的,"克萝大娘说;"这样好象更有趣一些."
    乔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凡是能出风头的事,孩子们总是乐意干的.
    不多一会儿,屋子里便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会众,有八十高龄.白发苍苍的长者,也有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人们谈论着一些毫无恶意的新闻,诸如莎丽老大娘那块新红头巾是哪儿来的啊;莉西的主母准备等她那件罗纱衣裳做好之后,就把她那件点子花的细布连衣裙给莉西啊;谢尔贝老爷想另外买一匹栗色马驹,一定又会给地方上增添一匹好马了,等等.有几个会众是邻近白人家里的仆人,得到许可前来参加祷告会,并且带来了许多精彩新闻,都是主人家里和庄园上人们说的话和做的事.大家随心所欲地传递着这些小新闻,跟上流社会中的情况毫无差别.
    不多一会儿,人人喜爱的唱诗开始了.人们唱着一些热情奔放.精神振奋的圣诗,尽管不少人带有鼻音,但即使这个缺点也不能使他们天赋的好嗓子为之逊色.歌词有的是邻近教堂里流行的.脍炙人口的赞美诗,有的则是从野外布道会上学来的,更为热烈,含义则更加模糊.
    有一支圣歌唱得十分热烈而有力,它的副歌是这样的.
   
    战死在疆场,
    战死在疆场,
    灵魂享荣光.
    另外一支他们特别爱唱的圣歌,里面老重复着这样几句话:
    哦,我将归天去......君可愿与我结伴行?
    君不见天使在召唤,催我快启程?
    君不见那永恒世界黄金城?
   
    另外还有好几首圣歌,里面不断提到"约旦河岸"."迦南战场"和"新耶路撒冷"(约旦河,在基督教圣地巴勒斯坦;迦南,巴勒斯坦西部地名;耶路撒冷,巴勒斯坦首府;此处三者均指天国而言.);因为黑人生性热情奔放.想象丰富,总是喜爱生动如画的赞美诗和词句;他们唱诗时,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则欢天喜地地击掌握手,仿佛他们已经完全登上了约旦河彼岸.
    接着有几个人讲道.作见证,他们的话语间或和歌声混成一片.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早已干不了活了,但大家对她都很尊敬,把她当作一本记载往事的史册那样看待.当下她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道:
    "好啊!孩子们!好啊,我能再一次和你们见面,听到你们的歌声,真是高兴极了.因为不知道哪一天,我就会归天去;不过,孩子们,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已经收拾好包裹,戴好帽子,只等马车来接我回去;有的时候,我夜里好象听见咕噜咕噜的车轮声,我随时都在等待着;你们也准备准备吧.我告诉你们,孩子们,"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杖重重地敲着地板,"天国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孩子们,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你们不知道......天国美极了."说罢,那老人坐了下来,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时会众齐声唱道:
   
    哦,迦南,光明的迦南,
    我将启程前往迦南!
    乔治少爷应邀念了《启示录》(《启示录》,《新约圣经》的最后一书.)的最后几章,中间不时有人赞美道:"真了不起!""你听他念的!""真想不到!""果真有那一天吗?"
    乔治是个聪明孩子,从母亲那里受到良好的宗教教育.他看见听众对他大为赞赏,就不时插入一些自己的解说;乔治念《圣经》时态度严肃,因此年轻人对他都非常羡慕,老年人都为他祈祷祝福;大家一致认为:就是"一个牧师也不见得讲解得有他那么好";都说,"这孩子真了不起!"
    汤姆大伯是左近一带掌管宗教事务的长者.他生性重视灵性修养,加以胸襟宽广,道德高尚,远非他的同类可与比拟;因此附近的黑人都把他当作他们的牧师那样敬重他.他讲道时措词简洁.恳切而诚挚,就是对那些比他受过更好教育的人,也会大有裨益的.可是他特别擅长的还是祈祷.他的祷告淳朴感人,单纯诚恳,真是无与伦比;而且由于他经常引用《圣经》的语言,内容就更为丰富.《圣经》的语言仿佛渗透了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生命之中,因而随时可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诚如一个虔诚的老黑人所说,"他祷告起来,直上天庭."他的祈祷往往激起会众虔敬的感情,因而常有被四面八方响起的应答声(礼拜堂中牧师作祈祷时,会众往往根据祈祷文对答响应.)淹没的危险.
    这场戏在汤姆大伯的木屋里演出的同时,东家的客厅里演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场戏.
    那黑奴贩子和谢尔贝先生一起坐在前面说过的那间客厅里,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张单据.
    谢尔贝先生正在点几卷钞票;点完之后,就推过去给海利,海利又照样点了一遍.
    "一点也不错,"黑奴贩子说."现在,请在这些契纸上签字吧."
    谢尔贝先生急匆匆地接过卖契,签了字,就象要赶快结束一桩不愉快的事似的;然后把契纸和钞票一起推给海利.海利当即从一只破旧的小提箱里取出一张羊皮借据,瞟了一眼之后,把它交给谢尔贝先生.谢尔贝先生怀着抑制住的急切神情,把借据接了过去.
    "好啦,完事啦!"黑奴贩子一面说,一面起身.
    "海利,"谢尔贝先生说,"我希望你不要失信,你对我保证过:不弄清买主的来历,你决不把汤姆卖给他."
    "可是,你不是已经那样做了吗?"黑奴贩子说.
    "你明明知道我是出于迫不得已,"谢尔贝先生倨傲地答道.
    "不错,可是我也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啊,"黑奴贩子说."不过,我一定尽量给汤姆找个好差使就是了.我决不会亏待他的,这点你可以完全放心.我向来不是个狠心的人."
    尽管海利前次已经阐明过他的人道主义原则,谢尔贝先生还是对这些话不太放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什么指望;因此,只得让那黑奴贩子默默无言地离去,自己一个人吸起雪茄烟来.
   
    $$$$第五章  描写黑奴易主时的感情
    谢尔贝夫妇回到卧房,准备就寝.他躺在一把大靠椅上,正在拆阅下午收到的几封信.他太太则站在镜子前面,正在把伊丽莎替她编织的复杂的发髻梳伸;因为她适才发现伊丽莎脸色苍白,双目深陷,已打发她先去安息,不必再侍候她了.她在梳头之际,不由想起早晨和伊丽莎的谈话,便转过脸去漫不经心地问她丈夫道:
    "我说,亚瑟,你今天拽到家里来吃饭的那个没有教养的家伙是谁啊?"
    "他叫海利,"谢尔贝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很不自在地转动了一下,两眼还是牢牢地盯在信上.
    "海利!他是什么人呀?他到这里干什么?"
    "呵,他是个做买卖的,上次我在纳捷斯的时候和他做过一笔生意,"谢尔贝答道.
    "单凭这么一点交往,他怎么就随随便便到人家家里来做客,还在人家家里吃饭呢?"
    "唔,是我请他来的;我跟他有些账目要结算,"谢尔贝答道.
    "他是个黑奴贩子吗?"谢尔贝太太问道,这时她发现丈夫的态度有点尴尬.
    "哎,亲爱的,你怎么会想到那上头去呢?"谢尔贝抬头问道.
    "没有什么......只是吃完晚饭后,伊丽莎走进屋来,愁容满面.哭哭啼啼地跟我说,你在跟一个黑奴贩子谈话,她听见那个人出价想买她的孩子......那小傻瓜多好笑啊!"
    "呵,是吗?"谢尔贝先生说;接着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信.他装得专心致志的样子,却没有留意信纸都拿倒了.
    "事情总得说出来,"他暗自思忖道;"晚说还不如早说的好."
    "我对伊丽莎说,"谢尔贝太太一面说,一面继续刷她的头发,"她担这份心实在太傻了,我说你是从来不跟那班人打交道的.我当然知道,家里的仆人你是一个都不打算卖的,更不用说卖给这么一个家伙了."
    "是呵,爱密丽,"她丈夫说,"我一向是这样想,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问题是我的买卖亏了本,没有其它办法可想啊.我看恐怕非卖掉几个仆人不可了."
    "卖给那个家伙吗?那绝对不行!谢尔贝先生,你这话当真吗?"
    "很抱歉,"谢尔贝先生答道,"我已经答应把汤姆卖给他了."
    "什么!我们的汤姆?......那善良.忠实的汤姆吗?......他忠心耿耿地侍候了你一辈子啊!哎,谢尔贝先生......你还答应过给他自由呢......我们俩对他说过都有一百遍了.嗳,现在我什么都能相信了......就连你会卖掉可怜的伊丽莎的独生子小哈利我都能相信,"谢尔贝太太又伤心又愤慨地说.
    "好吧,反正一切你都会知道的,事情正是如此,我答应把汤姆和哈利一起卖给他.我真不懂,为什么人家天天在做的事,我一做你就对我大发雷霆,仿佛我是个恶鬼似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两个呢?"谢尔贝太太问道,"即使非卖不可,庄园上这么些黑人,为什么一定要卖他们呢?"
    "因为他们可以比别人多卖点钱,原因就在这儿.如果你要这样说,我可以另外挑选一个.那家伙肯出高价买伊丽莎,你是否愿意呢?"谢尔贝先生问道.
    "这个坏家伙!"谢尔贝太太咬牙切齿地骂道.
    "就是啊,我怎么也不肯依他......我不肯卖是为了怕你伤心,所以我多少还有几分功劳吧."
    "亲爱的,"谢尔贝太太镇定下来之后说,"请原谅我,我太急躁了.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件事,所以感到十分意外;......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允许我为这两个苦命人求个情吧.汤姆虽然皮肤是黑的,却是一个品性高尚而忠实的仆人.谢尔贝先生,我深信:碰到危急关头时,他一定会不惜为你牺牲性命的."
    "这点我相信......我明白......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用度上紧缩一点呢?我宁愿自己刻苦一点.嗳!谢尔贝先生,这些年来,我一直煞费苦心地想对这些纯朴.孤苦无助的黑人尽到一个基督徒应尽的责任.我一直爱护他们.教导他们.照应他们,了解他们点点滴滴的痛苦与快乐;而现在,我们如果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私利,就把汤姆这样一个忠实.可靠.心地善良的仆人卖掉,顷刻之间就夺去我们平日里教他珍惜的一切,我以后在他们面前怎么还抬得起头来呢?我曾经教导过他们要懂得天伦之间.父母.子女和夫妻之间的职责;现在我怎么能忍受向他们公开宣布:我们完全不把天伦.骨肉之间的职责当一回事,尽管它比金钱神圣得多呢?我对伊丽莎谈到过她的孩子......谈到过她作一个基督徒母亲,对孩子应尽的责任,要她爱护他,为他祈祷,以基督教的方式培养他;而现在,要是只为节省几个钱,你就夺去她的孩子,把他的灵魂和肉体一起卖给一个目无神明.道德败坏的人,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跟她说过,一个人的灵魂比全世界所有的金钱还要贵重;她如果看见我们反过来卖掉她的孩子,她怎么还会相信我的话呢?恐怕一卖给人家,他的肉体和灵魂就全得毁了!"
    "爱密丽,你为这件事这样伤心,我很难过,实在很难过,"谢尔贝先生说."虽然我不敢说我的感情完全和你一样,但我还是十分尊重你的感情的;不过,我现在认真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实在是束手无策.爱密丽,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卖他们两个,要么卖掉全部家业;不卖他们,就得卖所有的人.我有一张抵押借据落在海利手里,不立刻还清这笔债,就得倾家荡产.我搜搜刮刮,东挪西借,就差没有向人家磕头了......但还得把这两个人的身价加进去才偿得清差额,因此我不得不忍痛牺牲他们.海利看中了那孩子,他坚持要这样了结这件事.我的命运掌握在他手心之中,不得不依从他.如果卖掉他们,你伤心成这个样子,难道把所有的人都卖掉还会使你更好受些吗?"
    谢尔贝太太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最后,她转过脸去以手掩面,朝着梳妆台悲叹了一声.
    "奴隶制是世界上最恶毒.最不吉祥的东西;这就是上帝给它降的灾难!......既是奴隶的灾难,也是奴隶主的灾难!我真傻,满以为自己有本事改变这个万恶的制度呢!在我们这种法律底下蓄养奴隶,是一种罪过.我一向有这种看法......我从小就有这种看法;......皈依基督教之后,这种看法就更强烈了;可是,我总以为我可以美化它......我总以为用仁爱.关怀和教育,我可以使我家的黑奴日子过得比自由人还强......我太傻了!"
    "哎!太太,你简直快要变成一个废奴派了."
    "废奴派!如果他们对奴隶制了解得有我这么多,他们有得可讲呢!我们可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们;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赞成奴隶制......一向就不愿意蓄养奴隶的."
    "嗯,在这个问题上,你的见解跟许多虔诚而有智慧的人士却有所不同,"谢尔贝先生说."你记得有一个礼拜天B牧师讲的道吗?"
    "我不愿听他讲的这种道;我希望B牧师永远不会再到我们教堂里来讲道.牧师们对于罪恶恐怕也是无能为力......也跟我们一样拿它没法治......可是他竟然还替它辩护!......我的良心完全接受不了,你不是也对那次讲道不以为然吗?"
    "嗯!"谢尔贝答道."我看牧师们有时比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还要过分呢.我们不敢说的,他们倒敢.我们凡夫俗子对好些事不敢明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很多不对头的事,只得慢慢习以为常;万万没有想到妇人家和牧师们却说得那么露骨,在谦虚和道德等问题上,他们走得比我们还远呢,这是事实.现在,亲爱的,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吧,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而我也已经想尽了办法."
    "唔,唔!"谢尔贝太太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伸手去掏她的金表......"我连一件值钱的首饰也没有."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你看这只表能管点事不?......买的时候很贵.只要能搭救伊丽莎的孩子,我愿意牺牲一切."
    "爱密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谢尔贝先生说."这事使你念念不忘,我的确很难过;但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爱密丽,问题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卖契已经签了字,现在在海利手中;这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那家伙满可以叫我们倾家荡产的,现在我们总算摆脱了他的钳制了.如果你象我这样了解那家伙的为人,你一定会觉得我们这次真是死里逃生啊."
    "他竟有这么狠毒?"
    "唔,不一定是个狠毒的人,但是非常粗卤,......只晓得做买卖,赚钱;......精明果断,跟阎王一样不讲情面,只要赚头好,连自己的亲娘都会卖掉......其实不见得对那老婆子有什么恶意."
    "这个坏家伙现在竟成了忠实.善良的汤姆和伊丽莎的孩子的主人,是吗?"
    "唉,亲爱的,老实说,我也很难受;我实在不愿意再去想这件事了.海利逼得很紧,明天就要来取货.我明天打算一清早就骑马出门去,说实在话,我不能见汤姆;你最好也坐车到哪儿去走走,把伊丽莎也带走.趁她不在家,把事情办完了就算了."
    "不,不,"谢尔贝太太答道;"我决不愿在这桩惨无人道的买卖里作同谋或帮凶.我必须在他落难的关头去看看可怜的老汤姆.愿上帝保佑他.至少他们会知道,他们的主母是同情他们,跟他们息息相关的.至于伊丽莎,我简直不敢去想这件事.愿上帝饶恕我们!我们到底作了什么孽,叫环境逼得这样走投无路呢!"
    谢尔贝夫妇万万没有料到,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和他们的卧房毗连的是一间通往外面过道的大套间,谢尔贝太太打发伊丽莎去睡觉的时候,伊丽莎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了这个套间;于是,她就隐藏在那里面,把耳朵紧贴着门缝,谈话的内容听得一字不漏.
    人声消逝之后,她才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离开套间.她两颊苍白,全身发抖,面容严峻,双唇紧闭,跟平日那个温柔.羞涩的伊丽莎真是判若两人.她小心翼翼地出了套间的门,在主母房门口停留了一下,举起双手,默默地祷告.然后转身轻轻溜回自己的卧房.这是一间安静而整洁的屋子,跟主母的卧房都在楼下.这边有一扇爽朗向阳的窗子,平日她老爱坐在窗前一面唱歌,一面做针线活;那儿也有一个小书柜,里面摆满了书籍和几样精致的小玩艺儿,都是圣诞节得来的礼物;她简单的衣着都在壁橱里和衣柜里放着......总而言之,这就是她的家;而且一般说来,还算是个幸福的家.床上躺着她在睡梦中的孩子,长长的鬈发,蓬乱地覆在那张天真的小脸上,红红的嘴唇微微张着,两只胖胖的小手搁在被窝外面,脸蛋上挂着一丝明朗的微笑.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东西!"伊丽莎说;"他们把你卖了,可是妈妈一定要搭救你!"
    没有一点眼泪滴落在孩子的枕头上;一个人在这危急的关头,已经无泪可流.内心只是滴着血,默默无声地.一滴一滴地滴着血.伊丽莎拿起纸笔,匆匆写道:
    太太啊!亲爱的太太!请你万勿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请你千万不要怨恨我.今天晚上你和老爷谈的话,我全都听见了......我必须搭救我的孩子,你一定不会责怪我吧!愿上帝保佑你,赐福给你这个好心人.
   
    伊丽莎急忙折好信,写好信封,然后走到衣橱边,替孩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裹,用手帕牢牢系在腰间;慈母的心真是无微不至,即使在这种危急关头,还惦记着在小包裹里放上一两样孩子最心爱的玩具,并且另外留出一只花花绿绿的八哥,以便在必须叫醒他的时候逗他玩.要唤醒那酣睡中的孩子实在有点费劲;不过叫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坐了起来,玩弄着八哥;同时他母亲连忙戴上帽子,披上头巾.
    "妈妈,上哪儿去啊?"当他母亲拿着他的小外衣和小帽子走到床边时,哈利问道.
    他母亲走过去,非常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时,他立刻就猜到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情.
    "轻点,哈利,"她说,"别大声说话,人家会听见的.有一个坏蛋要来把小哈利从妈妈怀里抢走,在黑夜里把你带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可是妈妈决不让他这样做......妈妈给小宝贝戴上帽子,穿好衣裳,带你逃走.这样,那恶人就捉不到你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经把孩子简单的行装穿戴完毕.然后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叮嘱他千万不要作声.她打开面向前门廊子的门,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那天夜晚繁星满天,寒气袭人;母亲用头巾把孩子裹得严严的;孩子模模糊糊意识到一种恐怖气氛,因而一声不响,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
    廊子的尽头躺着一只高大的纽芬兰种狗,名唤布鲁诺.伊丽莎一过去,它就站起身来,轻轻吠了一声.那只狗从小就是她心爱的游伴,所以当她低声叫它的名字时,它就摇摇尾巴,准备跟她走;而那简单的狗脑袋里,却显然弄不明白她何以如此不检点,深更半夜还要外出.它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一行动似乎有点不正常.不谨慎,因而感到进退为难;因为伊丽莎悄悄向前奔走时,它不时停下来,时而怅惘地望望她,时而望望大宅子;最后仿佛想通了,才又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不多一会儿他们来到汤姆大伯茅屋的窗子前.伊丽莎站住了脚,在玻璃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由于唱诗的缘故,汤姆大伯家的祷告会拖得很晚才散.后来汤姆大伯自己也兴致勃勃地独唱了几首很长的赞美诗.结果弄到十二点多钟,他和他的贤内助都还没有安息呢.
    "天哪!那是谁啊?"克萝大娘猛不防地叫道,一面连忙掀起窗帘.
    "啊呀!那不是丽茜(丽茜,伊丽莎,都是"伊丽莎白"的爱称.)吗?老头子,披上衣服吧,快点!......还有老布鲁诺在那儿到处乱抓呢.怎么回事啊?我去开门去."
    她一面说,一面飞快地把门打开.汤姆大伯仓卒间早已点起牛油蜡烛,烛光立刻映射到那逃亡者憔悴的面孔和慌张的眼睛上.
    "上帝保佑你!......丽茜,你的脸色真叫人害怕!是不是病了?要不就是出了什么乱子?"
    "汤姆大伯,克萝大娘,我要逃走了,带我的孩子逃命去.老爷把他卖了!"
    "把他卖了?"夫妇俩举起双手惊呼道.
    "是的,把他卖了!"伊丽莎坚定地说;"我今天晚上走进套间里,听见老爷跟太太说,他把我家哈利和你,汤姆大伯,一起卖给一个黑奴贩子了;老爷说今天早晨他准备骑马出门去,那家伙今天就会来要人!"
    伊丽莎说这番话时,汤姆一直举着双手,眼睛睁得老大,站在那里象在梦里一样.当他慢慢明白过来时,与其说是坐在.还不如说是倒在他的旧椅子上,脑袋一直垂到膝盖上面.
    "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吧!"克萝大娘喊道."难道真有这种事!他有什么差错,老爷要把他卖掉啊?"
    "他什么差错也没有......不是为了这个.老爷不愿意卖人;太太呢!......她一向心肠好.......我听见她替我们求情央告,可是老爷说没有办法;他欠这个人的债,不得不听人家摆布;他如果不还清这笔债,就得把整个庄园和所有的人都卖光,离开这里.是的,我听见他说,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卖掉这两个人,就得把一切都卖光,那家伙逼得很紧.老爷说他很难过,太太呢,啊呀!......你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象她这样的基督徒,这样的天使心肠,真是世上少有.我这样离开她实在是罪过;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她自己说过,一个人的灵魂比整个世界都宝贵;这个孩子有个灵魂,要是我让人家把他买去,谁知道他会落个什么下场呢?这样做肯定是对的;即使不对,我也不得不这样做,只有求上帝饶恕我了."
    "啊呀,老头子啊!"克萝大娘说,"你为什么不也逃走呢?难道要等人家把你卖到南方去吗?那地方不是把黑人累死,便是把他们活活饿死,我是宁死也不到那种地方去的!现在还来得及啊!......赶快跟丽茜一起走吧!......你不是有一张可以自由走动的通行证吗?快点动手准备吧!......我来给你收拾东西."
    汤姆慢慢抬起头来,凄楚而镇静地向周围望了一眼说道:
    "不.不......我不走,让伊丽莎走吧!......这是她的权利!我决不会说半个不字......要她留在这里是不近人情的;可是你已经听见了她的话!要是不卖我,就得卖掉庄园上所有的人,老爷就得倾家荡产;那么,就卖我吧!我相信别人受得了的,我也能受得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同时,他那宽阔而结实的胸脯突然激烈地抽搐了一下,象是呜咽,又象是叹息."老爷一向觉得我靠得住,我绝对不能使他失望.我在老爷面前从来没有失过信,也从来没有利用通行证做过什么欺骗老爷的事,而且永远也不会这样做.要是让老爷倾家荡产,卖尽当光,还不如把我一个人卖掉的好.克萝,这事不能怪老爷;而且,他以后会照应你和可怜的......"
    说到这里,汤姆转过头去向那张挤满了鬈发的小脑袋的四轮床望了一眼,不禁悲痛欲绝.他靠在椅子背上,两只粗大的手掩着脸,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剧烈地呜咽着,以致椅子都为之震动起来.豆大的泪珠儿从他的手指缝里滴落到地板上.这种眼泪啊,先生,就是你在死去头胎儿子.扶棺痛哭时的那种眼泪啊!这种眼泪啊,太太,就是当你听着你奄奄一息的婴儿在凄惨地哭号时,你自己洒下来的那种眼泪啊!先生,因为他是人......你也是个人;太太,尽管你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珍珠翡翠,你也不过是个人而已.而且在人生的大灾大难面前,你们所感到的悲痛,也是完全一样的啊!
    "唉,"伊丽莎站在门口说,"我今天下午还见到我丈夫,那时还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他们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他今天和我说,他打算逃走.请你们尽量想办法替我捎个信给他,告诉他我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要走;并且告诉他,我要想办法逃到加拿大去.请你们一定转达我的爱情,对他说,如果我从此永远见不到他的话......"说到这里,她转过脸去,背向他们站了半晌,然后用嘶哑的声音接下去说,"告诉他要尽量做个好人,将来到天国相会吧!把布鲁诺唤进来吧,"伊丽莎又说,"把它关在屋里,可怜的畜生!决不能让它跟着我."
    接着,彼此又叮咛了一番,洒了几把眼泪,简短地告别和祝福之后,她便紧紧抱着她那又诧异.又惊惶的孩子,悄悄地走了.   
   
    $$$$第六章  发觉
    谢尔贝夫妇当晚一直谈到深夜,上床后又未能立即入睡;因此,第二天早晨起得比平日迟了些.
    "伊丽莎怎么还不来呢?"谢尔贝太太说.她已经拉了好几次铃,却不见任何动静.
    谢尔贝先生正站在穿衣镜前面磨剃刀;这时房门开了,一个黑孩子端着剃胡子的热水走进屋来.
    "安第!"谢尔贝太太说,"到伊丽莎房门前去跟她说,我已经拉了三次铃了.可怜的姑娘!"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安第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吓得两眼瞪得老大.
    "天哪!太太,丽茜屋子里的抽屉全都敞开着,东西扔得乱七八糟;我看她准是逃走了!"
    谢尔贝夫妇这时恍然大悟过来.他大声说:
    "这么说,她是起了疑心,所以逃走了."
    "谢天谢地,"谢尔贝太太说,"我看恐怕是的."
    "太太,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啊!万一真是这样,我可真为难哪.海利明知我不愿意卖这个孩子,他会疑心是我纵容她逃走的.这可有碍我的名誉啊!"说罢,谢尔贝先生就急忙走出去了.
    接着,奔跑声.惊呼声.门开户闭声不绝于耳,肤色深浅不一的黑面孔,不断在各处闪现,这样忙乱了有一刻钟之久.只有一个人本来对这件事可以提供一点线索,那就是主厨克萝大娘,但她却守口如瓶.一层浓厚的阴影笼罩着她那张一向很明朗的面孔.她默默无言地做着早餐用的饼干,仿佛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周围这一切骚乱.
    过了一会儿,十几个淘气的小鬼象一群乌鸦似的盘踞在前门廊子的栏杆上,人人都想抢先把这个倒霉的消息告诉那位陌生的客人.
    "他准会气得什么似的,"安第说.
    "他不破口大骂才怪呢!"小黑炭杰克说.
    "可不是吗,他可爱骂人啦!"鬈发的曼蒂说."昨天吃饭的时候,我就听见他骂来着.这事儿我都听见了,因为我钻在太太放那大罐的那间小屋子里,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说罢,曼蒂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气,得意扬扬地踱来踱去;其实她跟一只小黑猫一样,根本不懂她听见的话是什么意思;并且她还忘了告诉大家,虽然在上述时间内,她的确是躲在那些大罐中间,却一直在那里睡大觉呢.
    最后,当海利脚登带马扎子的马靴出现时,前门廊子上那群小顽童,都争先恐后地向他报告这个坏消息.不出他们所料,海利果然破口大骂,骂得又流利.又热呼.在前门廊子两边夹道欢迎他的那些小把戏们听了不由心花怒放,一面左躲右闪地避开海利的马鞭.接着,一声呼啸,全都栽倒在廊子前面枯萎的草坪上,一个个五岳朝天,叠成一堆,嘻嘻哈哈地笑个没有完,嘴里还拚命叫嚷着.
    "这帮小鬼,可别落在我手里!"海利咬牙切齿地嘟哝道.
    "可你就是抓不住他们啊!"安第等海利渐渐走远,听不见他说话的时候,便趾高气扬地作了个手势说,并且还在那倒霉的黑奴贩子背后做了一连串难以描绘的鬼脸.
    "我说,谢尔贝,这可太不成话了!"海利闯进客厅,劈头就说,"看样子是那婆娘带着孩子逃跑了."
    "海利先生,谢尔贝太太在这儿,"谢尔贝先生说.
    "对不起,太太!"海利略略欠身道,但依旧满脸怒容."可是,我还得再说一遍,这事太不象话了.这消息确实吗,先生?"
    "先生,"谢尔贝先生说,"如果你要跟我打交道,就必须遵守一点上流社会的礼节.安第,把海利先生的帽子和马鞭接过去.请坐,先生.不错,先生,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要么是那年轻女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要么就是有人对她走漏了风声.总之,这件事惊动了她,因此她便带着孩子连夜逃走了."
    "说实在话,我本来指望你会公公道道做这笔生意的,"海利说.
    "什么,先生!"谢尔贝先生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海利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要是怀疑我的信用,我对他可只有一种答复."
    那黑奴贩子听了这话,不免有点畏怯,因此略略压低了嗓门说,"人家公平交易地做了这笔生意,结果却上了这么个大当,实在有点受不了."
    "海利先生,"谢尔贝先生说,"我要不是觉得你这样怨气冲天还情有可原的话,你今天早晨这样鲁莽无礼地闯进我的客厅来,我是决不能容忍的.由于事关脸面,我必须向你说明这一点:我决不允许你对我指桑骂槐,好象我跟她串通一气,故意做这种欺骗人的事.尽管如此,我觉得有责任尽力帮你的忙.我的马匹和仆人都可以供你使用,去追回你的人来.总而言之,海利,"他一变刚才那种严峻而冷冰冰的口吻,象平常那样随和而坦率地说,"你最好还是心平气和一点,先吃点早饭,然后再来想办法."
    这时谢尔贝太太起身说,她另有约会,不能在家里吃早饭,委派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第一代混血女仆代为照料两位先生的咖啡之后,就出去了.
    "嫂夫人对小弟好象一点也不喜欢,"海利勉强装出亲热的样子说.
    "我听不惯人家这样随便谈论我的妻子,"谢尔贝先生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我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嘛,"海利勉强装出一副笑容道.
    "有些玩笑令人听了不大痛快,"谢尔贝道.
    "见他妈的鬼!我在契纸上一签了字,他就这么放肆起来了!"海利喃喃自语道,"打昨天起,他就神气起来了!"
    朝廷上任何一位首相的下野也比不上汤姆遭到厄运的消息在庄园上的黑人中引起的波动那么广泛.到处可以听到人们在纷纷议论;大宅子和庄园上的生活都为之停了摆,大家都在推测着这件事的后果.伊丽莎的出走(这是庄园上空前未有的事),也是轰动一时的重大事件.
    黑山姆(由于他比庄园上所有黑种子孙还要黑二分,因而得名)正从各个方面及其发展方向深刻地寻思着这件事.他的看法全面而有远见,并且密切结合自己个人的利益,即使在华盛顿的任何具有爱国精神的白种人,也要自叹弗如的.
    "世界上不会有对人人都不利的坏事,没有错,"山姆自作聪明地说,同时把裤子往上提一提.他的背带掉了一个扣子,他就巧妙地用一枚钉子来代替,并且对自己这个具有机械天才的办法感到颇为得意.
    "可不是吗,世界上没有对人人都不利的坏事,"他重复道."现在,汤姆下台了......当然就得有一个黑人上去补他的缺;我这个黑人为什么就不行呢?......就是这个主意.汤姆骑着马到处,靴子擦得亮亮的,口袋里带着通行证,一副神气活现的派头......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呢?我说,为什么山姆就不行呢?......我真不明白."
    "嗨,山姆......喂,山姆!老爷要你把比尔和杰利找回来,"安第打断了山姆的独白说.
    "嘿!出了什么事啊,小家伙?"
    "你还不知道吗?丽茜带着孩子开小差了."
    "你简直是有眼不识泰山!"山姆以极端傲慢的口吻说."我比你知道得早得多呢.别把我当傻瓜啦!"
    "好吧,不管怎么说,老爷要你把比尔和杰利马上套好,我们还得跟海利老爷去追丽茜呢."
    "太好了!真是时来运到!"山姆说."现在可得请山姆出马啦!这种事非山姆不可,看我抓得住她不;我得显点本事给老爷看看!"
    "啊!可是,山姆,"安第说,"你还是多考虑一下的好,因为太太可不愿意我们抓住她呢!"
    "噢!"山姆两眼睁得老大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我今天早晨给老爷送剃胡子水时,亲耳听见太太说的.她打发我去看看丽茜干吗还不去给她梳头;当我告诉她丽茜逃走了的时候,她立刻站起来说,'谢天谢地!,可把老爷气坏啦,他说:'太太,你说些什么傻话啊?,可是,到头来老爷还是得听太太的.他们的脾气,我可摸透了......遇事还是站在太太这边的好,准没有错."
    黑山姆听了这席话,不禁搔了搔鬈发的脑袋.他那脑瓜子里虽然并没有多少深奥的智慧,却蕴藏着大量俗语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观点(这种观点在全世界各民族和各国的政治家中需求很广);因此,他一面停下来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一面又把裤子往上一提......这是他在考虑疑难问题时,经常用来帮助思维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的事真是难以捉摸啊,"他最后说.
    山姆说话时,活象一位哲学家,特别加重"这个"二字,仿佛他在各种不同的世界里都有过丰富的阅历,从而得出了这个明智的结论.
    "我还以为太太一定会叫我们走遍天涯海角去把丽茜找回来呢,"山姆若有所思地说.
    "不错,"安第说;"可是,你这个黑炭,你怎么这么糊涂呢!太太可不愿让这位海利老爷得到丽茜的孩子啊;问题在这里呢!"
    "噢!"山姆说,他那种难以形容的语调,没有亲耳在黑人中听见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详细经过,"安第说,"现在,我看你最好马上就去把马找回来......愈快愈好......我刚才听见太太在找你呢......你已经在这儿鬼混了半天啦!"
    山姆听了这话,才赶快找马.不多一会儿,他又回来了,骑在马上得意扬扬地向大宅子飞跑而来;比尔和杰利还一味跑着呢,他却出其不意地灵活地滚下马鞍,一阵旋风似地把它们拉到马桩旁边.海利骑的是一匹容易受惊的小马,这时吓得畏畏缩缩,乱蹦乱跳,拚命想挣脱桩绳.
    "哈哈!"山姆说;"吓坏了,是不是?"黑脸上流露出好奇和恶作剧的微笑."等我来收拾你吧!"他说.
    院子里有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掬子树,遍地都是三菱形.犀利的小′子.山姆拾了一颗掬子,走到小马身边,又摸又拍的,好象是哄它镇静下来.然后假装整理马鞍,巧妙地把那颗犀利的小′子偷偷塞在马鞍下面.只要在马鞍上面稍加压力,就会立刻刺痛小马敏感的神经,却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
    "喏!"山姆自鸣得意地翻着眼珠子笑道;"收拾好啦!"
    这时,谢尔贝太太在阳台上出现了,招手叫山姆过去.山姆早已拿定主意,要好好向主母献献殷勤,就象圣詹姆士宫(圣詹姆士宫是英国伦敦的王宫.)或是华盛顿那些求官觅爵的人一样.
    "山姆,你干吗耽搁这么半天?我不是吩咐安第来催你快点吗?"
    "我的天哪,太太,"山姆说,"两匹马可不是一下子就抓得住啊;它们一直跑到南边的草坪上去了,天晓得到哪儿去找它们!"
    "山姆,我得跟你说多少回别老说'我的天哪!,'天晓得!,这种话呀.这是罪过的."
    "啊呀,老天爷,我忘记了,太太!以后再也不说了!"
    "哎!山姆,你又说了."
    "是吗?啊呀,天哪!我是说......我不是故意说的."
    "山姆,你可得留点神哪!"
    "您让我喘口气,太太.我再好好从头说起.我一定特别留神."
    "好吧,山姆,你去给海利先生带路,帮帮他的忙.山姆,你可得小心那两匹马啊!上礼拜杰利的腿有点瘸,你是知道的;别骑得太快了."
    谢尔贝太太说到后面这几句话,声音放得很低,但语气却非常郑重.
    "您放心吧,太太!"山姆意味深长地翻着眼珠子说;"天晓得!啊呀!就算我没有说!"他突然屏住了气,做了个惊惶失措的.可笑的手势,把主母惹得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了."是,太太,我一定小心照应这两匹马!"
    "我说,安第,"山姆回到掬子树下的马桩边说,"我看等一会儿那位老爷出来上马的时候,那匹马很可能会把他摔下来.你不知道,安第,有的马就是这种脾气,"山姆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头在安第腰间戳了一下,十分露骨地给了他一个暗示.
    "噢!"安第立即会意地答道.
    "你要知道,安第,太太是想拖延时间......这是任何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来帮她点忙吧.喏,你听着,我们把这些马都解开,让它们从这儿一直往那头树林里跑.这么一来,我看海利老爷一下子就动不了身了."
    安第咧开嘴笑了.
    "明白吗?"山姆说,"明白吗?安第,要是海利老爷的马真的犯了性子,乱蹦乱跳起来,我们就放开自己的马去给他帮忙.对,我们可得帮他的忙啊!"说罢,山姆和安第把头往后一仰,轻轻地.纵情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手舞足蹈.
    正在这当儿,海利从前门廊子上出来了.他刚才喝了几杯上等咖啡,似乎心平气和了些,出来时有说有笑,心情大致已恢复原状.山姆和安第摘了几张残缺不全的棕榈叶(他们一向拿棕榈叶当帽子戴),飞也似地跑回马桩旁边,准备"给老爷帮忙".
    山姆很灵巧,把棕榈叶的边理得平平整整,叶梗四面撒开,一根根笔直向上立着;那种不可一世的自由和大无畏气派,与任何斐济(斐济,太平洋西南国名.)酋长相比,也决不逊色;安第则因帽边已残缺无遗,便敏捷地把帽子的圆顶啪地一下盖在头上,自鸣得意地左顾右盼,仿佛是说,"谁说我没有帽子?"
    "嗨,伙计们,"海利叫道,"利索点,我们得抓紧时间啦!"
    "一点也不错,老爷!"山姆应道.他一只手把缰绳递给海利,一只手扶着马镫,安第则在一旁解开另外那两匹马.
    海利一跨上马鞍,那匹烈性子的小马就突然从地面腾空而起,把它的主人抛出一丈多远,趴在柔软的草地上.山姆拚命叫嚷起来,立即纵身跳过去抓小马的缰绳,不料前面提到的尖利的棕榈叶刺痛了马的眼睛,当然丝毫也不能平息小马狂乱的神经.它猛地把山姆掀翻在地,目中无人地嘶鸣了两三声,后脚使劲往空中一蹴,就朝草坪低处疾驰而去了.这边安第根据默契,松开了比尔和杰利,又使劲呼哨了几声,使它们更快地跟在后面飞跑而去.接着,人们便乱成了一团.山姆和安第边追边嚷......到处是狗吠声......麦克.摩西.曼蒂.芳尼以及庄园上所有的男女孩童也拚命来凑热闹,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追逐和拍手,嘴里嚷个不休.
    海利骑的是匹白马,性子烈,跑得快,在这种热闹场面下,劲头似乎特别大.前面可供它驰骋的是一片差不多有半英里路长的草坪,渐渐向下倾斜,坡下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它先让后面的追兵赶上来,等他们离它近在咫尺时,却突然纵身一跃,大吼一声,俏皮地往林木深处的小径飞驰而去.山姆存心就不打算抓住那匹乌,准备等到适当的时机再说;......可是他在这场追逐中却委实表现得英勇无匹,只要哪匹马稍有被抓住的危险时,山姆的棕榈叶就会在哪里出现,就象狮心王(狮心王,英王理查一世的称号,于一一八九年率领十字军前往巴勒斯坦与土耳其人作战,欲从伊斯兰教徒手中夺回圣地耶路撒冷.)的宝剑,总是闪烁在战斗的最前方或是酣战正烈之处一样.山姆往往向这种地方飞奔而去,嘴里嚷着,"快动手!抓住它!抓着它!"那种声势谁见了都会立刻抱头鼠窜的.
    海利来回奔跑,嘴里骂个不休,急得直跺脚.谢尔贝先生在阳台上大声发号施令,但是徒劳无益.谢尔贝太太站在卧房窗前,时而失声大笑,时而感到惊异......但对这场混乱,心里多少已猜到了几分原委.
    最后,直到十二点钟左右,山姆才骑在杰利背上凯旋而归,身边牵着海利那匹马.那小马浑身是汗,眼睛炯炯有光,鼻孔胀得老大,说明它那股野性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抓住啦!"山姆得意扬扬地喊道."要不是我的话,它们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可是我到底把它们抓住了!"
    "你啊!"海利粗声粗气地埋怨道,"要不是你的话,根本就不会出这场乱子."
    "我的天哪!老爷!"山姆深感委屈地说."可我一直没停地在追啊,直追得满头大汗呢!"
    "得啦!得啦!"海利说,"你这样瞎胡闹,差不多耽误了我三个钟头了.快走吧,别再胡闹啦."
    "咳,老爷!"山姆央求道,"难道你想把我们连人带马都累死吗?你看我们累得都快躺下来了,马也累得浑身是汗;我看,老爷,还是吃完中饭动身吧.你那匹马也该刷一刷啊!你瞧它溅得满身是泥的;杰利的腿又有点瘸.我看太太也一定不肯让我们这样动身的.老天爷保佑你,老爷,我们歇一歇再走吧,准能追得上,丽茜走路一向很慢."
    谢尔贝太太在前门廊子上听见这番话,心中不免暗自好笑;这时,她决定自己出面说几句话.她走上前去对海利的意外损失很客气地表示了关注,并劝他吃了中饭再走,说是厨下立刻就可以开饭.
    于是,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海利勉强向客厅走去;山姆在他背后意味深长地翻滚着眼珠子,一本正经地把马牵到马厩的院子里去了.
    "安第,你瞧见他没有?瞧见他没有?"山姆进了院子,觉得比较安全了,把马拴在桩上之后说."天哪!你看他指手划脚,骂不绝口的,简直象祷告会一样热闹.你以为我没有听见吗?老家伙,骂吧(我自言自语地说);你是想现在要你的马呢,还是想等你自己抓住它呢(我说)?天哪,安第,他那副样子现在好象还在我眼前呢."山姆和安第靠在马厩墙上,笑了个痛快.
    "刚才我把马牵回来的时候,他气得那副样子才叫好看呢.啊呀,他心里恨不得宰了我才痛快呢;可是我却站在那里装出一副低声下气.老老实实的样子."
    "老天爷啊,我看见你啦!"安第说."山姆,你真够老练的!"
    "唔,还可以,"山姆说;"你看见太太站在楼上窗子前面没有?我看见她在那儿直笑呢."
    "是吗?我一心在那儿跑,什么也没有看见,"安第说.
    "我说,安第,"山姆说,一面认真地洗刷起海利的马来."我养成了一种叫做'观颜察色,的习惯.安第,这是一种非常要紧的习惯.我劝你趁现在年纪还轻就开始养成这种习惯.把后腿扶起来,安第.你要知道,安第,一个黑人要是有了这种观颜察色的本领,那就与众不同了.今天早晨我就看出了苗头.太太没有明说出来,我就猜透了她的心事;这就叫做观颜察色啊.安第,我看这就是所谓有头脑.人的头脑生得各有不同,可是锻炼是很重要的."
    "我看今天早晨要不是我帮你'观颜察色,的话,你就不会把苗头看得这样准了."
    "安第,"山姆说,"你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这是没有疑问的.安第,我非常佩服你;采纳你的意见,我并不觉得丢脸.安第,我们不应该瞧不起别人.因为最聪明的人,有时也难免会栽跟斗.好,安第,现在我们上大宅子去吧.我看这回太太会有点好东西给我们吃了,准没错."
   
    $$$$第七章  母亲的奋斗
    伊丽莎离开汤姆大伯的小屋时,那种孤单.凄凉的景象,真是难以想象.
    丈夫的痛苦和危难,孩子的安危,交织在她心头.离开这生平唯一的家,失去她所敬爱的恩主的庇护,加以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所冒的风险......这一切使她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还有,离弃自己所熟悉的环境......自己生长的地方,往日嬉戏其下的树木,以及在欢乐的日子里,和自己年轻的丈夫傍晚经常在其中并肩散步的丛林......这一切现在仿佛都在清澈而寒冷的星光下责备她,问她离开这样一个家园之后,又能投奔何方?
    然而母爱比一切都炽烈,在这大难临头之际,骤然爆发到了狂热的地步.孩子原不算小了,满可以跟她一起走路;在无关紧要的情况下,她本来会牵着他走的;可是现在,一想到把孩子从怀里放下来,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因此,她匆匆向前赶路时,不由得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双手都微微有点战栗.
    她听见自己的脚踩在冻结的地面上吱吱响,不禁打了个寒战.遇到风吹草动,浮影飘忽,她就吓得脸无人色,立刻加紧脚步赶路.她暗自诧异何以忽然之间自己力气这么大,因为她觉得怀中的孩子简直轻如鸿毛;而且每受一次虚惊,那股鼓舞她前进的神奇的力量便与之俱增.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则不时向上苍发出祈祷说,......"上帝啊,帮助我!上帝啊,救救我吧!"
    母亲啊,如果是你的哈利,或是你的威利,明天早晨就要被一个凶恶的人贩子夺去......如果你亲眼看见过那个人,亲耳听见卖契已经签了字,掌握在他手里,而你只有午夜到黎明前的几个时辰可以带他逃命的话,你会走得多快呢?你怀里抱着的小宝贝......他那昏昏欲睡的小脑袋靠在你肩膀上......满怀信心地用娇嫩的小手紧紧搂着你的脖子......你在那短短的几个时辰内能走多少英里路呢?
    孩子睡着了.起先,由于好奇和惊讶,他一直醒着.但是后来他一出声,甚至呼吸得稍微重一点,他母亲就连忙制止他;而且再三叮咛他说,只要他不作声,她就一定救得了他.所以他只好一声不响地搂住她的脖子,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在打瞌睡的时候,才问了一声:
    "妈妈,我不用醒着吧?"
    "不用,宝贝;你想睡就睡吧!"
    "可是,妈妈,要是我真的睡着了的话,你不会让他把我抓走吧?"
    "不会,愿上帝保佑!"他母亲答道;这时,她脸色变得愈苍白,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愈是明亮.
    "一定不会吧,妈妈?"
    "一定不会!"他母亲答道.她对自己这种肯定的口吻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觉得仿佛说这话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附在她身上的什么神明似的.随后,孩子就把疲乏的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不多一会就睡着了.那双小手的暖气以及他喷在她脖子里的柔和的气息,给她的行动增加多少劲头和勇气啊!仿佛那对她无限依赖.睡得正香的孩子,每次轻轻碰她一下,或是微微动弹一下,就有一股电流把力量灌进她身体中去似的.精神对肉体的制约是至高无上的,在一定时间之内,它能使肉体和精力不可战胜,使肌肉韧如钢铁,使弱者坚强无比.
    当她向前赶路的时候,田园.榛丛和树林的边缘,隐隐约约地从她身旁闪过去.她不停地走,掠过一处处熟悉的地方,不敢放慢步伐,也不敢歇脚;等到旭日东升,她已踏上了宽阔的公路,远离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了.
    她往日常跟主母到俄亥俄河附近一个小村庄T村去走亲戚,因此对这条路很熟悉.她在仓促之间想到的初步逃亡计划的轮廓,就是朝那个方向走,渡过俄亥俄河;过河之后,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一个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感觉特别敏锐.当公路上渐有车马来往,她不由觉察到:自己急骤的步伐和仓皇的神色,一定会引起人家的注目和疑心.因此就把孩子放下,整理了一下衣帽,然后以适当的速度,继续前行,尽量不露出慌张的神色来.她的小包袱里装着一些糕饼和苹果,于是她就利用苹果来加快孩子的脚步,不时把苹果滚到好几丈远的地方,孩子见了就拚命向前追去;连续使用这个锦囊妙计,又使他们赶了好几英里路.
    不多一会儿,他们走近了一片林地,树林中流着一条清澈的溪水.由于孩子一会儿嚷肚子饿,一会儿又口渴,她就带他跨过篱笆,在一块可以当作屏障的巨石后面坐了下来.她从小包袱里取出糕饼和苹果,给孩子当早饭吃.孩子见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心中又诧异,又难过.当他用胳臂挽住母亲的脖子,把自己吃的饼子往她嘴里塞时,她不禁悲从中来,觉得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
    "不,不,哈利宝贝!你不脱离危险,妈妈是吃不下东西的!我们还得往前走,一直走到河边!"说罢,她连忙又走上公路,强制自己不慌不忙.安步当车地向前行进.
    她已远离家园,没有什么人认识她了.万一碰见一个熟人,她心想谢尔贝夫妇宽厚的名声就是一张护身符,别人不致疑心她是一个逃亡者.何况,她的肤色相当白,如果不仔细观察,谁也看不出她有黑人血统;她的孩子皮肤也很白,因此,她们很容易平安无事地混过去.
    在这种推测下,到了正午时分,她便在一间整洁的农舍门前停下来歇一歇脚,并且准备给孩子和自己买点东西充饥;离家既已遥远,危险性也随之减少;神经上那种不可思议的紧张程度也减轻了些,她猛然觉得又饿又累.
    那农家的主妇是个和气而爱聊的女人;看见有个人可以攀谈攀谈,心里十分喜欢;伊丽莎说她是到离这儿不远的亲戚家去作客,要住个把礼拜(她巴不得自己说的全是真话).那妇人家不假思索地信以为真.
    太阳落山前一小时左右,伊丽莎走进了俄亥俄河边上的T村.尽管她脚酸背痛,意志却依旧很坚强.她第一眼就是投向俄亥俄河,它象是约旦河,横亘在她自己和自由的迦南中间.
    那时正值初春时节,河里正在涨水,波涛汹涌;大块大块的浮冰在激流中沉重地飘荡着.由于肯塔基州这边的河岸地势奇特,陆地向河面突出一大块,因此大量浮冰淤积在河湾里,层层叠叠,一时形成一重屏障,挡住了上游漂下来的冰块;这些冰块又被堵塞起来,形成一座起伏不定.铺满河面的大浮桥,几乎一直展延到肯塔基州河岸边.
    伊丽莎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暗自盘算着这种不利形势;她立刻就看出,渡船不能照常开行.于是,便转身走进河边一家小饭店,想在那里打听一下.
    老板娘正在炉灶边忙着炒菜做饭,准备晚餐.当她听到伊丽莎温柔而凄凉的话音时,立刻举着叉子,抬起头来.
    "有事吗?"她问道.
    "现在有到B村去的渡船吗?"伊丽莎问道.
    "才没有呢!"那妇人答道."渡船停开了."
    伊丽莎脸上沮丧与失望的神色打动了那妇人,因此她不禁好奇地问道:
    "你想过河去吧......是什么人病了吗?你好象很焦急."
    "我有个孩子病得很危险,"伊丽莎答道."我昨天晚上才得到信息;今天老远赶来,就是想赶上渡船啊."
    "啊呀,真是太不走运了,"那妇人家说.伊丽莎的话激起了她作母亲的深切的同情心."我真替你焦心.所罗门!"她朝窗子后面一间小屋喊道.一个系着皮围裙,两手肮脏的汉子在门口出现了.
    "我说,所尔(所尔是所罗门的爱称.),"那妇人家说,"那个人今天晚上是不是要把那几桶货运过河去?"
    "他说只要没有多大危险,他想试试看."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人,晚上要运一点货到对岸去,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一会儿要到这儿来吃晚饭,你最好坐下来等他一下.这小把戏真讨人喜欢,"那妇人家一面说,一面递给孩子一块饼.
    可是孩子实在筋疲力尽,竟困倦得哭起来了.
    "可怜的孩子!他没有走惯,我一路上老催着他赶路,"伊丽莎说.
    "哦,把他抱到房间里来吧,"那妇人家说,一面推开一间小卧房的门,里面有一张舒适的床铺.伊丽莎把疲乏的孩子放在床上,握着他的手,直到孩子呼呼入睡.她自己却无心休息.一想起后面的追兵,她就五内如焚,急着想向前逃命;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那阴郁汹涌.阻挡她奔向自由的河流出神.
    这里,我们不得不暂时把她搁下,来谈谈跟踪在她后面的追兵.
    尽管谢尔贝太太答应过立刻开饭,可是不久就很明显:自古以来,要做成一笔生意,总得两厢情愿.因此,虽然海利亲耳听见谢尔贝太太下了命令,而且至少有五.六名小使者去给克萝大娘传令,可是这位厨司大人却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几声.甩了几下脑袋,照旧干着她的活,动作反而比平常更悠闲.更琐碎.
    说也奇怪,仆人中似乎普遍有一种印象:觉得耽误一点时间,主母决不会见怪;更妙的是意外事件接踵而至,使工作不能顺利进行.有一个倒霉鬼故意把肉汁碰倒了,于是又得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地重新做起肉汁来;克萝大娘在一旁监督着,一面亲自一丝不苟地搅拌着肉汁.凡是有人催她快一点,她就会抢白人家,说什么她"可不愿为了帮人家抓人,就把生肉汁端到饭桌上去".挑水的把水桶打翻了,又得重新到井里去汲水;另一个人凑热闹,把奶油碰倒了.而且不时还有人嬉皮笑脸地到厨房里来传递消息,说"海利老爷急得坐立不安,在窗子边和前门廊子上团团转呢!"
    "活该!"克萝大娘忿忿地说."他要不改邪归正的话,将来更得坐立不安呢.等到他的主人(指上帝.)来传他的时候,那才叫他好看呢!"
    "他一定会打入地狱的,没有错,"小杰克说.
    "该!"克萝大娘严峻地说."他伤别人的心伤得太多太多了......我告诉你们吧!"她搁下手里的活,高高举着叉子说,"就跟乔治少爷给我们念的《启示录》里说的那样......圣坛底下有阴魂叫冤,求上帝替他们报仇雪恨......上帝总有一天会听见的......一定会的."
    克萝大娘在厨房里威望很高,因此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这时中饭已经开出去了,大家都闲着没事,就跟她聊起天来或听她讲话.
    "这种人一定会永远打入烈火地狱,是不是?"安第说.
    "要是我能亲眼看见才痛快呢,"小杰克说.
    "孩子们!"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家不由吓了一跳.说话的原来是汤姆大伯,他刚才进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听见了大家的谈话.
    "孩子们,"他说,"恐怕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永远,是两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啊!孩子们;一想起来就叫人害怕......你们不应该用这种字眼来咒骂人家!"
    "我们不会用这种字眼来咒骂别的人,我们咒骂的是人贩子呀,"安第说."他们的心太坏了,怨不得人家咒骂他们呀!"
    "这种人实在是天理难容!"克萝大娘说."他们不是连母亲怀里吃奶的娃娃都要夺去卖掉吗?尽管孩子们哭哭啼啼,拉住母亲的衣裳不放,他们不还是拚命扯开他们,卖掉他们吗?他们不是不顾人家的死活,活生生地拆散人家夫妻吗?"克萝大娘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落眼泪."他们干这种事的时候,心里有半点不好受吗?他们不是照样满不在乎地喝酒.抽烟吗?天哪,要是魔鬼不抓这种人,那要他干什么用呢?"说罢,克萝大娘用格子花围裙掩住了脸,真的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圣书上说,要替欺凌你们的人祈祷,"汤姆大伯说.
    "替他们祈祷!"克萝大娘说."天哪,这可太难了!我可不能替他们祈祷."
    "克萝,这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很强的,"汤姆说,"可是上帝的恩惠更强.而且,你还应该想想,干这种事的人,他们的灵魂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啊......克萝,你应该感谢上帝,你不象他们那样.我宁愿被人家贩卖一万次,也不愿象那个可怜虫那样,将来的罪受不完呢!"
    "我也是这样想,"杰克说."天哪,我们准会看到他这种下场的,对不对,安第?"
    安第耸耸肩膀,打了个唿哨,对杰克的话表示默许.
    "老爷本来打算今天早晨出门去,可是结果并没有出去.我心里很高兴,"汤姆说."说实在的,那比他把我卖掉还会使我伤心.也许他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我却会难受得不得了;因为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我总算见到了老爷一面,现在倒觉得应该顺从天命了.老爷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他这样做是对的,不过我担心我走了之后,庄园上的事会搞得乱七八糟.你不能指望老爷象我那样处处照料得到,件件事弄得熨熨帖帖.伙计们心眼倒都不坏,但一个个都是粗心大意的人.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说到这里,铃声响了,客厅里在找汤姆.
    "汤姆,"东家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仔细听我说,我向这位先生担保过,保证他来要人的时候,你一定会在这里;不然的话,他可以罚我一千块钱.他现在要去办另外那件事,今天你可以自由行动,想到哪儿去都可以,汤姆."
    "谢谢您,老爷,"汤姆说.
    "你可得小心点,"那黑奴贩子说,"别跟你家老爷耍什么鬼把戏;要是你不在这儿,我可要叫他倾家荡产.要是他听我的话,他就不会相信你们.一个个都跟泥鳅那么滑."
    "老爷,"汤姆笔直地站在那里说,"老太太把你放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才八岁,你还不到一岁.'喏,汤姆!,她说,'这是你的小主人,小心照料他吧!,她说.我现在只想问您一句话,老爷:我以往(尤其是我皈依基督教之后)对你失过信用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令没有?"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谢尔贝先生的心,他不禁热泪盈眶.
    "我的好仆人,"谢尔贝说,"上帝知道你说的句句是实话;我要不是万不得已,人家就是拿世界上所有的钱来买你,我也不会卖给他的."
    "我以一个基督徒的名义向你保证,汤姆,"谢尔贝太太说."等我凑齐了钱,我就会把你赎回来."她又对海利说,"先生,请你千万记住他的买主是谁,并且通知我一声."
    "那倒办得到,"那黑奴贩子说."只要你愿意,明年我可以把他带回来卖还给你,而且人不会受到多大损耗."
    "明年我一定跟你做这笔买卖,而且一定不让你吃亏,"谢尔贝太太说.
    "当然可以,"那黑奴贩子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太太,不瞒你说,我只要有钱赚,往南卖.往北卖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混碗饭吃;我看人人都是一样嘛."
    谢尔贝夫妇见那黑奴贩子说话那么放肆,不由得又羞又恼;然而二人心里都明白,必须竭力抑制自己的怒气.他表现得愈是卑鄙和残忍,谢尔贝太太就愈是害怕他追上伊丽莎和她的孩子,当然也就愈是暗暗加强决心,准备运用一切妇人家的手腕来牵制住他.因此她总是客客气气地赔着笑脸,一味唯唯诺诺地顺着他,跟他毫无拘束地聊天.总之,她想尽了种种办法,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逝去.
    下午两点钟光景,山姆和安第才把马牵到马桩边来.早晨那一场追逐显然使他们劲头十足,精神百倍.
    山姆在吃中饭时新添了油水,热情充沛地准备为海利效劳.海利走近他们的时候,他正在眉飞色舞地向安第吹嘘说,他已"准备停当",这趟差使准会马到功成.
    "你们东家大概没有养狗吧?"海利上马前若有所思地问道.
    "多着呢,"山姆得意扬扬地说."那是布鲁诺......它的嗓门可大啦!除此之外,我们黑人差不多每人都养一条小狗,各式各样的狗都有."
    "呸!"海利骂道,接着又咒骂了那些狗一声;山姆听了,嘴里嘟哝道:
    "骂它们干吗?我真不明白."
    "我是说,你们东家有没有养那种追捕黑人的狗?我准知道他不会养那种狗."
    他说的是什么样的狗,山姆心里清清楚楚.可是他依然装出一副笨得简直不可救药的样子.
    "我们的狗鼻子都够厉害的.我看就是那种狗,只是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只要开个头,这些狗干什么都不错.来,布鲁诺,"他呼唤着,一面对那只行动迟缓的纽芬兰狗打了一声呼哨;布鲁诺立刻嘶吼着向他们冲过来.
    "见鬼去吧!"海利一面骂,一面跨上马鞍."走,快上马."
    山姆遵命上了马,一面伸出手去,机灵地胳肢了安第一下,把他胳肢得格格直笑.海利听了十分恼怒,举起马鞭来抽了他一鞭子.
    "安第,你这人真奇怪,"山姆非常严肃地说."安第,这是要紧事,你可别开玩笑啊.一点不象给老爷帮忙的样子."
    走到庄园的边缘时,海利斩钉截铁地说,"顺着大路一直往河边追,我懂得黑人的脾胃......他们总是朝地下(地下,指十九世纪上半叶美国反对奴隶制度的白人帮助南方黑奴逃往加拿大或美国北部的地下运动.)逃."
    "对,没有错,"山姆说,"海利老爷猜得准极了.哎哟,到河边去可有两条路呢......一条是土路,一条是大路......老爷打算走哪条路呢?"
    安第听了这个地理方面的新闻,不由大吃一惊,因而戆头戆脑地抬头望着山姆;但立刻就一个劲儿地附和山姆的说法.
    "当然,"山姆说,"依我看来,丽茜走的一定是土路,因为土路没有人走."
    海利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生性多疑,唯恐上人家的当;尽管如此,听了山姆的见解之后,也不免有点犹豫不定.
    "你们这两个家伙都是鬼话连篇!"考虑了半晌之后,他深思熟虑地说.
    安第对海利那种苦心积虑的口吻,觉得万分好笑,便故意落在他们后面,乐得浑身打颤,险些儿摔下马来;山姆则无动于衷,镇静自若,装出一副极其严肃的面孔.
    "当然,"山姆说,"还是老爷自己拿主意的好,要是老爷觉得走大路好,那就走大路......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现在仔细想想,我倒觉得走大路要好得多."
    "她当然会走偏僻的路,"海利没有理会山姆的话,自言自语地说.
    "那可说不定,"山姆说,"女人家脾气很怪.她们做事你简直捉摸不透,往往跟你想象的刚刚相反.女人天生来就跟男人相反.所以,要是你认为她们走的是这条路,那你最好走那条路,这样就准能追上她们.我个人认为丽茜走的是土路,所以我们应该走大路."
    海利听了山姆这番关于女子共性的高论之后,毫无走大路的意思;反而断然宣称,决定走土路,并问山姆土路离这儿还有多远.
    "离这儿不远啦!"山姆答道,一面用靠安第那边的那只眼睛对他丢了个眼色,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接下去说:"可是我又好好想了一下,觉得实在不应该走土路.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偏僻得要命,我们很容易迷路......天晓得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管你怎么说,"海利说,"我还是决定走那条路."
    "想起来了,我好象听人家说过,那条路在小溪一带有篱笆拦着,对不对,安第?"
    安第不大清楚;他只是"听说"有这么条路,自己从来没有走过.总之,他完全不置可否.
    在大.小谎话之间权衡轻重对海利说来是家常便饭.这时,他依然认为以走前面所说的那条土路为上策.他断定山姆起先是无意中泄露了真情,事后再一考虑,恐怕连累伊丽莎,便拚命杜撰出一套乱七八糟的谎言,想劝他改变主意.
    因此,当山姆对他指出那条路时,海利就策马向前,直奔土路;山姆和安第随后也跟了上去.
    其实,这本来是条老路,从前是通到河道去的大道.自从修筑了公路之后,已经废弃多年了.
    他们走了约摸一个小时,一路畅通无阻,后来便有几座农庄和篱笆拦住去路.这种情形山姆非常清楚......但由于长期堵塞,安第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因此,山姆一路唯命是从地跟在后面,只是偶尔大声埋怨说,"土路难走得要命,对杰利的腿也不利."
    "现在我警告你们,"海利说,"我已经看透了你们;随你们怎么瞎胡闹,我决不会改变路线......所以你还是住嘴的好!"
    "随老爷的便吧!"山姆既委屈.又温驯地说,一面却拚命对安第挤眉弄眼;把个安第乐得肚子都快炸了.
    山姆精神勃发,扬言要留心侦察......一会儿大声嚷嚷说他在远处高坡上看见一顶女人的帽子,一会儿对安第嚷道,"那面山谷里不是丽茜吗?"......他总是在崎岖不平的地段这样叫唤,而在这种地方要突然快跑起来,对人和马都诸多不便;这样一来,就使得海利经常处于手忙脚乱之中.
    如此走了一个小时光景,海利等一行人马乱哄哄地冲下一个陡坡,来到一家大农场的谷仓院子里.人们都下田干活去了,院子里连一个人影都不见.可是,一目了然,由于谷仓切断了去路,再往前走显然是此路不通了.
    "我不是跟老爷说过吗?"山姆装出一副委屈而老实的面孔说."对于本地的地形......一个外乡人怎么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你这个混蛋!"海利骂道,"这一切你明明早就知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知道吗?可你不肯听我的话嘛.我告诉过老爷,这条路早已堵塞了,都用篱笆拦起来了,恐怕过不去......安第听见我说的啊."
    山姆的话千真万确,毫无争辩余地.倒霉的海利只好忍气吞声,自认晦气.三人当即掉转马头,朝着大路鱼贯而行.
    由于左耽误右耽误,一行人马到达T村时,伊丽莎把孩子放在小饭店里睡下已经三刻钟了.她正站在窗口向另一边眺望,这时山姆眼快,一眼就瞥见了她.海利和安第的两匹马在后面,离山姆只有五六尺光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山姆假装帽子被风吹落,发出一声刺耳而熟悉的尖叫.叫唤声立刻惊动了伊丽莎,她连忙把身子缩了回去.三人一阵风似地从窗前掠过,转到前门去了.
    对伊丽莎来说,这真是个九死一生的关头.那间房间有一扇小门通往河边,她正在下坡时,海利一眼瞥见了她的背影;他立即翻身下马,大声招呼山姆和安第,象老鹰捕小鸡似地追向前去.在那一刹那间,她恍恍惚惚,脚不着地似地飞跑着,一口气跑到了水边.追兵就在背后;她鼓足全身力气......一个人在生死关头得自神明的那种力气......一声狂号,纵身跃过岸边的湍流,跳到河面的冰块上.这真是铤而走险的一跃......只有疯子或是亡命者才有可能这样做;她跳下河时,海利.山姆和安第都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惊呼起来.
    她的脚一落下,底下绿色的大冰块立刻就吱吱作声地摇晃起来;可是她一分钟也不停留,一面尖声狂叫,一面使出全身的劲来,从一块又一块浮冰上跳过去,摔了跤又蹦起来,滑一脚还是向前跳!鞋也掉了......袜子也划破了......所过之处,血迹斑斑;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最后,仿佛做梦似的,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俄亥俄州的河岸,有一个男人过来扶她上岸.
    "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这个女人可真有胆量!"那汉子赌了个咒说.
    从这个人的面貌和声音,伊丽莎认出他是她老家附近一个农庄的主人.
    "哦!希姆斯先生......请你救救我......千万请你救救我,......请你把我藏起来吧!"伊丽莎央求道.
    "啊!这是怎么回事?"那汉子问道."哎,这不是谢尔贝家的人吗!"
    "我的孩子......这个男孩......他把他卖了!那就是他的买主,"她指着肯塔基河岸说."哦,希姆斯先生,你也有个孩子啊!"
    "不错,我也有个孩子,"那人说,一面粗鲁而好心地扶她爬上那陡峭的河岸."你确实是个有胆量的女人.我可是见到有胆量的人就喜欢."
    上岸之后,那汉子便站住了脚."我很乐意帮你的忙,"他说."可是我没有地方可以让你藏身.我只能指引你到那儿去,"他指着远处......村落中一所孤零零的不当街的白色大房子说."到那儿去吧!那是一家慈善人家.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帮助你......他们专干那种事."
    "愿上帝保佑你!"伊丽莎恳切地说.
    "哪里,哪里,"那汉子说,"这算不了什么!"
    "先生,你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吧?"
    "岂有此理,姑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当然不会,"那汉子道."好啦!你是个精明人,乖乖地走吧.你既已赢得了自由,就应该享受它,我拦阻不了你."
    那妇人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坚定地.匆匆地向前走去.那汉子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的背影.
    "哎,谢尔贝恐怕会怪我这件事做得不够朋友;可是叫我怎么办呢?要是他碰上我家的逃亡的姑娘,欢迎他报复我!不知怎么的,我看见一个黑人气喘吁吁.不顾死活地逃命,背后猎狗苦苦追赶他时,实在不忍再去害他.而且,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追捕黑奴呢?"
    这个可怜的.愚昧的肯塔基人这样自言自语道.他没有受过公民教育,以致误入歧途,按照基督精神行事.如果他的地位比较高,又比较有知识的话,环境恐怕就不允许他这样做了.
    海利站在河边惊惶失措地观望着这个惊险场面,直到伊丽莎的身影在对岸消失后,才转过头去,惘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山姆和安第.
    "伊丽莎这一手干得真漂亮,"山姆说.
    "我看那婆娘准是着了魔,"海利说."那股连蹦带跳的劲头就跟一只野猫一样."
    "唉,"山姆搔搔头皮说,"老爷请原谅,我们实在不该走那条路;你别以为我心里有什么好受,才不呢,"说罢,山姆不禁格格地暗笑起来.
    "你还笑呢?"那黑奴贩子咆哮道.
    "上帝保佑你,老爷,我实在忍不住啊!"山姆说.他已经抑制了半天,现在索性放声大笑起来了."她那样子真怪,连蹦带跳的,冰喀嚓喀嚓直响,你听她的:扑通!喀嚓!哗啦!一下子又蹦了起来!天哪!真了不起!"说罢,山姆与安第又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得眼泪直流.
    "我非叫你们哭不可!"那黑奴贩子说,一面扬着马鞭,朝他们头上抽去.
    二人闪开鞭子,连嚷带跑地逃上岸去;海利还没来得及上岸,他们已经跨上了马鞍.
    "老爷,再见啦!"山姆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太太一定担心着杰利.海利老爷这里也用不着我们了.今天晚上要我们骑着它们过丽茜那座桥,太太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说罢,他逗趣地在安第腰上戳了一下,就快马加鞭地飞驰而去,安第随后也跟了上去.晚风中隐约传来他们的阵阵笑声.
   
    $$$$第八章  伊丽莎的逃亡
    伊丽莎奋不顾身地逃过俄亥俄河,正是暝色苍茫时分.河面上缓缓升起了一片灰蒙蒙的暮霭;她一上岸之后,就完全消失在晚雾之中.波涛汹涌的激流以及大片横冲直撞的浮冰,在伊丽莎和后面的追兵之间,形成了一重无法逾越的屏障.因此海利只得沮丧地.慢吞吞地回到小饭店里去再作计较.老板娘为他打开一间小客堂,里面铺着一块破旧的地毯,地毯上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块发光的黑油布,周围有几把瘦长的高背椅子;壁炉架上摆着几个鲜艳夺目的泥菩萨,炉子里还微微有点冒烟;壁炉旁边放着一张硬木的长睡椅,显得地方很局促.海利坐在这把睡椅上,感叹着人生多变,好景不常.
    "我干吗非要那小鬼不可,"他自言自语道,"结果弄得自己这样狼狈不堪呢?"接着,海利用了一连串不大雅致的话来咒骂自己,发泄肚子里的怨气.尽管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些咒语对他实在非常恰当,但是因为有伤大雅,只好把它删去.
    门口好象有人刚刚下马,喧嚣声惊动了海利.他连忙跑到窗口去看.
    "嘿!嘿!没想到我的运气这么好,"海利说."那不是汤姆.洛克才怪呢!"
    他三脚两步赶了出去.屋角上的柜台前面,站着一个胸脯宽阔.孔武有力.足有六英尺高的彪形大汉.此人身穿一件水牛皮的翻皮外衣,显得粗野而凶悍,跟他整个外貌非常相称.他头部和面部的每一个器官和特征都充分表现出他是个暴戾成性的人.读者诸君如能设想一只变成人形.身穿人衣.头戴人帽.模仿着人的模样走路的叭儿狗,那就不难臆测这个人的一般外表及其效果了.他还有位旅伴,有很多地方跟他恰恰相反.他生得又矮又瘦,举止行动柔软如猫;一双犀利的黑眼睛老是滴溜溜地东张西望,寻寻觅觅;脸上其他部分仿佛都是故意削尖了来陪衬这双眼睛似的:细长的鼻子直往前伸,仿佛世界上的事情他都要钻个透似的;稀薄.光滑的黑头发也向外突出老远;一举一动都说明他为人刻薄.精明.小心翼翼.那彪形大汉在一只玻璃杯里斟了半杯烧酒,一言不发,咕嘟一口就喝了下去;矮个子则踮着脚站着,东张张.西望望,对那些酒瓶小心谨慎地嗅了又嗅,最后用单薄而哆嗦的嗓音十分谨慎地要了一杯薄荷甜酒.酒斟好之后,他端起杯子,以精明而得意的神色端详着它,就象一个人自以为做了一件十分得体的事似的,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斯斯文文地喝起来.
    "这简直太巧了!嗨,洛克,你好啊?"海利走上前去,伸手对那大汉说.
    "活见鬼!"那大汉彬彬有礼地答道."海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这时那鬼头鬼脑名叫麻克斯的家伙立刻放下酒盅,伸长了脖子,用狡黠的眼光打量着这位新相识,就象一只猫有时打量一片随风飘零的落叶或是别的什么可以供它追逐的目标似的.
    "我说,汤姆,真是太巧了.我现在碰到一桩为难的事,你得帮我一把忙啊."
    "什么?哼!那还有错!"他那位老相识得意扬扬地说."我敢担保,你和朋友见面时,若是喜笑颜开的话,准是有什么事要人家帮忙,想从人家身上捞点油水呗.这回又碰到什么倒霉事啦?"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海利问道,踌躇地瞧着麻克斯."恐怕是个同伙吧?"
    "是的.喂,麻克斯!这就是在纳捷斯跟我合伙的那位老兄."
    "很高兴认识你,"麻克斯说,一面伸出乌鸦爪子一般细长的手来."大概是海利先生吧?"
    "正是在下,先生,"海利答道."我说二位仁兄,为了庆祝我们今天的巧遇,让我在这间客堂里作个小小的东道主吧."
    "来,老狐狸,"他对掌柜的说."给我们把开水.白糖和雪茄烟送来,多来几瓶好酒,让我们喝个痛快."
    接着,请看吧,蜡烛点起来了,壁炉里添上了火,桌子上摆满了前面提到的那一切促进友谊必不可少的东西;于是,三位大老倌便围着桌子团团坐下了.
    海利开始惨痛地叙述起自己不幸的遭遇来.洛克抿紧嘴巴,板着面孔留意听着.麻克斯一方面一本正经地倾听着整个故事,尖鼻子和尖下巴直往前凑,几乎碰到了海利的脸;另一方面则手忙脚乱地调配着一杯合自己口胃的潘趣酒(潘趣酒,一种用酒.开水.柠檬.糖和香料等调制的饮料.),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故事的结尾象是使他特别觉得有趣,因为他的肩头和腰都暗暗颤动着;唇角高高翘起,肚子里好象乐得什么似的.
    "于是,你现在就毫无办法了,是不是?"麻克斯问道."嘻!嘻!嘻!干得真麻利."
    "这行买卖里,就数贩卖小孩麻烦最多,"海利懊丧地说.
    "要是能找到一批不疼孩子的婆娘,"麻克斯说,"那简直可以说是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了."说罢,麻克斯先自格格地笑了起来,以此来支持自己的笑话.
    "可不是吗?"海利说."我实在弄不懂这个道理.孩子对她们来说有多麻烦;你总以为她们会乐于摆脱他们的,可是不然.而且,一般说来,愈是讨厌,愈是不值钱的孩子,她们却愈是舍不得."
    "劳驾,海利先生,"麻克斯说,"请把开水递给我.是的,先生,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也有同感.我从前做这行买卖的时候,有一次贩来一个婆娘......长得端端正正.标标致致,而且还相当聪明.她有个孩子,老爱生病,还有点驼背什么的.我把这孩子白送给别人,那人心想反正不用花钱,就决定把他留下来抚养.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料到,那婆娘会为这事伤心的.可是,天哪,你没有看见她闹得有多么厉害哪!嘿!说真的,好象正因为那孩子爱生病,脾气坏,而且老是折磨她,她倒反而更疼他似的;她并不是做作......真个痛哭流涕.垂头丧气,仿佛她的亲人全都死光了似的.想起来真是好笑.天哪!女人的名堂真是说不尽."
    "唉!我也是这样,"海利说."去年夏天,在红河地区,人家卖给我一个黑婆娘.她有一个很逗人喜欢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跟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可是仔细一看,我才发现完全是个瞎子.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我想悄悄把他卖掉,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我就拿他跟人家换了一桶威士忌酒,总算还划得来.可是到了问她要孩子的时候,她就跟一只母老虎一样.当时我们还没有动身,我还没有给我那一帮黑奴上链子;你猜怎么着?她象一只猫似的,一下子就跳上了棉花包,从一个水手手里抢到一把刀子.啊呀!你听我说,一时吓得大家到处乱窜;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转过身来抱着孩子一古脑儿往河里跳,......扑通一声就下去了,一直就没有再上来过."
    "啐!"汤姆.洛克极不耐烦地听完了他们的故事说."你们都是些窝囊货!老实告诉你吧:我的黑娘儿们可不敢这样瞎胡闹!"
    "真的吗?你用什么办法呢?"麻克斯急切问道.
    "什么办法?你听我告诉你,如果我买到一个有孩子的黑娘儿们.想把孩子卖掉的话,我就走过去举起拳头对她说,'听着,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扁你的脑袋.一声都不准吭,连嘴都不准你开.,我对她们说,'这孩子是我的了,不是你的,不许你再管他的事.一有人要,我就要卖掉他;你可得小心点,别跟我瞎胡闹;不然的话,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老实说,她们知道落在我手里可不是好玩的.我把她们管得大气都不敢出;谁要是敢闹一闹,我就......"说到这里,洛克先生的拳头砰地一声落在桌子上,充分说明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这就叫做加重语气,"麻克斯说,一面在海利腰上戳了一下,格格地笑了起来."汤姆真是与众不同的怪物,你说是不是?嘻!嘻!嘻!我说,汤姆,我看恐怕你倒是有办法使她们懂得你的意思.一般来说,黑人的头脑都是糊里糊涂的.可是他们决不会不懂得你的意思,汤姆.我敢打赌,你要不是魔王再世,汤姆,就准是他的孪生弟兄."汤姆虚怀若谷地承当了麻克斯的恭维,同时也变得和气一些了,诚如约翰.班扬(约翰.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英国著名宗教小说家,著有《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和《圣城》(The Holy City)等书.引号中的话,引自《天路历程》.)所说,在"他的鬼脾气"范围之内.
    当晚海利多喝了几杯;开始感到自己的道德观念有了显著的提高和发展......在同一场合里的严肃和深思熟虑的大人先生之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哎,汤姆,"海利说,"我以前老跟你说,你这样不好;你还记得吗,汤姆?你我在纳捷斯的时候,不是常谈这些事吗?我老是解释给你听,我们对待他们好一点,一点也不少赚钱;不但在人间可以过得舒服点,就是最后到了万不得已,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贪图的时候,也可以为超升天堂留个退步啊,知道吗?"
    "啐!"汤姆说,"我还不知道?......别卖弄你那套玩意儿了,真叫人恶心......我肚子都快气炸了."说罢,汤姆又喝了半盅纯白兰地酒.
    "哎,"海利靠在椅子背上,郑重其事地做了个手势道,"其实,我也跟别人一样,做买卖首先是为了赚钱,这是最最要紧的;不过,一个人一辈子不是单为了做买卖,也不单是为了赚钱,因为我们还有个灵魂.不管谁听见,我都是这样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所以我还不如痛痛快快都说出来呢!我是信教的,等我日子过得舒坦一点,我打算好好地修修自己的灵魂,做点好事;因此,现在除非万不得已,何必多做坏事呢?......我认为这样太不谨慎了."
    "修修你的灵魂!"汤姆轻蔑地学海利道."要在你身上找到个灵魂,眼睛可得特别尖啊!......别操那份心啦!就是阎王用头发那么细的筛子拿你过筛的话,都找不到你的灵魂的."
    "唉!汤姆,你何必冒火呢!"海利说."我劝你是为你好啊!你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听听呢?"
    "闭上你这张嘴巴吧!"汤姆恶声恶气地说."你说什么我都受得了,就是别念你那本道德经,......简直要我的老命.老实说,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你跟我一样心狠,一点也不比我好.你想哄鬼骗阎王,逃脱鬼门关,真是卑鄙龌龊到了极点.你以为我看不透你这套把戏吗?你所谓'信教,实在太无耻了;你这辈子欠了阎王一身债,等到算账的时候,却想溜之大吉!哼!"
    "嗳!两位仁兄,得啦,得啦;这就不象谈生意经了,"麻克斯说."我认为任何问题郁可以有不同的看法.海利先生是个好人,他有他的良心,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你呢,汤姆,你有你的办法,汤姆,而且是很好的办法.可是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还是谈生意经吧.好吧,海利先生,怎么着?......你想叫我们替你把那个黑娘儿们抓回来,是吗?"
    "那黑娘儿们倒不干我的事......她是谢尔贝家的人;我要的只是那个小家伙.我真笨,买这么个小猢狲!"
    "你本来就是个笨蛋嘛!"汤姆抢白道.
    "得啦,得啦!洛克,别动肝火!"麻克斯舔了一下嘴唇说."你看,海利先生委托我们办的事,我认为是个好差使.你好好坐着,谈生意经是我的拿手好戏.海利先生,这黑娘儿们怎么样?她是干什么的?"
    "嘿!长得又白净.又标致,而且很有教养.我本想出八百到一千块钱,从谢尔贝手里买过来,还可以好好赚一笔钱呢!"
    "又白净.又标致......还很有教养!"麻克斯说.他看见有钱可赚,那犀利的眼睛.尖鼻子.尖嘴巴不由都活跃起来了."你瞧,洛克,一开头就这么美.我们自己还可以在这里头做一笔生意呢......我们负责把人抓回来,孩子当然归海利先生罗,......那婆娘呢,我们可以带到奥尔良去拍卖,这有多美啊!"
    谈话进行的时候,汤姆那张又大又厚的嘴巴张得老大,这时忽然啪地一声合了起来,活象一条大狗咬住一块肉似的,然后不慌不忙地咀嚼起谈话的内容来.
    "我跟你说,"麻克斯一面搅拌他的潘趣酒,一面对海利说,"我跟你说,各码头的衙门我们都熟悉,对我们的买卖常帮点小忙,花费也不大.汤姆呢,他专管打架这类事,等到要发誓.吹牛的时候,我才出场,穿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亮亮的,整套行头都是顶刮刮的,"麻克斯脸上闪烁着职业自豪感说."你没有看见我当和事佬的本事呢.今天我是新奥尔良的退葛姆先生;明天我是珍珠河(珍珠河(Pearl River),美国密西西比州境内河名.)畔,一位拥有七百名黑奴的庄园主;后天我又变成了亨利.克雷(亨利.克雷(Henry Clay,1777—1852),美国政治家及演说家.)或是肯塔基州什么大人物的远亲.你不知道,人的特长各有不同.要讲动拳头打架,汤姆是呱呱叫的;然而要讲吹牛皮,他却不行,汤姆不会......他天生来就不会,知道吗?可是,天哪!要是全国能找到这样一个人,遇事都可以对天发誓,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加油添醋地列举详细情节,而且,从头到尾做得面不改色,我倒要向他领教领教!就是各码头的衙门不肯行方便,伙计,我相信我照样要做买卖,蒙混过去.有时我倒希望他们找点麻烦,这样更有味道些......更好玩些,知道吗?"
    我们前面描写过的汤姆.洛克,是个头脑迟钝.行动缓慢的人;这时忽然打断麻克斯的话,用拳头在桌子上使劲捶了一下,把杯盘碗碟都震得叮呤啷地响起来."够了,够了!"他说.
    "啊呀,我的天哪!汤姆!你犯不着把玻璃杯都敲碎呀!"麻克斯说."把拳头留在必要的时候再用吧."
    "可是,二位老兄,难道没有我一份好处吗?"海利问道.
    "我们替你把孩子抓回来还不够吗?"洛克说."你还想什么?"
    "我说,"海利道,"这个差使是我给你们找的,也值几个钱哪.......我看,除掉开销之外,就算百分之十的红利吧."
    "哼,"洛克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又用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说,"丹.海利啊,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吗?你可别在我头上耍这一手!你以为麻克斯和我干这行抓黑奴的买卖,专门是为讨好你这样的大老倌,自己却一点好处都不要吗?......才不呢!那黑娘儿们全得归我们,你少说废话.要不,告诉你......两个都得归我们,谁敢阻拦一下!你不是已经把目标指给我们看了吗?我看,你可以追,我们也可以追吧.如果你或是谢尔贝想来追我们,还不如去追天上的飞鸟呢!只要你们能追上它们或是追上我们,那就请便吧."
    "那好吧!就照刚才说的那么办吧,"海利惊慌失色地说."你的差使就是替我把孩子抓回来;汤姆,你以前跟我打交道,一向都公公道道的,很守信用."
    "你知道就行了,"汤姆说."我可不象你那样,装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就是到了跟阎王算账的日子,我也决不赖账.我说得到就做得到,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丹.海利."
    "不错,不错,......我不是说过嘛,汤姆?"海利说."希望你能答应在一个礼拜里头替我把孩子抓回来,随便你说在哪里交货都可以.我的要求就是这么一点."
    "可是这离我的要求却远得很呢!"汤姆说."海利啊,你以为我白跟你在纳捷斯合伙做了一场买卖吗?我学会了一样本事,那就是抓住了一条泥鳅,就不要放手.你得马上付给我们五十块钱现洋,不然的话,这孩子你休想到手.我还不了解你这个人吗?"
    "嗳,你手上这个差使就可以赚一千到一千六百块大洋呢!汤姆,你这就太不公道啦,"海利说.
    "不错,可是我们得忙五个星期呢,......别的什么都干不了.我们把别的事全都搁下,替你到丛林中去追那个孩子,万一最后没有抓到那黑娘儿们的话(女人可比什么都难抓呢),那怎么办呢?你肯给我们一文钱吗......你肯吗?我准知道你不肯......哼!不行,不行,赶快拿出五十块钱来.要是事情成功了,我们有钱可赚的话,这五十块钱就退还给你,要是不成,就算是给我们的辛苦钱......这还不公道么?对不对,麻克斯?"
    "对,对,"麻克斯用和事佬的口吻说."这只是一笔预约费啊,知道吗?......嘻!嘻!嘻!......这是我们律师的规矩,知道吗?不过,大家都得心平气和的......别着急,好不好?汤姆一定会替你把孩子追回来,随你说在哪里交货都可以;对不对,汤姆?"
    "我要是追到那小家伙,就把他带到辛辛那提,放在码头边贝尔奇奶奶家,"洛克说.
    这时麻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油污的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长长的名单,然后坐了下来.他那双锐利的黑眼睛牢牢盯着它,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单子上的内容:"彭斯......谢尔贝郡......男黑奴,酬洋三百元,不论死活.爱德华夫妇......狄克和露茜......六百元;女黑奴波莉带两名孩子......活捉她或交来她的首级,酬洋六百元.""我只是查对一下我们承办的几桩生意,看能不能捎带替你办了这件事.洛克,"麻克斯停了半晌又说,"我们得派亚丹姆斯和斯布林格去抓这几个人了;人家委托了有些日子啦."
    "他们一定会敲竹杠的,"汤姆说.
    "我来对付他们.他们干这一行还是生手,不会指望太高的,"麻克斯一面说,一面又看那张单子."这里面有三件差使是不费劲的,只要开枪打死他们,或是咬定打死了就行;这三件他们当然不能要价太高;另外那几件,"他把单子折起来说,"还可以搁一阵子.好吧,现在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具体情况.我说,海利先生,你亲眼看见那黑娘儿们上了岸,对吗?"
    "当然......就象我现在看见你一样清楚."
    "有一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对吗?"洛克问道.
    "一点也不错."
    麻克斯说,"很可能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问题是不知道藏在谁家里.汤姆,你说怎么办呢?"
    "我们今天晚上一定得过河去,"汤姆说.
    "可是没有船啊,"麻克斯说."冰块来势真猛,汤姆,恐怕有点危险吧?"
    "管不了那么多啦......就得这么办,"汤姆斩钉截铁地说.
    "哎哟!"麻克斯坐立不安地说,"那可有点......我看,"他一面说,一面往窗子边走去,"外面一片漆黑,而且,汤姆,......"
    "说来说去,麻克斯,你就是怕死;那可没有办法......你非去不可.你是不是想歇上一两天,等那黑娘儿们被人家偷偷运到山德斯基(山德斯基(Sandusky),美国俄亥俄州北部一城市,靠近加拿大.)一带再......"
    "嗳,不是的,我一点也不怕,"麻克斯说."不过......"
    "不过什么?"汤姆追问道.
    "哦,船怎么办呢?你不是知道没有船吗?"
    "我听老板娘说,今天晚上有条船上这儿来,有一个人要撑这条船过河去.有天大的危险,我们也得跟他一起走,"汤姆说.
    "你们一定有好猎狗吧?"海利问道.
    "顶刮刮的,"麻克斯说."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你又没有她的什么东西可以让狗嗅."
    "有,有,"海利扬扬得意地说;"这儿有她的一块头巾,是她落在床上的;她把帽子也落下了."
    "那还算走运,"洛克说."递给我吧."
    "不过,要是你们的狗冷不防地追上了她,恐怕会把她咬坏的吧,"海利说.
    "那倒值得考虑,"麻克斯说."我们的狗有一次在摩比尔(摩比尔,美国阿拉巴马州城市名.)就把一个家伙咬得稀巴烂.我们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们拽开."
    "是啊,你看,这种靠相貌卖钱的女子,这样就不行啦,对不对?"海利说.
    "对,"麻克斯说."还有,要是她已经被人家藏起来了,那也没办法.北方各州有些人暗藏黑奴,狗也不起作用;那是一定的,因为那样就嗅不出他们的足迹了.只有在庄园上,黑奴逃跑时光靠自己两条腿跑,没有人帮忙,这样,狗才能发挥作用."
    刚从外面柜台上打听消息回来的洛克说,"嗨,他们说那个人已经把船撑过来了;走吧,麻克斯......"
    那位大老倌对他即将离开的那间舒适的客堂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按洛克的吩咐办事.海利和他们俩又商酌了一会儿之后,才很不乐意地交给汤姆五十块钱.于是,这三位大老倌当夜就分道扬镳了.
    如果有些高尚的基督徒读者不同意作者在这一场景里给他们介绍这么几个角色的话,我们不得不请求他们趁早克制一下自己的偏见.请容许我提醒他们,追捕黑奴这个行业,现在已经上升为合法和爱国的正当职业.如果从密西西比河到太平洋之间的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都变成了一个买卖灵与肉的庞大市场,如果黑奴还保持今天十九世纪这种游移趋势的话,那末,黑奴贩子和黑奴追捕者们,恐怕还将厕身于我们的达官贵人之列呢.
    这场戏在酒店里进行的当儿,兴致勃勃的山姆和安第正在打马回家途中.
    山姆简直欣喜若狂,用各种莫名其妙的惊呼怪叫声和全身扭动的古怪动作,来表达他的极度快乐;一会儿反骑在马背上,脸朝着马屁股和尾巴;忽而大叫一声,一个筋斗翻过身来,又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一本正经地.趾高气扬地教训安第不该笑,不该逗乐子.一会儿又双手拍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大路边他们经过的那座古老的森林.他在马背上一面耍着这些把戏,一面还有本事赶着马儿急急赶路.到十点多钟,阳台前面的石子路上,就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谢尔贝太太一阵风似地跑到栏杆边来.
    "是你吗,山姆?他们呢?"
    "海利老爷在酒店里休息;他累得够戗,太太."
    "伊丽莎呢,山姆?"
    "噢,她已经渡过约旦河了.可以这样说,已经进了迦南乐土了."
    "啊呀,山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谢尔贝太太气急败坏地问道;她想起这两句话可能的涵意,几乎昏厥过去.
    "啊!太太,上帝会保佑他自己的儿女的.丽茜已经过河到俄亥俄州去了.真了不起,就象上帝用两匹马的火轮车把她接过河去似的."
    在主母面前,山姆的虔诚劲儿总是异乎寻常地热烈.他还充分引用《圣经》里的比喻和辞藻呢.
    这时,谢尔贝先生也闻声赶来.他喊道,"上来,山姆,太太想知道什么,你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得啦,得啦,爱密丽!"他一面说,一面用胳臂围住她."你冷得全身直哆嗦;你太激动了."
    "太激动了!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母亲吗?难道我们两个人在上帝面前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要负责任吗?我的上帝啊!求你不要把这笔罪账记在我们头上吧."
    "什么罪账啊,爱密丽?你明明知道我们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啊."
    "然而,我总有一种可怕的内疚心理,"谢尔贝太太说."我没有办法解脱自己."
    "过来,安第,快点,小子!"山姆在廊子下面喊道."把这两匹马牵到马房里去;你没有听见老爷在喊我吗?"不多一会儿,山姆手里拿着棕榈叶,就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好吧,山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们听,"谢尔贝先生说."伊丽莎到底往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喏,老爷,我亲眼看见她从浮冰上面逃过河去了.她过河那种样子真是了不起,简直是个奇迹;我还看见俄亥俄州岸边有一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后来,天渐渐黑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山姆,我觉得这件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个奇迹.从浮冰上过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谢尔贝先生说.
    "容易!没有上帝保佑,谁也过不去啊.喏,事情是这样的,"山姆说."海利老爷和我,还有安第,我们走到河边一个小酒店旁边,我的马走在他们前头一点......我一心一意想追上丽茜,所以一直走在前头......当我走到小酒店窗口时,果然看见她在里面.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他们两人在后面赶上来了.于是,我假装帽子被风吹掉了,就使劲嚷了一声,连死人都会惊醒的.丽茜当然听见罗,海利老爷走过窗口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闪开了.你们听我说,接着,她就从边门溜了出去,直奔河边......海利老爷一眼就瞧见了她,立刻大声嚷起来.于是他.我和安第就在后面追了上去.她一直跑到岸边,河边有一丈多宽的激流,那边就是横冲直撞的冰块,就象一个大冰岛似的.我们一直追到她背后.我心里想,天哪,这下子海利老爷准要抓住她了.陡然之间,只听见她没命地尖叫一声,一下子就跳过了激流,站在浮冰上了.接着又继续向前,一面喊,一面跳......只听得浮冰噼啪!哗啦!克!扑通地直响.她却象一头小鹿似地向前直窜!天哪,我看丽茜那股劲头真是了不起啊!"
    山姆在叙述事情的经过时,谢尔贝太太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着,激动得脸无血色.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死!"她说."可是那可怜的姑娘现在在哪里呢?"
    "上帝会保佑她的,"山姆虔诚地翻滚着眼珠子说."我刚才说过,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天意,就象太太平日教导我们的一样.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体现天意的人.你看,今天要不是我,丽茜恐怕已经给人家抓住十几次了.今天早晨,不是我故意把那几匹马给惊跑了,一直叫他们追到快吃中饭的时候吗?下午不是我故意带海利老爷走了差不多有五英里路的弯路吗?不然的话,他早就象猫捉老鼠一样,一下子就追上丽茜了.这些都是天意啊!"
    "山姆师傅,你以后给我少来点这种天意.我不容许在我的庄园上对大人先生们耍这套把戏,"谢尔贝先生表面上勉强装出严厉的神气说.
    其实,跟黑人假装生气,就象跟孩子假装生气一样,都是枉费心血.尽管你拚命装出生气的样子,两者都能本能地看透事情的真相.山姆对于东家的责怪,毫不感到沮丧;但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装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好象不胜后悔似的.
    "老爷说得一点不错......一点也不错,我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是没得说的;老爷和太太当然不会纵容我们.允许我们去玩弄这套把戏的,这一点我明白.可是象我这样一个软弱的黑人,碰到海利老爷这种把人家家里闹得这样鸡犬不宁的人,有时就不由自主地会干出些不体面的事来.他这种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人先生;象我这样有点教养的人,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好啦,山姆!"谢尔贝太太说."你既然对自己的过错还有所认识,那就到厨房里去告诉克萝大娘,要她拿一点今天中饭剩下的冷火腿给你们吃吧.你跟安第一定很饿了."
    "太太对我们太好了,"山姆一面说,一面连忙哈腰鞠躬,从客厅里出来了.
    读者诸君一定可以看出,正如我们前面交代过那样,山姆师傅有一种天才,在任何场合下,都能随机应变,博得赞赏和荣耀.如果他是个政治家的话,这种才华满可以使他在政治舞台上跃登龙门的.他自信方才获得够虔诚和谦卑的,在客厅里一定博得了老爷.太太的欢心,所以便把棕榈帽啪地一声歪戴在头上,显得既时髦又潇洒,一路直奔克萝大娘的管辖区而去,准备在厨房里大大炫耀一番.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得对这些黑小子们好好演说一通,"山姆自言自语道."嗨,我得吹它个天花乱坠,管叫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山姆平日最喜欢骑马随东家出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政治集会.到达会场之后,他不是蹲在人家的木桩子篱笆上,便是高高地盘踞在树上,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那些演说家;然后爬下来,在一伙为了同一个差使聚集在那里的黑种兄弟面前,象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滑稽透顶地学那些演说家的口吻教训他们,跟他们逗乐子玩.他身边的听众虽然一般都是黑人,但圈子外边却往往围着厚厚一层白种人;他们站在那里挤眉弄眼,边听边笑,因而山姆更是扬扬得意.事实上,山姆把演说看作职业,只要一有现身说法的机会,他是决不肯放过的.
    山姆和克萝大娘之间,自古以来存在着某种宿怨,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一向十分冷淡;可是山姆既然打着厨房的主意(显而易见,这是他全部活动必不可少的基础),就决定暂且采取鲜明的妥协政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太太的命令"固然会字字照办,可是如果能争取到克萝大娘精神上的支持,那他的收获就一定更为可观了.因此,他一到克萝大娘面前,就装出一副低声下气.驯服得令人感动的样子,俨然是曾为一个横遭迫害的同胞吃过无数辛苦......他夸张其事地说,主母吩咐他来见克萝大娘,请她多弄点吃的.喝的给他充饥......这样也就毫不含糊地承认了她在厨房里以及她属下各个部门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这个计策果然立竿见影.山姆师傅的殷勤劲儿轻而易举地博得了克萝大娘的欢心,连那些在竞选中用尽种种殷勤手段骗取单纯.善良的无知小民的信任的政治家都望尘莫及.即使山姆是那回头的浪子,也不可能得到比眼前更为丰盛的慈母般的恩惠.不多一会儿,他就欢天喜地.容光焕发地在桌子前边坐了下来,面前摆着一个搪瓷盘子,里面盛着什锦拼盘,包括两三天来餐桌上出现过的各种美味食品.几块鲜美的火腿.金黄色的玉米饼,数不清的碎馅糕.鸡翅膀.鸡肫肝.鸡腿等等,芜然杂陈,美不胜收.山姆以眼前这顿佳肴的主宰自居,头上歪戴着棕榈帽,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对坐在他右边的安第,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面孔.
    厨房里挤满了他的同伴们,都是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挤在厨房里想听听当天追捕的结果的.于是,山姆的光荣时刻来到了.他把白天的经过重述了一遍.为了加强效果,不免尽量加油添醋;因为山姆正象我们有些时髦的半瓶醋文学爱好者一样,在叙述一个故事时,决不肯使它在自己手中失去色彩.他的故事不时引起哄堂大笑,地板上四处躺着的和各个角落里蹲着的无数小娃娃也跟着起哄,笑个没完没了.然而处于这种哄堂大笑的盛况中的山姆,却始终无动于衷,保持着正经面孔,只是偶尔向上翻一翻眼珠子,或是对听众妙不可言地丢个眼色,但一点也不改变通篇演说煞有介事的说教气氛.
    "你们要知道,同胞们,"山姆劲头十足地举起一只火鸡腿说."你们要知道,我这个后生小子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保卫你们大家......是的,你们所有的人.谁要是想抓我们中间一个人,就是想抓我们大家;这道理是一样的,懂吗?......这一点是很明显的.任何人贩子想来打我们的人的主意,我可不答应;他可得先跟我打个交道......弟兄们,你们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会保卫你们的权利......我一定会为你们的权利斗争到底!"
    "可是,山姆,你今天早晨不是还对我说,你要帮这位老爷抓住丽茜吗?我看你的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呀!"安第说.
    "安第,我跟你说,"山姆极端傲慢地说,"你不懂的事,就少多嘴;安第啊,你这种小伙子,心倒不坏,可是,你当然'冷会,不了那些指导行动的重大原则罗."
    山姆这席话,尤其是其中"冷会"这两个深奥的字眼,把安第驳得哑口无言;那些小把戏们也大都觉得争论中起决定作用的就是这两个字;同时,山姆继续说道,"安第,这就叫明辨是非啊;我打算去追丽茜的时候,认准了这是老爷的意思;可是当我发现太太的意思刚刚相反时,就更得明辨是非......因为站在太太这边,总是好处更多一些......所以,你看,我左右都不矛盾,从头到尾都明辨是非,坚持原则;对了,原则,"山姆使劲挥动手里的鸡脖子说......"我要问你,我们做事如果前后不一致,那要原则干吗呢?喏,安第,这根骨头给你......还没有啃干净呢."
    听众正张着嘴等他往下说,于是山姆不得不继续发挥下去.
    "同胞们,关于前后一致这个问题,"山姆说,仿佛在探讨一个深奥的问题似的,"这个问题,还没有人深入探讨过.可是,你们想想看,一个人要是今天赞成一件事,明天又反对这件事,人家就会说(人家自然会说罗),喏,这个人说话前后可不一致啊......安第,把那块玉米饼递给我.好,那我们就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希望先生.女士们原谅我打一个通俗的比方.喏,比方说,我想爬到稻草垛上去,于是,我把梯子放在草垛的这一边;可是不行;于是,我当然就不再从这边爬罗,就把梯子放到另外那边去,难道说我就前后不一致了吗?不管梯子放在哪一边,我要爬上去,这件事还是从头到尾都一致的啊;你们大家都明白了吗?"
    "天晓得!你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做得前后一致啊,"克萝大娘听得有点不耐烦,嘴里嘟哝道.对于她来说,当晚这个欢乐场面有点象《圣经》里那个比喻所说的......有点象"碱上倒醋"(见《旧约圣经.箴言》第二十五章第二十节:"对伤心的人唱歌,就如冷天脱衣服,又如碱上倒醋."意思是说克萝大娘看到那天晚上的欢乐场面心里更是难受.).
    "就是这样!"山姆说.这时他肚子也吃饱了,风头也出足了,便站起身来,打算结束他的演说."是的,男女同胞们,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为这一点而感到骄傲.这在当前,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在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我不但有原则,而且尽力坚持原则......只要我认为是原则上的事,我就全力支持......就是人家把我活活烧死,我也不怕......我会一直走到火焰中去,嘴里一面说,为了原则,为了我的祖国,为了整个社会的福利,我要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好啦,"克萝大娘说,"你的原则里也得有这么一条吧;今天晚上早晚得睡觉,不能叫大家在这里呆到天亮啊!好啦!孩子们!如果你们脑袋上不想挨打的话,就都给我走吧!赶快!"
    "全体黑人们!"山姆充满善意地挥动他的棕榈帽说,"我祝福你们;现在,大家乖乖地睡觉去吧!"
    山姆感伤地祝祷完毕之后,人群就都散了.
   
    $$$$第九章  从本章看来,一个参议员也不过是个人而已
    在一间暖和的客厅里,熊熊的炉火映射在地毯上,把亮晶晶的茶壶和茶杯也照得闪烁发光.参议员柏德正在脱靴子,准备换一双漂亮的新拖鞋,是他出外视察的这些日子里,他太太给他做的.柏德太太笑容满面地关照着下人在摆桌子,偶尔对几个淘气的孩子告诫一两声,因为他们正在乱蹦乱跳地搬弄着各种闻所未闻的顽皮把戏;自从宇宙洪荒以来,孩子们的顽皮劲儿就一直是使母亲们头痛的事.
    "汤姆,别去动门环呀......那才是乖孩子呢!玛丽!玛丽!别揪小猫的尾巴呀!......可怜的小猫!吉姆,别爬到桌子上去呀......别爬,别爬!......亲爱的,今天晚上真没有想到你会回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高兴!"最后,她总算抓到个机会跟丈夫说两句话.
    "是啊,是啊!我想顺便赶回来住一宿,在家里享一点清福.我累得要命,头也疼着呢."
    柏德太太朝虚掩着的壁橱里一只樟脑瓶子瞟了一眼,正打算走过去,却被她丈夫拦住了.
    "不.不,玛丽,不用吃药了!只要喝一杯你沏的滚热的好茶,在家里享点福就会好的.咳!制定法律真是一件累人的活儿啊!"
    接着,参议员不禁莞尔一笑;他想到自己是在为国献身,颇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
    "好啦!"太太说,这时桌子已经摆得差不多了."参议会里最近在干些什么呀?"
    矮小而温柔的柏德太太平常极少关心州参议院的事.她是个聪明女人,觉得自顾不暇,还是少管闲事为妙.所以这时柏德先生听了大为惊讶,睁大了眼睛答道:
    "没有什么要紧事!"
    "噢,可是听说最近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老百姓拿吃的.喝的救济逃亡的黑人,是真的吗?我早就听说他们在讨论这么一项法令,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基督教国家的立法机关都不会通过这种法令的."
    "咦,玛丽,你怎么忽然一下子变成一个政治家啦?"
    "不,胡说!平常我才不管你们那套政治呢!可是这件事我觉得实在太残忍了,太不符合基督精神了.亲爱的,我希望没有通过这样一项法令才好."
    "亲爱的,最近的确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老百姓救济从肯塔基逃过来的黑奴;那些轻举妄动的废奴派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弄得我们肯塔基州的弟兄们群情激昂.我们州里应该采取措施来平息这种情绪.这是完全符合基督精神的好事啊!"
    "这条法令是怎么说的?它不禁止我们留这些可怜的黑人在家里住一宿.让他们吃顿好饭.给他们几件旧衣服穿.然后偷偷打发他们去自寻生路吧?"
    "禁止的正是这种事,亲爱的;那就犯了包庇.教唆罪了,知道吗?"
    柏德太太是个胆小.羞涩的矮小妇人,身高四英尺左右,浅蓝色的眼睛,桃红色的脸庞,说起话来极其温柔悦耳;要说胆量,据说有一次一只并不算大的雄火鸡,刚张开嘴巴啼了一声,就把她吓得抱头鼠窜;一只短小精悍.但并不太厉害的看家狗,只要一龇牙,就会吓得她不敢动弹.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小天地,而对他们,她也不是靠发号施令和争辩.而是靠央求和规劝来管理的.只有一件事会激怒她......这正是由于她性子特别温柔.特别富于同情心的缘故......任何残暴行为都会立刻引起她大发雷霆;这和她平素温柔的本性对比之下,就更其令人惶惑不解了.平日里,她对儿女总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可是有一次,她发现她两个儿子串同邻家几个顽童,用石头扔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猫时,却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直到如今,孩子们回忆起这事来,还不由肃然起敬呢.
    "说实话,"比尔倌倌常这样说;"那次可把我吓坏了.妈妈朝我走过来那样子可怕极了,我还以为她发疯了呢;她用鞭子抽了我一顿,连晚饭都不让我吃,就把我撵上床睡觉去了;当时我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听见妈妈在房门外面哭,心里比什么都难受.说真的,"他常说;"我们哥儿俩打那次起就再也不敢拿石头扔小猫了."
    这时,柏德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因而显得分外动人),立即站起身来,十分果断地走到她丈夫面前,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问道:
    "约翰,我问你,你是不是也认为这是一项公正而且符合基督精神的法令呢!"
    "玛丽,要是我说是的话,你总不会枪毙我吧!"
    "约翰,我决没有想到,你也会这样!你没有投赞成票吧?"
    "投了,我的女政治家."
    "你真不害臊,约翰!咳,那些无家可归的苦命人!这是一项可耻.可恨.恶毒的法令,我一有机会就要违犯它;我相信一定会有这种机会,一定会的!简直愈来愈不象话了!那些人忍饥挨饿多么可怜!难道因为他们是一辈子受欺受压的奴隶,人家就不能给他们吃顿热饭.留他们住一宿吗?"
    "可是,玛丽,你听我说.你的同情心是完全正确的,亲爱的;而且很有意思,这倒使我越发爱你了.不过,亲爱的,我们决不能过于感情用事,因而失去理性;你决不能从个人感情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这里牵涉到许多重大的公众利益问题,现在公众的情绪愈来愈激昂,因此,我们必须把个人的感情搁在一边."
    "我说,约翰,政治我是门外汉,但是《圣经》我是懂得的;从《圣经》里我认识到:饥饿的人要给他们饭吃,衣不蔽体的人要给他们衣服穿,孤苦伶仃的人要安慰他们;而这本《圣经》,我是非遵守不可的."
    "可是在有些情况下,你这样做会给公众带来严重的危害......"
    "遵从上帝的旨意,绝对不会给公众带来危害的,我知道不会.无论什么事情,遵照上帝的旨意去做,总是最稳当的."
    "喏!玛丽,你听我说,我可以用很明显的道理来说明......"
    "嗳,废话,约翰!你说到明天天亮,也说服不了我.约翰,我来问你......如果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苦命人,到你家门口来求你帮助的话,你会不会因为他是一个逃亡者而把他赶走呢?你说,你会不会?"
    说实话,我们这位参议员不幸也天生成一副好心肠,而且为人平易可亲,把落难人撵出门外这类事,素来不是他的长处;更糟糕的是在这场辩论的紧要关头,他太太识破了他的弱点,她当然就立刻对准这个无法招架的弱处进攻了.因此,他不得不采用平日专为应付这种局面的缓兵之计,先是哼哼哈哈地支吾一阵,接着又干咳了几声,然后取出手帕,擦起眼镜来.柏德太太看见敌方抵挡不住,岂肯放过,于是马上就乘胜追击.
    "约翰,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这种本事......真的!比如说,把一个妇人家撵到外面冰天雪地中去;也许你还会把她抓起来,送进监狱去呢,对不对?这大概是你的拿手好戏吧!"
    "当然,这将是一种令人痛苦的责任,"柏德先生慢条斯理地开始回答.
    "责任,约翰!别用这个词儿!你明明知道这不是什么责任......这决不可能是什么责任!谁要是不愿意自己的奴隶逃跑,就该好好对待他们......这就是我的主张.如果我有奴隶的话(但愿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想不想从我这里(或是你这里,约翰)逃跑.你要知道,一个人有好日子过是不会逃跑的.他们万不得已逃跑的时候,咳,苦命的人们!忍饥挨冻.提心吊胆的,已经够他们受的了,哪还受得了别人的敌视呢?管它法令不法令,上帝保佑,我是决不会敌视他们的."
    "玛丽!玛丽!亲爱的,你让我申辩一下吧!"
    "我不喜欢辩论,约翰......尤其是辩论这种问题.你们这些政治家真有本事,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情,偏偏喜欢绕来绕去兜圈子;实际上你们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套.约翰,你这个人,我是非常了解的.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既不认为这是合理的事,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在这紧要关口,柏德家的黑人管家卡德卓老头在门口探进头来说,"请太太到厨房里来一下,"我们的参议员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以又好气.又好笑的怪滋味,凝视着他矮小的妻子的背影;然后坐在安乐椅上看起报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妻子在门口急切地喊道,"约翰!约翰!你到这儿来一下,好不好?"
    他扔下报纸,就往厨房里跑;一进门不由吓了一跳,厨房里那种景象,使他十分惊讶.......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躺在用两把椅子拼成的一张床上,衣衫撕得稀烂,而且都结成了冰,一只鞋子不知去向,袜子也掉了一只,那只赤脚划得鲜血淋淋;脸上虽然可以看出备受欺凌的黑种人的痕迹,但谁都不能不为它那种哀艳动人的美色所吸引;同时,那石雕玉琢般的清秀轮廓,那冷若冰霜.毫不动弹.死一般的神态,却又令人不寒而栗.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在一旁站着.他太太和家里唯一的一个黑女佣人黛娜老大娘,正在给她进行急救;卡德卓老头则把她的孩子抱在自己膝头上,替他脱下鞋袜,搓着他那两只冰冷的小脚.
    "嗳呀,你看她多可怜!"黛娜老大娘怜悯地说."看样子是屋子里的热气使她晕倒的.她进屋的时候,还好好儿的,问我是不是可以进来暖和一会儿;我刚问她打哪儿来,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从她这双手看来,恐怕从来没有干过什么粗活."
    这时,那妇人家慢慢睁开了又黑又大的眼睛,迷惘地望着柏德太太.柏德太太怜悯地说了一声,"苦命的女人!"霎时间,一阵痛苦的表情掠过她的面庞.她一面从床上一跃而起,一面说,"啊呀,我的哈里呢?他们把他抓走了吗?"
    那孩子听见妈妈叫他,立刻从卡德卓膝头上跳下来跑到她身旁,向她伸出两只胳臂."噢,他在这儿呢!他在这儿呢!"她连连大声说道.
    "啊呀,太太!"那妇人家狂乱地央求柏德太太道,"求你保护我们吧!别让他们抓住他!"
    "可怜的女人,你们在这里,谁也伤害不了你们,"柏德太太安慰她说."你们在这里很安全;不用害怕."
    "上帝保佑你!"那妇人一面说,一面掩着脸呜咽起来;那孩子看见她哭,直往她怀里钻.
    谁也没有柏德太太那样善于用婉转的语言安慰和劝解苦命人了.由于她的努力,那苦命的妇人最后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在炉子旁边的长靠椅上替她临时铺了一张床.不多一会儿,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孩子也和她一样疲乏,在她怀里睡得很熟.因为那母亲老是忐忑不安,人家好心好意想替她把孩子抱开,她却执意不肯;即使在睡乡里,她的胳臂也还是紧紧的搂住他不放.仿佛即使如此,她也不肯轻信别人的话,放松自己的警惕似的.
    柏德夫妇回到了客厅里.说也奇怪,双方都对适才的谈话只字不提;柏德太太只是忙着织她的毛线,柏德先生则假装着看报.
    "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柏德先生终于放下报纸问道.
    "等她睡醒了,精神好一点再问问她看,"柏德太太答道.
    "嗳,太太!"柏德先生对着报纸暗自琢磨了半晌之后,又喊道.
    "什么事,亲爱的?"
    "你的衣服,如果放一放贴边,或是改一改,不知道她能穿不?她好象身材比你大些似的."
    柏德太太不由莞尔一笑,一面回答道,"待会儿看吧."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柏德先生突然又喊道......
    "嗳!太太!"
    "唔,又是什么事啊?"
    "你专门留给我睡午觉时盖的那件羽纱斗篷呢?还不如把那件给她吧......她没有衣裳穿啊!"
    这时黛娜在门口探进头来说,那妇人家醒了,想见太太.
    柏德夫妇走进厨房去,后面跟着两个大男孩,小的早已妥妥帖帖地被安置上床睡觉去了.
    那妇人家在炉火边的长靠椅上坐着,两眼直望着熊熊的火光出神,脸上露出宁静而凄怆的表情;跟适才那种狂乱.激动的样子迥然不同了.
    "你要见我吗?"柏德太太温柔地问道."你现在觉得好一点吧,可怜的女人!"
    那妇人没有答话,只是用颤栗的声音,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两只黑眼睛望着她;那小妇人看到里面那种凄楚.恳求的神情,不由得泪如泉涌.
    "你什么也不用害怕;我们这里都是自己人,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出来干什么?"她问道.
    "我从肯塔基来,"那妇人答道.
    "什么时候过来的?"柏德先生接过来问道.
    "今天晚上."
    "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冰上过来的."
    "从冰上过来的!"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那妇人家慢吞吞地说,"从冰上过来的.是上帝保佑我从冰上过来的;他们就在后面......就在我的背后,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天哪,太太!"卡德卓说."河里的冰都已经裂成一块一块,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横冲直撞啊."
    "我知道......我知道啊!"那妇人狂乱地说;"可是,我还是过了河!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能过来......我想一定过不来的.可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要是跳不过,就只有死路一条.上帝帮助了我;一个人不到紧急关头,是体会不到上帝能给他多么大的帮助的,"那妇人两只眼睛闪烁地说.
    "你是个奴隶吗?"柏德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我是肯塔基州一家人家的奴隶."
    "东家待你不好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东家."
    "那末,主母待你不好吧!"
    "不,先生......不!我家主母一向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这样一家好人家,逃出来担受这样的风险呢?"
    那妇人家抬起头来,用犀利.探索的眼光打量着柏德太太.她立刻注意到她戴着重丧.
    "太太,"她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失去过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刺痛了一个新伤口;因为仅仅一个月前,这家人家埋葬了一个宝贝孩子.
    柏德先生转身向窗子那边踱了过去,柏德太太则失声痛哭起来;但略为平静一点之后,她问道: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刚失去一个孩子."
    "那你一定会同情我的.我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现在,我逃出来了,他们还埋在那里.我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我没有一天夜里不带他一起睡,他是我的一切.无论白天和黑夜,他都是我的安慰和骄傲;可是,太太,他们却要从我怀里把他抢走......把他卖掉......太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卖到南方去......一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娘的孩子!我实在受不了,太太.我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卖出去,我是一定活不成的.当我听说卖身契已经签了字,他已经被卖掉之后,就带他连夜逃了出来;他们在后面追我......他的买主,还有老爷家里几个人......他们紧紧在我背后追了上来,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我一下子就跳上了浮冰;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把我扶上岸来."
    那妇人家没有哽咽,也没有落泪.她已经到了无泪可流的地步;可是她周围的人,却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对她表示深切的同情.
    两个小男孩,在口袋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手绢(做母亲的都知道,孩子们的手绢在口袋里是永远找不到的),于是都伤心地扑在母亲的长裙里,一面呜咽,一面用她的裙子尽情地揩着眼泪和鼻涕......柏德太太的脸,也完全埋在手绢里;黛娜老大娘那张朴实的黑脸上泪如雨下,嘴里就象在野外布道会上那样诚恳地祈祷着,"上帝啊,宽恕我们吧!"......卡德卓老大爷则在一旁用袖子使劲擦眼睛,脸上做出各式各样的怪样子来;偶尔也用同样诚恳的声调响应着黛娜的祈祷.我们的参议员是位政治家,当然不能象凡夫俗子一样流眼泪.因此他连忙转过身去,背着众人,眼睛望着窗外,好象在咳嗽和手忙脚乱地擦眼镜,偶尔还擤擤鼻涕;当时要是有人有这种心绪仔细观察的话,他那副神态,难免会引起人家怀疑的.
    "那你怎么还说你有一个好东家呢?"他果断地把哽在喉咙里顶上来的那块东西咽下去之后,突然转过身来对那妇人问道.
    "因为他的确是个好东家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这么说;我的主母心肠也很好;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他们欠了人家的债,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们落在一个人手心之中,不得不听他摆布.我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听见老爷把这事告诉太太,太太再三为我央求,可是老爷说他也无能为力,说契纸已经签了字......因此我就带着孩子从家里逃了出来.我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卖了,我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啊!"
    "你没有丈夫吗?"
    "有的,可是他是别人家的奴隶.他的东家对他太狠了,总是不让他来看我;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还扬言要把他卖到南方去......看样子我永远也不能和他见面了."
    那妇人说话时声调很平静,一个肤浅的旁观者,也许会觉得她完全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然而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蕴藏着一种冷静而深沉的忧伤神色,说明实际情况完全不是如此.
    "那你打算到哪儿去呢,苦命的女人?"柏德太太问道.
    "到加拿大去,我要是知道加拿大在哪儿就好啦.远不远哪,加拿大?"她抬头望着柏德太太,用天真而推心置腹的口吻问道.
    "苦命的女人!"柏德太太情不自禁地叹道.
    "非常远吗,你认为?"那妇人急切地问道.
    "可怜的孩子,你想象不到有多远呢!"柏德太太说;"不过,我们会替你想办法的.来,黛娜,在你那间房间靠厨房这边给她搭个铺吧!我来想想明天早晨给她想个什么办法.同时,别害怕,可怜的女人;信靠上帝吧,他会保佑你的."
    柏德太太和她的丈夫回到了客厅里.她在壁炉前自己的小摇椅上坐下,若有所思地摇来摇去.柏德先生在屋子里踱着方步,一面自言自语地抱怨道,"啐!咳!这件事真是麻烦透顶了!"最后,他三脚两步地走到他的太太跟前说:
    "我说,太太,她今天晚上非离开这里不可.那家伙明天一清早就会追到这里来;如果只是那女人家,她倒可以藏起来,躲一躲风头;可是那小家伙,就是千军万马也没有办法叫他乖乖地呆着呀,这我敢担保;他准会从哪个门口或窗口探出头去,把事情全部暴露出来的.要是人家现在在我们家里把他们母子俩双双搜出来的话,那才糟糕呢!不行,今天晚上非把他们弄走不可."
    "今天晚上!这怎么可能呢?......到哪儿去啊?"
    "嗯?到哪儿去,我心里倒有谱儿,"参议员一面穿起靴子,一面深思熟虑地说.他刚穿了一半又停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似乎又浸入沉思中去了.
    "这件倒霉事麻烦极了,真不好办!"最后他说;一面又去拽靴带;"实在不好办!"穿好了一只靴子之后,参议员手里提着另外那只靴子,又望着地毯上的图案出神起来."嗳,反正得这么办......管它三七二十一呢!"说罢,他急忙把另外那只靴子套上,向窗子外面望了一眼.
    且说矮小的柏德太太为人十分谨慎......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这类的话.现在,虽然明知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干扰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她的夫君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把他的意图说给她听.
    "你知道吗?"他说."我的老当事人,樊.屈朗普从肯塔基搬到这里来了,把他所有的奴隶都解放了.他在本地买了一幢房子,就在小溪上去七英里地左右的那个树林子里.那地方平时没有人去,除非专门有事去找他的人;而且,那地方一下子还不容易找到.她到那里去一定很安全;可是麻烦的是今天夜里,恐怕谁也没有本事驾车上那儿去,除非我亲自出马."
    "怎么没有?卡德卓赶车不是很好吗?"
    "对,对,可是问题在这里.小溪得过两次,如果赶车的人对这条路不象我这么熟悉的话,第二个过水的地方是相当危险的.我骑马过溪,总不下一百次了.路上拐弯抹角的地方,我都清清楚楚.因此,你看,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十二点钟左右,卡德卓一定得不声不响地把马套好,我亲自送她过去;然后,为了遮掩人家的耳目,卡德卓必须替我把车赶到前面那家酒店去,搭三.四点钟那班驿车到哥伦布(美国俄亥俄州首府.)去.这样,人家看起来好象我坐马车出去是为了这个目的.明天一清早我就可以开始办公.不过,想想自己这些言行,我总觉得到了那里会感到十分惭愧的.嗳!管它三七二十一,顾不得这么多了!"
    "约翰,在这个问题上,你的心要比你的脑袋强,"他太太说,一面把她一只白皙的小手放在他手背上."我对你的为人比你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不然的话,你想我会爱上你吗?"那矮小的妇人眼睛里泪花闪烁,显得越发美丽;参议员不禁暗自庆幸,心想自己一定聪明非凡,博得这样一位美人倾心相爱;因此,除了乖乖地出去吩咐家人套车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又打住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来吞吞吐吐地说:
    "玛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那只抽屉里不是还有可怜的小亨利满满一抽屉衣服吗?"说完之后,他匆匆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他太太打开自己卧室隔壁那间小卧室的房门,把手里的蜡烛放在柜子上.接着,从一个暗孔里取出一把钥匙,刚刚若有所思地把它插进一只抽屉的钥匙眼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同时,两个男孩子(就跟一般孩子似的)一直在母亲后面跟着,这时站在一旁用会意的眼光默默地望着母亲.呵,读我这本小说的母亲啊,你家里难道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只抽屉或柜子,当你打开它时,就象在掘开一座小坟墓一样吗?呵,如果没有的话,那你是多么幸福的母亲啊!
    柏德太太慢慢把抽屉打开,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外套.成堆的小围嘴.成行的小袜子,有一个纸包里还露出一双头上有点磨损了的小鞋呢.里面还有一辆玩具马车.一个陀螺.一个皮球......都是流着眼泪.伤心断肠地收藏起来的纪念物!她在柜子边坐下,头靠在扶着抽屉的胳臂上,不禁流起眼泪来;泪珠从手指头缝里直流到抽屉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匆忙挑选了几件最朴素.最经穿的衣服,捆成一个小包袱.
    "妈妈,"一个孩子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臂问道,"你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人家吗?"
    "亲爱的孩子们,"她温柔而恳切地说."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亨利在天之灵往下看的话,他一定很乐意我们这样做的.我决不愿把这些东西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幸福的人;我现在是把它们送给一个比我自己还伤心.还命苦的母亲;但愿上帝赐福给他们!"
    世界上有这样一些有福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痛苦化作他人的幸福;他们挥泪埋葬了自己在尘世间的希望,它却变成了种子,长出鲜花和香膏,为孤苦伶仃的苦命人医治创伤.现在,坐在烛光旁慢慢流泪,为那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收拾亡儿的纪念物的那个体贴入微的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会儿,柏德太太打开一个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两件素净而耐穿的衣服,然后坐在缝纫桌旁,手边放着针.线.剪刀和顶针,开始按照她丈夫提议的办法,干起"放边"的活来,一直忙到墙角上那座老时钟敲十二点钟;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门口轻轻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
    "玛丽,"她丈夫手里挽着大衣走进屋子对她说,"你去把她叫醒吧;我们得动身啦."
    柏德太太连忙把她挑选出来的几件衣服塞进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箱子,锁好之后,叫她丈夫先送到车子上去.随后,就去把那女人喊醒.不多一会儿,那妇人家怀里抱着孩子,身上披戴着她恩人的斗篷.披肩和帽子,从门口出来了.柏德先生催她上了车,柏德太太随后也赶到车梯边来了.伊丽莎从车子里探出头来,伸出了一只手......一只跟对方伸过来那只手同样柔软而秀气的手.她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情意真挚地凝视着柏德太太的脸,仿佛想说什么.只见她嘴唇动了两下,却不见她说出话来......她指了指上天,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神情,接着便倒在椅背上,用手掩住了面孔.车门一关,马车就向前移动了.
    这位爱国的参议员,上星期还成天价在鼓动他家乡参议院的议员们投票通过一系列更严峻的法令,惩戒逃亡的黑奴以及窝藏.教唆他们的人,现在他的处境有多么尴尬啊!
    要论口才,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在他本州可以算得首屈一指了,而且决不逊色于华盛顿那些因口才出众而赢得不朽令誉的他的同行们.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坐在议会中冷讥热嘲地痛斥所有那些感情用事.软弱无能.竟然把几个倒霉的逃亡者的福利,放在重大的国家利益之上的人;他那种气魄,真是不可一世!
    他为此事发言时猛如雄狮;不但他本人,就是听众也无不为之"折服";不过,他对"逃亡者"的理解,只限于字面上的概念......或者,至多也不过是报纸上刊登的小照上面呈现的一个用棍子背着包袱的黑人.底下写着"我家在逃黑奴"等字样这么个形象而已.亲眼看见悲惨景象这种魅力:一个人苦苦哀求的眼神,一只软弱无力.战战兢兢的手,孤苦无告的人痛苦绝望的呼吁声......这些他却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逃亡者可能是一个落难的母亲,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象眼前这个戴着他亡儿那顶熟悉的帽子的孩子).既然我们这位可怜的参议员并非铁石心肠,既然他也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地地道道品德高尚的人,那末,显而易见,他的爱国心必然会处在十分为难的地位.南方各州善心的弟兄们,你们且莫自鸣得意,认为自己比他强;因为作者略有所闻,知道你们中间有很多人,如果处在同样情况下,恐怕也不会比他高明多少.我们有理由相信,肯塔基州跟密西西比州一样,也有很多品德高尚.胸襟宽阔的人,你们听到人家的苦难,也决不会无动于衷的.哦!好心的弟兄们!如果你们处在我们的地位,你们自己厚道而高尚的心地,也不会允许你们给我们帮这种忙的.现在你们指望我们给你们帮这样的忙,难道这公道吗?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在政治上有罪的话,那末他那天夜晚的苦行也足以抵消他的罪名了.很久以来,淫雨绵绵,而尽人皆知,俄亥俄州柔软.肥沃的土质,是制造烂泥的好材料......而且,那条路又是俄亥俄州当年那种横木铺的大车道(railroad).
    "请问,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东部来的旅客这样问道,他们脑海里对railroad的印象通常只限于那种平坦.快速的铁道(英语railroad一字有两重意思:铁路:用横木铺的车道.).
    天真的东部朋友啊,请听我说吧!在西部闭塞地区,污泥深得象无底洞一样,道路都是用粗大的圆木头一根挨着一根横铺在地上,再在木头的原始表皮上盖上一层粘土.草皮和一些就地取材的东西,于是当地人就欢天喜地地把它称为马路,立刻在上面赶起马车来.日子一久,经过风吹雨打,上面所说的草和草皮都被冲走了,木头也被冲得东一根.西一根,横七竖八,杂乱无章,中间还有好些黑咕隆咚的泥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正是在这样一条路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一路上断断续续地考虑着一些道德问题......马车行进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嘣!嘣!嘣!哗啦!车子掉进了泥坑!......猛不提防,参议员.妇人和孩子都被震得离开了座位,一个个东歪西斜地撞在下首的车窗上.马车陷在泥坑里无法动弹,只听见卡德卓在外面对两匹马拚命吆喝.他不断地拉呀,拽呀,终归是枉费力气;后来,参议员等得正不耐烦时,马车猛然一蹦,却又上来了......前面两个轮子一下子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深渊,于是参议员.妇人和孩子又被颠得乱成一团,全都扑倒在前面座位上......参议员的帽子颇不雅观地盖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上,他还满以为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了呢;......孩子在哭,卡德卓又在外面对那两匹马拚命吆喝着.牲口在噼噼啪啪的鞭子下挣扎着.使劲向前拽着.车子忽然又蹦了起来......后面两个轮子一下子又陷了下去......参议员.妇人和孩子又被抛到后面座位上,他的手肘碰了她的帽子,他自己的帽子却被震落在地,被她两只脚踩个正着.乱了一阵之后,"泥沼"总算渡过了,两匹马站在那里喘个不止......参议员找到了自己的礼帽,妇人家也端正了自己的风帽,把孩子哄住了嘴,于是大家又重新振作精神,准备继续前进.
    接着,又继续不断地嘣嘣乱响了一阵子;并且为了添点花样,中间还穿插着一些左右颠簸和特大震荡的插曲;后来,他们刚开始暗自庆幸,觉得总算运气还不坏时,只听得扑通一声,车子整个儿地停了摆,里面的人全都颠得蹦了起来,一刹那间,又跌回到座位上......卡德卓在外面忙乱一阵之后,终于在门口出现了.
    "老爷,这个坑可真麻烦,我简直没有办法把车子弄上来.我看非去找点木桩来不可."
    参议员绝望地下得车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站得稳脚的地方;一只脚忽然陷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泥坑里......他挣扎着地把脚拔了出来,一下子没有站稳,整个儿人掉了下去.后来还是卡德卓把他捞了起来,身上弄得狼狈不堪.
    为了照顾读者诸君的筋骨,作者不再详加描绘.西部的出门人,如果有过这种经验:半夜三更兴趣盎然地去拔人家篱笆上的木桩来打捞自己陷在泥沼里的马车的话,一定会对我们这位落难英雄凄然寄予敬意和同情的.我们请求他们默默洒一滴同情之泪,默默无言地继续他们的行程.
    直到夜阑人静之后,马车才从小溪边出现,车身溅满了污泥,嘀嘀哒哒直往下滴水;最后终于在一所大农舍门前停了下来.
    他们费了不少劲,才把屋子里的人叫醒;最后,那位可敬的主人家出来开了门.他生得体格魁梧,净高六英尺有余,是个暴跳如雷的猛奥逊(猛奥逊,法国传奇小说《范伦丁与奥逊》中主人公之一,是个猛张飞式的英雄人物.);此君身穿一件红法兰绒短猎衣,一头厚而蓬乱的茶色头发,胡子已长了好几天,给人的印象未免有点貌不惊人.他把蜡烛举得高高的,站在门口眨着眼睛打量了来客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一副阴沉.迷惘.令人发笑的神色.为了使他充分了解这件事,我们的参议员费了不少劲给他说明.趁他在听参议员说话的机会,让我们把他向读者略微介绍一下.
    约翰.樊.屈朗普是个正直的老汉,以往是肯塔基州一个大地主和大奴隶主.他是个"虎狼其貌.菩萨其心"的人,天生来正直而富于正义感,心胸宽阔,完全可以和他身材的魁伟媲美.多年来,他亲眼看到一个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同样不利的制度所造成的许多灾难,内心暗自感到惴惴不安.最后有一天,约翰宽阔的心胸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便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钱包,过河来到俄亥俄州某县,把该县四分之一肥沃的土地买了下来;然后,不分男女老少,给他所有的黑奴每人发了一张自由证书,用一辆辆篷车把他们送到那里去安家落户.正直的约翰本人则转身来到小溪边一个宁静而偏僻的农庄上安顿下来,心安理得地过起隐居生活来了.
    "你就是那个收容逃亡黑奴的人吗?你愿不愿让这苦命女人和她的孩子在你这里躲一躲,不让追捕的人抓住他们呢?"参议员开门见山地问.
    "不错,就是我,"正直的约翰坦然答道.
    "我早就料到是你,"参议员说.
    "要是有人追来的话,"那好心的老汉挺直了高大而结实的身躯说,"有我对付他们;我还有七个儿子,个个都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对付他们.请你替我们向他们致意,"约翰说,"并且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来都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说罢,约翰用手拢了一下脑袋上蓬乱的头发,放声大笑起来.
    伊丽莎怀里抱着酣睡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时,已经疲惫不堪,一点劲儿都没有了.那鲁莽的老汉,举起蜡烛,照了照她的脸,怜悯地哼唧了一声;接着就打开了跟他们面前那间厨房毗连的一间小房间,招呼她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好之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对伊丽莎说话.
    "我告诉你,妇人家,你不用害怕,看谁敢到这儿来吧,有我来对付他们,"他指着壁炉上面挂着的那两三支漂亮的来复枪说."认识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谁要是想从我家里抓走一个人,那他可是自讨苦吃.所以,你现在乖乖地睡吧,就象你妈妈在摇篮边摇你一样."说罢,他就把门带上了.
    "不错,这姑娘确实长得人材出众,"约翰对参议员说."哎,可不是吗,漂亮的姑娘,如果又重感情的话,就更有理由要逃跑了.一个正经女人应该这样做嘛.这些事我都清楚."
    接着,参议员简略地说明了一下伊丽莎的来历.
    "咳!噢!啊呀!居然有这种事!"那好心的老汉同情地说."当然,那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嘛,可怜的女人!好象一只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家苦苦追赶......为了什么事呢?无非是因为具有一个人天然的感情,因为做了一件做母亲的人义不容辞的事嘛!不瞒你说,这种事总是使我忍不住要骂人."正直的约翰一面说,一面用一只粗大.长满斑点的黄手背揩了揩眼睛."你不知道,老兄,我从前多年不肯皈依基督教,因为我们那一带的牧师们讲道时,都说《圣经》里赞成这种拆散人家骨肉的事情......他们既懂得希腊文,又懂得希伯来文,我可辩不过他们;因此,我就连《圣经》那些玩艺儿一古脑儿反对,一直不肯加入教会;后来,我遇到另外一位牧师,他也懂得希腊文等那套东西,跟他们不相上下,可他说的跟他们说的却完全相反;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相信上帝,皈依了基督教......这是实话,"约翰一边说,一边早就打开了一瓶鲜美的苹果酒,这时便斟给客人喝.
    "你也在这里住一宿,天亮了再走吧,"约翰热情地说."我去把老伴叫起来,马上给你把床铺准备好."
    "谢谢你,好心的朋友,"参议员说,"我就得走啦!去赶上哥伦布的夜班驿车."
    "噢!那好吧!如果你一定得走,我送你一程吧!我带你们走一条岔路,比你们来的路要好走得多.那条路太不好走了!"
    约翰穿戴起来;不多一会儿,就打着马灯走在参议员马车前面给他带路.他带他们从他家后门一条大路向山谷里走去.他们分手的时候,参议员往约翰手里塞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这是给她的,"他简单明了地说.
    "好.好,"约翰同样简洁地答道.
    于是,他们就握手告别了.
   
    $$$$第十章  黑奴登程
    那个二月天早晨,从汤姆大伯家窗子里望出去,细雨蒙蒙,天色十分阴沉.人们脸上也是阴沉沉的,愁眉不展,反映着凄楚的心情.炉火前面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铺了一块熨衣服的单子;旁边一张椅子背上,搭着一两件刚刚熨好.粗糙却很干净的衬衫.克萝大娘面前还摊着另外一件.她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熨着每一个褶痕和贴边,不时举起手来揩拭脸上滚滚如流的泪珠.
    汤姆坐在桌旁,膝头摊着一本《新约圣经》,一只手支着脑袋;夫妻俩都默默无言.天色尚早,孩子们都还在那张粗糙的四轮小床上酣睡着.
    爱家室的温情,是不幸的黑种人共有的特征(多可悲呀!),而在汤姆身上表现得最突出.他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床边去看看他那些小儿女.
    "这是最后一次啦,"汤姆说.
    克萝大娘没有答话,只是在那件其实已经熨得极其平整的粗布衬衫上面来回熨个不休.最后,她忽然不顾一切地把熨斗砰的一声放下;坐在桌子边放声大哭起来.
    "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可是,天哪!我怎么能呢!要是知道你到哪儿去,人家会怎样待你也好啊!太太说,一两年之内想办法把你赎回来;可是,天哪!到南方去的人没有一个回得来的!一个个都会活活累死!我听人家说过那里的庄园压榨黑奴的情况."
    "克萝,那里也有上帝啊."
    "唉!"克萝大娘叹道."也许有吧;可是上帝有时听任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那还是叫我放心不下."
    "我在上帝手心里,"汤姆说."他不会让我受太大的罪的......至少有一点应该感谢他.这次被卖出去的幸亏是我,而不是你和孩子们.你们在这里是平安的;......有什么灾难只会落在我一个人头上.而且上帝会保佑我......我知道他会的."
    啊,勇敢.坚强的心灵啊......为了安慰你的亲人,你抑制着自己的忧伤!汤姆说话的声音混浊.模糊不清,痛苦哽住了他的咽喉......可是他说的话却那么勇敢而坚强.
    "让我们想想我们得到的恩惠吧!"他用颤栗的声音补充道,看样子他是的确非常诚恳地想这样做的.
    "恩惠!"克萝大娘说."我看不出有什么恩惠!这种事不对!做得太不对了!老爷根本不应该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拿你来替他抵债.你给他挣的钱比你的身价超过一倍还要多呢.他应该给你自由,几年前就应该给你了.现在,他恐怕是没有办法,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对.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一向对他忠心耿耿......总是把他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要重,把他看得比你的老婆孩子还要重!这种为了解脱自己的灾难.出卖人家骨肉的人,上帝总有一天会跟他们算账的!"
    "克萝!哎,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要是你爱我的话,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要知道,克萝,我不愿意听到人家说老爷一个不字.他不是从小就是我带大的吗?......我看得他重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可是你不能指望他对可怜的汤姆也看得这么重啊.当东家的人受下人侍候惯了,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应该这样指望他们啊!你拿他跟别的东家比比看......谁得到过我这样的待遇?谁过过我这样的日子?要是他早看到了这一步,也决不肯让我遭到这种命运啊.我知道他不肯的."
    "嗳,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有点不大对头的地方,"克萝大娘说.这个女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她有一股顽强的正义感."我也弄不清楚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可是总有哪里不对头,这一点我是能肯定的."
    "你应该信靠上帝......他是万物的主宰......连一只麻雀掉下来都是他的旨意."
    "这也不能使我得到安慰.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克萝大娘说;"不过,现在说也没有用了.我看还是和点面.烙点玉米饼,给你好好做顿早饭吃吧.以后谁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一顿这样的饭了."
    要理解被卖到南方去的黑人的痛苦,我们必须记得:在黑人身上,一切天赋的感情都特别强烈.他们对家十分眷恋.胆大.冒险并不是他们的天性,他们天生来是爱家室.重感情的.此外,再加上无知识的人对于陌生地方,由于心理,再加上被卖到南方去在黑人心目中从小就被看作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被卖到"南方"去,对他们的威胁比鞭笞和任何刑罚的威胁都可怕.作者亲耳听见他们吐露过这种恐惧心理,也亲眼看见过他们坐在一起聊天,讲起"南方"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时,那种毫不掩饰的恐怖神色;"南方",在他们看来,就是:
    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指阴世而言,出自莎士比亚名剧《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哈姆莱特的著名独白.译文引自朱生豪译本.)
    在加拿大的逃亡者中间有一位传教士告诉作者,很多逃亡者自己承认,东家待他们还不错,他们之所以冒着种种风险逃亡出来,几乎都是对被卖到南方去怕得要命......这种厄运老是威胁着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丈夫.妻子和儿女.天生来善于忍耐.胆小而不愿冒险的非洲人,一旦面临这种威胁,就会立刻变得勇气百倍,宁愿逃亡出去忍受饥寒.痛苦.旷野中的种种艰险以及被人再抓住时更可怕的惩罚.
    由于谢尔贝太太吩咐克萝大娘那天早晨不必到大宅子里去侍候,这时简朴的早餐已经在桌子上冒着热气.那可怜的女人在这顿饯别宴席上使出了全身的功夫......烹宰了最肥的鸡,玉米饼烙得恰到好处,完全适合她丈夫的口胃;还从壁炉架上取下了几瓶只有在最隆重的场合下才露面的果酱.
    "嗨,彼得,"摩西得意扬扬地说,"今天的早饭真是呱呱叫呀!"一面伸手抓了一块鸡肉.
    克萝大娘立刻给了他一记耳光."喏!这是你们苦命的爹在家里的最后一顿早饭,你这样得意扬扬干吗!"
    "嗳,克萝!"汤姆温柔地叫道.
    "哎!我实在受不了啦,"克萝大娘说,一面用围裙掩住面孔."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所以总爱发脾气."
    孩子们默默地站在一旁,先望望爹,又望望娘,小娃娃则一面往娘身上趴,一面着急地.气势汹汹地大哭起来.
    "来吧!"克萝大娘擦着眼泪说,一面把小娃娃抱起来."我不说啦......吃点儿吧.这是我最肥的那只鸡.喏,孩子们,你们也吃点吧,可怜的小把戏们.妈刚才对你们发火了."
    于是,两个男孩也不用再劝,毫不客气地大吃特吃起来;幸亏他们两个,不然的话,这顿早饭恐怕会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呢.
    "现在,"吃完早饭之后,克萝大娘一面忙着收拾,一面说,"我得给你收拾衣服啦;他多半会把衣服全给你拿走的,我知道这些人的脾胃......都是些卑鄙.龌龊的家伙!......喏!关节炎发作时穿的法兰绒裤子在这个角上;小心点穿,以后不会再有人给你做了.这几件是旧衬衫,这几件是新的.昨天夜里我把你的破袜子都给补好了,补衣服的线球也在里面.可是,天哪!以后谁替你缝缝补补啊!"说到这里,克萝大娘悲从中来,不禁又靠在箱子边上呜咽起来."唉,不管有病没病,也没个人照顾你;想起来怎么不伤心啊!唉,我实在不想再行善了."
    孩子们把饭桌上的东西吃得精光之后,也开始对眼前的事动脑筋了;他们看见娘哭哭啼啼,爹愁眉不展,不由得也抽噎起来,用手揩眼泪.汤姆大伯把小娃娃抱在膝头,让她玩个痛快;一会儿抓他的脸,一会儿扯他的头发,不时发出一阵阵格格的笑声,显然反映了她内心感受.
    "乐吧!苦命的孩子!"克萝大娘说."你将来也会到这步田地!你长大成人之后,也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人家卖掉,要不就是你自己;这两个男娃娃,等到他们再长大一点.有点用处的时候,我看十之八九也得被人家卖掉.黑人什么都不顶用!"
    这时有一个孩子嚷道,"太太来啦!"
    "她还不是没办法,她来干什么?"克萝大娘说.
    谢尔贝太太进了屋.克萝大娘没好气地替她搬了把椅子.谢尔贝太太对她的行动和态度都没有在意.她的神色苍白而焦灼.
    "汤姆,"她说,"我是来......"她突然停下来,望着那默默无言的一家人,不由得倒在椅子上,用手帕掩住面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天哪,太太,别......别!"克萝大娘说,自己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接着,好半晌,屋子里的人都哭成了一团.在那高贵的和卑微的共同挥洒的泪珠中,被压迫者心中的仇恨与怒火都化为乌有了.啊!访贫问苦的人们,可知道你们用金钱能买到的一切,如果是背着脸.冷冰冰地施舍给落难者,那还抵不上真心诚意为他们所洒的一滴同情之泪呢?
    "我的好仆人,"谢尔贝太太说,"现在我给你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如果我给你钱,人家拿走你的;但是,我严肃地在上帝面前发誓,我要随时打听你的下落,......等我筹足了钱,就把你赎回来......在这以前,信靠上帝吧!"
    这当儿,孩子们嚷嚷说海利老爷来了.接着,只听见砰的一声,房门被粗鲁地踢开了.海利站在门口怒容满脸,一则由于昨天下午骑马太累,再则由于没有追回他的猎物,一肚子窝囊气还没有消呢.
    "喂,"海利说,"黑家伙,准备好了吗?太太,您好!"他看见谢尔贝太太在场,连忙脱帽行礼.
    克萝大娘把箱子关上,并用绳子扎好;然后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那黑奴贩子一眼,眼睛里的泪珠立刻变成了闪烁的火花.
    汤姆驯服地站起身来,扛起沉重的箱子,准备跟他的新东家走.他妻子把小娃娃抱在怀里,出去送他上车;两个男孩也眼泪汪汪地跟在后面.
    谢尔贝太太走到那黑奴贩子面前,跟他恳切地谈了一会儿.她在谈话的当儿,汤姆一家人一路向停在大门口已经准备停当的马车走去.庄园上男女老少的黑人,全都围在马车旁边,准备跟他们的老伙伴告别.汤姆在庄园上一向受人敬重,因为他不但是总管家,而且是一位基督教传道师,大家(尤其是妇女们)都打心坎里同情他,为他感到忧戚.
    "我说,克萝,你比我们还沉得住气呢!"有一个女人说.她已经在旁边落了半天眼泪,看见克萝大娘站在马车旁边显得阴沉而镇静的样子.
    "我的眼泪都哭干了!"她狠狠盯着朝他们走来的黑奴贩子答道."我可不愿哭给那个大坏蛋看!"
    "上车!"海利从横眉怒目地瞅着他的人群里走到车子边对汤姆说.
    汤姆上车之后,海利便从座位底下取出一副沉重的脚镣,把他两只脚铐了起来.
    周围的黑人都感到义愤填胸,纷纷发出不平之鸣.谢尔贝太太在廊子上说:
    "海利先生,我敢担保,你这种防备完全没有必要."
    "那很难说,太太;我在你们这里已经损失了一个,值五百块钱呢,因此再也不敢冒险啦."
    "对这种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克萝大娘气忿地说.这时,那两个男孩子对父亲的命运才恍然大悟,不由紧紧拉住她的衣襟拚命呜咽起来.
    汤姆说,"今天乔治少爷偏偏出门去了,我心里很难过."
    乔治到邻近庄园上一个朋友家作客去了,准备在那里逗留两三天.他一清早就走了,那时汤姆的厄运还没有传出来,因此他出门的时候,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替我向乔治少爷转达我的情意吧,"他恳切地嘱咐道.
    海利挥起鞭子打马启程,汤姆就此被载走了.他忧郁的目光牢牢盯住那熟悉的庄园,直到看不见为止.
    谢尔贝先生当时不在家里.他之所以卖掉汤姆,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他觉得海利这个人很可怕,急于想摆脱他的钳制.成交之后,他起先觉得如释重负.可是他妻子的苦苦规劝,勾引起他内心潜在的悔恨情绪;汤姆对这件事深明大义的态度,更使他感到忐忑不安;他安慰自己说,他有权利这样做......不是人人都这样做吗?......有些人连迫不得已这样的借口都没有呢!但这一切都毫无用处,他终究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因此,为了避开交货时那种不愉快的场面,便故意下乡去办几天事,希望回家时事情早已了结.
    汤姆和海利在黄土路上马不停蹄地向前驰去,一处处熟悉的景物从他身旁掠过;最后他们终于出了庄园的边界,走上了宽阔的大道.车子走了一英里路左右,海利忽然在一家铁匠铺门前停了下来,取出一副手铐,走进铺子叫铁匠替他修改一下.
    "这副手铐他戴太小啦,"海利一面给铁匠看那副手铐,一面向外指指汤姆说.
    "啊呀,那不是谢尔贝家的汤姆吗?他没有把他卖掉吧?"那铁匠问道.
    "可不是吗!"海利答道.
    "啊,真的!啊呀呀,"铁匠说,"真想不到!我看你不用给他上手铐,他是顶可靠.顶老实不过的......"
    "对,对,"海利说,"可是想逃跑的正是你们说的这种老实人.那些笨家伙上哪儿去都不在乎,那些懒汉.酒鬼更是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倒是老在你身边,多半还喜欢到处转呢;可是这些]种事恨得要命,只有用手铐把他们铐起来,没有别的办法;长着两条腿,就会用它们,准没有错."
    "哼,"铁匠一面说,一面在工具堆里摸索着,"老兄,肯塔基的黑人不愿到那边庄园上去,也实在难怪他们;那儿的黑人死得够快的啊!"
    "嗯,不错,死得够快的,有的是由于水土不服,有的是别的原因,他们死得快,市场才会兴旺啊,"海利说.
    "唉,眼巴巴地看着汤姆这样和气.体面.安分守己的好黑人被卖到那里的甘蔗园里去被人家活活折磨死,怎么能叫人不惋惜啊!"
    "哎,他的出路错不了.我答应过他东家好好照应他.我准备替他在一家大户人家找个听差的缺.要是他顶得住那里的疟疾和水土的话,他准能找到个好差使.别的黑人求都求不到的."
    "他的老婆孩子都留下了吧?"
    "嗯,可是,他到那儿可以另外娶一个.啊呀,女人嘛,哪里都有的是,"海利说.
    他们交谈时,汤姆坐在铺子外面,心里很悲伤.突然间,他听见背后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他正在诧异之际,乔治少爷已经跃上车来,激动的抱住汤姆的脖子,一面呜咽着,一面拚命地抱怨着.
    "我说,这种事简直太不象话了!不管他们怎么说,随便他是谁!这种事,真是卑鄙.龌龊.可耻!我要是个大人,他们这样做就不行!绝对不行,哼!"乔治低声怒号道.
    "啊,乔治少爷!我真是高兴极了!"汤姆说."临别之前不能见你一面,我心里实在受不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高兴!"这时汤姆的脚移动了一下,乔治看到了他脚上的镣铐.
    "真可耻!"他举起两手嚷道,"我非揍那老家伙不可!"
    "不,别这样,乔治少爷,你说话的声音别那么大.你惹起他的火来,对我不会有什么好处."
    "好吧,看在你面上,我就饶了他吧;可是,你想想这种事......多么可耻!他们都没有派人去叫我,连信都不给我捎一个.要不是汤姆.林肯告诉我,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呢.我告诉你,我在家里把他们狠狠骂了一通呢!全都骂进去了."
    "那恐怕不对吧,乔治少爷."
    "我实在按捺不住!我认为这件事太可耻了!你看,汤姆大伯,"他一面说,一面转过来背朝着铁匠铺,很神秘地说,"我把我这块银元给你带来了!"
    "啊呀!我决不能收你的,乔治少爷,绝对不行!"汤姆十分感动地说.
    "你非收下不可!"乔治说;"你听我说,我跟克萝大娘说了,我要把这块银元送给你,她叫我在中间钻一个洞,用一根绳子穿起来,这样你可以挂在脖子上,不让人家看见;不然的话,这个不要脸的坏蛋一定会拿走的.你不知道,汤姆,我真想痛骂他一顿!这样我心里会痛快些的."
    "不,别这样,乔治少爷,这对我可不会有什么好处啊!"
    "好吧,看在你面上,那就算了吧,"乔治一面说,一面忙着把那块银元套在汤姆脖子上."好啦,把衣服扣严了,好好保存它吧;每当你看见它的时候,就记着我一定会到南方来找你,把你赎回来.我和克萝大娘刚才还在谈这件事.我叫她别担心;我一定要督促家里办这件事,要是爸爸不干,我非把他挖苦死不可!"
    "嗳,乔治少爷,你切不可用这种口气谈论你父亲啊!"
    "哎,汤姆大伯,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啊."
    "我说,乔治少爷,"汤姆说,"你一定得做个好孩子.要记住,多少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要永远亲近你的母亲.孩子们常有一种坏脾气,长大了就自以为了不起,连母亲都不放在眼里了.你可别学这种坏样.你听我说,乔治少爷,上帝赐给我们的东西,很多都有双份;唯独母亲他只给我们一个.你将来就是活到一百岁,乔治少爷,也找不到第二个象你母亲这样好的女人了.所以,你得紧紧依靠她.长大之后,要让她享享福,那才是我的好孩子呢......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汤姆大伯,"乔治严肃地答道.
    "乔治少爷,你说话要当心.男孩子到你这样大的年纪,脾气往往很倔强......这是很自然的事.我希望你将来做个正人君子,而一个正人君子是决不会说一句不尊敬父母的话的.乔治少爷,你不会生气吧?"
    "才不呢,汤姆大伯,你一向都劝我学好啊."
    "我年纪大一点,知道吗?"汤姆一面说,一面用他那粗壮有力的大手抚摸着那孩子纤细的鬈发,可是说话的声调却象妇人家那么温柔."你身上所有的优点我都看得很清楚.啊,乔治少爷,你既有学问,又有很多优越条件,能读会写,真是样样具备.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学问渊博的好人,你父母和庄园上所有的人都会为你感到骄傲.要做一个象你父亲那样的好东家,象你母亲那样的好基督徒.乔治少爷,年轻时代,心里就要记住你的造物主."
    "汤姆大伯,我要做一个地道的好人,你放心吧!"乔治说."我将来一定要做一个出人头地的人.你别灰心失望,我准得把你赎回来.我今天早晨跟克萝大娘说,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要把你们的房子全部翻造过,里面要有一间铺着地毯的客厅.啊!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你呢!"
    这时,海利手里拿着手铐走出门来.
    "喂,先生,"乔治一面跳下车来,一面极其傲慢地对海利说,"你这样对待汤姆大伯,我非告诉我父母不可!"
    "请便吧,"那黑奴贩子说.
    "你一辈子贩卖人口,把他们象牲口一样用链子拴在一起,难道不觉得卑鄙,不觉得可耻吗?"乔治说.
    "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要买嘛;我还不是跟他们半斤八两!"海利说."贩卖的人不见得比买的人卑鄙多少吧?"
    "我长大之后,绝对不买卖黑奴,"乔治说."今天,作为一个肯塔基人,我真感到可耻.我以前还一直为这一点感到骄傲呢."乔治笔直地骑在马背上,向四周扫了一眼,仿佛指望全州的人都会重视他的意见似的.
    "好吧,汤姆大伯,再见啦!意志坚强一点,"乔治说.
    "再见,乔治少爷,"汤姆一面说,一面用慈祥而倾慕的目光望着乔治."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啊,肯塔基象你这样的孩子可不多啊!"当乔治那张率真而稚气的面孔消失之后,汤姆挚情洋溢地自言自语道.他渐渐走远了,汤姆还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得得的马蹄声.故乡最后的声响和形迹都消逝了为止.可是,他心头似乎还留下了一块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用小手给他挂那块珍贵的银元的地方.汤姆抬起手来,紧紧地按着胸口.
    "现在,老实告诉你,汤姆,"海利走到马车边,把手铐扔在车上说."我打算一开头就跟你公公道道的,我对待黑人一向都是这样.喏,我跟你开门见山地说,你对我公道,我对你也会公道的.我对待我的黑人,素来不算厉害.总是想尽办法让他们日子过得舒服一点.你听我说,你还是痛痛快快地安下心来为妙,别耍什么把戏;因为黑人的种种把戏,都瞒不过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一个黑人要是老老实实,也不打算逃跑,他在我手里就有好日子过;不然的话,那可是自讨苦吃,不能怨我."
    汤姆叫海利放心,说他毫无逃跑的意思.其实,对于一个戴着如此沉重的脚镣的人来说,海利这番告诫根本是多余的.可是,海利先生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当他每次开始和黑奴打交道时,总要先告诫几句.他认为这样可以使黑奴心情开朗一点,增加一点信心,并且避免一些不愉快的场面.
    写到这里,我们暂且按下汤姆不表,来追溯故事中其他人物的遭遇.
   
    $$$$第十一章  黑奴想入非非
   
    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肯塔基州N村一家乡村小旅馆门前,有一位旅客从马车上下来.他走进酒吧间,看见里面聚集着九流三教人物,都是因天时不好进来避雨的.屋子里呈现出来的正是这种场合下常见的一幅图画.画面上最突出的特征是:身材高大.瘦骨嶙峋.身穿猎衣的肯塔基人(他们具有当地人特有的懒散劲儿,把松松垮垮的手脚向四面撒开,占着大片地方),架在屋角上的来复枪架以及四面角落里成堆的子弹袋.猎物袋.猎狗和小黑奴等.壁炉两边坐着两个长脚大汉:椅子向后仰着,帽子头上扣着,两只泥靴子目空一切地在壁炉架上翘着;......读者诸君有所不知,西部客店里低头沉思的风气十分盛行,旅客们特别喜欢把双脚高高翘起这种思考姿势,因为这对提高修养显然大有裨益.
    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跟大多数他的同乡一样,也是个高个子,性情和蔼,粗手笨脚,一头茂密而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高统礼帽.
    实际上,屋子里人人头上都戴着这样一顶帽子,标志着至高无上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不管是毡帽也好,棕榈帽也好,油腻的獭皮帽也好,或是精致.崭新的礼帽也好,全都稳稳地戴在各人头上,显示着十足的共和独立精神.不但如此,每顶帽子还代表着每个人的特点呢;有些人爱时髦,略略歪戴着帽子......这是那些爱逗趣作乐.逍遥自在的人;有些人别开生面,把帽子盖在鼻子上......这是那些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人;他们戴帽子就是觉得需要戴,而且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戴;也有人把帽子远远地推在后脑勺上......这是那些头脑清醒的人,想把面前的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另外还有些随随便便的人,他们有的不知怎么戴好,有的则无所谓,因此头上的帽子老是向四面乱晃荡.这些形形色色的戴帽法,实在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
    好几个上身打赤膊.下身穿着肥大的裤子的黑人,在屋子里来回奔忙着;他们除了一致表示愿意为老板和顾客效劳,在那里瞎折腾一气之外,什么名堂也没有忙出来.此外,画面上再添上一炉烧得哔卜作响.十分旺盛的好火(熊熊的火焰在宽大的炉膛中往上直窜),敞开的大门和窗户以及被阵阵潮湿.犀利刺骨的冷风刮得啪哒啪哒直响的印花布窗帘;你对肯塔基州旅店里的热闹情景就有个印象了.
    今天的肯塔基人是说明本能.特性遗传学说的好标本.他们的祖先都是力大无穷的猎人......生活在森林里,在自由辽阔的天幕下,拿星星当蜡烛;直到如今,他们的子孙还是把房子当作帐篷......头上成天戴着帽子,到处滚来滚去,老是把脚翘在壁炉架上或椅子背上,就象他们的祖先在草原上满地乱滚.把脚翘在树上或圆木头上那样;......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是把屋子里的门窗全部敞开,让他们宽阔的肺部呼吸到足够的新鲜空气;......逢人便随便而亲昵地称"老乡";总而言之,他们算得是世界上最坦率.最随和.最快活的人了.
    那旅客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伙逍遥自在的肯塔基人.此人生得矮矮胖胖,衣着严谨,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看样子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对自己的提包和雨伞非常留意,都是亲自从外面提进来的;旅馆里几个仆役屡次想接过去,都被他执意谢绝了.他忐忑不安地向酒吧间四周打量了一下,接着便提着他的贵重物品退避到一个最暖和的角落里,把东西塞在椅子下面,然后坐了下来,抬头朝那位把脚翘在壁炉架上的仁兄提心吊胆地望了一眼;那大汉左一口.右一口地吐着痰,其勇气和劲头,对胆小而有爱洁癖的斯文人来说,确实是相当令人惊讶的.
    "嗨,老乡,你好啊?"那大汉对新来那位旅客招呼道,同时朝他喷出一口烟汁,以示敬意.
    "托福,托福,"旅客答道,一面受宠若惊地避开对方来势汹汹的见面礼.
    "有什么新闻吗?"对方问道,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片烟叶和一把大猎刀来.
    "没有听到什么新闻,"那人答道.
    "嚼吗?"打开话头的那人说,一面十分亲热地递给那位老先生一点烟叶.
    "多谢,多谢......烟叶对我不相宜,"那矮个子一面说,一面往后躲闪.
    "噢,是吗?"那人满不在乎地说,同时把烟叶塞进自己嘴里,以便源源不绝地以烟汁供应周围的人.
    那位长腰仁兄每次朝他这边开火时,老先生总不免吓一大跳.他的同伴后来有所觉察,就心平气和地将炮口转移方向,用足以攻城掠地的卓越军事天才向一根烧火棍猛烈进攻.
    "那是什么?"老先生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一张大告示前面,不禁问道.
    "悬赏捉拿黑奴的!"有一个人简短地答道.
    威尔逊先生(原来这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姓氏)当即站起身来,又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提包和雨伞;然后从容不迫地取出眼镜来戴上,过去看那告示;只见上面写着:
    "出告示人家逃跑一代混血黑奴一名,名叫乔治.上述乔治身高六英尺,浅肤色,头发卷曲,呈深黄色;为人聪明伶俐,善于辞令,读书识字;有可能冒充白人;背部和肩膀上有深伤疤;右手烙有H字母.
    "凡能活捉该黑奴,或能确实证明已将其处死者,一律赏洋四百元."
    老先生从头到尾低声念了一遍,仿佛是在仔细琢磨.
    这时,前面那位一直在围攻烧火棍的长脚老战士放下了两条笨重的长腿,挺直了魁梧的身躯,走到告示前面,从容不迫地往上面啐了一大口烟汁.
    "这就是我对这种事的看法!"他直截了当地说;说完之后,又重新坐了下来.
    "嗨,老乡,你这是为什么?"老板问道.
    "要是出告示的人在这里,我还得朝他脸上吐口沫呢!"高个子答道,一面又若无其事地削起烟叶来."谁要是有那么一个黑奴,还不能好好待他的话,跑了算是活该.这种告示真给咱们肯塔基人丢脸;谁要问我的话,不瞒你们说,这就是我的看法!"
    "对,这话说得不错,"老板一面记账一面说.
    "老兄,我自己也有一伙黑奴,"长脚说,一面又开始向烧火棍进攻,"我这样对他们说......'伙计们,,我说,'你们跑吧!溜吧!开路吧!你们什么时候想跑都行!我才不来追你们呢!,这就是我管理黑奴的办法.告诉他们随时都可以跑,他们倒反而死了这条心.这还不算,我怕自己有一天会倒楣,还给他们人人都领了自由证书,全都备过案.这事他们全都知道.老乡,不瞒你说,在我们那一带,谁也没有我从黑奴身上得的好处那么多.我派黑奴赶着价值五百块钱的马匹到辛辛那提去.卖掉之后,他们给我捎回钱来,分文不差.这已经不止一次啦!这种事合情合理嘛!你把他们当狗对待,得到的就是狗心眼,狗作为;你把他们当人看待,得到的就是人的心眼."那忠厚的黑奴主说得起劲的时候,不禁对准壁炉放了一通十分精彩的礼炮,用以支持自己的道德观.
    "朋友,我认为你说得完全正确,"威尔逊先生说;"告示上说明了那个黑奴是个出色的家伙......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在我的麻袋厂里干了五六年活,算得上第一把交椅呢,先生.而且这小伙子心灵手巧,还发明了一部洗麻机......一部很有价值的机器,后来许多厂家都采用了.现在专利证还把持在他东家手里呢."
    "准没有错,"那黑奴主说;"把持着专利证,靠它来赚钱,反过来却在那黑奴右胳臂上烙了个烙印.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真想给他也烙上个烙印,让他至少也稍微尝尝这个滋味."
    "这种机灵的黑奴总是太放肆,太不懂规矩,"另外那边有个样子很粗俗的家伙说;"才会挨揍,被人家烙上烙印啊.要是他们循规蹈矩的话,也就不至于了."
    "这就说明,上帝把他们造成人,非把他们当牲畜欺压也费劲着呢,"那黑奴主冷冷地说.
    "聪明的黑奴对东家来说没有什么好处,"对方接着说;由于他庸俗.迟钝,无自知之明,所以丝毫没有觉察出对方对他的憎恶情绪."要是你自己得不到什么好处的话,那他有本事又有什么用处呢?哼!他们尽耍聪明来欺骗你.我以前也有过一两个这样的家伙,我干脆就把他们卖到南方去.我知道,不卖掉也早晚得丢掉他们."
    "你最好给上帝送张定货单,叫他给你定做一批黑奴,个个要没有灵魂的."那黑奴主说.
    这时,旅馆门口到了一辆轻便马车,谈话因而中止.那辆马车看上去很有气派,上面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人,赶车的是个黑奴.
    大家都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位来客.下雨天,一群无所事事的闲人总喜欢这样打量每一个新来的客人.此人身材魁梧,有西班牙人那样的黑皮肤,一双黑眼睛清秀而传神,短短的鬈发黑得发亮.他生就一只端正的鹰钩鼻,两片扁扁的薄嘴唇,四肢匀称,风度翩翩,众人立刻觉得此人非寻常之辈.他泰然自若地走进酒吧间,对侍役略略点头,示意叫他安置他的行李,接着便向众人欠身致意.然后手里拿着帽子,从容不迫地走到柜台前,自称是谢尔贝郡奥克兰市(谢尔贝郡奥克兰市(Oaklands,Shelby Country),在美国肯塔基州.)人亨利.巴特勒.接着,便转过身来,毫不在意地踱到那张告示前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吉姆,"他对他的仆人说,"我们在贝南旅馆碰见的那个黑人,好象有点象这个人,是不是?"
    "是的,老爷,"吉姆答道;"只是,不知道手上有没有烙印."
    "唔,这个我倒没有留心看,"那陌生人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呵欠说.然后,走到老板面前,要他准备一个单人房间,因为他立刻要写点东西.
    老板当即唯命是从;接着,便有六七个黑奴(男女老少都有,个子高矮不一)象一群鹧鸪似地奔波起来,一个个急急匆匆.手忙脚乱,一会儿甲踩了乙的脚,一会儿丙跟丁撞了个满怀,都在热心地替那位老爷准备房间;他本人则在酒吧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跟旁边的人聊起天来.
    从这位客人一进门起,厂主威尔逊先生就一直以一种好奇而不安的神情注视着他.他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并且和他相识,可是一时记不清楚了.那人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每每使他暗暗吃惊,使他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当对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满不在乎.泰然自若地和他的视线相遇时,他立刻把目光收敛回来.最后,他似乎顿时恍然大悟,不禁大惊失色地望着那客人发楞,身不由主地向他走了过去.
    "那不是威尔逊先生吗?"那人装出忽然认出对方的口吻说,一面对他伸出手来."真抱歉,我刚才没有认出你来.我看你倒还记得我......谢尔贝郡奥克兰市的巴特勒."
    "噢......是......是的,先生,"威尔逊先生说;他仿佛是在梦中说话.
    这当儿有一个黑奴来通知说老爷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吉姆,你照顾一下行李吧,"那人随意嘱咐了一句,接着又对威尔逊先生说,"我有点生意上的事想跟你谈谈,请你到我屋里来一会儿好吗?"
    威尔逊先生象梦游神似地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了楼上一间宽敞的房间.屋子里刚生好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还有好几个侍役在里面穿来穿去,作最后的点缀.
    布置完毕之后,侍役们都退了出去.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锁上门,把钥匙揣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来,两手往胸前一叉,双目直瞅着威尔逊先生.
    "乔治!"威尔逊先生叫道.
    "是的,乔治,"那年轻人答道.
    "真没有想到!"
    "我化装得还不错吧?"那年轻人笑道;"我在脸上涂了一点胡桃树汁,把黄皮肤染成了雅致的淡棕色.另外,我把头发也染黑了;结果,你看,我一点也不象悬赏捉拿的那个人."
    "啊呀,乔治!可是你耍的这把戏太危险啦.要是我早知道,我决不会劝你走这步棋的."
    "好汉做事好汉当,"乔治依然带着自豪的笑容道.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乔治就父方而言,是白人血统.母亲则是一个苦命的黑种女子;由于生得分外美貌,成为东家发泄情欲的奴隶,从而生下一大堆一辈子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儿女.从肯塔基州一家望族那里,他继承了一副欧洲人的英俊相貌以及高傲.倔强的气质.从他母亲身上,他只继承了一点混血儿的浅黑肤色,而他那双作为陪衬的深黑色眼睛却绰绰有余地弥补了这个微小的缺憾.因此,皮肤和头发的颜色略加改变之后,就变成眼前这副西班牙人模样了.况且,举止文雅.仪态大方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天赋,故而他扮演起目前他大胆冒充的这个角色(一位携仆出游的绅士)来,真是轻而易举.
    威尔逊先生是个心地善良的长者,但遇事胆小怕事.小心谨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诚如约翰.班扬所说,"心头象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帮乔治的忙,另一方面却又模模糊糊地想维护法律和秩序,因而感到左右为难;当他一面蹒跚地踱着方步时,就把自己的见解陈述如后:
    "我看,乔治,你现在大概是逃跑......脱离你法定的主人吧,乔治?......我并不是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同时,我觉得很难过,乔治......是的,非常难过......我想我不得不这样说,乔治......我有责任对你这样说."
    "你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先生?"乔治镇静地问道.
    "唉,眼看你这样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啊!"
    "我的国家!"乔治沉痛万分地说."我有什么国家?我只有坟墓.......我恨不得进棺材才好呢!"
    "嗳,乔治,不......不......不能这样说;这样说话是罪过的......是违背《圣经》教训的啊.乔治,你们东家心肠狠,这是事实......不错,他的所作所为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我决不想替他辩护.可是,你要知道,天使不是打发夏甲回到她主母那里,拜服她手下吗(见《旧约圣经.创世记》第十六章:亚伯兰之妻撒莱不能生育,让亚伯兰纳其使女夏甲为妾,夏甲怀了孕,就小看主母;撒莱虐待夏甲,夏甲便逃至旷野;天使见了,便打发夏甲回到主母那里去,拜服在她手下.)?圣徒不是也打发阿尼西母回到他主人家去吗(见《新约圣经.腓利门书》:圣徒保罗在狱中致书与同道腓利门,为其子阿尼西母向腓利门求情.腓利门是阿尼西母的老主人,阿尼西母有亏负主人之处,而且离开了主人之家,保罗打发阿尼西母回主人家去,并写信求腓利门收纳阿尼西母.)?"
    "威尔逊先生,别对我那样引经据典了,"乔治两眼灼灼发光地说;"别那样!因为我妻子是个基督徒,如果我万一能逃到目的地的话,我自己也打算做个基督徒;然而对一个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人引用《圣经》上的话,恰恰只会使他完全抛弃基督教.我要向万能的上帝申诉......我愿意把我的冤屈提交给他,我要请问他,我寻求自由有没有做错?"
    "乔治,这种感情是合情合理的,"那善良的老人一面说,一面擤鼻涕;"是的,非常合乎情理,可是我有责任劝你克制这种感情.是的,年轻人,我为你感到难过;你的处境很坏......非常坏;可是圣徒说,'人人都应该安分守己,(见《旧约圣经.出埃及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九节;圣经公会汉译本为:"各人要住在自己的地方."此处按上下文另译如上.),我们大家都应该顺从天命啊,乔治......明白吗?"
    乔治昂然挺立着,双手紧抱在宽阔的胸膛前,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威尔逊先生,要是印第安人来把你从你的妻子儿女身边掠走,要你终身替他们种庄稼,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会觉得自己应该安分守己?我看要是你碰上一匹迷路的马,不认为那是天意才怪呢......对不对?"
    那矮小的老人听了这个比喻,不禁目瞪口呆;尽管他算不了个高明的辩论家,倒是颇为知趣,到了无话可说之际,就不再强词夺理了.这点修养,有些喜欢辩论上述问题的理论家是望尘莫及的.因此,他只得站在那里一面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雨伞,理平上面的皱痕,一面泛泛地劝导乔治一番.
    "我说,乔治,你知道我是一向都很同情你的;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你好:眼前这件事,我看你冒的险实在太大了.你的计划不可能实现.如果你被他们捉住的话,以后的命运就更糟了;他们更会虐待你,把你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你卖到南方去."
    "威尔逊先生,这些我全都明白,"乔治说;"我的确是在冒险;可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拉开大氅,露出两把手枪和一把匕首."喏!"他说;"我等着他们!南方我是绝对不去的.不!如果到了那步田地,我至少可以替自己挣到六英尺自由的土地......那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肯塔基州享有的土地."
    "嗳,乔治,这种念头太可怕啦;乔治,你这是铤而走险啊!我真担心.你会触犯你的国家的法律啊!"
    "又是我的国家!威尔逊先生,你有个国家;可是我,以及象我这样奴隶的儿女,哪里有什么国家呢?我们又有什么法律呢?法律既不是我们制定的,又没有经过我们同意......我们跟它毫不相干;它只是一味地压迫我们,治服我们.难道我没有听见过你们七月四日(七月四日是美国国庆日.)的演说吗?你们不是一年一度对我们说,政府是在民众许可下取得合法权力的吗?一个人听了这些玩艺儿,难道不会想一想吗?难道不会把你们说的和做的放在一起比较一下,看看会得到什么结论吗?"
    如果把威尔逊先生这种人的头脑比作一袋棉花的话,也许没有什么不恰当......毛茸茸.软绵绵.模模糊糊.乱成一团,却是一片善意.他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同情乔治的,对乔治激昂的情绪也隐隐约约有所理解;可是他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坚定不移地用有益的话来继续开导他.
    "乔治,这可要不得.你要知道,作为一个朋友,我必须劝告你,千万别沾染上这种思想.乔治,这种想法对于处在你这样地位的小伙子来说,是要不得的,十分要不得......真的;"威尔逊先生在桌子边坐下,心神不定地啃起伞把来.
    "你看,威尔逊先生,"乔治走过去,毅然在他面前坐下道,"请你看着我.我坐在你面前,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跟你不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人吗?你看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身体,"说到这里,那年轻人骄傲地挺直了身躯,"我为什么不算个人?我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喏,威尔逊先生,请你听我说.我曾经有一个父亲......是你们肯塔基州的一位绅士......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此,死的时候,为了抵偿债务,就让人家把我跟他的狗和马匹放在一起拍卖.我亲眼看见我母亲和她七个儿女被官家强制拍卖.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卖给不同的东家;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她走上去跪在我的老东家面前,央求他把我们母子一起买下;这样,她至少还能保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可是他却用沉重的靴子把她一脚踢开.我亲眼看见他踢的;他把我捆在马脖子上带回家去.临走的时候,我还听见她在那里嚎啕大哭呢."
    "后来呢?"
    "后来,东家从别人那里把我大姐买了下来.她是个虔诚而善良的女孩子......是浸礼会(浸礼会,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的教徒......长得跟我苦命的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她受过很好的教养,仪态端庄.东家把她买下之后,起先我很高兴,因为我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亲人啊.过了不久,我就后悔了.先生,我常常站在门外偷听东家用鞭子抽她,每一鞭子都好象抽在我心坎上一样;但是我却无能为力;先生,她之所以挨打,只是因为她想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基督徒,但是你们的法律却不允许一个女黑奴享受这种权利;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一伙黑奴用铁链子拴在一起,被押到奥尔良去拍卖,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一点.从此以后她就毫无音信了.过了好多年,我慢慢长大了......没有父母,没有姐妹,没有一个人疼我,简直连条狗都不如:天天挨打挨骂,忍饥挨饿.唉,先生,饿得我有时连他们扔给狗吃的骨头都想啃啊;然而,我小时候所以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直淌眼泪,却并不是为了挨饿.挨打;不,先生,我流眼泪是为了想念我的母亲和姐妹们......是因为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我没有过过一天平静和舒服的日子.我到你厂里来做工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一句好言好语.威尔逊先生,你待我很好;你鼓励我学好,鼓励我读书写字做个有用的人;只有上帝知道我多么感激你.后来,先生,我认识了我的妻子,你是见过她的......你知道她有多么美丽.当我发现她爱我的时候,当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实在太高兴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活着.先生,她不但生得美貌,心地也很善良.可是,后来怎么样呢?后来,我的东家跑来,把我立刻带回家去,强迫我脱离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和我所爱好的一切,又把我踩在脚底下!这是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不安分守己;他说,为了教训我,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还不算数,最后,他还要拆散我们夫妻;他说,我必须抛弃她,跟另外一个女人过日子;这一切都是你们的法律授权给他做的,完全不顾天理人情.威尔逊先生,你看看!这一切使我母亲.姐姐.妻子和我自己伤心断肠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你们肯塔基州的法律纵容他们做的,而且谁都不敢说个不字!你能说这是我的国家的法律吗?先生,我没有国家,正如我没有父亲一样;可是,我会有的.我对你们的国家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求它不要再来纠缠我......让我平安无事地离开它,等我到达加拿大时,那里的法律会承认我和保护我,那就将成为我的国家,我也愿意遵守它的法律.如果有人要拦阻我,那他可得留点神.因为我是个亡命之徒,我将为争取自由斗争到死.你们不是说你们的祖先曾经这样做过吗?如果他们做得对的话,那我这样做也是对的!"
    乔治这席话,一半是坐在桌子边说的,一半是在房间里踱着方步说的.他讲话时热泪盈眶,双目闪烁发光,有时还夹着一些绝望的手势.那心地善良的老者,听得实在难受,不由取出一条黄绸子手绢来,使劲揩拭着脸上的眼泪.
    "这班该死的家伙!"他突然破口大骂道,"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这些可恶的东西!咳!我实在不愿意骂人.好,你走吧;不过,年轻人,可得多加小心啊;千万别开枪伤人,乔治,除非......唔......我看最好还是别开枪;至少,要是我的话,我是决不愿打中别人的,听见吗?乔治,现在你妻子在哪儿?"他一面问道,一面焦灼不安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起方步来.
    "跑了,先生,带着孩子跑了,只有天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往北方跑的;至于我们夫妻哪年哪月再能团圆,甚至这辈子是否还能在人间团圆,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居然有这种事?真料想不到,从这样一家善良人家跑了?"
    "善良人家会背上债,而我们国家的法律又准许他们从一个母亲怀里夺走她的孩子,卖了钱来替东家还债,"乔治辛辣地说.
    "哎,哎,"那正直的长者说,一面在口袋里摸索着."我看我这样做恐怕有点违背自己的原则吧;咳,管它三七二十一,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突然又说;"拿去,乔治."说着,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钞票来递给乔治.
    "不,好心的先生!"乔治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这样会使你受牵累的.我身上有钱,我看够我路上花的."
    "不,你一定得收下,乔治.钱到哪儿都用得着;......只要来路正当,多多益善.收下吧,你千万得收下......收下,小伙子!"
    "好,那我就收下吧,先生;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将来把这笔钱归还给你,"乔治说,一面把钱收下.
    "那末,乔治,你这样得在路上走多久呢?......我希望日子不要太久,路程不要太长才好.你们化装得很好,可是太冒险了.这个黑人......他是什么人啊?"
    "是个可靠的人,一年多前逃到加拿大去的.到了那里之后,他听说他东家对他逃走的事,大发雷霆,用鞭子拷打他可怜的老母亲;所以他又老远跑回来安慰她,并且想找个机会把她带走."
    "这次带出来了吗?"
    "还没有;他最近一直隐藏在他主人家附近,始终得不到机会.现在他先把我送到俄亥俄州,托付给帮助过他的朋友们,然后再回来接她."
    "危险啊!真危险!"那老者说.
    乔治挺直了腰干,毫不在意的笑着.
    那老者以淳朴和欣羡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乔治.
    "乔治,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使你起了这样惊人的变化.你昂首挺腰,一言一行都完全变了样,"威尔逊先生说.
    "因为我现在是自由人了!"乔治骄傲地说."是的,先生,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叫任何人主人了.我自由了!"
    "小心啊!你还没有把握呢......你还可能被人抓住呢."
    "威尔逊先生,万一到了那步田地,那末,在阴世,至少人人都是平等.自由的吧?"乔治说.
    "你的胆量真使我惊讶不已!"威尔逊先生说......"你居然胆敢一直闯进最近的这家旅馆里来!"
    "威尔逊先生,正因为太冒险,正因为这家旅馆离得太近,人家才绝对想不到啊;他们一定会一直向前去追我;连你都几乎认不出我来了呢!吉姆的东家不是本郡人,这一带没有人认识他.而且,他东家已经对他死了心,现在没有人在追捕他;我相信也不会有人凭告示上说的就能把我认出来吧."
    "可是你手上的烙印呢?"
    乔治脱下手套,手上露出一个新愈的伤疤.
    "这是哈里斯先生对我表示关切的临别纪念,"他含着讽刺说;"半个月前,他忽然心血来潮,给我烙下了这个记号.他说,因为他知道我早晚会打主意逃跑.看起来很有意思,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戴上手套.
    "说真的,想起这一切......你目前的处境和你所冒的重重危险......简直使我心惊胆战."
    "多少年来我都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可是现在我全身的血都快沸腾了."乔治说.
    "你看,好心的先生,"乔治沉默了半晌之后继续说道;"刚才你认出我来了,因此,我想还是跟你谈一谈好;不然的话,你那副惊惶失色的神情,准会露出马脚来的.我明天天亮之前,一清早就动身,希望明天晚上能平平安安地在俄亥俄州过夜.以后我每天白天赶路,夜里在最讲究的旅馆里下榻,跟国内有钱有势的权贵们同桌进餐.好吧,再见啦,先生,你一旦听到我被捕的消息,就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乔治屹然起身,气宇轩昂地伸出手来;那和蔼.矮胖的老人家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又再三叮嘱乔治要小心谨慎,然后拿起雨伞,摸摸索索地走出房门去了.
    老者把门带上之后,乔治站在那里直望着房门出神;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急忙走到门口,开门喊道......
    "威尔逊先生,还有一句话跟你说."
    那老者又走进屋来,乔治还是跟刚才一样锁上了门,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地望着地板出了半天神.最后,他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说......
    "威尔逊先生,你对我这种恩德,充分体现了基督精神;......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这位慈悲为怀的基督徒."
    "你说吧!乔治."
    "唔,先生......你刚才说的话一点也不错,我冒的险确实很大.如果我死了,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关心的,"他一面说,一面呼吸急促起来,说话显得很吃力;"......人家会把我当一条狗踢出门去,草草掩埋了事,第二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我那可怜的妻子,唉,苦命的女人!她却会伤心落泪;威尔逊先生,求你想尽一切办法,替我把这枚小别针交给她.这是她圣诞节送给我的礼物,可怜的姑娘!请把这东西交给她,并且对她说我永远爱她.可以吗?可以吗?"他急切地追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苦命人哪!"那老先生接过别针,眼睛里噙着泪水,以凄凉.颤抖的声音答道.
    "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她,"乔治说;"我最后的心愿是能逃到加拿大去;并且希望她也能逃到那里去;不管她的主母心地多么好......不管她多么爱她的家乡,求她千万不要回去......因为奴隶的下场终归是悲惨的.告诉她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一个自由人,使他不再象我这样受苦受罪.威尔逊先生,请你把这些话转告她,可以吗?"
    "好,乔治,我一定转告她;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死;要鼓足勇气,你是个勇敢的人啊.信靠上帝吧,乔治.祝你一路平安无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到底有没有一位可以叫人信靠的上帝啊?"乔治问道;他的语调是如此辛酸,如此绝望,以致使那老者一时无言对答."唉,我这一辈子见到的许多事情使我觉得不可能有上帝.然而,基督徒们不懂得这些事对我们是什么滋味.你们是有个上帝,可是我们是不是有呢?"
    "哎,别......别......,小伙子!"老者说,声音几乎有点哽咽;"别这样想!有的......有的;他周围虽然乌云密布,一片黑暗,可是他的宝座是建立在正义和公理的基础上的.上帝的确是有的,乔治......相信我的话吧;信靠上帝,他就一定会保佑你.凡事都有报应,今生不报,来生难逃."那忠厚的老者那种虔诚态度和慈悲心肠,顿时使他显得庄重而威严.乔治不再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方步了,他站着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平静地说:
    "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我的好朋友;我一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第十二章  合法交易的范例
   
    在拉玛听见号痛哭的声音,是拉结哭他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见《旧约圣经.耶利米书》第三十一章第十五节.)
   
    海利先生和汤姆驾着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且说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想心思,着实是件奇妙的事情......同样有眼睛.有耳朵.有手和其他感官,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眼前经过的景物也一模一样;说也奇怪,两人的心思却如此不同!
    比如说海利先生吧:他起初想到的是汤姆的手脚有多长,胸脯有多宽,身材有多高,如果养得又肥又壮,到上市那天,不知道能卖什么价钱.继而想到这一批黑奴怎么凑足数;想到他打算买来充实这批货色的每个男女黑奴和儿童的身价;此外还想到其他一些买卖上的事;然后,他又想到他自己,觉得自己心肠多好,别人家都给黑奴戴上手铐脚镣,自己却只给汤姆戴上脚镣,让他还能使用双手,只要他老老实实就行.他想到人的本性多么容易忘恩负义,想到即使汤姆是否对他的恩德有感激之心也还值得怀疑时,不禁喟然长叹.以前有许多他偏爱过的黑奴,叫他上过当;可是,想到他竟然还保持着这样一副好心肠,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呢!
    至于汤姆呢,他却在反复不断地琢磨着一本不大时髦的古书里这么一句话:"我们在这里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样将来的城,所以上帝被称为他们的上帝,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十六节及第十三章第十四节.)那本古书主要是由几个"不学无术的人"编纂的.不知什么道理,其中这句话却对汤姆这样头脑简单的苦命人的心灵一向具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它象一阵军号,震动了他们的灵魂深处,在原来一片黑暗和绝望的心灵中,激发了勇气.力量和热情.
    海利先生从衣袋里抽出几张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报上的广告来.他看报不太顺畅,老是象背书似地轻轻念出声来,好让耳朵来确定一下眼睛的揣测是否正确.这时,他就是在用这种腔调缓慢地念着下面这段广告:
    遗嘱执行人拍卖黑奴!兹由法院批准,定于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华盛顿市法院大门前拍卖下列黑奴:哈嘉儿,60岁;约翰,30岁;班恩,21岁;索罗,25岁;亚尔贝特,14岁;我们谨代表杰西.勃拉奇福德先生的债权人及继承人举行此次拍卖.
    遗嘱执行人山缪尔.摩里斯
    汤麦斯.弗林脱
   
    "这我可得去看看,"他对汤姆说,因为此外没有别人可以交谈."告诉你,汤姆,我打算买一批顶呱呱的货色,跟你一起带到南方去;有人作伴,日子也就好过些了......只要是好伙伴就行,知道吗?第一件事,我们得立刻赶到华盛顿去.到了那里,我就马上把你关进监狱去,我好去做这笔生意."
    汤姆老老实实地听取了这个好消息;只是心里暗自忖度着,这批遭殃的黑人里头,不知多少人有妻子儿女;他们离别的时候,会不会象他这样伤心.而且,说实在的,汤姆一向为人极端诚实.规矩,并对此极为自负.那苦命汉听到海利无意中说出要把他关进监狱去,心里老大个不痛快.不错,我们必须承认,汤姆对自己为人诚实这一点确实是颇为自负的.(唉,苦命人!因为他没有多少别的东西值得自负了啊!)如果他在社会上地位较高的话,也决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且说天色渐黑,当晚海利和汤姆二人各得其所地下榻于华盛顿......一个在旅馆里,一个则在监狱里.
    次日十一时左右,法院门前台阶周围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由于志趣.秉性不同,有的吸烟,有的嚼烟草,有的吐痰,有的骂人,有的聊天,都在那里等着拍卖开始.被标卖的男男女女坐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广告上提到的那个叫哈嘉儿的女人,从相貌和体态看来,是个地道的非洲黑人;她可能有六十岁,但由于劳碌和多病,看上去显得更老些.她瞎了一只眼睛,而且由于得了关节炎,腿也有点瘸.她身边站着的是她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亚尔贝特;那小家伙十四岁,模样长得挺聪明.她本来儿女成行,后来一个个离开了她,陆陆续续地被卖到南方一个黑奴市场上去了;这孩子是硕果仅存的一个.那母亲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搂住他,两眼惶恐不安地张望着每一个走过来看他的人.
    "别担心,哈嘉儿大娘,"一个最年长的男黑奴说."我跟汤麦斯老爷说过了,他说他也许可以想办法把你们母子俩放在一起卖出去."
    "他们别以为我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她举起发抖的双手说;"我还能烧饭.擦地板.涮涮洗洗的......要是价钱便宜,我还是值得买的!......跟他们说说吧!......求你去跟他们说说吧,"她恳切地哀求道.
    这时,海利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走到那老头子跟前,扳开他的嘴,往里看了看,摸了摸他的牙齿,又叫他站起来,伸直了腰.弯了弯背,并叫他做几个动作,试试他的力气;然后走到下面另外一个黑人跟前,同样检查了一番;最后,走到那孩子面前,摸摸他的胳臂,扳开他的手掌来看了看他的手指头,又叫他跳了几下,试试他灵活不灵活.
    "你买他就得买我呀!"那老婆子焦急万分地说;"他跟我得一块儿买;我身体还结实着呢,老爷,我能干的活还多着呢......还多着呢,老爷!"
    "也能下田?"海利轻蔑地瞪了她一眼说;"骗鬼!"这时他似乎已经看够了,就走出人群,双手插在口袋里,嘴叼着雪茄烟,歪戴着帽子,站在一旁观望着,准备做笔生意.
    "你觉得怎么样?"一个汉子问道.海利在看货时,他两眼一直跟着他转;这时,他问了一句,仿佛想征求他的意见再作主张似的.
    "嗯,"海利吐了一口痰说,"我想买几个年纪轻点的跟那个小家伙."
    "他们要把小家伙跟老太婆放在一堆卖,"那人说.
    "那可难点儿......哼,她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简直是个废物."
    "那么说,你不打算买她罗?"那人问道.
    "只有二百五才愿买她,眼又瞎,腿又瘸,又有关节炎,而且笨头笨脑的."
    "有的人专门收买这种老家伙,说别看他们老,还可以干几年呢,"那人深思熟虑地说.
    "我可不行,"海利说;"老实说,白送给我都不要......我看过了."
    "唉,不把她跟她儿子一起买下来,倒有点怪可怜的.她好象很疼那孩子,他们大概会搭在一起便宜卖的."
    "谁要乐意那么花钱,倒也不错.我可是把那孩子买去种田的......才不要她呢......白给都不要,"海利说.
    "她一定会大哭大闹的,"那人说.
    "那当然,"那黑奴贩子冷冰冰地说.
    这时人声喧哗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拍卖商......一个忙忙碌碌.自以为了不起的矮子......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老妇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拽住了她的孩子.
    "到妈妈身边来,亚尔贝特......过来一点......他们会把我们放在一起卖的,"她说.
    "妈妈,我怕他们不答应呢,"孩子说.
    "不一定吧,孩子;不然的话,我可活不成了!"可怜的老婆子气急败坏地说.
    拍卖人用洪亮的声音招呼大家闪开一点,然后宣布拍卖即将开始.人们当即让出一块空地,投标随着就开始了.名单上那几个男人很快就以高价脱了手,说明市场需求很大.其中两名落在海利手里.
    "过来,小家伙,该你啦,"拍卖人叫道,一面用木槌碰了孩子一下;"上去让大家看看你的灵活劲儿."
    "把我们两个人放在一起卖吧,放在一起吧......求求你啦,老爷,"老妇人紧紧拽着她的儿子央求道.
    "滚开,"拍卖人推开她的手,粗鲁地喝道.
    "最后才轮得到你呢.快,小黑炭,跳上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推上台去;他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惨痛的悲号.那孩子站住脚,回头望了一眼;可是......没有时间让他多停留.他弹掉晶莹的大眼睛里的泪珠,一下子就跳上台去了.
    由于他长得容光焕发,身材匀称,四肢灵活,立刻就引起了一场竞争.拍卖人耳朵里同时听到五六个人在喊价.那孩子听见乱哄哄的投标声此起彼落,心里又着急.又害怕,两只眼睛东张西望,直到木槌砰的一声落了下来.海利买到了他.拍卖人把他从台上往他的新东家那边推过去.他停住脚,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时他的老娘全身战栗,对他伸出两只发抖的手来.
    "老爷,看在老天爷面上,把我一起买下吧!......把我买下吧!......你不买我,我就活不成啦!"
    "归根结蒂,就是我买了你,你还是活不成啊,"海利说......"不行!"说毕,他转身就走了.
    那可怜的老太婆拍卖时却很省事.刚才跟海利说话的那个汉子倒颇有点恻隐之心,花了不多几个钱把她买了下来,接着看热闹的人就都散了.
    这次拍卖中那批苦难的黑人多年来都生活在一起.这时,都围在那痛不欲生的老母亲身旁.她那副伤心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
    "他们难道一个都不能给我留下吗?老爷一直答应我留下一个的......他答应过,"她反复不断地哀诉道.
    "信靠上帝吧,哈嘉儿大娘,"最年长的那个黑人伤感地说.
    "那有什么用处啊?"她一面说,一面伤心地啜泣着.
    "妈妈,妈妈......别哭!别哭!"那孩子叫道."人家都说你找到了一个好东家呢."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哦!亚尔贝特,我的儿啊!你是我最后一个孩子啊!上帝,我怎么能不伤心啊?"
    "喂,你们来几个人把她拉开,行不行?"海利无动于衷地说;"这样闹下去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的."
    那可怜的老太婆两只手死命地拽住她的儿子不放.那群黑奴中几个老头子边劝边拉地扳开了她的手;然后,一面安慰她,一面把她领到她的新东家的马车边去.
    "走啦!"海利把他刚买的三个黑奴推在一起,拿出一串手铐来把他们一个个都铐上;接着又把每个人的手铐拴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上,然后押着他们向监狱走去.
    过了不多几天,海利就带着他那批货物安安稳稳地坐上了俄亥俄河上的一艘轮船.这批黑奴刚开始买,开船之后,一路上还要增加几名不相上下的货色,都是他自己和他的经纪人寄存在沿途几个码头上的."美丽河号"是航行于与它同名的那条河(指俄亥俄河;俄亥俄一名来自美洲土著印第安人族名Iroquis,乃是"美丽"的意思.)上的一艘非常华丽的轮船.这时,晴空灿烂,轮船正顺流而下,上面飘扬着自由美国的星条旗.栏杆边,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们熙熙攘攘地在甲板上漫步散心,观赏那良辰美景.旅客们个个都朝气勃勃,兴高采烈.只有海利那批黑奴与众不同......他们和其他商品一起,被安置在底层甲板上,坐在一堆低声交谈着,仿佛对自己这种特殊礼遇并不领情似的.
    "伙计们!"海利敏捷地走到他们面前说,"希望大家打起精神来,高高兴兴的,不要老绷着脸,听见没有?坚强一点,伙计们;你们好好对待我,我也会好好对待你们的."
    被他这样称呼的"伙计们"都异口同声地答道,"是,老爷."久久以来,这样答话已经成为苦命的非洲人的口头禅了.不过,说实话,他们脸上却并没有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心里都在想念着自己离别了的妻子.母亲.姐妹或儿女......尽管"抢夺他们的叫他们作乐"(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篇第三节.),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事.
    "我有老婆,"广告上标明着"约翰,三十岁"的那个黑奴说,一面把戴着手铐的手放在汤姆的膝头上......"可是她这事还一点也不知道呢,可怜的女人!"
    "她在哪里?"汤姆问道.
    "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客栈里,"约翰说;"我真希望今生今世还能见她一面,"他接着说.
    苦命的约翰,这原是人之常情啊!他说话时情不自禁地落泪,跟一个白人没有什么两样.汤姆听了,心里很难受,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安慰了约翰几句.
    上层甲板的客舱里坐着很多的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欢乐.跳跃的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象蝴蝶似的穿来穿去,一切都那么舒适.愉快.
    "妈妈呀!"一个刚从楼下上来的小孩说,"我们船上有一个黑奴贩子;他带着四五个黑奴,都在下面甲板上."
    "可怜的人们!"那位母亲又难过.又愤慨地说.
    "什么事?"另外一位太太问道.
    "下面有几个可怜的黑奴,"那母亲答道.
    "他们还戴着手铐呢!"那孩子说.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等事情,这真是我们国家的耻辱!"另外一位太太说.
    "哎,这是一个值得辩论的问题,"一位阔绰的妇人说.她正坐在自己的官舱门口做着针线活,她的小儿女在她身边嬉戏着."我到过南方;我觉得那里的黑奴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其实,如果他们是自由人,恐怕还没有这样好呢."
    "有些地方,黑奴日子过得的确还不错,"对方说."我认为奴隶制度最可怕之处是对黑奴感情上的摧残......例如拆散人家的骨肉这类事."
    "那的确很糟糕,"另外那位太太说,一面把一件刚做成的婴儿衣服拿起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上面的花饰."不过,我想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吧."
    "嗳,多着呢!"前面那位太太恳切地说."我在肯塔基和弗吉尼亚两州住过好几年,这种事看得太多了,真叫人心里难受.太太,要是人家把你那两个孩子从你身边夺去卖掉,你会觉得怎么样呢?"
    "你不能拿我们的感情跟这些人的感情比啊,"另外那位太太一面说,一面在兜里挑选着绒线.
    "真是的,太太,你说这种话,就说明你对他们完全不了解,"第一位太太气愤地说."我从小就是在黑人中间长大的,我知道他们也有感情,跟我们一样敏锐......甚至更敏锐些."
    另外那位太太应了一声,"噢!真的吗?"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就望着船窗外面;最后,她又重复她开头说的那几句话作为结论:......"总而言之,我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要是他们得到了自由,恐怕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非洲人应该当奴仆,应该低人一等,天意如此,不容置疑,"坐在大餐厅门口一位身着黑袍.道貌岸然的牧师说."《圣经》上说,'迦南当受咒诅,必作奴仆的奴仆.,"(见《旧约圣经.创世记》第九章第二十五节.)
    "喂,老乡,经文上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高个子问道.
    "当然是罗.千百年以前,不知为了什么神奇的原因,上帝心血来潮,决定让黑种人永生永世作奴隶;我们总不能违背天意吧."
    "好,如果这是天意的话,那我们大家就都去收买黑奴吧,"那人说."对不对,先生?"他回过头去对海利说.海利两手插在口袋里,一直站在火炉边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谈话.
    "对,"那高个子接下去说,"凡事都应该听从天命.黑人应该被贩卖,应该颠沛流离,应该受压迫.这是他们命里注定了的.这种看法倒挺有意思,对不对,老乡?"他问海利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事,"海利说."我自己可不会这么说,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我干这行买卖,只是为了混饭吃;要是这不是一行正当买卖,我打算趁早悔过自新,是真的."
    "现在你不必操这份心了,对不对?"那高个子说."你看,懂得《圣经》有多大益处啊!要是你也象这位先生那样研究过《圣经》的话,你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早就不必操这么多心了.你也只消念一句'某某当受咒诅,......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这位老乡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作者在肯塔基州那家旅馆里向读者诸君介绍过的那位忠厚的黑奴主.说完之后,他就坐下来吸烟,毫无表情的长脸上挂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这时,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从相貌看来,是个聪明而富于同情心的人),插进来答话.他背诵道,"'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接着又说,"这不是跟'迦南当受咒诅,一样,也是《圣经》上的话吗?"
    "嗯,对我们这些无知的人来说,这句经文的意思也非常清楚啊,老乡,"黑奴主约翰说.接着又象火山似地继续吞烟吐雾起来.
    那年轻人停了一会儿,看样子还想说下去.这时轮船忽然停泊了,于是就象轮船上惯常所见那样,大家立刻蜂拥而出,想看看轮船在什么码头靠岸.
    "那两位都是牧师吗?"他们往外走时,约翰向另外一位旅客问道.
    那人点了点头.
    轮船靠岸之后,一个黑种女人发狂似地从跳板上跑上船来,挤进人丛中,飞也似地冲到那伙黑奴坐的地方,一把抱住前面广告上标作"约翰,三十岁"的那个不幸的商奴,口呼"丈夫",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等故事又何必赘述呢?这等伤心断肠的故事......弱者粉身碎骨,强者坐享安乐......简直听得太多了,几乎每天都听到说啊!也不必多讲了,天天都在讲啊!上帝的耳朵并没有聋,他也听得见啊,尽管他老是保持缄默!
    刚才维护过天理和人道主义的那位青年,这时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目睹着这件事.他回头一看,海利正在他身边站着.
    "朋友,"他用沉重的声调说,"你怎么能够.怎么敢于这种买卖呢?你看看那些可怜的黑人!拿我来说吧,我现在心里高兴极了,因为我是回家去跟我的老婆孩子团聚.可是,同样的铃声,一方面是引导我回家去团聚的信号,另一方面却是永远拆散这对苦命夫妻的信号.上帝一定会惩罚你这种罪孽的!"
    那黑奴贩子默默无言地转身走开了.
    "嗳,我说,"那个黑奴主碰了一下海利的手肘说,"牧师也各有不同,对不对?这一位好象不吃'迦南当受咒诅,这套玩艺儿似的!"
    海利忐忑不安地哼唧了一声.
    "这还不算呢!"约翰说,"将来上帝跟你算帐的时候(我看这一关我们谁也逃不掉),恐怕他也不吃这套玩艺儿的."
    海利心事重重地踱到轮船那头去了.
    "要是以后这一两批货色能好好捞上一笔的话,"他暗自忖量着,"我看就洗手不干了.这样搞下去可真危险哪!"于是,他掏出皮夹子,开始算起帐来......不仅是海利,许多大人先生们,都拿它当作一帖专治良心不安症的特效药.
    轮船离开了码头,昂然向前驶去.一切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愉快的气氛.男人有的聊天,有的闲呆着,有的看书,有的抽烟;女人做着针线活,孩子们嬉戏着.轮船就这样一路向前行进着.
    有一天,船在肯塔基州一个小城市停泊片刻时,海利为了一件生意经上岸去了.
    汤姆的手脚虽然戴着镣铐,还可以勉强在周围活动活动;他慢慢走到船边,靠在栏杆上无精打采地朝岸上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黑奴贩子领着一个抱着孩子的黑种女人匆匆赶回来了.她的穿着相当体面,后面跟着一个黑种男人,手里提着一口小箱子.那妇人家一路欢天喜地地走过来,一面跟替她拿箱子的那个黑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跨过跳板上船来了.铃声一响,汽笛呼啸了两声,机器呻吟,哼唧起来,于是轮船又往下游扬长驶去了.
    那妇人家在下层甲板上的货箱和棉花包中向前走去,最后坐定下来,唧唧喳喳地忙着哄她的娃娃.
    海利在船上转了两圈,然后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一面略为压低了点嗓门,跟她说着什么事.
    汤姆发现那妇人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她用急促而气愤的声音跟海利答着话.
    "我不信......我决不相信!"他听见那妇人说."你骗人."
    "不信,你看!"海利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纸条来."这是卖身契,上面还有你东家的签名呢.老实告诉你,这是我用十足的现金换来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不相信老爷会这样欺骗我,决不可能有这种事!"那妇人家说.她的情绪愈来愈激昂了.
    "你可以随便问这里哪一个识字的人.喂!"他对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说."请你念一念这张字据,好不好?我告诉这个女人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总是不肯相信."
    "嗯,这是一张卖身契啊,上面有约翰.福斯迪克签的名,"那人说,"把一个名叫露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卖给了你;上面不是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那妇人家愤怒的叫嚷声吸引了一大群人围在她身边.那黑奴贩子扼要地把原委向大家说明了一下.
    "老爷对我说,我是到路易斯维尔我丈夫做事的那家旅馆里去当厨司的......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不信他会骗我,"那妇人说.
    "可是他确实是把你卖了啊,可怜的女人,"有一个相貌善良的男人看了字据之后说."他把你卖掉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妇人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地说.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在货箱上坐下;然后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对着河水出神.
    "总算想开了!"那黑奴贩子说."我看这女人倒真有种."
    轮船继续向前行驶,那妇大家看样子很镇静;一阵美妙.温和的夏天的清风,象一位慈悲为怀的仙子,轻抚着她的面孔......那温馨的清风从不过问,它所吹拂的面孔,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她眼睛里看见阳光在河面上闪烁,映衬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耳朵里听见周围到处是轻松愉快.悠闲自在的谈话声;可是她的心上却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那样沉重.她的娃娃朝她站了起来,两只小手抚弄着她的面庞;他又蹦又跳,嘴里唧唧咕咕地吵个不休,仿佛决心要叫她打起精神来似的.她突然把孩子搂得紧紧的,一滴滴泪珠儿缓缓地洒落在他那张惶惑.天真的小脸上;过了一会儿,她好象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忙着照料孩子,喂他吃奶.
    那孩子是个才满十个月的男娃娃,生得比一般十个月的孩子又大又结实,手脚都很有劲.他从来不肯好好呆一会儿,弄得他母亲老是手忙脚乱:又要抱住他,又要提防他乱蹦乱跳.
    "这孩子长得真不错!"有个人忽然在孩子面前站住了脚,两手插在口袋里说道."他多大了?"
    "十个半月,"孩子的母亲答道.
    那人对孩子吹了一声口哨,给了他半截子糖;那孩子连忙伸手接过来,一下子就塞进孩子们的总仓库......嘴巴里去了.
    "小家伙真古怪!"那人道."什么都懂!"说毕,就吹起口哨走开了.他走到轮船那头,看见海利坐在一堆货箱上吸烟.
    那陌生人一面取出火柴,点起一支雪茄烟,一面说:
    "老乡,你那边那个黑婆娘长得倒挺不错."
    "嗯,的确还不错,"海利说,一面嘴里喷出一口烟来.
    "把她带到南方去吗?"那人问道.
    海利点了点头,继续吸他的烟.
    "是去种地吗?"那人又问道.
    "嗯,"海利说,"我是给一家庄园送一批定货去的,想把她也搭在里面.听说她很会做饭.他们可以让她烧饭,也可以让她摘棉花.她那双手摘棉花最合适不过了.我仔细看过货,随便凭哪一点都可以卖个好价钱."说完之后,海利又接着抽他的烟.
    "人家庄园上不会要那娃娃吧,"那人说.
    "我准备一有人要就把他卖了,"海利说,一面又另外点起一支雪茄烟来.
    "价钱大概很便宜吧?"那陌生人爬上那堆货箱,舒舒坦坦地坐下来问道.
    "那可不一定,"海利答道."那小家伙可机灵啦......又直挺.又肥壮.又结实;肉就跟砖头一样硬实!"
    "你说得不错,不过抚养起来,花销很大而且很费事."
    "废话!"海利说."黑孩子比什么都容易抚养,就跟喂小狗一样,一点也不费事.这小家伙再过一个月就会满地跑了."
    "我有个抚养孩子的好地方,打算再进一点货,"那人说."我家女厨子的孩子上星期死了......她出去晾衣服的时候,孩子掉在洗衣缸里淹死了......我想让她抚养这个孩子倒挺不错."
    "海利和那陌生人默默无言地吸了一会儿烟,好象谁都不愿先提这笔生意中最伤脑筋的问题.最后,那人接下去说:
    "我看你既然非把孩子脱手不可,价钱不会超过十块钱吧?"
    海利摇摇头,然后煞有介事地吐了一口唾沫.
    "那可不行,"他答道.接着,又抽起烟来.
    "那末,你想卖多少钱呢,老乡?"
    "你瞧,"海利说,"我自己也可以抚养这孩子,或是托别人养.他长得格外结实.格外逗人喜欢.半年之后,就可以卖一百块钱;过一两年,碰上个中意的买主,就可以卖上二百元......因此,五十块钱,少一文不卖."
    "哎,老乡,你简直是开玩笑,"那人说.
    "这是实在话!"海利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说.
    "我出三十块钱,"那陌生人说."多一分钱都不要."
    "好,我看这么办吧,"海利说,同时又吐了一口唾沫,重新表明他的决心."大家都让点步,就算四十五块吧,不能再少啦."
    "好,一言为定!"那人沉默了半晌说.
    "成交了!"海利说."你在哪里上岸?"
    "路易斯维尔,"那人答道.
    "路易斯维尔,"海利说."啊!那好极了!大概天黑就可以拢岸,孩子那时候准睡着了......太好了!咱们不声不响地把他弄走,省得吵吵闹闹的......机会太好了......我办什么事都喜欢不声不响的......最讨厌乱哄哄的,闹得鸡犬不宁."于是,那汉子钱包里的一卷钞票转移到海利钱包里去之后,那黑奴贩子又吸起雪茄烟来.
    轮船在明亮而宁静的夜色中在路易斯维尔码头边停泊下来.那妇人家一直抱着孩子在那里坐着,孩子已经呼呼入睡了.当她听见有人大声喊出这个地名时,就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斗篷铺在货箱中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颇象个小摇篮似的,接着连忙把孩子放在里面.然后,她跑到船边去,希望在码头上那一群旅馆侍役中,能找到她的丈夫.她抱着这个希望,挤到最前边的栏杆边,睁大了眼睛,牢牢盯着岸上那一片浮动的脑袋;这时,她和孩子中间已经挤满了人.
    "现在正是时候,"海利一面说,一面把酣睡中的孩子抱起来交给那陌生人."别吵醒他,把他弄哭了;不然的话,那娘儿们会闹得不亦乐乎的."那汉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包,立刻就消失在上岸的人群中了.
    轮船又吱吱呀呀地哼唧起来,烟突里冒着烟,慢慢离开了码头,吃力地向前开动.这时,那妇人家回到她原来的座位边.只见那黑奴贩子在那里坐着,孩子却已经无影无踪!
    "啊呀,......哪儿去了?"她惊惶而迷惘地嚷了起来.
    "露茜,"黑奴贩子说,"你的孩子卖掉了;我看还不如早一点让你知道的好.是这样,我知道你没有办法把他带到南方去;所以就找了个机会把他卖给一家第一流人家了;他们会把他抚养成人的,比你自己养要强得多呢."
    那黑奴贩子的宗教修养,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最近北方有些传教士和政治家曾对这套玩意儿大为标榜).他已经完全克服了各种人道主义的弱点和偏见.先生,你我的心肠,如果肯下功夫陶冶,也完全可以达到他那种程度的.那妇人家投向他的那种痛苦.绝望.如疯如狂的目光,换一个不如他那样老练的人见了,一定会感到惴惴不安的;可是他却早已把它当作家常便饭.那种眼神他已经见过成千成百次.朋友,你也有可能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的.最近,有些人为了合众国的光荣,正在为这样一个伟大目标而奋斗:就是要使所有的北方人都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因此,当海利看见那妇人家愁眉不展.捏紧拳头.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那副情景时,只是把它看作黑奴买卖中不可避免的事;心里只是盘算着她会不会嚷起来,在船上引起一场风波;因为,他和我们这个古怪制度所有的拥护者一样,也是坚决反对骚扰的.
    可是那妇人家并没有叫嚷.这一剑一直穿透了她的心房,她已喊不出声.哭不出泪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下来,松弛的双手木然落在两旁,两眼发直,眼前一片茫然;隆隆的马达声和船上各种杂沓的声响,梦幻似地交织在她懵懂的耳朵里.她已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再也无法表达那颗可怜的已经麻木不仁的心所感受的那极度的痛楚了.
    就其优点而言,那黑奴贩子的慈善心肠,并不逊色于我们的政治家们;这时,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应该尽量安慰安慰那妇人家.
    "露茜,我知道开头是有点难受的,"他说;"不过,你是个精明女人,不会老想不开的;你也知道,这是迫不得已的事,实在没有办法!"
    "唉!别说了,老爷,别说了!"那妇人家哽咽道.
    "露茜,你是个聪明女子,"他固执地说."我一定好好对待你,替你在南方找个好去处;你很快就可以另外嫁人......象你这样标致的女人......"
    "哎,老爷,我求求你,现在别跟我说话吧!"妇人家哀求道.她的声音凄楚万分,那黑奴贩子觉得自己那套玩意儿在这个女人身上施展不开了.他只得站起来.那妇人家随即转过身去,用衣襟掩住了面孔.
    那黑奴贩子来回踱着方步,不时停下来瞅她一眼.
    "真是想不开,"他自言自语道."不过还算老实......让她发泄发泄吧,慢慢就会好的."
    这桩买卖汤姆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后果他也完全能理解.在他看来,这事太可怕.太残忍了.因为,可怜而无知的黑人哪!他没有学会举一反三.总结经验和扩大眼界的本事.如果他听到过基督教某些传教士的教诲的话,他的看法就可能有所转变,因而把这桩买卖当作这种合法贸易中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例看待;黑奴贸易是一种社会风俗的基石,这种风俗,有些美国神学家(指美国费拉德尔菲亚市的卓埃尔.派克博士(Dr.Joel Parker)等.)认为:"除了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其他相互关系间所无法避免的缺憾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弊病."但是,我们知道,汤姆是个贫苦.无知的黑人,除了《新约圣经》之外,别的什么书都没有读过;因此,这种见解不能使他满意,也不能使他得到安慰.那女人象片枯草似地躺在货箱上;她遭受的这些苦难,汤姆觉得极为不平,因而替她感到万分伤心.这个有感情.有生命.伤心断肠而具有永生灵魂的"东西",美国的国法竟然冷酷无情地把她跟她身边那一捆捆.一包包.一箱箱的商品归为一类.
    汤姆走到她身边,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只是一味呻吟着.他一面泪流满脸,一面诚恳地给她讲上天爱人之心,讲慈悲的基督和永恒的天堂.可是那妇人家太痛苦了,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了.
    夜已降临......宁静.冷漠而奇妙的夜色笼罩着大地,无数只庄严.肃穆的天使的眼睛在夜空里闪烁着,美丽而宁静.遥远的天上没有一些声息,没有一句同情的话语,没有一只救援的手臂.谈生意和欢笑的声音逐渐消逝;船上的人都已呼呼入睡,船头的波浪声清晰可闻.汤姆在一只货箱上躺了下来;他躺在那里,听见那伤心的妇人不时发出呜咽和呻吟声......"唉,怎么办哪?唉,天哪,慈悲的上帝啊,求你帮助我吧!"她这样时断时续地低声哭号着,后来就渐渐安静下来了.
    子夜时分,汤姆突然惊醒过来;一个黑影从他身边掠过,直奔船舷而去;接着,只听见河里扑通一声响;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或是听到任何动静.他抬头一看......那妇人的铺位上空无一人了!他起来在四周找了一会儿,也不见踪影.那颗悲惨而痛苦的心,终于得到了平安.河面依旧泛着亮晶晶的微波和涟漪,仿佛并没有淹没她似的.
    忍耐吧!忍耐吧!听到这种不平的事而义愤填膺的人们,受难的耶稣,荣耀的上帝,决不会忘记受压迫者的一丝痛苦.一滴眼泪;他那宽宏大量的胸膛承受着人间的一切苦难.学他那样耐心地容忍吧,用爱心感化人吧;因为,毫无疑问,"救赎我民之年必将来到"(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六十三章第四节.).
    那黑奴贩子一大清早就醒来了.他随即出来查点他的商品;现在轮到他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了.
    "那娘儿们到底上哪儿去了?"他问汤姆道.
    汤姆学会了守口如瓶的功夫,觉得没有必要陈述自己的看法和猜测,因此只是推说不知道.
    "她决不可能是夜里在沿途哪个码头上溜掉的,因为轮船每次靠岸时我都醒着,并且警觉心很高.这种事情我一向都是亲自照看的."
    这话是海利以推心置腹的语气对汤姆说的,仿佛他对这件事会特别感兴趣似的.汤姆没有答话.
    黑奴贩子从船头找到船尾,货箱.棉花包.木桶中间.机器房周围.烟突边全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喂,我说,汤姆,你还是痛快一点吧,"他徒劳无功地搜查半天之后,回到汤姆站的地方对他说."这件事你准有点影子,别瞒我......我心里明白.十点钟左右我还看见那娘儿们躺在这儿,十二点还在,一点多钟还在,到四点钟就不见了.你一直就睡在那边.我看你一定知道一点线索......你不可能不知道."
    "喏,老爷,"汤姆答道,"天快亮的时候,有个人影子从我身边闪过去,那时我有点朦朦胧胧;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这下子我可完全醒过来了;那女人就不见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那黑奴贩子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前面已经说过,很多你我不习惯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就是阎罗王狰狞的面目,他见了都不会浑身发抖的;他和阎王已打过多次交道......做买卖时狭路相逢,因而结识了他......他只觉得阎王是个刻薄的主顾,很不公道地阻挠他的买卖.因此,这时他只得自认晦气,骂了那女人一声"娼妇",还说要是这样下去的话,这次买卖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总之,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受了委屈.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那妇人家投奔的那个国度是决不会把逃犯交出来的......即使我们光荣的共和国举国上下联合要求也不管事.所以,那黑奴贩子只得失望地坐下,取出一本小账册来,在"损耗"栏中注销了这个失踪的妇人.
    "这黑奴贩子真可怕,是不是?这样没有人性!真是太可怕了!"
    "嗯,不过谁都瞧不起这种黑奴贩子.他们到处受到人家的轻视,上流社会从来不接纳这种人."
    然而,先生,黑奴贩子是谁造成的呢?谁的罪名更大呢?是支持这个制度的那些有文化.有教养.有知识的人呢,还是那些倒霉的黑奴贩子呢?黑奴贩子只是这个制度的必然产物啊!是你们造成了一种社会风气,使这种行业有立足之地啊!它败坏了黑奴贩子,使他们变得丧心病狂,甚至不以为耻.你们比他们强在哪里呢?
    能说你们有学问,他们无知;你们高贵,他们卑贱;你们文雅,他们庸俗;你们聪明,他们愚蠢吗?
    等到最后审判到来的那一天,上面那些条件只能说明他们情有可原,你们却责无旁贷啊.
    在结束这几个合法贸易中的小故事时,我们不得不要求世人:不要因此认为美国的立法者都是些完全没有人性的人.大家也许会从我国政府竭力保护这种贸易,并使它继续存在这一事实得出上述不公正的结论的.
    谁不知道我国的大人物们都在竞相抨击外国的黑奴贸易呢?在这个问题上,我国兴起了一大批克拉克逊和韦尔勃伏斯(汤麦斯.克拉克逊(Thomas Clarkson,1760—1846),英国废奴主义者.韦尔勃伏斯见本书第六页注①.)之流的人物,这无论对听见这个消息的人或是看到这个现象的人都是大有教益的.亲爱的读者,到非洲去贩卖黑奴是骇人听闻的事,简直不可想象.可是,到肯塔基州去贩卖黑奴......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十三章  教友村
    一幅宁静的场景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间宽大的厨房,油漆得很雅致,光溜溜的黄色地板上一尘不染;厨房里有一口干净.乌黑的铁锅,一排排亮晶晶的洋铁罐,令人联想起许多不可名状的可口食品;几把油光的绿椅子,虽然旧些,却还很坚固;一把石板镶底的摇椅,上面垫着一个用一块块杂色呢绒拼缀的十分精致的坐垫;此外还有一把大一点的,年迈而慈祥,两只宽大的扶手,仿佛在殷勤地邀人落座,上面的鸭绒坐垫好象也在帮着劝诱......那着实是一把舒适宜人的旧椅子,如果就简朴而实惠的享受而言,足以抵得上十几把你们客厅里那种高贵的丝绒沙发或花缎子沙发.这把摇椅上坐着我们的老朋友伊丽莎.她一面慢慢地来回摇摆着,一面专心致志地在绣花.可不就是她吗?面庞比在肯塔基故乡时略见清瘦,无限忧郁隐藏在她眉宇之间,也刻划在她那张温柔的小嘴周围.一望而知,在沉重的痛苦磨练下,她那颗年轻的心已经变得多么苍老.多么果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乌黑的大眼睛,瞅着她的小哈里象一只热带蝴蝶似地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嬉戏着.这时,脸上不由流露出一种深沉而坚毅的表情;这是在早先比较安逸的日子里,在她身上找不到的东西.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妇人家,膝头放着一个洋铁盘子,正在那里把一些晒干了的桃子挑出来放在盘子里.她也许有五十五岁,也许有六十岁.可是,她有那么一张面孔:岁月在它上面轻轻拂过,只是使它显得更有光彩.更美丽.头上那顶雪白的.丝带镶边的绉纱帽子,是按地道的教友会样式做的;从她那方折得平平整整地别在胸前的素净的白洋布手绢以及淡褐色的披肩和服装,一望便知她是个教友会(教友会,基督教一教派,主张态度和平.服装朴素.言语单纯.信徒.她有一张红润.健康而温柔的圆脸,令人联想起一只熟透了的蜜桃;她的头发光溜溜地朝后分梳着,由于年事关系,已经银丝斑斑了;头发下面是高而安详的前额,岁月在那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写下了"大地平安.与人为善"(出自《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第十四节,由译者按上下文另译.)等字样;额头下面闪烁着一双明亮.诚挚而慈祥的棕色大眼睛.你只要仔细观察一下那双眼睛,就会觉得你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颗最善良.最真诚的女人的心.人们对于美丽的姑娘谈论得那么多,赞美得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老妇人的美呢?如果有人想在这方面寻求灵感的话,那我就把我们的老朋友瑞琪儿.哈里台推荐给他,就是她坐在小摇椅上的那个模样.这把摇椅有个怪脾气,就是老爱吱吱呀呀地作声......这是实在话......不是早年得过风寒病,就是得过气喘病,再不然就是神经错乱症;当她慢慢地来回摇晃时,它便不断轻轻地发出那种"吱吱呀呀"的声音;要是换了别的椅子,早就令人难以容忍了.可是赛明.哈里台老汉却老是说,他觉得这声音比什么音乐都美;他们的儿女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最思念的就是能听到妈妈的摇椅声.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二十多年来,他们在那把椅子边得到的只有亲切的话语.温存的教诲和慈祥的母爱;......不可胜数的头疼病和心疼病在那里被治好,种种灵性上和世俗的难题在那里得到解答......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这位善良.慈祥的女人.愿上帝赐福给她!
    "那么说,您还是打算到加拿大去罗,伊丽莎?"她一面安详地挑选着桃子,一面问道.
    "是的,太太,"伊丽莎果断地答道;"我一定得往前赶路,不敢在这里逗留."
    "那末,您到了那里之后,打算干什么呢?您一定要考虑这个问题啊,闺女."
    "闺女"出自瑞琪儿.哈里台之口,显得那么自然!因为她的相貌和神态都令人觉得"母亲"这两个字眼用在她身上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伊丽莎的手有点发抖,点点泪珠滴落在她的刺绣活上;但她依旧果断地答道......
    "找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我想总能找到点工作的."
    "我对您说,您在这里住多久都行,"瑞琪儿说.
    "好的,谢谢你,"伊丽莎说."可是,"......她指了指哈里."我夜里总是睡不着,总是心神不宁.昨天夜里我还梦见那个人走进我们院子里来呢."她说,同时不由打了个冷战.
    "可怜的孩子!"瑞琪儿一面说,一面擦眼泪."您不要这样想啊.我们村子里从来没有一个逃亡者被人抓走过.这是上帝的旨意啊.我想您的孩子也决不会例外的."
    这时房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妇人;那张愉快.笑容可掬的面孔,好象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她也象瑞琪儿一样,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衣服,丰满的小胸脯前,别着一方折得平平整整的白洋布手绢.
    "露丝.司台德曼,"瑞琪儿欢欢喜喜地走过去迎接她道,"您好啊,露丝!"她说,一面热情地握紧她两只手.
    "很好,"露丝答道,一面摘下她那顶淡褐色风帽,露出圆圆的小脑袋来;然后用手绢掸了掸风帽上的灰尘.其实,她头上那顶教友会小帽已经够精神的啦!可是她两只圆滚滚的小手还要这里摸一把.那里拍一下地忙着整理它.头上有几绺卷曲的头发露在帽子外面,她也要循循善诱地引导它们各就各位.这位来客约摸有二十五岁光景;她一直在一块小镜子前面整理帽子和头发,这时才沾沾自喜地转过身来......也许大多数见到她的人都会喜欢她的......因为她确实是个又健康.又诚恳.又健谈的小妇人,而且最讨男人欢心.
    "露丝,这位朋友是伊丽莎.哈里斯;这就是我跟您谈起的那个孩子."
    "很高兴认识您,伊丽莎......真是高兴!"露丝一边说,一边和伊丽莎握手,仿佛伊丽莎是她盼望已久的老朋友似的."这就是您的小宝贝吧......我给他带了块蛋糕来,"她说,一面伸手把一块小鸡心蛋糕递给那孩子.哈里走上前去,两只小眼睛从垂髫下面盯着它看,然后羞涩地接了过去.
    "您的小宝贝呢,露丝?"瑞琪儿问道.
    "噢,他就来;我进来的时候,您家玛丽把她夺了过去,抱到粮仓那边给孩子们看去了."
    这时,房门开处,玛丽抱着娃娃走进屋来;玛丽是个脸色红润的姑娘,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很象她母亲.
    "哎哟!"瑞琪儿一面说,一面迎上去把那个又白又胖的大娃娃接过来抱在怀里;"您看他多乖,长得多快!"
    "可不是吗,"矮小的露丝答道,同时慌忙接过娃娃,脱掉他的蓝色小斗篷和好几层外衣.接着,又东拉一下,西扯一把,在他身上各处整理了一番,亲热地吻了他一下;然后才把他放在地板上,让他定一定神.娃娃对这套把戏好象已经习以为常,只见他把大拇指塞进嘴巴里(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多一会儿就沉浸到自己的冥想中去了.他妈妈坐下来,取出一只蓝白两色绒线混织的长袜子,敏捷地织了起来.
    "玛丽,麻烦您去提壶水来好吗?"她母亲温柔地吩咐道.
    玛丽提着水壶到井边去,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把水壶放在火炉上;没有多久,水壶就卜卜地冒起汽来,好象一只殷勤而爽神的香炉(西方教堂中有一种香炉,用铁链吊在空中,来回摇摆,散发香味.)似的.接着,在她母亲低声嘱咐下,玛丽把干桃子放进坐在火上的一只炖锅里.
    这时,瑞琪儿取下一个雪白的模子,围上围裙,先吩咐玛丽道,"玛丽,劳驾去叫约翰准备一只鸡."玛丽遵命而去,她自己则不声不响地做起发面小点心来.
    "艾碧嘉儿.彼得斯怎么样啦?"瑞琪儿一面做点心,一面问道.
    "噢,好点了,"露丝说;"我今天早晨去替她叠好了床,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丽亚.西尔斯下午去替她烤了些面包和馅糕,够吃几天的;我答应她今天晚上再去扶她上床."
    "我明天去替她洗东西,再看看有些什么要缝补的,"瑞琪儿说.
    "嗯,那好极了,"露丝说."听说,"她接着说,"汉娜.斯丹伍德也病了;约翰昨天晚上上她家去过一趟......我明天一定到那里去."
    "您如果要在她家呆一整天的话,约翰可以上这儿来吃饭,"瑞琪儿建议道.
    "谢谢您,瑞琪儿;明天再看吧.您看,赛明来了."
    这时,赛明.哈里台走进屋来.他身材魁梧.直挺.肌肉发达,身穿淡褐色衣服,头戴宽边帽子.
    "您好,露丝,"他热情地寒暄道,一面伸出宽大的手掌去握她那胖胖的小手."约翰好吗?"
    "嗯,他很好;我们一家子都好,"露丝笑容可掬地答道.
    "有什么消息吗,玛丽他爹?"瑞琪儿一面瞥了伊丽莎一眼.
    "您说您姓哈里斯,是吗?"赛明回到厨房里来时问伊丽莎道.
    瑞琪儿立即瞥了她丈夫一眼;同时,伊丽莎用颤栗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的".她一直在提心吊胆,怕外面出了追捕她的赏格.
    "玛丽她妈!"赛明站在后门廊子里叫道.
    "什么事啊?"瑞琪儿擦了擦沾满了面粉的手答道,接着就到后门廊子里去了.
    "这个姑娘的男人现在就在我们村子里,今天晚上要到这儿来,"赛明说.
    "啊,是真的吗?玛丽她爹?"瑞琪儿笑逐颜开地说.
    "完全是真的.彼得昨天赶车到那边站上,见到一个老婆婆和两个男人,有一个自称名字叫乔治.哈里斯.根据他自己说的经历,我就能断定他是什么人.他是个既聪明.又体面的小伙子.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赛明问道.
    "我们告诉露丝吧,"瑞琪儿说."露丝,来......过来一下."
    露丝放下她的毛线活,立即走到后门廊子里去.
    "露丝,您猜是什么事?"瑞琪儿说."玛丽她爹说,伊丽莎的男人也在这一伙人中间,今天晚上就要上这儿来."
    那矮小的教友会信徒听了高兴极了,不由失声惊叫起来,打断了瑞琪儿的话头.她一面拍手,一面使劲一蹦,把两绺鬈发从她的教友会小帽里震落了下来,黑白分明地衬在她的白围巾上.
    "轻点,亲爱的!"瑞琪儿低声说."轻点,露丝!您说,我们要不要告诉她?"
    "啊呀,当然要罗......马上就告诉她.唉,要是是我家约翰,您想我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露丝,您随时随地都在努力学习爱您的邻居,(指耶稣爱邻居的教训,在《圣经》中屡见不鲜.)"赛明笑容满面地望着露丝说.
    "这是理所应当的嘛.我们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如果我不是爱约翰和小宝宝的话,就不会体谅她的苦楚啦.得啦,快告诉她吧......告诉她吧!"她双手拉着瑞琪儿的胳臂央求道."您把她叫到您屋里去跟她说,我来替您炸鸡块吧."
    瑞琪儿走进厨房里,伊丽莎还在那里做针线活呢.她一面把小卧室的房门打开,一面喊道,"跟我进屋子来,闺女,我有个消息告诉您."
    伊丽莎苍白的面孔陡然胀得通红.她站起身来,由于害怕和担忧而全身发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她的孩子.
    "不是,不是,"矮小的露丝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说;"您不用害怕;是好消息,伊丽莎!......进去吧,进去吧!"说着,便轻轻把伊丽莎推进里屋,随手把门带上;然后转过身来把小哈利抱在怀里吻着.
    "小东西,您快看见您爸爸啦,知道吗?您的爸爸快来啦!"她反复地说.那小家伙莫名其妙地瞅着她.
    与这同时,里屋在扮演着另外一场戏.瑞琪儿.哈里台把伊丽莎拉到身边对她说,"上帝可怜您,闺女!您的丈夫已经从他主人家里逃出来了."
    伊丽莎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上面颊,胀得满脸绯红;紧接着,一下子又退回心脏去了.她坐下来时,脸色苍白,人有点晕晕糊糊.
    "坚强点,姑娘,"瑞琪儿说,一面抚摸着伊丽莎的头发."他现在在我们朋友手中间.他们今天晚上就会把他带到这儿来."
    "今天晚上!"伊丽莎重复道."今天晚上!"她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脑子里朦朦胧胧.昏昏沉沉的;周围的一切顿时都变成了一片迷蒙.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矮小的露丝用樟脑油在擦她的双手.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两眼,懒洋洋地感到一种甜蜜的滋味;好象一个人挑了很久的重担,现在觉得担子放下来了,很想休息.打她逃出来那个时刻起,精神就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之中;现在总算放松了,一种美妙的安全感和宁静感笼罩着她.这时,她躺在床上,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仿佛置身于一个安宁的梦境里,观看着周围的动静.她看见通往厨房的房门敞开着;看见里面的饭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她听见开水壶梦幻似地轻轻唱着歌;看见露丝端着一盘盘的糕点和一碟碟的果脯步履轻盈地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递一块给哈里,或是拍拍他的脑袋,或是把他的鬈发绕在她雪白的手指上;她看见瑞琪儿丰满而慈祥的身影,不时走到她床边来,不是替她把毯子盖好,就是左拉一把.右扯一下地表示她的关切.她心里觉得瑞琪儿那双清澈.棕色的大眼睛里,仿佛有一股阳光注射在她身上;她看见露丝的丈夫走进屋来......看见露丝飞也似地跑过去,跟他热烈地低声交谈起来,不时郑重其事地做着手势,用小手指头指自己的房间;她看见她抱着娃娃坐下来喝茶;她看见他们围桌而坐,小哈利在瑞琪儿肥硕的臂膀庇护下,也坐在一把高脚椅子上;她听见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茶匙轻微的叮当声,杯盘悦耳的撞击声;这一切都交织在一个甜蜜.宁静的梦境里.伊丽莎就这样睡着了,自从那天夜晚她半夜里抱着孩子.在寒星下逃亡出来之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过.
    她梦见一个美丽的国度.这里是一片安乐土......有绿油油的海岸.风物宜人的岛屿和美丽.闪耀的海水;在岛上的一幢房子里(人们和蔼地告诉她说,那就是他们的家),她看见自己的孩子(一个自由而快乐的孩子)在游玩;她听见她丈夫的脚步声,她感到他走过来了;他把她拥抱在怀中,眼泪落在她的脸上.这时,她忽然醒了!原来不是梦.天早已黑了,她的孩子安宁地睡在她身旁,茶几上燃着一支光线微弱的蜡烛,她丈夫在她枕头边啜泣着.
    第二天早晨,那教友会人家一片欢乐气象."妈妈"一大清早就起来了,身边围着一群忙忙碌绿的小儿女.昨天我们没有来得及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读者们.他们在瑞琪儿和蔼的"劳驾"声中,都乖乖地在忙着准备早饭.在富庶的印第安那州盆地,准备一顿早饭,就象天国采集玫瑰花瓣和修剪矮树丛一样,是件复杂而麻烦的事.单靠那位智多星母亲一双手可不行,得有很多人帮忙.因此,约翰到井边去打水,小赛明筛做玉米饼用的玉米面,玛丽磨咖啡,瑞琪儿自己则轻盈地走上走下,不是做小点心,就是斩鸡块;同时还笑容可掬地照应着全局.这一大群少年帮手中,如由于热情失调而遇到发生摩擦或冲突的危险时,只要她轻轻说一声,"得啦!得啦!"或是"不要这样好吗?"就足以消除争端.诗人们曾经描绘过维纳斯(维纳斯,罗马神话中司爱情与美的女神.)那根千古以来颠倒众生的腰带.对我们来说,我们宁愿得到瑞琪儿.哈里台那根防止众生神魂颠倒.确保天下太平的腰带.我觉得这肯定要更切合时宜一些.
    当这一切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之际,老赛明却穿着一件单衬衫在屋角上的小镜子前面干着一件不大符合家长身份的事......刮胡子.那间大厨房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安宁.那么融洽;......人人都觉得得其所哉,到处弥漫着互相信赖.友爱团结的气氛......连摆桌子时刀叉的叮当声,锅里炸鸡块和煎腊肉时的吱吱声,都显得那么欢畅.那么喜气洋洋,仿佛它们都心甘情愿在锅里受熬煎似的.当乔治.伊丽莎和小哈里出来的时候,受到大家那么真挚而热烈的欢迎,难怪他们会觉得好象是在做梦似的.
    最后,大家都坐下来吃饭了,只有玛丽还在炉灶边烙饼;一等饼子烙成完美.地道.恰到好处的金黄色时,她就立刻端上桌来.
    使瑞琪儿打心眼里感到愉快的事,莫过于坐在餐桌首席当东道主了.就是传一盘饼子,斟一杯咖啡时,她都是那么慈祥而诚恳,以致奉献给客人的食物和饮料都仿佛增添了不少生气似的.
    乔治和白人平起平坐地同桌吃饭,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他刚入座时还感到有点拘束和别扭;可是在这样淳朴.热情洋溢的款待下,这种感觉一下子就都在和煦的晨光中烟消雾散了.
    这地方才真是一个家呢......家,......乔治在此以前从来不懂得它有什么意义;这时,皈依上帝.信赖他的意志这种念头开始萦绕在他心头,仿佛在一朵令人充满信心的金色云霞的庇护下,一切黑暗.厌世.悲观失望.无神论的阴影,以及可怕的绝望情绪,在活生生的福音光芒面前,一下子都化为乌有了.福音体现在人们生气勃勃的面孔上以及无数充满了爱心和善念.不知不觉的小事情中,就象奉圣徒之名施舍给人家的那杯凉水(出自《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四十二节.)一样,决不会徒劳无功的.
    "爸爸,如果您又被人家发现了怎么办呢?"小赛明一面往烙饼上搽牛油,一面问道.
    "那我就得交罚款,"赛明镇静地答道.
    "可是,要是他们让您坐牢怎么办呢?"
    "您跟妈妈难道就管理不了这个农庄吗?"赛明含笑答道.
    "妈妈差不多什么都能干,"那孩子答道."可是,定出这种法律来真是件可耻的事,你说是不是?"
    "你可不能说政府的坏话啊,赛明,"他父亲严肃地说."上帝赐给我们这点家财.就是叫我们用来主持公义.接济穷人的啊.如果政府要求我们为这种行为付出代价的话,那我们就得付给他们."
    "哼,我恨透了那帮蓄养黑奴的老家伙!"那孩子说.他的感情就象现代所有的改革家一样,似乎不大符合基督精神.
    "你这话说得真奇怪,孩子,"赛明说."你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教导过你啊.如果上帝差遣一个落难的黑奴主到我门前来的话,我也会象接待黑奴那样接待他的."
    小赛明羞得满脸通红,可是他母亲却只是含笑道,"赛明是个好孩子.等他长大起来,一定会象他爸爸一样."
    "善心的先生,请你不要为了我们,给自己惹出麻烦来啊,"乔治忧虑地说.
    "别担心,乔治;上帝差遣我们到世界上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如果我们不肯见义勇为的话,那就不配称为基督徒了."
    "可是为我受牵累,"乔治说;"我实在过意不去."
    "放心吧,乔治,我的朋友,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您一个人,而是为了上帝和人类,"赛明说."今天白天你们先在这里躲一躲,今天夜里十点钟,菲尼亚斯.弗雷秋会把您和您的同伴们送到下一站去;你们的追兵紧跟在后面,我们决不能耽误时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等到夜晚才动身呢?"乔治问道.
    "白天你们在这里比较安全些,因为我们全村的人都是教友会信徒,大家随时都在警惕着.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晚上行路比较稳当."
   
    $$$$第十四章  伊凡吉琳
    璀璨一明星,  光华照大寰.
    闭花羞月貌,  尘镜欲映难.
    可爱小生命,  雏形犹未全.
    含苞幼玫瑰,  万绿丛中眠.(见英国诗人拜伦长诗《唐璜》第十五章第四十三节.)
   
    密西西比河!夏多布里昂(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作家.此处指他在其小说《阿妲拉》中对密西西比河一带的描绘.)曾以散文诗的体裁,把它描绘为一条奔驰于一望无际.渺无人烟的大荒原间的河流,两岸繁殖着各种难以想象的奇花异卉.珍禽怪兽;那以后,仿佛有人挥动魔杖,使大河两岸的景物变得多么厉害啊.
    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这条充满了幻梦和怪诞传奇的河流,出现在一个几乎与它同样虚幻.同样瑰丽的现实世界中.天下还有哪条河象它那样,把另外一个这样的国家的财富和产品(包括热带和寒带之间出产的一切东西)源源不绝地输送入海呢?它那混浊不堪.汹涌澎湃.浪花四溅.滚滚向前奔流的河水,跟这个有史以来生气最蓬勃.精力最充沛的民族在它河面上所推行的那种波澜壮阔的商业潮流,倒是极为相似.唉!令人遗憾的是人们还在它河面上贩运着另外一种可怕的商品......受压迫者的眼泪.孤苦无告者的悲叹声.贫苦.无知的人向听而不闻的上帝所作的辛酸的祷告,......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默默无言;然而,总有一天,这位上帝"将由天而降,来拯救普天之下的苦命人!"
    夕阳的余辉闪耀在辽阔如海的河面上;那艘负荷沉重的轮船不断向前行进着,两岸摇曳的甘蔗以及高大的黑藤萝树(上面挂着一圈圈黑黝黝.阴森森的藓苔藤)在金色的晚霞中闪闪发光.
    轮船的甲板上和两侧过道边都堆满了来自各地庄园的棉花包,远看就象一方扎扎实实.方方正正.巨大的灰石头.它正拖着沉重的身子驶近前方一个商埠.甲板上拥挤不堪,到处都是棉花包.我们要寻找半天,才能在下层甲板上棉花包高处一个冷僻的角落里找到我们卑微的朋友汤姆.
    一则是由于谢尔贝先生的介绍,使海利对汤姆比较放心;再则是由于汤姆本身为人格外老实.温存;因而不知不觉间,汤姆竟然深深赢得了象海利这样一个人的信任.
    起先,海利一天到晚严密地监视着他,夜里从来不让他解开镣铐睡觉;可是,汤姆却毫无怨言,默默地忍受这一切;而且显得十分满足的样子.这就使海利渐渐解除了这些戒备.所以,近来汤姆仿佛是在宣誓假释期中,可以在船上自由活动.
    他为人一向温存而乐于帮助人家.下面船舱里的水手们凡是遇到什么紧急的活,他每次都主动去给他们帮忙,从而博得全船水手的赞许.他帮他们干活的时间很多,而且跟他在肯塔基庄园上干活时一样起劲.
    空闲的时候,他就爬到下层甲板的棉花包上面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去读《圣经》......我们现在就是在那里找到了他.
    过了新奥尔良以后那一百多英里地左右,河床高于附近的地面,汹涌的河水在两丈高的坚固的河堤中间奔窜着.旅客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就象站在一个飘浮的古堡上面一样,周围一望无垠的原野尽在眼下.因此,一个庄园接着一个庄园,汤姆面前展现了一幅庄园生活的全景图;而这就是他自己即将身临其境的生活.
    他远远地看见黑奴们在田里干活;看见他们的村落,一列列的田舍在阳光下闪烁着,跟主人家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和游乐场地相隔甚远;......这幅图画不断向前移动,他那颗可怜而愚蠢的心不禁想起了肯塔基州那个庄园和它那些枝叶成荫的大树......想起了主人家的大宅子和它宽敞凉爽的厅堂,还有大宅子附近那栋小木屋,门前长满了各种花卉和藤萝.那里,他仿佛看见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看见他忙忙碌碌的妻子,走来走去张罗着替他做晚饭;他听见他两个儿子游戏时愉快的笑声以及小娃娃在他膝头唧唧喳喳的声音;可是,陡然一下,这一切都消失了,他又只看见眼前一掠而过的庄园上的甘蔗林和藤萝树,耳朵里又只听见隆隆的机器声;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一段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处在这种境遇之下,一个人不是给自己的妻子.便是给自己的儿女去信;可是汤姆不会写信......对于他来说,邮政等于不存在;因此,他连一句亲切的话语或信号都无从传达,因而无法沟通这条别离的鸿沟.
    他把《圣经》摊在棉花包上,细心而缓慢地用手指头一字一句地指着往下念去,想在里面寻找希望.这时,他念着念着,不禁潸然泪下,一滴滴的泪珠洒在《圣经》上.试问,这又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汤姆晚年才开始识字,念起《圣经》来很缓慢.他一节一节地往下念去,感到非常吃力;好在他专心致志地念着的那本书,慢点念并没有坏处;......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象一颗颗金锭子似的,必须经常一颗颗地掂掂分量,才能体会它们珍贵无比的意义.他指着每一个字,轻轻地念着.我们来跟他念一会儿吧......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见《新约圣经.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一.二节.
    当年西塞罗(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2),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在埋葬他心爱的独生女儿时,也象可怜的汤姆那样,心里充满了真切的悲痛(他的悲痛恐怕不见得比汤姆的更深切,因为两者都是人罢了).但是西塞罗却没有机会停下,来细细咀嚼这些庄严而充满希望的话语,因而也不会盼望将来这种团圆的时刻;即使他有机会读到这些话,十之八九他也不会相信......他脑子里首先一定会疑窦丛生,反复考虑手稿是否可靠,翻译是否正确之类的问题.然而,对于可怜的汤姆来说,那本《圣经》就在他面前,正是他迫切需要的东西;显而易见是真实的.神圣的;因此,他那单纯的头脑里从来没有想过还可能存在什么疑问.它肯定是真实的;否则的话,他怎么活得下去啊?
    汤姆那本《圣经》的空白处虽然没有学识渊博的注家的注解和指点,却也有汤姆自己发明的一些里程碑和指路标点缀着.这些记号对他的帮助比最渊博的注解还要大.往日里他惯常请主人家的孩子们(尤其是乔治倌倌)念《圣经》给他听.他们一边念,他就一边拿铅笔或钢笔把那些他认为最满意以及使他最感动的段落用醒目而有力的记号和一道道横线画出来.他那本《圣经》从头到尾都穿插着这类不同风格.花样繁多的记号;因此,他往往很快就可以找到他最喜爱的段落,用不着一段一段去现找;......它现在摊在汤姆面前,每一段都在他脑海中勾引起一幅故乡的图景,或是一件欢乐的往事.他觉得《圣经》是他在尘世间硕果仅存的东西,同时也是他来世的希望.
    船上的旅客中有位名叫圣.克莱亚的青年绅士,家住新奥尔良市.此人出身名门,家道富有.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儿;另外还有一个女人,看来显然是父女俩的亲属,好象是专门负责照拂那小姑娘的.
    汤姆常常瞥见那小姑娘......因为她老是蹦蹦跳跳的,没有个停,就象一道阳光或是一丝凉风似的,老不肯在一个地方呆着......她也不是那种见过一面之后就会被人轻易忘掉的孩子.
    她的体态达到了孩童美的极致,没有一般儿童那种圆圆胖胖.方方整整的轮廓.她有一种飘飘欲仙的风度,就象人们在梦境中见到的那种神话式或寓言式的天使一般.她的面貌长得不同凡响,与其说是由于她眉清目秀,无懈可击;毋宁说是由于一种美妙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纯真气质,理想家见了会拍案称奇,凡夫俗子见了也会难以忘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的头部.脖子和胸部生得特别端庄.修长的金发象浮云一般萦绕在她头上,密密的金色睫毛覆盖着一双深蓝色眼睛,里面蕴藏着一种深沉而富于灵性的庄重气氛......这一切都使她显得不同凡响.当她在船上飘飘然地穿来穿去时,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她.你也许会说这孩子太严肃,或是有点多愁善感;其实不然.而且,恰恰相反,她那稚气的面庞和轻盈的体态上,仿佛老闪现着一股飘逸而天真的淘气劲儿,就象夏天里树叶的影子那样,时隐时现.她没有片刻静止的时候,绯红的小嘴边经常挂着一丝微笑,走路时象一朵浮云似地一起一伏地飘动着,嘴里轻轻地唱着歌,象在快乐的梦境里一样.她父亲和那位女监护人老是到处追逐她......可是抓住她之后,她却又象一朵夏天的白云似地轻轻溜跑了;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有谁骂她一句,责备她一声;因此,她就自由自在地在船上四处游荡着.她老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象影子似地四处穿来穿去,身上却一尘不染;轮船上下,几乎没有一个角落是她那飘飘欲仙的步履没有踏过,那幻影似的.覆盖着金发.长着一双深蓝色眼睛的小脑袋没有出现过的.
    司炉工人累得满头大汗,偶尔抬起头来,有时发现她那双眼睛一面以好奇的目光凝视着烧得白热化的炉火深处,一面以恐惧和同情的目光瞅着他,仿佛觉得他处在什么可怕的危险中似的.过一会儿,她那美丽如画的小脸又在舵轮室的窗子边掠过,操纵舵轮的舵手不由得停下来对她一笑;可是转眼之间,她又无影无踪了.每天,当她从人们身边走过时,有成千上百次可以听到粗鲁的声音为她祝福,可以看到严峻的面孔上浮现出罕见而温暖的微笑.当她不知畏惧地穿过危险地带时,立刻就会有粗糙的黑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来搭救她,或替她清除路上的障碍.
    汤姆具有善良的黑种人那种温柔.慈和的天性,一向爱慕性情淳朴的人和天真烂漫的儿童.因此,每天以与日俱增的兴趣观察着那小姑娘.对他来说,她简直是个小仙女.每当她从黑洞洞的棉花包后面探出金发的小脑袋来,用深蓝色的眼睛打量他.或是从货包顶上对他俯视的时候,他总是觉得仿佛见到了从《新约》中走出来的一个天使似的.
    她时常愁容满面地从海利那一伙用链子锁着的黑人身边走过,有时还溜到他们中间来,用困惑.忧郁而恳切的神情凝视着他们.有时,她还用那双纤细的小手拾起他们的锁链来,凄凉地叹口气,又飘飘然溜走了.好几次,她突如其来地来到他们中间,手里捧着好些糖.硬果和橘子,兴高采烈地分给他们之后,又走开了.
    汤姆对这个小姑娘观察了很久之后,才敢开始对她作交朋友的试探.他擅长许多博得儿童欢心和吸引他们接近他的小招数,于是便决定好好施展这些本事.他能把樱桃核雕成小巧玲珑的篮子,在胡桃核上刻出奇形怪状的面孔来,或是在接骨木的木髓上刻出稀奇古怪.活蹦乱跳的小人来;不但如此,汤姆简直是潘恩(潘恩,希腊神话中的牧羊神,相传长有一对羊角和羊脚,爱吹一支魔笛.)化身,还会做各种大大小小的哨子.他口袋里装满了各种逗引儿童的小玩意儿,都是往日里为主人家的孩子们积攒起来的.这时便一个一个审慎而俭省地取出来,作为交朋友的初步试探.
    那小姑娘虽然老不闲着,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却有点害羞,而且很不容易使她就范.汤姆忙着雕刻上面说的那些小手艺时,她常常象只金丝鸟似地蹲在他身边的木箱或货包上看着.当他把小玩意送给她时,她便严肃而腼腆地接过来.可是最后,他们终于变成了相当亲密的朋友.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最后,汤姆问道;因为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可以问这样的问题了.
    "我叫伊凡吉琳.圣.克莱亚,"小姑娘答道;"但是爸爸和大家都叫我伊娃.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汤姆,在肯塔基老家的时候,孩子们都管我叫汤姆大伯."
    "那我也想叫你汤姆大伯,因为我喜欢你,知道吗?"伊娃说."那么,汤姆大伯,你现在上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伊娃小姐."
    "不知道?"伊娃说.
    "是的,我还得被卖出去,不知道谁是我的买主."
    "我爸爸可以把你买下来,"伊娃连忙说."要是他把你买下来的话,你可有好日子过啦.我打算今天就去跟他说."
    "谢谢你,小姑娘,"汤姆说.
    这时,轮船在一个小码头上停下来装木材.伊娃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就一蹦一跳地走了.汤姆站起身来,走过去表示愿意帮忙搬运木头.于是,不一会儿,他就和水手们一起忙起来了.
    这时伊娃和她父亲正站在栏杆边观看轮船离开码头.机轮在水里转动了两下,船身猛地一震,那小姑娘一下子就失足掉进河里去了.她父亲立即不假思索地要跳下水去搭救她,但这时背后有人看到早已另有能人跳下水去搭救他的女儿,就把他一把拽住了.
    伊娃落水的时候,汤姆刚巧在她下面那层甲板上站着.他一看见她掉下水去,跟着就跳了下去.汤姆胸脯宽阔,膂力过人,浮水对他来说简直不算一回事.过了一会儿,那小姑娘在水面上浮起来了.他就一把把她抱住,夹着她泅到船边,把湿淋淋的伊娃举了起来.这时,船上有几百只热情的手伸出来接她,仿佛都是出自一个人似的.不多一会儿,她父亲就把那水淋淋.昏迷不醒的孩子抱到了女客客厅里.接着,就象寻常这种场合一样,船上的女客们之间跟着就掀起了一场善意的竞赛,互相比试着看谁最能搅和,尽力妨碍她苏醒过来.
    第二天天气闷热,轮船慢慢驶近新奥尔良.船上的旅客们纷纷忙着收拾行李,等待轮船靠码头.客舱里,不少人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上岸.船上的男女侍役们都在忙着打扫和擦拭,把那艘华丽的轮船布置起来,准备进港.
    我们的朋友汤姆坐在下层甲板上,双臂抱在胸前,不时焦灼地转过头去朝着轮船那边的一群人张望着.
    那里站着美丽的伊凡吉琳,脸色比前一天略为苍白些;否则,简直看不出有任何痕迹说明她遭遇到什么意外事件.她身边站着一位文雅.大方.仪表俊秀的年青人,一只手肘潇洒地靠在棉花包上,面前放着一个大钱包.一望而知,此君显然是伊娃的父亲.他和伊娃一模一样,有端庄的脸型.蓝色的大眼睛和金黄色的头发;可是神情却迥然不同.他那双清澈.蓝色的大眼睛,虽然形状和颜色都和伊娃的完全相同,却没有她那种深湛而虚无飘渺的神采;他的眼睛清澈.明朗而晶莹,但是里面的光泽却完全是世俗的;那张精雕细琢的嘴巴带着一种傲慢而略含讽刺的表情.他英姿翩翩,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文雅.矜持而潇洒的气派.他站在那里听海利说话,态度和蔼而洒脱,略为夹杂着一点诙谐而轻蔑的意味.海利正在口若悬河地为他们正在讨价还价的那件商品吹嘘着.
    "在他这个黑皮囊里面,各式各样道德和基督教的优点都一应俱全了!"海利吹嘘完毕之后,圣.克莱亚接着说."好吧,朋友,用一句肯塔基的话来说,要多少子儿啊?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桩买卖你到底要我出多少钱?你打算敲我多少竹杠?干脆点吧!"
    "唔,"海利说,"如果我跟你要一千三百元,那才刚够本;说实在话,刚够血本呢."
    "真可怜!"那年青绅士说,两只敏锐而含着嘲笑的蓝眼睛紧盯着海利的脸."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特别照应我,就按这个价钱卖给我的,是不是?"
    "你看,这个小姑娘好象特别喜欢他似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当然罗,朋友,你就该因此大发善心了.好吧,从基督徒慈悲为怀的观点出发,为了成全这个特别喜欢他的小姑娘,你最少要多少钱才肯卖呢?"
    "咳,你自己想想,"那黑奴贩子答道;"你看看他的手脚......胸脯宽阔,结实得跟头驴子似的.你看他的脑袋;前额高的黑人总是精明能干的,干什么都行.我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单拿他的体格来说,一个身体那么结实的黑奴,就算是个笨蛋也相当值钱啊.再加上一个精明非凡的头脑(这是我可以担保的),价钱当然就要高点罗.你要知道,他东家的庄园都是他一手管理的;他办事的能力可高明着呢!"
    "糟糕,糟糕,太糟糕啦;懂得的事情太多了!"那年青人说,嘴角上依旧流露着嘲笑的意味;"这可绝对不行,精明的家伙老是逃跑,或是偷马,总是爱捣鬼;我看凭他那份精明劲儿,你就得给我减掉一二百元."
    "嗯,要不是他人品好,你的话也许有点道理;我可以把他东家和其他人的推荐信拿给你看,证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虔诚的黑奴......这样谦虚.虔诚.喜欢祷告的黑奴,实在难找哇.他们那一带都管他叫牧师呢."
    "我很可能请他去当家庭牧师,"那年青人冷漠地说;"这倒不错.我们家里特别缺少的东西就是宗教."
    "你别开玩笑啦."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呢?你刚才不是还保证他是个牧师来着吗?他是经过教会的哪次代表大会.哪个委员会审查通过的?好吧,拿出证明来."
    圣.克莱亚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逗趣的气氛,而那黑奴贩子也早已看出这一点,心里满知道这场玩笑终究会达成一笔现金交易;否则的话,他恐怕早就不耐烦了.这时,他把一只油污的钱包放在棉花堆上,焦急地在里面找推荐信;那年青人则站在一旁观望着,脸上流露出潇洒而诙谐的神气.
    "爸爸!把他买下来吧!别管他花多少钱,"伊娃爬上货包,双手抱住她父亲的脖子,跟他窃窃私语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钱,我要他."
    "你要他干吗呀,小宝贝?你是打算把他当作铃铛.木马,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儿啊?"
    "我要使他快乐."
    "这倒是个新鲜理由."
    这时,那黑奴贩子把谢尔贝先生亲笔签字的推荐信递给圣.克莱亚;那年青人用修长的手指尖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
    "字写得很有气派,"他说;"文字也挺不错.不过,关于这个宗教问题,我还弄不大清楚,"他说,眼睛里又出现了刚才那种捉弄人的神采;"我们国家已经被那些虔诚的白人糟蹋得差不多了;竞选前夕的政治家们一个个都非常虔诚,政府机关和教会各部门干的事也都虔诚到了极点,弄得人们简直不知道以后还会上什么人的当.我也不知道原来宗教也可以买卖.这几天我没有看报,不知道宗教的行情如何.请问,你在宗教这个项目上添上了几百元?"
    "你真爱逗趣儿,"那黑奴贩子说;"不过,你这些话里头也真有点道理.我知道信教的人各有不同.有些人实在糟糕:做礼拜的时候倒顶虔诚,唱得.嚷得都顶虔诚.那种人不算数,不管他是白人还是黑人......可是,这些人却是真的:我看见过不少这种驯服.不言不语.老实可靠而虔诚的黑人,他们认为不对的事,谁都没有办法强迫他们去做.从这封信里,你可以看到汤姆的老东家对他的看法."
    "好啦,"那年青人说,一面严肃地弯下腰去取他的钱包;"你要是能保证这种虔诚品德能买到手,而且天上会把它记在我账上的话,那多花几个钱我也不在乎.怎么样?"
    "说实在的,这一点我可不能担保,"那黑奴贩子答道."依我看来,到了天上,每个人都得承当自己的命运."
    "我在宗教这一项上多花了钱,而在最迫切需要它的时刻,却不能拿它来抵账,这可太不公道吧!"那年青人一面说,一面数好了一卷钞票交给那黑奴贩子,然后又补充道,"喏,把钱点一下,伙计!"一面把一卷钞票递给海利.
    "好的,"海利笑逐颜开地说;他掏出一只小墨水盒,写起收据来;不多一会儿,就把它交给了那年青人.
    "如果把我这个人分门别类地开个清单,"那年青人一面看收据,一面说,"不知道能卖多少钱?比方说,我的头形值这么多,高额头值这么多,手脚值这么多,还有教育.学识.才干.诚实.宗教各项值这么多;天哪!我看最后这一项恐怕值不了几个钱!过来,伊娃,"圣.克莱亚喊道;他牵着女儿的手,走到轮船的另外那头,和蔼可亲地托起汤姆的下巴来打趣道,"汤姆,抬起头来,看看你喜欢不喜欢你的新东家."
    汤姆抬起头来望着他.谁要是看见那张愉快.年青而漂亮的面孔而不喜欢的话,恐怕有点不近人情;汤姆真心诚意地祝福道,"上帝保佑你,老爷!"
    "唔,但愿如此.你叫什么名字?汤姆?总而言之,你替我祈祷也许比我自己祈祷更灵验些.你会赶马吗,汤姆?"
    "我跟马打交道打惯了,"汤姆说;"谢尔贝先生家养的马可多啦!"
    "好,我想叫你替我赶马车;可是,汤姆,一个星期只许喝一次酒,多了可不行,除非有特殊情况."
    汤姆显得很惊讶,而且颇为难过;他答道,"我从来不喝酒,老爷."
    "这种话我以前也听见过,汤姆;咱们走着瞧吧.如果你真不喝酒,那对大家都格外方便.不要紧,"他看见汤姆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又兴致勃勃地补充道,"别放在心上,汤姆;我相信你是打算好好儿干的."
    "确实是这样,老爷."
    "你以后可有好日子过啦,"伊娃说;"爸爸对谁都那么好,只是老爱跟人家开玩笑."
    "爸爸对你的夸奖非常感谢,"圣.克莱亚笑道;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开了.
   
    $$$$第十五章  汤姆的新东家及其他
    我们卑微的主人公的命运现在既然跟一户富贵人家连结在一起,作者就有必要对这户人家作点简单的介绍.
    奥古斯丁.圣.克莱亚的父亲是路易斯安那州富裕的庄园主,祖上是加拿大人.他兄弟二人,气质和性格都很相似.老大在佛蒙特州一个日益兴旺的农庄上安家立业,老二则在路易斯安那州成为富有的庄园主.奥古斯丁的母亲是法国雨格诺教派(雨格诺教派,十六.十七世纪法国的一个新教教派.)的信徒,其祖先刚迁入美洲时,就定居在路易斯安那州.父母膝下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由于母亲的遗传,奥古斯丁自幼体质孱弱;家里遵照医生的嘱咐,童年时期就把他送到佛蒙特州由他伯父照拂了好几年,指望他在爽朗.凛冽的气候下,体质日益强壮起来.
    奥古斯丁自幼就多愁善感,缺乏一般男性的刚劲,却近于女性的温柔气质.这是他性格中非常突出的特征.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气质逐渐被一层成人的粗厉外壳所掩盖.很少有人知道,在他心底深处,这种气质还鲜明地存在着.他得天独厚,但一心向往理想和唯美的境界,对生活中的日常事务则感到非常厌倦;这是通过理智衡量的必然结果.大学刚毕业时,他心灵中燃烧着一股强烈而炽热的浪漫主义激情.他的时刻来临了......那终身只降临一次的时刻;......他的命运之星在天际升起了......人们的命运之星往往是白白升起,到头来只落得一场春梦,徒供终身凭吊;他的际遇就是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吧......他在北方某州结识了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小姐,赢得了她的芳心;不久,两人便以终身相许.他当即回到南方去筹备婚礼.可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给她的信件忽然都被退了回来.她的监护人附了一张便笺,说是在他收到信之前,那位小姐早已琵琶别抱.他受了这个刺激,精神变得如疯似狂.他想学人家那样,狠一狠心,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但结果只是徒呼负负.由于秉性倨傲,不肯向对方寻求解释,奥古斯丁随即投入时髦的社交漩涡中去了.在他收到那封致命的信半个月之后,他就同当年社交界第一枝名花订了婚;婚事准备停当以后,就娶了这位风姿绰约.拥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和十万家财的大家闺秀;不用说,当时人人都认为他十分幸运.
    正值新婚夫妇在庞夏特朗湖边一所精致的小别墅里欢度蜜月.款待一群俊秀的友人之际,有一天,奥古斯丁忽然收到一封信,看那笔迹,显然是出自寝食难忘的伊人之手.家人把信递给他时,他正在济济一堂的宾客中开怀畅谈,兴致方殷.一看到信上的笔迹,他顿时脸色惨白.当时他正和对面一位小姐在作舌战之戏,因此不得不强作镇静,周旋到底.片刻之后,他便销声匿迹了.他独自一人回到卧房里拆阅信件;可是现在,不看也罢,看了也是徒唤奈何,无济于事.果然是她写的,把她监护人一家人对她横加摧残.诱逼她嫁给他们的儿子的经过详述了一遍;还谈到她如何久久收不到他的信,如何接二连三给他写信,一直到她实在写腻了.产生了疑窦;又谈到在愁肠百结之下,她如何日见憔悴;最后,她如何发觉了她的监护人对他俩所设下的全部奸计.信的末尾充满了企盼和感激的话语,倾诉了山誓海盟的深情.对于那郁郁寡欢的少年来说,这滋味比死更痛苦.他立即写了回信:
    "来信收读......但为时已晚.我对当时听到的话全都信以为真,因此就不顾一切了.现在我已经结婚,一切都完了.只有忘记过去......这是唯一的出路."
    奥古斯丁.圣.克莱亚一生的理想和浪漫史就此告终,剩下的只有现实生活......那现实生活,就象海潮退去后的一滩扁塌塌.粘糊糊.空荡荡的泥浆;当闪烁的绿波带着点点白帆和迎风荡漾的轻舟,在橹声和涛声的和鸣中退下海去之后,面前剩下的就只有泥浆,扁塌塌.粘糊糊.空荡荡的,......简直现实到了极点.
    自然,在小说里,人们心碎的时候,一下子就会死去,一切就从此告终.在故事里,这样做很方便.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当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丧失之后,我们不会一下子就死去.我们还得一天到晚照例忙着吃饭.喝水.穿衣.走路.访友.做买卖.谈话.看书,从事我们通常所谓"生活"的这一连串的重大事件;这一切,奥古斯丁也得照样去做.如果他妻子是个身心健康的女人,她也许还可以做点什么(女人往往具有这种本领),把他那折断了的生命线接起来,重新织成一条美丽的彩带.可是玛丽.圣.克莱亚却根本没有觉察到他的生命线已经折断.前面已经说过,她只是一个身材苗条.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十万家财的女人;而这些东西却没有一样是真正能治疗一个受了创伤的心灵的.
    她回屋时发现奥古斯丁躺在沙发上,脸色惨白;他推说是突然得了呕吐性头痛,因而心里觉得非常难受.她听了之后,劝他嗅鹿角精(鹿角精,即碳酸铵,可治头痛.).可是,接连好几个星期,奥古斯丁惨白的气色和头痛症依旧不见好转.她却只是说,她从来没想到她丈夫体质这样单薄.他好象很容易犯呕吐性头痛症;又说这对她来说是件很不幸的事,因为他不能陪她一同出去应酬;而他们才刚结婚不久,她老是独自一个人出去应酬似乎有点别扭.奥古斯丁看见自己娶了一个感觉这么迟钝的女人,心中反而暗自庆幸.然而,蜜月期那种表面的欢乐和客套逐渐淡下来之后,他才发现,一个年青.美丽.从小娇生惯养的女人,在家庭生活中竟会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主妇.玛丽从来就不是个富有感情.善于体谅的女人.她仅有的那点点感情,却集中地汇成了一种极其强烈而不自觉的自私心.由于冷酷无情.只顾自身利益而完全不顾他人利益,这种自私心发展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玛丽自幼养尊处优,一呼百诺;仆人们每天活着的目的就是观颜察色,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玛丽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下人也有感情和权利.她父亲膝下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当玛丽刚入社交界时,人出落得既漂亮,又多才多艺,而且还是一笔大家产的继承人;因此,青年郎君无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论门第配不配得上.因此,她觉得奥古斯丁能娶上她这么一房妻室,真是鸿运高照了.如果有人认为一个自己缺乏真情的女人,在交换爱情上,一定会宽厚.谦让的话,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一个自私透顶的女人,在榨取对方的爱情时比谁都厉害;而且,当她变得愈来愈不可爱时,却愈是贪得无厌,铢两必争.因此,当圣.克莱亚不象求婚期间那样对她体贴入微时,他那位女王毫无赦免她的奴隶之意,成天价不是哭哭啼啼.噘嘴.闹脾气,就是发牢骚.抱怨.吹毛求疵.圣.克莱亚脾气温和,总是喜欢息事宁人;于是就采用给她买礼物.对她说好话等办法来摆脱她;后来,玛丽生了一个美丽的女儿,有一段时间,这在奥古斯丁内心确实唤起过一点温存的情愫.
    圣.克莱亚的母亲生前是个心地纯良.修养高尚的女人.因此,他就把母亲的名字赐给自己的女儿,痴心地期望她会成为慈母的化身.他太太觉察到这一点时,不由妒火中烧;甚至她丈夫对女儿的倾心钟爱,都会引起她的猜忌和不快,仿佛丈夫对女儿的爱多一份,对自己的爱就会少一份似的.生育之后,玛丽的体质就日渐衰弱.她平日既不动手,又不动脑,而且不断让烦恼和怨艾情绪折磨自己;再加上生育期中常见的虚弱,于是,曾几何时,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憔悴多病的黄脸婆了.一年到头自以为疾病缠身,而且老是自叹命薄,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
    玛丽的病名目繁多,层出不穷.不过,她的拿手好戏还是呕吐性头痛症.一犯起病来,她往往六天之中倒有三天不出房门.这样一来,一切家务当然就都落到了仆人手中.因此,圣.克莱亚对家庭生活感到极不称心.他的独生女儿体质极为纤弱,圣.克莱亚担心如无专人照拂,女儿的健康和生命恐怕会由于母亲的无能而受牵累.于是,才带着女儿到佛蒙特去,把堂姐奥菲丽亚.圣.克莱亚请到南方家里来.现在,正如前面所描写的,一行人正在乘船南归途中.
    这时,新奥尔良的圆屋顶和塔尖已经遥遥在望,我们还有点时间来介绍一下奥菲丽亚小姐.
    凡是到过新英格兰各州(新英格兰各州,指美国东北部缅因.新罕布什尔.佛蒙特.马萨诸塞.康涅狄格.罗得岛等六州.)的人,一定都会记得那里荫凉的村庄.宽敞的农舍.芳草青青.糖枫成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一定还记得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那种秩序井然.永恒不变和宁静.平安的气氛.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什么东西都丢失不了,篱笆中找不出一根扎得不牢的木桩;庭院里青草葱郁,窗户下丁香花丛生,找不到一点零乱的东西.他一定也还记得村舍里宽敞而清洁的房间,仿佛永远是那么安闲,那么宁静;样样东西都各有各的固定位置,永远不会变动;一切家务都严格地按时进行,就象屋角上那座古老的时钟那样准确无误.他一定也还记得,在他们家里的所谓堂屋里,都有一座严肃.体面而古老的玻璃书柜,里面整齐而严肃地陈列着罗伦(罗伦(Charles Rollin,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其《古代史》有英译本.)的《古代史》.密尔顿的《失乐园》.班扬的《天路历程》.司各脱(司各脱(Thomas Scott,1747—1821),英国注释家,曾编注《家庭圣经》.)的《家庭圣经》以及其他许多同样严肃而体面的书籍.家里没有仆人,只有一位戴着眼镜和一顶雪白的帽子的主妇,每天下午跟女儿们坐在一起做针线活;家务事好象一点也不曾做,也根本没有什么事要做似的......原来她带领着女儿们在大家早已忘怀的大清早里就已经"收拾停当"了.此后这一天之中,无论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们,屋子里就老是那么"舒舒齐齐"的.厨房里虽然一天得做三顿.甚至四顿饭,虽然全家的衣服都在那里洗和烫,虽然经常要在那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做出几磅牛油和奶酪来,地板上却老是那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板凳和烹调用具老是那么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当堂弟来邀请她到南方他家里去时,奥菲丽亚小姐在这样一个村庄上.这样一所房子里和这样一个家庭中,已经度过了差不多四十五个清静的年头.她是一家的长女,可是直到现在,父母还是把她当作孩子看待.这次堂弟来邀请她到新奥尔良去,对于全家来说,是件头等大事.她那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特地从书柜中取出莫尔斯(莫尔斯(Judidiah Morse,1761—1826),美国地理学家,号称"美国地理之父".)的《地理志》来,精确地查明了新奥尔良的方位,还翻阅了弗林脱(弗林脱(Timothy Flint,1780—1840),美国牧师.)的《西南游记》,以便好好了解一下南方的情况.
    她那慈祥的母亲则焦灼地向人家打听"新奥尔良是不是个可怕的坏地方",并且说,"在她看来,简直就跟去三明治群岛(三明治群岛,太平洋东部夏威夷群岛旧名.),或是什么野蛮国度一样."
    牧师家.医生家以及毕波蒂小姐衣帽铺里全都知道奥菲丽亚.圣.克莱亚在"商量跟她堂弟到新奥尔良去的事",村子里的人当然也义不容辞地要参与这个重要的"商量"过程;村里的牧师是个具有强烈的废奴派观点的人,他担心这一步骤或多或少会纵容南方人继续保留他们的奴隶;村里的医生则是个坚定不移的殖民主义者,他很赞成奥菲丽亚小姐去,向新奥尔良人表明,北方人对他们其实并无恶感;实际上,他认为应该给南方人一点安慰.最后,当她南下的决心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之后,半个月之中,亲友和邻舍无不郑重其事地邀请她去茶叙,详尽地询问和讨论她的计划和前景.由于到她家去帮忙缝制行装,摩丝莉小姐每天都可获得有关奥菲丽亚小姐新装进展情况的重要新闻.据可靠消息说,辛克莱老爷(附近一带的人都把圣.克莱亚这个姓氏简化作辛克莱)亲手数了五十块钱给奥菲丽亚小姐,叫她去置几件合意的衣服.还有消息说,她家已经写信到波士顿去定制两件绸子衣裳和一顶帽子.至于是否应该额外花这么一笔钱,则人言纷纭,其说不一......有些人认为从全局来考虑,这是个人终身难遇的事,所以完全应当花;有些人则坚决认为这笔钱还不如捐给教会好;但是,有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从纽约订购的那把阳伞,是邻近一带见所未见的;还说奥菲丽亚小姐有一件绸衣裳在附近一带也是无可比拟的,不管你对衣裳的主人看法如何.另外还有可信的谣传说:她有一条花边手绢;有的谣传甚至说奥菲丽亚小姐的一条手绢四边都绣满了花......甚至还补充说,手绢的四个角也都绣了花;不过最后这一点始终没有得到充分证明,事实上至今还是悬案.
    现在你所见到的奥菲丽亚小姐,身着一套闪亮的黄亚麻布旅行服.她在你面前站着,个子高高的,身材方方正正的,颇为瘦削.她面容清癯,眉目分明,双唇紧闭,颇象是个凡事胸有成竹的人;一双犀利的黑眼睛转动起来明察秋毫,总是仔细地观察着每一样事物,仿佛在寻找什么值得照管的东西似的.
    她一切动作都明快.果断而有力;平素沉默寡言,但说起话来却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她的生活习惯活生生地体现了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和精密细致等准则.在遵守时刻上,她就象时钟一样严格,象火车头一样刻不容缓;凡是和这些准则背道而驰的事,她无不深恶痛绝.
    在她心目中,万恶之首(简直是一切罪恶的总和)可以用她词汇里一个极其普通而重要的词来表达......"没有办法".当她加重语气说"没有办法"时,就是表示她登峰造极的蔑视.凡是与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没有直接和必然联系的一切措施,她都用这个词来刻划.凡是终日无所事事.不知所措,或是决心要做一件事,却不采取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去完成它的人,都会受到她极端的蔑视.她平时不大用语言来表达这种蔑视,只是装出一副冷淡的面孔,仿佛她不屑于对这种事发表什么意见似的.
    在精神修养上,她头脑清楚.果断而敏捷,熟读历史和英国古典作品;在狭窄范围之内,考虑问题极其深刻.她的宗教信条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一一贴上了明确的标签,然后束之高阁,就象她那只装零布碎料的箱子里那捆布条一样;总共就是那么些条条,绝对不会再有所增加了.她对现实生活中大多数问题的观点(例如对各种家务问题以及家乡的种种政治关系等)也是如此.然而,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活原则则是......良心.它是一切处世准则的基础,却比它们更深.更高.更广.对于新英格兰地区的妇女来说,良心是高于一切的,是深入人心的,这种现象在别处的妇女中是罕见的.这是花岗石结构,底下基础极深,上面则直上云霄,达到最高的山峰的顶点.
    奥菲丽亚小姐是个地地道道的"责任感"的奴隶.凡是遇到"义不容辞"(这是她的口头禅)的事,即使赴汤蹈火,她也在所不辞;只要她断定了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她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井去,或是朝着一尊实弹待发的大炮昂然前进.她的处世准则实在太高.太广.太细致了,而且丝毫不肯迁就凡夫俗子的弱点;因此,尽管她不断为达到这个目标而英勇奋斗,实际上却从来没有达到过目标.当然心里就不免负担沉重,经常被一种自卑感所苦恼;......这不免使她那虔诚的性格蒙上了一层严峻而略带阴郁的色彩.
    可是,奥菲丽亚小姐又怎能跟奥古斯丁.圣.克莱亚合得来呢?他是个快活人,性情随和.潇洒不羁.不切实际.玩世不恭......总之,她所珍惜的一切生活习惯和见解都被他傲慢无礼.随心所欲地践踏在脚底下.
    说句实话吧,奥菲丽亚小姐很爱她这个弟弟.小时候教他教义问答.替他补衣服.梳头,按部就班地教育他的正是她;她内心也有温暖的一面,而奥古斯丁却占去了一大半(大多数人都容易偏爱他).故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她,使她相信到新奥尔良去是她"义不容辞"的事;说由于他太太经常卧病不起,不能管家,她一定得跟他回去照拂伊娃,帮他料理家务,免得他这个家分崩离析.她一想到一个家无人照管,心里就很不好受;何况她又十分疼爱那可爱的小姑娘呢(谁见了都不免要疼爱她的).尽管她认为奥古斯丁是个十足的异教徒,却还是顶喜欢他;对他的揶揄往往一笑置之,对他的弱点则一味迁就,以致一些真正了解她的人都觉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读者诸君如果想对奥菲丽亚小姐了解得更深一层,那就必须亲自去和她结识结识.
    现在,她正坐在头等舱里,一本正经地在那里捆呀.包呀.扎呀,忙得不亦乐乎.身旁堆满了各种式样.大小不一.装着不同内容的旅行包.箱子和网篮.
    "喂,伊娃,你的东西都点过了吗?肯定没有......孩子们不会做这种事.点子花旅行包和蓝色小帽盒......这就是两件;橡皮背包就是三件;加上我的针线盒就是四件;还有我的帽盒,五件;我的衣领盒,六件;加上那只小棕箱,七件,你那把小阳伞哪儿去了?给我,我来拿张纸把它包起来,跟我的阳伞.雨伞捆在一起;......喏."
    "姑姑,我们不是回家去吗......干吗要费这么大的事儿呀?"
    "为了弄得整整齐齐的,孩子;一个人打算置办东西,就应该好好料理它们.哎,伊娃,你的顶针收起来了吗?"
    "啊呀,姑姑,我忘记了."
    "得啦,不要紧;我来检查一下你的盒子......顶针.石蜡.线两卷.剪刀.小刀;不错......就放在这儿吧.伊娃,你们来的时候,只有爸爸一个人,你们怎么办呢?那不是会把东西全丢光了吗?"
    "可不是吗,姑姑;我真的丢了不少东西啊.可是不管丢了什么东西,轮船靠岸的时候,爸爸又会买的."
    "我的天哪,孩子......这叫什么事啊."
    "姑姑,这不是很方便吗?"
    "这太不是办法啦,"她姑姑答道.
    "嗳,姑姑,那你怎么办呢?"伊娃问道."这只箱子装得太满了,关不上."
    "一定得关上,"她姑姑一面以英雄气概回答伊娃的话,一面使劲把东西往箱子里塞,一只膝盖跪在箱盖上,可是箱子口上还是有条小缝.
    "坐到箱子上来,伊娃,"奥菲丽亚小姐勇敢地说;"刚才关得上,现在也一定能关上.我们非得把箱子关上.锁好不可......没有别的办法."
    箱子显然是被她那坚毅.果断的宣言所慑服了,因而不得不投降;锁扣终于在钥匙眼里喀嗒一声锁上了.奥菲丽亚小姐取出钥匙,得意扬扬地装进了口袋.
    "准备好了.你爸爸哪儿去了?我看现在应该把行李搬出去了.伊娃,你朝窗子外面瞧瞧,看看你爸爸在不在外面."
    "在,他在男客客厅那边吃橘子呢."
    "他一定不知道船快靠岸了,"她姑姑说."你还是去告诉他一声好."
    "爸爸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伊娃说."船还没有靠码头呢.姑姑,快到栏杆边来.你看!那就是我们家,就在那条街上."
    这时轮船象一头精疲力竭的巨兽低声呻吟着,一面开始向码头边的一大群轮船靠拢.伊娃兴高采烈地指着那些塔尖.圆屋顶和路牌;一见到它们,她就认出自己的家乡来了.
    "唔,唔,亲爱的,漂亮极了,"奥菲丽亚小姐说;"可是,天哪!船都停了!你爸爸人呢?"
    紧接着出现了通常上岸时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船上的侍役穿来穿去......男人提着旅行包.箱子......女人焦灼地招呼着孩子,上岸去的跳板边挤得水泄不通.
    奥菲丽亚小姐坚毅地坐镇在方才被征服的那只箱子上,纪律严明地统率着她的全部财富,决心要对它们保护到底.
    "太太,我来替你们搬箱子吧?""我替你搬行李好不好?""太太,把行李交给我搬吧?""太太,要不要我帮你把东西搬上去?"这样的问题雨点似的向她飞来,可是她只是充耳不闻.她严肃而果断地坐在箱子上,象插在硬纸板上的针那么直挺挺的,手里牢牢地捏着她那捆阳伞和雨伞,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回绝了他们;那种果断气概,连那些马车夫也不能不见而生畏;她时而问伊娃道,"你爸爸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他不会是掉到河里去了吧.......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心里当真开始感到不安时,奥古斯丁才走过来了,依旧象平常那样从容不迫.一面把他吃着的橘子掰几瓣给伊娃,一面说:
    "佛蒙特姐姐,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早就收拾好了,等了你快一个钟头了!"奥菲丽亚小姐答道."我真有点替你担心起来了."
    "你真是个精明人,"他说."马车在岸边上等着呢.现在,旅客都走完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从从容容地上岸,不会失去基督徒的体面,也不会被人家推推搡搡的.喂,"他对他背后的马车夫说,"把这些行李搬下去吧."
    "我下去招呼他放到马车上去,"奥菲丽亚小姐说.
    "嗳,得了吧,姐姐;不必麻烦了,"圣.克莱亚说.
    "好吧,那我一定得亲自拿这几件.这件,还有这件,"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从行李堆中挑出三个盒子和一个小旅行包来.
    "亲爱的佛蒙特小姐,你可不能这样硬把大青山(大青山,美国佛蒙特州的一座大山.)搬到我们这里来啊.你至少得遵守一点南方的规矩吧.别扛着那么一大堆行李往外走,人家会把你当作女佣人看待的.把行李交给这个人吧,他会象放鸡蛋似的把东西轻轻放到马车上去的."
    当她堂弟把那几件宝贝从她手里拿走时,奥菲丽亚小姐显得很沮丧.直到她坐上马车,发现它们安然无恙地在马车上放着,才转忧为喜.
    "汤姆呢?"伊娃问道.
    "噢,他在外面;小宝贝,我准备把汤姆当作讲和的礼物送给妈妈,顶那个翻车的酒鬼."
    "哦,我相信汤姆赶车一定很好,"伊娃说;"他决不会喝醉的."
    马车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公馆门前停下.房子的式样很别致,是西班牙和法国建筑的混合物;如今在新奥尔良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这种房子.它的结构颇有点非洲色彩......一所方方正正的房子,中央有个大院子,马车可以从拱形大门一直赶进院子里去.院子内部显然是按照什么人瑰丽.豪华的想象布置起来的.院子四周都有宽敞的回廊,廊子里那非洲式的拱门.小巧玲珑的柱子.富有阿拉伯色彩的装饰,不禁隐隐约约使人想起东方人统治西班牙的那个传奇时代来.院子中央有个喷水池,银色的水花在半空中喷洒着,源源不绝地落到一个大理石水池中.水池边缘上密密地长着一簇簇芬芳的紫罗兰;池水清澈如镜,成群的小金鱼在池中忙碌地穿来穿去,有如无数的珍珠在那里闪烁发光.喷水池四周是一条用石子砌成各种瑰丽的图案的小道,小道外层是一圈象绿丝绒一般平滑的青草地,最外层是一条马车道,把这一切圈在中间.两棵芳香扑鼻的大橘子树,绿叶成荫,给人以凉爽之感.草地上摆着一圈盆景,大理石的花盆上点缀着阿拉伯雕刻,花盆里长着各种热带的奇花异卉;此外,院子里还有高大的石榴树,叶子亮晶晶的,花朵红得象火焰一样;有阿拉伯茑萝树,黑叶子,花朵象银色的星星;有天竺葵,有绚丽的玫瑰,枝头开满了花朵;还有金黄色的茑萝树.带柠檬香味的马鞭花;真是百花争妍,群芳竟艳.有的地方偶尔还可以看到龙舌兰,枝叶茂盛,但样子却很古怪,象个白发苍苍的老巫婆,装出一副怪诞而神气活现的面孔,屹然独立于那些较易枯萎的花草丛中.
    院子四周的回廊边挂着用非洲红布做的帘子,可以随心所欲地放下来遮掩阳光.总的说来,这所房子的外貌是富丽堂皇而带浪漫色彩.
    马车进了院子之后,伊娃欣喜若狂,急不可待,就象一只小鸟,渴望飞离牢笼一样.
    "你看它多美.多可爱!我心爱的家啊!"她对奥菲丽亚小姐说."你说它美不美?"
    "确实很漂亮,"奥菲丽亚小姐下车时答道."不过,我觉得这房子的样式有点过时了,而且有点异教色彩."
    汤姆下车之后,四面张望着,默默地欣赏着院子里的景物.必须提醒大家,黑种人是世界上许多绚丽无匹的国度的后裔;在心底深处,他们热切地向往一切精美.华丽和珍奇的东西.由于审美观缺乏素养,他们只能粗略地领会这些东西,因而不免受到比较冷静而准确的白种人的讪笑.
    圣.克莱亚生性具有诗人气质,爱好声色之乐;听到奥菲丽亚小姐对他的房子所下的评语,不由莞尔一笑.这时,汤姆正在他背后东张西望,笑吟吟的黑脸上流露出赞赏不已的神情;圣.克莱亚转过身去对他说,......
    "汤姆,这地方好象倒很合你的口胃."
    "是的,老爷,我看这房子再好也没有了,"汤姆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仆人们早已七手八脚地把箱子都搬下车来,圣.克莱亚把车钱也付了;楼上楼下回廊上涌出一大群男女老少.高矮不一的仆人来迎接东家.领头的是一个服饰讲究.年纪很轻的一代混血儿,看上去是他们中间一个显要人物;他的衣着极其时髦,手里斯文地摆弄着一方洒过香水的亚麻布手绢.
    这位大老倌连忙把那一大群仆人撵到廊子的另一头去.
    "你们都退后一点,真给我丢脸,"他威风凛凛地说;"老爷刚到家,你们就来打扰他,难道不让人家一家人团聚一下吗?"
    大家见他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话,个个脸有愧色,都退到适当距离外围在一起,只有两个粗壮的脚夫走上前去搬运行李.
    由于阿道尔夫先生调度得法,当圣.克莱亚付完车钱回转身来时,他面前只有阿道尔夫一个人,身穿锦缎背心.白裤子,胸前挂着一串金链子,在他面前作揖打躬,真个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在难以形容.
    "哦,阿道尔夫,是你啊,"他东家一面说,一面对他伸出手来;"你好啊,小伙子?"只见阿道尔夫当场对答如流,原来这答词他已仔细琢磨了半个多月了.
    "好啦,好啦,"圣.克莱亚边走边说,还是带着平常那种潇洒而诙谐的态度;"你这套答词编得很不错;招呼他们把行李好好安置一下,我马上就出来和大家见面."说毕,他就领着奥菲丽亚小姐走进了一间面向回廊的大客厅.
    这时,伊娃早已穿过回廊和客厅,飞也似地跑进一间同样面向回廊的小卧室去了.
    一个黄脸皮.黑眼珠.瘦长的女人斜倚在睡椅上,这时微微坐了起来.
    "妈妈!"伊娃欢天喜地地抱住她的脖子,接二连三地吻着她.
    "得啦......小心点,孩子......别这样,闹得我头都痛了,"她母亲懒洋洋地吻了她一下之后说.
    圣.克莱亚走进房来,以正统.地道的丈夫气派吻了他妻子一下,然后向她介绍他的堂姐.玛丽用略带好奇的眼神睁开大眼睛来望着这位堂姐,懒洋洋而客气地接待着她.这时,门口挤满了一大堆仆人,其中有一个体面的中年混血女人,期待.喜悦的心情显得如此殷切,身子都微微有点哆嗦.
    "噫,那不是玛咪吗?"伊娃说着就飞奔到门口,一头扑在玛咪怀里,连连地亲吻着她.
    这个女人不但没有说伊娃使她头痛,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笑一阵,哭一阵,一会儿又大声叫唤,弄得大家都开始有点疑心她在发精神病呢.她松开手之后,伊娃就挨个儿跟仆人们握手.接吻,亲热得不得了.事后,奥菲丽亚小姐说,伊娃那股亲热劲儿,简直叫她作呕.
    "啊呀!"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南方的孩子这种做法,连我都办不到."
    "请问你指的是什么事啊?"圣.克莱亚问道.
    "其实,我也愿意对他们和和气气的,不愿意伤他们的感情;可是跟黑人......"
    "接吻,"丝.克莱亚说,"你可办不到......是不是?"
    "是的,一点也不错;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圣.克莱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向过道中走去."嗨,到这儿来领赏钱吧,大家都过来......玛咪.吉米.波丽.苏基......大伙儿看见我回来了都高兴吗?"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和大家一一握手."留心小娃娃!"他嚷道,因为那时正有一个黑娃娃在地上乱爬,绊了一下他的脚."要是我踩到了谁,他可得说话啊."
    圣.克莱亚拿了一把小银币散发给大家,仆人中响起了一片欢笑声和祝福声.
    "得啦,大家乖乖地回去吧,"他说.于是那一大群肤色深浅不一的黑人都退到门外廊子上去了.伊娃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在后面跟了出去,提包里装着她在归途中一路收藏起来的苹果.硬果.糖.丝带.花边以及各色各样的玩具等.
    圣.克莱亚正要转身进屋,一眼瞥见汤姆还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样子很不自在;原来阿道尔夫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用望远镜在打量着他呢,那副气派叫那些时髦的公子哥儿们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呸,你这个脓包,"他东家一面说,一面打掉他的望远镜."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同伴吗?道尔夫(道尔夫,是阿道尔夫的昵称.),这好象是......"他指着阿道尔夫卖弄的那件精致的花缎子背心说,"这好象是我的背心啊!"
    "哎,老爷,这件背心沾满了酒斑,象老爷这样的上等人哪能穿这种背心呢!我早就知道我要接收的,象我这样一个穷黑人穿倒还合适."
    阿道尔夫把脑袋一甩,姿势优美地用手理了一下他那洒过香水的头发.
    "噢,原来如此,"圣.克莱亚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现在带汤姆去见太太;然后你就带他到厨房里去.你可记住,不许对他摆什么臭架子.象你这样的脓包,他抵得上你两个呢."
    "老爷总爱开玩笑,"阿道尔夫笑道;"老爷精神这么好,我可真高兴."
    "来吧,汤姆,"圣.克莱亚对汤姆招手说.
    汤姆一进屋,就如饥似渴地欣赏着里面的丝绒地毯.镜子.油画.塑像.窗帘等;这些富丽堂皇的东西,他从前简直没有想到过;......正如示巴女王站在所罗门大帝的殿前一样,惊异得神不守舍(示巴女王和所罗门大帝的故事见《旧约圣经.列王纪上》第十章及《历代志下》第九章.示巴女王闻所罗门王之名,带了许多随从和珍贵礼物到耶路撒冷去,想用难题来难倒所罗门,所罗门对答如流,示巴女王见他大有智慧,又见他的宫廷金碧辉煌,饮食山珍海味,群臣仆役分列两旁,衣着华丽锦绣,惊异得神不守舍.),抬起脚来都有点不敢踩下去.
    "你看,玛丽,"圣.克莱亚对他太太说,"我终于没有食言,给你买了个马车夫回来.你看他皮肤又黑,人又稳重,象一辆地地道道的出殡马车.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替你把车赶得象送葬马车那么稳.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你可不能再说我一出门就把你忘了吧."
    玛丽没有起身,只是睁开两眼,向汤姆打量了一会儿.
    "我知道他准会喝醉酒,"她说.
    "不会,卖主下过保证,说他既虔诚又不喝酒."
    "唔,但愿如此吧,"他太太说;"我可不敢指望那么高."
    "道尔夫,"圣.克莱亚喊道,"把汤姆带下楼去.你可得小心点,"他又叮嘱道;"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阿道尔夫步履轻盈地在前头走,汤姆拖着笨重的脚步跟在后面.
    "他简直象一个大怪物,"玛丽说.
    "得啦,玛丽,"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在她沙发边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来."客气点儿,对我说点好听的吧."
    "你在外面又多待了半个月,"他太太噘着嘴说.
    ",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
    "你那封信写得又简单.又冷淡!"他太太说.
    "天哪!那天我等着发信,只能写那么点儿;不然就来不及发啦."
    "你老是这样,"他太太说,"每次出门都要晚回来;信又写得那么简单,而且总有理由."
    "我说,你看这个,"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丝绒盒子,把它打开了."这是我在纽约替你定做的礼物."
    这是一帧早期的相片,就象雕塑那样清楚.柔和,相片的内容是伊娃和她父亲挽着手并肩坐着.
    玛丽看了一眼,看上去很不满意.
    "你的坐相怎么这样难看?"她说.
    "嗯,坐相好坏可能是各人看法不同;你觉得照得象不象?"
    "如果这个意见你不考虑,别的就不必说了,"他太太把相盒合起来说.
    "真是活见鬼!"圣.克莱亚心里这样说;可是表面上却说,"得啦,玛丽,你觉得照得象不象吧,别瞎扯啦."
    "圣.克莱亚,你对我实在太不体贴了,"他太太说;"非让我说话,看这个.看那个的.我又犯呕吐性头痛了,已经躺了一整天,你知道吗?你回来之后乱哄哄地闹了半天,都快把我吵死了."
    "你有呕吐性头痛症吗,弟妹?"奥菲丽亚小姐忽然从一张舒适的沙发上站起身来问道.这半晌她一直在那里默默打量着屋里的家具,估量着它们的价值.
    "可不是吗,真是受罪死了,"玛丽答道.
    "杜松果熬茶喝治呕吐性头痛是一帖好药,"奥菲丽亚小姐说;"至少,以前亚伯拉罕.培理执事太太奥古斯蒂常这么说;她是有名的护士."
    "等我们湖边上花园里的杜松果一熟,我就派人去采来专门给你熬茶喝,"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阴郁地拉了一下铃."姐姐,现在你一定想到你屋里去歇歇了吧.路上很辛苦,也该休息休息啦.道尔夫,"他喊道,"把玛咪叫来."不多一会儿,刚才伊娃热烈亲吻的那个仪态端庄的黑女人进来了.她衣着整洁,头上高高地裹着红黄双色头巾.那是伊娃刚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伊娃亲自替她裹起来的."玛咪,"圣.克莱亚说,"我把这位小姐交给你照应.她累了,需要休息;带她到她屋子里去,一定得让她觉得舒服才行."接着,奥菲丽亚小姐就跟玛咪出去了.
   
    $$$$第十六章  汤姆的主母及其见解
    "我说,玛丽,"圣.克莱亚说,"你享福的日子到了.我们这位新英格兰姐姐既能干.又实际,她要把你肩膀上这副家务重担全部卸下来,让你有时间养好身体,恢复青春和美貌.我看马上就举行移交钥匙仪式吧."
    奥菲丽亚小姐到他们家不几天,有一天吃早饭时,圣.克莱亚这样说.
    "那真是欢迎之至,"玛丽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说."我相信她挑上这副担子以后,一定会发现:在我们南方,当奴隶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这些当家人."
    "嗯,那当然,她不但会发现这一点,一定还会发现其他许多有益的道理,"圣.克莱亚说.
    "谈起我们蓄养奴隶的事,仿佛我们是为了自己享福似的,"玛丽说."其实呢,如果是为了享福,我们满可以让他们立刻就走."
    伊凡吉琳睁着两只严肃的大眼睛,用真诚而迷惘的神情望着母亲的面孔,天真地问道,"妈妈,你蓄养他们是为的什么呢?"
    "除了给自己惹一身麻烦之外,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这辈子最大的烦恼就是这些黑奴.我相信我的身体所以搞得这样坏,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而且,我们家真倒霉,碰到的又是一些最糟糕的黑奴."
    "哎,得啦,玛丽,你今天早晨心情不太好,"圣.克莱亚说."你明明知道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就拿玛咪来说吧,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没有她,你怎么能过日子啊?"
    "玛咪是我碰到的黑奴里面最好的一个,"玛丽说."可是现在,玛咪也变得自私自利起来了......简直自私得可怕;这是黑人的通病."
    "自私自利的确是个可怕的毛病,"圣.克莱亚一本正经地说.
    "唉,就拿玛咪来说吧,"玛丽说;"她夜里睡得那么死,这不是自私自利吗?她明明知道我头痛得厉害的时候,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人;可是她却睡得叫都叫不醒.昨天夜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叫醒,因此今天早晨觉得更是难受."
    "妈妈,她不是陪你熬了好几个夜了吗?"伊娃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玛丽严厉地追问道;"大概是她在对你诉苦吧?"
    "她没有诉苦;她只是告诉我,说你夜里难受极了......接连好几夜都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叫琪恩或是萝莎替换她侍候你一两夜呢?"圣.克莱亚说;"也好让她休息休息啊."
    "你怎么说得出口啊?"玛丽说."圣.克莱亚,你对我实在太不体贴了.我夜里胆小到了极点,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我心神不宁;换一个生手非叫我发疯不可.要是玛咪真正关心我的话,她就不会睡得那么死......一定不会的.听说别人家就有这样忠心耿耿的仆人,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好运气,"玛丽叹息道.
    奥菲丽亚小姐一直以严肃谨慎而旁观的态度倾听着他们夫妇间的谈话.到此为止,她依旧一言不发,仿佛打定了主意,在没有完全弄清自己的处境以前,决不随便发表意见.
    "玛咪好象也有那么一点好处,"玛丽说;"她倒是性情温和,规规矩矩,但心眼却自私自利.她老是为她男人的事烦躁不安.是这么回事,我出阁的时候,当然得把她一起带来罗;可是她丈夫呢,我父亲实在舍不得放他走.他是个铁匠,庄园上当然少不得他.我当时心里这样想,玛咪最好跟他脱离关系,因为他们以后不大可能再有机会在一起过日子;我对玛咪也这样说过.当时我要是坚持这个意见,另外替她找个丈夫就好了;可我真笨,对他们也太放任一点,不愿坚持自己的看法.我那时还跟玛咪说过,叫她绝对不要指望常常跟她丈夫见面;说这一辈子他们最多也不过只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因为家乡的气候对我的身体不太适宜,我不能老回娘家去.我劝她另外找个男人;可是不行......她不答应.玛咪有的时候真有那么一股固执劲.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她有儿女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有,有两个孩子."
    "孩子不在身边,恐怕也使她很伤心吧?"
    "可是,我当然不能把他们带来.那两个小家伙脏得要命......我不能让他们呆在我身边;而且他们太费她的时间.我看玛咪对这件事一直有气.她怎么也不肯改嫁.她明明知道我多么离不开她,我的身体多么脆弱;可是,我看她只要有个机会,明天就会回到她丈夫那儿去.真的,"玛丽说;"他们黑人就是这么自私自利,连最好的也是这样."
    "这真是叫人苦恼的事,"圣.克莱亚冷冰冰地说.
    奥菲丽亚小姐用锐利的目光对他扫了一眼,立刻就看出: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羞耻的红晕,内心抑制着恼怒的感情,唇角微微翘起,含着讽刺的意味.
    "玛咪在我手下一直就很得宠,"玛丽说."我真希望你们北方的仆人能来看看她那一柜子衣服......里面挂着一件件缎子和薄纱衣服,还有一件地道的亚麻布衣裳呢.有时为了帮她打扮好到人家去作客,我得花费整个下午给她在帽子上绣花.至于挨打挨骂,她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辈子恐怕也只挨过一两次鞭子.每天喝的不是咖啡便是浓茶,还要加白糖.这种现象实在令人难以容忍.可是圣.克莱亚偏要让下人享福,于是他们一个个就都为所欲为了.说实话,我们家的仆人都是我们自己惯坏的,我看恐怕他们之所以这样自私自利,跟娇生惯养的孩子差不多,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我跟圣.克莱亚说过不知多少次,说得我都觉得有点腻味了."
    "我也腻味了,"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拿起晨报来看.
    伊娃,那美丽的伊娃一直站在一旁听她妈妈说话,脸上流露着她特有的那种深沉而真挚的神情.她悄悄走到母亲椅子背后,双手抱住了她的脖子.
    "伊娃,什么事?"玛丽问道.
    "妈妈,我可以侍候你一夜吗?......只要一夜.我决不会使你害怕,决不会睡着的,我夜里常常睡不着,想着......"
    "唉,别胡说了,孩子......别胡说了!"玛丽说;"你这孩子真奇怪!"
    "可以吗,妈妈?"她腼腆地问道;"我看玛咪身体不大舒服,她对我说这些日子老是头痛."
    "哼,那只是玛咪神经过敏.玛咪跟他们那些人一样,稍微有一点头痛.手指头痛就大惊小怪;这种现象决不能听它发展下去......绝对不能!我对这种事是决不迁就的,"她转过头去对奥菲丽亚小姐说."你慢慢就会发现,非这样做不可.他们略微有点不舒服或是有点小毛病,就叫苦连天.如果你姑息他们,那你就会弄得手忙脚乱.我自己从来不爱诉苦......谁都不知道我受的折磨有多大,我觉得自己应该默默地忍受一切痛苦,这是我的责任,实际上我也是这样做的."
    奥菲丽亚小姐听到她这个结论,不由两眼睁得滚圆,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圣.克莱亚见了她这副神气,觉得实在滑稽,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
    "只要一提到我的病,圣.克莱亚就要笑我,"玛丽以一个受尽折磨的牺牲者的口吻说."但愿他将来不会有后悔的一天!"说罢,就用手帕擦起眼泪来了.
    大家当然只好保持沉默,气氛相当尴尬.最后,圣.克莱亚站起来看了一下表,说他有个约会,得上街去走一趟.伊娃也蹦蹦跳跳地跟他一起出去了,于是饭桌边只剩下奥菲丽亚小姐和玛丽二人.
    "哼,圣.克莱亚就是这种人!"玛丽说,一面用手帕使劲一摔;可惜这时那应受谴责的罪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从来不了解我的痛苦,不了解我这几年受了多少折磨.他不会了解,也不想了解.如果我是那种老爱诉苦的女人,或是老为自己的病大惊小怪,那还情有可原;一个老爱诉苦的老婆是难免要惹男人讨厌的.可是我一向都是闷声不响,一直忍受着,以致圣.克莱亚渐渐觉得我什么事都可以忍受了."
    奥菲丽亚小姐听了玛丽这席话,不知如何答复才好.
    当奥菲丽亚小姐正在暗自琢磨着怎样回答的时候,玛丽慢吞吞地擦掉眼泪,略略整了一下头发,就象一只鸽子在骤雨之后整理自己的羽毛那样;然后才跟奥菲丽亚小姐谈起关于碗橱.柜子.壁橱.贮藏室等家务事来;因为双方已有默契,一切家务事将由奥菲丽亚小姐接管.于是,玛丽对她作了许多告诫.指点和嘱咐,真是复杂之极,换一个头脑不象奥菲丽亚小姐那样清楚而有条理的人,早已头昏眼花,摸不清头脑了.
    "好啦,"玛丽说,"我看什么事都交代清楚了,等我再犯病的时候,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不用跟我商量了.只是伊娃这孩子......可得好好关照."
    "伊娃是个乖孩子,非常听话,"奥菲丽亚小姐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听话的孩子."
    "伊娃脾气很古怪,"她的母亲说;"古怪极了.她有很多怪脾气;她不象我,一点也不象."玛丽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似的.
    奥菲丽亚心里想道,"幸亏她不象你,"可是她是个谨慎人,没有说出口来.
    "伊娃老喜欢跟下人混在一起.我看,这对有些孩子并没有什么坏处;我自己小时候就老跟家里的小黑奴在一起玩......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坏影响;可是伊娃不知怎么的,把什么人都跟自己放在平等地位看待.这脾气真怪,我一直都没能打破她这种习惯;圣.克莱亚还鼓励她这样做呢.老实说,除了对他自己的妻子之外,圣.克莱亚对家里什么人都很宽厚."
    奥菲丽亚小姐坐在那里依旧一言不发.
    "唉,对待下人没有别的办法,"玛丽说;"只有对他们压着点,让他们安分守己.我从小就觉得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单是伊娃一个人就能把全家的黑奴惯坏.到她自己当家作主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办.我也主张对下人宽厚一点......而且一向就是这样做的;可是一定得叫他们安分守己才行.伊娃却不是这样,你简直没有办法让她明白一个下人的地位.她刚才还要求我答应她夜里来侍候我,让玛咪去睡觉呢.你都听见了吧?这只是一个例子,说明这孩子如果放任自流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噢,"奥菲丽亚小姐直率地说,"我相信你一定承认下人同样也是人吧;累了不也应该休息休息吗?"
    "那当然,只要不耽误正事,他们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但不能打乱我们的生活习惯,这点我是非常坚持的.玛咪随时都可以补睡,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事.玛咪最爱睡,站着.坐着.做针线活的时候,都睡得着;什么地方都能睡着.你尽管放心,玛咪绝对不会少睡觉.不过,把下人当作奇花异卉.或是细瓷花瓶看待,那未免太可笑了,"玛丽说,一面懒洋洋地倒在那张宽敞.舒适的大沙发上,伸手取过一只雕花玻璃制的精致香精瓶(香精瓶,里面盛一种醒药,由樟脑等合制而成,嗅了可以头脑清醒和提神.)来.
    "我跟你说,"玛丽接着说,声音微弱而有点贵妇人气派,颇似一朵阿拉伯茑萝花凋谢时最后一声叹息或是其他同样飘逸的声息一样."你不知道,奥菲丽亚姐姐,我不大谈自己的事,也没有这种习惯,也不喜欢谈;说实话,我也没有这种精力.不过好些地方,我和圣.克莱亚见解很不一致.圣.克莱亚向来不了解我,不体谅我.我相信这就是我得病的根源.我应该承认,圣.克莱亚心眼并不坏,可是男人生来就自私自利,不体贴女人;至少我的印象是这样."
    奥菲丽亚小姐富有新英格兰人那种地道的谨慎态度,生怕卷入别人家庭纠纷中去.这时,她开始预感到自己面临着这种危险,因此立即摆出一副严守中立的面孔,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约有一又四分之一码左右的长袜统(华茨博士认为一个人闲得无聊时就爱多嘴,说这是撒旦的本能,因此奥菲丽亚总是以织袜子作为防止这种毛病的特效药),使劲织起袜子来,一面紧闭着嘴唇;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玛丽说,"你别打算叫我说话,我不想干预你们的家庭纠纷."说实话,她的态度就跟一尊石狮子那样无动于衷,然而玛丽却毫不介意.如今既然有个人听她说话,她就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要说;这就够了.于是她又拿过香精瓶来嗅了嗅,给自己提了一下神之后,接下去说:
    "你是知道的,我出阁的时候,把自己的私房和仆人都带过门来了,在法律上我有权利按自己的意旨管束他们;圣.克莱亚有他的财产和仆人,他也可以按他的意旨管束他们.我完全没有意见;可是圣.克莱亚却偏要干涉我的事.他对于某些事情有许多荒唐而不切实际的见解,尤其是关于对待下人的见解.他把下人仿佛看得比我.甚至比他自己还重.他们给他招惹种种麻烦,圣.克莱亚总是一味放任,从来不加制止.表面上看来,圣.克莱亚的脾气一般还不错,但是有的时候却非常可怕,简直使我心惊肉跳.他订下了这样一条戒律:家里除了他和我之外,不管天大的事,谁都不准打一下人.他执行得很严格,连我都不敢违拗他.结果如何,那就可想而知了.圣.克莱亚呢,即使下人都爬到他头上来,他也决不肯动一下手的;我呢......你是知道的,要我来费这个劲,实在太残忍了.你看,现在我们家的下人一个个都变得跟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一样."
    "这我倒看不出来,感谢上帝!"奥菲丽亚小姐直截地答道.
    "那你在这里再待些日子,自然就会看出来的.而且你自己也会尝到这种滋味.你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可恶.愚蠢.粗心大意.不可理喻.幼稚和忘恩负义."
    谈到这个问题,玛丽总是精神特别足;这时,她两眼大睁,好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体质很软弱这回事.
    "他们处处都给你惹麻烦,当家人时时刻刻都为这些事纠缠不清.这是你所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的事;可是对圣.克莱亚倾诉这些苦处,完全是白费力气.他的话真是荒谬绝伦,他说下人的这种情况都是我们造成的,应该容忍这一切.他说他们的毛病都是我们造成的,说如果我们给他们造成了这种毛病,又惩罚他们,未免太残忍了些.他还说要是我们处在他们的地位,不见得就比他们强,仿佛可以拿黑人和我们相比似的,懂吗?"
    "难道你不相信上帝造他们和造我们用的是同样的血和肉吗?"奥菲丽亚小姐直截地问道.
    "不,我才不相信呢,这都是瞎说!黑人是下等民族."
    "你相信不相信他们也有永生不灭的灵魂呢?"奥菲丽亚小姐愈来愈愤慨地问道.
    "嗯,"玛丽打了个呵欠答道,"那,当然......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不过,你要知道,至于把他们跟我们放在平等地位来比较(仿佛黑人和白人可以放在一起比较似的),哼,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可是,圣.克莱亚真的对我说过这种话,仿佛拆散玛咪夫妇就跟拆散我们夫妇一个样.这简直是比拟不伦;玛咪不可能具有我这样的感情,这完全是两回事......当然是这样......可是圣.克莱亚却假装不明白这个道理,好象玛咪能象我爱伊娃那样爱她的脏娃娃似的!这还不算,有一次,圣.克莱亚不顾我的病痛,居然一本正经地劝我放玛咪回去,另外找个人替她.这实在太过分了,连我都不能容忍.我是不大爱发脾气的,我平常总是一声不响地忍耐着.可是那一次,我可大大发作了一通;从此以后,圣.克莱亚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不过,从他的表情.他的零言碎语看来,我知道他并没有改变这种看法;真叫人受不了,真叫人生气!"
    奥菲丽亚小姐显然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开口;只是一个劲地埋头织她的袜子.这里面意味深长,可惜玛丽不能领会.
    "因此,你可以看得很清楚,"玛丽接着又说."你现在接管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家.仆人们一个个都非常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就有什么,全靠我不顾自己身体脆弱,勉强维持了一点秩序.我身边放着一根皮鞭子;有的时候,我也真动手抽他们几下;可是太费劲了,我实在受不了.要是圣.克莱亚肯采用人家的办法就好啦......"
    "什么办法?"
    "咳,把他们送到监狱之类的地方去挨鞭子,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要不是身体这样脆弱.实在无能为力的话,我相信可以管得比圣.克莱亚强得多."
    "你不是说圣.克莱亚从来不打下人一下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那他是怎么管束的呢?"
    "咳,你不知道,男人比女人来得有威严,他们管束起来比我们省事;而且,如果你正视他的眼睛,如果他毫不含糊地说话的话(说也奇怪,他那双眼睛显得这么炯炯有光,连我看了都有点害怕),仆人们一见就知道要提防一点.有时我大发雷霆,还不如圣.克莱亚认真起来把眼珠子转一转来得有威力.咳,圣.克莱亚管束下人不费吹灰之力;因此他就更不体谅我的难处.可是,等你当家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不严厉一点简直没有办法;......他们实在太坏.太鬼.太懒惰了."
    "又在弹你的老调啦,"圣.克莱亚一面踱着方步走进屋来,一面说."这些坏蛋将来的这笔罪账可真算不清啊,尤其是懒惰这个罪.你不知道,姐姐,"他一面说,一面在玛丽对面一张靠椅上笔直躺了下来."他们学我和玛丽的样,懒惰得简直不可饶恕."
    "得啦,圣.克莱亚,你实在太不象话啦,"玛丽说.
    "是吗?唉,我自己还觉得顶难得,说了一句正经话呢.玛丽,我什么时候都是支持你的意见的."
    "你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圣.克莱亚,"玛丽说.
    "噢,那一定是我弄错了,亲爱的,谢谢你纠正我."
    "你简直是故意捣乱,"玛丽说.
    "得啦,得啦,玛丽,今天天气慢慢热起来了,刚才我又跟道尔夫吵了半天,把我弄得精疲力竭;因此,请你和气点儿,笑面常开,好让我养息一下."
    "道尔夫怎么啦?"玛丽问道."那东西太放肆,简直愈来愈不象话了;我实在不能容忍.我真希望我能独自一个人管束他一阵,我一定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亲爱的,你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头头是道,"圣.克莱亚说."道尔夫的事是这样的:他一直就在模仿我的风流潇洒,最后,竟真的认为自己就是东家了;所以我才不得不点破他一下."
    "你是怎么点破他的?"玛丽问道.
    "噢,我不得不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愿意保留几件衣服给自己穿;我还对他浪费香水的数量作了限制;而且,我实在够狠心的,我的亚麻布手绢,我只许他用一打.道尔夫有点生气,所以我不得不象个父亲似地开导他,让他想通这件事."
    "咳,圣.克莱亚啊,你到哪一天才能学会怎样对待下人啊?你这样纵容他们实在太可恶了!"玛丽说.
    "哎,这可怜虫想模仿他的东家又有什么害处呢?我以前既没有好好教导他,以致他如今特别喜欢香水和亚麻布手绢,我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呢?"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教导他呢?"奥菲丽亚小姐突然毫不客气地问道.
    "太麻烦啦......懒性啊,姐姐,懒性......毁在懒性手里的人多得不可胜数.要不是由于懒惰,我早就变成完美无缺的天使了.你们佛蒙特那位鲍世伦老博士说得不错,我也有点相信懒性是万恶之本,这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
    "我认为你们这些奴隶主的责任非常可怕,"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可绝对不愿跟你们交换地位.你们应该教育你们的黑奴,把他们当作有理性的人......当作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的人看待.将来你们得和他们并肩站在上帝面前受审判.我的看法就是这样."那善良的女人激动地说.那天早晨她心里不断增长的激情陡然迸发出来了.
    "咳,得啦,得啦,"圣.克莱亚突然站起身来说;"关于我们,你懂得些什么?"说罢,就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一支轻松的曲子来.圣.克莱亚具有卓越的音乐天才,他的指法高明而稳健,手指头象小鸟似的在键盘上敏捷地飘浮着,轻松而有力;他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地弹着,仿佛要借此镇定自己的心情.最后他把乐谱推开,站起身来愉快地说,"我说,姐姐,你刚才这席话说得很对,你尽到了你的责任;总的说来,我很感激你的教诲.毫无疑问,你的话都是金玉良言,虽然你也知道,你说得太直率了,就象打了我一记耳光似的,因此起初我不能完全领受."
    "我可看不出这种话有什么用处,"玛丽说."我敢担保,再也找不到比我们对待下人更宽厚的人家了;可是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半点好处也没有......他们只会变得愈来愈坏.至于跟他们讲道理这种事,我敢说我已经讲得精疲力竭,嗓子都讲哑了;比如教他们安分守己等等.他们随时都可以去做礼拜,尽管他们笨得象猪一样,牧师讲的道一个字也听不懂,因此实际上对他们没有什么益处.他们倒是真有去的,可见他们什么机会都有啊.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黑人是下贱的种族.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也是无法弥补的事;教育他们也是枉费心机.你不知道,奥菲丽亚姐姐,我已经尝试过了,但是你还没有;我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我非常了解他们."
    奥菲丽亚小姐心想自己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因此就缄默不语了.圣.克莱亚则不由得吹起口哨来.
    "圣.克莱亚,你别吹口哨可以吗?"玛丽说;"这使我头痛得更厉害."
    "好,我不吹了,"圣.克莱亚说;"你还有什么不希望我做的事吗?"
    "我希望你对我的痛苦关心一点;你对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亲爱的天使啊,你真会责难人!"圣.克莱亚叹道.
    "你这样对我说话真叫人生气."
    "那我应该怎样说话呢?你说吧,只要能使你满意,我一定唯命是从."
    这时,透过廊子里的绸帘子,从院子里传进来一阵愉快的笑声.圣.克莱亚走出去掀起帘子一看,不由也跟着笑起来了.
    "什么事啊?"奥菲丽亚小姐一面问,一面向栏杆边走过去.
    汤姆坐在院子里一张长满青苔的小石凳上,每一个纽扣眼里都插满了茑萝花;伊娃一面愉快地笑着,一面把一个玫瑰花编成的花环套在汤姆的脖子上;然后,象只小麻雀似地坐在他膝头,依旧笑个不休.
    "哦,汤姆,你这个样子真好玩!"
    汤姆脸上挂着一丝朴实而善良的微笑.虽然他没有说话,却似乎跟他的小主人一样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当他瞥见他的东家时,不由略带腼腆和歉意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能允许她这样做呢?"奥菲丽亚小姐责问道.
    "为什么不呢?"圣.克莱亚反问道.
    "唔,我也说不清,但我总觉得这太不象话了."
    "如果孩子爱抚的是一只大狗......即使是只黑狗......你一定会觉得没有什么害处的;可是一个有思维.有理性.有感情.有永生不灭灵魂的人,你倒反而觉得不象话了.姐姐,坦白地承认这一点吧.我非常了解你们北方有些人的感情.这并不是说,由于我们没有这种感情,我们就有什么可取之处;我们的风俗碰巧与基督精神不谋而合......消灭个人的成见.我在北方旅行的时候,常常注意到,你们对黑人的歧视比我们厉害得多.你们对他们厌恶到了极点,就象对蛇或癞蛤蟆那样.可是你们对他们的不平遭遇却感到非常愤慨;你们不愿意他们受到虐待,可是你们自己却不愿跟他们接触;你们宁愿把他们打发回非洲去,眼不见为净;然后派一两个传教士去作自我牺牲,用简便的方法把教育他们的工作包办下来.我说得对不对?"
    "唔,兄弟,"奥菲丽亚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你这话说得有点道理."
    "没有孩子的话,这些贫苦.卑贱的人们该怎么办呢?"圣.克莱亚倚着栏杆说,一面望着伊娃牵着汤姆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开了."孩子是最彻底的民主主义者.汤姆现在几乎成了伊娃心目中的英雄:他讲的故事在她看来都是奇珍异宝,他唱的歌曲和美以美会赞美诗,比歌剧还好听,他口袋里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变成了宝藏,汤姆本人则变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黑人.孩子是伊甸(根据《旧约圣经》,伊甸(Eden)乐园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最初的居处.)的玫瑰花,是上帝专门送给贫苦.卑贱的人们的礼物.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其他乐趣了."
    "真奇怪,兄弟,"奥菲丽亚小姐说;"听了你这番话,人家几乎会把你当作一位professor(professor,此字有两种解释:一是大学教授,二是宗教理论家或表白宗教信仰的人.此处奥菲丽亚是指后者,圣.克莱亚最初听了,不明白她的意思所在.)呢."
    "professor?"圣.克莱亚问道.
    "是的,一位宗教理论家."
    "完全不对;我既不是你们城里人所谓的理论家;而且,恐怕更糟糕的是,也不是实践家."
    "那末,你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
    "说比什么都容易,"圣.克莱亚答道."我记得莎士比亚的剧本里有一个角色这样说过,'要我教诲二十个人如何做人很容易,但是要我做二十人中之一,按照我自己的教诲去做,却不容易办到.,(见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二场.这是女主人公波霞对其使女所说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分工合作,说是我的长处,做则是你的长处."
    就目前汤姆表面的处境来说,人们都会觉得,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小伊娃对汤姆的喜爱(出于她纯真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心)促使她向父亲提出了以下要求:凡是她出去散步或是坐车上街.需要仆人照应的时候,让汤姆专门照应她;因此,圣.克莱亚就通知汤姆,凡是伊娃小姐需要他的时候,就把其他事搁在一边,专门侍候她.读者诸君不难想象,这道命令对于汤姆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汤姆平日总是穿得很整齐,因为圣.克莱亚坚持这一点.汤姆在马厩里的工作是个清闲差使,每天只要去照料照料,巡视一番,指导一个下手干活就行了.因为玛丽.圣.克莱亚说过,汤姆到她身边去的时候,身上不许有丝毫牲口气味;她禁止他干容易沾上臭味的活,因为她的神经太脆弱,绝对受不了这种罪.据她自己说,她一闻到什么腥臭气味,就足以使她一命归阴,一切尘世的痛苦就会从此结束.因此,汤姆总是穿一套刷得干干净净的毛葛衣裳,登一双亮闪闪的皮鞋,戴一顶光滑的獭皮帽,衬衣.领子和袖口都洁白得一尘不染,配上他那张严肃而和善的黑面孔,其神态颇象古时迦太基(古代非洲国家名.)的大主教,令人见了肃然起敬.
    而且,他所处的环境非常美(在这方面,感觉灵敏的黑种人从来就不漠视的).他确实非常欣赏那芬芳.明亮而秀丽的庭园以及里面的花.鸟.喷泉等,还有厅堂中的绸帘子.油画.吊烛架.塑像以及那种金碧辉煌的色彩;这一切使那些厅堂变成了一所阿拉廷的宫殿(出自《天方夜谭》中的故事《阿拉廷的神灯》;贫儿阿拉廷得神灯而致富,建造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并娶了公主为妻.).
    如果有朝一日非洲人会以一个高尚而文明的民族出现于世界上的话(迟早总有一天会轮到他们在人类进化的伟大戏剧中显露头角的),一种光辉灿烂的文化将在那里兴起;这种文化我们这些头脑冷静的西方民族只是模模糊糊地憧憬过.在那辽远而神秘的国度里,遍地是黄金.珠宝.香料.迎风飘扬的棕榈树和奇花异卉,土地肥沃得不可思包;在那里,将兴起崭新的艺术形式,瑰丽的新风格;到那时,黑人再不会受蔑视.受压迫;他们很可能会对人类文化作出一些无比新颖.无比辉煌的启示.他们一定会的,因为黑人生性淳朴,心地谦逊驯良,易于信赖那至高无上的神的智慧和权威;他们的感情象儿童一样纯洁,易于宽恕别人.他们将在这些方面独特地显示出最崇高的基督精神;不但如此,上帝惩罚的往往正是他所钟爱的,也许神在灾难的洪炉中已经选中苦命的非洲人,要他们成为他将建立的天国(当一切别的国度都在试验中遭到失败之后)中最高贵的选民;因为到那时,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三十节.).
    一个礼拜天上午,玛丽.圣.克莱亚盛装站在廊子上,把一个钻石手镯戴上了纤细的手腕;这时她心里想的是这个吗?很可能是的.但也许是在想别的什么事;玛丽对一切美的东西特别爱好,这时她穿戴整齐(钻石.绸缎.花边.珠宝等一应俱全),正准备到一家时髦的教堂去,显示她十分虔诚.礼拜天要表现得特别虔诚,这一点玛丽非常重视.她站在廊子上显得那么苗条.高贵而轻盈,一举一动都有点飘飘欲仙;一条绣有花边的头巾象云雾似地围着她;她看上去婀娜多姿,自己心里觉得美极了,雅致极了.奥菲丽亚小姐在她身边站着,和她形成鲜明对照.其原因倒并不是由于她的绸衣裳和头巾不如玛丽的漂亮,手绢不如玛丽的精致;而是由于她外表长得硬绷绷.直挺挺.有棱有角的,使她跟她那位雍容华贵的芳邻对比起来,不免相形见绌.然而,并不能说这就是上帝心目中的华贵......这两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伊娃呢?"玛丽问道.
    "那孩子在楼梯上跟玛咪说话呢."
    伊娃在楼梯上跟玛咪在说些什么呢?只要侧耳倾听一下,读者,你就会听见的;可是,玛丽却听不见.
    "亲爱的玛咪,我知道你头痛得要命."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我近来老是头痛,你不用担心了."
    "你能出去走走,我很高兴;喏,"说着,那小姑娘伸出胳膊来搂住玛咪;"玛咪,你把我的香精瓶带去吧."
    "什么?你那只漂亮的金瓶子吗?上面还镶着宝石呢.天哪,小姐,这太不合适了."
    "有什么不合适呢?你现在正需要它,我又用不着它.妈妈头痛的时候老嗅它,嗅了你就会觉得痛得好些.不,你一定得带去,就算为了使我高兴吧."
    "你听这小宝贝说的!"玛咪道.这时,伊娃把瓶子塞在玛咪怀里,吻了她一下,就跑下楼梯追她妈妈去了.
    "你为什么要在半路上打住呢?"
    "为了把我的香精瓶给玛咪带去做礼拜啊."
    "伊娃!"玛丽嚷道,一面急躁地跺了跺脚......"把你的金子做的香精瓶给玛咪用吗!你哪一天才会懂点事啊?马上去把它要回来!"
    伊娃带着一副沮丧而难过的面孔,慢吞吞地转回身去.
    "喂,玛丽,你别管那孩子啦.她高兴做什么就让她做去吧,"圣.克莱亚说.
    "圣.克莱亚,她将来在世界上怎么过日子啊?"玛丽说.
    "天晓得,"圣.克莱亚答道;"可是,她将来在天堂里的日子却会比你我都好过的."
    "噢,爸爸,别这么说,"伊娃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说."妈妈听了会伤心的."
    "嗳,兄弟,你准备去做礼拜吗?"奥菲丽亚小姐回过头去问圣.克莱亚道.
    "我不去,谢谢你."
    "我真希望圣.克莱亚能去做礼拜,"玛丽说."他身上没有丝毫宗教气味,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我知道,"圣.克莱亚说;"你们太太小姐们到礼拜堂去是为了学会怎么为人处世.你们都这么虔诚,我不也就可以沾你们一点光吗?就是要去,我也宁愿到玛咪他们那个礼拜堂去;至少,那儿还不至于叫人打瞌睡."
    "什么!那叫叫嚷嚷的美以美会吗?太可怕了!"玛丽说.
    "玛丽,你们那些体面的礼拜堂死气沉沉,实在受不了.说老实话,谁都受不了.伊娃,你想去吗?算啦,就在家里陪爸爸玩儿吧."
    "谢谢你,爸爸,我还是想去做礼拜."
    "难道你不觉得腻得慌吗?"
    "我也觉得有点腻,"伊娃答道;"而且我老想打瞌睡,可是我尽量不让自己打瞌睡."
    "那你为什么要去呢?"
    "你不知道,爸爸,"她低声答道;"姑姑告诉我说,上帝要我们去;我们的一切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知道吗?如果他要我们这样做,那就一点也不难;何况做礼拜也不算太腻味."
    "你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好宝贝!"圣.克莱亚吻了她一下说."去吧,乖乖的,也替我祷告吧!"
    "当然,我每次都替你祷告的,"小姑娘答道,一面在她母亲后面跳上了马车.
    车子离开的时候,圣.克莱亚站在台阶上,用手给她飞了一个吻,眼睛里噙着大颗的泪珠.
    "你真是名符其实的伊凡吉琳(伊凡吉琳(Evangeline),女子名,含有"福音"的意思.)啊!"圣.克莱亚自言自语道;"上帝不是把你作为福音赐给我的吗?"
    他感慨了一会儿,接着便吸起雪茄烟,看起《五分日报》(《五分日报》,新奥尔良市报纸名(1837年创刊),可能因为每份售五分钱而得名.)来,把他的小福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跟平常人又有多大区别呢?
    "你要知道,伊凡吉琳,"那小姑娘的母亲对她说,"对待下人要和气,这是对的,也是应当的;可是不应当把他们完全象自己的亲人或是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一样看待.比方说,玛咪要是病了,你一定不愿意把你的床让给她睡吧."
    "妈妈,我非常愿意,"伊娃说;"因为这样就更容易照应她啊!而且,你知道,我的床比她的床要舒服些啊."
    玛丽觉得伊娃的话丝毫没有道德观念,因而感到极为失望.
    "有什么办法让这孩子明白过来呢?"她问道.
    "没有办法,"奥菲丽亚小姐意味深长地答道.
    伊娃看样子很难过,也有点忐忑不安;幸亏孩子们的思想不会老停留在一件事情上;因此,不多一会儿,当马车的嗒的嗒地向前驶去时,她从车子里看见好些有趣的事物,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怎么样,太太小姐们,"大家舒适地在饭桌边坐定之后,圣.克莱亚问道,"今天礼拜堂里有些什么节目啊?"
    "噢,今天是G博士讲道,讲得很精彩,"玛丽答道."这种道理,你实在应该去听听;他把我的全部见解都表达出来了."
    "那一定使人得益不浅,"圣.克莱亚说;"他的题目一定包罗很广罗."
    "我说的是我对社会问题的全部见解,"玛丽说."经文是'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见《旧约圣经.传道书》第三章第十一节.)G博士还论证了这一点:社会上的一切等级和名位都是上帝规定的;他说有的人地位高,有的人地位低,有的人生来就是管理别人的,有的人生来就是侍候别人的,这一切都是非常适宜.非常自然的事,明白吗?有些人针对奴隶制度发表了许多可笑的.大惊小怪的议论,他运用这个道理恰到好处地作了批驳.他明显地证明了《圣经》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并且很有说服力地维护了我们的制度.你要听到他的讲道就好了."
    "唔,没有必要,"圣.克莱亚说."我随时可以从《五分日报》上得到对我同样有益的东西,同时还可以抽支雪茄烟.这在礼拜堂里是不行的,知道吗?"
    "那末,"奥菲丽亚小姐问道,"难道你不相信这些看法吗?"
    "谁......我吗?你知道,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宗教对这种问题的看法对我没有多大教益.如果要我发表一点关于奴隶制度的意见,我就得公公道道地说,'我们已经陷进了泥坑;我们占有了奴隶,而且不打算放弃他们......因为我们既有福享,又有利可图.,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那套神圣的理论归根结蒂也就是这么回事;我想这个道理无论拿到哪里去人家都会懂得的."
    "奥古斯丁,我觉得你的话实在太荒唐了!"玛丽说."你这些话实在是骇人听闻."
    "骇人听闻!这都是事实啊.宗教对这个问题的那种说法......他们为什么不把它扩大一下,去论证论证年轻人中间流行的酗酒.赌博等这类恶习也是顺天应命的好事呢?我们倒很想听听他们说,这些事情也是正当而合乎天意的."
    "那么,"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觉得奴隶制度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呢?"
    "我可不愿学你们新英格兰人那种可怕的直率劲儿,姐姐,"圣.克莱亚打趣道."如果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知道你马上就会接二连三地追问下去,而且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我也不准备表明自己的立场.我这种人是专门靠拆人家的台过日子的,可是我自己却决不肯搭起台来给人家拆."
    "他平常说话老是这样,"玛丽说."你决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我相信他现在所以这样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就是由于他不喜欢宗教的缘故."
    "宗教!"圣.克莱亚说.他说话的语气使那两个女人对他瞠目而视."宗教!你们在礼拜堂里听到的那套玩意儿就算是宗教吗?那种拐弯抹角.可上可下以便迎合自私自利的世俗社会的各种歪门邪道的玩意儿也算是宗教吗?我这个人生来不敬神明.庸俗而愚昧,难道这种比我的本性更可耻.更狭隘.更不公正.更不顾他人死活的玩意儿也算是宗教吗?不!如果我要寻找一种宗派的话,它只能高于我自己的本性,决不能比它低."
    "那么说,《圣经》上证明奴隶制度是合理的,你是不相信罗."
    "《圣经》是我母亲的书,"圣.克莱亚说."这是她一辈子做人的支柱.要是《圣经》真的这么说过,我确实会很难过.那就等于是:为了使我自己相信喝酒.嚼烟草和骂人这些事是对的,从而感到心安理得;就去证明我母亲也有这些嗜好.结果不但一点也不能使我对自己的这些毛病感到心安理得,反而会使我丧失掉尊敬母亲的快乐.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如果有个值得自己尊敬的人,确实是一种乐趣.你看,总而言之,"他忽然又换了轻松的口吻说,"我所要求的只是把不同的东西装在不同的箱子里,如此而已.在欧洲和美洲,整个社会结构的内容都是经不起任何理想的道德标准的检查的.世界上的人只求随大流,谁也不愿追求绝对真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如果谁有胆量大声地说,奴隶制度对我们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它我们就没有办法生活下去;如果我们放弃它,自己就会变成穷光蛋,因此也就根本不打算放弃它......这种话说得既有力.又清楚,一点也不含糊;这个人总算是说了老实话,值得令人钦佩.如果我们可以根据人们的实际行动来作判断的话,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看法正是如此.反过来说,谁要是扮起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装腔作势,引经据典,我倒觉得这个人是在挂羊头,卖狗肉."
    "你这个人太苛刻了,"玛丽说.
    "是吗?"圣.克莱亚说,"如果忽然发生了什么意外事件,棉花的价钱从此永远一蹶不振了,黑奴在市场上变成了滞销货;我们马上就会听到关于《圣经》教训的另一种解释,你信不信?教会恐怕立刻就会顿开茅塞,他们突然之间就会发现,《圣经》上的每一句话和一切道理都完全颠倒过来了!"
    "可是,不管你怎么说,"玛丽说,一面在靠椅上躺下;"我对生在有奴隶制度的地方是很满意的;我相信这一切都非常对......我觉得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总之,没有奴隶制度我是肯定没有办法生活下去的."
    "喂,你看怎么样,小宝贝?"这当儿,伊娃手里拿着一朵鲜花走进屋来,她爸爸就问她道.
    "什么事啊,爸爸?"
    "喏,你喜欢哪一种生活......是象佛蒙特你爷爷家那种生活,还是象我们家有一大群仆人的这种生活呢?"
    "噢,当然我们这种生活更舒服罗."
    "为什么呢?"圣.克莱亚抚摸着她的小脑袋问道.
    "咳,在我们这种生活中,周围有更多的人可以爱啊,不是吗?"伊娃抬起头来真挚地望着她爸爸答道.
    "喏,伊娃就是这样,"玛丽说,"老爱说这种古里古怪的话."
    "这话古怪吗,爸爸?"伊娃爬到她爸爸怀里低声问道.
    "小宝贝,根据世俗的标准来看,恐怕有点儿,"圣.克莱亚答道."噫,吃饭的时候你上哪儿去啦?"
    "噢,我在汤姆屋里听他唱歌来着;黛娜大娘给我吃过饭了."
    "听汤姆唱歌,唔?"
    "嗯,是的,他唱的都是一些非常好听的圣歌,关于新耶路撒冷.金光闪闪的天使和迦南圣地的."
    "是吗?他唱的歌比歌剧还好听,是不是?"
    "是的,他还教我唱呢."
    "学唱歌,唔?......你真是愈来愈有长进了."
    "真的,他给我唱歌,我就给他念《圣经》.我跟你说,他还给我讲解呢."
    "哎哟,"玛丽不禁失笑道,"这真是最新鲜的笑话了."
    "我敢担保,汤姆讲解《圣经》还一定讲得不错呢,"圣.克莱亚说."汤姆很有宗教才能.今天早晨我一早就想坐车出去,因此蹑手蹑脚地走到马厩后面汤姆的小屋子那边去,只听见他独自一个人在做祷告呢.老实说,我很久没有听见汤姆那样够味儿的祷告了.他还替我祷告了呢,虔诚得就跟个圣徒一样."
    "恐怕他猜到你在外面偷听呢.这种鬼把戏我以前听得多了."
    "要是他猜到我在外面偷听的话,那他可太不高明了;因为他毫无顾忌地向上帝说出了他对我的看法.汤姆似乎觉得我身上肯定是有缺点的,而且迫切希望我皈依上帝."
    "希望你好好记住他的话,"奥菲丽亚小姐说.
    "你的看法恐怕也差不多吧?"圣.克莱亚说."好,我们走着瞧吧......好不好,伊娃?"
   
    $$$$第十七章  自由人的抗争
    向晚时分,一个教友会信徒家正在地忙个不休.瑞琪儿.哈里台默默地走上走下,从家里储藏的物品里面,取出一些体积不大的日用品来,准备那几个逃亡者晚上动身.黄昏的影子愈来愈向东方伸延,夕阳若有所思地悬挂在地平线上.它那金黄色的余辉宁静地照着一间小卧室,里面坐着乔治夫妇.乔治膝头上抱着小儿子,一只手握着妻子的手.夫妻俩脸上流露着深沉而严肃的神色,两颊上泪痕斑斑.
    "是的,伊丽莎,"乔治说,"我知道你的话说得都很对.你是个好姑娘......你比我强得多;我一定要听你的话,使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愧于一个自由人.我要学习基督爱人之心.全能的上帝知道,即使是在不如意的境遇中,我一向是想学好的......拚命地想学好.现在,我准备忘掉过去的一切,抛弃仇恨之心,阅读《圣经》,做个好人."
    "等我们到达加拿大之后,"伊丽莎说,"我可以帮助你.我做衣服的手艺还不错;洗.熨衣服也很在行;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一定有办法维持生活的."
    "对,伊丽莎,只要我们和孩子都在一起就行.咳,一个人能够觉得自己的老婆.孩子是属于自己的,那有多么幸福啊!这一家人是很难体会这一点的.我看见有些人老婆.孩子都在自己身边,却还要为别的事去操心.烦恼,常常觉得很奇怪.我们虽然除了两双空手之外,一无所有,但心里却觉得丰足而坚强.我觉得应该心满意足,别无其他要求了.是的,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已经二十五岁,却落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穷得身无分文.尽管如此,只要人家不再来纠缠我,我就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我可以做工,把你和孩子的赎身钱全部寄给人家.至于我的老东家,我的买价他已经赚回了五倍都不止呢,我一文钱都不欠他的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呢,"伊丽莎说."我们还没有到达加拿大呢."
    "是的,"乔治说,"可是我仿佛已经呼吸到那里的自由空气了,这使我感到勇气百倍."
    这时,他们听见外屋有几个人在严肃地谈话.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房门口有人敲门,伊丽莎不由吃了一惊,立即把门打开.
    门口是赛明.哈里台,另外还有一位教友会兄弟.赛明向他们作了介绍,说那人名叫斐尼亚斯.弗雷彻.斐尼亚斯是个瘦高个儿,红头发,脸上现出精明强干的样子.他没有赛明.哈里台那种沉默寡言.安详而脱俗的气质;相反的,从外表看来,是个十分机警而老练的人,而且对自己的精明强干颇为自负.这些特征跟他的宽边帽子和拘谨的谈吐实在不太相称.
    "乔治,斐尼亚斯教友发现了一件对您和您的同伴们关系重大的事,"赛明说."您最好听一听."
    "不错,"斐尼亚斯说;"我老爱说,一个人在某些场合睡觉时,要竖着一只耳朵.昨天晚上,我在大路边,一家孤零零的小饭店里歇脚;赛明,你记得那家饭店吗?就是我们去年把苹果卖给那个戴耳环的胖婆娘的那个地方.咳,我赶了一天车赶累了;吃完晚饭,就在屋角上一堆货包上躺下了,顺手拉过一张牛皮来盖在身上,等候店家给我准备床位.可是不知不觉地一下子就睡着了."
    "是竖着一只耳朵吗,斐尼亚斯?"赛明低声问道.
    "不,连耳朵什么的一古脑儿都睡着了.我实在太乏了,足睡了有一两个小时.等我朦朦胧胧醒来时,发现屋子里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在那里边喝酒.边说话呢.我心想,先别动弹,听听他们在捣些什么鬼;尤其是因为我听见他们提到我们教友会.'我看,,其中有一个人说,'他们准是在那边教友村里,准没有错.,于是,我马上就竖起两只耳朵来往下听,发现他们谈论的就是你们这伙人.所以我就躺在那里继续偷听下去,听见他们安排了全盘计划.他们说,那小伙子要送回肯塔基去给他的东家;他东家准备拿他开刀,杀一儆百,使别的黑奴以后再不敢逃跑.他的妻子则由其中两个人带到新奥尔良去拍卖,卖得的钱归那两人所有.他们估计大概可以卖一千六百元到一千八百元.孩子呢,他们说,归一个出过钱买他的黑奴贩子.此外,吉姆那小伙子和他母亲,也得回到肯塔基他们的主人家去.他们说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镇上,还有两个警察协同他们来捉拿这伙人.他们还准备把这年青女人带到法院去,叫这伙人中间有一个油腔滑调的矮子出面在法庭上发誓作证,说这女人是他的财产,请求法官把她判归他所有;然后把这女人带到南方去拍卖.他们已经打听到我们今晚的路线,一定会追来的.他们一共有六个到八个人之多.现在,该怎么办呢?"
    周围那伙人听了这消息之后的各种站的姿势,实在是画家的好素材.瑞琪儿.哈里台原本在做饼干,刚放下活来听消息;这时,举着两只沾满了面粉的手站在一旁,脸上流露出万分关切的神色;赛明似乎沉浸在深思中;伊丽莎双臂紧抱着丈夫,抬起眼睛来望着他;乔治站在那里紧捏着拳头,两眼炯炯有光;无论是谁,遇到自己的妻子将被人夺去拍卖.儿子将落到一个黑奴贩子手里去时,而这一切又都是在一个基督教国家的法律的庇护下进行的,都会显出这种表情的.
    "乔治,怎么办呢?"伊丽莎软弱无力地问道.
    "我自有办法,"乔治答道,一面回屋去检查他的两把手枪.
    "对,对!"斐尼亚斯对赛明点头道."你看,赛明,事情会发展到怎么一种地步."
    "是的,"赛明叹息道,"希望不会发展到那种地步才好."
    "我不愿意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为我受到连累,"乔治说."要是你们肯借一辆马车给我,替我指引一下方向的话,我自己可以把车赶到下一个站头去.吉姆力大无比,而且跟我一样,勇猛无比."
    "不过,朋友,"斐尼亚斯说,"尽管如此,你们还是需要一个赶车的人.我告诉您,格斗您可以全部包办,不过这条路我却要比您略为熟悉一点."
    "可是我不愿意连累你啊,"乔治说.
    "连累,"斐尼亚斯说,脸上露出奇怪而机敏的神色;"您才连累不了我呢."
    "斐尼亚斯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赛明说,"乔治,听他的话有好处."然后又和蔼可亲地把手搭在乔治肩上,指着他的手枪补充道,"年青人血气方刚......切不可轻易开枪啊."
    "我不会先向别人开枪的,"乔治答道."我对于这个国家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再来纠缠我,我只希望平安无事地离开它.可是......"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一下,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看样子很激动;......"我有一个姐姐是在新奥尔良市场上被拍卖的,我知道她们卖给人家是去干什么的;上帝赐给了我两条强有力的臂膀,让我保护我的妻子.难道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她夺去拍卖而袖手旁观吗?不,愿上帝保佑,我就是格斗到死,也不能让他们抢走我的老婆.孩子.这你能责怪我吗?"
    "乔治,这谁也不能责怪您.有血有肉的人谁都会这样做的,"赛明说."愿上帝降灾给这个罪孽深重的世界,愿上帝降灾给那些作孽的人吧!"
    "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难道不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吗,先生?"
    "但愿上帝不叫我受到这种试探,"赛明说."血肉之躯的人是软弱的."
    "我相信如果我处在这种境遇的话,我的肉体恐怕会相当坚强的,"斐尼亚斯说,一面伸出两只象风车之翼的胳臂."乔治,我的朋友,如果您对谁有仇要报,我不替您把仇人抓来才怪呢."
    "如果人抵抗邪恶是理所应当的话,"赛明说,"乔治现在完全有这种自由;不过,我国人民的领袖们教导我们一种更完美的办法,因为人的怒火不能体现上帝的公义;它和人的邪恶意志是水火不相容的,这是谁也强求不到的东西,除非上帝恩赐给你.让我们祈求上帝,不要让我们受到这种试探吧."
    "但愿如此,"斐尼亚斯说;"可是如果我们遇到的试探太大的话......哼!让他们留点神吧!"
    "可见您不是一个从小就皈依教友会的信徒,"赛明笑道."您的本性在您身上的影响还相当大呢."
    事实上,斐尼亚斯从前是个孔武有力的山里人,打起猎来勇猛无比,一支枪百发百中;后来由于追逐一位颇有姿色的教友会女信徒,在她的魅力下,才移居到邻近这个教友村来.虽然他也是个忠实.严肃而得力的信徒,而且平日为人无懈可击,然而得道较深的信徒们却不难看出,他在灵性的进取方面,劲头不大.
    "斐尼亚斯教友做事都很任性,"瑞琪儿.哈里台笑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他的心地很好."
    "我看,"乔治说,"我们赶紧动身逃命去吧."
    "我四点钟一起床,就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如果他们按照预定时间出发的话,足足要比我晚两三个钟头.天黑之前出发不大安全,因为前面几个村子里有些坏人;他们看见我们的车子,恐怕会来找麻烦,那比等到天黑以后动身还要耽误时间;我想再过两个钟头就可以出发了.我先到麦克尔.克劳斯家去一趟,请他骑他那匹快马一路上给我们望风.如果有人追来,就给我们报个信.麦克尔的马是匹追风驹,一般的马是追不上它的.如果有什么危险,他会赶上来通知我们.我现在去告诉吉姆跟她妈作好准备,然后就去套马.我们出发得比他们早,可以顺利赶到下一站,他们肯定追不上我们.所以,乔治,我的朋友,您尽管放心,我和黑人共患难,这并不是第一遭,"斐尼亚斯说.说毕,就带上门走了.
    "斐尼亚斯为人精明强干,"赛明说."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您的."
    "只是你们为我们担这么大的风险,我实在于心不安."
    "乔治,我的朋友,您千万别再这么说.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是我们的责任.好吧,妈妈,"他转身对瑞琪儿说;"赶快替朋友们把饭准备好吧.我们决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上路啊."
    瑞琪儿和儿女们立即着手烤玉米面饼,煎火腿,炖鸡,忙着做起晚饭来.这时,乔治夫妇坐在他们的小卧房里,偎依在一起倾诉衷情,仿佛是一对即将离别的夫妻似的.
    "伊丽莎,"乔治说,"别人都有亲友.田地.屋宇.金钱,而我们则除了彼此之外一无所有;不过,他们却不可能象我们这样深切相爱!我没有认识你以前,伊丽莎,除了我悲惨.苦命的母亲和姐姐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爱过我.有一天早晨,我眼睁睁地瞅着爱密丽被一个黑奴贩子带走了.临走之前,她走到我躺着的那个角落里来对我说,'可怜的乔治,你最后一个亲人也要离开你了.苦命的孩子,你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呢?,我站起来抱住她哭个不休,她也哭了.这是我所听到的最后几句温暖话.此后,在这漫长的十年中,我再没有听到过一句温暖话.我的心渐渐干枯了,象死灰一样冷冰冰的.后来,我认识了你,你对我的爱情......啊,几乎有起死回生之效!从那时起,我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伊丽莎,我就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肯让他们从我怀里把你夺走.谁要是想把你夺走,他得先跨过我的尸体."
    "上帝啊,求你大发慈悲吧!"伊丽莎呜咽道."但愿上帝保佑我们逃出这个国家,这是我们唯一的愿望."
    "上帝恐怕站在他们一边吧?"乔治说.与其说他是在对他妻子说话,毋宁说是在发泄内心的怨气."上帝难道看不见他们的所作所为吗?他为什么听任这种事情发生呢?他们还对我们说,《圣经》也站在他们一边;毫无疑问,权力都在他们那边.他们又有钱.又健康.又幸福;他们都是基督徒,还都指望将来进天堂呢.他们在世界上骄奢淫逸,为所欲为;而贫苦.忠厚.虔诚的基督徒们......跟他们一样的基督徒,甚至比他们更好的基督徒们......却被他们踩在脚底下.他们拿他们做买卖,把他们的血.泪和痛苦当作商品贩卖......而上帝却听之任之."
    "乔治,我的朋友,"赛明在厨房里唤道,"您听听这首诗篇;它也许对您有点益处."
    乔治把椅子挪到房门口,伊丽莎擦干了眼泪,也走上前去听着.只听得赛明念道:
    "'至于我,我的脚几乎失闪;我的脚险些滑跌.我见恶人和狂傲人享平安,就心怀不平.他们不象别人受苦,也不象别人遭灾,所以骄傲如链子戴在他们的项上,强暴象衣裳遮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眼睛,因体胖而凸出,他们所得的,过于心里所想的.他们讥笑人,凭恶意说欺压人的话,他们说话自高.所以上帝的民归到这里,喝尽了满杯的苦水.他们说,上帝怎能晓得,至高者岂有知识呢?,(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七十三篇.)乔治,您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吗?"
    "是的,一点也不错,"乔治答道......."这首诗篇简直就象是我自己写的一样."
    "那么,请听下去吧,"赛明道."'我思索怎么明白这事,眼看实系为难;等我进了上帝的圣所,思想他们的结局.你实在把他们安在滑地,使他们掉在沉沦之中.人睡醒了怎能着梦,主啊,你醒了,也必照样轻看他们的影象.然而我常与你同在,你搀着我的右手.你要以你的训言引导我,以后必接我到荣耀里.我亲近上帝是与我有益.我以主耶和华为我的避难所.,(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七十三篇.)"
    那善良的长者朗诵的这首表示圣洁信仰的诗篇,就象仙乐一样抚慰着乔治受尽折磨和损伤的灵魂.赛明念完之后,乔治坐在那里,英俊的面孔上流露着宁静而温顺的神情.
    "乔治,如果人世间就是一切的话,"赛明说,"您确实可以怀疑,哪儿有上帝呢?可是被上帝选作天国之民的,往往是在人世间最最贫苦的人.信仰上帝吧,无论您在人世间的遭遇如何,日后他一定会使你得到补偿的."
    这席话如果出自一个养尊处优.放纵情欲的人之口,只是作为劝勉落难人的华丽词藻,恐怕效果不大;然而出自一个每天为上帝和人类的正义事业默默无言地冒着罚款和坐牢的风险的人之口,在别人心灵上却有千钧之力.那两个孤苦无靠的亡命者听了这些话,不由从中得到了宁静和力量.
    这时,瑞琪儿温柔地拉着伊丽莎的手,引导他们走向饭桌.大家入座之后,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轻轻敲门.进来的是露丝.
    "我给这孩子带了几双小袜子来......"她说;"一共三双,又漂亮.又暖和,都是毛袜子.您不知道,到加拿大时天气一定很冷.伊丽莎,坚强点!"露丝又说,一面轻盈地跑到伊丽莎身边,热情地跟她握手,同时塞了一块香子饼给哈里."我给他带了一包这种饼来."说着,就从口袋里掏那个小包."您不知道,孩子们的嘴老闲不住."
    "多谢,多谢,你太客气,"伊丽莎说.
    "来,露丝,请坐下来用晚饭吧,"瑞琪儿说.
    "实在不行了.我把孩子扔下给约翰了;炉子里还烤着饼干呢.我不能再耽搁了,不然的话,约翰会把饼干烤焦.把碗里的糖全给孩子吃光的.他老是这样,"那矮小的教友会信徒笑道."好吧,再见啦,伊丽莎;再见,乔治;愿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说毕,露丝三脚两步就出去了.
    吃完晚饭不多一会儿,门口来了一辆大篷车.夜晚繁星满天,斐尼亚斯敏捷地跳下车来安排座位.乔治一只手挽着孩子,一只手扶着妻子走出门来.他步伐坚定,脸上的表情稳重而刚毅,后面是瑞琪儿和赛明.
    "你们下来一会儿吧,"斐尼亚斯对车上的人说."让我把后面安排一下,给女人和孩子准备好座位."
    "这里有两张牛皮,"瑞琪儿说."把座位垫得尽量舒服一点.路不好走,得坐一整夜呢."
    吉姆先跳下车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他老母亲下车.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向四周提心吊胆地张望了一下,仿佛随时担心着有人追来.
    "吉姆,你的手枪都准备好了吗?"乔治用坚定的语气轻轻问道.
    "没错,"吉姆答道.
    "如果他们追来的话,应该怎么办,心里有数吗?"
    "那还用说,"吉姆答道,一面敞开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我还能让他们把我妈妈抢走吗?"
    这段简短的对话在进行的时候,伊丽莎向她善心的朋友瑞琪儿辞了行.接着,赛明就把她扶上车去.伊丽莎抱着孩子钻到车子后面,在牛皮垫子上坐了下来.接着,他们把那老婆婆扶上车去,让她也坐下.乔治跟吉姆被安置在她们前面用一块粗木板搭成的座位上.最后,斐尼亚斯在车子前头跳上了车.
    "再见,朋友们,"赛明在下面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里面的人同声应道.
    车子启行了,在那条冻结了的大道上一路摇摇晃晃地驶去.
    由于道路崎岖,轮声辘辘,大家一路上无法交谈.因此,马车穿过大片黑黝黝的森林.辽阔沉寂的平原,爬山越岭,缓缓向前躜行.时间慢慢过去,孩子不多一会就睡着了,昏昏沉沉地躺在母亲怀里.那心惊胆怕的苦命老婆婆最后总算也忘掉了恐惧.当夜色愈来愈深时,连忧心忡忡的伊丽莎也不由得打起瞌睡来了.总的说来,这伙人中要算斐尼亚斯最灵敏.在漫长的行程中,他一面赶车,嘴里一面吹着一些完全不符合教友会要求的小调来解闷.
    可是,到三点钟左右,乔治忽然听见后面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而坚定的马蹄声,便轻轻碰了一下斐尼亚斯的胳臂.斐尼亚斯勒住了马,侧耳听着.
    "那一定是麦克尔,"他说."他的马蹄声我听得出来.说毕,就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焦灼地向后面大路上张望着.
    这时,远处山岗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急如星火地飞驰而来.
    "那准是他!"斐尼亚斯说.乔治与吉姆身不由己地跳下车来,三个人默默无言地站在车旁,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使者.那人马不停蹄地飞跑着,这时消失在山谷中了.然而,响亮而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最后,他终于又在近处的一个山岭上出现了,已经可以叫得应.
    "果然是麦克尔!"斐尼亚斯说;于是,便拉开嗓子喊道,"嗨,麦克尔!"
    "斐尼亚斯!是您吗?"
    "是的,有什么消息......是他们追来了吗?"
    "就在后面,一共有八个到十个人,全都喝得醉醺醺的,嘴里破口大骂,唾沫四溅,活象一群野狼."
    言犹未毕,风中就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上车......朋友们,赶快上车!"斐尼亚斯嚷道."要是避免不了格斗的话,也等我往前赶一程再说."说毕,他们两人就跳上车去.斐尼亚斯挥动鞭子,马就飞跑起来;麦克尔骑着马跟在车子后面.马车在冻结的道上辘辘前行,有时蹦得老高,有时几乎飞了起来.可是,后面追兵的蹄声却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两个妇人家也听见了,不免焦虑地朝车子后面望去.只见远处山顶上一群人影,朦朦胧胧地衬在霞光四射的黎明的天幕上.接着,追兵又爬上一个山头,显然已经望见了他们的车子,因为马车的白布篷老远就很显眼.风中传来一声粗野而得意的尖叫声,伊丽莎听了简直有点作呕,不由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那老婆婆时而祈祷,时而低声呻吟;乔治和吉姆则紧紧地捏住手枪.追兵愈逼愈近;马车突然拐了个弯,来到一个陡削的悬崖下面.上面奇峰突起,层出不穷;四周光秃秃的,无牵无连.这个屹然独立的山峰,直耸入云,映衬在渐渐明亮的天际,显得黑黝黝.阴森森的,看来倒是个藏身的好所在.这地方斐尼亚斯非常熟悉,在以往打猎的日子里,这是他常来的地方;他刚才兼程赶路,正是为了赶到这个地方来.
    "到了!"他突然勒住马,跳下车说."大家马上下车,跟我上山来.麦克尔,您把马拴在车上,把车往前赶到阿马利亚家去,叫他和他的伙计们来跟这些家伙说说理."
    一刹那间,大家都已跳下车来.
    "来,"斐尼亚斯把哈里接过来道,"你们两位每人照应一个女人.现在跑吧,拚命跑!"
    其实用不着他催促.说时迟,那时快,一行人早已翻过篱笆,飞也似地往山上跑去;同时,麦克尔纵身下马,把缰绳拴在车上,急急忙忙把马车赶走了.
    "上来吧,"斐尼亚斯说;这时他们已跑上山去,在星光和曙光下,找到了一条崎岖不平.却清晰可辨的山路."这是我们以前打猎的一个熟地方."
    斐尼亚斯抱着孩子象只山羊似地一纵一跃地在前面带路,吉姆背着全身发抖的老母亲,紧跟在他后面,乔治和伊丽莎夫妻俩断后.后面那伙追兵这时已来到篱笆前,闹哄哄地纷纷跳下马,准备追上山去.前面那一行人不多一会儿已经爬到悬崖顶上;从这里起,再往上去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他们只得鱼贯而行;最后,忽然来到一条一码多宽的石沟或裂罅边缘;对面也是一个山峰,屹然耸立,足有三丈高,跟悬崖本身完全无所牵连.四面的石壁十分陡峭,象一座古堡似的.斐尼亚斯毫不费力地跳了过去,把孩子放在一块平坦.光滑.长满了卷曲的白苔藓的大石头上;山顶上到处都长满了这种苔藓.
    "跳过来,"斐尼亚斯唤道."要活命的就马上跳过来吧!"他嚷道,接着大家一个接着一个都跳了过去.他们面前有一堆碎石头形成一个天然屏障,遮掩着他们藏身的所在,因而下面的人无法看见他们.
    "好啦,大家都过来了,"斐尼亚斯说,一面从石屏障后面探出头去,窥视着悬崖下面喧嚣而上的敌人."有本事的就让他们追上来吧.要上这儿来先得鱼贯地通过对面两块大岩石中间的小路,你们用手枪完全可以够得着他们.看见吗,小伙子们?"
    "看见了,"乔治答道."好啦,这是我们的事,我们来担当一切风险,和他们格斗."
    "好,那你们打吧,乔治,"斐尼亚斯嘴里嚼着白珠树叶子答道."但是我总可以坐在一边观战吧.嗨,你们瞧,那些家伙在下面一边争论,一边朝上张望着,好象一伙打算飞上鸡窝去的小鸡似的.在他们没有上来之前,您最好给他们一点警告,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要上来的话,肯定会吃子弹的."
    在黎明的曙光下,下面那伙人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些了.其中有我们的老朋友汤姆.洛克和麻克斯,还有两个警官和一小撮在前面那家小饭店里出现过的无赖(这种人只要有两杯酒喝,就可以应邀来凑热闹,帮人家追捕黑奴).
    "糟啦,汤姆,这些黑人都已安安稳稳地隐蔽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人说.
    "是啊,我看见他们从这里上去的,"汤姆说."这儿有条小路,我主张一直追上去.他们一下子没有办法都跳下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他们搜索出来."
    "可是,汤姆,他们可能会从岩石后面向我们开枪啊,"麻克斯说."那可有点麻烦,是不是?"
    "哼!"汤姆冷笑道,"怎么老是惦记着保住你这条老命呢,麻克斯?放心吧!黑人都是些胆小鬼."
    "我干吗不应该保住这条老命呢?"麻克斯说."我只有这么一条命啊.有的时候,黑人真会拚命跟你干的."
    这时,乔治在他们头顶上一块岩石上面出现了.他以镇静而清晰的声音对他们说:
    "先生们,你们下面都是些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是来捉拿一伙逃亡的黑奴的,"汤姆.洛克答道."一个叫乔治.哈里斯,还有伊丽莎.哈里斯,和他们的儿子;还有吉姆.赛尔登和一个老太婆.我们这里有两位警官,也有拘票;我们一定得把他们抓回去,听见吗?你不就是肯塔基州谢尔贝郡哈里斯先生家的黑奴乔治.哈里斯吗?"
    "我就是乔治.哈里斯,肯塔基有一位哈里斯先生曾经把我当作他的奴隶对待.可是现在,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自由人了;我的老婆.孩子现在都是我的人.吉姆和他的母亲也在这里.我们身上都带着自卫的武器,决心要保卫自己.你们如果想上来就请便;可是第一个走近我们的子弹射程内的人一定会被打死.你们来一个,打一个;来一个,打一个,直到最后一个为止."
    "咳,得啦,得啦!"有一个矮胖子一面站出来说话,一面擤着鼻涕."小伙子,你这完全是不安分的话.告诉你,我们是执法的警官,法律和一切权力都在我们这边;所以,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投降为妙,听见吗?因为你们到头来还是得投降."
    "法律和一切权力都在你们那边,这一点我很清楚,"乔治辛辣地说."你们打算把我的妻子带到新奥尔良去拍卖,把我的儿子象牛犊似地送进那个黑奴贩子的牛圈里去,把吉姆的老母亲押回那个野蛮家伙那里去;那家伙由于没有办法压迫她的儿子,就用鞭子抽她.虐待她来出气.你们想把吉姆和我押回去受鞭打,受刑罚,给你们的主子们踩在脚底下,而你们的法律却支持你们这些做法.(这使你们自己和你们的法律都蒙上了一层更大的耻辱!)不过,现在你们还没有抓住我们.我们不承认你们的法律就是我们的法律,我们不承认你们的国家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跟你们毫无区别,同样都是顶天立地的自由人;我们在造物主面前发誉,一定要为我们的自由斗争到底."
    乔治发表这篇独立宣言时,站在岩石之巅,轮廓清晰;黎明的光辉把他黝黑的面庞映照得红光满脸,那双黑眼睛由于深切的愤慨和绝望而炯炯发光.他说话时双手高举,仿佛是在向世人和苍天呼吁,请求主持公道.
    如果那是一个匈牙利青年在高山的要塞上英勇地捍卫一群从奥地利逃亡到美国去的亡命者,这一切一定会被公认为至高无上的英雄气概.可是,由于乔治是一个黑人青年,捍卫的是一群从美国逃往加拿大的亡命者,人们当然就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英雄气概了.因为我们大家都是爱国者,而且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如果读者中有人认为这是英雄气概的话,那么,一切责任概请自负.当铤而走险的匈牙利亡命者违抗一切追捕的拘票和他们合法政府的权威逃到美国来时,我们的舆论界和政府都报之以热烈的掌声,对他们表示欢迎;当铤而走险的黑人亡命者采取同样的行动时......这是......这到底算是什么呢?
    尽管如此,那位演说家的仪态.眼神.声调和姿势却无疑地使山下那伙听众感到肃然起敬,以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人的胆略和毅力真有那么一股慑服力,即使是生性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半晌说不出话来.麻克斯是其中唯一无动于衷的人.他从容不迫地瞄准了目标,当乔治讲完话.停顿片刻之际,便朝他开了一枪.
    "你要知道,到肯塔基不管死的活的,报酬都是一样."麻克斯头脑冷静地说,一面在袖子上擦了一下枪口.
    乔治立刻往后一蹦......伊丽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子弹紧挨着乔治的鬓际飞了过去,钻进上面一棵树里去了,险些儿擦伤了他妻子的脸颊.
    "没有事,伊丽莎,"乔治连忙道.
    "您最好不要露出头来,"斐尼亚斯说."那是一伙卑鄙无耻的流氓啊."
    "喂,吉姆,"乔治说,"检查一下你的手枪有没有毛病,跟我一起封住对面那条小道.第一个露面的人我来开枪,你打第二个,下面以此类推.一个人费两颗子弹可不合算,知道吗?"
    "可是如果你打不中怎么办呢?"
    "非打中不可,"乔治镇定地答道.
    "好得很!这小伙子真有几下子,"斐尼亚斯喃喃自语道.
    麻克斯开枪之后,那伙人站在下面半晌拿不定主意.
    "我看你一定打中了什么人,"其中有一个人说."我听见一声尖叫."
    "我决定马上就上山去,"汤姆说."我一向不怕黑人,难道现在倒怕起来了不成.谁跟我来?"他问道,一面纵身上山.
    他的话乔治听得清清楚楚.他拿起枪来检查了一下,然后把枪口对准了小道口,因为第一个人很快就会在那里出现.
    那伙人中胆量最大的一个紧跟着汤姆上了山.既已有人带头,其余的人也就都跟在后面鱼贯而上了......后面的人老催前面的人快点走,但如果他们自己走在前头的话,一定也不愿走得很快.他们愈逼愈近,不多一会儿,汤姆魁梧的身躯就露出来了,几乎已经到了悬崖的边缘.
    乔治放了一枪,子弹打进了他的腰部;......可是他受伤之后,还是不肯后退,反而象一头疯牛似地,大吼一声,纵身跳过沟去,直扑对面那一伙人.
    "朋友,"斐尼亚斯立刻跨上前去,用两只长胳臂把汤姆迎面推了一手道,"我们这里不需要您."
    他立刻就跌进沟中,在大树.小树.木头.碎石头中间一路往下滚去,直滚到三丈以下的地面才打住.碰得他遍体鳞伤,在那里低声呻吟着;要不是中途有一棵大树的树枝挂住了他的衣襟,缓和了一下这股猛劲,这一跤满可以把他活活摔死.即使如此,他还是跌得不轻,躺在地上浑身疼痛,动弹不得.
    "上帝保佑,他们简直是一群魔鬼!"麻克斯说,一面领头往山下逃命,那劲头比他上山时要大得多.其余的人也都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地逃下山去了.那个胖警官更是狼狈,一边逃命,一边还使劲地擤鼻涕.喘气.
    "我看,伙计们,"麻克斯说,"你们过去把汤姆抬过来,我得赶紧上马回去讨救兵......就这么办吧."说毕,麻克斯一如其言,立刻快马加鞭,飞驰而去,也顾不得后面那帮人的嘲骂和揶揄了.
    "没见过这种胆小鬼!"其中有一个人骂道."我们为了他的事跑到这儿来,他倒反而溜之大吉,把我们扔下不管了."
    "哼!我们还得去把那家伙抬过来呢,"另外一个人说."他妈的,我才不管他死活呢."
    那伙人一路披荆斩棘,穿过树墩.圆木头和矮树丛寻去,最后总算找到了汤姆.那位好汉躺在那儿,时而大声咒骂,时而使劲呻吟.
    "汤姆,你叫嚷的声音可真不小啊,"有一个人说."伤势很重吗?"
    "不知道.扶我起来,行不行?那教友会的人真他妈混蛋!要不是他的话,我准得扔他们几个下来,让他们尝尝这个滋味."
    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位挂彩的英雄扶起来,汤姆还嘴里老是哼唧不休.有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他,才把他扶到拴马的地方.
    "麻烦你们把我抬到离这里一英里地左右的那家饭店里去.给我一块手绢什么的堵一堵这个鬼伤口,好让它止血."
    乔治从山顶望下去,只见他们正在试着把汤姆笨重的身体扶上马去.可是,他们徒劳无益地试了两三次之后,只见汤姆摇晃了两下,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啊哟,可不要摔死了,"伊丽莎说.她和大伙儿一起站在山顶上注视着下面的动静.
    "为什么不呢?"斐尼亚斯说."摔死了活该!"
    "因为死了就要受最后审判啊,"伊丽莎说.
    "可不是吗?"那老婆婆说.在格斗的过程中,她一直不是低声呻吟,就是以美以美教派的方式做祷告."这个可怜的灵魂可得受罪啦."
    "嗳哟,他们准是把他仍下不管了,"斐尼亚斯说.
    果然,那伙人商量和犹豫了一阵之后,都纷纷上马走了.等他们走得无影无踪之后,斐尼亚斯便开始行动起来.
    "我看,我们得下山往前赶一阵路,"他说."我刚才叫麦克尔到前面去讨救兵了,让他把马车一起赶回来;不过,我看我们还是下山去往前面迎他们的好.上帝保佑,希望他快点回来.现在天还早,路上行路的人还不会多;我们离目的地也只有两英里多路了.要不是昨天夜里路这么难走的话,他们一定追不上我们的."
    他们刚走到篱笆边,就远远望见那辆大篷车从大路上回来了,旁边还跟着几个骑马的人.
    "好啦,那不是麦克尔.司蒂芬和阿马利亚吗?"斐尼亚斯兴高采烈地嚷道."现在我们得救了......就跟到了目的地一样安全了."
    "我看,等一等吧,"伊丽莎说."给这个可怜虫想点办法吧;他哼得真可怕."
    "这是一个基督徒应尽的责任,"乔治说."我们扶他起来,把他带走吧."
    "还得抬到教友家去替他治伤呢!"斐尼亚斯说."那倒不错,哼!好吧,我倒不反对.来,我们去瞧瞧他吧."斐尼亚斯在森林中打猎的日子里,有过一点简单的外科经验.这时,他跪在伤者身旁,仔细地检查起他的伤势来.
    "麻克斯,"汤姆有气无力地喊道,"是你吗,麻克斯?"
    "不,你认错人了,朋友,"斐尼亚斯说."麻克斯只顾自己逃命,他才不管你呢.他早已溜之大吉了."
    "这下子我可完蛋了,"汤姆说."他妈的,这个胆小鬼,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孤零零地死去!我那苦命的老母亲早就说过,我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嗳呀!你听这个可怜虫说的,他家里还有母亲呢,"那黑老婆婆说."我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了."
    "轻点,轻点;你别乱叫乱骂了,朋友;"斐尼亚斯说.汤姆痛得难受,情不自禁地把斐尼亚斯的手推开."我要是不给你止血的话,你可就没有命啦."接着,斐尼亚斯便用自己的手绢和从另外那几个人身上收集起来的手绢和布片,手忙脚乱地替他暂时把伤口包扎起来.
    "是你把我推下山来的吧,"汤姆声音微弱地问道.
    "我要不把你推下来,你就得把我们推下来,对不对?"斐尼亚斯答道,一面弯下腰去替他包扎伤口."好了,好了......让我把伤口包好吧.我们对你是一片好心,没有半点恶意.我们准备把你带到一家人家去,他们会很好地看护你......就跟你自己的母亲一样."
    汤姆呻吟一声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对他这种人来说,生命力和毅力完全是一个体力问题.一流血,两者就都会随之渐渐消失.这位彪形大汉现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那样子实在可怜.
    这时,救兵已经来到他们面前.马车上的座位都被撤了下来.两张牛皮折成四层,铺在车厢的一边.四个大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汤姆沉重的躯体抬上车去.没有上车之前,他已经完全晕过去了.那黑老婆婆见了,大发恻隐之心,便坐在马车后面,让汤姆的头枕在自己怀中.伊丽莎.乔治和吉姆在剩下的那点点地方将就挤下.接着一行人又出发了.
    "你看他伤势如何?"乔治和斐尼亚斯一起坐在车子前头,这时向斐尼亚斯问道.
    "咳,只是一点比较深的肉伤罢了.不过,从山上滚下来时东碰西撞,当然对他的伤口非常不利;血流得很多,几乎都快流光了,连胆量什么的都给流得干干净净.可是,他会复原的,并且还会多少得到一点教训."
    "听了你的话,我很高兴,"乔治说."如果是我送了他的命,即使是为了正义,这也会变成我良心上一个沉重的负担."
    "是啊,"斐尼亚斯说,"杀生总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不管怎么个杀法......不管他是人也好.畜生也好.我年青的时候是个好猎手.你听我说,有一次我打中了一只鹿;那只鹿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两只眼睛眼睁睁地望着我.我看见那种样子,不由得后悔不该打死它.杀人当然就是个更严重的问题了;真如你妻子所说,人死了,跟着就要受最后审判.所以,我并不觉得我们教友会对这种问题的看法过分严格;尽管我出身不同,我还是相当赞成他们的看法的."
    "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个可怜虫呢?"乔治问道.
    "噢,把他送到阿马利亚家去.他家有一位司蒂芬斯奶奶......人家都管她叫'陶嘉思,(陶嘉思,施舍衣服的妇女慈善团体的简称;此处意思是心肠慈善的女人.)......是个呱呱叫的护士.她天生来就喜欢护理病人,再没有比护理病人更合她口胃的事了.我们可以把这个人托付她照料个十来天."
    马车走了约摸有一个小时光景,一行人来到了一所整洁的农舍前.主人家招待这伙风尘仆仆的客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汤姆.洛克随即被安置在一张又干净.又舒适的床上(他一辈子也没有睡过这样舒服的床).他们小心翼翼地给他的伤口上了药.包扎起来.他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象一个疲倦的孩子似地时而睁开两眼,望着病房内洁白的窗帘和蹑手蹑脚来回走动的人影,时而闭上眼睛.现在,我们暂且向这伙人告别一下.
   
    $$$$第十八章  奥菲丽亚小姐的经历及其见解
    我们的朋友汤姆在其单纯的冥想中,常把自己当前落在圣.克莱亚宅中为奴这种较为侥幸的际遇,比作约瑟在埃及的命运(约瑟在埃及的命运,见《旧约圣经.创世记》第三十七至五十章;约瑟遭诸兄忌恨,被卖给米甸商人;商人把他带到埃及,卖给埃及王的臣下;后因救灾有功,被王封为丞相,王待他十分优厚.).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汤姆愈来愈受到东家的器重,这种比拟也就变得愈来愈确切了.
    圣.克莱亚为人懒散,挥金如土.以前家里一切供应.采购事项,主要是由阿道尔夫承担.阿道尔夫跟他的东家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大手大脚.挥霍无度的人.长期以来,主仆二人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这份家业.汤姆多年来一向把经管东家的财产当作自己切身的事看待;因此,当他看到圣.克莱亚家开销这么浪费,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他偶尔也通过和缓.间接的方式(这是很多黑奴常有的习惯),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起初,圣.克莱亚只是偶尔差遣汤姆一下.可是汤姆不但头脑清楚,办事也精明强干,这在他心中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因而就愈来愈信任他;后来,便逐渐把家里一切供应.采购事项全部交托给他了.
    "不,不,阿道尔夫,"有一天,阿道尔夫为自己失宠一事向东家表示不满时,圣.克莱亚对他说;"别去招惹汤姆.你只知道自己需要些什么,汤姆却懂得精打细算;如果没有人经管,钱总有一天会花光的."
    汤姆的东家是个漫不经心的人,对他的信任无边无际.给他一张钞票,从来也不看看面值多少;找回来的零钱,数也不数就往口袋里塞.汤姆有种种营私舞弊的机会和诱惑;只是由于他坚贞不移的纯朴本性,加上宗教信仰的力量,才使他抵住了这种诱惑.而对他这种人来说,东家对他寄予无限信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约束力量,要求他做到一丝不苟,问心无愧.
    以往,阿道尔夫可不象汤姆这样.阿道尔夫是个没有头脑.放纵情欲的人,东家对他又不加管束(因为圣.克莱亚觉得放任比管束省事得多),以致形成了跟东家不分你我.极其混乱的现象.有时连圣.克莱亚都很伤脑筋.圣.克莱亚的良知觉得,这种训练仆人的办法是不公道的,而且十分危险.他随时随地受到良心的责备,但还不足以使他当机立断,改变现状.而这种内疚的心情却又转化为溺爱放纵.因此,对仆人们的错处,他往往不闻不问;因为他老觉得,如果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仆人们就不会犯这些错误了.
    对于他这位潇洒不羁.漂亮而年青的东家,汤姆内心感到非常矛盾;他一方面对他忠心耿耿.毕恭毕敬,另一方面却又象严父一样非常替他担忧.圣.克莱亚从来不看《圣经》,也从来不上礼拜堂;遇到什么他看不惯的事,总是一笑置之,甚至拿它来开玩笑;星期日晚上不是听歌剧,就是看话剧;便餐.宴会.俱乐部之类的应酬过于频繁;这些现象汤姆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深信根源都在于"老爷不是个基督徒".他决不愿对别人吐露这种看法,只是经常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用纯朴的语言为他祈祷上苍.这并不是说汤姆不懂得怎么向东家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偶尔也用黑人所习惯的方式向东家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前面描写过的那个星期日的第二天,圣.克莱亚应邀去赴一个宴会.宴会上有各种名贵好酒.直到午夜一两点钟,人家才送他回来,看样子显然是肉体战胜了精神,以致喝得酩酊大醉.汤姆和阿道尔夫两人协助他宽衣上床.阿道尔夫居然还兴高采烈,显然是把这件事当作笑料.他看见汤姆那副惊惶失色的样子,还笑话他是乡巴佬呢.汤姆也的确是十分纯朴,那天夜里整夜都没有合眼,躺在床上一直为他年青的东家祈祷.
    次日早晨,圣.克莱亚身穿睡衣.脚着拖鞋在书房里坐着.他刚交给汤姆一笔钱,派他出去办几件事情.当他看见汤姆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不禁问道,"我说,汤姆,你还等什么呢?不是全都对你交待清楚了吗,汤姆?"
    "还没有呢,老爷,"汤姆紧绷着脸答道.
    圣.克莱亚放下报纸和咖啡,瞪着眼瞅着汤姆.
    "噫,汤姆,什么事啊?你的面孔板得跟死了人那么严肃."
    "我心里很难过,老爷,我一向觉得老爷对谁都很好呢."
    "噫,汤姆,难道不是这样吗?得啦,你有什么要求吧?你准是缺少点什么东西,先来这么一个开场白."
    "老爷待我一向都很好,这方面我毫无意见.可是老爷对有一个人可不怎么好."
    "咳,汤姆,你这是什么毛病?快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昨天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心里就有这种想法.当时我仔细琢磨了这个问题.老爷对自己可不怎么好."
    汤姆说这话的时候,背朝着东家,一只手扶着门把.圣.克莱亚感觉到自己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表面上却哈哈大笑.
    "噢,就是为这点小事吗?"他轻松地问道.
    "小事!"汤姆忽然转过身来向他跪下道."哦,亲爱的老爷,你还年青啊!我怕这会断送你的一切,肉体和灵魂,一切都会毁灭.圣书上说,'酒终久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见《旧约圣经.箴言》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二节.)亲爱的老爷!"
    汤姆的喉咙忽然哽住了,两颊泪如雨下.
    "可怜的傻瓜!"圣.克莱亚说,自己也不禁热泪盈眶了."起来,汤姆,你不值得为我流眼泪."
    可是汤姆不肯起来,脸上带着恳求的神情.
    "好吧,我以后再也不去作这种无聊的鬼应酬了,汤姆,"圣.克莱亚说;"一定不去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早没有停止这样做.我一向就看不起这套玩意儿,为此也看不起我自己;......好啦,汤姆,擦掉眼泪,办你的事去吧.得啦,得啦,"他又说,"不用祝福啦,我现在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人呢,"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把汤姆推出门去."好啦,我向你保证,汤姆,我不会再这样做了,"圣.克莱亚说.于是,汤姆便擦干眼泪,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一定要对他守信用,"圣.克莱亚一面把门关上,一面自言自语道.
    圣.克莱亚果然信守诺言,因为人世间一切庸俗的物质享受,对于他的本性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诱惑力.
    我们的朋友奥菲丽亚小姐早已在这个南方家庭中承担起当家人的职责来了.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有谁来详述她的种种苦恼呢?
    在南方家庭里,由于当家人的性格和能力各有不同,教养出来的黑奴也随之而异.
    有些主妇具有卓越的管理才能和教育手腕,这在南方和北方都可以找到.她们好象不费吹灰之力,也不采用任何严厉手段,就能把自己小小庄园上的全部黑奴管理得唯命是从.秩序井然,而且气氛非常和谐.她们还有本事取长补短,调节各人的特点,从而建立起一种和谐而井然的秩序.
    前面描述过的谢尔贝太太就是这样一位当家人.读者诸君记忆中也一定遇到过这种人.如果在南方不多见,那只是因为在全世界也不多见;别地方有,南方同样也有.这种当家人存在的地方,她们总是把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看作是施展自己治家才能的优越的机会.
    玛丽.圣.克莱亚却不是这样一位当家人.她母亲生前也不是.玛丽为人懒散.幼稚.头脑混乱.缺乏远见,谁也不能指望她训练出来的仆人跟她自己会有多大差别.前面,她倒是把家里的混乱状态向奥菲丽亚小姐作了十分公正的描绘,但是她并没有指出正确的根源来.
    奥菲丽亚小姐开始执政的第一天,清早四点钟就起床了.她把自己卧室里的杂务收拾完毕之后(从来到圣.克莱亚家之后,她一直都是亲自动手收拾屋子,这使家里管内务的女仆大为惊讶),就准备大力整顿家里各处的柜子和壁橱.这些柜子和壁橱的钥匙现在都掌握在她手里.
    那天,储藏室.衣柜.瓷器柜.厨房和地窖都经过一番严格检查,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东西都被搜查出来重见天日;其数量之可观,连厨房和堂屋里所有的诸侯.权贵们见了都不免大惊失色,并且在黑奴内阁中引起了许多对"北方太太小姐们"的窃窃私议.
    首席厨司老黛娜是厨房的总管和权威,她认为奥菲丽亚小姐的举动侵犯了她的主权,因而感到义愤填膺.大宪章时代任何封建王侯对于朝廷侵犯自己权益的举动所表现的愤慨情绪(十三世纪初叶,英王约翰专制,贵族.教士.庶民奋起强迫英王签订大宪章(1215年),保障人民自由权利,是为英国宪法之基础.),也不会比她的更强烈.
    黛娜在她自己那小圈子里算得上是个人物.如果不向读者诸君略作介绍,恐怕对她颇不公允.她跟克萝婶一样,天生是个好厨司(烹调术本来就是非洲人固有的特长).不过,克萝训练有素.有条有理,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一丝不紊;而黛娜则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而且,跟所有的天才一样,也是自以为是.固执己见.飘忽不定到了极点.
    跟现代某派哲学家一样,黛娜彻头彻尾地蔑视各种形式的逻辑和理性,完全依赖直觉判断力.这一点,她可是坚定不移的.不管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才,有多高的权威,不管你对她怎么解释,也不可能使她相信:别的办法比她自己的办法更高明;或是她在某件小事上采取的办法能有丝毫更改的余地.黛娜的老主母(玛丽的母亲)生前一向对她姑息迁就,而"玛丽小姐"(即使玛丽出阁之后,黛娜还是一直这样称呼她)呢,则发现顺从她比跟她打拗要省事些;因此黛娜在厨房里就成了太上皇.加以她非常擅长外交手腕:在态度上百依百顺,在具体措施上则决不让步;所以就更容易达到上述目的了.
    黛娜还掌握一大套制造各式各样借口的艺术和秘诀.首席厨司做事出不了差错,这对黛娜来说,简直是天经地义.而在南方家庭中,一个厨司为了保持自己无懈可击,可以把各种罪责和缺点推卸到不可胜数的替罪羊头上和肩膀上去.如果一顿饭做得有缺点,黛娜可以找到几十个无容置疑的好理由;而且不可否认,错误都是几十名其他的人铸成的;黛娜本人还会毫不留情地对这些人加以申斥呢.
    不过,黛娜做出来的饭菜确实缺点很少.尽管做起事来迂回曲折,从来不考虑时间和地点.尽管她的厨房里平常总是乱七八糟,好象刚被一阵飓风扫荡过似的,每样炊具安放的位置都多得不可胜数;然而,如果你肯耐心等待的话,最后她准会整整齐齐地开出饭来,而且手艺相当高明;即使是对饮食十分讲究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现在正是刚开始做饭的时候.黛娜做什么事都喜欢不慌不忙的,不时还要停下来休息半天,或是想半天心思.这时,她正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抽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黛娜烟瘾很大;每当她在做饭过程中需要找点灵感时,就点起烟袋来,作为一炷馨香,祈求家务女神亲临赐教.
    黛娜周围坐着一群小黑奴(在南方家庭中黑孩子日益兴旺),一个个忙着剥豌豆.削马铃薯.薅鸡毛等准备工作;黛娜则不时停止自己的冥想,拿起身边的布丁棍,对那些正在干活的小黑奴这个头上戳一下,那个头上敲一下.黛娜对那些鬈发小黑人管束得确实相当严厉.她似乎觉得他们降生到世界上来唯一的目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让她少走几步路".她自己以前就是在这种家法下面长大起来的,现在正是不折不扣地在贯彻这种精神.
    奥菲丽亚小姐把家里其他部门的整顿工作依次做完之后,这时来到了厨房里.黛娜从好几个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决定坚守阵地,采取防御战略,坚决反对一切新措施,或是采取置之不理的办法.但表面上则不准备作任何明目张胆的违抗.
    厨房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地是砖铺的.一个旧式的大灶就占去了半边屋.圣.克莱亚早就想劝黛娜把它改成方便的新式灶,但结果却白费唇舌.她才不干呢.黛娜对于旧式而不方便的东西总是非常留恋的.其顽固不化的程度,远远超过"蒲西"派(指十九世纪末叶英国宗教界发生的"牛津运动",主张在教会中恢复天主教教义和礼仪;其名来自该运动领袖之一的蒲西(Edward B.Pusey,1800—1882),即保守主义或保守派的意思.),或是任何其他派别的保守主义者.
    圣.克莱亚刚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对于他叔父的厨房里那套制度和秩序印象颇为深刻,因而给自己的厨房购置了一大批橱子.柜子和别的用具,想借此把厨房整顿得有条不紊.他满以为这会对黛娜的工作有所帮助,结果却依旧枉费心机.柜子和橱子愈是多,她就有更多的地方藏匿破布.梳子.旧鞋.丝带.废弃的纸花以及她心爱的小玩意儿.
    奥菲丽亚小姐走进厨房时,黛娜没有起身,依旧镇定自若地抽她的烟袋;表面上装出聚精会神地监督着周围的人做活的样子,暗中却用眼角窥视着奥菲丽亚小姐的一举一动.
    奥菲丽亚小姐把一只抽屉拉了出来.
    "这个抽屉是放什么东西的,黛娜?"她问道.
    "随便放点什么都方便啊,小姐,"黛娜答道.事实也是如此.奥菲丽亚小姐从抽屉里那个杂货堆中首先抽出来的是一块漂亮的绣花桌布,上面血迹斑斑,显然曾用来包过生肉.
    "这是什么,黛娜?你不是用太太最讲究的桌布来包肉吧?"
    "天哪,小姐,不是的;一时找不到毛巾,所以才用它包了一下.我是搁在一边准备洗的,所以才放在那只抽屉里."
    "真是没有办法,"奥菲丽亚小姐自言自语道,一面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里面有两三颗肉豆蔻和一个肉豆蔻磋子(肉豆蔻是一种香料,肉豆蔻磋子是用来把肉豆蔻磋成粉末的工具.).一本美以美会赞美诗.两三条用脏了的马德拉斯(印度东南一省名,出产一种著名的马德拉斯布.马德拉斯手绢即用这种布做的手绢.)手绢.一点毛线活.一包烟草和一个烟袋.几个胡桃夹子.一两个金边的瓷盘子(里面装着点头油).一两只薄底的旧鞋.一个法兰绒小包(用别针仔细地别了起来,里面包着几颗很小的白洋葱头).好几块绣花餐巾.几条粗麻布毛巾.一绺线和几枚针,此外还有好几个破纸包,里面包的各种香料撒满了一抽屉.
    "你的肉豆蔻放在什么地方,黛娜?"奥菲丽亚小姐问道,看样子是在拚命捺着性子.
    "差不多哪儿都有,小姐,那只破杯子里有一点,对面碗橱里还有一点."
    "这个磋子里还有呢,"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把肉豆蔻取出来.
    "对啦,那是我今天早晨放在里面的.我喜欢把东西放在顺手的地方,"黛娜说."嗨,杰克!你停下来干吗?你小心挨打呢!那儿,别闹!"她又说,一面拿起棍子对准那个罪人头上打去.
    "这是什么?"奥菲丽亚小姐拿起一只装着生发油的盘子来问道.
    "哦,这是我搽头的头油......放在抽屉里顺手些."
    "难道你老用太太最讲究的盘子装头油吗?"
    "天哪,因为我忙得要命,时间又赶得慌呀.本来打算今天就换个东西装的."
    "这儿还有两块缎子餐巾呢."
    "餐巾是放在里面准备哪天有工夫来洗的."
    "你这儿没有专门放要洗的脏东西的地方吗?"
    "唔,圣.克莱亚老爷说他买的那个柜子就是作这个用处的,可是有的时候我喜欢在那柜子上面揉面做发面饼或是放点东西;再说,那柜子的盖儿开起来很不方便."
    "你为什么不在那张揉面的桌子上做发面饼呢?"
    "嗳,小姐,揉面的桌子上搁满了东西啊,不是碟子,就是这个那个的,哪有空地方啊......"
    "可是碟子都应该洗干净收起来啊."
    "洗碟子!"黛娜提高了嗓门嚷道.这时她不禁怒火中烧,再也保持不住平日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了."太太小姐们哪儿懂得干活的事啊,我真不明白.要是我一天到晚就管洗碟子.收拾碟子的话,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呢?玛丽小姐从来没有吩咐我干过这些事."
    "那么,这几颗洋葱头呢?"
    "噢,对啦,"黛娜说;"原来在这儿呢,我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是我特别留着准备今天炖鸡用的,我都不记得是用这块旧法兰绒包起来了."
    奥菲丽亚小姐把那几个包香料的破纸包取了出来.
    "请小姐别动那些包包了,我喜欢每样东西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处,以后找起来方便,"黛娜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纸包都破了啊."
    "这样倒起来方便啊,"黛娜答道.
    "可是,你看,这样不是撒得满抽屉都是吗?"
    "可不是,小姐把东西翻得这样乱七八糟,当然会撒得满抽屉都是罗.您已经撒了很多啦,"黛娜说,一面很不放心地走过去."您还是上楼去吧,等到我大扫除的时候,一定把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太太小姐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可什么也干不成.嗨,山姆,别把那个糖碗给娃娃!你不记住的话,我可要打破你的脑袋啦!"
    "黛娜,我要把厨房彻底检查一番,这一次替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彻底整理好;以后就希望你老保持这个样子."
    "天哪!奥菲丽亚小姐;那不是太太小姐们干的活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太太小姐们干这种活.老太太和玛丽小姐都没有干过.我看也犯不上啊."说毕,黛娜就在厨房里气冲冲地来回走动着.这时,奥菲丽亚小姐把碟子都叠在一起,把分散在十几只碗里的白糖都倒在一只碗里,把准备要洗的餐巾.桌布和毛巾都放成一堆;然后亲自动手,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该整理的整理;动作之迅速.利落,连黛娜见了都不免大为惊讶.
    "天哪!要是北方太太小姐们都象这样的话,那算什么太太小姐啊?"当奥菲丽亚小姐离她较远.听不见她的话时,她对下手们这样说."等到大扫除那天,我自然会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嘛;可是,我不愿意太太小姐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把我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害得我找也找不着."
    说句公道话,黛娜心血来潮时,的确也做一点改革和整顿工作,但没有固定的时间.她把这种日子称为"大扫除日".碰到这种日子,她会陡然兴致勃勃,把抽屉里和柜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儿都倒在地板上或是桌子上.平日已经够混乱的厨房,这时更是乱成一团.然后,点起烟袋,不慌不忙地整理起来;嘴里还不断对这些东西发表议论,一面吩咐小黑奴们使劲地擦锡器.如此总要忙乱好几个小时;别人问时,黛娜总是向人家解释,说她是在"大扫除",听的人也都大为满意."她不能看着厨房里老这样乱下去,准备吩咐那些小家伙把厨房保持得整齐些;"因为黛娜心里不知怎么存在这么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整洁的化身;如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都是家里那些小黑奴和其他的人的过失.等到所有的锡器都擦光了.桌子都刷得雪白.一切不顺眼的东西都被塞进看不见的洞眼里和角落里之后,黛娜便穿上一身漂亮衣裳,换上一条干净围裙,裹上又高.又大.又漂亮的马德拉斯布头巾,禁止那些到处乱窜的"小家伙们"进厨房来,因为她决心要保持厨房里的整洁.说实话,碰到这种日子,家里人往往感到很不方便;因为黛娜对于那些擦得亮晶晶的锡器会忽然倍加宠爱起来,执意不准别人使用;至少要等到"大扫除"热潮稍稍冷却之后才能再用.
    不多几天,奥菲丽亚小姐把家里各个部门彻底整顿了一番,到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她的这番苦功,就象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一国王,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打入地狱,被罚堆石上山.但堆到山顶后,石又滚下,如此反复不断,永无止境.)和丹奈斯诸女(丹奈斯诸女,(希腊神话)埃及国王埃及普都斯之弟丹奈斯有五十个女儿,因杀害丈夫,死后都被罚在地狱中作苦役,注水于漏槽,如此永无休止(见荷马《奥德赛》第一章).)的苦役一样,全属徒劳无益.有一天,她感到灰心失望了,便对圣.克莱亚诉起苦来.
    "这个家没有办法走上正轨."
    "的确没有办法,"圣.克莱亚说.
    "这样无能的管理方法,这种浪费,这种混乱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相信的确是这样."
    "如果你是当家人,恐怕你听了就不会这样漠不关心了吧."
    "亲爱的姐姐,我不如痛痛快快跟你说穿了吧.我们做东家的分两个阶级: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我们这些脾气好而不喜欢采用严厉手段的人决心忍受种种不便.如果我们为了自己享福,非得在家里蓄养这么一帮邋遢.懒散而愚昧无知的黑奴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自食其果.我也见过少数本事特别高明的东家,不用严厉手段,就能把黑奴管束得有条不紊.可是我不是这种人.因此,我早就拿定主意,凡事听之任之.我不愿让这些可怜鬼挨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当然,他们也就知道大权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可是,象这样没有时间观念,没有秩序,什么东西都没有个固定位置,这么乱七八糟地搞下去怎么行呢?"
    "亲爱的佛蒙特,你们这些北极土人把时间看得太宝贵啦!对于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好的人来说,它又有什么用处呢?至于秩序和制度,在我们这里,除了躺在沙发上看书之外便无事可做;因此,早饭和晚饭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实在是无关紧要.就拿黛娜来说吧,饭不是做得挺好吗......汤.炖肉.烧鸡.点心.冰激凌一应俱全......但这一切全是在那混乱不堪.漆黑一团的厨房里做出来的.她这种本事,我认为实在是了不起.可是,我的天哪!我们要是到厨房里去参观一下那种烟雾迷漫.地下到处蹲着人的情况,做饭时那种东奔西跑.手忙脚乱的样子,恐怕就难于下咽了.我的好姐姐,别自寻苦恼吧.这比天主教徒的苦行还要难熬,而且毫无益处.结果只会使你自己干怄气,同时把黛娜弄得晕头转向.随她自己怎么搞吧."
    "可是,奥古斯丁,你不知道厨房里有多乱哪."
    "不知道才怪呢!你以为我不知道擀面棍在她床底下,肉豆蔻磋子跟烟叶一起搁在她口袋里,糖碗有几十只之多,哪个角落里塞得都有;今天用餐巾洗碟子,明天用的却是一块旧衬裙的布片吗?可是归根结蒂,她开出来的饭总算够体面.咖啡煮得总算很高明啊!你必须以衡量将军或是政治家的尺度来衡量她,应该看她的功绩啊."
    "可是这种浪费......这种用度!"
    "那好吧!把什么东西都锁起来,你自己管着钥匙,零敲碎打地发给他们,其余你什么都不问;......这并不是好办法."
    "我实在不放心,奥古斯丁.我总觉得这些佣人不够诚实.你能肯定他们都靠得住吗?"
    奥菲丽亚小姐提出这个问题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严肃而焦灼的神情,不禁使奥古斯丁放声大笑.
    "啊,姐姐,这简直太妙了......诚实!居然还对他们存在这种指望呢!诚实!嗳!当然他们是不诚实的.他们为什么要诚实呢?他们怎么会诚实呢?"
    "哎,你为什么不教育他们呢?"
    "教育!废话!我应该如何教育他们呢?我象个教育别人的人吗?至于玛丽,如果我让她管理的话,她倒会精神勃勃的,非把庄园上的黑奴全给整死不可;可是她却整不掉他们的欺骗行为."
    "难道没有诚实的吗?"
    "唔,偶尔也有个把天生来忠厚老实.靠得住的人,不管多么坏的影响也带不坏他.可是,你要知道,一个黑人从吃奶时起就感觉得到,就看得出来,除了用欺骗手段以外,别无出路.对付自己的父母.主母以及和他一起游玩的少爷.小姐相处,只能欺骗.狡猾和欺骗变成了必不可少和不可避免的习惯.指望他不欺骗是不公道的.他不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至于诚实,黑奴处在那种依赖和半孩童的地位,无法使他们认识产权这个概念;同时,也无法使他懂得,东家的东西,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即使他能弄到手也好.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如何诚实得了.象汤姆这样的黑人真是......真是道德的奇迹!"
    "那他们的灵魂将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那可就与我无关了,"圣.克莱亚说."我谈的只是这辈子的事.事实上,谁都知道,我们为了自己享福,在阳世早已把全部黑人出卖给魔鬼了,哪里还管他们在阴间的命运如何呢!"
    "太可怕了!"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真应该感到可耻才是!"
    "我倒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同路人多着呢,"圣.克莱亚说."随大流的人一般都是这样.你睁开眼睛来看看世界上上上下下的人,到处都是这样:下面的人肉体.灵魂和精神耗尽榨干,上面的人则坐享其成.英国是这样;到处都是这样.可是,仅仅由于我们跟他们在具体做法上略有出入,全世界的基督徒竟然就对我们感到目瞪口呆,义愤填膺."
    "佛蒙特可不象这样."
    "嗯,不错,在新英格兰和各自由州里,情况确实比我们好些,这一点我承认.哎,铃声响了.好啦,姐姐,让我们把地域偏见暂时搁在一边,到外面吃饭去吧."
    向晚时分,奥菲丽亚小姐正在厨房里,听见有几个黑孩子嚷道,"天哪,蒲璐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一路上唉声叹气的."
    这时,一个瘦长的黑妇人走进厨房来,头上顶着一篮烤面包和热面包卷.
    "嗨,蒲璐!你来啦,"黛娜说.
    蒲璐脸上的表情特别阴郁,说话的声音沉闷而烦躁.她把篮子放了下来,坐在地上,手肘搁在膝盖上说:
    "唉,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
    "你为什么想死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死了可以少受点罪啊,"那妇人没有好气地答道,眼睛老盯着地板.
    "谁叫你老喝得醉醺醺的.自寻烦恼呢,蒲璐?"一个漂亮的二代混血女仆说,一面摆弄着一双珊瑚耳环.
    那妇人用阴沉而不友善的眼光瞅了她一眼.
    "早晚你也会落到我这步田地的.我巴不得能亲眼看到那一天呢.到那时,你也会象我一样,老想借酒浇愁的."
    "得啦,蒲璐,"黛娜说,"让我们看看你的烤面包吧.这位小姐会给你钱的."
    奥菲丽亚小姐挑了二三十块烤面包.
    "最上面那一层架子上的破罐里还有儿张票,"黛娜说."嘿,杰克,爬上去取下来吧."
    "票?......什么票啊?"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我们从她东家那里买好票,再用票买她的面包."
    "我一回去,他们就数我的钱和票,看我的零钱对不对;要是不对的话,他们就把我揍个半死."
    "活该,"那傲慢的女仆琪恩说."谁要你拿人家的钱去喝酒呢?她就是这样,小姐."
    "我偏要喝......我不喝酒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喝醉了酒可以忘掉我的苦恼."
    "你偷东家的钱去喝酒,醉得不成个人样子,"奥菲丽亚小姐说."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对,太愚蠢了."
    "也许是这样,小姐;可是我还是要喝,是的,还要喝.咳,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真的,死了就不用再受罪了!"说完之后,那老太婆慢吞吞她.僵硬地站起身来,把面包篮顶在头上.可是,出门之前,又对那还在玩弄耳环的二代混血姑娘瞪了一眼.
    "你在那里摇头摆尾地卖弄那双耳环,自以为漂亮得很,谁都瞧不上眼.哼,没有关系......将来你也会变成一个象我一样受尽折磨的苦命老婆子的.老天有眼,准会有这么一天的.到那时,看你会不会喝呀,喝呀,喝呀,直喝到见阎王为止.到那时,你也是活该,哼!"那老太婆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就往外走了.
    "可恶的老畜生!"阿道尔夫骂道.他正在厨房里替东家准备剃胡子的热水."如果我是她的东家的话,找还要狠点揍她呢."
    "恐怕你下不了这个手吧,"黛娜说."她的背被打得真可怜......连衣服都穿不上."
    "我认为应该禁止这种下等人到大户人家来乱闯,"琪恩小姐说."你觉得怎么样,圣.克莱亚先生?"她问阿道尔夫道,一面卖弄风情地甩了一下脑袋.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阿道尔夫除了擅自使用东家其他东西之外,还经常使用东家的姓氏和地址.他在新奥尔良的黑人圈子里的正式头衔就是"圣.克莱亚先生".
    "我非常赞成你的意见,贝诺瓦小姐,"阿道尔夫答道.
    贝诺瓦是玛丽.圣.克莱亚娘家的姓,琪恩是她的侍女.
    "贝诺瓦小姐,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这双耳环是准备明天晚上参加舞会戴的吗?真迷人!"
    "圣.克莱亚先生,你们男人的粗野无礼真不知要发展到什么地步!"琪恩说,一面又甩了一下她那漂亮的脑袋,甩得那双耳环直闪烁发光."你要是再问的话,明天晚上我一个舞也不跟你跳了."
    "唉,别那么狠心嘛!我真想知道,你明天晚上是穿那件粉红色的薄纱衣裳去参加舞会吗?"阿道尔夫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萝莎问道.她是个机灵.辛辣.个子矮小的二代混血姑娘,这时正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
    "喏,圣.克莱亚先生太没有礼貌啦!"
    "这是哪里说起,"阿道尔夫说."请萝莎小姐说句公道话吧."
    "我知道,他一向是个鲁莽的家伙,"萝莎一面用一只脚平衡着身子,一面恶狠狠地瞅了阿道尔夫一眼."他老是惹我生气."
    ",小姐们,小姐们,你们两个人这样围攻我,真叫人伤心死了,"阿道尔夫说."总有一天早晨你们会发现我气死在床上的.那时,你们非给我偿命不可."
    "你听这可怕的家伙说的!"两位小姐不约而同地说,一面捧腹大笑起来.
    "得啦......你们全给我滚出去!我不能让你们在厨房里瞎胡闹!"黛娜说;"围在一起碍手碍脚的!"
    "黛娜婶不能去参加舞会,心里有气啦,"萝莎说.
    "我才不愿去参加你们这种淡皮肤(指混血黑人,因为他们的肤色比较浅些.)舞会呢,"黛娜说;"装模作样地冒充白人.可是你们跟我一样,归根结蒂还是黑人啊."
    "黛娜婶每天往脑袋上搽油,把鬈发搽得硬梆梆的,想把它梳直呢,"琪恩说.
    "可归根结蒂还是鬈头发啊,"萝莎说,一面恶意地把她光滑得象绢丝一样的头发甩了下来.
    "哼!在上帝眼里,鬈头发跟别的头发不是一样吗?"黛娜问道."我倒要请太太来评论一下,到底是你们这一对值钱呢,还是我这一个值钱.都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两个贱货......不许在这里呆着!"
    这时有两件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方面,圣.克莱亚在楼梯顶上问阿道尔夫:他去厨房里打剃胡子的水,是不是准备在那里呆一晚上;另一方面,奥菲丽亚小姐从饭厅里出来说:
    "琪恩.萝莎,你们在这里鬼混些什么?快进去烫那几件细洋布衣服."
    刚才那卖烤面包的老太婆在厨房里和他们说话时,我们的朋友汤姆也在场.这时,他尾随她来到大街上,看见她慢慢向前走去,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最后,她在一家门口停下来,把篮子放在阶梯上,整理一下肩上披着的那块褪色的旧头巾.
    "我来帮你提篮子.送你一段路吧,"汤姆热情地说.
    "干吗?"那老太婆说."我不要人家帮忙."
    "你好象有病,或是有什么心事什么的,"汤姆说.
    "我没有病,"那老太婆简洁地答道.
    "我说,"汤姆诚恳地瞅着她说......"我想劝你把酒戒掉.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你连肉体带灵魂都会一起毁掉吗?"
    "我知道我会被打入地狱的,"那老太婆赌气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是坏人,又有罪,......死了马上就会被打入地狱的.咳,天哪,我巴不得现在就在地狱里才好呢!"说这番可怕的话语时,她神情阴郁.悲怆而十分认真.汤姆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啊,愿上帝宽恕你吧,苦命的老人家.你难道从来没有听人家说起过耶稣.基督吗?"
    "耶稣.基督......他是什么人啊?"
    "嗳,他就是救主啊,"汤姆说.
    "我仿佛听人家讲起过救主.最后审判和地狱这些事.是的,好象听见过."
    "可是,难道没有人对你说过主耶稣爱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而且为我们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那我可没有听见过,"那老太婆说."自从我家老头子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爱过我."
    "你是哪里长大的?"汤姆问道.
    "肯塔基.有一个白人蓄养我,替他生孩子供应市场.孩子稍稍长成之后,立刻就拿去卖掉.后来,他把我卖给了一个黑奴贩子.我的东家就从那人贩子手里把我买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染上喝酒这个坏习惯呢?"
    "为了解脱我的痛苦啊!我到这里来以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心想这个孩子总可以留给我了,因为东家不是个人贩子.那小东西标致极了!太太起初似乎也很喜欢他,那孩子从来不哭一声......长得又胖.又漂亮.可是太太病了,我不得不去侍候她;后来,我也发起烧来了,奶就断了.那孩子一天一天瘦下去,只饿得皮包骨头.太太又不肯买牛奶给他喝.我告诉太太我没有奶了,太太不信.她说她知道,人家能吃的东西,我就可以喂他吃.于是那孩子就此一天一天消瘦下来,一天到晚哭啊.哭啊.哭个不停,瘦得全身只剩下几根骨头.太太有点讨厌起来了,她说那孩子就是性子烈.她咒那孩子早点死,夜里不准我带他睡觉,她说就是由于孩子夜里吵得我睡不着觉,弄得我什么活也干不了.太太叫我在她房间里睡.因此,我不得不把孩子放到一个小阁楼上去.有一天夜里,孩子在那里活活地哭死了.是真的.后来,我就染上了酒瘾,喝醉了酒就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了,真灵!我不喝不行了!就是打入地狱也得喝!老爷说我会被打入地狱;我对他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在地狱里了."
    "唉,苦命的老人家!"汤姆叹道."难道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主耶稣怎么爱你.怎么为你舍命吗?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耶稣会帮助你,使你最后进入天国.得到安息吗?"
    "我象进天国的样子吗?"那老太婆道."天堂不是白人进去的地方吗?你想人家会让我进去吗?我宁愿下地狱,离老爷和太太远一点,这样还好些,"她说.说毕,那老太婆又呻吟了一声,把篮子顶在头上,悻悻地走了.
    汤姆转身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他在院子里遇到伊娃......头上戴着一个喇叭花花冠,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喂,汤姆,你回来啦?我真高兴,总算找到你了.爸爸要你把小马套好,带我坐那辆新的小马车出去兜风,"她拉住汤姆的手说."噫,汤姆,什么事啊?......你的面孔这么严肃."
    "我心里很难过,伊娃小姐,"汤姆忧郁地说."我这就去替你把马拉出来."
    "可是汤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我看见你跟那脾气古怪的蒲璐老婆婆说话来着."
    汤姆用简单而诚恳的言语把那老太婆的遭遇告诉了伊娃.她没有失声大叫,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哭,不象一般孩子那样.她的两颊显得很苍白,眼睛里浮起一层深沉而严肃的阴云.她两只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九章  奥菲丽亚小姐的经历及其见解(续)
    "汤姆,你不用去替我套车啦,我不想出去,"伊娃说.
    "为什么呢,伊娃小姐?"
    "这种事情我忘记不了啊,汤姆,"伊娃说;......"实在叫我难以忘记,"她真挚地重复道."我不想出去了."说罢,她便转身进屋去了.
    过了几天之后,送烤面包的不是蒲璐老婆子了,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奥菲丽亚小姐碰巧也在厨房里.
    "啊呀!"黛娜说,"蒲璐怎么啦?"
    "蒲璐以后不来啦,"那妇人神秘地说.
    "为什么?"黛娜问道."她没有死吧?"
    "我们不大清楚.她在地窖里,"那妇人瞅了奥菲丽亚小姐一眼说.
    奥菲丽亚小姐取了烤面包之后,黛娜送那妇人到门口.
    "蒲璐到底怎么啦?"黛娜问道.
    那妇人好象想说,但又有点踌躇.她放低了嗓门神秘地说,......
    "我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蒲璐又喝醉了酒......他们就把她关在地窖里......关了一整天......听说身上爬满了苍蝇......人已经死啦!"
    黛娜举起双手,猛一回头,只见伊凡吉琳幽灵似地站在她背后,吓得两只神秘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嘴唇和两颊都没有一丝血色.
    "天哪,伊娃小姐要晕倒了!我们大家都怎么啦,怎么能让她听见这种事呢?她爸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我不会晕倒的,黛娜,"那孩子镇定地说."为什么不能让我听见呢?我听听算得了什么,总没有蒲璐亲身受这种罪那么痛苦吧!"
    "啊呀!这种事象你这样可爱.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听不得呀;听了非把你们吓死不可!"
    伊娃又叹息了一声,然后忧郁地.慢吞吞地上楼去了.
    奥菲丽亚小姐焦急地打听着那老太婆的事.黛娜喋喋不休地叙述了一遍;汤姆又把他那天早晨从蒲璐那里听到的详情补充了一番.
    圣.克莱亚正躺在屋子里看报,奥菲丽亚小姐走进屋来大声道,"这种事太可恶了......简直是骇人听闻!"
    "请问,又发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圣.克莱亚问道.
    "什么事?哼,他们把蒲璐活活打死了!"奥菲丽亚小姐说,接着便把蒲璐的事原原本本地给圣.克莱亚说了一遍,对于那些最最骇人听闻的细节,说得更加详细.
    "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步的,"圣.克莱亚说,一面还是继续看他的报纸.
    "早就知道!难道你不打算干预这件事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们这里难道没有民政代表之类的人来过问和处理这类事情吗?"
    "一般人都认为:产业的权益本身就足以防止这种事发生.如果人家偏偏愿意损毁自己的财产,那有什么办法呢?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听说喜欢偷东西,又是个酒鬼;因此要想唤起人们的同情,恐怕没有多大希望."
    "这简直太不象话了,太可怕了,奥古斯丁!上天一定会惩罚你们的."
    "亲爱的姐姐,我没有做这种事,我也没有办法制止这种事.要是有办法可想,我当然会制止它的.如果卑鄙下流的恶人非这样做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有绝对的权力,都是一些无法无天的土皇帝;别人干涉也没有用处;对于这类案件又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可以遵循.我们只好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对这种事怎么能不闻不问呢?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亲爱的姑娘,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这么一大堆卑贱.无教养.懒散.令人恼火的黑人,被毫无条件地交在一些凡夫俗子手里.这些人既缺乏体谅心.又没有克制力;甚至对本身的权益都缺少文明人应有的关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如此.当然,在这样一个社会结构里,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除了横一横心,尽量不闻不问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可怜虫,我不能见一个买一个啊.在这样一个大都市里,我不能变成一个游侠剑客,去替一切落难人报仇雪恨啊;因此,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不去理会这种事."
    圣.克莱亚英俊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十分阴郁;他有点恼火,但立刻又装出满面笑容来对奥菲丽亚小姐说:
    "得啦,姐姐,别站在那里象个命运女神(希腊神话中有三位女神,掌握世人的命运.这里意思是说奥菲丽亚小姐站在那里好象跟谁在赌气的样子.)似的.你还只是隔着帘子瞥见一眼罢了.世界上这类事情天天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发生,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而已.如果我们要多管闲事,仔细根究生活中一切阴暗的事,那我们恐怕什么都没有心思干了.这就象过于仔细地去检查黛娜厨房里那些零碎东西一样."说毕,圣.克莱亚往沙发背上一靠,又看起他的报纸来.
    奥菲丽亚小姐坐在椅子上把毛线活掏了出来,脸上直气得发青.她织着,织着,可是心里却愈想愈气,最后忍不住又说:
    "说实话,奥古斯丁,我不象你这样容易忘掉这些事情.你居然还为这么个制度作辩护呢,真是岂有此理......这就是我的看法!"
    "怎么啦?"圣.克莱亚抬起眼来说,"又来了,唔?"
    "我说的是你居然为这么个制度作辩护,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奥菲丽亚小姐怒气冲冲地说.
    "我为它辩护,亲爱的小姐?谁说我为它辩护来着?"圣.克莱亚问道.
    "你当然是为它辩护罗......你们都是这样......所有的南方人.不然的话,你们为什么要蓄养黑奴呢?"
    "你实在太可爱.太天真了,居然认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明知故犯的人.你难道从来没有做过明知故犯的事吗?"
    "即使做过,事后我总是忏悔的,"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仍旧使劲织着毛线.
    "我也忏悔啊,"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剥橘子."我时时刻刻都在忏悔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你是不是一经忏悔之后,就永远不再犯同样的毛病了呢,我的好姐姐?"
    "除非是诱惑太大了,"奥菲丽亚小姐答道.
    "是啊,我受到的诱惑就大得很啊,"圣.克莱亚说."我的难处就在这里啊."
    "可是我总是下决心不再犯了,尽力摆脱诱惑."
    "嗳,我这十年来断断续续地也老是在下决心啊,"圣.克莱亚说;"可是不知怎么还没有完全摆脱掉.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掉你的一切罪孽了呢,姐姐?"
    "奥古斯丁弟弟,"奥菲丽亚小姐把毛线活搁下,严肃地答道,"你指责我的缺点,这是完全应该的,我知道你的话都很对.我对自己的缺点比谁体会得都深切.可是,我觉得你我之间究竟还有点区别.我觉得要我一天一天继续不断地做我自己明知不对的事,我宁愿砍掉我的右手.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做的和我讲的确实太不一致,难怪你指责我!"
    "咳,姐姐,"奥古斯丁坐在地板上,把头靠在奥菲丽亚小姐怀里说,"你别跟我认真啊!你知道我一向是个不中用和没有礼貌的孩子.我就是喜欢逗你......就爱看你跟我着急,没有别的意思.我心里明明知道你的心肠好得要命,好得叫别人难受;可是,这些事想起来实在是烦死人哪."
    "可是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啊,亲爱的奥古斯丁,"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抚摸着他的额头.
    "严肃得要命,"奥古斯丁说;"而我呢,唉,这么大热天实在不愿讨论严肃的问题.又是蚊子,又是这个那个的,一个人的道德观念根本不可能上升到很高的境界.你看,"圣.克莱亚突然兴奋地说,"我找到了一个理论了!现在,我懂得为什么北方民族在道德上总是比南方民族高尚些......这个问题我看得非常透彻了."
    "嗳,奥古斯丁,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虫!"
    "是吗?唔,也许是.不过,现在我想破例地严肃一次;可是你得把那篮橘子给我递过来.如果你要我费这个劲的话,就必须'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见《旧约圣经.雅歌》第二章第五节.)明白吗?现在,"圣.克莱亚把那篮橘子拉过身边来之后说,"我开始啦: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当一个人有必要奴役他的二三十个同类时,为了对社会舆论表示应有的尊重,他就必须......"
    "我看你一点也不严肃,"奥菲丽亚小姐说.
    "等一等,慢慢来嘛,你听我说.概括地说,姐姐,"奥古斯丁说,那张英俊的面孔突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关天奴隶制度这个抽象问题,据我看来只有一种解释:庄园主要靠它来发财......牧师要讨好庄园主,政治家要靠它来维持自己的统治,都不惜竭尽歪曲语言和伦理观念的能事,真是巧妙得令人惊讶.他们有本事迫使自然和《圣经》之类东西为他们效劳;可是,归根结蒂,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世界上其他的人,对那套玩意儿一点儿也不相信.总而言之,这是魔鬼传授给他们的功夫.依我看来,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例子,说明魔鬼确实神通广大."
    奥菲丽亚小姐停下毛线活,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圣.克莱亚看了,显然有点暗自得意.于是又接下去说:
    "你好象还有点惊奇;如果你非要我说不可,我就痛痛快快地对你说了吧,这个天怒人怨的鬼制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把它身上一切漂亮的装饰品都剥光,追根刨底看一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唉,还不是因为我的兄弟阔西(黑人的别号.)既愚蠢.又软弱,而我自己则既聪明.又刚强,(因为我既有知识,又有办法呀!)所以,我就可以霸占他的一切,高兴给他点什么就给他点什么,高兴给他多少就给他多少.凡是我觉得太苦.太脏.太不舒服的事,就叫阔西去做:我不喜欢干活,阔西就得去干;太阳晒得我难受,阔西就得去晒太阳;挣钱是阔西的事,花钱则是我的事;有水坑的地方,阔西就得躺下来给我垫脚,免得我踩湿鞋;阔西一辈子都得按照我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做人;到头来,阔西是不是能进天堂,还要看对我方便不方便.我看所谓奴隶制度,大概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我敢担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对我们法典中的奴隶法作出其他解释来.至于奴隶制度造成的种种弊端,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都是些废话.制度本身就是一切弊端的根源.奴隶制度为什么没有使我国象所多玛和蛾摩拉(见《旧约圣经.创世记》第十九章,所多玛和蛾摩拉是两个罪恶的都市,后遭毁灭.)那样崩溃,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实际施行的情况比制度本身不知要好多少倍.由于恻隐之心,由于廉耻心,由于我们都是父母所生,而不是禽兽;因此我们之中有很多人没有行使.不敢行使.或是不齿于行使我们野蛮的法律所赋予我们的全部权力.最残暴.最狠毒的奴隶主也没有超出过法定权力的范围."
    圣.克莱亚从地上一跃而起,用短促的步子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这是他激动时的习惯).他那张象一尊希腊塑像那样英俊而典雅的面孔,由于感情激动而胀得通红,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炯炯发光,不时热情横溢地做手势.奥菲丽亚小姐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激动过,因此,坐在那里噤若寒蝉.
    "我告诉你,"他突然在堂姐面前站住了脚说,"其实,讨论这个问题或是为它动感情都是枉然.可是,我告诉你,有时我常这样想,如果这个国家整个儿塌陷到地里去,把这一切悲惨而不义的现象一古脑儿都埋葬起来的话,我宁愿跟它一起毁灭.我以前坐轮船到各处去旅行或是收账的时候,心里总是想,怎么我碰到的每一个残暴.丑恶.卑鄙.下流的坏蛋,只要是弄得到钱,不管这钱是骗来的,偷来的,还是赌钱赢来的,我们的法律都准许他贩卖人口(男人.女人和小孩).使他变成他们的专制爆君呢?当我看见这种人掌握着孤苦伶仃的孩子.姑娘和女人的命运时,我真想咒诅我的国家,咒诅整个人类!"
    "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奥菲丽亚小姐唤道."你说得够多了,即使是在北方,我生平也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论调."
    "北方!"圣.克莱亚脸上的表情忽然转变过来,重新用他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啐!你们北方人都是些冷血动物;对什么事都那么镇静!我们性子上来时,就痛骂它一顿,你们却没有这种本事."
    "嗯,可是问题是......"奥菲丽亚小姐说.
    "哼,你不用说我也明白.问题是......真是个伤脑筋的鬼问题.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有罪和痛苦的感觉呢?好,我就用你当年在礼拜天教我的那些金玉良言来答复你吧.我现在的地位是通过一般遗传法得来的.我的仆人都是我父亲的,也有我母亲的.现在,这些仆人连同他们的后人都变成我的了,这笔财产为数非常可观.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起初是从新英格兰迁来的;他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徒;为人正直.豪爽.精力充沛.意志刚强.你父亲在新英格兰安下了家,成了岩石.山岭的主人,向大自然索取生活;我父亲则定居在路易斯安那州,成了一个奴隶主,从奴隶身上榨取生活.我母亲呢,"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墙上一张画像面前,抬头凝视着它,脸上流露出崇敬的神情;"她真是个圣徒!别那么瞅着我!你懂得我的意思.尽管她是凡人所生,可是在我心目中,她身上没有丝毫凡人的弱点和缺憾.凡是现在还记得她的人,不管是奴隶还是自由人,仆人还是亲友,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嗳,姐姐,这些年来我之所以没有变成一个完全不信上帝的人,完全得归功于母亲.她是《圣经》的忠实体现者和化身;......这个活生生的事实,除了用《圣经》的真理来解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啊,母亲啊,母亲!"圣.克莱亚捏紧双手.充满激情地唤道.接着,他忽然抑制住感情,回过头来走到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继续说道:
    "我哥哥跟我是双生子.你知道,人家说双生子应该很相象,可是我们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恰恰相反.他有一双炯炯发光的黑眼睛.一副罗马人那样刚毅而端正的相貌和深棕色的皮肤;我却有一双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一副希腊人相貌.皮肤白皙.他生性好动.眼光犀利;我却不喜欢活动.好幻想.他对朋友和跟他地位相当的人很慷慨,但是对下人却傲慢.专横.作威作福;稍有违拗,便毫不容情.我们两个人都不爱说谎,他是由于骄傲和勇敢,我却是为一种抽象的理想所驱使.我们两人的感情和一般兄弟差不多,一般说来很不错,有时也好一阵.坏一阵的.他得父亲的宠,我却得母亲的宠.
    "我对什么事都有点多愁善感;哥哥和父亲对我这一点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一点也不同情.可是母亲却很了解我,也很同情我.因此,凡是我跟阿尔弗雷德吵了架,或是父亲对我板面孔的时候,我就跑到母亲房里去在她身边坐着.她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脸色有点苍白,眼睛柔和.深嵌而严肃,身上一身白......她老爱穿白衣裳.每当我在《启示录》(《新约圣经》中的一卷.)里读到那些身穿明亮.洁净的白衣裳的圣徒们的故事时,我就不由得想起母亲来.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尤其擅长音乐.她老爱唱天主教那些古老.优美而高雅的乐曲,歌喉象天仙一般美妙,完全不象凡人的声音,一面坐在风琴前面给自己伴奏.我总是依在她怀里流着眼泪幻想着,心头涌起无穷无尽的感触.啊,这种境界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那时候,奴隶制度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象今天这样深入探讨过,谁也没有想到它有什么害处.
    "我父亲是个天生的贵族.我相信他没有投胎以前,在神仙中间地位就一定很显贵,因此把他那套古老的宫廷气派都带到人间来了.因为,尽管他出身卑微,门第一点也不高贵:可是这种气派在他身上却是生来就有的,而且深入骨髓.我哥哥就是完全按照他的模子塑造的.
    "你要知道,天下的贵族都一样,对于自己阶级界限以外的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在英国这条界线划在这里,在缅甸划在那里,在美国又划在另外一个地方;可是所有这些国家的贵族,都绝对不肯越过这条界线.在他自己阶级中被认为是艰苦.悲惨和不平的事,放在另一个阶级中,他们却觉得是天经地义.对我父亲来说,这条分界线是肤色.对于跟他地位相当的人,他比谁都公正.慷慨;可是把人类的肤色划分成不同等级以后,他就把黑人看作是界乎人与兽之间的东西;而且根据这个假设,他的公正.慷慨等概念也随之不同了.我想如果有人开门见山地质问他,黑人是不是跟别的人一样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他也许会吞吞吐吐地承认说:有;可是我父亲是个不大重视灵性的人,除了对上帝略为有点尊敬(因为上帝毫无疑问是上层阶级的领袖啊!)之外,他没有任何宗教观念.
    "我父亲大概拥有五百名黑奴.他是一个刚愎自用.严峻而刻板的事业家,什么事都得按制度办事,要求做到严密细致.一丝不苟.好,请你设想一下:这些制度要靠一群懒散.碎嘴而无能的农奴来执行的话(这些人一辈子只知道象你们佛蒙特人所说的那样"躲懒",不会做的事从来不想学),你就会明白,父亲庄园上自然会有很多很多的事,使我这样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感到非常可怕而令人苦恼的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监工......此人生得身材魁梧,腰细拳粗,是你们佛蒙特人的一个不肖子孙(请原谅).对于逞凶.肆虐这套本领,他是科班出身,而且已经出师,正在伺机大献身手.我母亲简直不能容忍这个人,我也是这样.可是,父亲对他却言听计从.因此这个人就成了庄园上的土皇帝.
    "我那时年纪虽小,可是已经象现在一样,对于一切人间的事都有兴趣......一种不拘形式地研究人性的癖好!我常到农奴家里去跟他们厮混在一起.大家当然都很喜欢我.他们偷偷向我倾诉各种痛苦和委屈,我就把这些事告诉妈妈;于是我们母子俩就形成了一个伸冤委员会.我们防止和制止了许多暴虐事件,正为自己做了这么些好事而暗自庆幸呢;谁知由于我的热情有点过火(这也是人之常情),以致斯塔布思对我父亲抱怨说,他治不了那些农奴,坚决要求辞职.父亲平时对妻子温存体贴,但遇事当机立断,决不让步;因此他坚决禁止我们干预农奴的事.他非常恭敬而婉转地对母亲说,宅子里的仆人全归她掌管,可是地里的农奴他却不许任何人干预.他对母亲极其尊重,但即使是圣母马利亚妨碍了他的制度,他也会这样跟她说的.
    "有时我听见母亲为一些事跟他争论......想尽力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但是不管母亲怎样对他苦苦央求,他的态度依旧是那么彬彬有礼.镇静自若,实在令人寒心.他总是说,'归根结蒂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辞掉斯塔布思呢,还是留用他?斯塔布思是个最精明.最可靠.最干练的人......一个非常地道的管事,性情一般说来也还宽厚.我们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如果留用他,总的来说,我就必须支持他那套管理制度,即使偶尔有些过火的地方.任何管理制度都难免有严厉的地方.一般规则不见得对具体问题个个都适用.,后面这句格言似乎成了我父亲为大多数残暴行为作辩解的最后法宝.每次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双脚往沙发上一翘;好象一个人了却了一件什么事情,便开始睡他的午觉.或是看他的报纸,看情况而定.
    "说实话,我父亲完全具有一个政治家的才干.如果叫他去瓜分波兰,简直易如反掌;如果叫他去荡平爱尔兰,任何人都不能做得象他那样沉着而有条不紊.最后,我母亲束手无策,只得罢休.象她那样天性纯洁.感觉灵敏的人,一旦束手无策地陷入她认为是不义和残暴的深渊之中时,而她(周围的人却毫无这种感觉)内心究竟有何感触,只有到最后审判日才会知道.对于她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活在我们这个人间地狱里,实在是苦海无边.除了根据自己的思想感情来教育自己的孩子以外,她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咳,你讲了半天教育,归根结蒂,孩子们天生来是个什么性格,长大了基本上还是那个样子.阿尔弗雷德天生来就是个贵族,长人之后自然而然就完全同情上层阶级,完全为他们辩护;母亲的一切教诲对于他都成了耳边风.但是对我来说,这些教诲却深入肺腑.父亲的话,她表面上从来不反对,也从来不表示不同意.可是她那深湛而真诚的性格却强有力地感染了我,使我心底深处留下了这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使是一个最微贱的人,他的灵魂也有它的尊严和价值.夜晚,她有时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你看,奥古斯特(奥古斯特是奥古斯丁的爱称.),等到所有这些星星毁灭之后,我们地球上最贫苦.最微贱的人的灵魂还会依然活着,跟上帝一样永生不灭.,我听了,总是用严肃而崇敬的目光望着她的面孔出神.
    "她有一些精致的旧油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耶稣给瞎子治病.这些画真美,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你看,奥古斯特,,她说;'那瞎子是个叫化子,又穷.又讨人厌.所以,他替他治病时,不是离他远远的!他叫瞎子到他身边来,还用手摸他!好好记住这一点,孩子.,如果我后来能一直在她教诲之下长大成人的话,我不知道她会把我勉励成一个多么热情的人.我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圣徒.一个改革家.一个殉道者;......但是,唉!唉!我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她的膝下,谁知竟成了永诀!"
    圣.克莱亚以手掩脸,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人类道德这套玩艺儿是多么多么不值钱的东西啊!大体上说,这只是经纬度和地理环境对人的性格产生影响这么个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完全是一种偶合!比如说,你父亲在佛蒙特(一个实际上所有的人都享受着平等.自由的城市)安家立业,成为一个忠实的基督徒和教会执事,后来又参加了废奴派,于是就把我们几乎看成了野蛮人.可是尽管如此,他在本性和习惯上,却完全是我父亲的翻版.那种刚愎自用.傲慢.跋扈的气质,简直一模一样.我看到这神气质在他身上以很多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们村子里有些人绝对不会相信:辛克莱老爷完全没有高人一等的感觉!事实上,尽管他碰巧降生在一个民主时代,相信一套民主理论,骨子却依旧是个贵族,跟我那位统治着五六百名黑奴的父亲完全一样."
    奥菲丽亚小姐对他这种比拟,颇想加以驳斥.但她刚搁下手里的毛线活,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圣.克莱亚制止了.
    "得啦,你想说什么我全都明白.我并不是说他们事实上真是一模一样.一个落在跟他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驰的环境里,一个则落在跟他的天性相辅相成的环境里;因此,一个变成了固执.刚愎自用而傲慢的老民主派,一个则变成了固执而刚愎自用的老专制派.如果两个人都在路易斯安那州做庄园主的话,真会是一模一样,就象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两颗子弹一样."
    "你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子弟!"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一点也没有不尊敬他们的意思,"圣.克莱亚说."你知道我是不讲究礼节的.还是言归正传吧:
    "父亲去世之后,把全部家产留给我们兄弟俩,随我们自己怎么分配.对待他本阶级的人,阿尔弗雷德比谁都豪爽.慷慨.我们在遗产问题上意见非常融洽,双方从来没有争执过一句,也从来没有因此怄过气.我们协议共同担负管理庄园的责任.阿尔弗雷德的活力和才干比我强得多,于是他就成为一个热心的庄园主,而且干得极有成效.
    "可是经过两年试验,我发现实在没有办法跟他合作下去.我们拥有黑奴达七百名之多.我既无法......认识他们,更不可能关心到每个人的福利.这些人象牛马一样被人贩卖,供人驱使,吃的.住的.干的活也都跟牛马差不多,受着象军队一样严格的纪律的控制.我们脑子里老琢磨着一个问题:怎么把他们最起码的生活需要降到最低水平,但还能继续干活;......监工和带班是必不可少的......皮鞭是时刻不可缺少的,始终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东西......这一切使我厌恶和憎恨,使我无法容忍;当我想起母亲对每一个苦命人的灵魂所作的评价时,我就觉得它更可怕了!
    "对我说什么黑奴喜欢这种生活,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们北方有些以恩公自居的人热衷于为我们的罪孽辩解,编了一套简直难以出口的无聊论调;至今为止,我还是听了就生气.人人都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傻瓜,愿意干一辈子活,一天到晚在东家监视之下,一点自由行动的权利都没有,老是干那种枯燥无味.千篇一律的苦活,换来的只是一年两条裤子.一双鞋.一个栖身之所.一点仅够糊口.使他能够继续干活的口粮!如果有人觉得这种生活一般说来还蛮舒服的话,那末,我希望他自己去尝尝这个滋味.我愿意把他买来替我干活,心里毫无愧意!"
    "我一向认为,"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南方人都赞成这种制度,而且认为根据《圣经》,它是合理的呢."
    "胡说八道!我们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她.阿尔弗雷德是个最顽固的暴君,但他也不属于作这种辩解;......不,他趾高气扬地用这一个冠冕堂皇的理论作根据:弱肉强食.他说(我认为这话相当有道理),'美国的庄园主跟英国的贵族和资本家,在对待下层阶级上毫无差别,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看这就是说,剥削他们的肉体和骨头.灵魂和精神,使他们为自己的幸福效劳.他为两者都作了辩护......而且,至少在我看来,还颇能自圆其说.他说不奴役广大群众,就不可能有高度的文明,无论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他说,一定得有一个只有动物本能的下层阶级,专门从事体力劳动;这样,上层阶级才有余暇和财力去谋取渊博的知识和进步,成为下层阶级的指挥官.他的逻辑就是这样,因为,我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个天生的贵族.我可不相信他这一套,因为我天生来就是个民主派."
    "这两者怎么能比较呢?"奥菲丽亚小姐说."英国的工人不能贩卖,不能交换,既不会弄得妻离子散,也不会挨打啊."
    "他们也得服从老板的意旨,跟被卖给人家一样.奴隶主可以把不听指挥的奴隶活活打死......资本家则可以叫他活活饿死.至于家庭保障,到底谁好谁坏,也很难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被人家卖掉好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家里活活饿死好?"
    "可是,证明奴隶制度并不比别的坏东西更糟,也不能当作替奴隶制度辩护的理由啊."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尽管如此,我觉得我们侵犯人权比英国人做得更光明磊落一些;痛痛快快地买一个黑人,就象买一匹马似地......检查检查他的牙齿.试试他的四肢.叫他走几步路看看,然后付款取货(黑奴拍卖商.饲养商.黑奴贩子.掮客等等一应俱全),把这个制度更具体地摆在文明世界的眼前.归根结蒂,两者实质上是一回事;也就是说:为了使一部分人享福,剥削另外一部分人,对后者本身的福利置之不顾."
    "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这个问题,"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到过英国一些地方,亲眼看过好些有关他们下层阶级状况的资料.阿尔弗雷德说他的黑奴过得比很大一部分英国人要好,我觉得确实无法否认他的话.你要知道,你不能从我刚才的话里得出这样的结论,觉得阿尔弗雷德是一个厉害的东家;他的确不是.他很专制,对不服从命令的黑奴的确毫不容情;如果有人违抗他,他会把他一枪打死,就象打死一头野鹿似地,一点也不会感到于心不忍.可是平日里,他总是让他的黑奴吃得很好,住得很舒服,并且对此引以为荣.
    "我跟他合作的时候,我坚持要他让黑人得到一点教养.为了博得我的欢心,他果真请了个牧师来,叫他们礼拜天跟牧师学教义问答;尽管我相信他内心一定会觉得这样做毫无益处,等于请牧师来教育他的狗和马差不多;实际上,黑人的思想从小就受到种种坏影响,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只剩下动物的本能了.一个礼拜六天都消耗在不用脑筋的苦役上,单靠礼拜天短短几个小时的确是不可能得到多大益处的.英国工业区居民和我国农村黑奴的主日学(主日学,教会于星期日为信徒和儿童学《圣经》.教义而设的学校.)教师们也许可以证明,两国的效果大致相同.不过,我们这里的确有不少惊人的例外情况,这是由于黑人的本性比白人易于接受宗教信仰之故."
    "那么,"奥菲丽亚小姐说,"你后来怎么会放弃庄园生活呢?"
    "是这样的,我们勉强合作了一个时期.后来,阿尔弗雷德看清楚了,我不是做庄园主的料.为了迎合我的意见,他在各方面作了不少变革和改良,但是还是不能使我满意.他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事实上,归根结蒂,我恨的是整个奴隶制度......剥削这些黑奴,永无止境地进行这一切愚昧.残暴和邪恶的行径......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发财!
    "不但如此,我还老干预一些细节.由于我自己是个最懒散的人,我对懒汉的确有点同病相怜.有些没有能耐的可怜虫,为了使他们的棉花篮称起来重一点,不惜把石头藏在篮子底里,或者把土块塞在麻袋里,上面用棉花盖住.要是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因此,我不忍因此叫他们挨鞭子,也不肯这样做.这么一来,当然罗,庄园上的纪律就此完蛋.于是,阿尔夫(阿尔夫,阿尔弗雷德的爱称.)和我的关系,闹得有点象多年前我跟我那位尊严的父亲之间的关系差不多.阿尔弗雷德说我象娘儿们一样感情用事,说我绝对不适宜于经营事业.他劝我带着银行股票到新奥尔良的家宅里去住下来做做诗,让他一个人来经营庄园.于是,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接着我就到这儿来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解放你的黑奴呢?"
    "嗯,我不想那么做;把他们当作发财的工具,我不干;可是,让他们帮我花钱,我看倒并不坏,对不对?他们有些是家里的老佣人,我有点舍不得让他们走,年轻的又都是老一辈人的子女;大家都乐意呆在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方步.
    "我一生中有那么一个阶段,"圣.克莱亚说;"不愿意随波逐流地鬼混一辈子,颇有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的打算和志向.我模模糊糊地渴望成为一个解放者......替我的祖国洗清这个污点.我想大概所有的青年人都得过这种狂热病吧.可是,......"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不应该手扶着犁向后看啊(出自《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节."手扶着犁向后看"是犹豫不决的意思.)."
    "唉,后来我的遭遇不太如意,于是就象所罗门(所罗门,即所罗门大帝,以色列王(公元前1033—975),以智慧与财富见著于世.)一样,对人生感到灰心失望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获得智慧必经之道吧.总之,不知怎么的,我没有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实践家或是革新家,却变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从此以后,一直就东漂西荡地鬼混着.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总是责备我.我承认他比我强,因为他确实干了些事;他的一生是他的观点的合理的结果,而我的一生却自相矛盾,令人鄙视."
    "亲爱的弟弟,你以这种态度接受考验,能感到心安理得吗?"
    "心安理得!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我鄙视它吗?嗳,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刚才谈的是解放黑奴的问题.我相信我对奴隶制度的见解没有什么出奇,我发觉很多人在心底深处跟我想法完全一样.全国人民都为此忿忿不平.奴隶制度不但对于黑奴来说很坏,其实对奴隶主来说更坏.谁都看得很清楚:这么一大帮心怀不满.得过且过.受尽欺凌的黑人,生活在我们中间,对我们是一种灾祸,对他们也是如此.英国的资本家和贵族不会有我们这种体会,因为他们不象我们这样,跟自己所蔑视的阶级生活在一起.黑奴就在我们家里,他们是我们的儿女的游伴;他们影响孩子的思想比我们还快,因为孩子们喜欢跟黑人接近,容易同他们打成一片.伊娃如果不是个超凡入圣的孩子,她早就毁了.我们不让黑人接受教育,听任他们道德败坏,以为我们的子女不会受他们的影响,这等于是听任天花在黑人中间泛滥,以为我们的孩子不会传染上一样.然而,我们的法律却绝对禁止施行任何有效的普及教育制度.他们这样做的确很聪明,因为你只要开始让一代黑人受到完善的教育,整个奴隶制度就会土崩瓦解.到那时,如果我们不给他们自由,他们就会夺取自由."
    "你觉得这样下去结局会怎么样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我也不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全世界的人民大众都在纠集力量,最后审判日(最后审判日,原是《圣经》中所指世界末日,那时上帝将审判世人;此处指革命的时刻而言.)早晚总会来临.这种现象在欧洲.英国和我们国家都在酝酿中.我母亲以前常跟我谈起一个即将来临的千年盛世,那时耶稣将要作王,万民都将享受自由和幸福.小时候,母亲教我祷告说,'愿你的国降临.,(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节.)有时我心里想,穷苦人民中的一些叹息声.怨忿声和骚乱恐怕都是母亲所说的天国即将来临的预兆.可是谁能等得到他降临的那天呢."
    "奥古斯丁,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离天国不远了,"奥菲丽亚小姐把毛线活搁下,关切地望着她的堂弟说.
    "谢谢你的夸奖,可是我的情绪总是忽高忽低的.理论高到天国之门,实际生活却在尘埃之中.好啦,午茶铃响了,我们走吧.现在你不会再说我这一辈子连一次正经话都没有说过了吧."
    在茶桌上,玛丽提起蒲璐的事来."我看你一定会觉得我们全是些野蛮人吧,姐姐,"她说.
    "我觉得这件事的确相当野蛮,"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倒并不觉得你们全是些野蛮人."
    "嗳,"玛丽说,"有些黑人的确不好对付.他们简直坏透了,根本不配活着.我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同情.要是他们循规蹈矩的,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可是,妈妈,"伊娃说,"那苦命的老婆婆是心里不好过才喝酒的啊."
    "哼,废话!这也算是理由吗?我心里也时常不好过啊.我相信,"她沉思地说,"我的痛苦比她可大得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太坏了.有些人不管你怎么严厉也教不好.我记得父亲有个仆人,懒得要命,常常为了不愿干活而逃跑,隐蔽在沼地里,偷东西并干各种骇人听闻的事.他三番两次被抓回来,每次都挨鞭子,可是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一次,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又偷偷逃跑,结果竟死在沼地里.简直毫无道理,因为父亲对待黑奴一向都很好."
    "我有一次驯服过一个黑奴,"圣.克莱亚说."以前,所有的监工和奴隶主都驯服不了他."
    "你!"玛丽说,"唔,我倒想听听你什么时候也干过这种事."
    "这家伙生得身材魁伟,力大如牛,是个土生土长的非洲人.他似乎生就一种不同一般的向往自由的原始本能.简直是一头地道的非洲狮子.大家都管他叫斯凯匹奥.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于是,他就被辗转倒卖.最后,阿尔弗雷德把他买了下来,自以为有办法治他.后来,一天,他把监工一拳打翻在地,已经逃进沼地深处去了.那时我碰巧在阿尔夫庄园上玩,那是我们拆伙以后的事.阿尔弗雷德气得暴跳如雷,可我却抢白他说,那只能怨他自己,并且还跟他打赌,说我有办法治这个人.最后,我们俩议定,如果我抓住他的话,阿尔弗雷德就让我把他带回去做试验.于是他们纠集了六七个人,带着枪和猎狗出去追他.你不知道,如果成了风气的话,人们追捕黑奴就跟追一匹野鹿那么劲头十足.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兴致勃勃的,其实如果他被抓住的话,我只是个调停人而已.
    "猎狗汪汪地吼叫着,我们有的骑马,有的徒步追赶,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象一头野鹿似的,连蹦带跳地向前逃命,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半天追不上他.可是最后,一片无法逾越的甘蔗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被迫回身搏斗.说实话,他和那些猎狗搏斗得真英勇,把它们左一只.右一只地举起来往地下猛摔,单凭赤手空拳,他就活活摔死了三只.不料他忽然一下子被暗枪打中,倒在地上鲜血淋淋,几乎就倒在我的脚边.那可怜的家伙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勇敢中夹杂着绝望的神色.这时,猎狗和追兵一拥而上,都被我挡了回去.我对他们宣称,他已是我的俘虏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止他们在胜利的冲动下开枪打死他.我坚持要做这笔交易,于是阿尔弗雷德就把他卖给了我.我立即开始驯服他.不到半个月工夫,我就把他治得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了."
    "你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治服他的呢?"玛丽问道.
    "咳,办法很简单.我吩咐家人把他抬到我自己卧房里,替他准备了一张很舒服的床,给他的伤口敷上药,然后把它包扎起来.我亲自护理他,直到他完全复原.后来,我签署了一张自由证书给法,对他说,他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他走了没有?"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没有,那傻瓜一下子就把自由证书撕成两半,怎么也不肯离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象他这样好的仆人......忠心耿耿.诚实可靠.后来他皈依了基督教,性情变得象绵羊一样温和.那时他替我看管湖边那所别墅,管理得非常出色.那一年霍乱刚开始流行,我就丧失了他.实际上,他是为我丢命的,因为我得了霍乱症,险些儿丧了命.那时人心惶惶,家里的人都逃光了.斯凯匹奥奋不顾身地护理着我,居然使我起死回生了.但是,可怜的仆人!他自己跟着也传染上了,终于一病不起.谁死去时都不曾使我这样伤心过."
    奥古斯丁讲故事的时候,伊娃张着小嘴巴.睁着两只诚挚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面慢慢向他父亲身边走过去.
    他刚讲完,伊娃就一下子抱住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哆嗦着.
    "伊娃,亲爱的孩子!你怎么啦?"圣.克莱亚看见女儿激动得全身颤动,连忙问道."这孩子不应该听这种事情,"他接着说."她胆小."
    "不,爸爸,我不是胆小,"伊娃立刻抑制住感情(这种毅力在她这样一个孩子身上确实是罕见的)说."我不是胆小,只是这种事情渗进了我的心灵."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伊娃?"
    "我说不清楚,爸爸.我心里有许多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会说得清楚的."
    "那你就想吧,宝贝......只是别哭,别叫你爸爸担心就行,"圣.克莱亚说."你看......我给你挑的这只桃子多好!"
    伊娃接过桃子,不禁破涕为笑,但嘴角还在微微抽搐着.
    "走,看金鱼去,"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拉着伊娃的手向廊子外面走去.不多一会儿,就听见窗帘外面传来一阵阵愉快的笑声.伊娃和圣.克莱亚一面在院子里的小道上互相追逐,一面用玫瑰花扔来扔去嬉戏着.
    在叙述这户富贵人家的经历时,险些儿忽略了我们卑微的朋友汤姆.但是如果读者诸君愿意随我到马厩的楼上一间小阁楼里去走走的话,也许可以了解一点他的情况.这间小阁楼还相当体面,里面摆着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粗糙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汤姆的《圣经》和赞美诗;这时,他正在茶几边坐着,面前放着一块石板,专心致志地在做一件煞费脑筋的事.
    原来汤姆想家的心情愈来愈迫切,因此就向伊娃要了一张白纸,居然想利用他在乔治倌倌指导下所得到的一点浅薄的文字知识,给家里写封家信.这时,他正在石板上起草呢.汤姆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有些字母的写法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就是他记得的那些,他也记不清该用哪一个了.他正在气急败坏.认真写着的当儿,伊娃轻轻地走了进来,伏在他那把圆椅子背上,从他肩头上面愉快地看着他写.
    "啊呀,汤姆大伯,你在画些什么古怪玩意儿啊?"
    "伊娃小姐,我想给我那苦命的老婆子和孩子们写封信,"汤姆说,一面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可是我看恐怕写不成."
    "我要是能帮你的忙多好,汤姆!我练过几天字,去年全部字母都会写了,可是现在恐怕已经忘掉了."
    于是,伊娃把金发的小脑袋和汤姆的脑袋凑在一起,两人开始严肃而急切地讨论起来,双方都非常认真,但知识都同样的贫乏.两人满怀信心,一字一字煞费苦心地斟酌着,渐渐颇有点象写信的样子了.
    "对,汤姆大伯,现在蛮象样了,"伊娃兴高采烈地凝视着石板上的字说."你的妻子和你那几个可怜的孩子们会多么喜欢啊!咳,那些人逼得你妻离子散,真是岂有此理!以后我打算请求爸爸让你回家去."
    "太太说过,等他们把钱凑齐了,就汇来把我赎回去,"汤姆说."我相信她一定会这样做的.乔治倌倌还说他要亲自来接我呢;这块银元就是他送给我作纪念的."说罢,汤姆就从衣服里面把那枚珍贵的银元掏了出来.
    "嗯,那他一定会来的!"伊娃说."我高兴极了!"
    "所以我想写封信告诉他们,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知道吗?并且告诉可怜的克萝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实在太伤心啦,苦命的女人!"
    "喂,汤姆!"这时圣.克莱亚从门口进来说.
    汤姆和伊娃两人都不由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吗呢?"圣.克莱亚走过去看了看石板问道.
    "噢,这是汤姆写的信,我在给他帮忙呢,"伊娃说."写得不错吧?"
    "我不愿意给你们两人泼凉水,"圣.克莱亚说."可是,汤姆,我看最好还是让我来替你写这封信吧.等我上街回来以后替你写."
    "这封信很要紧,"伊娃说;"因为他的主母要寄钱来赎他,知道吗,爸爸?我刚才听他说,他们这样答应过他."
    圣.克莱亚心想这恐怕只是好心的东家常用来安慰仆人的话,用来减轻他们对自己被卖出去的恐惧心理,根本没有意思满足他们在黑奴内心所激起的期望.不过他嘴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汤姆去把车套好,准备上街去逛逛.
    那天晚上,圣.克莱亚替汤姆把信象象样样地写好,并且稳妥地投入了邮箱.
    奥菲丽亚小姐依旧毫不放松她当家的职责.全家上下(从黛娜起直到年纪最小的小鬼)都一致认为奥菲丽亚小姐的脾气实在有点"古怪"......这是南方的仆人经常用来暗示他们的当家人不大合他们口胃的字眼.
    圣.克莱亚家的上流人物(按,指阿道尔夫.琪恩.萝莎)都认为奥菲丽亚小姐不象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不会象她那样一天到晚手忙脚乱的.他们说她毫无气派;圣.克莱亚家竟然会有这么个亲戚,他们实在觉得很奇怪.连玛丽都说看着奥菲丽亚姐姐老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实在令人感到累得慌.事实上,奥菲丽亚小姐也确实太勤快了,难怪人家要抱怨她.她一天到晚劲头十足地做针线活,仿佛那是什么刻不容缓的急事似的.天色一黑,便把针线活卷起来,到外面去散散步;回来之后,立刻又拿起老在手边搁着的毛线活,急急忙忙地织将起来.说实在的,在一旁看她的人都会觉得相当费劲.
   
    第二十章  托普西
     一天早晨,奥菲丽亚小姐正在忙着照料家务,忽然听见圣.克莱亚在楼梯脚下喊她.
    "下来,姐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奥菲丽亚小姐手里拿着针线活,一面下楼梯,一面问道.
    "我为你属下添置了一样东西......你看,"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随手把一个八九岁的黑种小姑娘拉过来.
    她的皮肤在黑人中都可以算得最黑的了;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象两颗玻璃球似地闪闪发光,这时正在敏捷而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新东家客厅里那些名贵物品使她惊异不已,因而微微张开着嘴巴,露出一排洁白.明亮的牙齿.一脑袋卷曲的头发,编成了好些根短辫子,向四面八方突出来.脸上的表情又精明.又狡黠,表面却装出哭丧着脸的样子,仿佛蒙着一层严肃而庄重的面纱;这两者奇异地混杂在一起.她身上穿着用麻袋片缝成的一件又脏.又破的衣裳,规规矩矩地叉着两手站在那里.总之,她的面貌长得有点古怪,简直象个小妖怪,就如奥菲丽亚小姐后来说的那样,"太野蛮了,"因而引起这位好心的小姐惊慌失措,回过头去问圣.克莱亚道:
    "奥古斯丁,你把这玩意儿带回家来干吗?"
    "当然是为了让你教育她,按部就班地训练她罗.我觉得她倒是黑人里头一个相当有趣的标本.过来,托普西,"他喊道,一面象呼狗似地吹了声口哨,"给我们唱支歌.跳个舞吧."
    她那双透明的黑眼珠象玻璃球一样闪烁着顽皮而滑稽的光芒;接着,那小家伙一面用清脆的尖嗓子唱起一支有趣的黑人歌曲来,用手和脚打着拍子;一面以疯狂的速度拍着手转着圈子,两只膝盖不停他晃动,嗓子里发出各种滑稽的喉音(这是非洲音乐的特点).最后,她翻了一两个筋斗,结尾处一面拖着长音(就象汽笛声那样怪诞),一面猛不防地落在地毯上,立刻又叉着双手站着,扮出一副驯服而庄重到了极点的假正经面孔,只是偶尔被她两眼从斜刺里投射出来的狡黠的目光所打乱.
    奥菲丽亚小姐惊讶得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圣.克莱亚一向喜欢捉弄人,看见奥菲丽亚小姐那种惊讶的神情,不由暗自得意.接着他又对那小姑娘说:
    "托普西,这是你的新女主人,我把你交给她,你可得循规蹈矩啊."
    "是,老爷,"托普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那双顽皮的眼睛不断闪烁着.
    "你要学好啊,托普西,明白吗?"圣.克莱亚说.
    "明白,老爷,"托普西又眨了一下眼睛说,依旧恭恭敬敬地叉着双手.
    "嗳,奥古斯丁,这到底是干什么呀?"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家里到处都是这种讨厌的小家伙,连走路不小心都会踩着.我一早起来就看见门背后睡着一个,桌子下面也露出一个黑脑瓜来,门口的脚垫上也躺着一个;有的钻在栏杆孔里,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在厨房里地板上翻筋斗!你为什么还要带回这么个小家伙来呢?"
    "让你教育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老爱宣传教育问题,我想一定得送你一个现抓来的标本,让你做个试验,有条不紊地教育她."
    "我可不要她.我现在还忙不过来呢."
    "你们基督徒都是这样!你们愿意组织个团体,找个穷牧师到这样的野蛮人中间去混一辈子;可是你们自己却谁都不愿意把一个这样的野人带到家里去亲自担当教化他们的责任!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不是太脏.太讨厌,就是太麻烦啦,如此等等."
    "奥古斯丁,你明明知道我没有这种看法呀,"奥菲丽亚小姐说,态度显然软了一点."唔,这恐怕真是传教士的工作呢,"她说,一面用比较和蔼的目光瞅着那小姑娘.
    奥菲丽亚小姐的良知十分敏锐,圣.克莱亚的话触动了她的痛处."可是,"她又说,"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再买这么个小姑娘.家里现有的这些,就足够我花全部时间和全副本事去应付的了."
    "我说,姐姐,"圣.克莱亚把她拉到一边道;"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应该向你道歉才是.其实,你是个老好人,这些话实在是无的放矢.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小姑娘的东家和主母是两个醉鬼,开一爿低级饭馆.我每天得打那里经过,老听见她尖声叫嚷和挨打挨骂的声音,听得我烦极了.她长得又聪明又滑稽,似乎还可以教育好.因此,我就把她买了下来;现在我把她送给你.请你按照新英格兰正统的教育方法来训练她,看看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能耐,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你来试一式."
    "好的,我尽力而为吧,"奥菲丽亚小姐说.说罢,就慢慢朝她的新门生走去,那样子就象是一个人怀着善良的意图朝一只黑蜘蛛走过去似的.
    "她脏得可怕,而且几乎是光着身子,"她说.
    "那就把她带下楼去,吩咐人给她洗洗干净,穿上衣服吧."
    接着,奥菲丽亚小姐就把她带到厨房里去了.
    "真不明白,圣.克莱亚老爷又买这么个黑炭干什么,"黛娜一面很不友善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一面说."我手下可用不着她."
    "哼!"萝莎和琪恩用极端鄙夷的口吻说;"让她滚开点吧!老爷又买这么个下贱的黑炭干吗呢?我实在不明白."
    "去你的吧!并不比你黑到哪里去,萝莎小姐,"黛娜说;她觉得萝莎最后那句话有点含沙射影."你好象把自己看作白人似的.其实你什么也不是,既不象黑人,又不象白人.我可是要么做白人,要么做黑人."
    奥菲丽亚小姐看见这伙人没有一个愿意替新来的小姑娘洗澡和穿戴,只得自己动手.其间琪恩勉强帮了点忙,但也显得很不乐意的样子.
    一个无人过问.受尽虐待的孩子第一次盥洗的详细情况,对于文雅人来说,简直是不堪入耳.其实,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和死去.那种悲惨状况,对于他们有些同类说来,简直是骇人听闻.奥菲丽亚小姐毅力强.决心大,说得到做得到;她英勇而彻底地完成了令人作呕的各项盥洗细节.虽然,必须承认,态度并不十分和蔼,因为她的处世准则最多只能使她达到容忍的地步.当她在那小姑娘的肩背上发现一长条一长条皮鞭的痕迹和一大块一大块伤疤(她自幼在奴隶制度下面长大,这些伤痕就是这个制度不可磨灭的标志)时,不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你看!"琪恩指着那些伤痕说,"这不是证明她是个顽皮鬼吗?我看我们也得好好给她点苦头吃.我恨透了这种小鬼!讨厌死了!我真不明白老爷怎么会把她买回来!"
    她所指的那个"小鬼"以惯常那种低声下气.哭丧着脸的神情,倾听着所有这些议论.可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机灵地偷偷望了一眼琪恩耳朵上的那双耳环.最后,她穿上了一身体面而完整的衣裳,头发剪得短短的.奥菲丽亚小姐这才比较满意她说,她那样子比刚才文明些了.同时,关于教育她的计划,也逐渐在她脑子里成熟起来了.
    她在那小把戏面前坐定之后,便开始询问她.
    "你几岁啦,托普西?"
    "不知道,小姐,"那小木偶答道,同时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齿.
    "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妈妈是谁?"
    "从来就没有妈妈,"那小姑娘答道,一面又咧开嘴笑了笑.
    "从来就没有妈妈?你说什么?你在哪里出世的?"
    "从来没有出世过,"托普西固执地答道,又咧开嘴来笑了一笑,那样子活象个小精怪.要是奥菲丽亚小姐稍微有点神经过敏的话,也许会觉得这是她从妖怪国度里抓来的一个墨黑的小妖怪呢.然而奥菲丽亚小姐的神经一点也不过敏;她头脑清楚,非常实际;接着,又稍微严厉一点说:
    "你不能那样回答我的问题,小姑娘;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出世的,你爸爸.妈妈是什么人?"
    "从来没有出世过,"那小家伙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更重;"没有爹.没有娘,什么都没有.我是一个拍卖商人养大的,和很多别的孩子一起;照料我们的是一位苏老大娘."
    那孩子说的显然是实话,琪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咳,小姐,这种孩子多得很,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拍卖商就以非常便宜的价钱把他们收买进来,然后把他们养大了供应市场."
    "你在你老爷.太太家里呆了多久了?"
    "不知道,小姐."
    "一年呢,还是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
    "不知道,小姐."
    "天哪,小姐,这些下等黑人,他们说不清,他们没有时间观念,"琪恩说."他们不懂得什么叫一年,他们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呢."
    "听见人家说起过上帝吗,托普西?"
    那小姑娘好象有点莫名其妙,但照例又咧开嘴来笑了笑.
    "你知道你是谁造的吗?"
    "我相信谁也没有造我,"那孩子短促地笑了一声答道.
    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因为她眨了两下眼睛接着又说:
    "我看我大概是自己长出来的,我不相信我是谁造出来的."
    "你会做针线活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心想还是问她一些具体的事为妙.
    "不会,小姐."
    "你会干什么?你以前替东家和主母干些什么呢?"
    "提水.洗碟子.擦刀子.侍候人."
    "他们待你好不好?"
    "还不错,"小姑娘答道,一面狡黠地瞧了奥菲丽亚小姐一眼.
    奥菲丽亚小姐觉得这段对话还比较满意.问完之后,就站起身来;圣.克莱亚正靠在她椅子背上.
    "摆在你面前的是一块处女地,姐姐;把你自己的思想灌输进去吧.要拔掉的东西并不多."
    奥菲丽亚的教育观点跟她所有其他的观点一样,都是一成不变的.这些观点一百年前在新英格兰非常流行;现在在某些偏僻.朴实而不通火车的乡村还依旧保留着.用简单几句话概括起来,内容大致是这样:教孩子在人家对他们说话时仔细听;教他们教义问答.缝纫和识字;如果他们说谎,就用鞭子抽.在今天教育极为发达的情况下,这套观点当然是大大地落后了;然而,我们之中有很多人一定还能记得和证明:在这种办法下,我们祖母那一辈人的确曾造就出一些相当出色的人物,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不管怎么说吧,奥菲丽亚小姐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因此,便把全副精力孜孜不倦地贯注在教化这个野孩子身上了.
    家里正式宣布这个小姑娘是奥菲丽亚小姐的人,大家也都这样看待她;由于托普西在厨房里老遭到白眼,奥菲丽亚小姐就决定把她受业和活动的主要范围限制在她自己卧房里.奥菲丽亚小姐的自我牺牲精神的确值得有些读者钦佩;以往,理床.打扫房间等事都是她亲自动手,绝对不肯让使女插手帮忙.现在她决定忍痛牺牲,把这套本领传授给托普西.如果读者有过这种亲身经历的话,就能体会奥菲丽亚小姐的自我牺牲有多大了.
    第一天一大早,奥菲丽亚小姐就把托普西带到自己卧房里,开始严肃地教她理床的艺术和秘诀.
    于是,看哪,托普西全身洗得干干净净,她那些心爱的小辫被剪得精光,穿着一身清洁的衣服,外面围着一块浆得平平整整的围裙,恭恭敬敬地站在奥菲丽亚小姐面前,脸上那副严肃的表情,简直就象送丧似的.
    "现在,托普西,我来教你怎么样理床.我对整理床铺非常讲究,你一定得彻底学会这套办法."
    "是,小姐,"托普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装着一副哭丧着脸的严肃表情.
    "喏,托普西,看着:这是床单的边,这是正面,这是反面,记得吗?"
    "记得,小姐,"托普西又叹了一口气答道.
    "好啦,下面的单子一定得包住长枕头,象这样;然后整整齐齐地掖在褥子下面,象这样.看见了吗?"
    "看见了,小姐,"托普西全神贯注地答道.
    "可是上面的单子,"奥菲丽亚小姐说;"必须这样铺,然后熨熨贴贴地在脚底下掖好,象这样,窄的一头在脚下."
    "是,小姐,"托普西象前面那样答道.可是我们必须补充一件奥菲丽亚小姐所没有看到的事:当这位好心的小姐转过身去专心一意地操作时,她的小徒弟竟然抓了一副手套和一根丝带,灵巧地塞进袖子里去了.接着又立刻象刚才一样规规矩矩地叉着手站在床边.
    "托普西,现在你做给我看看,"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把两张床单拉开,然后坐了下来.
    托普西非常认真而敏捷地从头到尾演习了一遍,奥菲丽亚小姐大为满意;她把单子铺得很平整,所有的皱纹都扯平了,自始至终态度严肃认真,连她的师父见了都觉得获益不浅.不料一时疏忽,丝带的一头从袖子里飘了出来,不免引起了奥菲丽亚小姐的注目.她一下子扑了过去."这是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坏孩子......你偷了丝带!"
    丝带从托普西袖子里被扯了出来,可是她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象煞有介事地装出万分惊讶和莫名其妙的神气来瞅着它.
    "天哪!这不是菲丽(菲丽,奥菲丽亚的简称.)小姐的丝带吗?怎么会跑到我袖子里去了呢?"
    "托普西,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不许再撒谎了,是你偷了丝带."
    "小姐,我发誓我没有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根丝带."
    "托普西,"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知道撒谎是坏事吗?"
    "我从来没有撒过谎啊,菲丽小姐,"托普西装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说."我刚才说的完全是实话,决不是撒谎."
    "托普西,你再这样撒谎的话,我可得用鞭子揍你啦."
    "天哪,小姐,你就是揍我一整天,我也是这样说啊!"托普西哭丧着脸说."我见都没有见过这根丝带.准是被我的袖子挂住了;准是菲丽小姐撂在床上,被卷进被单里了,这样就跑进我袖子里去了."
    奥菲丽亚小姐听了这个弥天大谎,心里十分生气,不由抓住那小姑娘使劲摇撼起来.
    "不许再那样说了!"
    这一摇撼,把那双手套也从另外那只袖筒里摇了出来,掉在地板上.
    "你看!"奥菲丽亚小姐说;"你现在还说没有偷丝带吗?"
    托普西当即承认手套是她偷的,可是依旧否认偷丝带的事.
    "听着,托普西,"奥菲丽亚小姐说;"如果你都说实话,这次我就不打你."
    在严厉督促之下,托普西才承认了手套和丝带都是她偷的,同时又装出哭丧着脸的样子,再三表示愿意悔改.
    "好,现在你说说.你自从到这里来以后,一定还偷过别的东西;因为昨天我就让你到处乱窜了一整天.好吧,告诉我你都拿过些什么东西,我不会打你的."
    "天哪,小姐!我拿过伊娃小姐脖子上的那串红玩意儿."
    "真的吗,你这个顽皮孩子!还有什么?"
    "还拿过萝莎的耳环,那双红颜色的."
    "马上就去把这两样东西给我拿来."
    "天哪!小姐,我拿不出来了,都给我烧掉了."
    "烧掉了!胡说八道!快去拿来,不然我可要用鞭子打你啦."
    托普西哭哭啼啼,大声争辩着,说她实在拿不出来."都烧掉了,是真的."
    "你干吧要把它们烧掉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因为我淘气啊!真的,我实在太淘气了,我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
    正在这当儿,伊娃天真烂漫地走进屋子里来,脖子上依旧戴着她那串珊瑚项链.
    "噫,伊娃,你的项链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找到的?噫,我今天一直都戴着啊,"伊娃说.
    "你昨天戴着吗?"
    "戴着.真好玩,姑姑,我昨天夜里一整夜都戴着它,睡觉的时候忘记取下来了."
    奥菲丽亚小姐给弄得莫名其妙.这时萝莎也进来了,头上顶着一篮刚烫好的衣裳,那双珊瑚耳环在她耳朵上直摇晃.奥菲丽亚小姐见了越发的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真不知道拿这孩子怎么办好!"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干吗要跟我说你拿了这两样东西呢,托普西?"
    "噫,小姐一定要我招认啊;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招认的啊,"托普西一面说,一面用手擦着眼睛.
    "可是我当然不是叫你招认你没有做过的事啊,"奥菲丽亚小姐说."这同样也是撒谎啊,跟刚才撒的谎是一样的啊."
    "天哪,是吗?"托普西装出一副又天真.又惊讶的模样说.
    "哼,这个调皮鬼,没有一句老实话,"萝莎气忿地瞅着托普西说."要是我是圣.克莱亚老爷的话,我非用鞭子打得她皮破血流不可.哼,我非叫她尝尝这个滋味不可."
    "不,不,萝莎,"伊娃威严地说(这孩子有时居然也能扮出一副威风凛凛的面孔);"不许这样说,萝莎;我听不得这种话."
    "天哪!伊娃小姐,你的心眼太好了,不懂得怎么对付黑人.我告诉你吧,除了狠狠地揍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萝莎!"伊娃喝道;"住嘴!不许再说一句这种话了!"那孩子的眼睛炯炯发光,满脸胀得通红.
    萝莎再也不敢吭气了.
    "伊娃小姐可真是圣.克莱亚家的种子,这是很明显的;讲起话来有时活象她爸爸,"萝莎走出去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伊娃站在那里直瞅着托普西.
    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代表着社会的两个极端.一个出身高贵.白皮肤.金黄色头发.深嵌的眼睛.前额清秀而有灵性.举止文雅;另外那个则是黑皮肤,机灵.狡黠.低三下四,却十分敏锐.她们各自代表着自己的种族.一个是撒克逊人,生长在一个世世代代享受高度文明.统治权.教育.优越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环境中;另外那个则是非洲人,生长在世世代代受压迫.卑躬屈膝.愚昧.劳苦和罪恶的环境中.
    伊娃心灵上也许隐隐约约受到一点这种思想的搅扰;然而,一个孩子的思想只是一些模模糊糊.不甚明确的.本能的感觉.伊娃纯洁的心灵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思想在酝酿着,活动着,可是她无法把它们表达出来.当奥菲丽亚小姐不厌其烦地谈论着托普西的顽皮行径时,伊娃脸上流露出迷惘而忧郁的神色.她天真地说:
    "可怜的托普西,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现在有人好好照应你了.我什么东西都愿给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偷东西了."
    这是那小姑娘生平第一次听到的一句关心话.伊娃那种温柔的口吻和态度,使她那颗粗野的心觉得很稀奇;那双敏锐.晶莹的圆眼睛里,隐约有泪花在闪烁;但她跟着就打了个哈哈,又象平常那样咧开嘴笑了.不!一个有生以来听惯了辱骂的人,耳朵里突然听见一句那么温暖的话,是很难信以为真的.托普西只觉得伊娃的话滑稽而无法理解.她不相信它是真的.
    可是,到底拿托普西怎么办呢?奥菲丽亚小姐觉得实在是个难题;她那套教养规则似乎有点行不通了.她觉得要费点时间考虑一下;因此,为了缓冲之计,同时由于她模模糊糊对黑屋子能起某种精神作用抱有幻想,便把托普西关进了这样一间黑屋子,以便自己对这个问题再好好考虑一番.
    "我看这孩子不打是治不好的,"奥菲丽亚小姐对圣.克莱亚说.
    "好,那就痛痛快快揍她一顿吧.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我把她全权委托给你了."
    "孩子不打是不成器的,"奥菲丽亚小姐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打就能把孩子教育好的."
    "对,一点也不错,"圣.克莱亚说."你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不过,我有一点建议,我看见过她的东家有时用烧火棍打她,有时用铁铲.火钳打她,什么顺手就用什么打,有时打得她躺在地上.她既然已经习惯于那种打法,那你打起来恐怕得拚命使劲才行,否则是不会有多大效果的."
    "那拿她怎么办呢?"奥菲丽亚小姐说.
    "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圣.克莱亚说;"我希望你自己能找出答案来.对于一个只能用鞭子管教.而鞭子却已对她失去效用(这在我们南方是个非常普遍的现象)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她这样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在我们南方可多得很;还有这样的大人呢;有什么办法治他们呢?"圣.克莱亚说.
    "我可不知道,"奥菲丽亚小姐答道.
    "我也不知道,"圣.克莱亚说."报上偶尔登载的那种骇人听闻的暴行(例如蒲璐那样的事件)是怎么产生的呢?其中很多都是由于双方的心肠都逐渐硬化的结果......奴隶主愈来愈残忍,仆人则愈来愈麻木不仁.鞭子和辱骂跟麻醉药一样,感觉愈来愈迟钝,药的份量就得随之增加.我自己当了奴隶主之后,很快就看出这一点.我拿定主意决不开这个头,我知道开了头就收不住.我下定决心至少得保护好自己的德性.结果呢,我的仆人一个个都变得跟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不过,我觉得总比双方都变成铁石心肠的人要好些.姐姐,你老是谈到我们教育他们的责任,我真的要你用一个孩子做试验,作为我们这里成千上万的黑孩子的一个标本."
    "这种孩子都是你们的制度造成的啊,"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知道;可是既然已经造成,已经存在,那应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咳,你叫我做这么个试验,我一点也不领你的情;可是,既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我一定尽一切力量把它坚持下去,"奥菲丽亚小姐说.从此以后,奥菲丽亚小姐果然以令人钦佩的热情和精力着手教育她新收的这个徒弟.她给托普西规定了每天工作的时间和项目,并开始教她识字和做针线活.
    这小姑娘识字识得相当快,她以出奇的速度把字母全部背熟了,并且很快就能阅读浅易读物;可是针线活对她来说却不那么容易.那小家伙象猫一样柔软,象猴子一样好动;针线活的约束使她感到十分厌烦.因此,她不是把针折断.偷偷扔到窗子外面或是墙缝里去;就是把线缠作一团.扯断或是弄脏了;有时甚至一下子把整管的线偷偷扔掉.她的动作简直象一位老练的魔术家那么敏捷,而且控制脸部表情的本领也不下于魔术家;因此,尽管奥菲丽亚小姐感觉到不可能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事件;可是,除非她一天到晚不干别的,专门去留心监视她,否则是没有办法找出破绽来的.
    托普西很快就成了全家出名的人物.她在逗趣.做鬼脸.学口技.跳舞.翻筋斗.爬高.唱歌.吹口哨.模拟种种她所爱好的声音这些方面的天才,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游戏的时候,全家的儿童总是成群结队地追逐着她,一个个张大着嘴巴对她羡慕和佩服不已,就连伊娃小姐也不例外.她似乎对托普西那套怪诞的魔法着了迷,就象一只鸽子有时也会被一条金光闪闪的蟒蛇迷住一样.奥菲丽亚小姐看见伊娃这样欢喜跟托普西在一起玩,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因此要求圣.克莱亚禁止她这样做.
    "咳!别去管她,"圣.克莱亚说."托普西对她会有好处的."
    "可是这孩子实在太坏了......难道你不怕她把伊娃带坏吗?"
    "她不会带坏她的.她也许会带坏别的孩子,可是坏事落在伊娃心灵上,就象露水落在白菜叶子上一样,一下子就滑掉了,一滴都渗不进去."
    "别太肯定了,"奥菲丽亚小姐说."要是我有孩子,我可决不会让他跟托普西玩."
    "好吧,你的孩子可以不跟托普西玩,"圣.克莱亚说;"可是我的孩子可以跟她玩;如果伊娃要学坏的话,早就学坏了."
    最初那些上等仆人都瞧不起托普西,但不久就发现有必要修改自己的看法.人们很快就发现,谁要是欺侮托普西,不久就会遭到不妄之灾:不是一双耳环.或是什么心爱的首饰不翼而飞啦,就是一件衣服忽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再不然,这个人就会出其不意地碰翻一桶热水,或是当他穿一身节日盛装时,一盆污水就会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泼他一个正着.这种事情发生之后,无论你怎么调查,也找不出恶作剧的主谋者来.托普西在多次家庭审判中都曾被传讯过,可是每次都扮出一副无辜而严肃得令人信服的面孔,顶住了盘问.至于这些事件的主谋人到底是谁,没有人还有什么疑问,可是由于找不到丝毫正面凭据,这些猜测也就无法证实;而奥菲丽亚小姐又是个非常公正的人,没有凭据她是决不肯随便处理的.
    况且,这些恶作剧时间都选得非常合适,这就进一步掩护了那个干坏事的人.譬如,对萝莎和琪恩两个使女报复的时间总是选在她们在主母名下失宠之际(这并不是罕有的事),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们提出的任何申诉,当然都不会得到同情.总之,托普西很快就使全家人心里明白,最好是别去惹她;后来果然也就没有人再敢惹她了.
    托普西做各种生活,又灵敏.又起劲;教什么,会什么,速度快得惊人.教过不多几次之后,她就学会了怎样把奥菲丽亚小姐的卧房收拾得漂漂亮亮,就连小姐本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要托普西乐意,要讲被单铺得整齐,枕头整理得细致,扫地.掸灰.收拾屋子做得到家,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可是她乐意的时候却并不多.如果奥菲丽亚小姐经过三四天细心.耐烦的监督之后,就很乐观,认为托普西终于步上了正轨,可以不用再监督了,因而抽身去做其他事情的话,那托普西就会恣意胡闹上一两个小时.丢开床铺不理,把枕套全都扯下来,用自己鬈发的脑袋在枕心里乱顶乱撞,直撞得头上粘满了羽毛,丑八怪似地向四面突出来,这样来寻欢作乐.有时她会沿着床柱子往上爬,爬到顶上来一个倒挂金钩;有时把床单和被单抓过来飞舞一阵,扔得满地都是;有时还给长枕头套上奥菲丽亚小姐的睡衣,拿它来作各式各样的表演......有时唱歌,吹口哨,有时还对着镜子作各种鬼脸.总而言之,诚如奥菲丽亚小姐所说,简直是"翻天覆地".
    有一次,奥菲丽亚小姐碰见托普西把她最好的那块大红印度广东绉纱披肩当作头巾裹在头上,在镜子前面很有气派地表演着.奥菲丽亚小姐这次把钥匙落在抽屉里了,这种粗心大意的事在她来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托普西!"奥菲丽亚小姐在忍无可忍时总是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知道,小姐!恐怕是因为我太淘气了吧!"
    "我简直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托普西."
    "嗳,小姐,你非揍我不行;我的老主母就总是揍我,不揍我就不爱干活."
    "唉,托普西,我不愿意揍你.你要是乐意干就可以干得很好.你为什么老是不乐意干呢?"
    "天哪,小姐,我挨揍挨惯了.我看挨揍对我有好处."
    奥菲丽亚小姐也试验过这帖药.托普西每次总是大叫大嚷,喊痛求饶,闹得不亦乐乎;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却会蹲在阳台的台阶上,对周围一群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家伙"吹嘘说,她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
    "天哪,菲丽小姐还揍人呢!连一只蚊子都打不死.我的老东家揍起人来才叫厉害呢,直揍得你血肉横飞.老东家才叫真会揍人呢."
    托普西老爱拿自己的罪孽和荒唐行径当作吹牛的本钱,而且还引以为荣呢.
    "天哪,小黑炭们,"她老爱这样对她的听众说;"你们知道自己都是罪人吗?是的,你们都有罪,人人都有罪.白人也都有罪,这是菲丽小姐说的;不过,我看黑人的罪孽更大些;可是,天哪,你们中间谁的罪孽也比不上我的.我真是坏透了,谁也拿我没有办法.我以前常常惹得老主母一天到晚咒骂我,我看我可以算得是世界上最大的罪人了."说毕,托普西往往一个筋斗,敏捷地翻上台阶,一面笑逐颜开,显然有点自鸣得意的神气.
    每逢礼拜天,奥菲丽亚小姐便非常认真地教托普西教义问答.托普西对文字的记忆力非常强,上课时对答如流,使她的教师感到十分鼓舞.
    "你觉得这对她有什么益处呢?"圣.克莱亚问道.
    "噫,这对孩子向来是有益的事啊!这是孩子们的必修课,知道吗?"奥菲丽亚小姐说.
    "也不管他们懂不懂?"圣.克莱亚说.
    "嗳,刚学的时候谁都不懂;长大之后,自然就会领会嘛."
    "我到今天还没有领会呢,"圣.克莱亚说;"而且我还可以证明,小时候,你对我讲得相当透彻."
    "啊,你小时候学习真好,奥古斯丁.那时我对你期望很大,"奥菲丽亚小姐说.
    "那末,现在就对我不抱什么期望了吗?"圣.克莱亚问道.
    "要是你还象小时候那样听话就好了,奥古斯丁."
    "说实话,姐姐,我也是这样想,"圣.克莱亚说."好啦,你还是继续你的教义问答课吧;或许能收到一点效果也难说."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托普西规规矩矩地叉着手在一旁站着,仿佛是一尊黑雕像.奥菲丽亚小姐做了个手势,于是托普西又继续背道:
    "由于上帝准许他们自由运用自己的意志,我们第一代祖先便从他们最初被创造时那个state(英文state一字作"状态"讲,也可作"州"讲,因而导致了托普西的误解.)堕落下来了."
    托普西两只眼睛一闪,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气来.
    "怎么啦,托普西?"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请问小姐,那是不是肯塔基州啊?"
    "什么'州,不'州,的,托普西?"
    "他们从那里堕落下来的那个州啊,我从前听老爷说过,我们都是打肯塔基州来的."
    圣.克莱亚听了,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非把意思给她讲清楚不可;不然的话,她自己就会瞎揣摩,"圣.克莱亚说."这句话好象模模糊糊含着移民的意思呢."
    "嗳,奥古斯丁,住嘴,"奥菲丽亚小姐说."你要是老笑,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啊."
    "好吧,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们上课了."圣.克莱亚带着报纸走到客厅里,坐下来看起报来,直到托普西背完了为止.她背得很不错,只是偶尔给一两个重要字眼换错了位置,以致听起来非常滑稽.尽管托普西竭力想克服,她还是不断犯这种错误.圣.克莱亚虽然再三表示愿意守规矩,暗中依旧幸灾乐祸地对这些错误感到好笑.每当他想解闷的时候,就把托普西叫去,让她背诵那些惹人生气的段落,对奥菲丽亚小姐的抗议置若罔闻.
    "你要是老这样胡闹下去的话,我怎么能把她教好呢?"她老是这样责备圣.克莱亚.
    "嗳,真是糟糕.我以后一定不胡闹啦;可是我实在喜欢听那滑稽的小家伙在那些大字眼上摔筋斗!"
    "可是这样会使她把那些错字记得更牢啊."
    "那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来说,换一个字还不是一样."
    "你不是要我让她受点正规教育吗?你应该记住她是个有理性的人,应该注意你对她产生的影响."
    "咳,真别扭!对,我应该注意!可是,就象托普西说的,'我实在太淘气了啊!,"
    托普西的训练大抵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进行了一两年.她简直就象一种慢性病,天天折磨着奥菲丽亚小姐.渐渐地,奥菲丽亚小姐对这种痛苦也习以为常了,就象有些病人逐渐对神经痛或是呕吐性头痛渐渐习以为常一样.
    圣.克莱亚对这个小姑娘非常感兴趣,正如有的人爱好一只伶俐的八哥或是猎狗一样.每当托普西有了过失.在别处碰壁时,她老是跑到圣.克莱亚椅子背后去避难;圣.克莱亚也总是设法替她说情讲和.她常常从圣.克莱亚那里得到个把五分硬币,用来买各种硬果和糖块,毫不吝啬地分给家里所有的孩子.说句公道话,托普西心地确实不错,而且也很大方,除了在自卫的时候之外,对别人毫无恶意.现在她已被介绍到我们的芭蕾舞团来了,将来轮到她出场的时候,还会时常跟其他演员一同登台表演的.
   
    第二十一章  肯塔基
    读者诸君或许不会不乐意稍稍花点时间,回头看一看肯塔基州谢尔贝庄园上汤姆大伯的那幢木屋,以及他离家后家里的光景吧.
    一个夏日的黄昏,大客厅门户敞开,恭候着阵阵和风洽然惠顾.谢尔贝先生在宽敞的门廊中闲坐(这条廊子横贯大宅子,中间有门引入客厅,两头各有阳台).他悠闲地斜倚在椅子背上,两只脚翘在另外一把椅子背上,正在享受着一支饭后的雪茄烟.谢尔贝太太坐在门口刺绣.她似乎有什么心思,想找个机会跟她丈夫谈谈.
    她问道,"克萝收到汤姆一封家信,你知道吗?"
    "噢,是吗?看样子汤姆在那里遇到了好人家了.老伙计在那里光景怎么样?"
    "他的确是落在一户好人家了,"谢尔贝太太说."东家待他不错,活也不重."
    "噢,很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谢尔贝先生诚挚地说."我看汤姆也许会在南方安心呆下去的,不会再想回这儿来了."
    "恰恰相反,"谢尔贝太太说."他焦急地问起他的赎金什么时候可以筹齐呢."
    "我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谢尔贝先生说."事业一不顺利,好象就没完没了;仿佛陷进了沼泽里一样,出了一个泥潭,又踩进了另一个泥潭,简直无法自拔.今天借张三的还李四,明天又借王五前还张三.你还没来得及抽支烟.转个身呢,那些倒霉的借据又到期了,讨债的信和电报就象雷片似地飞来."
    "亲爱的,我看还是可以想办法清理一下的.我们把马都卖掉,再卖掉一个农场,把债都还清了,好不好?"
    "嗳,真可笑,爱密丽!你是肯塔基最有修养的女人,可是做生意你却是门外汉.这一点你还缺乏自知之明,这种事妇人家永远不会懂,也不可能懂."
    "可是,"谢尔贝太太说,"你至少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你的处境啊.至少可以给我开一张人欠.欠人的清单,让我想办法帮你节省点开支啊."
    "嗳,烦死了!别纠缠我了,爱密丽!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个梗概.我的生意经可没有办法象克萝做馅糕那样把边儿修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我跟你说过,你不懂生意上的事嘛."
    谢尔贝先生没有办法说服他妻子,只好大声嚷嚷.大人先生们在跟妻子谈生意上的事时,这是一种既方便.又有说服力的辩论方式.
    谢尔贝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就沉默不言了.说实话,尽管她丈夫说她是个妇人家,她却有一副清楚.敏捷而又讲求实际的头脑,意志力也比她丈夫强得多.因此,承认谢尔贝太太有经营生意的才干,并不象谢尔贝先生所认为的那样,是件什么可笑的事.她决心要想履行自己对汤姆和克萝婶的诺言;可是眼看希望愈来愈渺茫,不由得叹息起来.
    "你看我们是不是还有办法筹齐这笔款子呢?可怜的克萝婶!她一心一意指望着它呢."
    "我觉得很抱歉.我想我当初答应这件事确实是欠考虑.我看不如索性叫克萝死了这条心吧.汤姆过一两年会另外娶老婆的!她还不如也另外跟个人吧."
    "谢尔贝先生,我一向教育我的仆人说,他们的婚姻跟我们的同样神圣.我决不能劝克萝这样做."
    "真是遗憾,太太.你这套道德观念,是超越他们的身份和指望的,只能徒然给他们增加负担.我一向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这都是《圣经》上的道德观念啊,谢尔贝先生."
    "得啦,得啦,爱密丽,我并不是要干预你的宗教信仰;只是这套观念跟他们的地位太不相称了."
    "我看非常相称,"谢尔贝太太说."我之所以从心灵深处痛恨奴隶制度,也正是这个道理.我告诉你,亲爱的,我答应过这些无依无靠的黑人的事,决不能自食其言.如果没有别的办法筹齐这笔款子,我打算设个家馆教音乐.我可以自己赚钱来凑齐这笔款子,这一点把握我是有的."
    "你不会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价吧,爱密丽?我绝对不同意你这样做."
    "降低身价!这会比我对无依无靠的人们丧失信用更降低身价吗?才不呢!"
    "当然,你一向是勇敢而超凡入圣的,"谢尔贝先生说."不过,我劝你在采取这种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著名小说《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式的行动之前,最好慎重考虑一下."
    这时,克萝大娘在门廊边出现了,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止.
    "对不起,太太,"她说.
    "噢,克萝,什么事啊?"她的主母站起身来,走到门廊边问道.
    "太太,请你来看看这一伙'poetry,."
    克萝特别喜欢把"poultry"(鸡鸭)说成"poetry"(诗).尽管孩子们经常纠正她.劝说她,也改不了这个习惯.
    "天哪!"她老是这样说;"我真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不一样.不管怎么说,'poetry,(诗)总是个好字眼啊."于是克萝还是照旧把"poultry"(鸡鸭)读作"poetry"(诗).
    这时地下躺着一群鸡,克萝站在一旁瞅着它们,脸上带着沉思的神情.谢尔贝太太看见这情景,不由莞尔一笑.
    "我在想,不知道太太想不想吃鸡肉烤糕."
    "说实话,克萝婶,我不大在乎......随你怎么做都可以."
    克萝蹲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那些小鸡;显而易见,她的心思并不在它们身上.最后,她干笑了一声(黑人要提出自己没有多大把握的意见时,往往如此)说:
    "天哪,太太!老爷和太太何必老为这笔款子操心呢?为什么不利用手头现成的东西呢?"说毕,克萝又笑了一笑.
    "我不明白你的话,克萝,"谢尔贝太太说.从克萝的态度看来,她知道,毫无疑问,克萝已经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自己和丈夫的谈话.
    "天哪,太太!"克萝又笑了一声说."人家都把黑奴租出去来赚钱.别白养着这么一大帮子人在家里,坐吃山空啊."
    "对,克萝,你看我们把谁租出去好呢?"
    "天哪!我没有什么想法;不过,我听山姆说,路易斯维尔有一家什么高低铺(英文confectioner,s(糕点铺)是个字母多的长词,克萝无文化,所以错记为perfectioner,s(按无此字).),说他们想雇一个做糕饼的好手;还说每礼拜出四块钱工钱呢;他这么说来着."
    "说下去吧,克萝."
    "天哪,太太,我在考虑恐怕该放手让莎丽管点事了.莎丽在我手下学了好些日子了;按说呢,现在她的手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要是太太肯放我去的话,我可以帮着凑齐这笔款子.我做出来的糕饼无论跟哪家高低铺的比,我也不怕."
    "糕点铺,克萝婶."
    "天哪,太太!没有多大差别.字眼真别扭,我老是说错."
    "可是,克萝,你舍得离开你的孩子们吗?"
    "天哪,太太!两个男孩子都大啦,可以干点活了.他们干活还不错呢.莎丽答应给我带娃娃.那小家伙顶乖的,用不着老照应她."
    "路易斯维尔可远着呢."
    "天哪!谁怕这个呀?是往南去吧?那地方离我家老头子恐怕很近吧?"克萝望着谢尔贝太太问道;最后这句话带着询问的口吻.
    "不,克萝,离他那里还有好几百里路呢,"谢尔贝太太说.
    克萝的脸色立刻阴云密布.
    "不要难过;你到那儿去,不就离他近了些吗?好,你去吧;你的工钱一分一文我都会替你存起来,准备赎你的丈夫."
    克萝的黑面孔立刻豁然开朗起来,好象一朵乌云,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之下,变成了银白色.它真的在闪闪发光呢.
    "天哪!太太的心眼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心里就是在琢磨这件事呢.我自己衣服.鞋什么都不缺,工钱可以全部节省下来.太太,一年有多少个礼拜啊?"
    "五十二个,"谢尔贝太太答道.
    "天哪!真的吗?一个礼拜四块钱,那么一年总共是多少钱呢?"
    "二百零八块钱,"谢尔贝太太答道.
    "啊呀,"克萝喜出望外地说;"太太,要做多久才能把这笔款子凑齐呢?"
    "恐怕要四五年呢,克萝.不过,不用你一个人筹办啊,我还可以帮补点呢."
    "我可不愿意太太教什么家馆.老爷说得很对,那不行.只要我有两只手,我决不愿看见我们家的人落到这步田地."
    "不要担心,克萝;我会留意家庭的名声的,"谢尔贝太太笑道."你打算哪天走呢?"
    "噢,我本来没有作什么打算.只是山姆要赶几匹马到河边去,他叫我跟他一起走.所以我就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要是太太答应的话,我明天早晨就跟山姆一起走.还得麻烦太太给写一张通行证和一封介绍信."
    "好吧,克萝,如果谢尔贝先生不反对的话,我一定把事情替你办妥.我先去跟他商量一下."
    谢尔贝太太上楼去了,克萝婶也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作准备.
    "天哪,乔治倌倌!你不知道我明天要到路易斯维尔去吧?"克萝大娘问道.乔治刚走进屋来,看见她在忙着收拾娃娃的衣裳."我想收拾一下妹妹的东西,弄得熨熨贴贴.我可要走了,乔治倌倌.每个礼拜可以赚四块钱,太太都替我存起来,准备赎我家老头子!"
    "啊呀,"乔治说,"这真是一个好差使!你怎么去呢?"
    "明天早晨跟山姆一起走.现在,乔治倌倌,请你坐下来替我写封信给我家老头子,把这事告诉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乔治答道,"汤姆大伯收到我们的信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拿信纸和墨水;而且,我告诉你,克萝大娘,我还可以把新买的这批马等消息都告诉他."
    "对,对,乔治倌倌,你去吧.我来替你做点鸡和别的菜.你在你苦命的大娘家吃饭的机会不多了."
   
    第二十二章   "草必枯干......花必凋谢"(见《新约圣经.彼得前书》
    第一章第二十四节,经文如下:"因为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象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光阴一天一天地消逝,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对我们的朋友汤姆来说,也是如此.这样过了两个年头.虽然远离骨肉亲友,虽然时常怀念遥远的故乡,汤姆却并不感到绝对的痛苦,因为人心好比一架调得极为和谐的竖琴,除非"啪哒"一声,琴弦根根折断,否则是不可能完全损坏它的和谐的.所以,当我们回顾往事时,有的时期似乎非常悲惨.非常艰苦;然而我们一定还记得,每一个悠然而逝的时刻,总给你带来过一些乐趣和慰藉.因此,我们虽不是绝对地快乐,却也不至于绝对地痛苦.
    汤姆在他仅有的文库(指《圣经》.)中读到一位圣徒(指耶稣的门徒保罗.)如何"学会随遇而安"的事迹(见《新约圣经.腊立比书》第四章第十一节:"我无论在什么景况,都可以知足,这是我已经学会了."根据上下文另译如上.).他觉得这是十分有益而且很有道理的教义,跟他由于读《圣经》而养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喜欢沉思的习惯也很相称.
    前一章已经交代过,汤姆写信回家之后,不久就收到了回信.回信是乔治倌倌执笔,用漂亮的小学生圆体字写的.难怪汤姆说,"差不多放在屋子哪头都看得清清楚楚."信里提到家中几件令人欣慰的消息,读者诸君早已熟知;还告诉了他克萝婶受雇于路易斯维尔一家糕点铺的事:说她靠做糕饼的手艺赚了不少钱,还说这些钱都要存起来,准备凑足他的赎金;说摩西和彼得长得很快,娃娃在莎丽和全家人照料之下,现在已经能在大宅子四周到处跑了.
    汤姆的小木屋暂时上了锁;但是,乔治补充道,等到汤姆回家的时候,准备把他的屋子好好整修一下,并对想作的扩充和装饰有声有色地渲染了一番.
    信尾开列了乔治学习的各项科目,每一项开头都是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乔治还把汤姆离家之后新添的四匹马驹的名字告诉了他;同一段里还提到他父母身体健康.信虽然写得简单扼要,可是汤姆却认为是近代文章中最优秀的典范.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百看不厌,甚至还跟伊娃商量是否应该把它配个镜框在墙上挂起来.使这件事未能实现的唯一障碍是无法使信的正.反两面同时都看得见.
    随着伊娃的日益长大,汤姆和那孩子的友谊也不断加深.伊娃在她忠实的仆人温柔.慈和的心中究竟占何地位,实在难以断定.他一方面把她当作一个孱弱的尘世的孩子那样爱护,另一方面却几乎把她当作一位圣洁的天使那样崇拜.他以既崇敬.又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就象一个意大利水手凝视着他的小耶稣的神像一样.汤姆最大的乐趣就是迎合她种种雅致的情趣,满足她无穷无尽的简单的欲望;这些欲望有如一条彩虹,萦绕着每个人的童年.早晨在市场上,汤姆两眼老是在鲜花摊上转,因为他要经常变换伊娃桌上的布置样式,不时替她配成各种珍奇的花束;每次总得挑选个把上好的桃子或橘子装在口袋里,准备回家时带给她.走近家门时,汤姆老远就看见她从大门内探出可爱的小脑袋,一面天真烂漫地问道......"喂,汤姆大伯,你今天给我带回什么来啦?"每天回来一看见她,汤姆就高兴得不得了.
    伊娃也处处为汤姆效劳,她的热情不亚于汤姆的.她年纪虽小,朗读书文却十分出色;耳朵敏锐而富于音乐感,想象力明快而富有诗意,天生来就爱慕庄严和高尚的事物.这些因素,使她念起《圣经》来极其优美动听,汤姆有生以来还没有听见过任何别人念《圣经》念得象她那样悦耳的.最初,她念《圣经》只是为了讨好她那位谦卑的朋友.可是为时不久,她自己真诚的天性就伸出了触角,把那本神圣的经书紧紧绕住了.伊娃非常喜受这本书,因为它在她心灵中唤起了一些奇妙的向往,还有一些强烈而模糊的感情;是一般富于激情和想象力的儿童所珍爱的感情.
    《圣经》中她最喜欢的是《启示录》和先知们的预言书(预言书,指《圣经》中以赛亚.耶利米.以西结和但以理四大先知的预言书及十二位小先知(自何西阿至玛拉基)的预言书.).其中那些隐隐约约.奇妙无比的形象和热情奔放的语言,正因为她不完全理解它们的含义,给她的印象却更其深刻.她和她那纯朴的朋友(一个老孩子,一个小孩子)都有这种感觉.他们只知道书里讲的是即将显现的天国......一个灿烂的未来世界.他们的心灵为此而喜悦,却不知其所以然.然而,在精神科学上(不象在物质科学上那样),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见得都是没有益处的.因为,当一个人的灵魂在两个朦胧的永恒点(永恒的过去和永恒的未来)之间醒来时,发现一切都那么陌生,不禁吓得战战兢兢.光明照到的只有他周围一小块地方,因此,他必然会向往那未知世界;他透过灵感的雾柱听到人声杂沓,看到人影幢幢......这一切在她自己企盼的心灵中都可以找到反响和呼应.其中那些神秘的形象,犹如用无人认识的象形文字写成的符咒和瑰宝;他十分珍爱这一切,渴望哪天能穿过那层帷幕,辨认一下.
    在我们的故事中,此时圣.克莱亚已经举家搬到邦夏特朗湖滨的别墅消夏去了.夏天炎热的气候把凡是能离开那闷热而污秽的城市的人都赶到湖滨去享受凉爽的海风去了.
    圣.克莱亚家消暑的房子是一幢东印度式的别业,周围用竹子编成精致的回廊,四边都可以通往各处花园和游乐场地.公共起居室面临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散发着热带各种奇花异卉的芳香;有几条蜿蜒的小道通往湖滨.银色的湖水一望无垠,在阳光下起伏着......一幅瞬息万变而且愈变愈美的图画.
    眼前正是彩霞万丈的日落时分,地平线上一大片天被照耀得金碧辉煌,湖水则变成了另一片天.湖面上到处是一道道绯红和金黄的波纹,唯有点点白帆,幽灵似地飘来飘去,颗颗金星在灿烂的霞辉中频频眨眼,俯视着自己在湖水中不断战栗的影子.
    汤姆和伊娃坐在花园边缘上一个藤萝架下的一张长了青苔的石凳上.那是一个礼拜天薄暮,伊娃膝头上摊着一本《圣经》.她念道:"我看见仿佛有玻璃海,其中有火搀杂."(见《新约圣经.启示录》第十五章第二节.)
    "汤姆,"伊娃忽然停下来,指着湖面说,"那不就是吗?"
    "什么呀,伊娃小姐?"
    "你没有看见吗?......喏!"那小姑娘说,一面指着那一片玻璃般的湖面,湖水上下波动着,反映着天空灿烂的光辉."那不就是一片搀杂着火光的玻璃海吗?"
    "可不是吗,伊娃小姐,"汤姆说;接着就唱道:
    啊,如果我有黎明的翅膀,
    我将飞往迦南彼岸;
    光明的天使将来接我归去,
    回到我的家乡新耶路撒冷.
    "你知道新耶路撒冷在什么地方吗,汤姆大伯?"伊娃问道.
    "噢,在云间哪,伊娃小姐."
    "那么说,我相信我已经看见它了,"伊娃说."你看那些云彩!看上去就象一扇扇镶着珍珠的大门;你还可以看到云彩上头很远.很远的地方,全是一片金光.汤姆,你唱《光明天使》吧."
    汤姆就唱起那首闻名的美以美会赞美诗来:
   
   
    我看见一群光明天使,
    享受着天国的福祉;
    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袍,
    手执象征胜利的芭蕉.
    "汤姆大伯,我已经看见他们了,"伊娃说.
    汤姆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如果伊娃对他说她上过天堂,他也会觉得那是完全可能的事.
    "这些天使啊,我在梦里常常看见他们."说毕,伊娃两眼的神色变得象梦幻似的,一面轻轻哼道:
    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袍,
    手执象征胜利的芭蕉.
   
    "汤姆大伯,"伊娃说,"我想上那儿去."
    "上哪儿去啊,伊娃小姐?"
    那小姑娘站起身来,用小手指着天空;晚霞以圣洁的光辉照着她金色的头发和绯红的面庞;她两只眼睛诚挚地凝视着天际.
    "我要上那儿去,"她说;"到那些光明天使那儿去.汤姆,我不久就要去了."
    那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陡然觉得心如箭穿.汤姆这才想起最近半年来,他时常发现伊娃的小手愈来愈消瘦,皮肤愈来愈明亮,呼吸愈来愈短促.她以前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或是游戏的时候,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最近很快就觉得疲乏无力了.他常听奥菲丽亚小姐说伊娃有点咳嗽,一切药物都不见效;即使现在,伊娃滚烫的脸颊和小手也在发着潮热呢;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省悟到伊娃这话的含义.
    世界上有伊娃这样的孩子吗?有的,可是他们的名字只有在墓碑上才能找到.他们温柔的笑容.秀美的眼睛.不同凡响的语言和习惯都已经象宝藏一样,深深埋进了眷恋的心田.多少家庭中流传着这种故事啊:说是活着的人的全部优点和德性,跟某一个去世的亲人非凡的美德比起来,简直相形见绌.仿佛天上有一群出类拔萃的天使,他们的使命就是到人间来逗留一个短暂的时期,使误入歧途的人心亲近他们,以便归天时带上天去.当你看见一个孩子眼睛里放射出深邃的灵光时,当他通过比一般孩子的语言更温柔.更有智慧的语言,透露出它幼小的灵魂时,别指望保住这个孩子.因为他身上已经盖上了天国的印戳,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是永恒的灵光.
    可爱的伊娃,你天上美丽的星星,你正是这样一个孩子啊!你正在超脱红尘;可是你至亲的骨肉却对此一无所知.
    汤姆和伊娃的谈话,被奥菲丽亚小姐紧促的呼唤声打断了.
    "伊娃,伊娃!啊呀,孩子啊,外面在下露水了;你不能再在花园里呆着了."
    于是,伊娃和汤姆就连忙进屋去了.
    奥菲丽亚小姐上了年纪,擅长护理病人的本领.她是新英格兰长大的,对于这类和缓.阴险的疾病初期狡诈的侵袭十分熟悉.它席卷了人间许多最美丽.最可爱的生命;而且,当你还没有发现有一根生命线折断时,已在他们身上不可挽救地盖上了死亡的印记.
    她早就注意到伊娃微微有点干咳,两颊日益明亮;即使伊娃眼睛里的光泽,以及由于发烧所产生的那种虚飘的兴奋劲儿也蒙骗不了她.
    她把自己的忧虑暗中透露给圣.克莱亚;可是,他却焦躁不安地把她的猜想顶了回去,一点也不象他平日那种满不在乎.和颜悦色的态度.
    "别老说不吉利的话,姐姐,我不爱听!"他总是这样说;"难道你不知道这孩子只是在长个儿吗?孩子们长得快的时候,总是虚弱一些."
    "可是她有那点咳嗽啊!"
    "唉,那点咳嗽根本没有关系!那算得了什么?也许是着了点凉呗."
    "可是,伊丽莎.琪恩,还有爱琳和玛丽亚.山德斯都是这样丢命的啊."
    "嗳,别再说这些奶娘们讲的妖怪故事啦!你们这些老经验实在太敏感了,连孩子咳嗽一声.打个喷嚏,都可以看出马上就有大难临头.你只要好好照应她,不要让她晚上在外面受凉,玩得太累了,就出不了毛病."
    圣.克莱亚嘴里是这么说,骨子里却愈来愈忧心忡忡.他每天老是反复不断地说,"那孩子没有事,""那点干咳没有关系,""她只是肚子有点小毛病,这是孩子们常有的事嘛,"等等;但从这一点就足可以看出他天天都在忧心如焚地注视着伊娃.他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带她坐车出去兜风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每隔几天就要带回个方子或是补剂来,说,"并不是因为这孩子需要吃药,可是吃点药对她没有什么坏处."
    其实,使他最心痛的是:那孩子的思想感情一天比一天成熟了.一方面,她仍然保留着一切变幻莫测的孩子气质;另一方面,却时常不知不觉地漏出一些深奥.颖慧而超脱尘凡的言语来,听上去简直象是神的启示.每逢这种时候,圣.克莱亚总是陡然感到毛骨悚然,不禁把伊娃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痴心地搂住她就可以挽救她似的.他内心万分激动,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要保住她,永远不放她走.
    那小姑娘把全副心力贯注在做好事上.她素来生性宽厚,但是现在,人人都留意到她身上增加了一种感人肺腑的.体贴入微的温柔气质.她还是非常喜欢跟托普西和家里其他黑孩子一起玩;可是现在,她总是站在旁边看大家玩,自己不大参加他们的游戏.她有时会一连坐上半个小时,含笑看托普西做一些滑稽的表演.可是一会儿,她的小脸忽然会被一层阴云所笼罩,眼睛里也似乎起了一重迷雾,心里想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妈妈,"她有一天忽然对她母亲说,"我们为什么不教佣人们识字呢?"
    "你问得多怪啊,孩子!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为什么不呢?"伊娃问道.
    "因为他们识字没有用处啊;识字又不会使他们干活干得更好些;他们生下来就是干活的啊."
    "可是,他们应该读《圣经》.懂得上帝的旨意啊,妈妈."
    "噢,必要的时候,别人可以念给他们听嘛."
    "妈妈,我觉得人人都应该自己会看《圣经》.很多时候他们感到很需要,但身边没有人给他们念."
    "伊娃,你这个孩子真古怪,"她母亲说.
    "奥菲丽亚小姐不是教会了托普西识字吗?"伊娃又说.
    "是啊,可是你看那有多大益处呢?托普西这个小鬼不是还是坏透了吗?"
    "还有玛咪!"伊娃说,"她多么喜欢《圣经》,而且多么希望自己能看《圣经》啊!我不能念给她听的时候,那她怎么办呢?"
    玛丽一面忙着在翻抽屉找什么东西,一面答道:
    "咳,伊娃,当然罗,将来你会有许多事情要考虑,哪里顾得上老给佣人们念《圣经》呢.我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对,我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也这样做过;可是等到你需要给自己打扮出去应酬的时候,就没有这个时间了.你看!"她又说,"等你开始进入社交界的时候,我准备把这几样首饰给你;我第一次参加舞会时,就是戴这几样首饰的.伊娃,我告诉你,我在那次舞会上简直是轰动一时啊."
    伊娃把首饰盒接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串钻石项链.她那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项链出神,可是心显然不在那上面.
    "你怎么这样沉得住气啊,孩子!"玛丽说.
    "这串项链很值钱吗,妈妈?"
    "当然罗,还是爸爸派人到法国去买回来的呢.这串项链抵得上一个小家当呢."
    伊娃说,"要是我可以用它来做我心里想做的事,那该有多么好啊!"
    "你想用它来做什么?"
    "我想把它卖掉,在北方几个自由州里买点产业,把我们家的黑人都带到那儿去,请教师教他们读书写字."
    母亲的笑声打断了伊娃的话.
    "想办一所寄宿学校吧!你恐怕还想教他们弹钢琴.在丝绒上画画吧?"
    "我想教会他们自己看《圣经》.自己写信.能看懂人家写给他们的信,"伊娃果断地说."妈妈,我知道他们不会做这些事,心里非常难过.汤姆有这种感觉,玛咪也有,很多黑人都有.我觉得这种事不对头."
    "得啦,得啦,伊娃,你年纪还小呢!你不懂得这些事,"玛丽说."而且,你的话使我听了头痛."
    头痛是玛丽的随身法宝,只要人家说的话不中她的意,她就立刻把它搬出来.
    伊娃轻轻地从房间里溜了出去;从此以后,就孜孜不倦地教玛咪识起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