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电梯厂家:《汤姆大伯的小屋(下)》〔美〕斯陀夫人 著 黄继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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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亨利克   
    大致就在这个时候,圣.克莱亚的孪生兄弟阿尔弗雷德带他十二岁的大儿子到湖滨来跟他们一家人团聚了一两天.
    这对孪生兄弟简直是一幅美妙无比的图画.自然不但没有赋予他们任何相似之点,反而把他们塑造得处处恰恰相反;然而,仿佛有一根神秘的纽带,把他们牢牢系在一起,使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超乎一般兄弟.
    他们常常手挽手在花园里的小径上悠闲地散步.奥古斯丁有一双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风度飘逸而柔和,容貌生气勃勃;阿尔弗雷德则有一双黑眼睛,一副不可一世的罗马人相貌,四肢结实,态度果断.兄弟俩对于彼此的见解和行为老是相互指摘,然而他们之间那种如胶似漆的情谊,却丝毫不受影响;实际上,仿佛正是这种矛盾,象磁石两极的吸力一样,把他们牢牢地吸在一起.
    阿尔弗雷德的大儿子亨利克生得器宇轩昂,仪表堂堂;他有一双黑眼睛,是个朝气蓬勃.精力充沛的孩子.刚一见面,他就完全被他堂妹伊凡吉琳娟秀的仙姿吸引住了.
    伊娃有一匹心爱的小马驹,浑身毛色雪白;这驹子骑起来象摇篮一样平稳,象它小主人一样温顺.这时,汤姆把它牵到后头走廊下面来了;另外有个十三岁左右的一代混血男孩,牵着一匹阿拉伯种的小黑驹走了过来;这匹小马是不久以前阿尔弗雷德花了很大一笔钱为亨利克从国外买回来的.
    亨利克对新近得到的这匹小马感到一种稚气的骄傲.他走上前去从小马童手里接过缰绳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忽然板起了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多多?你这个懒鬼!你今天早晨没有替我把马刷干净啊!"
    "刷干净了,少爷,"多多驯顺地说;"身上的灰土是它自己刚沾上的."
    "混蛋,住嘴!"亨利克一面说,一面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来."你胆敢回起嘴来啦!"
    那小马童是个漂亮的混血儿,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个子长得和亨利克差不多,清秀的高额头上覆盖着卷曲的头发.当他急切想辩白时,两颊一下子胀得通红,两眼闪闪发光,显而易见,他身上有白人血统.
    "亨利克少爷!"他刚开了个头.
    亨利克用马鞭在他脸颊上抽了一下,同时抓住多多一只胳臂,迫使他屈膝跪下;接着就狠狠揍了他一顿,直打得他自己都喘不过气来.
    "哼,你这个放肆的狗东西!现在你该知道我对你说话时,不准回嘴了吧!把马牵回去好好刷干净.我得教训教训你,让你懂得自己的身份."
    "少爷,"汤姆说,"我想他大概是想告诉你,他从马厩里把马牵出来的时候,驹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这驹子精神可足着呢......它身上的土就是这样沾上的,我刚才看见他刷马来着."
    "没有问你,别随便插嘴!"亨利克说.说毕,就转身走上台阶,跟身着骑装.站在阳台上的伊娃说话去了.
    "亲爱的妹妹,这个笨蛋害你等了这么半天,真对不起,"他说."我们坐在这条凳子上等他们吧.你怎么啦,妹妹?你怎么板着面孔啊?"
    "你对可怜的多多怎么能这样残忍.这样凶狠呢?"伊娃说.
    "残忍,凶狠!"亨利克由衷感到惊讶道,"这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伊娃?"
    "你这样做,我不要你叫我亲爱的伊娃,"伊娃说.
    "亲爱的妹妹,你不了解多多这个人;他喜欢撒谎.找借口,只有这种办法能治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给他个下马威,不准他开口;爸爸就是用这种办法治黑奴的."
    "可是汤姆大伯说这是意外事啊;他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那么说,他可真是个不寻常的老黑奴了!"亨利克说."多多撒起谎来快着呢,简直跟说白话一样."
    "要是你这样对待他的话,他被你吓也要吓得撒谎啊."
    "我说,伊娃,你这么喜欢多多,我可要妒忌了."
    "谁叫你打他来着;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哼,该打不打,那他可更放肆了.多多挨几下打不碍事的.你不知道,他简直是个精怪.不过,要是你看见心烦的话,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打他就是了."
    伊娃并不满意,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使她那位英俊的堂兄理解她的感情.
    不多一会儿,多多又牵着马出来了.
    "唔,多多,这次刷得还不错,"他的小主人态度略为温和一点说."你过来牵着伊娃小姐的马,我好扶她上去."
    多多走上前去,在伊娃的驹子旁站着.他好象很难过,看他两只眼睛好象刚哭过.
    亨利克为女性效劳时殷勤熟练,并且颇以此自豪.不多一会儿,他就把他美丽的堂妹扶上了马鞍,然后把缰绳收起来,交给伊娃.
    可是伊娃却朝站在另外那边的多多弯下腰去.当他把缰绳交给她时,她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多多,谢谢你."
    多多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伊娃那张可爱的小脸;顷刻间他的两颊涨得通红,眼睛里泪如泉涌.
    "过来,多多,"他的小主人傲慢地唤道.
    多多跑过去拉住缰绳,侍候小主人上马.
    "给你五分钱去买糖吃,多多,"亨利克说."去吧."
    于是,亨利克便跟在伊娃后面,顺着小道缓缓向前走去.多多站在那里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个给了他钱,一个却给了他一点他更需要的东西......一句温暖话,态度也和蔼可亲.多多离开母亲才几个月.他东家是在一家黑奴堆栈里把他买来的;因为看见他长得漂亮,准备们他买回来配那匹漂亮的小马驹.现在多多正在小主人手底下学规矩.
    多多挨打的情景,圣.克莱亚兄弟俩从花园另外一角看得清清楚楚.
    奥古斯丁的脸颊有点发红,可是他只是象平常一样以讥讽和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大概这就是所谓共和主义教育吧,阿尔弗雷德?"
    "亨利克性子上来的时候,简直是个小阎王,"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地说.
    "你大概认为这对他是一种很有教育意义的锻炼吧."奥古斯丁冷冰冰地说.
    "那倒不见得,可我也拿他没有办法.亨利克是个十足的霹雳火.他母亲和我早就不管他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多多那小家伙也是个十足的妖怪,怎么打也打不坏他."
    "共和主义教育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说:'所有的人生下来都是自由.平等的!,难道你就是这样教他懂得这个道理的吗?"
    "啐!"阿尔弗雷德说,"又是汤姆.杰弗逊(汤麦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m,1703—1826),美国第三任总统."汤姆"是他的爱称.)的那句带着法国情调的无聊话.直到今天,这句话还在我们中间流传着,真是太可笑了."
    "一点也不错,"圣.克莱亚意味深长地说.
    "因为,"阿尔弗雷德说,"显而易见,事实并非如此.世界上的人生下来既不自由,也不平等.据我看来,共和主义这套理论大半都是胡说八道.应该享受平等权利的是那些受过教育.聪明.富有和高尚的人,而不是那些下等人."
    "可惜你没有办法使那些下等人接受这种见解,"奥古斯丁说."在法国,他们还一度当过权呢."
    "当然,一定得象我这样始终不懈.坚定不移地压住他们,"阿尔弗雷德说,一只脚狠狠地踩了下去,仿佛他脚下踩着一个人似的.
    "一旦他们站起来时,那可非同小可啊,"奥古斯丁说."比方说,圣多明各(圣多明各,海地岛东部地名,原为西班牙属地.1844年该地人民奋起独立,建立多米尼加共和国.)就是如此."
    "哼!"阿尔弗雷德说;"在我们美国,这种事就得想办法制止.我们一定要坚决反对目前风行一时的教育黑奴.提高黑奴社会地位的说法.下层阶级绝对不能受教育."
    "那已经是无法补救的事了,"奥古斯丁说;"教育是非受不可的,问题是怎么个教育法.我们的制度是用野蛮和残酷的方法教育他们.我们现在正在割断一切伦理关系,使他们变成毫无理性的野兽.一旦他们占上风的话,就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的."
    "他们永远也占不了上风,"阿尔弗雷德说.
    "对,"圣.克莱亚说,"把锅炉烧得滚热,关上安全汽门,然后坐在汽门盖上,你看看结果会如何吧."
    "对,"阿尔弗雷德说,"咱们等着瞧吧.只要锅炉坚固,机器没有毛病,我就有胆量坐在安全汽门上."
    "路易十六(路易十六(1754—1793),法国国王,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处死.)时代的贵族们跟你的想法完全一样;现在奥地利和庇护九世(庇护九世(1792—1878),罗马教皇,主张罗马天主教廷中央集权,反对宗教自由主义.理性主义.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也是这样想.总有那么一个晴朗的早晨,锅炉会爆炸起来,你们这帮人都会在半天云中不期而遇的."
    "Dies declarabit,"(拉丁文,意思是:"让时间来证明吧.")阿尔弗雷德笑道.
    "我告诉你,"奥古斯丁说;"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显示了什么象神律一样强有力的规律的话,那就是:人民大众必定会站起来,下层阶级必将变成上层阶级."
    "又在弹你那套红色共和主义滥调了.奥古斯丁,你怎么没有去当政治演说家呢?你一定能成为一位著名的政治演说家!哼!但愿你那些肮脏的人民大众的千年盛世来临之前,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管他肮脏不肮脏,时机一到,他们就会统治你们的,"奥古斯丁说,"而且都会成为你们亲自训练出来的那种统治者.法国的贵族不准人民穿裤子;后来,他们就饱尝到'不穿裤子,的统治者的滋味.海地人民......"
    "嗳,算啦,奥古斯丁,提起可恶的海地就够了!海地人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如果他们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话,情况就会迥然不同了.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永远都会是这样."
    "哼!现在,我们的奴隶身上可灌注了不少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液呢,"奥古斯丁说."他们之中很多人只有很少一点非洲人血液,在我们的深谋远虑和沉着的性格之上只添上了一点热带人的火气而已.一旦圣多明各那样的时刻到来时,他们身上的盎格鲁-撒克逊血液就会一马当先.他们是白种人的子孙,血液中燃烧着我们的全部骄傲感.他们不愿永远被人家当作商品买来卖去.他们一定会站起来,同时,把他们的民族地位也提高起来."
    "废话!简直胡说八道!"
    "唔,"奥古斯丁说,"有这么句古话,大意说:'诺亚的日子怎样,将来也要怎样:人又吃.又喝.又耕耘.又盖造,不知不觉洪水就来了,把他们全都灭了.,(见《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六节.)"
    "总的来说,奥古斯丁,我觉得你满有一个巡回牧师的才干,"阿尔弗雷德笑道."你不用替我们担心;'物主常操九成胜算,(英国谚语.),权力掌握在我们手里呢.这个附庸民族,"他果断地跺了一下脚说,"现在在我们脚下,将来也变不了!我们有力量控制自己的火药库."
    "受过亨利克那种训练的子孙,将来一定会成为你们的火药库的杰出的保卫者,"奥古斯丁说;"多么冷静!多么沉着!常言说得好:'不能律己者,必不能治人.,"
    "那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这个制度的确很难把孩子训练好,它大大助长了他们的火气(在我们南方的气候下,人们的火气本来已经够大的了).我实在不知道拿亨利克怎么办好.这孩子性格既豪爽,又热情;可是性子一上来,却象一团烈火一样.我打算把他送到北方去受教育,北方的社会风气好象比较崇尚服从;而且在那里,他和本阶级的人接触得多,跟奴隶接触得少."
    "教育既然是人类社会最主要的工作,"奥古斯丁说;"而我们的制度则在这方面缺点很多,我认为实在是个问题."
    "我们的制度有缺点,"阿尔弗雷德说."但也有优点.它把儿童锻炼得又勇敢,又有气魄,而下等民族最大的弱点却正是容易使儿童养成与此恰恰相反的性格.我相信,由于看到撒谎和欺骗已变成奴隶普遍的标志,亨利克对于诚实的可贵,一定会有比较深刻的体会."
    "毫无疑问,这是对这个问题一种非常符合基督精神的见解!"奥古斯丁说.
    "不管符合不符合基督精神,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而且跟许多其他事情比起来,也不相上下,"阿尔弗雷德说.
    "也许是这样,"圣.克莱亚说.
    "嗳,不谈了,奥古斯丁.我看我们在这个老问题上总兜了差不多有五百个圈子了.下一盘退棋(退棋(backgammon),一种西洋双人棋.)好不好?"
    兄弟俩走上台阶,在走廊里一张小巧玲珑的竹茶几两边坐了下来,中间有个棋盘.双方在摆棋子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说:
    "我跟你说,奥古斯丁,如果我有你这种见解的话,我就得采取行动."
    "这我完全相信,你是个实践家.不过,采取什么行动呢?"
    "比方说,教育教育你自己的黑奴啊,"阿尔弗雷德脸上略带讪笑道.
    "整个社会象一座大山似地压在他们身上,你却要我教育我的黑奴.这不是等于把埃特纳火山(地中海西西里岛上的火山.整个儿压在他们身上,却叫他们在下面站起来一样吗?整个社会采取一致行动,一个人单枪匹马跟他们干是无能为力的.如果要取得任何成效的话,教育必须成为全民教育;否则,也必须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才能变成一股潮流."
    "你先掷骰子吧,"阿尔弗雷德说.接着,兄弟二人便全神贯注地下起棋来,谁也不再说话了.后来,走廊下面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孩子们回来了,"奥古斯丁站起身来说."你看,阿尔夫!你看见过一幅这么美丽的图画吗?"果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亨利克有清秀的前额,光滑.乌黑的头发,红彤彤的脸蛋;当他们一路骑马过来时,他正侧着身子对他漂亮的堂妹开怀地笑着.伊娃身穿一套蓝色骑装,头戴一顶蓝色小帽,运动之后显得容光焕发;她那特别明亮的皮肤和头上的金发显得越发可爱了.
    "天哪!多么迷人的小美人啊!"阿尔弗雷德说."我说,奥古斯特,她将来非叫一些人心碎不可,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吗!上帝知道,这正是我担心的事."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很凄凉.说毕,连忙走下台阶,把伊娃从马鞍上抱来.
    "伊娃,宝贝!你累得厉害吧?"他把伊娃紧紧搂在怀里问道.
    "不,爸爸,"那小姑娘答道.可是她的呼吸显得非常急促,顿时把她父亲吓得什么似的.
    "你怎么可以骑得这么快呢,宝贝?你知道这对你的身体不好啊."
    "爸爸,刚才我精神好极了,玩得真痛快,一下子就把什么都忘了."
    圣.克莱亚把她抱进客厅里,放在沙发上.
    "亨利克,你可得好好关照伊娃啊,"圣.克莱亚说;"切不可和她骑得太快了."
    "我来照料她吧,"亨利克一边说,一边在沙发旁边坐了下来,握着伊娃的手.
    过了一会儿,伊娃觉得好多了.她父亲和伯伯又去下棋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我告诉你,伊娃,我心里真难过.爸爸只打算在这里待两天就走,以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你!要是我跟你在一起,我一定要学好,不对多多发脾气,等等.我并不是故意要对多多不好;只是,你不知道,我的脾气实在太急躁了.其实,我对他并不坏.我不时给他五分钱;而且,你也看见,他身上穿得也挺不错啊.我觉得,总的说来,多多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要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爱你的话,你会觉得你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吗?"
    "我?噢,当然不会."
    "你使多多离开了他所有的亲人.现在他身边没有一个爱他的人.在那种环境下,谁也好不起来."
    "可是,我看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把多多的妈妈也弄来啊.我自己爱不了他的,我看,谁也爱不了他."
    "你为什么不能爱他呢?"伊娃问道.
    "爱多多!我看,伊娃,你也不会让我这样做啊!喜欢他倒还可以;可是没有人爱自己的佣人的."
    "我就爱他们."
    "多么别扭啊!"
    "《圣经》上不是说我们应该爱所有的人吗?"
    "噢,《圣经》啊,那当然.《圣经》上说过许多许多这一类的话;可是,谁也不想照这些话去做呀.我跟你说,伊娃,没有这种人."
    伊娃没有做声;她出了半天神,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伊娃说,"亲爱的哥哥,为了我,你爱可怜的多多吧,对他好一点吧."
    "为了你,我谁都可以爱,亲爱的妹妹;我确实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亨利克说这话时,态度非常诚恳,那张英俊的面孔涨得通红.伊娃天真无邪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嘴里只是说,"你这样想,我非常高兴,亲爱的亨利克!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话."
    开饭的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第二十四章    预 兆   
    两天之后,阿尔弗雷德.圣.克莱亚和奥古斯丁分别了.这几天,在她的小堂兄陪伴之下,伊娃玩得有点疲劳过度,因此,体力日渐不支.最后,圣.克莱亚终于同意延医诊治.(以前他一直不愿这样做,因为这等于公开承认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可是,有一两天,伊娃感到很不舒服,不得不躺在家里.圣.克莱亚当即派人去请医生.
    玛丽.圣.克莱亚一直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健康和精力在日益衰退.她觉得自己又得了两三种新毛病,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这些病症呢.玛丽的第一个信念就是,谁受的折磨也没有她那么厉害.所以只要有人向她提起家里什么人生了病,她就会气冲冲地把他顶回去.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断言:那个人不是有什么病,只是想偷懒,或是没有劲儿而已;并且老是说谁要是受过她那种折磨的话,就会立刻知道两者有所不同了.
    奥菲丽亚小姐好几次想引起她对伊娃的母性的忧戚,结果却徒劳无功.
    "我看不出这孩子有什么病,"她总是说."她蹦蹦跳跳的,玩儿得很好嘛."
    "可是她有点咳嗽啊."
    "咳嗽!你不用给我提咳嗽了,我咳了一辈子.我象伊娃那么大的时候,家里人都觉得我有肺病,玛咪天天夜里得守着我.咳,伊娃这点咳嗽算得了什么."
    "可是她身体愈来愈虚弱,呼吸也愈来愈短促啊."
    "天哪!我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她只是有点神经衰弱罢了."
    "可是她夜里老出冷汗呢."
    "我十年来都是这样.往往接连出好几夜冷汗,衣服湿得都可以拧出水来.睡衣湿得没有一根干纱;有时连床单都湿透了,玛咪老得拿出去晾.伊娃出冷汗总没有那么厉害吧!"
    奥菲丽亚小姐从此就不提这件事了.可是现在,伊娃显然已经病倒,医生也请来了;玛丽的口气一下子就完全转变过来了.
    她说,她早就知道;她早就感觉到命里注定了是世界上最命苦的母亲;她自己多病多痛还不算,现在又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独生女儿日渐走向坟墓.玛丽还以这种新的创痛为借口,夜里老把玛咪叫醒;白天更是变本加厉,一天到晚吵吵闹闹.骂骂咧咧的.
    "亲爱的玛丽,别这么说!"圣.克莱亚道."你不应该马上就对她的病感到绝望啊!"
    "你缺乏一个做母亲的感情,圣.克莱亚.你一向不了解我!现在还是这样."
    "可是你别那么说啊,仿佛她的病就已经完全不可挽救似的."
    "我不能象你这样漠不关心,圣.克莱亚.你的独生女儿病到这种吓人的地步,你不心痛,我还心痛呢.我自己的罪已经够受的了,再加上这场打击,我实在受不了啦."
    "不错,"圣.克莱亚说,"我一向就知道:伊娃身体很单薄;她发育得太快了,体力消耗得太厉害;她的病势很危急.可是这次她之所以病倒,只是由于天气太热;加以她哥哥来了之后,她兴奋过度,玩得太累一点;大夫说还有希望治好."
    "当然罗,要是你能乐观,你就去乐观吧.世界上感觉迟钝的人真有福气;我也巴不得自己不要这样敏感,这只能使我万分痛苦!我也但愿自己能象旁人那样心宽啊!"
    那些"旁人"也满有理由作同样的祈求,因为玛丽总是拿这种新的创痛作借口,对周围每个人横加折磨.无论谁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或是什么事没有做,都是又一次证明她周围都是些狠心.无情的人,都不体恤她的痛苦.可怜的伊娃好几次听见她说这些话;那孩子由于同情母亲,由于自己给母亲带来这么大的苦恼而感到万分伤心,眼睛都几乎哭肿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伊娃的病情大有好转,其实只是一种暂时平静的假象(那种无情的病症,即使在死亡的边缘,还要用这种假象来蛊惑人们焦灼不安的心).伊娃又出来到花园里.阳台上散步了,她又玩.又笑了.她父亲不由喜出望外,对家里人说,伊娃不久就可以复原了.只有奥菲丽亚小姐和大夫没有为这种假象所迷惑,也毫不为此感到振奋.此外还有一颗心,也同样有这种肯定的感觉,那便是伊娃自己那颗幼小的心.是什么东西有时那么镇静.那么清晰地在她心中说,她在人间的日子不多了呢?这是体质日益衰竭的人冥冥之中一种本能的感觉,还是人的灵魂在临近永恒时心血来潮的悸动?不管是什么东西吧,伊娃心里有那么一种平静.美妙而肯定的预感,觉得天国已经不远;这种感觉象夕阳的余辉一样宁静,象爽朗.安详的秋景一样美妙.她幼小的心灵就是这么平静,只有她因为舍不得离开那些爱她如此深切的人们而感到的悲伤,时或扰乱她内心的这种平静.
    这孩子虽然娇生惯养,虽然由于有父母的钟爱和殷实的家业,生命为她储备着美好的远景,可是在面临死亡之际,她却毫不感到遗憾.
    在伊娃和她那纯朴的老友常在一起阅读的那本圣书里,她见到过那热爱孩童的基督的形象,并已把它牢牢记在心头.当她望着他出神沉思时,他已不再是一个属于遥远的过去的形象或是一张图画,却变成了活生生的.无所不在的现实.他的爱以一种非尘世所有的柔情萦绕着她童稚的心灵.她说,她正是要到他那里去,正是要到天上的他的家去.
    可是,伊娃的心却又对她即将离别的一切感到恋恋不舍,尤其是她父亲.因为伊娃心里虽然从来没有很明确地这样想过,但是她本能地感觉到,父亲对她的爱比谁都深.伊娃也爱她母亲,那是因为她天生就一颗爱人之心.她在她母亲身上所发现的自私自利的毛病,只是使她感到伤心和迷惘而已.因为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一种盲目的信仰,觉得自己的母亲总是对的.她身上有点东西伊娃怎么也不能理解;可是她总是自宽自解道,她总是妈妈呀,而她又是多么爱她的妈妈啊.
    她也舍不得家里那些忠心耿耿.爱怜她的仆人们.她是他们的白日和阳光.孩子们一般不善于归纳,可是伊娃是个异乎寻常的早熟的孩子.黑奴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制度所造成的种种罪恶,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苦苦地思索.她隐隐约约有一种愿望,想设法援助他们......营救他们以及所有和他们同命运的人,并为他们祝福.这种愿望跟她孱弱的体质形成了可悲的对照.
    "汤姆大伯,"有一天她给汤姆念《圣经》的时候说,"耶稣为什么甘心情愿为我们去死,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呢,伊娃小姐?"
    "因为我自己也有这种想法."
    "这是怎么回事啊,伊娃小姐?我不明白."
    "我说不清楚;可是当我那次在轮船上看见那些苦命的黑人时,......你记得吗?就是我们坐船到南边来那次(有些人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丈夫,有些母亲则在哭孩子);当我听到蒲璐老婆婆的遭遇时(唉,实在太可怕了!);还有好多次,我心里想:如果我死了,这一切灾难就能停止的话,我甘心情愿去死.要是办得到的话,我的确愿意为他们去死啊,汤姆,"那小姑娘诚挚地说,一面把她一只瘦削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
    汤姆不由肃然起敬地望着那孩子.这时,伊娃听见她父亲在叫她,便悄悄地走了.汤姆望着她的背影,频频地拭眼泪.
    "伊娃小姐留不住了,"过了一会儿,汤姆碰到玛咪时这样对她说."她额头上已经盖上了上帝的印戳了."
    "唉,是啊,是啊,"玛咪举起双手说;"我早就这么说过.她从来不象是个长命的孩子,一双眼睛老是那么深沉.我跟太太说过多少次了,现在要兑现了.人人都看得出来.亲爱的.有福的小绵羊啊!"
    伊娃一蹦一跳地跑上台阶,走到她父亲身边.那是黄昏时分,夕阳的光辉在她背后形成了一个光圈.她身穿白衣裳,披着一头金发,两颊绯红.当她向她父亲走去时,由于微微发烧,两眼明亮得出奇.
    圣.克莱亚刚替她买了一个小塑像,喊她去看.可是当她朝他走过去时,她的形象突然使他感到十分伤心.人世间有一种美,美到极点,同时却也脆弱到极点,令人不忍卒睹.她父亲陡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几乎忘掉了自己要告诉她的事了.
    "伊娃,宝贝,你最近身体好些了,是不是?"
    "爸爸,"伊娃突然果断地说,"我有几句话早就想跟你说了.我看趁我身体还不太坏,现在跟你说了吧."
    伊娃在他膝头上坐下来时,圣.克莱亚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把头贴在他胸口说:
    "爸爸,现在瞒也没有用了.我离开你的时刻快到了.我要走了,永远也不再回来了."说毕,伊娃不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伊娃,我的小宝贝!"圣.克莱亚全身哆嗦地说,语气却显得很轻松."你现在只是有点敏感,有点心情不好;你可不能存这种阴暗的念头啊.你看,我替你买了一个小菩萨."
    "不,爸爸,"伊娃说,一面把塑像轻轻搁开;"你别自己骗自己了!我的病一点也没有好转,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我不久就要走了,我并不是敏感也不是心情不好.如果不是你和亲人们,爸爸,我会觉得很愉快的.我愿意去,我一心想去呀!"
    "嗳,亲爱的孩子,是什么东西使你这颗可怜的.幼小的心变得这样悲伤呢?凡是钱能买到.能使你快乐的东西,我都给你了啊."
    "我还是更愿意到天上去;尽管为了我的亲人们,我是愿意活着的.人间有许多使我伤心的事,很多可怕的事,我还是宁愿到天上去.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你,这简直叫我心都碎了!"
    "使你伤心.使你觉得可怕的是些什么事情呀,伊娃?"
    "嗳,就是人们天天做的那些事情啊.我为我们家里那些苦命人伤心;他们多么爱我,对我多么好啊.爸爸,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得到自由啊."
    "嗳,伊娃,我的孩子,难道你觉得他们现在的日子还过得不够好吗?"
    "可是,爸爸,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会怎么样呢?世界上象你这样的人太少了,爸爸.阿尔弗雷德伯伯就跟你不一样,妈妈也跟你不一样;还有,你想想苦命的蒲璐老婆婆的那个东家!人们做的事有多么可怕啊!"说毕,伊娃不禁打了个寒噤.
    "亲爱的孩子,你太敏感了.我真不应该让你听见这种事情."
    "咳,这正是使我感到不安的地方啊,爸爸.你要我过得很快乐,不让我有半点痛苦,不让我受半点罪,连一件令人伤心的事都不让我听见.但是很多苦命人却一辈子都在痛苦和悲哀中过日子.这好象有点太自私了!我应该知道这些事,应该同情他们啊!这种事总是深深印入我的心里,给我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我总是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些事.爸爸,有没有什么办法使所有的黑奴都得到自由啊?"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宝贝.毫无疑问,这是件坏事,很多的人都这么想,我自己也这么想.我衷心希望我们美国一个奴隶也没有.可是,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爸爸,你真是个好人,又高尚.心眼又好,而且你说起话来,人家又都爱听.你能不能到各地去劝说人家,一起来纠正这种错误呢?爸爸,我死了之后,你一定会想念我的,也一定会为了我这样去做的.要是我有这种本事,我一定会这样做的."
    "伊娃,你死了之后,"圣.克莱亚伤心地说."哦,孩子啊,别对我说这种话吧!我只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啊!"
    "苦命的蒲璐老婆婆也只有那么一个孩子啊,可是她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他哭!爸爸,这些苦命的黑人爱他们的孩子跟你爱我完全一样啊.嗳,替他们想想办法吧!可怜的玛咪也爱她的孩子啊;她一提起她的孩子就流眼泪,我亲眼看见过.汤姆也爱他的孩子啊.爸爸,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多么可怕呀!"
    "好啦,好啦,宝贝,"圣.克莱亚安慰她说;"只要你别这么苦恼,别提死的事,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亲爱的爸爸,请你答应我,等我......"伊娃停顿了一下,接着吞吞吐吐地说......"等我走了以后,请你让汤姆得到自由吧!"
    "好的,宝贝,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做到."
    "亲爱的爸爸,"那孩子说,一面把滚烫的面颊贴着她爸爸的脸,"我们要是能一起走多好啊!"
    "上哪儿去啊,宝贝?"圣.克莱亚问道.
    "到我们救主家去啊;那里多么美.多么平安啊!在那里,人人都相亲相爱,"那孩子很自然地说,仿佛是谈到一个她很熟悉的地方似的."难道你不想去吗,爸爸?"她问道.
    圣.克莱亚更加把她搂得紧紧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会到我那里来的,"那小姑娘镇静而肯定地说.她常常不自觉地用这种语调说话.
    "我会来找你的.我不会忘记你的."
    四周肃穆的夜色愈来愈深,圣.克莱亚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纤弱的小伊娃.他已经看不见她那双深嵌的眼睛了,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象幽灵的声音一般,依旧传到他耳鼓里来.他仿佛是置身于最后审判的幻景里,一生的往事顷刻间都涌现到眼前来:母亲做祷告和唱赞美诗的情景,他自己早年努力向善的向往和抱负;从那时到现在,若干年来,庸庸碌碌.玩世不恭以及人们所谓的体面生活.一个人在片刻之间往往可以回想起很多很多的事.圣.克莱亚回顾了很多往事,产生了很多感触;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天色愈来愈黑,他把孩子抱进她的卧房里去.当仆人们铺好床之后,他把他们都打发出去,抱着她在怀里摇着,一面唱着催眠曲,一直到她入睡为止.   
   
    $$$$第二十五章    小福音使者   
    一个礼拜天下午,圣.克莱亚躺在走廊中一张竹榻上吸烟解闷.玛丽斜倚在卧房里一张朝窗子放着的长沙发上,窗外就是走廊.她沙发上一床透明的罗纱帐把她的长沙发罩得严严实实,以防蚊子肆虐.她手里懒洋洋地捧着一本装帧精致的祈祷书.她之所以捧着这本书,是因为那天是礼拜天.她装着在看书的样子,实际上只是捧着书在那里若断若续地打盹而已.
    经过一番寻访之后,奥菲丽亚小姐终于找到了一个坐马车可以到达的美以美会小礼拜堂,这时已经坐汤姆的马车到那里做礼拜去了,伊娃也跟他们在一起.
    "我看,奥古斯丁,"玛丽打了一阵瞌睡之后说,"我一定得派人进城去把波西老医生请来,我准是犯了心脏病了."
    "嗳,你何必派人去请他呢?给伊娃治病的这个大夫,看样子医道很高明嘛."
    "大病我可不敢让他看,"玛丽说."我看我的病可说是愈来愈严重啦!这两三天夜里,我一直在琢磨这个病;有时痛得我真难受,而且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嗳,玛丽,你只是心情不好;我看不一定是心脏病."
    "我知道你会不信的,"玛丽说;"我早就料到了.要是伊娃有点咳嗽,或是略为有点不舒服,你准会大惊小怪的;可是我的病,你却漠不关心."
    "如果你对心脏病特别有好感的话,那我就相信你有心脏病好啦,"圣.克莱亚说."我刚才不知道啊."
    "哼,你将来总会有后悔莫及的一天!"玛丽说."然而,信不信由你,我是由于为伊娃的病牵肠挂肚,为我的宝贝孩子操劳过度,才得了心脏病的.我早就疑心是心脏病了."
    她到底"操劳"了些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吧.圣.克莱亚暗自忖度着,一面象一个狠心汉子那样照旧抽他的烟.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在台阶下面停了下来,伊娃和奥菲丽亚小姐下了车.
    奥菲丽亚小姐下车后一言不发,径自回屋去脱帽子和披肩,这是她的老规矩.伊娃则应圣.克莱亚的召唤,走过去坐在他膝头上,把做礼拜的情形说给他听.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奥菲丽亚小姐屋里传来一阵尖叫声(她的房间也象他们现在在里面坐的那间房间一样,门朝走廊)和她本人严厉的申斥声.
    "托普丝(托普西的昵称.)又在捣什么鬼了?"圣.克莱亚说;"准又是她闯了祸了!"
    过了半晌,只见奥菲丽亚小姐怒气冲冲地揪着那罪人出来了.
    "到这儿来!"她说,"我非告诉你东家不可!"
    "又是怎么回事啊?"奥古斯丁问道.
    "怎么回事,我不愿再为这个孩子操心啦!真叫人受不了;谁都无法容忍这种事!刚才我把她锁在屋子里,叫她学一首赞美诗;你猜她怎么啦?她找到了我藏钥匙的地方,打开我的柜子,取出一块滚帽子的花边,把它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给洋娃娃做衣裳!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淘气鬼!"
    "姐姐,我早就跟你说过,"玛丽说;"你一定会发现对这些东西不厉害点是教不好的.要是依我的性子,"她用责备的目光瞟了圣.克莱亚一眼说;"我非把这小家伙送去狠狠挨一顿鞭子不可,一定得揍得她趴在地下站不起来才算数."
    "这我完全相信,"圣.克莱亚说."女人的德政我还不知道!如果依她们的性子的话,有些女人有本事把一匹马.或是一个仆人打得半死,我亲眼就见过十几个这样的女人.男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那种优柔寡断的脾气一点用处也没有,圣.克莱亚!"玛丽说."姐姐是个明白人,现在,她对这个问题看得跟我一样清楚了."
    奥菲丽亚小姐只有一个地道的当家人那么一点点火气;那孩子的诡诈和糟蹋东西的恶习惹得她狠狠地发了一通火.说实话,我们许多女读者恐怕也得承认,如果她们处在奥菲丽亚小姐的境地,也难免要大发雷霆的.不过,她觉得玛丽的话却实在有点过火,因此,火气倒反而减低了一些.
    "我可绝对不会用这种办法对付这孩子的,"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过,奥古斯丁,我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我教了又教,嘴都说累了;我也打过她;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处罚过她;可是,她还是丝毫没有变."
    "过来,托普丝,你这个小猢狲!"圣.克莱亚喊道.
    托普西走了过去;那双敏锐的圆眼睛带着恐惧以及平素那种怪诞.滑稽的神气,不断地闪动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淘气?"圣.克莱亚问道;对托普西那副怪样子,他也觉得好笑.
    "大概是因为我心眼儿太坏了吧,"托普西假作正经地说;"菲丽小姐这么说来着."
    "难道你没有看见奥菲丽亚小姐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吗?她说她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了."
    "天哪,是啊,老爷,我的老主母也是这样说的.她打起我来比菲丽小姐厉害得多呢.她扯我的头发,抓住我的脑袋往门上撞,可是结果还是没用!我看就是把我的头发一绺一绺都拔光了也没用!我实在太淘气了!天哪!我就是这么个黑鬼嘛!"
    "嗳,我只好放弃她了,"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再也不愿操这份心了."
    "好吧,我只想再提一个问题,"圣.克莱亚说.
    "什么问题?"
    "我看,如果你们的福音连这么个野孩子都拯救不了的话(还是关在家里由你单独训练呢),那么派一两个穷传教士到成千成万野蛮人中间去传布福音又有什么用处呢?我看这孩子就是那成千成万的野蛮人的一个好标本."
    奥菲丽亚小姐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伊娃一直默默无言地站在一旁作壁上观.这时,对托普西招了招手,叫她跟她一起出去.在走廊角上有一间小小的玻璃房间,那是圣.克莱亚的书房;伊娃带着托普西走进了这间屋子.
    "伊娃在耍什么把戏呢?"圣.克莱亚说."我倒要去看看."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揭起玻璃门的门帘朝里面窥视着.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头抵住嘴唇,默默地向奥菲丽亚小姐招了招手,叫她过去看.两个孩子在书房里的地板上坐着,脸的侧面朝着他们.托普西还是平素那种无忧无虑.滑稽和毫不在乎的神气,可是她对面的伊娃却激动得满脸通红,两只大眼睛里泪汪汪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坏呢,托普西?你为什么不肯学好呢?难道你谁都不爱吗,托普西?"
    "不懂得什么叫爱,我只爱糖果这类东西."
    "可是,你总爱你的爹妈吧?"
    "从来就没有爹妈,知道吗?伊娃小姐,我以前告诉过你啊."
    "唔,是的,"伊娃凄凉地说;"可是难道你没有兄弟.姐妹.姑姑.或是......"
    "没有,全都没有.我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没有."
    "可是,托普西,只要你肯学好,也许......"
    "我怎么学好还不是个黑鬼吗?"托普西说."要是谁有本事把我这层黑皮剥掉,换上一层白皮,那我倒愿意学学看."
    "可是就是黑人,人家也会爱你啊,托普西!要是你肯学好,奥菲丽亚小姐就会爱你."
    托普西短促而坦率地笑了一声,这是她对一件事表示怀疑的方式.
    "你不相信吗?"伊娃问道.
    "不相信;她认为我简直叫她受不了,因为我是个黑鬼;她宁愿让一只癞蛤蟆碰她,也不让我碰她一下!决不会有人爱黑鬼的,黑鬼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才不在乎呢."托普西说,一面吹起口哨来.
    "唉,托普西,苦命的孩子,我可爱你啊!"伊娃突然热情迸发地说,一面把她一只白皙.瘦削的小手搭在托普西肩膀上."我爱你,因为你没有爹,没有妈,一个亲人也没有;因为你是个受尽了虐待的苦孩子!我爱你,我希望你做个好孩子.我病得很厉害,托普西,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看见你这样淘气,心里难受极了.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做个好孩子;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多了."
    那黑孩子敏锐的圆眼睛里噙着泪水,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滚滚落下,滴在伊娃白皙的小手上.是的,在那一刹那间,一道真诚信任的光芒,一道圣洁的爱的光芒,划破了托普西那野孩子灵魂中的黑暗!她把头靠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美丽的伊娃则弯着腰站在她面前.那景象活象一幅图画:一个光明的天使弯着腰在感化一个罪人.
    "可怜的托普西!"伊娃说;"你知道不知道耶稣不分厚薄地爱着世人呢?他愿意爱我,也愿意爱你.他象我一样地爱你,只是他爱你爱得比我更深,因为他比我好.他会帮助你学好,将来你也能进天堂,永远做一个天使,象白人一样.你想想看,托普西,你也能做汤姆大伯所唱的赞美诗里那种光明的天使啊."
    "哦,亲爱的伊娃小姐,亲爱的伊娃小姐!"那孩子说;"我愿意学好,我愿意学好啊!我以前对这个一点也不在乎."
    这时,圣.克莱亚放下了门帘."这使我想起了母亲,"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她对我说的话很对;如果我们要使瞎子睁开眼睛的话,一定要象耶稣那样做:把瞎子叫到我们面前来,亲自用手去摸他."
    "我以前老对黑人有成见,"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决不肯让那孩子碰我一下,的确是这样.可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知道."
    "任何一个孩子都会觉察出来的,"圣.克莱亚说."这是瞒不过他们的.我看无论你怎么想尽办法教育一个孩子,无论你在物质上给他多少好处,内心却对他保持着那种厌恶情绪,那你就决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感激之情.这种事看来似乎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实在不懂得怎么抑制这种情绪,"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心里确实讨厌他们,尤其是这个孩子.我怎么抑制这种感情呢?"
    "伊娃好象懂得."
    "是的,她真是充满了爱心!归根结蒂,没有别的,还是基督精神,"奥菲丽亚小姐说."我要能做到她那样就好了.我也许可以从她身上受到些教育."
    "如果是这样,这也决不是基督破天荒第一遭利用一个孩童来教育一个老门徒,"圣.克莱亚说.
   
    $$$$第二十六章    死 亡   
    生命方黎明,
    死神忽降临;
    阴阳各异路,
    幸勿泪沾襟.
    伊娃的卧房很宽大,跟全家的房间一样,面朝着宽阔的走廊.一边是她父母的房间,另一边是奥菲丽亚小姐的房间.这间房间完全是按照圣.克莱亚自己的眼力和趣味布置的,风格与其小主人的性格非常协调.窗户上挂着粉红色和白色的细洋布窗帘,地板上的地毯是根据圣.克莱亚自己设计的图案在巴黎定制的:四周是一圈含苞欲放的蓓蕾和绿叶,中央则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床.椅子和卧榻都是竹子做的,式样特别雅致.新颖.床顶上有一个雪花石膏托架,上面站着一个美丽的天使塑像,天使的两只翅膀倒垂着,手里托着一个山桃叶花冠.托架上挂着一顶银色条纹的玫瑰色罗纱帐,用来阻挡蚊子的侵袭;在那种气候下,这是每一张睡榻不可或缺的设备.几张雅致的竹榻上都有好几个玫瑰色的锦缎垫子,顶上的塑像手中,也挂着跟床上一样的蚊帐.房间中央有一张小巧玲珑.式样新颖的竹桌子,上面摆着一只佩洛斯(佩洛斯(Paros),爱琴海中一小岛,以产大理石和雕塑用的陶土著称.)花瓶,样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百合花;花瓶里经常插着鲜花.这张桌子上还放着伊娃的书本和小玩意儿,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雪花石膏文具架......这是她父亲看见她在用功习字时替她买的.房间里有一个壁炉,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摆着一尊耶稣接待孩童的精美塑像,两旁摆着一对大理石花瓶;每天早晨,在这对花瓶中插上鲜花,是汤姆最得意和心爱的工作.墙上挂着两三幅精美的油画,上面画着不同姿势的儿童.总而言之,眼睛所到之处无不是象征童年.美与平安的形象.每天晨曦里,伊娃一睁开小眼所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能使她心旷神怡.能在她心灵中引起美丽的意境的.
    支持了伊娃一个短时期的那种虚飘的精力现在迅速地衰退着.走廊里愈来愈听不见她轻盈的脚步声了,人们更多地见到她斜倚在卧房里敞开的窗户边那张小小的竹榻上,深嵌的大眼睛望着起伏不定的水波出神.
    有一天下午两三点钟光景,伊娃也是这样在窗户边躺着,面前摊着一本虚掩的《圣经》,明亮的小手指懒洋洋地夹在书中间.忽然间,她听见妈妈在走廊中尖声叫嚷.
    "什么,你这个鬼丫头!......你又在捣什么鬼啦!你去采花了,呃?"接着,就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天哪,太太!这是给伊娃小姐的."伊娃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托普西.
    "伊娃小姐!多美的借口!你以为她会希罕你的花吗?你这个贱奴才!滚开点!"
    顷刻之间,伊娃就滚下了竹榻,急忙跑到走廊中去.
    "唉,别,妈妈!我要这些花;请你给我吧;我要!"
    "唉,伊娃,你房间里不是满屋子的花吗?"
    "愈多愈好,"伊娃说."托普西,拿过来."
    托普西一直垂头丧气地在一旁站着;这时便走上前去,把花递给伊娃,脸上有点犹豫和腼腆的神色,完全不象她平日那种怪诞.放肆和机灵的表情.
    "这束花真美!"伊娃看着花说.
    那束花的确很出色:一支红艳艳的天竺葵,加上一朵独一无二的白山茶花和一些绿叶子.摘花的人显然对颜色的搭配非常留意,每一片叶子的安排都精心琢磨过.
    伊娃说,"托普西,你真会配花.喏,"她说,"这里有一只空花瓶,希望你每天替我摘一束花来插在里面."托普西听了,不由得高兴起来.
    "嗳,真奇怪!"玛丽说."你要她给你摘什么花呀!"
    "你别操心吧,妈妈,请你答应让托普西替我摘吧,好不好?"
    "当然可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宝贝!托普西,好好听小姐的吩咐.记住啦!"
    托普西连忙行了个礼,低下了两只眼睛.她转身出去的时候,伊娃看见一滴眼泪从她脸上落下来.
    "你不知道,妈妈,我知道可怜的托普西总想替我做点什么,"伊娃对她母亲说.
    "哼,瞎说!这只是因为她爱捣乱罢了.她明明知道不应该摘花,就偏要去摘,就是这个原因.不过,要是你喜欢要她替你摘花的话,那就让她摘吧."
    "妈妈,我觉得托普西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在努力学好呢."
    "她想学好,还得好好下番功夫呢,"玛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
    "你不知道,妈妈,托普西真可怜!她的命真苦!"
    "我看,她到我们家来之后,可就不一样了.我们跟她讲道理,教育她,用尽了一切办法.可是,她还是这么调皮,永远也改不了;真拿这鬼丫头没有办法."
    "可是,妈妈,她生长的环境跟我的太不一样啦:我有这么多的亲人,有这么多帮我学好.使我快乐的东西;而她呢,在没有到我们家来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头."
    "也许是这样,"玛丽打哈欠说;"啊呀,多热啊!"
    "妈妈,要是托普西是个基督徒,她将来也会象我们大家一样,变成一个天使,对不对?"
    "托普西!你这种想法真可笑!只有你才想得出来.我看也许会吧."
    "可是,妈妈,上帝是我们的天父,不也同样是她的天父吗?耶稣不也是她的救主吗?"
    "唔,也许是吧.我想大概所有的人都是上帝造的吧,"玛丽说."我的香精瓶呢?"
    "真可惜,咳,真可惜啊!"伊娃望着远处的湖水自言自语道.
    "什么事情真可惜啊?"玛丽问道.
    "喏,有些人本来可以变成天使,和天使们住在一起;却愈来愈走下坡路,谁也不肯拉他们一把!唉,真可惜!"
    "嗳,我们也无能为力啊.烦恼有什么用呢,伊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自己有这样好的环境就应该知足了."
    "我实在做不到,"伊娃说;"我一想起穷苦的人们环境那么坏,心里就难受."
    "那真奇怪,"玛丽说;"我的宗教信仰可是使我对自己的优越环境非常知足."
    "妈妈,"伊娃说,"我想把我的头发剪掉一些,剪掉很多."
    "为什么?"玛丽问道.
    "妈妈,我想趁现在还有点力气,亲自把头发分送给我的朋友们.请你叫姑姑来替我剪,好不好?"
    玛丽提高了嗓门喊隔壁房间里的奥菲丽亚小姐.
    奥菲丽亚小姐进来时,伊娃从枕头上略微抬起头来,让一脑袋金黄色的头发滚下来,一面打趣道,"来,姑姑,来剪羊毛吧!"
    "这是怎么回事?"圣.克莱亚走进屋子时问道;他刚才出去替伊娃买水果回来.
    "爸爸,我只是请姑姑替我把头发剪掉些;我的头发太多了,热得慌,而且我还想送一点给人家."
    奥菲丽亚小姐拿着剪刀走了过去.
    "小心点别剪得太难看了,"她父亲说."从里面剪吧,这样看不大出来.伊娃的头发是我最得意的东西."
    "唉,爸爸,"伊娃凄楚地叹息道.
    "可不是吗?我希望你把头发保持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好带你到伯伯庄园上去看亨利克哥哥呢,"圣.克莱亚兴致勃勃地说.
    "我永远也不会到那里去啦,爸爸.我要到一个更美丽的国度去.请你相信我吧!难道你没有看见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吗,爸爸?"
    "你为什么非要我相信这种残忍的事呢,伊娃?"她父亲问道.
    "只是因为事实是这样啊,爸爸.要是你现在愿意相信的话,也许你会跟我有同样看法."
    圣.克莱亚沉默不言了,只是忧郁地站在一旁看着伊娃漂亮的长头发从她头上被剪下来,一绺一绺地摆在她兜里.她拿起头发来,严肃地看着,绕在她瘦削的手指上,时而忧虑地望她父亲一眼.
    "我早就预料到了!"玛丽说;"正是这件事使我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使我一步一步走近坟墓啊.但是谁也看不到这一点.我可早就看出来了.圣.克莱亚,用不了很久,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没有错."
    "这一定会使你感到非常快慰的,"圣.克莱亚用冷冰冰的讽刺口吻说.
    玛丽在一张竹榻上躺了下来,用她的白麻纱手绢掩住了面孔.
    伊娃那双晶莹的蓝眼睛用诚恳的目光时而望望她父亲,时而望望她母亲.这是一个逐渐在摆脱尘世羁绊的人宁静而彻悟的眼神.显然,她已经看出.觉察到并且深深领悟了父母之间的区别.
    伊娃招手要她父亲过去.接着,他就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爸爸,我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我一定得走了.我还有些话要说,有些事要做;都是我应该做的事.可是,我一提你就不乐意听.可是,这是无法避免的事,躲也躲不掉的.请你答应我现在让我说吧!"
    "孩子,我答应,"圣.克莱亚说;他一只手掩住了眼睛,另外那只手握着伊娃的小手.
    "那末,我想跟全家的人会一会面.我有些话得跟他们说,"伊娃说.
    "好的,"圣.克莱亚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口吻说.
    奥菲丽亚小姐派了个人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全家的仆人都在伊娃的屋子里聚集了.
    伊娃靠在枕头上,头发散乱地披在脸旁,通红的两颊跟她惨白的脸色.瘦削的四肢和容貌形成一种凄凉的对照;那双幽灵似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每个人的面孔.
    仆人们不由得悲从中来.那张超凡脱俗的小脸.她身边那一绺一绺刚剪下来的长头发.她父亲背着脸的情景以及玛丽的呜咽声......这一切立刻引起了多愁善感的黑人们的共鸣.他们进来之后,大家面面相觑,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频频摇头.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是在举行葬仪似的.
    伊娃坐起来,用恳切的目光瞅了大家老半天.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悲哀和忧愁的样子,不少女人都用围裙掩着脸.
    "亲爱的朋友们,我请你们大家到这里来,"伊娃说,"是因为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希望你们永远记在心里......我快要离开你们了.再过几个礼拜,你们就永远看不见我了......"
    这时,她的话被打断了.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失声痛哭起来.他们的哭声完全淹没了她微弱的声音.她等待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她的声调制止了大家的哽咽):
    "如果你们爱我的话,请不要打断我的话.请你们听我说.我要跟你们谈谈你们的灵魂......你们中间有很多人恐怕不大在乎它.你们只想到人间的事.你们要记住,耶稣那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我就是要到他那里去,你们也能到那里去.那个世界我有份,你们同样也有份.可是,要是你们想到那里去的话,你们现在一定不能游手好闲.马马虎虎.糊里糊涂地做人.你们一定要做基督徒.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大家将来都能做天使,永远做天使......要是你们信基督,耶稣就会帮助你们.你们一定要向他祈祷;你们一定要读......"
    那小姑娘忽然停下来,用怜悯的目光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凄凉地说:
    "唉,天哪,你们看不懂啊,苦命的人们!"说毕,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跪在地板上听她讲话的仆人中也有许多人低声哽咽着;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她.
    "不要紧,"她抬起头来,含着眼泪.带着愉快的微笑说,"我替你们祷告过;我知道,即使你们看不懂,耶稣也会帮助你们的.要尽自己一切努力做好人;每天要做祷告;祈求耶稣帮助你们;一有机会就要请人家念《圣经》给你们听;相信我将来一定会在天堂里和你们大家见面."
    "阿门,"汤姆.玛咪和几个年长的美以美会信徒喃喃地应道.那些年轻一点.比较没有头脑的黑人,这时也悲痛万分,一个个把头靠在膝盖上呜咽着.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很爱我."
    "是的,是的,我们都爱你啊!愿上帝保佑她吧!"大家情不自禁地答道.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一向都对我很好;我想送你们一样东西,以后你们只要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我要送一绺头发给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爱你们,我已经到天堂里去了,并且希望在天上和你们大家会面."
    那情景简直非纸笔所能形容.大家都痛哭流涕地围在那小姑娘床边,接受她的纪念物;在他们心目中,这是她最后的爱的标志.他们不由自己地跪了下来;有的呜咽,有的祷告,有的吻她的衣襟,年长的仆人们向她倾吐着夹杂着祷告和祝福的亲切的话语(这是心肠慈和的黑人的习惯).
    奥菲丽亚小姐深恐这种激情会对她的小病人产生不良效果,因此,当仆人们一个一个接受了礼物之后,她就做手势叫他们退出去.
    最后,所有的仆人都已出去了,只剩下汤姆和玛咪.
    "喏,汤姆大伯,"伊娃说,"这一绺好的送给你.啊,汤姆大伯,当我想到将来会在天堂里跟你会面时,我心里多么高兴啊!我相信一定会的.还有玛咪,我亲爱的.善良的好玛咪!"她一面说,一面亲切地搂住她的老奶妈."我知道你也会进天堂的."
    "啊,伊娃小姐,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啊!"那忠心耿耿的女人说."看样子这下子就要把这个家拆得稀烂了!"说毕,玛咪不由嚎啕大哭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把她和汤姆轻轻推出房门,满以为这下子都走光了;可是回头一看,托普西却还在屋里站着.
    "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立刻问道.
    "我刚才就在这里啊,"托普西擦着眼泪答道."啊,伊娃小姐,我以前一直不听话,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绺呢?"
    "可以,可怜的托普西!当然要给你的.喏,你每次看见它,要记住我爱你,希望你学好!"
    "啊,伊娃小姐,我是在学好啊!"托普西诚恳地说;"可是,天哪,要学好可真不容易啊!大概是因为我不大习惯吧!"
    "耶稣知道,托普西;他也为你难过啊;他会帮助你的."
    托普西用围裙掩住眼睛;奥菲丽亚小姐默默无言地把她送出门去;托普西一面走,一面把那绺珍贵的头发揣在怀里.
    仆人们全都出去后,奥菲丽亚小姐便把房门关上.这个令人尊敬的女人在那个场景中,自己也暗暗擦了不少眼泪;可是她心中最关切的,还是这种激动场面对她的小病人产生的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圣.克莱亚一直坐在床边,用手掩着眼睛,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大家都出去之后,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
    "爸爸!"伊娃轻轻喊道,一面把一只手搭在他手上.
    他不由吃了一惊,同时打了个寒噤;却没有答话.
    "亲爱的爸爸!"伊娃喊道.
    "不行,"圣.克莱亚站起来说;"我决不能忍受!全能的上帝对我太狠心啦!"圣.克莱亚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沉痛而辛酸.
    "奥古斯丁!难道上帝没有权利安排自己儿女的命运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也许有,可是这丝毫也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圣.克莱亚转过脸去,冷漠.生硬.欲哭无泪地说.
    "爸爸,你真叫我伤心!"伊娃说,一面坐起来倒在他怀中;"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说毕,就放声痛哭起来,吓得大家惊慌失措,连她父亲也着了慌.
    "好吧,伊娃;好吧,宝贝!别哭啦,别哭啦!刚才是我错了,我太不应该了.你要我怎么想.怎么做都行;只是别这么难过,别哭得那么伤心啊.我愿意顺从天命;我刚才说那些话太不应该了."
    过了一会儿,伊娃象一只疲乏的鸽子似的,平静地躺在她父亲怀里;他低下头,用各种好话来安慰她.
    玛丽站起身来,一阵风似地冲出房门,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接着,就发作了剧烈的歇斯底里症.
    "伊娃,你没有送我一绺头发啊,"她父亲惨笑道.
    "剩下的全都是你的,爸爸,"伊娃笑道;"都是你和妈妈的;你可得分一点给姑姑啊.她要多少你就给她多少.我所以要亲自送给我们家那些可怜的黑人,只是担心我死了之后,你们会忘记给他们,知道吗?同时,我还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们记住......…你是基督徒吗,爸爸?"伊娃有点疑惑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问呢?"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肠太好了,怎么会不是基督徒呢?"
    "怎么才算是个基督徒呢,伊娃?"
    "最重要的就是要爱基督,"伊娃说.
    "你爱基督吗,伊娃?"
    "当然爱啊."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啊,"圣.克莱亚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伊娃说."我信他,再过几天我就可以看见他了."说着,那孩子高兴得容光焕发,热情洋溢.
    圣.克莱亚默不作声了.这是以前他在他母亲身上见到过的感情;可是,这并没有在他内心引起共鸣.
    从此以后,伊娃的病便迅速加剧,死已是不容置疑的事;任何人都不会被痴心妄想所蒙蔽了.伊娃那间美丽的卧房已被公认为病房,奥菲丽亚小姐不分昼夜地担当着护理的职责;在此期间,她堂弟一家人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可贵;奥菲丽亚小姐的手和眼睛都训练有素;凡是有助于整洁.舒适以及消除疾病中各种不愉快现象的本领,她无不娴熟;她时间观念精确;头脑清楚而镇静,对医生的处方和叮嘱记得十分准确.对圣.克莱亚来说,她简直是个无价之宝.她脾气有些怪僻和固执,跟南方人放任不羁的秉性迥然不同.过去对她这种脾气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承认现在她是最迫切需要的人.
    汤姆大伯经常在伊娃屋里.那孩子老是六神不宁,有人抱着她才比较好些;汤姆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抱着伊娃纤弱的身体,在她头底下垫上个枕头,或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或是到外面走廊中走动走动.早晨,当阵阵新鲜的海风从湖面上吹来.伊娃感到精神特别清爽的时候,汤姆有时还抱她到花园里的橘子树下去散散步,或是坐在他们平时坐的凳子上,唱他们最喜欢的赞美诗给她听.
    她父亲也常常这样做.可是圣.克莱亚体格比较矮小.当他抱累了时,伊娃总是对他说:
    "唉,爸爸,让汤姆抱我吧.可怜的汤姆,他真喜欢抱我.你不知道,他多么想为我做点什么啊.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事了."
    "我也想啊,伊娃!"她父亲说.
    "唉,爸爸,你什么都可以做啊.而且,对我来说,你比什么人都亲啊.你念书给我听,熬夜陪我.但是汤姆只有这一件事可做,再有就是给我唱歌.而且,我知道,他抱我比你省劲些,他抱我真稳!"
    想为伊娃效劳的何止汤姆一个人.全家的仆人都有这种愿望.大家各尽所能,人人都在为伊娃效劳.
    可怜的玛咪心里老惦着她的小宝贝;可是无论是白天或夜晚,她都找不到机会接近她;因为玛丽说,她的心情坏极了,根本睡不着觉.于是,按照她的逻辑,别人也就不能休息.她每天夜里总要叫醒玛咪二十次,替她按摩脚啊,找手绢啊,用湿手巾敷脑袋啊,看看伊娃房间里是什么声响啊,光线太强替她放下帐子啊,或是光线太暗替她卷起帐子啊.白天,她想找个机会帮忙守护她的小宝贝.玛丽却好象特别机灵,总是让她在身边忙个不休,或是让她在家里到处奔忙.因此,她只能偷空去看看伊娃,或是偶尔瞥见她一眼.
    "我觉得我现在有责任要特别保重自己的身体,"她老是这样说."我的身体本来就弱,现在肩膀上又担当着全副照料和看护我的宝贝女儿的担子."
    "真的吗,亲爱的?"圣.克莱亚说;"我还以为姐姐早已替你把这副担子挑过去了呢."
    "你们男人说话总是这样,圣.克莱亚.自己的孩子病成那个样子,好象一个做母亲的人真能让别人来替自己操这份心似的;可是,人人都是这样.谁都不体谅我的苦处!我可不能象你这样,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圣.克莱亚不禁微微一笑.你可得原谅他,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圣.克莱亚还有笑的余地呢.因为那小仙女离别的航程是那么愉快和平静:她的小舟在极其柔和而芬芳的微风吹拂下,冉冉飘向天国的海岸;因此人们不可能觉察到死神即将来临.那小姑娘没有丝毫痛苦的感觉,只有一种平静和轻微的虚弱感,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日益增长着;而且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充满信心.那么愉快,谁也无法抵御她那天真和宁静的气氛的熏染.圣.克莱亚内心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平安.那不是希望,希望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也不是达观;那只是眼前的一种平静感.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使他不愿想到将来.犹如我们在秋天爽朗而温和的森林中所感到的那种心灵上的宁静一样:树枝上艳丽的秋叶犹在,小溪旁还有最后几朵眷恋的残花;我们更是赞赏不已,因为我们知道瞬息之间,这一切即将消逝.
    对于伊娃内心的臆想和预感体会最深的,要算每天抱她的那忠心耿耿的仆人汤姆了.凡是怕使她父亲感到不安而不愿对他说的话,她都对汤姆说了.当肉体开始瓦解.灵魂尚未完全脱离躯壳之前,她心灵中所感觉到的一切神秘的预兆,她也全都告诉了汤姆.
    后来,汤姆不肯在自己屋里睡了,夜里通宵达旦地睡在外面走廊上,以便随时听到喊声,就会醒来.
    "汤姆大伯,你怎么跟小狗一样,养成了随地睡觉的习惯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规矩人,喜欢文文明明地在床上睡觉呢."
    "是这样,菲丽小姐,"汤姆用神秘的口吻说."是这样,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
    "我们说话声音别这么大,圣.克莱亚老爷是不愿听这种话的.可是,菲丽小姐,你是懂得的,总得有个人迎接新郎啊!"
    "你在说些什么呀,汤姆?"
    "你知道,《圣经》上说:'半夜有人喊着说,新郎来了.,(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六节.新郎指耶稣.基督.新郎来临指天国降临.)我现在每天夜里都在等着,菲丽小姐;我不能睡得太远了,怕听不见啊."
    ",汤姆大伯,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伊娃小姐她跟我说来着.上帝将派人给灵魂报信.我一定得在这里,菲丽小姐.因为这个圣洁的孩子升天的时候,天上会大开中门迎接她的.天国的荣耀,我们大家都可以看到一眼啊,菲丽小姐."
    "汤姆大伯,伊娃小姐是不是跟你说过,今天晚上她觉得更不好了?"
    "没有;可是今天早晨她跟我说,她离天国愈来愈近了.有人给这孩子报信啊,菲丽小姐.是那些天使们,'是黎明前的号声,,"汤姆引用一首流行的赞美诗中的话说.
    奥菲丽亚小姐和汤姆这一段对话发生在某一个夜晚十点多钟光景.当时,她已经作好睡觉的准备,当她到外面套间去闩门时,发现汤姆躺在她房门边的走廊里.
    奥菲丽亚小姐不是那种神经质和敏感的女人;可是,汤姆那种严肃而诚挚的态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伊娃那天下午异乎寻常,精神十分爽快,心情也特别好.她靠在床上清点她所有的小玩意儿和心爱的东西,叮嘱着把它们送给家里哪些人.好几个礼拜以来,人们没有见过她这么兴奋过,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这么自然过.她父亲晚上到她房间里来过,说伊娃自从得病以来,只有那天最象她平日的样子;当他在临睡前吻她时,他还对奥菲丽亚小姐说,"姐姐,归根结蒂,我们也许还可以保住她;她今天确实好多了;"圣.克莱亚安息时,几个礼拜以来心情都没有这样轻松过.
    然而,到了午夜时分......奇妙而神秘的时辰啊!脆弱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之间的帷幕愈来愈稀薄的时辰!......报信的天使降临了!
    伊娃房间里有了动静,最初是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奥菲丽亚小姐,她早就拿定了主意要通宵守护她的小病人.到了半夜时分,奥菲丽亚小姐觉察到一点"变化",这是经验丰富的护士们意味深长的说法.外面套间的门紧跟着就打开了,在走廊中守候的汤姆惊醒了过来.
    "快去请大夫,汤姆!千万别耽误时间,"奥菲丽亚小姐说.接着,她走到圣.克莱亚房门前连连敲了几下门.
    "弟弟,"她说,"请你过来一下."
    这句话落在他心坎上,好象泥土落在棺材盖上.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立刻起床,跑进伊娃房里,弯下腰去看还在睡梦中的伊娃.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使他的心脏立刻停止了跳动呢?姐弟二人为什么面面相觑,相对无言呢?凡是在自己亲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的人,心里都会明白;......那种难以形容.令人绝望.一目了然的神色;它告诉你,你的亲人已经不是你的了.
    然而那小姑娘的面目没有丝毫可怖的迹象,有的只是一种崇高.几乎是庄严的表情......在那天真的灵魂中,已经出现了金光万丈的神仙世界,永恒的生命已经启幕.
    姐弟二人默默无言地站在床边望着伊娃出神,连手表的嗒声似乎都嫌太响了.不多一会儿,汤姆把医生请来了.医生走进屋子只看了一眼,就跟别人一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轻轻问奥菲丽亚小姐.
    "半夜时分,"奥菲丽亚小姐答道.
    医生进来时惊动了玛丽;她立即从隔壁房间里过来了.
    "奥古斯丁!姐姐!啊!怎么啦?"她急忙问道.
    "轻点!"圣.克莱亚用嘶哑的声音说;"她快咽气了!"
    玛咪听了这话飞也似地跑出去叫醒全家的仆人.人们立刻都惊醒了,到处是灯光和脚步声,走廊中挤满了焦灼的面孔,人们从玻璃门外眼泪汪汪地朝屋子里张望着.可是,圣.克莱亚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说.他眼睛里只看见那酣睡的孩子脸上的那种表情.
    "哦,但愿她能再醒一醒,再说几句话就好了!"圣.克莱亚说.接着,便弯下腰去在她耳边唤道,"伊娃,宝贝!"
    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开来了,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她想抬起头来,想说话.
    "你认得我吗,伊娃?"
    "亲爱的爸爸,"那孩子喊道,一面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胳臂来抱住他的脖子.不多一会儿,她两只手又松开了,圣.克莱亚抬起头来,只见伊娃的面孔被一阵死亡的剧痛折磨得抽搐着.她喘不过气来,举起了两只小手.
    "上帝啊,这太可怕了!"他说,一面痛苦地转过脸去,情不自禁地拧着汤姆的手."啊,汤姆,我的仆人,这简直要我的命啊!"
    汤姆捏住东家两只手,泪如雨下地仰起头来,象他惯常那样向上苍祈求.
    "求上帝赶快停止她这种痛苦吧!"圣.克莱亚说;"这实在叫我心如刀割啊."
    "啊,赞美上帝吧!完了,完了,亲爱的主人!"汤姆说."你看她."
    那小姑娘躺在枕头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朝上一翻便不动了.啊,那双往常显示天意的眼睛在说些什么呢?尘世及其一切痛苦都已超脱了,她脸上那种凯旋的光辉多么庄严.多么神秘,连人们悲痛的哭声都被它哽住了!大家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地围上前去.
    "伊娃,"圣.克莱亚轻轻唤道.
    她听不见了.
    "啊,伊娃,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呀!你看见了什么?"她父亲问道.
    伊娃脸上浮现出一丝光辉灿烂的微笑,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哦,爱......快乐......平安!"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就越过死亡,进入永生了!
    "永别了,亲爱的孩子!那辉煌的天国之门在你进去之后已经关上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你可爱的面容了.啊,看着你进天堂的人们多么可悲啊,当他们醒来时,看到的只是现实生活中冷冰冰.阴沉沉的天空,而你却已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十七章    "世界末日来到了"   
    约翰.昆.亚丹姆斯(约翰.昆.亚丹姆斯(John Q.Adams,1767—1848),美国第六任总统.)
    伊娃卧房里的塑像和图画都用白单子罩起来了,屋内只能听到轻轻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窗帘拉起来了,肃穆的阳光从半明半暗的窗户中悄悄透进屋内.
    小床上铺着白床单.在俯瞰下界的天使像下边,躺着一个酣睡的小姑娘......她已经一睡不醒了!
    她躺在那里,身上穿着她生前常穿的一件素净的白衣裳;玫瑰色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屋内,给冰冷的死亡气氛罩上了一层温暖的红光.两道乌黑的眉毛,软绵绵地悬挂在那纯洁的脸庞上;脑袋略微有点歪向一边,很象正常人睡觉的姿势.可是,整个面部呈现出一种崇高而圣洁的气氛,一种夹杂着喜悦和安息的气氛.令人一望而知,那不是尘俗的.或暂时的睡眠,而是"上帝赐给他所宠爱的人"的那种神圣的安息(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一百二十七篇第二节.).
    亲爱的伊娃,对于你这样的孩子来说,死亡根本不存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也不存在;你只是光的闪灭,就象晨星消逝在金色的黎明中一样.你所赢得的是不动干戈的胜利,无须争夺的王冠.
    当圣.克莱亚抱着双臂站在床前出神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啊!谁能说出他内心的感触呢?自从他在伊娃临终的房间里听见有人说"她过去了"那个时刻起,一切都变成了一层凄凉的迷雾,一种沉重而"朦胧的痛苦".他听见周围的人说话的声音,别人问他一些事,他回答了他们.别人问他什么时候出殡,葬在什么地方,他不耐烦地答道,他不管这些事.
    伊娃的房间是阿道尔夫和萝莎布置的.他们平日虽然轻佻.浮躁.幼稚,内心却很温存,很重感情.监督布置工作,使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的是奥菲丽亚小姐,然而是他们两双手增添了不少柔和而富于诗意的点缀,消除了死者屋里通常那种阴森可怕的气氛(在新英格兰,这种气氛在葬礼中是屡见不鲜的).
    壁炉架上依旧摆着很多花......都是些鲜嫩.芬芳的白花,配衬着秀美.低垂的绿叶.伊娃的小桌子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摆着她那只心爱的花瓶,里面插着单独一支白玫瑰花.帷幔的褶子,帘子的挂法,都经过阿道尔夫和萝莎两人以黑人特有的细致眼光反复布置过.即使现在,当圣.克莱亚站在那里冥想的时候,个子矮小的萝莎手里还提着一篮白花轻轻地走进屋来.她见到圣.克莱亚,不由倒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站住了;但是,当她发现圣.克莱亚并没有注意她时,便走上前去把白花放在死者周围.她在伊娃的小手里放了一支美丽的栀子花,并且以出色的眼力把其余的花安置在小床的四周.圣.克莱亚在一旁看着她,仿佛身在梦境.
    这时房门又开了,进来的是托普西,眼睛都哭肿了,围裙下面隐藏着什么.萝莎立刻摆了摆手,叫她不要进来,可是她还是跨进了门槛.
    "还不给我出去,"萝莎用尖锐.断然的口吻低声说,"这里没有你的份!"
    "哦,让我进来吧!我带了一朵花来,漂亮极了!"托普西举起一支半开的茶花说."让我放这一朵花在她身边吧."
    "滚开!"萝莎更加坚定地说.
    "让她呆在这儿!"圣.克莱亚忽然跺脚说."她可以来."
    萝莎当即退下,托普西走上前去,把她的供礼献在死者脚下;接着,忽然扑在床边的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连忙跑进屋来,想把她扶起来,劝她住嘴,可是毫无用处.
    "伊娃小姐啊!伊娃小姐!我跟你一起死了多好啊......死了多好啊!"
    托普西的哭声十分凄凉,令人痛彻肺腑;圣.克莱亚那张苍白.冷若冰霜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两眼热泪滚落;自从伊娃咽气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落泪呢!
    "起来吧,孩子,"奥菲丽亚小姐温柔地说."别哭得这么伤心啦.伊娃小姐升天去了,她已经变成天使了."
    "可是我看不见她啦!"托普西说."我永远也看不见她了啊!"说毕,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家默默无言地在床边站了半晌.
    "她说过她爱我,"托普西说."真的说过!天哪!天哪!现在再也没有人爱我了,再也没有了!"
    "她说得很对,"圣.克莱亚说."你试试看,"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看能不能安慰安慰这可怜的孩子."
    "我要是没有出世就好了,"托普西说."我没有想出世啊!到世界上来有什么好处啊!"
    奥菲丽亚小姐温柔而果断地把她扶起来,把她送出门去,可是一路上自己也不由得潸然泪下.
    "托普西,苦命的孩子,"她领她走进自己屋内说,"不要灰心失望,我会爱你的;虽然我比不上亲爱的小伊娃.我相信我从她身上学到了一点基督的爱心.我会爱你的,我真的爱你啊,而且将来还要帮助你成为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呢."
    奥菲丽亚小姐说话的声调比她的话更为令人感动,而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她所洒的那几滴真诚的眼泪.从此以后,她对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就具有一种深远的影响.
    "哦!我的伊娃,你的一生如此短促,行了这么多好,"圣.克莱亚想道,"我在人间活了这么几十年,怎么向上帝交代呢?"
    这时,家人纷纷蹑手蹑脚地进来向死者告别;屋子里只听见耳语声和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口小棺材抬进来了;接着便举行了葬礼.大门口来了好几辆马车,许多陌生人进来入了座;还有许多白头巾.白丝带和黑纱,还有身穿黑色丧服的哭丧人;接着,有人念经文.做祷告.圣.克莱亚活着.走动着,似乎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然而,自始至终,他眼睛里只看见一样东西,那就是棺材里的那个金发的小脑袋.可是不多一会儿,他看见人家用一块布遮住了那脑袋,接着棺材也盖起来了.于是有人把他跟其他的人排列在一起,他和大家走到花园尽头的一块小地前,就是往日里她跟汤姆常在一起说话.唱歌和读《圣经》的那个长满青苔的凳子旁边,她的小坟墓就在那里.圣.克莱亚站在墓穴旁茫然朝下望着.他看见人家把那口小棺材放下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念这几句庄严的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见《新约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五节.)当人家往墓穴里填土时,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们在眼前掩埋的就是他的伊娃.
    实际上也并非如此!那不是伊娃,只是她那光辉而不朽的躯体的脆弱的小种子.等到我主耶稣降临的那天,她一定还会以这个体形出现的!
    最后,人们都纷纷散去,哭丧者也回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想起她来了.
    玛丽房间里的窗帘都放下来了.她躺在床上,痛不欲生地呜咽着.哀号着,每时每刻都需要她所有的仆人来侍候她.仆人们当然没有时间哭泣罗,她们有什么理由哭呢?这是她的悲哀,而且她坚决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可能有.也不会有比她更伤心的人了.
    "圣.克莱亚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玛丽说."他对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居然能如此冷酷无情,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受着自己的耳目的支配.因此,很多仆人当真以为对伊娃之死感到最伤心的要算他们的主母了.后来,玛丽又一阵一阵地犯歇斯底里痉挛症,请了医生来;她自己还口口声声地说,她命在旦夕了;因此,家里人更相信是如此了.接着,大家便奔忙不停,取暖壶啊,烘烤法兰绒内衣裤啊,按摩啊,弄得人人手忙脚乱,把注意力倒转移到她身上去了.
    然而,汤姆心里有一种预感,使他的注意力转向东家.圣.克莱亚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以关切.忧郁的心情跟随着他,他看见圣.克莱亚默默无言地坐在伊娃房间里,脸色惨白,手里捧着她那本小《圣经》,尽管一个字.一个字母都没有看进去.这种时候,汤姆总是觉得他那双呆滞.凝固而无泪的眼睛里比玛丽的痛哭流涕蕴藏着更深切的悲哀.
    过了几天,圣.克莱亚一家人就搬回城内去了.奥古斯丁由于悲伤而起坐不宁,渴望换个环境,转移一下思路.因此,他们就离开了别墅.花园以及那座小坟墓,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圣.克莱亚成天在街上逛,想尽量用奔波和改变环境的方法来填补心底的空虚.在大街上或是咖啡馆里遇到他的人,只是从他帽子上的黑纱才知道他家里遭了丧事.因为他总是有说有笑,不是看报,就是议论政局.谈生意经.谁知道表面上这样谈笑自若却只是一个空外壳,内心却象一座黑暗而沉寂的坟墓呢?
    "圣.克莱亚先生这种人真是少有,"玛丽对奥菲丽亚小姐埋怨道."以前我总以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莫过于我们的小宝贝伊娃了;可是他好象很容易就把她忘掉了.他闭口不谈她的事.我当初还真以为他比谁都伤心呢."
    "常言说得好,静水流得深呀,"奥菲丽亚小姐玄妙地说.
    "哼,我才不信这种事呢;都是说得好听.一个人有感情就会表现出来,这是不由自主的事.不过,重感情的人确实是很不幸.我倒情愿有圣.克莱亚那种性格.我老是受感情的折磨."
    "太太,圣.克莱亚老爷瘦得只剩几根骨头了;听说他一点东西都不肯吃,"玛咪说."我知道他忘不了伊娃小姐的;我知道谁也忘不了她.亲爱的小天使啊!"她揩着眼泪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对我可一点也不体贴,"玛丽说;"他没有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他应该知道,一个母亲的悲哀要比一个男人家深切得多啊."
    "一个人的痛苦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奥菲丽亚小姐严肃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啊.我自己的痛苦,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别人似乎都不了解.以前伊娃倒是了解我,可是她又不在了."说毕,便倒在靠椅背上,凄惨地哭起来了.
    玛丽是个古怪的女人.在她看来,一样东西在手里时,一文不值,一旦失去后却变得十分宝贵.在手里的东西她总是要吹毛求疵;一旦不在身边了,却会对它赞不绝口.
    玛丽和奥菲丽亚小姐在客厅里说话时,圣.克莱亚和汤姆也在书房里说话.
    汤姆随时随地惴惴不安地跟随着他的东家;几个小时之前,他看见圣.克莱亚走进书房.汤姆等了半天,不见他出来,就决定进去看看.他轻轻地推门进去.圣.克莱亚在屋子里一张靠椅上躺着.他的脸朝下,面前摊着伊娃的那本《圣经》.汤姆走过去,站在靠椅旁边迟疑了一会;这时,圣.克莱亚忽然抬起头来.汤姆那张忠厚的面孔上愁云密布,流露着无限关切.同情和恳求的表情.他的东家不由深深为之感动.他握住汤姆的手,把额头靠在上面.
    "哦,汤姆,我的仆人,这个世界就象鸡蛋壳一样空虚啊!"
    "我知道,老爷,我知道,"汤姆说."可是,老爷,抬起头来朝上看吧......朝我们亲爱的伊娃小姐那里,朝亲爱的主耶稣那里看吧!"
    "唉,汤姆,我是朝上看啊!可惜我朝上看时,什么也看不见啊.我真希望能看见点什么."
    汤姆深深叹了口气.
    "我看好象只有孩童和你这样苦命的老实人才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似的,"圣.克莱亚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汤姆喃喃地背道;"'父啊,是的,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汤姆,我没有信仰.我没有办法信,我已经养成了好疑的习惯,"圣.克莱亚说."我很想相信这本《圣经》,但就是做不到."
    "亲爱的老爷,向慈悲的上帝这样祷告吧:'主啊,我信;求你帮助我去除我的疑心吧!,"
    "人间的事有谁能彻底了解呢?"圣.克莱亚两只眼睛迷茫地转动着,嘴里自言自语道."仁爱和信仰这套美丽的玩意儿,恐怕只是人的感情变幻莫测的表现吧?它没有任何可靠的基础,随着短暂的生命一起消逝.是不是没有伊娃?没有天堂?没有基督?什么都没有呢?"
    "亲爱的老爷,有的!我知道有,一定有."汤姆跪在地上求道."相信吧!老爷,请你相信吧!"
    "你怎么知道有个基督呢,汤姆?你从来也没有见过救主啊."
    "我的灵魂觉得他存在,老爷.我现在就感觉到他的存在!啊,老爷,当我被卖出去.跟老婆.孩子分离的时候,心里痛苦极了.我觉得仿佛一切都完了;这时慈悲的上帝支持了我,他说:'不要怕,汤姆;,他给一个苦命人的灵魂带来了光明和喜悦,使我内心得到了平安;我非常愉快,我爱世界上所有的人,我甘心情愿献身给上帝,奉行上帝的旨意,听从上帝的安排;我知道这力量不是从我自己身上来的,因为我是一个喜欢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它是上帝赐给我的;我知道他也会乐意帮助老爷的."
    汤姆说话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圣.克莱亚把头靠在汤姆肩膀上,拧着他那只结实可靠的黑手.
    "汤姆!你对我太好了,"圣.克莱亚说.
    "能看到老爷皈依基督的话,我死也甘心啊!"
    "可怜而愚蠢的汤姆啊!"圣.克莱亚半仰起身子说."我不值得你这样一个善良而忠厚的人爱."
    "啊,老爷,爱你的不止我一个人.慈悲的主耶稣也爱你啊."
    "你怎么知道呢,汤姆?"圣.克莱亚问道.
    "我的灵魂里有这种感觉啊,老爷!'基督的爱不是凡人所能测度的,!"(见《新约圣经.以弗所书》第三章第十九节.)
    "真稀奇!"圣.克莱亚转过脸去说."一个生活在一千八百年前的人的事迹,居然还能如此感动人心.可是,他决不是人,"他突然又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具有过这种经久不衰的力量!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信母亲的教导,能象小时候那样做祷告啊!"
    "对不起,老爷,"汤姆说,"伊娃小姐以前念这章书念得美极了,请老爷给我念念吧.自从伊娃小姐去世之后,就没有人念《圣经》给我听了."
    那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拉撒路起死回生那个动人的故事.圣.克莱亚朗读着,不时停下来把那哀宛动人的故事在他内心激起的感情抑制下去.汤姆合掌在他面前跪着,宁静而全神贯注的面孔上流露着爱.信仰和崇敬的表情.
    "汤姆,"他的东家说,"这对你来说,都是真的罗!"
    "我几乎跟亲眼看见它一样,老爷,"汤姆说.
    "我要有你这双眼睛就好了,汤姆."
    "我也但愿如此啊."
    "可是,汤姆,你知道,我的知识比你丰富得多.如果我对你说,我不信这本《圣经》,你会怎么样呢?"
    "老爷啊!"汤姆举起双手,做了个不能同意的手势.
    "这会不会使你的信仰发生动摇呢,汤姆?"
    "一点也不会,"汤姆答道.
    "我说,汤姆,你一定承认,我的知识比你多得多吧."
    "啊,老爷,你不是刚念过,他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吗?老爷这话一定不是当真吧?"汤姆恳切地问道.
    "不,汤姆,我不是当真的.我不是不愿信,我也觉得应该信;但是,我还是不信.汤姆,这是我一个非常讨厌的坏习惯."
    "老爷要是肯做祷告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做祷告呢,汤姆?"
    "老爷做吗?"
    "汤姆,如果做祷告时天上有人听,那我就愿意做;可是,我做祷告的时候,只是对着空间说话.过来,汤姆,你做个祷告给我看看."
    汤姆内心充满了激情;他在祷告中把它一古脑儿都倾泻了出来,象长期被堵住的河水一样.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有没有人在听,汤姆是相信有的.事实上,圣.克莱亚也觉得自己身不由主地随着汤姆的信仰和感情的浪潮飘浮起来了,几乎一直飘浮到汤姆仿佛清清楚楚看到的那个天堂门口.他仿佛觉得离伊娃更近了.
    "谢谢你,汤姆,"汤姆站起来时,圣.克莱亚说."我很喜欢听你做祷告,汤姆;现在你走吧,让我安静地呆一会儿.下次再谈吧."
    汤姆默默无言地离开了书房.
   
    $$$$第二十八章    团  圆   
    在圣.克莱亚家,时间一个礼拜.一个礼拜悄悄地过去.在那只小船沉没之处,生活的波澜逐渐恢复平静.冷酷无情.枯燥无味的日常现实生活的浪潮,完全不顾人的感情,多么专横而冷静地不断向前流去啊.我们依旧得吃.喝.睡觉.苏醒,依旧得讲价钱.买卖.问答;总而言之,尽管我们已经生趣索然,我们还是得依样画葫芦地活下去;尽管一切重大兴趣已经消失,冷漠而机械的生活常轨却依然摆在我们面前.
    圣.克莱亚一生的全部兴趣和希望不知不觉地都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他经营产业是为伊娃;个人时间的安排是为伊娃;为伊娃做这做那:为她买点什么,作点什么修改.变动.安排.布置,长期以来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因此,现在伊娃一死,他仿佛就没有什么可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不错,另外还有一重生活......只要你一旦信它,就会在那否则毫无意义的时间零位面前,变成一个庄严而重要的数字,把它们转化为神秘而无比珍贵的次序.这一点,圣.克莱亚心里很清楚.每当他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时刻,就往往听到那细弱而天真的声音在召唤他到天上去,看见那只小手向他指点人生的道路.然而,有一种沉重而忧郁的倦意压在他身上,他振作不起来.圣.克莱亚这种性格的人,由自己的见识和本能出发,对于宗教的理解往往比许多庸俗而讲求实际的基督徒来得深刻和清楚.有些人毕生对灵性问题完全予以漠视,但是对于它们之间的奥秘和细微关系却往往具有领悟和体会的天赋.因此,穆尔.拜伦.歌德(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和拜伦(G.N.G.Byron,1788—1824)都是英国诗人;歌德(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三人都是无神论者.等人在描摹真挚的宗教情感时说的话,往往比一个终身受宗教情感支配的人更为精辟.在这些人心目中,漠视宗教是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是更大的罪孽.
    圣.克莱亚从来不以任何宗教义务约束自己;然而他生性敏慧,对于基督徒应尽的职责,有一种深刻的.直觉的理解,因而能够防患于未然,避免做任何自己认为会受良心谴责的事,以防有朝一日自己会决心承担这些义务.因为,人的本性是多么自相矛盾啊(尤其是在信仰问题上),竟至于认为承担一种义务而做不到,倒不如根本不承担为妙.
    尽管如此,圣.克莱亚在许多地方和以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严肃认真地阅读起伊娃的《圣经》来了,清醒而实际地考虑起自己和仆人们的关系来了......这就不免使他对自己以往和目前的许多做法感到极为不满.回到新奥尔良之后,他立即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使汤姆得到自由开始采取必要的法律步骤.一等到手续办妥,事情就算成功了.同时,他对汤姆的感情也一天深似一天.在这个四顾茫茫的世界上,只有汤姆是最能使他联想起伊娃来的人.他总是坚持要他时刻呆在他身边;而且,尽管往日里对自己内心的感情讳莫如深,现在却将胸中块垒尽情向汤姆倾诉了.谁要是看到汤姆形影不离地跟随他年轻的东家时脸上那种忠心耿耿的表情,也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了.
    "我说,汤姆,"圣.克莱亚为汤姆的解放开始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对他说,"我快要使你变成一个自由人了;好吧,把行李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回坎特克去吧."
    汤姆听了这话,不由得喜形于色,立即举起双手,对天高呼了一声,"谢天谢地!"圣.克莱亚见了这种情景,心里不免有点烦躁.汤姆这样急于离开他,使他颇为不悦.
    "你在这里并没有吃过多少苦啊,何至于这样喜出望外呢,汤姆?"圣.克莱亚冷冷地说.
    "不,不,老爷,不是为这个;是因为我快要得到自由了!我高兴的是这个呀!"
    "我说,汤姆,你难道不觉得你在这里比你得到自由更强些吗?"
    "不,才不呢,圣.克莱亚老爷,"汤姆顿时用力地说."不,才不呢!"
    "可是,汤姆,单靠干活,你决不能穿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舒服啊!"
    "这些我全知道,圣.克莱亚老爷.老爷待我太好了;可是,老爷,我宁愿穿破衣服,住破房子,样样都是破的,但样样都是我自己的;也不愿什么都是最讲究的,却都是人家的.我宁愿这样,老爷;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老爷."
    "也许是这样,汤姆;再过一个月左右,你就要走了,要离开我了,"圣.克莱亚怏怏地说."不过,你为什么不该走呢?"他用比较轻松的口吻说.说毕,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
    "老爷在痛苦中时,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汤姆说,"只要老爷需要我,只要我对老爷还有点用处,我就会留在你身边."
    "我痛苦的时候,你就不离开我吗,汤姆?"圣.克莱亚问道,两眼忧郁地望着窗外......."可是,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
    "老爷皈依基督的时候,"汤姆答道.
    "你真的打算等到那一天吗?"圣.克莱亚从窗子边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汤姆肩膀上,微微带笑道."啊,汤姆,你这个心慈的大傻瓜!我不会叫你等到那一天的.回到你老婆.孩子那里去吧,替找向他们问好."
    "我坚决相信有那么一天的,"汤姆含着眼泪恳切地说;"上帝还有使命交给老爷呢."
    "使命,唔?"圣.克莱亚说."好吧,汤姆,你看那是什么样的使命呢?你倒说给我听听."
    "咳,连我这样一个苦命人上帝还为我安排了使命呢;象圣.克莱亚老爷这样又有学问.又有钱.交游又广的人,可以替上帝做多少事啊!"
    "汤姆,你似乎觉得上帝有很多事需要我们替他做似的,"圣.克莱亚笑道.
    "我们替上帝的儿女做事,就是替他做事啊."
    "非常高明的神学,汤姆;我敢担保,比B博士讲的道还精彩,"圣.克莱亚说.
    这时仆人通报有客人来访,于是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止.
    玛丽对于伊娃之死,感到十分悲伤.她这种女人总是喜欢在自己苦恼的时候,叫大家也陪着她一起苦恼.因此她贴身的佣人就更有理由为小姐的死感到惋惜了.因为,往日里,每当她那专横跋扈.自私自利的母亲向仆人提出苛刻要求时,她往往出来充当她们的挡箭牌,以讨人欢心的态度为她们婉转求情.尤其是可怜的老玛咪,由于在这里举目无亲,一向把美丽的伊娃当作自己心上唯一的安慰.如今由于悲痛过度,在侍候主母时就难免会不如平日那么周到和灵活,因而时常惹得玛丽大发雷霆;现在,再没有人来庇护她了.
    奥菲丽亚小姐也很悲伤;但是在她善良.纯真的心灵中,悲哀结成了不朽的果实.她变得比以往更慈祥而温和.她对自己的各项职责依然勤恳不懈,态度却变得洗练而沉着了,仿佛是通过反省后获得了益处.她教育托普西比以前更努力了.主要是用《圣经》中的道理教导她.她不再怕接触托普西了,也不再对她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情绪了,因为她心里已经没有这种感觉.她现在是用伊娃第一次在她面前使用过的那种温柔态度来看待托普西的,把她完全看作是上帝委托她引导到天国和善德去的一个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的人.托普西并没有立刻就变成圣人,可是伊娃的一生和她的死在她心灵中确实起了显著的变化.原先那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态度消失了.现在她有了感情.希望.向往和努力向上之心.这种努力尽管时断时续,缺乏恒心,但还能够停辍之后又重新开始.
    有一天,奥菲丽亚小姐派人去叫托普西.托普西过来时,慌慌张张地在往怀里揣什么.
    "你那是在干吗,捣蛋鬼?一定又是偷了什么东西了吧."奥菲丽亚小姐派去找托普西的矮小的萝莎恶狠狠地抓住了托普西的胳臂,声色俱厉地问道.
    "去你的吧,萝莎小姐!"托普西挣扎着说;"你管不着!"
    "你放老实点!"萝莎说."我刚才看见你把一样东西藏了起来.你的鬼把戏我全都知道,"萝莎一面说,一面又抓住托普西的胳臂,硬要伸手到她怀里去;托普西急了,就用脚踢她,她认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权利英勇搏斗着.这一场纠纷的喧嚣声惊动了奥菲丽亚小姐和圣.克莱亚,他们立即就赶到了现场.
    "她偷了东西!"萝莎说.
    "我没有!"托普西大声否认道,气得呜咽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拿来给我,"奥菲丽亚小姐坚定地说.
    托普西迟疑了一会儿;可是当奥菲丽亚小姐再催促时,她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口袋.这小口袋是用她自己一只旧袜统缝成的.
    奥菲丽亚小姐把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其中有伊娃送给她的一个小本子,按全年日历的顺序排列着,每天摘录了一段《圣经》中的经文.另外有一个纸包,包着伊娃临终前送给她的那绺头发.
    圣.克莱亚见了这两样东西,不禁触景生情,十分感动.那小本子是用一块从丧服上撕下来的黑纱包着的.
    "你为什么要用黑纱包小本子呢?"圣.克莱亚拿起黑纱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那是伊娃小姐啊;请你别把它们拿走吧!"托普西央求道.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用围裙掩着脸,非常伤心地哭了起来.
    那真是一副又可怜.又可笑的怪景象:那旧袜统,那黑纱,那小本子,那美丽而柔软的金发,再加上托普西那种伤心断肠的样子.
    圣.克莱亚不禁微微一笑,眼睛里却含着眼泪,一面说道:
    "得啦,得啦,别哭了.都给你!"说着,就把那两样东西包起来,扔在托普西怀里,随后拉着奥菲丽亚小姐到客厅里去了.
    "我看你完全可以把那小把戏教育成人,"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后面指了指说."凡是真有恻隐之心的人,就能变成好人;你一定得想办法把她教育好."
    "这孩子有很大进步,"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对她抱着很大的希望;可是,奥古斯丁,"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搭在圣.克莱亚的胳臂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将来到底是谁的呢?是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我不是已经把她送给你了吗?"奥古斯丁答道.
    "可是,这没有法律根据.我要她在法律上成为我的人,"奥菲丽亚小姐说.
    "啊唷!姐姐,"奥古斯丁说."废奴派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呢?如果你变成奴隶主的话,他们一定会为你这种开倒车的行为绝食一天的."
    "哎,别胡说了!我要她变成我的人是因为我可以有权利把她带到北方自由州去,让她成为一个自由人;使我在她身上花的功夫不会白白浪费掉."
    "嗳,姐姐,这种'作恶以成善,(见《新约圣经.罗马书》第三章第八节.)的想法太糟糕了!我可不赞成!"
    "我希望你不要开玩笑,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奥菲丽亚小姐说."如果我不能把这孩子从奴隶制度的厄运中解救出来的话,那我把她教育成一个基督徒也是枉然.如果你真愿意把她送给我,请你写一张赠送证书或是一张合法的契纸."
    "好,好,"圣.克莱亚说;"我一定写."说毕,就坐下来打开报纸来看.
    "我要你现在就写,"奥菲丽亚小姐说.
    "忙什么?"
    "说做就做嘛,"奥菲丽亚小姐说."来,这里有纸.笔.墨水,你这就写吧."
    象圣.克莱亚这种性格的人,都对说做就做感到深恶痛绝.因此,奥菲丽亚小姐这种干脆劲儿使他非常恼火.
    "咳,你怎么啦?"他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你这样咄咄逼人,人家还以为你当过犹太人的徒弟呢!"
    "我要把这件事办妥了,"奥菲丽亚小姐说."如果你一旦死了或是破了产,托普西就会被人家拿去拍卖.到那时我就无能为力了."
    "你的眼光看得真远.咳,既然我已落到一个北方佬手里,看来也只好让步了."说毕,圣.克莱亚当即挥笔写了一张赠送字据.由于他精通法律文书,这对他不费吹灰之力.写完之后,还在证书下面龙飞蛇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喏,这总算写得一清二楚了吧,佛蒙特小姐?"他一面说,一面把赠送书交给奥菲丽亚小姐.
    "好弟弟,"奥菲丽亚小姐含笑说;"可是不是还得找个证人吗?"
    "咳,真麻烦!对,有啦,"他推开玛丽的房门喊道;"玛丽,姐姐要你签个名;就签在这儿吧."
    "这是什么呀?"玛丽一面看证书,一面问道."真可笑!我还以为姐姐是菩萨心肠,不屑于做这种可怕的事呢,"玛丽一面漫不经心地签名,一面又说."不过,如果姐姐喜欢那个东西的话,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喏,现在她的灵魂和肉体都是你的了,"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把那张赠送证书递给她.
    "无论以前和现在,她都不是我的,"奥菲丽亚小姐说."除了上帝,谁都没有权利把她送给我;不过,现在我可以保护她罢了."
    "好吧,通过法律的把戏,现在她成为你的人了,"圣.克莱亚说,一面转身回到客厅里,又坐下来看他的报纸.
    奥菲丽亚小姐向来不大喜欢陪玛丽闲坐.因此,当她小心翼翼地把证书收起来之后,也随着圣.克莱亚回到客厅里去了.
    "奥古斯丁,"她坐下来织毛线时忽然问道;"你替你的仆人们作过什么准备没有?万一你死了怎么办呢?"
    "没有,"圣.克莱亚答道,一面继续看报.
    "那你现在对他们这样纵容,将来也许会变成一件非常残酷的事."
    圣.克莱亚自己也常常这样想;可是他依然懒洋洋地答道:
    "唔,过些时候我打算做点准备."
    "什么时候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唔,就在这几天里头."
    "如果你死了怎么办呢?"
    "姐姐,你是怎么啦?"圣.克莱亚放下报纸瞅着她说."你这样急于替我安排后事,难道是我得了黄热病或是霍乱病吗?"
    "'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出自英国国教《祈祷书》葬仪祷告文.)"奥菲丽亚小姐说.
    圣.克莱亚站起身来,放下报纸,朝着面向走廊的门漫不经心地走去,想趁此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死亡"两个字,然后靠着栏杆,凝视着喷泉上此起彼落的亮晶晶的水珠.他仿佛是通过一层朦胧的迷雾在观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和盆景,一面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神秘的字眼......"死亡!"这两个人们经常挂在嘴角的字,却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说也奇怪,世界上竟会有'死亡,这么两个字眼和死亡这么一回事,"圣.克莱亚自言自语道."而我们居然又会把它忘掉!一个人今天还活着,又温暖,又美好,充满了希望.情欲和要求,明天竟会一下子就完了,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一个和暧而霞光辉煌的黄昏;当他朝走廊另外那头走去时,圣.克莱亚看见汤姆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圣经》.他一面用手指头一字一字地指着,一面认真地低声念着.
    "要不要我来念给你听,汤姆?"圣.克莱亚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在汤姆身边坐下.
    "有劳老爷了,"汤姆感激地说."老爷念起来清楚多了."
    圣.克莱亚接过《圣经》,望了一眼汤姆念的地方,就念起汤姆用粗线画记的一段经文来.这一段内容如下:
    "当人正在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出来,好象牧羊的分别绵羊和山羊一般."(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三十二两节.圣.克莱亚以激动的声调往下念,一直念到最后几节.
    "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裸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他们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身裸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说,'这些事你们既不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作在我的身上了.,"(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一至四十五节.)
    圣.克莱亚对后面这一段好象感触特别深,因为他念了两遍.第二遍念得很缓慢,心里仿佛在咀嚼着这些话的涵义似的.
    "汤姆,"他说,"这些人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他们的所作所为好象跟我的没有什么两样啊:一辈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从来不想去打听打听他们的兄弟中有多少人饿了.渴了.病了.或是在监里."
    汤姆没有作声.
    圣.克莱亚站起身来,在廊子上若有所思地踱起方步来;他完全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仿佛把外界的一切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他思想非常集中,以致午茶铃响过之后,汤姆喊了他两次,才引起他的注意.
    午茶桌上,圣.克莱亚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浸沉在沉思之中.喝完茶之后,他和玛丽.奥菲丽亚小姐走进了客厅;三个人几乎完全保持着缄默.
    玛丽躺在一张挂着丝绸蚊帐的睡椅上,不多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奥菲丽亚小姐则默默无言地忙着织毛线.圣.克莱亚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一个有低调伴衬的.柔和而忧郁的乐章来.他仿佛深深地浸沉在自己的冥想中,通过音乐在对自己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拉开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旧得发黄的乐谱翻阅起来.
    "喏,"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这是我母亲的乐谱,这是她的亲笔字.你过来看.这是她模仿莫扎特约《安魂曲》(莫扎特(W.A.Mozart,1756—1791),奥地利大作曲家.)编写的曲子."奥菲丽亚小姐应声走了过去.
    "这是她常唱的一只曲子,"圣.克莱亚说."我现在都能听见她在唱."
    他弹了几节优美的和弦,便开始唱那支庄严.古老的拉丁文曲子《最后审判日》.
    汤姆本来在外面廊子上听,但是歌声却把他一直吸引到客厅门口来了.他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听着.汤姆当然不懂得歌词的意思;可是那曲调和圣.克莱亚的表情使他深深感动,尤其是当圣.克莱亚唱到伤感的地方.如果汤姆懂得那优美的歌词的话,他内心一定会发生更热烈的共鸣:       
    Recordare Jesu pie
    Quod sum causa tu vi
    Ne me perdas,illa die;
    Qurens me sedisti lassus,
    Redemisti crucem passus,
    Tantus labor non sit cassus.((原注)这首歌粗略翻译如下:
    耶稣啊,我们要记取:
    你何以忍受世人的凌辱和背离,
    即使在那阴暗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
    为了寻找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在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历了死亡;
    但愿你一生的劳苦不致付之汪洋.)
    圣.克莱亚唱这首歌时怀着深刻而悲怆的感情;岁月朦胧的帷幕似乎揭开了,他仿佛又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在引领他歌唱.歌声和琴声都那么生动,把俊逸的莫扎特原先为自己弃世时预作的这首《安魂曲》的情调逼真地表现出来了.
    圣.克莱亚唱完之后,把头靠在手背上,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接着在客厅里踱起方步来.
    "最后审判日是一种多么崇高的意境啊!"圣.克莱亚说."千古以来的一切冤屈都将得到伸雪!一切道德问题都将在无可匹敌的智慧下得到解决!这确实是一种美妙的设想."
    "对我们来说却是非常可怕的意境,"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看对我来说应该是如此,"圣.克莱亚说,一面深思地停顿了一会儿."今天下午我替汤姆念《马太福音》中讲最后审判日的那一章时,心里感触颇深.我以前总以为:有些人之所以不能进天堂,一定是由于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没有积极行善,那似乎把一切有害的行为都包括在里面了."
    "恐怕是这样,"奥菲丽亚小姐说,"一个不行善的人不可能不作坏事."
    圣.克莱亚心不在焉地.但深情地说,"有这样一个人,他自己的良知.所受的教育以及社会需要都号召他做一番高尚的事业,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人类在痛苦.挣扎.受压迫的时候,他本应有所作为,然而他却游手好闲,糊里糊涂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奥菲丽亚小姐说,"他应该悔改,现在就开始改."
    "你总是这么实际,这么开门见山!"圣.克莱亚开颜笑道."姐姐,你从来不给我留一点概括性思考的余地,老是要我面对眼前的现实.你心里想到的好象永远是现在."
    "我最关心的就是现在,"奥菲丽亚小姐说.
    "亲爱的小伊娃......可怜的孩子!"圣.克莱亚说;"她那天真的小灵魂曾经想感化我来着."
    自从伊娃去世之后,这还是圣.克莱亚第一次谈到她,说话时显然抑制着强烈的感情.
    "我对于基督教的看法是这样的,"他接下去说,"一个一贯表示笃信基督教的人非全力以赴地跟这个可怕而不平的制度(它已变成我们整个社会的基础)作殊死的斗争不可;必要时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我是说,要是我是个基督徒,我就非这样干不可.可是,我接触过许许多多文明的基督徒,他们却不是这样做;说实话,基督徒们在这个问题上的麻木不仁,以及他们对一些骇人听闻的不义行为的无动于衷的态度,实在是使我对基督教抱怀疑态度的主要原因."
    "你既然了解这一切,"奥菲丽亚小姐说;"为什么不去做呢?"
    "唉,因为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善心,只会躺在沙发上咒骂教会和传教士们没有殉道精神和坚持真理精神.你不知道,旁观者清.一个人对别人应该如何殉道是看得很清楚的."
    "那末,今后你是不是打算改变以往的做法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将来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圣.克莱亚说."如今我比以前勇敢些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怕任何风险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我弄清楚自己对穷苦的黑人应尽的责任后,我希望就着手去做,"圣.克莱亚说."首先从我自己的仆人做起.(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他们尽到任何力量呢.)将来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替所有的黑人尽点力量.我国目前在整个文明世界面前处在一种自相矛盾的地位,我要把它从这种可耻的地位中解救出来."
    "你认为一个国家有没有可能自动解放奴隶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很难说,"圣.克莱亚说;"这是一个出现伟大事件的时代.在世界各地,英雄主义和大公无私精神日益兴起.匈牙利贵族忍受巨大的金钱损失,解放了好几百万农奴;也许在我们中间也会出现一些胸襟宽阔.不以金钱来衡量荣誉和公理的人物."
    "我不相信,"奥菲丽亚小姐说.
    "不过,如果我们明天起来解放黑奴的话,谁来教育这千百万黑人呢?谁来教他们使用自己的自由权利呢?在我们这里,他们决不可能振作起来有所作为.说实话,我们本身实在太懒.太不实际,使他们对做人所必不可少的那点刻苦耐劳精神都不懂得.他们非到北方去不可.在北方,劳动是一种风尚,一种普遍的习惯.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是不是有充分的基督教博爱精神,能容忍他们慢慢受教育.提高自己?你们不惜以成千上万的金元津贴国外的教会,可是你们能不能容忍人家把异教徒们送到你们的城市和乡村来呢?你们愿不愿花费时间.脑力和金钱把他们提高到基督徒的水准呢?这是我想知道的事.如果我们解放他们,你们是不是愿意教育他们呢?在你们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容一个男黑人或女黑人.教育他们.和他们耐心相处,并且设法帮助他们成为基督徒呢?如果我想叫阿道尔夫到商店去当个伙计的话,有多少商家愿意雇佣他呢?再不然,如果我想叫他去学一门手艺的话,有多少师父愿意收他做徒弟呢?如果我想叫琪恩和萝莎去上学的话,北方各州有多少学校肯收他们呢?有多少人家愿意租房子给他们住呢?而他们的皮肤,不管是在南方还是北方,跟许多白人都相差不多啊.我说,姐姐,你们对我们应该公平一点.我们所处的地位很不利.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比较明显;但是北方人那种违背基督精神的歧视态度,其实也同样是残酷的压迫啊!"
    "嗯,弟弟,这一点我承认,"奥菲丽亚小姐说."我承认我自己以前就是这样,后来我才认识到应该克服这种态度.我相信我已经克服了.我知道北方也有很多好心人,只要有人向他们指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应尽的责任,他们就会去做的.收容异教徒到我们家里来当然比派传教士到他们中间去需要更大的自我牺牲精神;但是,我相信我们还是做得到的."
    "你是做得到的,我知道,"圣.克莱亚说."只要你认识到那是你应尽的责任.我还没有见过你做不到的事呢!"
    "嗳,我并不是什么不平凡的好人,"奥菲丽亚小姐说."别人如果与我见解相同,他们也做得到的.我回去的时候,打算把托普西带走.我想家里人起先一定会感到十分惊讶;可是,我相信他们慢慢会接受我的见解的.而且,我知道北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你说的是完全一致的."
    "不错,可是那种人到底是少数;如果我们真的开始大规模解放黑奴的话,我们很快就可以听到你们的反应的."
    奥菲丽亚小姐没有答话.姐弟二人沉默了半晌;圣.克莱亚脸上忽然笼罩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表情.
    "我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老是想起我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似的.我老想起她生前所说的话.真奇怪,有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们会对过去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圣.克莱亚在屋子里又踱了一会儿方步之后说:
    "我想上街去走走,听听今天晚上的新闻,"他拿起帽子就出去了.
    汤姆随着他穿过了走廊和院子,问圣.克莱亚是不是要他跟他一起出去.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亚答道."我过一个小时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上坐下.那天夜晚月色皎洁,他坐在廊子上凝视着喷水池上起落的水花,倾听着潺潺的水声.汤姆想起了家,又想到自己快要获得自由,想回家就可以回去.他想到自己应该勤劳干活,以便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赎身.当他想到他那双手不久就是自己的了,可以干许多活来换取一家人的自由时,不由得欣慰地摸摸自己两只胳臂上结实的肌肉.后来,他又想到他那高尚而年青的东家.每当想到他时,汤姆就要为他祷告,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接着,他的思路又转到美丽的伊娃身上.在他脑海里,伊娃现在已和天使们为伍了.他想着想着,仿佛觉得伊娃那张覆盖着金发.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喷水池上的水花中望着他.这样想着,他不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仿佛看见伊娃象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她容光焕发,头上戴一顶茉莉花的花冠,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可是仔细一看,她仿佛是从地底下起来的,两颊比以前苍白,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深湛而圣洁的光辉,脑后似乎有一个金色的光圈.忽然之间,她就无影无踪了.一阵紧迫的敲门声和大门外喧哗的人声使汤姆从梦中惊醒过来.
    汤姆赶快把门打开;在急促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中,他看见迎面几个人用一扇百叶窗抬着一个人,身上盖着大氅.马灯的光映射在那人的脸上,汤姆顿时感到震惊而绝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狂叫.惊呼声响彻了各处走廊.那几个人抬着那人往里走去,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菲丽亚小姐还在那里织毛线呢.
    圣.克莱亚适才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当天的晚报.他正在看报的时候,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忽然吵起架来.圣.克莱亚和另外一两个人走过去想把他们拉开.两者之中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猎刀,圣.克莱亚想把刀夺过来,不意腰间受到了一处致命伤.
    一时痛哭哀号之声,不绝于耳.仆人们有的如疯似狂地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失魂落魄似地四处乱窜.只有汤姆和奥菲丽亚小姐两人稍微镇静一点;玛丽发作了严重的歇斯底里痉挛症.奥菲丽亚小姐急忙指挥下人把客厅里一张睡椅准备出来;于是大家便把那鲜血淋淋的躯体安放在上面.圣.克莱亚由于剧痛和流血过多早已昏迷不醒.但是,经过奥菲丽亚小姐采取急救措施之后,他总算恢复了知觉.他睁开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接着又凄楚地向客厅四周张望着,依恋地巡视着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他母亲那张画像上.
    这时医生到来,检查了伤口.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显然已经没有希望了;然而,他还是着手替圣.克莱亚包扎了伤口.靠走廊的门口和窗户边挤满了惊惶失措的仆人们,医生和奥菲丽亚小姐.汤姆三人在他们的悲号和痛哭声中镇静地进行着包扎工作.
    "现在,"医生说,"我们必须把这些人撵走.有没有希望,完全要看能不能保持绝对的安静."
    奥菲丽亚小姐和医生正在催促仆人们离开客厅的时候,圣.克莱亚忽然睁开两眼,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些不幸的黑人."苦命的人们!"他叹息道,脸上流露出万分悔恨的表情.阿道尔夫说什么也不肯出去.恐惧使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人家怎么劝他也不肯起来.其余的仆人经过奥菲丽亚小姐恳切劝导后,知道东家的生命安全有赖于他们保持安静和听从指挥,都一一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亚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紧闭双目躺在沙发上,可是内心显然是被痛苦的思想纠缠着.
    过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搭在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背上说,"汤姆,可怜的仆人!"
    "什么,老爷?"汤姆急切地问道.
    "我快咽气了!"圣.克莱亚紧捏着汤姆的手说;"祷告吧!"
    "如果你想请个牧师......"医生说.
    圣.克莱亚连忙摇了摇头;接着,又更加恳切地对汤姆说,"祷告吧!"
    汤姆全心全意.使出全身的劲为那即将超脱尘寰的灵魂祷告着.圣.克莱亚的灵魂仿佛透过那双忧郁.蓝色的大眼睛,凄凉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那真正是声泪俱下的祷告.
    汤姆祷告完毕之后,圣.克莱亚伸出手来拉住他的手,用诚挚的目光瞅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闭上了两眼,可还是紧握着他的手;在天国的大门内,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是以平等地位紧握在一起的.圣.克莱亚断断续续地低吟着:   
    耶稣啊,我们要记取:
    即使在那阴暗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
    为了寻找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这时,圣.克莱亚心中显然是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唱过的那首歌的歌词......对大慈大悲的上帝祈求的话语.他的嘴不时嚅动着,若断若续地吐出那首圣歌的词句来.
    "他已经神志恍惚了,"医生说.
    "不!我终于回家了!"圣.克莱亚使劲地说;"回家了!回家了!"
    说这几句话使圣.克莱亚气力衰竭了.他脸上呈现出急剧加深的死亡的灰白色;但是,随之出现的是一种美妙而宁静的表情(仿佛是从一位慈悲的仙子的双翼下洒落下来的),就象一个疲乏的孩子在酣睡中那种表情一样.
    他这样躺了半晌.大家知道死神已经降临.在灵魂即将超脱之前,他忽然睁开两眼,眼睛里闪烁着重逢的喜悦的光彩,接着喊了一声"母亲!"就与世长辞了.   
   
    $$$$第二十九章    毫无保障的人们   
    我们时常听到黑奴丧失了一位善心的东家之后,总是悲痛不已,这原是合乎情理的事,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处在这种厄运中的黑奴更无保障.更孤苦伶仃的人了.
    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孤儿还有亲友和法律的保护.他还是一个人,还能有所作为,还享有被人公认的权利和地位;而那黑奴却一无所有.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法律只是把他看作一包商品那样没有任何权利.作为一个灵魂不灭的人,他的各种欲望和需要,只有通过东家那至高无上.毫无责任感的意志,才有可能得到承认;而东家一旦弃世,那就一切都完了.
    懂得如何仁慈.宽厚地运用这种无限权力的人为数实在不多.这是人人皆知的事,而黑奴则知道得更清楚.他们深知:碰上恶东家的机会,十之八九,而碰上好东家的机会,则只是十之一二.所以当一位好东家去世之后,黑奴们往往伤心痛哭,久久不息,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圣.克莱亚咽气之后,一家老小都感到无比震惊和惶恐.他死得太突然了,还正当年轻力壮之际呢!屋子里和走廊上到处是啜泣声和绝望的哀号.
    由于经常任性纵情,玛丽的神经早已极为脆弱了,根本经不起这次可怕的打击.她丈夫断气时,她接二连三地昏厥过去.她终身相许的夫君就此撒手西归了,竟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奥菲丽亚小姐凭着她特有的精力和自制力,自始至终守在她的堂弟身旁:耳目俱到,全神贯注,努力尽到最后一点人事.同时,当可怜的汤姆为他垂危的东家倾吐出温柔而感人的祷告时,她也全心全意跟他一起祈祷.
    装殓入棺的当儿,家人在他胸前发现一个朴素.装有弹簧开关的小像盒,盒子里是一个高贵而美丽的妇人的肖像;背面的水晶片下面压着一绺黑头发.他们把小盒子放回那停止了呼吸的胸口.尘土归于尘土.这些令人回忆起早年梦想的凄凉的纪念物,一度曾使这颗冰凉的心跳动得多么热乎啊!
    汤姆心灵中充满了天国的思绪.当他在圣.克莱亚遗体旁料理后事时,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晴天霹雳已经使他陷入了奴隶的绝境.他为他的东家感到心境平安;因为当他把他的祷告倾注在天父的胸怀中之后,心底深处涌现出一种平静而踏实的反应.他那仁爱的天性领略到一点那丰满无比的上帝之爱.因为古代有一位先知曾这样写道:"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见《新约圣经.约翰一书》第四章第十六节.)汤姆有希望,有信仰,因此内心感到平安.
    葬仪终于过去了,黑丧服.祷告以及肃穆的面孔那套玩艺儿也都随之而去.冷漠.浑浊的现实生活又象潮水一般涌了回来.人们心头又涌现了这个永恒的难题:"下一步怎么办呢?"
    一天早上,玛丽心头涌现了这个问题;那时,她身穿宽大的晨衣,坐在一张大沙发上,正在看几种绉纱和羽纱的样品,周围围着一群心情焦灼的佣人.奥菲丽亚小姐心头也涌现了这个问题;那时,她已经在作回北方的打算了.仆人们心头也涌现了这个问题,那时,他们内心一个个感到战战兢兢;因为他们的命运如今落在主母手里了,而主母残酷无情的本性他们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们心里有数:以往那种优裕的生活并不是主母所赐,而是主人赐给他们的;同时也知道主人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庇护他们了.如今主母的脾气由于悲伤而变得更加乖戾,一定会对他们横加摧残的.
    出殡之后半个月光景,有一天奥菲丽亚小姐正在房间里忙着,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是萝莎,就是我们前面经常见到的那个漂亮的混血姑娘.这时,她披头散发地站在房门前,眼睛都哭肿了.
    "哦,菲丽小姐,"萝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抓住奥菲丽亚小姐的裙子说:"我求求您,请您到玛丽小姐那里去替我说句话吧!求您替我讲个情吧!她要把我送去挨鞭子.你看,"说着,就把一张字条递给奥菲丽亚小姐.
    这是一张写给一家鞭笞站的便条,上面是玛丽秀气的意大利式字迹,吩咐该站将来人责打十五皮鞭.
    "你做错什么事啦?"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菲丽小姐,您是知道的,我的脾气太坏;这太不应该了.我试了试玛丽小姐的一件衣服,她当时就给了我一个嘴巴;我太放肆了,就随口顶了她一句.她说她非把我的气焰压下去,狠狠地教训我一顿不可,叫我以后再也不敢那样目中无人了.接着就写了这张条子,叫我自己送去.她还不如马上打死我好呢."
    奥菲丽亚小姐手里捏着字条,站在那里考虑了一会儿.
    "您不知道,菲丽小姐,"萝莎说,"要是玛丽小姐或是你打的话,挨几下鞭子我倒不怎么在乎;可是叫我去挨一个男人的打,又是一个这么粗野的男人!那多丢脸哪,菲丽小姐!"
    奥菲丽亚小姐很清楚,这是南方非常普通的风俗:把妇人家和姑娘送到鞭笞站去挨鞭子,狠心地让他们在那里抛头露面,含垢忍辱;打人的人是一些最下流的男人;这些人卑鄙到了极点,居然以打人为生.奥菲丽亚小姐以前就听说过这种事,但是直到现在她亲眼看到纤弱的萝莎那痛苦万状的样子,才真正体会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一个正直的女人,一个热爱自由的新英格兰人,这时不由义愤填胸,热血沸腾,气得满脸通红;然而,她还是运用她一贯的审慎和克制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字条紧紧攥在手心里,对萝莎直截了当地说:
    "坐下吧,孩子,我这就去找你家主母."
    "真可耻!真可怕!真野蛮!"她穿过客厅时自言自语道.
    她一进屋就看见玛丽坐在安乐椅上,玛咪在背后替她梳头,琪恩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替她按摩着两只脚.
    "你今天怎么样?"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玛丽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半晌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唉,姐姐,我也说不清.我看我的身体也就是这样了!"说着,玛丽便用一块镶着一寸宽黑边的亚麻布手绢擦起眼睛来.
    "我是来,"说到这里奥菲丽亚小姐干咳了一声(人们在提起一件为难的事情时,通常都是这样)说,"我是来跟你谈谈关于可怜的萝莎的事."
    玛丽的眼睛陡然瞪得老大,蜡黄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她不由尖声问道:
    "唔,她怎么啦?"
    "她对自己的过失非常懊悔."
    "噢,是吗?她懊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丫头太放肆了,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啊.这次我非治服她不可.我要整得她抬不起头来!"
    "可是你能不能用别的办法处罚她呢?用什么不象这样叫她丢脸的办法呢?"
    "我就是要叫她丢脸嘛;这就是我的目的.她一向仗着自己长得标致,娇气十足,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来,竟至把自己的身分都忘掉了.这次我看非得好好教训教训她,叫她低下头来!"
    "可是,弟妹,你想想,如果你损坏了一个姑娘家的斯文感和羞耻心,那她可堕落得快着呢."
    "斯文感!"玛丽冷笑道."她这流人也配用这种漂亮字眼!别看她神气活现,我非得叫她知道:她跟那些穿得破烂不堪的黑娼妇毫无区别!以后她就不敢再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
    "你这样狠心,将来在上帝面前要报应的!"奥菲丽亚小姐气冲冲地说.
    "狠心......我真不明白狠心在什么地方!我只吩咐他们打十五鞭子,而且还叫他们轻点打.我看一点也不狠心!"
    "不狠心!"奥菲丽亚小姐说."我相信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觉得还不如马上死了好呢!"
    "具有你这种感情的人也许是这样想;可是这班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想叫他们安分守己,只有这个办法.你一旦容忍他们装模作样.娇气十足的话,他们就都会爬到你头上来,就象我家的佣人那样.现在我已经亲自动手来治他们了.我要让他们知道:如不循规蹈矩,不管是谁,我马上就把他送去挨鞭子!"玛丽说,一面果断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琪恩听了之后,吓得低下头去缩成一团,因为她觉得仿佛这些话都是针对她说的.奥菲丽亚小姐坐了一会儿,仿佛肚子里吞下了炸药,立即就要爆炸似的.后来,她想跟这种人争论实在是白费唇舌,便断然闭上嘴巴,鼓起精神来离开了那里.
    告诉萝莎她无法帮她的忙实在是件非常为难的事.不多一会儿,一个男佣人进来说,主母命令他把萝莎送到鞭笞站去,接着就匆匆把她押走了,不管她怎么啼哭和央求也无济于事.
    过了几天,汤姆正站在阳台边想心思,迎面阿道尔夫走了过来.自从东家去世之后,他老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他知道自己一向在主母名下不得意;东家在世的时候,他还不大在意.如今东家去世了,他天天都是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颇有朝不保夕之感.玛丽已经跟她的律师会谈过多次;后来又和圣.克莱亚的哥哥商酌了一下,决定把房产和全家的黑奴都拍卖掉(她自己的佣人不在此列,她打算把他们带回她父亲庄园上去).
    "汤姆,我们都得被拍卖出去了,你知道吗?"阿道尔夫问道.
    "你听谁说的?"汤姆问道.
    "太太跟律师商量的时候,我躲在帘子后面听见了.过几天我们就都得被送走了,汤姆."
    "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汤姆说,一面抱着双臂深深叹了口气.
    "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东家了,"阿道尔夫发愁道."不过,我宁愿被卖出去,总比在太太名下碰运气要强些."
    汤姆心事重重,转身走了.对自由的向往以及远方妻儿的面影又在他那耐烦的心灵中出现了,就象故乡教堂的塔尖和亲切的屋顶,出现在一个即将到达港口.忽然翻了船的水手眼前一样;他只能从黑黝黝的浪头上面望到它们最后一瞥而已.汤姆紧紧抱着双臂,暗暗咽下辛酸的眼泪,开始做起祷告来.这苦命的老汉对自由有特别强烈和不可言喻的爱好,因而内心感到无比痛苦;他嘴里愈是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节.)心里却愈是难受.
    他去找了奥菲丽亚小姐.自从伊娃去世之后,奥菲丽亚小姐对他特别敬重,特别和气.
    "菲丽小姐,"汤姆说,"圣.克莱亚老爷答应过给我自由.他跟我说过已经在替我办手续;请菲丽小姐去替我在太太面前提提这件事.这是圣.克莱亚老爷生前的心愿,或许她愿意把它办完也难说."
    "汤姆,我一定尽力去替你说,"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过,如果事情取决于圣.克莱亚太太的话,我看恐怕希望不大.不管怎么样,我去说说看吧."
    这是在萝莎的事发生之后不多几天的事,奥菲丽亚小姐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回北方去.
    奥菲丽亚小姐慎重地考虑了一番,觉得上次跟玛丽谈话时,自己言语之间可能唐突了些;因此决定这次不宜操之过急,态度尽量放婉转些.于是这好心女人就鼓起勇气,带着毛线活,到玛丽房中去,决定施展她的全副外交手腕,做到尽量和颜悦色,跟玛丽协商汤姆的事.
    她进去的时候,玛丽在一张沙发上斜躺着,一只胳臂搭在靠垫上支着身子.琪恩刚上街采买回来,这时正把几种黑纱衣料的样品陈列在她面前.
    "这块还行,"玛丽挑选了一块说."但是居丧穿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哎呀,太太,"琪恩口若悬河地说,"去年夏天窦伯能将军去世之后,他太太身上穿的就是这种料子.这料子居丧穿漂亮着呢!"
    "你看怎么样?"玛丽问奥菲丽亚小姐道.
    "我看这是......风俗问题,"奥菲丽亚小姐说."这种事你的判断力比我强."
    "不瞒你说,"玛丽说,"我连一件能穿的衣服都没有.我打算把这个家解散它,下星期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得选定衣料."
    "你这么快就走吗?"
    "是的,圣.克莱亚的哥哥来了信.他和律师都认为最好是把仆人和家具都送去拍卖,房子托我们家的律师照应."
    "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谈谈,"奥菲丽亚小姐说."奥古斯丁答应过给汤姆自由,并且已经开始办理必要的法律手续.我希望你使用一点力量把这件事办完它."
    "哼,我才不干呢!"玛丽尖声说."汤姆是家里最值钱的黑奴,我可承担不起这个损失.而且,他要自由干吗?他现在这样还不够舒服吗?"
    "可是他确实是迫切希望得到自由啊,而且这是他的东家答应他的,"奥菲丽亚小姐说.
    "他当然想自由罗,"玛丽说."他们人人都想,因为他们都是一伙贪心不足的家伙,总是希望得到自己手里没有的东西.哼,我是坚决反对解放黑奴的.黑人在东家管束之下,日子过得挺好,人也体体面面的;一让他们自由,他们就偷懒,不肯干活,贪杯好酒,一个个堕落成下贱.无用的人.这种事我见得太多啦.解放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汤姆是个非常稳重.勤恳和虔诚的人啊!"
    "唉,我还不知道!这样的黑人我总不止见过一百个.有人管着他,倒是还不错......"
    "可是,"奥菲丽亚小姐说,"你把他送去拍卖的话,他多半会碰上一个恶东家呀."
    "咳,这都是胡说八道,"玛丽说;"好佣人碰上个恶东家,这种事百里难挑一;不管说得多么坏,大多数东家都是好东家.我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对待仆人不好的东家呢.我看够好的了.这一点不用担心."
    "不过,"奥菲丽亚小姐理直气壮地说,"据我所知,让汤姆得到自由是你丈夫生前的心愿.亲爱的小伊娃临终前,他也曾经对她许过这个愿.我看你不能任意忽视他的心愿吧."
    玛丽听了这番呼吁之后,当即用手绢掩住面孔,使劲地呜咽起来,一边拚命闻她的香精瓶.
    "谁都跟我过不去!"她说."谁都这样不体谅我!想不到你也会故意勾引起我这些伤心事来.你太不体谅我了!谁都不肯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的磨难真是世上少有啊!我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老天爷却偏偏把她夺走了!我的脾气那么古怪,好容易嫁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丈夫,老天爷偏又把他夺走了.我的命有多苦啊!你明明知道这些事使我伤心,却老是在我面前随便提起它们,你太不体谅人了!我相信你是一片好心;可是你太不体谅我了,太不体谅我了!"说毕,玛丽又呜咽起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叫玛咪替她打开窗子,取樟脑瓶,用湿毛巾敷在额头上,解开衣裳,弄得大家手忙脚乱;奥菲丽亚小姐便趁机逃回自己屋里去了.
    她马上就明白,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了;因为玛丽的歇斯底里症说来就来.从此以后,谁要一提及她丈夫和伊娃对家中的黑奴有什么心愿,玛丽的歇斯底里症立时就会发作.因此,不得已而求其次,奥菲丽亚小姐只好替汤姆写了封信给谢尔贝太太,把他的厄运告诉她,催他们赶快来搭救汤姆.
    第二天,汤姆.阿道尔夫和其他五六个仆人就一起被押到一家黑奴堆栈,在那里等候拍卖.那家堆栈的老板准备货一到齐,就举行拍卖.  
   
    $$$$第三十章    黑奴堆栈   
    一座奴隶堆栈!这样一个场所也许会在我们有些读者的脑海中勾引起种种恐怖的景象.在他们想象中,这也许是一所污秽阴暗的破房子,一座"丑陋不堪.空旷无边.暗无天日".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出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长诗《伊尼亚德》.).可是不然,天真的朋友;在那个时代,人们已经学会了一套老练而文明的作孽本领,以免社会上的体面人士见了怵目惊心.黑奴在市面上行情很好,因此给他们吃得好,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对他们照料得非常周到,为的是到了拍卖那天,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身体壮实.容光焕发.新奥尔良的奴隶堆栈,从外表上看来,跟别的房子差不多,收拾得很干净.堆栈外面有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每天你可以看到几排男女黑人在里面站着,作为椎栈里面那些等待拍卖的黑奴的样品.
    接着,就会有人殷勤地招待你进去看货.里面你可以看到一大堆别人的丈夫.妻子.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和儿女,"零售.批发悉听贵客尊便!"可叹世人那不灭的灵魂,乃是基督当年在地动山崩.坟墓震裂之际,历尽苦难,用自己的鲜血拯救出来的;如今居然可以随意买卖.租借和抵押,甚至可以随顾客高兴,或是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用杂货或布匹交换.
    玛丽与奥菲丽亚小姐谈话之后隔了一两天,汤姆.阿道尔夫和圣.克莱亚家其他五六个仆人就被送到××街一家奴隶堆栈,在该栈老板斯凯格思先生的亲切照拂下,等待第二天拍卖.
    汤姆随身带有一口装满了衣物的大箱子,其他各人大多也是如此.他们被领进一间狭长的房间里过夜.屋子里已经有许多男黑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肤色深浅不一,在里面违心地逗趣作乐,不时还可以听到哄堂大笑的声音.
    "啊哈!对呀!乐吧,伙计们,乐吧!"堆栈老板斯凯格思先生说."我这儿的人老是这么快活!噢,原来是山宝!"他对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夸奖道;因为那人正在表演一些低级的滑稽玩艺儿;刚才汤姆听见的哄笑声,原来就是他逗引起来的.
    汤姆没有心情去跟那些人起哄作乐,这是不难理解的.因此,他把箱子放得离那个热闹圈子远远的,在箱子上坐了下来,把头靠在墙上.
    黑奴贩子们煞费苦心地在黑奴中制造热闹.欢乐的气氛,以便麻醉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忘掉自己的恶劣处境.一个黑奴从北方市场上被卖开始,直至到达南方为止,要经受一连串的训练.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按部就班地使他变得麻木不仁.不动脑筋和冷酷无情.黑奴贩子们在弗吉尼亚州或是肯塔基州买进一批黑奴之后,就把他们押送到一个近便而适宜于养息的场所(往往是一个有温泉的地方)去豢养.黑奴们在那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难免有人会感到烦闷;因此经常有一个琴师给他们拉提琴,老板还每天叫他们跳舞.有些人怀念妻子.儿女和故乡的心情太殷切,实在高兴不起来.凡是不肯寻欢作乐的人,就会引起老板的注意,被看作脾气阴沉的危险分子,而且会使专横狠毒的黑奴贩子对他们横加摧残.他们一天到晚得装出一副活跃机灵.喜气洋洋的样子(尤其是在顾客面前),一则希望碰上个好东家,二则害怕找不到主顾会遭到黑奴贩子的虐待.
    "那个黑炭在干吗呢?"斯凯格思先生出去之后,山宝向汤姆走过去问道.山宝生得皮肤漆黑.身材高大.精神勃勃.口齿伶俐,并且还会做各种各样的把戏和鬼脸.
    "你在这儿干吗?"山宝走到汤姆身边,用手指头逗趣地在他腰间戳了一下问道;"想心思,唔?"
    "我明天就要被拍卖了!"汤姆低声答道.
    "就要被拍卖了......呵!呵!伙计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我还求之不得呢!你看,我把他们都逗乐了吧!怎么,你们这一批人明天都去吗?"山宝问道,一面很随便地把手搭在阿道尔夫肩膀上.
    "请别碰我!"阿道尔夫气势汹汹地说,一面极端轻蔑地站了起来.
    "天哪,伙计们!这可是一个白黑炭呢......有点儿奶油色,看见吗?还洒了香水呢!"他走到阿道尔夫身边用鼻子嗅了嗅说."天哪,他到烟草店里去倒挺合适;人家可以拿他当香精去熏鼻烟!天哪,足够一家香烟铺用的呢.不够才怪!"
    "我说,走开点,行不行?"阿道尔夫忿忿地说.
    "天哪,咱们火气可不小.咱们是白黑炭嘛!瞧瞧咱们!"山宝滑稽地模仿着阿道尔夫的派头说."多气派,多文雅.我看咱们是大户人家出身吧."
    "不错,"阿道尔夫说."要是我的东家在世的话,可以把你们这些人当一堆破烂一古脑儿买下来."
    "天哪,你瞧瞧,"山宝说;"咱们有多阔气啊!"
    "我是圣.克莱亚家的人,"阿道尔夫骄傲地说.
    "啊呀,是吗?他们家真他妈的走运,这下子可把你撵走了.我看他们准会把你跟瓶瓶罐罐一堆卖出去!"山宝挑衅地笑道.
    阿道尔夫受了这番奚落,不由怒火中烧,当即气冲冲地向对方扑了过去;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挥拳乱打.人们大嚷大笑,喧嚣不已.这时老板闻声而至.
    "怎么啦,伙计们?别闹......别闹,"他一面说,一面挥动一根很粗的皮鞭往屋里走.
    大家纷纷向四面闪开,只有山宝,作为特许的小丑,仗着老板的青睐,没有动弹.老板每次举起鞭子来抽他时,他都嬉皮笑脸地闪了过去.
    "啊哟,老爷!又不是我们.我们一向老老实实的.都是这些新来的人.他们真气人,老是跟我们找岔!"
    老板听了,便转过身去,不问青红皂白,朝汤姆和阿道尔夫抽了几鞭子,又踢了几脚.然后嘱咐大家好好听话,赶快睡觉;说毕就出去了.
    男寝室里发生这事的时候,读者诸君也许很想到隔壁女寝室里去看一眼吧.各位可以看见里面地板上睡着数不清的女人.她们睡的姿势各不相同,肤色深浅不一(从纯黑色到白色都有),年龄老幼也不相同(从童年到老年都有).这时都睡着了.这里是一个聪明伶俐.年方十岁的小姑娘,她的母亲昨天刚被卖掉,今天晚上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哭着哭着就睡去了.那里是一个憔悴的老婆婆,瘦削的胳臂和长有老茧的手指头,说明了她的劳碌命.现在,她正在等待明天的拍卖.老板准备拿她当剩余货色抛售出去,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她们周围躺着四五十个女人,有的用毯子.有的用衣服蒙着脑袋.可是,在一个角落里,却有两个女人坐着.她们跟其他的人不在一起,相貌也不同一般.其中一个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一代混血女人,衣着体面,有一双柔和的眼睛和一张温存而和蔼的面孔,脑袋上梳着个高髻,用一方上好的马得拉斯红手帕裹着;身上的衣裳剪裁得很合身,料子也相当好,说明她以前的主人家待她很优厚.偎倚在她身旁的是她的女儿,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从她更为白皙的肤色可以看出,她是个二代混血儿;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那妇人家的女儿.她也有一双柔和的黑眼睛,眉毛比她母亲的长一些;头上的鬈发呈浓艳的深棕色,衣着也非常整洁,两只手又白又嫩,说明她没有做过多少苦活.这母女俩明天也得和圣.克莱亚家几个仆人一起拍卖出去.她们的东家是纽约市某基督教会的教徒;母女俩拍卖所得的款项,都将汇到他那里去.他收到汇款之后,将照常去参加他的救主(也是她们的救主!)的圣餐礼拜,就此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我们姑且把这母女俩叫做苏珊和爱弥琳吧;从前她们是新奥尔良一位和蔼.虔诚的夫人的贴身使女;在夫人手下,她们受过严谨的教养和虔诚的宗教训练.她不但教她们读书识字,还孜孜不倦地用宗教的道理教导她们.在她们那种地位,这种命运就算得够幸福的了.然而,这位女恩人的产业是由她的独生子掌管的;由于他疏忽大意,挥霍无度,弄得债台高筑,终于落到破产的地步.他最大的债权人是纽约颇有声望的B公司.B公司写信通知该公司新奥尔良的代理律师.那律师依法扣留了他家的全部不动产(其中最值钱的是这两个女黑奴和一大批农奴),并将情况报告了纽约方面.B教友既然如我们前面所说,是一位基督徒,又是一个自由州的居民,对于这件事不免有点感到忐忑不安.他不喜欢贩卖奴隶和人的灵魂......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这里牵涉到三万块钱呢.为了一个信念丢掉三万块钱,未免损失太大了.因此,经过再三考虑,并征求了多方的意见(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投其所好)之后,B教友就写信给他的律师,嘱咐他采用他认为最妥善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然后把货款汇给他.
    这封信到达新奥尔良的第二天,苏珊和爱弥琳就被依法扣留,并被押送到这家黑奴堆栈来等待第二天早晨的拍卖.这时月光从铁窗中悄悄射进屋内,我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她们的身影,听到她们的对话.母女俩都在暗暗饮泣,而且都不愿对方听见自己的哭声.
    "妈妈,你把头靠在我怀里,看能不能睡一会儿,"那姑娘强作镇静地说.
    "我实在没有心思睡觉,爱姆(爱姆,爱弥琳的爱称.);我睡不着!这恐怕是我们临别前最后一夜了!"
    "哦,妈妈,别这么说!也许会有人把我们一起买去.谁知道呢?"
    "如果是人家的事,我也会这么说,爱姆;"那妇人家说."可是我实在担心会失掉你,因此总是想到事情坏的一面."
    "噢,妈妈,那人说我们两个人看样子都很体面,可能很容易脱手."
    苏珊不由得想起那个人的面目和话语.她记得他看了看爱弥琳的手,捧起她的鬈发说她是上等货色.想起他那副模样,她心里厌恶到了极点.苏珊受过一个基督徒的教养,从小养成了天天读《圣经》的习惯.她跟任何一个基督徒母亲具有同样的感情,生怕女儿被卖给人家过一辈子屈辱的生活.可是,她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丝毫保障.
    "妈妈,要是你能到人家去当厨子,我当侍女或是裁缝,我们一定可以干得很出色,准没有错.我们明天尽量装得高兴一点.精神一点,告诉人家我们都会干些什么,也许会有希望的,"爱弥琳说.
    "你明天把头发都梳直了,"苏珊说.
    "为什么,妈妈?梳直了没有这样好看呀!"
    "是的,可是这样可以找到个好主顾."
    "我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姑娘说.
    "正经人家看见你朴朴素素.规规矩矩,好象不爱打扮的样子,就会乐意要你的.他们的脾胃我比你摸得清楚些."苏珊说.
    "好,妈妈,那就这样吧."
    "还有,爱弥琳,要是明天以后,我们就永无相见之日的话;要是我被卖到一个老远的农庄去,你却被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话;你要永远记住自己受过的教养和夫人对你的教导,把你的《圣经》和赞美诗带在身边.如果你忠实于上帝的话,他也会忠实于你的."
    那苦命女人说这番话时,心里十分沮丧;因为她知道一到明天,任何一个人(不管他多么坏.多么残忍.多么奸邪.多么毒辣),只要他出得起钱,就可以连灵魂带肉体一起占有她的女儿.到那时,孩子又有什么办法忠实于上帝呢?她一面把女儿搂在怀里,一面暗自思量着;这时,她巴不得女儿没有这样标致.没有这样妩媚.当她想起自己受过的那种纯正.圣洁的教养以及自己比一般黑奴优越得多的命运时,心里更是痛苦.可是,除了祷告上苍之外,她简直束手无策.这两间整洁.体面的黑奴监房里,已有不少这样的祷告上达天庭.这些祷告上帝并没有忘怀.这一点将来总有一天会得到证实的,因为《圣经》上这样写着:"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六节.)
    柔和.肃穆而宁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屋里来,把铁栏杆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那些正在睡眠的人身上.母女俩不由同声唱起一支凄楚而感情奔放的挽歌,黑奴们在葬仪上常唱的一首赞美诗:   
   
    啊,哭泣的玛丽在哪里?
    啊,哭泣的玛丽在哪里?
   
    平安到达了幸福国.
    她已去世升天堂;
    她已去世升天堂;
    平安到达了幸福国.
    母女俩的歌喉具有独特的忧郁和柔和气质,曲调的旋律仿佛流露着对尘世的绝望以及向往天堂的意境.歌声带着悲怆的情调,一段接着一段荡漾在黑暗的监房里.
   
    啊,保罗和塞拉斯在哪里?
    啊,保罗和塞拉斯在哪里?
   
    平安到达了幸福国.
    他们已去世升天堂;
    他们已去世升天堂;
   
    平安到达了幸福国.
    唱吧,苦命人啊!夜色匆匆,天明之后,你们即将生离死别!
    可是,这时天色已亮,人们都已起床.斯凯格思大老倌喜气洋洋,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要准备一大批货送去拍卖.他敏捷地督促大家梳洗打扮,并且告诉每个人装出高兴.精神的样子来.最后大家围成一个圈子,在出发到黑奴交易所去之前,让老板作一次最后的检阅.
    斯凯格思先生头戴棕榈帽,嘴叼雪茄烟,挨个儿检查了一遍,给他的商品作了一些最后的修饰.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苏珊和爱弥琳面前时问道."你的鬈发哪儿去了?"
    那姑娘羞怯地望了母亲一眼,她母亲立即机灵地(这是黑人常有的本事)答道:
    "是我昨天晚上叫她把头发梳得这样整整齐齐.光光溜溜的,不要那么一圈一圈蓬着;这样看起来更庄重一些."
    "讨厌!"那黑奴贩子粗鲁地说.接着就转过脸去对那姑娘说,"马上去把头发卷起来,要卷得漂漂亮亮的!"他用手里的藤条啪地抽了一下之后又说,"还得赶快回来,听见吗?"
    "你去给她帮忙,"他又对她母亲说;"卷了头发差不多可以多卖一百块钱呢!"
    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圆穹顶下,许多不同国籍的人士,在大理石地板上熙熙攘攘地走动着.圆形大厅的四周,为演说人或拍卖人设置了几个小讲坛,或是拍卖站.大厅两旁的讲坛被两位才气横溢的先生占据着;他们正在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紧逼着那些赏识其商品的行家们提高投标价码.另一端的讲坛还空着,周围站着一群黑奴,正在等待拍卖开市.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圣.克莱亚家那几个仆人......汤姆和阿道尔夫等.苏珊和爱弥琳也在那里焦灼而颓丧地等待着她们的时刻.这伙黑奴面前围着好些看客,有打算买的,也有不打算买的,情况各有不同.他们一面随意用手扳弄.检查着那些黑人,一面品头评脚,就象骑师们评论一匹马的好坏似的.
    "喂,阿尔夫!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有一位衣着入时的青年正在用单眼镜仔细打量阿道尔夫,另外一位阔少一面拍拍那人的肩膀,一面问道.
    "噢,我正缺少一个听差,听说圣.克莱亚家那批黑奴要出笼,打算来看看他这个......"
    "我才不买圣.克莱亚家的人呢!全都给惯坏了,个个是这样.而且放肆得要命!"对方说.
    "这个你可不必担心!"前面那人说."我要买的话,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打掉他们的臭架子,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新东家可不象圣.克莱亚先生那么好对付罗.说实话,我想买这个家伙.我喜欢他那副样子."
    "供养他这么个人非弄得你倾家荡产不可,你瞧着吧!他可阔气得要命呢!"
    "不错,可是这位大老倌会知道,在我名下可阔气不成了.只要把他送到鞭笞站去几回,狠狠杀杀他的威风就行了!你看他会不会改邪归正!哼,我早晚得叫他改过来,你瞧着吧!我决定买啦."
    汤姆一直站在那里默默观察着面前那群人的面孔,希望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东家.先生,如果你也处在这种困境之中,被迫要从二百个人之中挑选一个对你掌有绝对权力.可以把你任意摆布的东家的话,恐怕你也会象汤姆一样发现能使你满意的主顾是多么少啊!汤姆看见各式各样的人......有肥硕.粗鲁的大块头,有干瘪.爱唠叨的矮个子,也有长脸蛋.又瘦高个的精明鬼,还有形形色色长得象矮树桩子的.庸庸碌碌的人.他们挑选他们的同类,就象人家拾木柴一样满不在乎,或是扔进火炉里,或是扔进篮子里,随他们高兴.可是,他找不到圣.克莱亚那样的人.
    拍卖开始前不多一会儿,人丛里挤进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来.上身穿一件格子衬衫.胸口敞开着;下身穿一条又脏又旧的马裤.看他那活跃的样子,很象是存心想做笔生意的.他走到那堆黑奴面前,就有条不紊地看起货来.汤姆刚才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时,心里就不由感到厌恶和恐惧;当他愈走愈近时,这种感觉就随之增加.他虽然个子矮小,但看起来显然是力大无穷.说实话,他那子弹形的圆脑袋.茶褐色的粗眉毛.浅灰色的大眼睛以及焦黄色.又粗又硬的头发都不怎么招人喜欢.他那粗糙的大嘴巴里嚼着一口烟叶,不时以坚强的毅力和猛烈的威势向外喷射烟汁;他的手大得出奇,又黑又脏,手背上毛茸茸的,尽是汗斑.他的指甲很长,也脏得要命.那汉子当即随心所欲地挨个儿看着货.他抓住汤姆的下巴,扳开他的嘴来检查他的牙齿,叫汤姆卷起袖子,露出肌肉来给他看,又叫汤姆转身,叫他跳几跳,试试他的脚劲.
    "你是哪里长大?"他看完之后,简短地问道.
    "坎特克,老爷,"汤姆一面回答,一面两眼东张西望,仿佛想找个救星似的.
    "你干过什么活?"
    "替东家经营庄园,"汤姆答道.
    "说得倒挺象的!"那汉子简洁地说;说毕,就往前走去.他在阿道尔夫面前停留了一会儿,在他那双擦得闪亮的皮靴上吐了一口烟汁,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过去了,接着,他在苏珊和爱弥琳面前站住了脚,伸出一只又粗又脏的手去把那姑娘拉过身旁,从颈项一直摸到胸脯,又摸了摸她的胳臂,检查了一下她的牙齿,然后把她朝她母亲那边推了回去.从她母亲脸上可以看出,那面目狰狞的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暗暗感到莫大的痛苦.
    那姑娘吓得什么似的,不由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住嘴,鬼丫头,"那黑奴贩子喝道;"这儿不准哭哭啼啼的,马上就要开始拍卖了."说着,拍卖果真开始了.
    刚才说打算买阿道尔夫的那位阔少,果然以高标把他买去了;接着,圣.克莱亚家其余几个仆人也都陆续被人买走了.
    "现在该你啦,伙计!听见没有?"拍卖人对汤姆喊道.
    汤姆走上台去,提心吊胆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场内只听见一片混乱不堪的喧闹声.拍卖人哇啦哇啦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介绍汤姆的经历;紧接着便是连珠炮似的英语和法语的投标声.一刹那间,只听见"咚"地一声,木槌落了下来.拍卖人喊出最后那个标价,最后那个"元"字清晰而响亮地在空中荡漾着;接着,当场交货......汤姆找到了主人.
    人家把他推下台去,那子弹形脑袋的矮子粗鲁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一旁,一面恶声恶气地说:"站在那儿,听见吗?"
    汤姆只觉得朦朦胧胧的;然而投标还在继续着......哇啦哇啦,一会儿法语,一会儿英语."咚"地一声,木槌又落了下来,苏珊找到了买主.她走下台去,停住脚,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她女儿向她伸出了双手.苏珊痛苦地望着那位买主,一位体面.相貌和善的中年人.
    "啊,老爷,求你把我女儿也买下来吧!"
    "我倒是很想买;只怕买不起啊!"那位绅士说,一面关切地望着那姑娘.爱弥琳一面走上台去,一面用惊惶而羞怯的眼神向四周张望着.
    一阵红晕痛苦地涌上了她那苍白的面孔;她的眼睛闪烁出烈焰般的光芒.她母亲发现: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漂亮过,不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拍卖人抓住这个机会,用法语夹着英语.口若悬河地吹嘘了一番;接着,人们便接二连三地投起标来了.
    "我尽力争取吧!"那位相貌和善的绅士说;说毕,就挤进人丛中投标去了.不多一会儿,标价已经超过了他荷包里的钱数.他沉默下来了.拍卖人愈喊愈起劲,可是,投标声却渐渐减少了.这时只剩下一位气势显赫的老先生和我们那位子弹形脑袋的老相识在那里相持不下.那位老先生继续叫了几个回合,一面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他的对手;可是,子弹形脑袋的持久力比他强,荷包里的钱也比他多;竞争持续了片刻之后,木槌就落了下来......那家伙连灵魂带肉体占有了爱弥琳,除非是老天爷来搭救她.
    她的东家是雷格里先生,在红河流域拥有一个棉花庄园.她被推向汤姆和另外两个黑奴一堆.她一面走,一面哭着.
    那位好心的绅士觉得很抱歉.不过,这种事天天都有啊!在这种大拍卖中,每次都可以看到母女们痛哭流涕的情景!实在是爱莫能助啊,诸如此类等等.于是,他便带着他新买的黑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两天之后,纽约那家信奉基督的B公司的代理律师,把货款汇给了该公司.在那张汇票(拍卖黑奴得来的款子)的背面,让他们记下那位伟大的"账房先生"(按指上帝.(他们将来总有一天要向他交代账目的)说过的这句话吧:"因为那追讨流人血之罪的,不忘记困苦人的哀求."(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九篇第十二节.)
   
    $$$$第三十一章    途 中   
    你眼目清洁不看邪僻,不看奸恶.行诡诈的,你为何看着不理呢?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你为何静默不语呢?
    ......《哈巴谷书》第一章第十三节(见《旧约圣经》.)
    汤姆戴着脚镣手铐,坐在红河上一艘蹩脚的小轮船的底层,心情却比这镣铐还沉重.一切光明(星星和月亮)都已从他的天空消失;一切都从他身旁匆匆掠过,一去不复返了,就同眼前两岸的河堤和树木一样.肯塔基老家,妻子.儿女和宽厚的东家;富丽堂皇的圣.克莱亚公馆,伊娃那披着金发的小脑袋和天使般的眼睛,倨傲.愉快.英俊.表面满不在乎.心地却永远那么善良的圣.克莱亚;那些安逸而悠闲的岁月......这一切全都消逝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黑奴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这种遭遇:天生易受感染,在斯文人家受到环境的熏陶,养成了高尚的爱好和感情之后,却仍免不了要变成最粗野.最狠毒的人的奴隶;就象原先摆设在金碧辉煌的大客厅中的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一样,一旦旧了或油漆剥落之后,最后还是难免落到肮脏的酒吧间里或是庸俗.淫秽的下流场所.最大的区别在于:桌椅没有知觉,而人却有知觉.尽管国法明文规定,说他们"在法律上被当作.被公认.被断定为一项私人财产",也不能把他们的灵魂以及其中包含回忆.希望.恩爱.恐惧和情欲的那个秘密的小天地一笔勾销.
    汤姆的东家赛门.雷格里先生在新奥尔良市几个地方一共买了八个黑奴,把他们成双作对地铐起来,押上了停在岸边那艘即将启碇开往红河上游的"海盗号"轮船.
    等到把他们安顿妥当.轮船启行之后,雷格里又回去检查了一遍,显出他特有的那股精明劲儿.拍卖的时候,汤姆身上穿着他最讲究的那套黑呢子衣服.浆得笔挺的衬衫和闪亮的皮靴.雷格里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
    "站起来."
    汤姆跟着就站了起来.
    "把硬领(硬领,西方男人以往脖子上戴一个硬领,后为衣领和领带所代替.)解下来!"汤姆随即开始去解,但是由于戴着镣铐行动不方便,雷格里就粗鲁地帮他把硬领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雷格里适才在汤姆的皮箱里已经翻了半天,这时便从箱子里取出他往日在马厩里干活穿的一条旧裤子和一件破上衣.他一面替汤姆解手铐,一面指着货箱中一个凹处说:
    "到那里面去换上这套衣服."
    汤姆遵命而行,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
    "把靴子脱下来,"雷格里先生说.
    汤姆把靴子脱了下来.
    "喏,"雷格里一面说,一面扔给他一双平时黑奴穿的.结实的粗鞋,"把这双鞋穿上."
    汤姆在仓卒换衣服之际,也没有忘记把他心爱的《圣经》掏出来塞在口袋里.幸亏他记得这一点,因为雷格里先生替他重新戴上手铐之后,紧接着就仔细翻起他的口袋来.他从里面掏出一块绸手绢,把它装进了自己口袋里.有几样汤姆珍藏的小玩艺儿(主要是因为它们曾为伊娃所喜爱),雷格里看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之后,就把它们一古脑儿从肩头后面扔到河里去了.
    汤姆匆忙之中忘记了把他那本美以美会赞美诗取出来.这时,雷格里拿在手里翻着.
    "哼!倒是挺虔诚,唔?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个教徒,对吗?"
    "是的,老爷,"汤姆果断地答道.
    "哼,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叫你丢掉它.我庄园上不要你们这种嚎叫.祷告.唱赞美诗的黑炭;记住了.哼,你可得留点神,"雷格里一面说,一面跺了一下脚,那双灰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现在,我就是你的上帝!懂吗?我叫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那缄默的黑人内心回答道:"不!"同时,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背诵一本古老的先知书中的一段话(就象伊娃生前常给他念的那样):"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以我的名召你,你是属于我的!"(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第一节.)
    可是,赛门.雷格里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永远也听不见那个声音.他只是对汤姆沮丧的面孔瞪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把汤姆那口装满了干净衣服的箱子提到水手舱里,立刻就被船上的水手围起来了.在一片嘲弄那些想冒充上等人的黑奴的笑声中,你一件,我一件,那些衣服很快就被卖光了.最后,连那只空皮箱也被卖掉了.当他们各自散开时,都觉得非常好笑,尤其是看到汤姆还把他的衣服保存得那么整齐.但是最有趣的还是拍卖那只空皮箱;这引起了不少笑话.
    这桩小买卖结束之后,赛门又慢慢溜回来了.
    "嗨,汤姆!你看,我替你把多余的行李都打发掉了,你身上这套衣服可得小心穿.以后要隔很久才会再发衣服呢.我喜欢劝黑奴们留神些.在我庄园上,一套衣服得穿一年呢."
    然后,赛门走到爱弥琳面前;她跟另外一个女人拴在一起.
    "喂,宝贝儿,"他拧了一下爱弥琳的下巴说."打起精神来."
    那姑娘一见雷格里,眼睛里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恐惧.惊惶和厌恶的神色.这都逃不过雷格里的眼睛.他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
    "别跟我装腔作势,小妮子!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脸上可得笑眯眯的,听见吗?还有你,你这个矮黄脸婆子!"他一面说,一面使劲推搡了一下那个跟爱弥琳拴在一起的混血女人."你别老板着鬼脸!你可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我告诉你!"
    "喂,大家听着,"雷格里往后退了一两步,大声说,"都看着我,都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直了!"他说时,每停一下就跺一下脚.
    每个人的眼睛一下子就象着了魔似的,全都朝赛门那双闪烁着凶焰的绿灰色眼睛看着.
    "喏,"他捏紧了铁匠的铁锤般又粗又大的拳头说,"你们看见了这个拳头吗?你掂掂它的分量看!"说着便把拳头落在汤姆手掌上."你们瞧瞧我拳头上的骨头.哼,老实告诉你们,我这拳头就跟铁那么硬,全是揍黑奴练出来的.我还没有碰见过一个黑奴我一拳打不倒的呢."说着,他的拳头忽然在汤姆面前晃了一下,险些儿打到了他的脸.汤姆不禁眨了一下眼,身体直往后退."我不雇什么鬼监工的;我都是自己监工.老实告诉你们,我什么事都管得井井有条.谁都得听指挥,听见吗?而且还得快;我一开口就得动手干.在我手底下想过太平日子就得这样.你们别想在我身上找到软心肠.所以,你们得好好留神,我可是一点也不讲情面的!"
    两个女人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其余黑奴们都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赛门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到船上的酒吧间里喝酒去了.
    "这就是我给黑奴们的见面礼,"雷格里对刚才站在一旁听他讲话的一个绅士模样的人说."我的办法是一开头就狠,让他们知道不要有什么指望."
    "噢!"那陌生人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是一个自然学家在研究什么珍禽异兽的标本似的.
    "可不是吗?我可不是那种绅士派的庄园主,斯斯文文.婆婆妈妈的,受他妈监工的骗!你摸摸我的手指头,瞧瞧我这个拳头.不瞒你说,先生,我拳头上的肉已经变得象石头那么硬了,全是在黑奴身上练出来的.你摸摸."
    那陌生人摸了摸他那家伙,简短地说:
    "确实够硬的;我想,"他又说,"你的心肠恐怕也练得差不多硬了吧?"
    "对,可以这样说,"赛门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相信我的心肠一点儿也不软.老实说,谁都别想在我面前捣鬼.不管他们瞎嚷嚷也好,拍马屁也好,怎么也骗不过我......这是实话!"
    "你这批货色挺不错啊!"
    "地道极了,"赛门说."那个汤姆据说很出色.我出的价钱高点儿,打算叫他当马车夫或是管事的.他以前的东家待他太好了,使他学了一些坏名堂.只要去掉这些坏名堂,那就刮刮叫!那个黄脸的婆娘我可上了当.我看她大概身体不大好,可是我还是得让她干活,得把血本捞回来!她也许还可干个一两年.我可不主张怜恤黑奴.我的办法就是使完了再买;......这样可以省掉好些麻烦,而且归根结蒂还划得来."说毕,赛门又呷了一口酒.
    "一个黑奴一般能干几年?"那陌生人问道.
    "唔,没有准:这要看各人的体质.体格棒的可以干个六七年,差的干上两三年就完蛋了.起头,我刚干的时候,我老为他们伤脑筋,想让他们多活几年.得了病让他们看大夫,还给他们发衣服.毯子等等,想叫他们过得体面些.舒服些.啊呀,都是白费心思;到头来,既赔钱.又费事.现在我告诉你,我不管他们有病没病,让他们一个劲儿地干;死一个买一个.我发现总的来说,这样还合算.便当."
    那陌生人转身到另外一位绅士旁边坐了下来;那人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暗暗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你可别以为那家伙是南方典型的庄园主啊,"他说.
    "我希望不是这样,"那青年绅士用沉重的语调说.
    "那是一个卑鄙.下流的恶棍!"对方说.
    "可是,你们的法律准许他蓄养黑奴.他愿意养多少都可以;黑奴们在他们至高无上的意志之下生命毫无保障;这个人确实野蛮到了极点,然而你不能说这种人为数不多."
    "我看,"对方说;"庄园主里头也有很多心肠厚道的好人啊!"
    "不错,"那年轻绅士说;"可是,依我之见,应该对这些坏蛋的一切暴行负责的,正是你们那些心肠厚道的好人.因为,如果没有你们的赞许和影响,整个奴隶制度连一时一刻都站不住脚.如果只有他那种庄园主的话,"他指了指背朝着他们的雷格里说,"奴隶制度就会彻底崩溃.正是你们的威望和善心纵容.包庇了他的残暴行为."
    "你对我的善心评价太高了,"那庄园主笑道."不过,我劝你说话的声音还是别那么大,因为我们船上有些人也许不象我这样能够宽容别人的意见.你还是等待一下,等我到了我自己的庄园上,你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谴责我们了."
    那年轻绅士脸涨得有点红,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发笑.接着,两人便下起退棋来了.这时,在下层甲板上,爱弥琳和跟她拴在一起的那个混血女人也在说话;正如人之常情,她们正在互相倾诉着各自的身世.
    "你的老东家是谁?"爱弥琳问道.
    "唔,我的老东家是艾立斯先生,住在沿河街.你可能见过他那幢房子."
    "他待你好吗?"爱弥琳问道.
    "在他得病之前,待我还不错.后来,他病了,躺在床上时好时坏地病了有半年多,脾气变得暴躁极了.白天黑夜都不让人家休息一下.而且性情很乖僻,好象什么人都不中他的意.后来脾气愈来愈坏,天天夜里不让我睡觉,弄得我实在累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夜里,我睡着了:天哪,他就对我大发雷霆,说要把我卖给一个最狠毒的东家;他临终的时候还答应给我自由呢."
    "你有什么亲人吗?"爱弥琳问道.
    "我有丈夫,是个铁匠.老爷平常总是把他租给人家去干活.他们一下子就把我弄走了,我连见他一面都来不及.我有四个孩子呢.唉,天哪!"那妇人家以手掩脸叹道.
    一个人听了别人的悲惨遭遇,总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人家,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时,爱弥琳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们仿佛有默契似的,彼此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绝口不提那个恶人,她们眼前的这个东家.
    确实,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宗教信仰也存在.那混血女人是个美以美会信徒.她的信仰还没有脱离迷信色彩,却非常虔诚.爱弥琳所受的教养比她好得多.在笃信上帝的主母的关切下,她不但学会了看书.写字,而且勤奋地研读过《圣经》.然而即使是那些最坚定的基督徒,当他们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心肠狠毒的恶人手中.显然已被上帝抛弃的时候,难道他们的信仰不会受到考验吗?对于上帝的那些年幼无知的可怜的小儿女来说,这种遭遇对他们的信仰的考验要严重多少啊!
    那艘满载着忧愁的轮船逆着那混浊.湍急.红色的河水.顺着红河迂回曲折的河床向前驶去;两边的河岸单调无味地从他们身旁缓缓逝去,人们忧郁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望着那陡峭.红色的河岸出神.最后,轮船终于在一个小城停泊下来,雷格里带着他那批黑奴就在那里上了岸.   
   
    $$$$第三十二章    黑暗之处   
    地上黑暗之处,都满了强暴的居所.(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七十四篇第二十节.)
    汤姆和他的同伴们跟在一辆笨重的马车后面,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向前躜行.
    赛门.雷格里在车上坐着;那两个女人依旧拴在一起,同行李一起被安置在车厢后部;一行人朝雷格里庄园那个方向行去,路程还相当遥远.
    这条路既荒凉而又偏僻,时而迂回曲折地穿过荒漠.贫瘠.悲风萧萧的松林;时而越过漫长的沼地中的栈道,海绵般的泥沼里矗立着一棵棵阴森森的丝柏,上面垂挂着一串串修长.阴郁的黑苔藓;沼地里到处是断桩残枝,不时还可以看到狰狞可怕的摩卡辛蛇(摩卡辛蛇,产于南美洲的一种毒蛇.)出没其间.
    对于一个行囊饱满.坐骑整齐.出门做生意的异乡人说来,在这样荒僻的道路上行路,已是够寂寞的了;而对于一个被人买去当奴隶的人说来,这种旅程就更为凄凉.更为沉闷了;因为他已疲惫不堪,每向前多走一步,离开一切人类所爱慕的东西就更远了.
    谁要是亲眼看见那些黑人脸上垂头丧气的神情.看见那些凄凉的眼睛瞅着一样样景物从他们身旁掠过时,心里一定会产生上面这种感想的.
    然而,赛门还是赶着马车向前行去,看上去十分得意,不时从口袋里取出随身带的一瓶酒来呷上一口.
    "你们怎么啦!"当他回头瞥见后面那些沮丧的脸时,喊道."唱支曲儿吧,伙计们......来一个!"
    黑奴们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雷格里又嚷了一声"来一个吧",一面啪地抽了一下手里的马鞭.汤姆带头唱起一首美以美会的赞美诗来:
   
   
    耶路撒冷,我幸福的家乡,
     你的圣名对我永远这样亲切!
    我的痛苦哪天才能了结,
     你的欢乐我哪天才能......
   
    "闭嘴,你这个黑混蛋!"雷格里咆哮道."谁要听你们那些倒楣的美以美会破玩艺儿!我说,唱点儿真正热闹的东西......快!"
    另外一个黑人唱起一支在黑奴中流行的无聊歌曲:   
   
    老爷见我把狐狸抓,
     咳,伙计们,咳!
    他把肚子都笑炸了......那不是月亮吗?
     呵!呵!呵!伙计们,呵!
    呵!唷!咳......噫!哦!
   
    唱歌的人好象是在随口编词儿,一般都很顺口,不大管它有没有意思.他每唱完一段,其余的人就给他帮腔......
   
    呵!呵!呵!伙计们!呵!
   
    咳......噫......哦!咳......噫,哦!
   
    大家强作欢笑,唱得非常热闹;然而任何绝望的哭号.感人肺腑的祷告,也不象这种狂放的帮腔声蕴藏的悲哀如此深切.仿佛他们那受尽威胁.囚禁的可怜而愚昧的心灵,在无言的音乐圣殿中找到了避难所;在那里找到了向上帝祷告的语言!他们的歌声里蕴藏着一种赛门听不出来的祷告.他只听见黑奴们唱得热闹,心里十分得意.他不是把他们"逗得正欢"吗?
    "喏,我的小宝贝,"他回过头去对爱弥琳说,一面用手搭在她肩膀上."咱们快到家啦!"
    雷格里发脾气骂人的时候,爱弥琳总是吓得心惊胆战;可是,当他用手摸她.象现在这样对她说话时,她觉得比打她还难受.雷格里眼睛里的那种表情实在叫她作呕,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靠紧她身旁那混血女人,仿佛她是她的母亲似的.
    "你从来没有戴过耳环吧?"雷格里用粗糙的手指头摸着她的小耳朵问道.
    "没有,老爷!"爱弥琳低下头去,全身哆嗦地答道.
    "那么,咱们到家之后,只要你肯听话,我就给你一副.你甭这么害怕;我不打算叫你干什么重活.你跟我有的是好日子过,我要让你象个阔太太那么享福......不过你可得听话."
    雷格里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态度变得十分亲热.这当儿,庄园的篱笆已经遥遥在望了.这庄园以前的主人是一位富裕.高雅的绅士,在环境的修饰上颇费过一番心血.他去世之后,由于无法抵偿债务,这份产业就被雷格里廉价买了下来.他只是把它当作赚钱的工具使用,就象他对待其他东西一样.庄园上呈现出一片破旧.荒凉的景象,显然是前人的心血完全遭到荒疏的结果.
    住宅前面的草坪本来修剪得很整齐,到处都有灌木丛作点缀;现在却落得遍地腐草芜杂,马桩四立;马桩周围的青草已被马踏得精光,地下扔着破木桶.玉米核和其他残屑,零乱不堪.各处作为装饰用的花柱子,都被当作马桩用了,弄得一根根东歪西斜,上面还狼藉地垂挂着一两朵霉烂了的茉莉花或忍冬花.昔日的大花园,如今已经野草丛生,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两支寂寞的名花,在杂草丛中凄凉地探着脑袋.往时的花房,现在连窗户都不见了;起霉的花架子上还有几只干涸而无人过问的花盆,里面竖着好些残败的花梗,只有上面的枯叶说明这一度曾经是花卉.
    马车拐进一条长满野草的石子路,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楝树,姿态挺秀,欣欣向荣,好象是庄园上唯一在冷遇面前不屈不挠.坚贞不移的东西......就象是品德高尚的人们,由于对上帝的信仰根深蒂固,即使是在挫折和落魄之际,还是精神愈来愈旺盛,意志愈来愈坚强.
    住宅原来宽敞而漂亮.当年是按南方流行的款式建造的;上下两层楼,都有宽阔的回廊,所有房间的房门都是朝回廊开的,下层用砖柱子支撑着上层的回廊.
    可是现在,这房子却显得又荒凉.又难看.有的窗子用木板钉上了,有的则用破玻璃抵着,有的百叶窗只有一个合叶吊着......一切都说明这房子完全无人过问,而且极不舒服.
    房子周围遍地都是零乱的碎木板.稻草屑.破旧的木桶和木箱;三四只相貌凶恶的狗被车轮声惊动,一阵风似地猛窜出来.幸亏后面紧跟上两个衣衫褴褛的黑奴使劲拽住它们,汤姆和他的同伴们才算没有挨咬.
    "你们看见了没有?"雷格里一面阴郁而得意地抚弄着那几条狗,一面回过头来对汤姆和他的伙伴们说."你们看,谁要是想逃跑,就会尝到这个滋味.这些狗专门是训练来追捕黑奴的,它们一口就可以把你当晚饭吃掉.哼,你们可得小心点!嗨,山宝!"他对一个衣衫褴褛.头戴无边帽子.低三下四的黑奴说."家里这几天怎么样?"
    "好极了,老爷."
    "昆宝,"雷格里对另外那个黑奴说,他一直在指手划脚,拚命想引起主人的注意."你记得我吩咐你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两个黑人是雷格里庄园上两个为头的农奴,都是雷格里亲自把他们一步步训练成这样野蛮和残暴的,就象训练他的叭儿狗一样.经过长期锻炼之后,他们的本性已经达到了叭儿狗那样凶狠和残忍的程度.我们常听到,黑人监工比白人监工更残暴;我们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歪曲了黑人的本性.其实,这只是说明,黑人的心灵比白人的心灵受到更大的摧残和压抑而已.这种现象不仅在黑人中如此,在世界上一切受压迫民族中都是如此.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一个奴隶常常会变成暴君.
    雷格里就象我们在历史上读到的某些君主一样,用一种分散权力的手段统治着他的庄园.山宝和昆宝两人彼此之间恨之入骨,而庄园上所有的黑奴又对他们两人恨之入骨.雷格里在中间挑拨离间,使三方面互相倾轧,这样,他便可以通过他们对庄园上的事了如指掌.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能完全没有交往;所以雷格里便纵容他的两个黑人帮手跟自己发生一种庸俗.亲密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随时都有使他们二人中这一个或那一个倒楣的可能.因为,只要他们之中哪个人对雷格里稍有冒犯,只消他一点头,另外一个立刻就会替他去施行报复.
    这时,他们站在雷格里身旁,那副样子充分地说明:没有人性的人简直比禽兽还下贱.他们那粗俗.黝黑而愚蠢的面貌,怀着妒恨互相敌视的大眼睛.粗野的喉音和蛮狠的语调.随风飘扬的破烂衣裳,跟整个庄园上那种邪恶.污秽的环境实在非常相称.
    "喂,山宝,你来,"雷格里说."把这几个家伙带到他们住的地方去.这是我替你找的婆娘,"他一面说,一面解开那一代混血女人和爱弥琳的锁链,并把她推向山宝."我答应过给你找一个,记得吗?"
    那妇人家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说:
    "啊,老爷,我在新奥尔良有丈夫啊."
    "那又怎么样,你这个......难道你在这里不需要一个吗?少说废话,去你的吧!"雷格里扬起手里的鞭子说.
    "来吧,相好的,"雷格里对爱弥琳说."你跟我到屋子里去."
    有一张阴郁.狂野的面孔在窗子边张望了一会儿;当雷格里推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语气急促而严峻.爱弥琳进去时,汤姆以忧虑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注意到这一点;接着,只听见雷格里怒气冲冲地答道,"住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着!"
    汤姆只听见这点,随后就跟山宝到村子里去了.黑奴住的小村子是一排简陋的破房子,象一条小街似的,在庄园另外一个地方,离大宅子很远.那地方有一种荒僻.旷野和凄凉的气象.汤姆一看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他一直指望有一间尽管简陋.却可以收拾干净.保持安静的农舍,里面有个可以放《圣经》的壁架,一个在劳作之余.可以一个人休息休息的地方.他往几间农舍里看了一眼,里面都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一堆脏得发臭的稻草狼藉地铺在地板上(其实只是光秃秃的泥地,经过无数双脚的践踏,已经变得非常坚硬了).
    "住哪一间?"他驯服地问山宝道.
    "不知道;我看就住这间吧,"山宝说."里面好象还挤得下一个人;现在每间房都住得满满的了;再来人我可没有办法了."
    暮色苍茫时分,住在这些破房子里的人才精疲力竭地结队归来......男男女女,一个个脸色阴沉,无精打采,衣服又破又脏,谁也没有心情对刚到的这些人赔个笑脸.小村子里顿时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在几个磨子边,有好些人的嘶哑.刺耳的声音在争吵着,因为他们那一点点玉米粒儿还得磨成棒子面后,才能烙成饼子当晚饭.每天天刚一亮,他们就下地.在监工的鞭子下,被迫劳动着.目前正是农忙季节,东家采取了种种措施强迫每个黑奴使出全身的劲儿来."说实话,"潇洒.悠闲的人们这样说,"采棉花并不是什么苦活."是这样吗?一滴水滴在你头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然而,一滴一滴.连续不断.没完没了.单调乏味地老滴下去,而且老是滴在同一个地方,那就会变成宗教裁判所式的毒刑,劳动本身并不是苦事,可是被人强迫着去干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生活,连想都不敢想一下怎样减轻一点它的腻烦劲儿;这样,劳动就变成了一件苦事.当那伙人蜂拥而归的时候,汤姆想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些友善的面孔,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看到的只有阴郁.愠怒.恶狠狠的男人和虚弱.沮丧的女人,或者说,不象女人的女人.强者推开弱者,作为人类赤裸裸的动物本能的自私心暴露无遗;在他们身上别指望找到丝毫善意.人家把他们完全当作禽兽对待,他们也已经堕落到和禽兽差不多完全相等的地步.磨面声一直延续到深夜,因为磨子少人多.疲乏和衰弱的人被孔武有力的人挤走了,最后才能轮到他们磨.
    "呵唷!"山宝走到那混血女人面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地下说;"你叫什么鬼名字?"
    "露茜,"那妇人答道.
    "好吧,露茜,现在你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把棒子磨了,给我把饼烙好,听见吗?"
    "我不是你的老婆,我也不愿做你的老婆."那妇人家突然不顾死活地说,"去你的吧!"
    "我可要踢你啦!"山宝提起腿来威胁道.
    "你要杀我都可以;随你的便.要杀就快!我还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她说.
    "好哇,山宝,我去告老爷,你把干活的人打坏了,"昆宝说.他刚才恶狠狠地赶走了两三个等着磨面的女人,这时自己正磨着呢.
    "你这个老黑炭,我也去告老爷,你不让那些女人磨面!"山宝说."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汤姆走了一天的路,饿得有点发晕了.
    "喂,给你!"昆宝说,一面扔下一个粗麻袋,里面装着一配克(配克:英美干量名,等于两加仑.)玉米."喏,黑炭,接着.小心点吃......这个礼拜就这点粮食."
    一直到很晚汤姆才等到一个空磨子;磨完之后,看见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在那里磨面,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就过去替她们磨.然后在刚才好多人烙过饼的一堆火里,把几块快要熄灭的炭火拨拢来,动手给自己做晚饭.这种行为在那个地方是件新鲜事,虽然微不足道,仍不失为一桩好事.它打动了那两个女人的心,她们阴沉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女性的柔情.她们替他和好面.做成饼子之后,又替他烙.汤姆坐在火旁边,从口袋里取出《圣经》来,因为他需要寻找安慰.
    "那是什么?"一个女人问道.
    "《圣经》,"汤姆答道.
    "天哪!我自从离开坎特克以后,连一本《圣经》都没有看见过."
    "你是在坎特克长大的吗?"汤姆颇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还受过很好的教养呢.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那女人叹道.
    "那究竟是本什么书啊?"另外那个女人问道.
    "《圣经》啊!"
    "我的天哪,《圣经》是什么呀?"那女人又问道.
    "看你说的,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见过吗?"另外那个女人说."我在坎特克的时候,常常听见太太念;可是在这里,天哪,只听见打人.骂人的声音."
    "念一段听听!"前面那个女人见汤姆看得那么专心和仔细,不由好奇地央求道.
    汤姆念道,"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节.)
    "这几句话说得真好,"那女人道."是谁说的啊?"
    "上帝,"汤姆答道.
    "要是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就好了,"那女人道."我真想去;看样子我这一辈子也得不到安息.我每天浑身酸痛,打哆嗦;山宝还老是骂个不休,说我老是摘得慢.有时我差不多要到半夜才能吃上晚饭.还没有来得及躺下.合上眼呢,就响了起床号,早上的活又开始了.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儿,我可得去对他说说."
    "他就在这里,他是无所不在的,"汤姆说.
    "啊呀,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这里没有上帝,"那女人道."唉,说也没有用,还是回去躺下,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
    两个女人家回去了,汤姆独自在那堆冒烟的柴火边坐着.闪烁的火光把他的面孔照得通红.
    皎洁.明媚的月亮在紫色的天空升了起来,宁静.默默无言地俯视着地面;同时上帝也在俯视着这个悲惨.人压迫人的场景,宁静地俯视着那孤寂的黑人一个人抱着双臂坐在那里,膝头上摊着他的《圣经》.
    "这里有上帝吗?"啊,一个未受教化的人,怎么可能在可怕的暴政面前,在昭著而无人谴责的不义行为面前,不屈不挠地坚持他的信仰呢?汤姆淳朴的心灵中在剧烈地斗争着.
    满肚子摧肝裂肺的委屈,终身苦难生涯的兆头,往时一切希望的破灭,这些心思在他心灵中凄凉地颠簸着,就象是一个行将没顶的水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子.儿女和亲友的尸体,在黑压压的海涛上升沉漂浮一样.啊,在这种境遇下,要信仰和忠实于基督教的这一伟大口号:"信有上帝,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六节.)真是谈何容易啊!
    汤姆闷闷不乐地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了他们指定他去住的那间小屋子.地下已经睡满了疲乏的人们;屋子里臭气扑鼻,几乎使他倒退了出来.可是夜间外面露重天寒,他又疲惫不堪;因此,就盖上他仅有的破毯子,倒在稻草上睡着了.
    睡梦中,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坐在邦夏脱朗湖边花园里那张长满青苔的凳子上,伊娃低垂着严肃的眼睛,正在念《圣经》给他听.只见她念道: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第二节.)
    那话音好象仙乐一般,愈来愈轻,终于逐渐消失.那小姑娘抬起两只深嵌的眼睛,亲切地凝视着他,仿佛放射着温暖和安慰的光芒,一直射进了他的心灵.后来,她仿佛展开了明亮的翅膀,随着仙乐声在空中飞翔.一颗颗象星星一般金光闪闪的东西从她翅膀下面飘下来,接着她就不见了.
    汤姆惊醒过来了.这是个梦吗?就算是吧.然而,那可爱的小仙女生前都那么急于安慰受苦受难的人,谁说归天之后,上帝不会派她担负这个使命呢?
       
    这是一种美妙的信仰:
    认为死者的灵魂
    长着天使的翅膀,
    永远在我们头顶回翔.
   
    $$$$第三十三章    凯  茜   
    看哪,受欺压的流泪,且无人安慰;欺压他们的有势力,也无人安慰他们.
   《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传道书》,《旧约圣经》的一卷.)
   
    不久,汤姆就熟悉了这个新的生活环境,知道这里有些什么指望,有些什么要提防的事.他干什么活都熟练而能干.同时,由于习惯和信念,干起活来既麻利,又踏实.他生性恬静.温和,总希望以勤奋不懈的努力,来减轻一点目前的恶劣处境.打人.骂人和其他悲惨的事他看得够多了,使他感到厌倦.可是他还是拿定主意兢兢业业,把自己交托给公正无私的上帝,暗自盼望将来总能找到一条生路.
    汤姆是可用之材,这一点雷格里早已暗暗看在眼里.他把汤姆列为一等农奴,然而心底深处却并不喜欢他.坏人天生就对好人有反感.他看得清清楚楚:当他恶毒打骂孤苦无告的黑奴时(这种事太频繁了),汤姆时常默默地注视着.一个人对事情的看法就象空气一样不可思议.你不用说,别人都能感觉出来.即使是一个奴隶的看法,有时也可以使东家感到恼火.汤姆对他的难友们处处流露出恻隐之心,流露出同病相怜之情(这对他们说来是十分陌生的).这一切雷格里都悻悻地看在眼里.当初他买汤姆时,本打算把他训练成监工的,以便自己短期出门时,把庄园上的事托付给他;而他认为,这个差使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心肠狠.雷格里看到汤姆为人一点也不狠,于是就拿定主意,立刻动手训练他狠起来.因此,在汤姆来到庄园上几个星期之后,他就决定开始对他进行训练.
    一天早晨,黑奴们集合起来准备下地时,汤姆在人群中惊讶地发现一个陌生女人.那女人的外貌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材苗条,手和脚都非常娇嫩,衣着干净而体面.从她的面貌看来,大约有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左右.她有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面孔;从那张面孔上,一眼便可以看出,她有过一段痛苦.浪漫而不平凡的经历.她长得眉目清秀,前额很高.她的鼻梁端正而匀称,嘴巴小巧玲珑,头部和颈项端庄典雅.这一切都说明她从前一定是个美人.但是,她脸上已深深刻着饱经沧桑的皱纹.她的脸色苍白而不健康,两颊深陷,面容消瘦,形状憔悴.然而,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那么大.那么黑,上面覆盖着同样乌黑的长睫毛;眼神却那么凄凉,那么绝望.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柔和的嘴唇上的每一条曲线以及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目空一切.无比傲慢的神气;然而,她眼睛里却流露出深沉.呆滞.黑夜般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颓废.呆板到了极点,与她整个外貌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劲儿形成极其强烈的对照.
    她是从哪儿来的以及是什么人,汤姆都不知道.汤姆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黎明的曙光中,她昂头挺胸地在他身边走着.可是别的黑奴都认识她,因为她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饿得半死的可怜虫都争着回头看,显然暗暗感到非常高兴.
    "到头来还是落到这一步了,我真喜欢!"一个黑奴说.
    "嘻!嘻!嘻!"另外一个人笑道:"你也来尝这种滋味啦,小姐!"
    "我们等着瞧她干活吧!"
    "不知道她晚上会不会象我们一样挨揍!"
    "要能看见她趴在地下挨顿揍才高兴呢!"另外一个人说.
    那女人对这些冷讥热嘲的话毫不理会,依旧走她的路,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怒气冲冲.目空一切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汤姆一向和高尚.文雅的人打惯了交道,因而从她的举止和风度直觉地意识到她属于那一类人物;但是她如何以及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卑微的境地,却不得而知.那女子既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说话,但一路下地去时,却一直走在他身边.
    汤姆一到地里就干起活来,但那女人离他不远,所以他不时抬起头来看她干活.汤姆一眼就看出,由于天生来心灵手巧,她干起这种活来比好些人省劲得多.她摘棉花又快又干净,脸上却还是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气,仿佛对这种生活和自己的屈辱境地满不在乎似的.
    那天有一段时间,汤姆在跟他同一批买来的那个一代混血女人身边干活.她显然忍受着很大的痛苦,时常晃晃悠悠,全身发抖,几乎要晕倒.这种时候,汤姆总听见她在祷告.汤姆偷偷走拢她身边,从自己麻袋里抓了几把棉花塞进她的麻袋里.
    "啊呀,不行,不行!"那女人惊讶地说."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正当这个时候,山宝过来了.他好象特别恨这个女人;因此,他扬起鞭子,用凶狠而刺耳的声调说,"怎么回事,露丝(露丝,露茜的别称.)?搞鬼,嗯?"说着,就抬起沉重的牛皮靴子来踢了那妇人一脚,一面又朝汤姆脸上抽了一鞭子.
    汤姆没有作声,又开始干他的活;然而那妇人家却实在精疲力竭了,终于晕倒在地.
    "我有办法叫她醒过来!"那监工狞笑道."我来给她点药吃,比樟脑丸还灵呢!"说毕,就从外衣袖口上取下一枚别针,对准她的脑袋刺进去.那妇人呻吟了一声,挣扎着起身."你这个畜生,起来干活!听见吗?不然的话,我还得给你点厉害看看!"
    那妇人受了这个刺激,忽然来了一股蛮劲,拚命干了一阵.
    "就这么干,"那监工说."不然的话,今天晚上你可有苦头吃呢!"
    "我巴不得马上就死了才好呢!"汤姆听见她低声说道.接着,又听见她说,"上帝啊,还有多久啊?上帝啊,你为什么不打救我们啊?"
    汤姆不顾死活,又走过去,把自己麻袋里的棉花全都塞进了那妇人的麻袋里.
    "啊呀,千万别这样做!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那妇人说.
    "我能受得了,"汤姆说."你可受不了啊!"说毕,汤姆立刻就跑回自己的位置上.这都是一刹那之间的事.
    我们前面介绍过的那个陌生女人,一直在摘着棉花.这时离他们不远,听见了汤姆最后那两句话.她抬起头来,用乌黑的眼睛瞅了汤姆一会儿;接着便从自己篮子里抓了一大把棉花塞进汤姆的篮子里.
    "你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地方,"她说."不然的话,你决不会那样做.你在这里只要呆上一个月,就不会再干这种事了.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好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愿上帝保佑,太太!"汤姆说.他不假思索地对他的农友使用了这个在高贵门第中通用的称呼.
    "上帝是从来不光临这个地方的,"那妇人悻悻地说.接着,又敏捷地向前摘她的棉花,嘴角上依然露出那种目空一切的微笑.
    可是,那妇人的行动早已被棉花地那头的监工看见.他立刻扬起鞭子朝她走过去.
    "怎么!怎么!"他对那女人耀武扬威地说."你也在捣鬼吗?去你的吧!现在你在我手下,你可得小心点.不然的话,我可要揍你了!"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忽然象有电光闪了一下.她扭过头来,直起了腰,嘴唇有点哆嗦,鼻孔鼓得老大,用鄙夷和闪烁着怒火的目光狠狠地瞪着那个监工.
    "狗东西!"她骂道,"你敢碰碰我看!我还有足够的权力可以叫你被猎狗咬得稀碎,被活活烧死或是剁成肉饼呢!只消我一句话!"
    "他妈的,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那监工说.他显然被她吓倒了,悻悻地倒退了一两步."我是说着玩儿的嘛,凯茜小姐!"
    "那就离开我远一点,"那妇人说.果然,那家伙拔腿就走了.
    那妇人立刻又动手干起活来,动作之敏捷使汤姆大为吃惊.她干活仿佛有一股魔力似的.太阳尚未落山,她的篮子已经满满的了;而且还溢在外面,堆积如山.有好几次,她大把大把地把棉花往汤姆篮子里塞.黄昏之后过了很久,那一大群精疲力竭的黑奴才把篮子顶在头上,朝过秤和堆棉花的那间屋子鱼贯行去.雷格里正在里面跟两个监工说话.
    "那个叫汤姆的家伙真是捣乱;他老往露茜篮子里塞棉花.要是老爷不留神他的话,这家伙早晚会煽动黑奴,说你虐待了他们!"山宝说.
    "呵呵!这个黑混蛋!"雷格里骂道."得治治他了,对不对,伙计们?"
    两个黑人听了这话,不由龇起牙来狞笑着.
    "对,对!要讲治人嘛,谁也比不上雷格里老爷!连魔鬼都得甘拜下风!"
    "我看,伙计们,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来揍人,非让他扔掉他那套名堂不可.咱们来治治他!"
    "天哪,老爷想把他那套名堂挖掉可不易啊!"
    "非挖掉它不可!"雷格里嘴里嚼着烟草说.
    "喏,还有露茜......没有比她更可恶.更讨厌的婆娘了!"山宝接着又说.
    "留神点,山姆(山姆,这里是山宝的别称.);你到底为啥这样恨露茜呢,我会起疑心的哟."
    "可是,她不听老爷的话,这您是知道的啊!老爷叫她跟我,她偏不肯跟我."
    "让我好好揍她一顿,她就肯了,"雷格里吐了一口唾沫说."不过,现在地里活儿太忙,暂时犯不上跟她闹别扭.她身体太单薄了;可是这些身体单薄的女人却偏偏脾气那么犟,打得她们半死也不怕!"
    "是啊,露茜实在是又可恶又懒,老是噘着嘴;一点活也不干,汤姆却给她撑腰."
    "噢,是吗?那好,就请汤姆来揍她一顿吧.这对他是个好锻炼,他可不会象你们两个鬼那样,对那婆娘装腔作势的."
    "呵!呵!哈!哈!哈!"两个坏蛋一起放声大笑起来;那恶鬼般的笑声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雷格里赋予他们的残暴性格.
    "还有,老爷,汤姆和凯茜小姐,他们两人串通一气,填满了露茜的篮子.老爷,我猜想她篮子里的棉花都是他们俩的."
    "我自己来过秤!"雷格里狠狠地说.
    两个监工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魔鬼般的笑声.
    "唔!"雷格里又说,"凯茜小姐居然也干了一天活,呃?"
    "她摘起棉花来足可以抵得上魔鬼和他所有的小喽罗!"
    "我看她的确是魔鬼附身了!"雷格里说,一面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接着就到过秤间去了.
    疲惫不堪.萎靡不振的黑奴们蜿蜒地进了过秤间,硬着头皮把篮子交上去过秤.
    雷格里把每个人的分量记在一块石板上,石板的一边列着黑奴的名单.
    汤姆的篮子过秤时被认为合格.他在一旁担心地观望着,希望他帮助过的那个女人也能够上分量.
    她虚弱无力.步履维艰地走上前去,把篮子递给雷格里.雷格里一眼就看出,那篮棉花足够分量;可是他假装生气的样子说:
    "怎么,你这个懒鬼!又不够分量了!站到一边去,过一会儿跟你算账!"
    那女人绝望地悲叹了一声,便在一块木板上坐了下来.
    被称为凯茜小姐的那个女人这时走上前来,傲慢而满不在乎地把篮子递上去.当她交篮子的时候,雷格里带着讥笑而探索的目光先望了她的眼睛一下.
    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雷格里,嘴唇微微嚅动着,用法语说了一句什么.究竟是什么话谁也不知道;可是她说完之后,雷格里脸上的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万分.他抬起手来,好象要打她.她对雷格里的威吓丝毫不放在心上,转过身去就走了.
    "好啦,"雷格里说,"汤姆,你过来.我跟你说过,我把你买来不是叫你干粗活儿的.我打算提拔提拔你,把你训练成一个监工.今儿晚上你就开始练练吧.现在,你拿起鞭子来把这个女人揍一顿;你已经见过不少次了,应该会干了."
    "对不起,老爷,"汤姆说;"请老爷别叫我干这个吧.我不习惯干这种事,从来没有干过,也实在干不了."
    "等我来好好收拾你一顿,很多不会的事,你就会干了!"说着,雷格里便举起皮鞭,朝汤姆的脸上狠狠抽了一下.紧接着,鞭子就象雨点似地落在汤姆头上.
    "哼!"他停下来缓口气说,"现在你还说不说干不了啦?"
    "是的,老爷,"汤姆说,一面抬起手来擦去脸上滚滚直流的鲜血."我愿意一天到晚干活,干到老,干到死;可是这种事儿我觉得不对,所以,老爷,我是绝对不干的.绝对不干!"
    汤姆说话一向极其温顺.柔和,态度也很恭敬,因此,雷格里总以为他是个懦弱而易于慑服的人.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大为惊讶.那可怜的女人合起手来叫了一声,"上帝啊!"其余的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雷格里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所措.但最后终于咆哮起来了:
    "什么!你这个雷打火烧的黑畜生!我吩咐你做的事,你居然敢说不对!你们这班该死的畜生懂得什么对不对?我非刹住这股歪风不可!哼,你把自己看成什么人啦?也许你觉得自己是个大老倌吧,汤姆老爷?居然教训你的东家什么对.什么不对起来了!这么说,你觉得打这个婆娘不对罗?"
    "是的,老爷,"汤姆答道."这个苦命女人有病,身体虚弱得很,再要打她实在太狠心了.这种事我绝对不能干,实在下不了手.你要杀就杀;可是要我动手打这里任何一个人,那绝对办不到,我情愿去死!"
    汤姆说话的声音很平和,然而意志很坚定,一点也不含糊.雷格里气得浑身发抖,绿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焰;连毛发都气得几乎竖起来了.然而就象一头凶恶的野兽一样,在吞噬它的牺牲品之前,还得将它戏弄一阵.他遏制住即时进行报复的强烈冲动,却对汤姆刻薄地挖苦起来.
    "真了不起,一个菩萨心肠的狗东西,终于从天上下了凡,到我们罪人中间来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君子,给我们这些罪人指出我们的罪孽来了!准是个了不起的圣人!哼,混蛋,你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难道你没有听见《圣经》里说的,做仆人的要服从你们的主人(见《新约圣经.歌罗西书》第三章第二十二节.)这句话吗?难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吗?我不是花了一千二百块现洋才把你这副该死的黑皮囊买下来的吗?难道你不是连灵魂带肉体全都是我的吗?"雷格里说,一面抬起沉重的皮靴来狠狠地踢了汤姆一脚."你倒说呀!"
    在皮肉痛苦的深渊中,在暴力沉重的压迫下,这个问题陡然在汤姆的灵魂中放射出一道喜悦和胜利的光芒.他顿时挺起胸膛,脸上血泪交流,两眼恳切地仰望苍天,大声叫道:
    "不!不!不!我的灵魂不是你的,老爷!你没有买到它,这是你买不到的!一个有力量保护它的人已经出了钱把它买去了;不要紧,不要紧,你伤害不了我啦!"
    "我伤害不了你!"雷格里冷笑道."咱们等着瞧吧,等着瞧吧!喂,山宝,昆宝,给我好好收拾这个狗东西一顿,叫他一个月都好不了!"
    这时,那两个高大的黑人把汤姆一把抓住,脸士流露出魔鬼般的喜悦神色(那模样活象是阎罗王再世).当他们把羔羊似的汤姆从屋子里拖出去时,那个苦命女人不禁吓得失声大叫,屋子里的人一下子都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二代混血女子的身世   
    看哪,受欺压的流泪;欺压他们的有势力.因此,赞叹那早已死的死人,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
   《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
   
    夜色深沉,满身血迹斑斑的汤姆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轧棉机房一间人迹罕至的破屋子里呻吟着;周围尽是破机器零件.一堆堆废棉花以及其他成年累月堆积在那里的烂东西.
    夜晚潮湿而气闷,污浊的空气中拥满了成千上万的蚊子,使汤姆身上的伤口更加疼得坐卧不宁;再加上火燎般的焦渴(这比什么折磨都难熬),他肉体上的痛楚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慈悲的上帝啊!求你看顾我吧!求你使我得胜吧!使我战胜一切磨难吧!"汤姆在痛苦中祷告着.
    他听到背后有人进门来,马灯的亮光晃着他的眼睛.
    "谁啊?哎哟,请你行个好,给我点水吧!"
    进来的原来是那妇人家凯茜.她放下马灯,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扶起汤姆的脑袋来给他喝.汤姆渴得迫不及待,一连喝了好几杯.
    "尽量喝吧,"她说;"我知道这种滋味.我夜里出来送水给你这样的人喝,这并不是第一次."
    "谢谢你,太太,"汤姆喝足了之后说.
    "不要叫我太太,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奴隶,比你还下贱得多呢!"她辛酸地说.她走到门口,拖了一床小草席进来,上面铺着用凉水浸过的麻布,又说,"喏,苦命的朋友,滚到这上面来吧."
    汤姆遍体鳞伤,全身僵硬,费了半天劲才滚过去.不过,滚过去之后,身体一贴上那清凉的麻布,就觉得舒服多了.
    那女人由于长期救护被打伤的人,熟谙各种治伤的本事.她随即把汤姆的伤口洗净了,并敷上许多药.过一会儿,汤姆就觉得身上松快些了.
    那女人把一捆旧棉絮塞在汤姆头下作枕头,接着说道,"我只能帮你这点儿忙."
    汤姆向她道过谢.那女人在地板上坐了下来,盘起双腿,双手抱着膝盖,两眼发直,脸上露出辛酸.痛苦的表情.她的帽子靠后戴着,一头又长又黑的波浪形鬈发披在出奇美丽而忧郁的脸蛋两旁.
    "没有用处,苦命的朋友!"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说;"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有勇气,也有道理;但是你跟他斗完全是枉费力气,根本没有办法.你是在魔鬼的巴掌心里;他是个恶霸,你非屈服不可!"
    屈服!以往,当他意志薄弱或是皮肉受罪时,耳边不是也听到过这两个字吗?汤姆不由打了个寒噤;因为眼前这个怨气冲天.眼神狂乱.声音凄楚的女人,在汤姆看来,仿佛就是他一直在与之苦苦搏斗的那试探的化身.
    "上帝!上帝啊!"他呻吟着,"我怎么能屈服呢?"
    "喊上帝也不中用;他永远也听不见,"那女人肯定地说."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假如有的话,那他就是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不管天上和人间,谁都跟我们过不去.谁都把我们往地狱里推.那我们为什么不下去呢?"
    汤姆听了她这番阴郁.目无神明的话,不由闭上眼睛,打了个冷战.
    "我跟你说,"那女人道,"你还不清楚;我可清楚.我已经在这地方呆了五年了,精神和肉体都受尽了他的蹂躏.我对他恨之入骨!如今,在这个偏僻的庄园上,四面都是沼地,十公里之内看不到人烟;人家就是把你烧死.烫死.剁成肉块.绑起来给猎狗咬死或是活活打死,也没有一个白人能给你作证.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这里的人没有任何保障.这个人!真是无恶不作啊!我只要把我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事说给人家听,人人都会寒毛凛凛,牙齿打战.反抗是没有用的!难道我愿意跟他同居吗?难道我不是一个受过高尚教养的女人吗?而他呢?老天爷啊!他过去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尽管如此,我却跟他同居了五年,这五年来我日夜诅咒着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现在,他另外又找了一个女人,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据她说,她也受过虔诚的教养.她那好心的主母教她读过《圣经》;她还把《圣经》带到这儿来了呢,见她的鬼!"说罢,那女人狂乱而悲怆地笑了起来,那阴森可怕的怪笑声响彻了那间破屋子.
    汤姆合起双手;黑暗和恐怖笼罩着一切.
    最后,他终于大声呼喊道,"耶稣啊,主耶稣!难道你完全忘掉了我们这些苦命人吗?搭救我吧,上帝,我快毁灭了!"
    那女人冷酷地接下去说:
    "跟你一起干活的那些下贱的可怜虫是些什么玩意儿,值得你这样去替他们受罪吗?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倒打你一耙.他们彼此之间相处也是极端的卑鄙.残忍.你为保护他们而受罪,一点价值都没有."
    "苦命的人们!"汤姆说."他们为什么变得这样残忍呢?要是我屈服了,我也会养成这种习惯,慢慢变得跟他们一样!不,不,太太!我已经丢掉了一切:老婆.孩子.家,还有一位好心肠的东家.只要他多活一个星期,他就会让我得到自由的.人间的一切我已经丢得干干净净,它们都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我不能把天国也丢掉.不,别的都没有关系,我可不能作孽啊!"
    "可是上帝决不会把罪名记在我们账上的,"那女人说."我们是被人家逼到这步田地的.他决不会把它记在我们账上.他会把它记在那些压迫我们的人的账上."
    "不错,"汤姆说,"可是那不会帮助我们不去作孽呀!我要是变得跟山宝一样残忍.一样坏,那追究我变坏的原因有什么用呢?我怕的是作孽这种事本身啊!"
    那女人以狂乱和惊讶的眼神牢牢盯着汤姆,仿佛一种新的见解打动了她的心.接着,她沉重地叹息道:
    "慈悲的上帝!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呀!唉!唉!"她连声悲叹着,身子倒在地板上,仿佛内心被极大的痛苦折磨着.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屋子里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后来,汤姆用微弱的声音说,"太太,劳您驾!"
    那女人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严峻而忧郁的神情.
    "太太,劳您驾,我看见他们把我的上衣扔在那边屋角上.我的《圣经》在那件衣服的口袋里,请你给我拿一下."
    凯茜过去把《圣经》取了过来.汤姆立刻把它打开,翻到有粗线标记.摸得很旧的一段经文,里面讲的是救主临死前受尽鞭挞.使我们赖以得救的情景.
    "请太太念这一段吧!它比水还解渴."
    凯茜带着冷淡和高傲的神气接过《圣经》,把那一段看了一遍,然后用柔和的声音.优美而格外动人的语调,高声朗诵这一段惨痛而光辉的事迹.在朗诵过程中,她时常停顿下来,有时竟念不下去.这种时候,她便索性停下来,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等到完全控制住感情之后,再继续念下去.当她念到"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见《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第三十四节.)这句感人肺腑的话语时,不由得扔下《圣经》,把脸埋在自己的浓密的头发中,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全身剧烈地抽搐着.
    汤姆也在流泪,偶尔也抑制不住而哭出声来.
    "我们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汤姆说."他做起来好象不费吹灰之力,而我们却那么费劲!主啊,帮助我们吧!圣主耶稣啊,求你帮助我们吧!"
    "太太,"隔了一会儿,汤姆又说;"我总觉得你比我强得多;可有一点,即使是你,也可以从可怜的汤姆身上学一学.你刚才说,上帝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因为他听任我们挨打挨骂;可是,你看他的亲生儿子,我们光荣.圣洁的主耶稣,他的遭遇又怎样呢?他不是一辈子都很贫苦吗?我们这些人有谁落到过他那样卑贱的地步呢?上帝没有忘记我们,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圣书上说,我们若能忍耐,也必和他一同作王.可是,我们若不认他,他也必不认我们.(见《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第二章第十二节.)救主和他的门徒们不是都受过罪吗?《圣经》上告诉我们,他们如何被石头砸死,被锯锯死,披着绵羊山羊的皮各处奔跑,受穷乏.患难.苦害.(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三十七节.)我们不能因为受苦,就认为上帝跟我们作对.如果我们对他坚信不移,不向罪恶低头的话,实际会恰恰相反."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种地方,逼得我们不得不作孽呢?"那女人问道.
    "我相信我们可以不作孽,"汤姆说.
    "你等着瞧吧,"凯茜说,"你有什么办法?明天他们又会来折磨你.我很了解这些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我都见过.我简直不敢想,他们会怎样折磨你.他们终归会叫你屈服的!"
    "救主耶稣啊!"汤姆呼吁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灵魂吧?主啊,求你保护它,不要让我屈服吧!"
    "天哪!"凯茜说;"这种呼号和祷告我以前也听见过.然而,这些人到底都被压垮了,都被降服了.只有爱弥琳,她在那里坚持着,还有你.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你非屈服不可,不然就会慢慢地被折磨死."
    "好吧,我宁愿死!"汤姆说."任凭他们折磨多久,我总有一天会死.他们想拦也拦不住!等我一死,他们就拿我没有办法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知道上帝会帮助我,会搭救我的."
    那女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直盯着地板出神.
    "也许这是正路,"她喃喃自语道;"可那些已经屈服的人是完了!彻底完啦!我们生活在垃圾堆里,变得愈来愈令人讨厌,到最后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了!我们想死,但是又没有自杀的勇气!完啦!完啦!完啦!眼前的这个姑娘,跟我当年一样年纪啊!"
    "你看我现在,"她急促地对汤姆说;"你看我这副样子!咳,我是在优裕的环境里长大的啊;我现在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小时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玩耍;他们老是把我打扮得象个洋娃娃,客人们老夸耀我.大客厅的玻璃门外面是一座花园,我常常跟我的兄弟姐妹们在花园里的橘子树下捉迷藏.我进了一所修道院(修道院,指天主教修道院所设的女子学校.),在那里学音乐.法文.刺绣等科目;十四岁那年,我从修道院回来给父亲送葬.他死得很突然.人家一清点遗产,发现家里的产业连还债都不够.当债主们编造家产清单时,我也被列了进去.我母亲是个奴隶,我父亲生前一直要给我自由;可是没有办手续.因此,我就被列在那张单子上了.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身分,但是从来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谁也料不到一个强壮.健康的人会死去啊.临死前四个小时,父亲还好好的.他是新奥尔良第一批霍乱病患者之一.出殡之后的第二天,父亲的妻子带着她的儿女回到她父亲的庄园上去了.我只觉得他们对待我有点怪,可是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委托了一个年轻的律师来料理后事.他每天都来,老在家里呆着,对我说话很客气.有一天,他带来一位青年,我觉得他简直是天下第一个美男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夜晚.我和他在花园里散步.我当时又寂寞.又悲伤,而他对我却那么温柔.体贴.他告诉我说,在我进修道院之前,他就见过我,而且已经爱慕我很久了;又说他愿意做我的朋友和保护者.总之,他花了两千块钱把我买了下来,我已经是他的财产了.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事告诉我.我心甘情愿地变成了他的人,因为我爱他,我爱他呀!"那女人停顿了一下又说,"呵,我多么爱那个人啊!现在我还是那么爱他.只要我活着,我将永远爱他!他多么英俊,多么高尚,多么豪爽!他把我接到一所漂亮的房子里去住,里面有很多的仆人.马匹.车辆.家具和衣裳.凡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他都给了我.可是,我并不看中那些东西,我爱的是他这个人.我爱他胜过爱上帝和我自己的灵魂;我对他真是百依百顺.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求他和我结婚.我心里想,如果他真的象他说的那样爱我,如果我在他心中真是那么重要,他一定很愿意跟我结婚,让我得到自由的.可是,他向我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又说,只要我们彼此忠实相爱,在上帝面前我们一样是夫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就是那个人的妻子吗?难道我对他不忠实吗?在整整七个年头里,哪一天我不是察言观色,琢磨他的一举一动,为了博得他的欢心而活着呢?他得了黄热病,一连二十天,我不分昼夜地厮守在他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什么药都是我喂他吃,一切都是我伺候他;后来,他把我唤做他的护身天使,说我救了他的命.我们生了两个美丽的孩子.大的是个男孩子,我们给他取名为亨利.他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眼睛和前额都长得美极了,头上覆盖着一圈一圈的鬈发;气质和天赋也都象他父亲.小爱丽丝呢,他说长得象我.他总说我是路易斯安那州首屈一指的美人,他为我和两个孩子感到自豪.他老爱叫我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他们和我坐在敞篷马车里到外面去兜风,听人家对我们评头论足;而且经常往我耳朵里灌输人家赞美我和孩子们的那些好听话.啊,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他邀请了一位表兄到新奥尔良来玩;他跟他特别要好,对他非常敬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有点怕他.我感觉到他一定会给我带来灾难.他引诱亨利到外面去游荡,往往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因为亨利脾气高傲,我不敢吭气.后来,他表兄带他去逛赌场.他是那么一种人,一进赌场,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后来他又给他介绍了一位小姐;不久,我就看出他变心了.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了,渐渐地我就知道了.我伤心极了,可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亨利想跟那位小姐结婚,可是因为欠了一身赌债,婚事受到阻碍.于是,那个坏蛋就要亨利把我和两个孩子卖给他,以便还清赌债.最后,他果真把我们卖掉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有事要下乡去,两三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他说话比平时更温柔,并且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瞒不过我.我知道不幸的时刻已经来到.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一滴眼泪!他再三地吻我和两个孩子,后来就走了.我看着他上了马,一路目送他走,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接着,我就晕倒在地上.
    "这时,他来了,那天杀的坏蛋!他是来接收的.他对我说,他把我和我的孩子都买下来了;并且拿出卖身契给我看.我在上帝面前咒骂了他,对他说,我宁死也不跟他.
    "'随你的便,,他说;'可是,如果你不肯老老实实地听话,我就把这两个孩子都卖掉,卖到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们的地方去.,他又告诉我自从他第一次看见我以后,就拿定主意要占有我;还说他是居心勾引亨利,使他背上一身债,甘心情愿把我卖给他的;还说他既然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就决不会因为我耍点儿脾气.流几滴眼泪,或是耍点别的花样就肯甘休的.
    "我只好屈服,因为我受着他的钳制.我的孩子掌握在他手里.只要我稍稍反抗一下,他就会把他们卖掉.因此,他把我治得服服帖帖.唉,那是什么日子哟!天天伤心断肠地活着.明明只有痛苦,却依旧要继续爱.爱.爱;灵魂和肉体都被仇人束缚着.我从前老喜欢为亨利朗诵.弹琴.跳舞.唱歌;然而,为这个人做的一切却令人厌烦极了,可我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对两个孩子又蛮狠.又粗暴.爱丽丝是个胆小的孩子,可是亨利却和他父亲一样胆大而高傲,从来没有人治得服他.他对亨利总是挑毛病,经常跟他吵嘴.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我劝孩子对他尊敬一点,设法隔开他们,因为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啊!可是,结果还是枉然.他终于把两个孩子都卖掉了.有一天,他带我坐马车出去兜风.回家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无影无踪!他对我说,他把他们卖掉了;并且把卖得的钱给我看,他们的血肉换来的钱.这时,我心里一切善念都化为乌有了.我大吵大闹,咒骂个不休,咒天也咒人.那一阵子,我看他确实有点怕我.可是他并没有就此甘休.他对我说,孩子们是卖掉了,可是我是否还能跟他们见面,决定权掌握在他手里;还说,如果我再闹下去,孩子们就会遭殃.唉,如果你把一个女人的孩子弄到手的话,你就可以任意摆布她了.他逼得我只好屈服,只好闷声不响.他还花言巧语地骗我,说他会把他们赎回来.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有一天,我在外面散步,经过一家鞭笞站.我看见门口围着一群人,听见一个孩子的喊声.突然间,我的亨利挣脱了两三个抓住他的人的手,边跑边喊,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衣裳.那几个人追了上来,嘴里骂个不休;其中有一个人(他那副样子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对他说,他跑不了,还得跟他们回到鞭笞站去;他们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我苦苦哀求他们,他们却只是一个劲地笑.那可怜的孩子一面大叫大嚷,一面瞅着我的脸,抓住我的衣裳不放.最后,他们终于把他拖走了,我的裙子都撕掉一大块.他们把他拖进去时,他还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旁边站着一个人,好象很同情我.我答应把身上的钱都给他,请他从中干预一下.他摇摇头说,刚才那个人说了,自从他买下那个孩子以后,他一直很放肆,不听话;他得狠狠治一治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我转身就跑,一路上仿佛还听见他喊的声音.我回到家里,气急败坏地跑进客厅,找到了巴特勒.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央求他去干预一下.他只是笑笑,说那孩子是自作自受.是得有人治治他,而且愈早愈好;他还说,'我早料到了.,
    "这时我头脑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崩断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怒火中烧.我记得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犀利的大猎刀,模模糊糊记得仿佛自己抓过刀来就朝他扔去;后来,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连好几天都不省人事.
    "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很漂亮的房间里,但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有一个黑种老婆婆在侍候着我,还有一个医生给我治病,对我照顾得非常周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开那个地方,把我安置在那幢房子里,准备把我卖掉;他们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血,原因就在这里.
    "我不想恢复健康,巴不得自己好不了.可是,事与愿违,高烧退了,病体渐渐复原,最后终于能起床了.此后,他们就每天要我打扮;经常有好些绅士到我屋子里来,站在我面前抽烟,一面打量着我,问长问短,讨价还价.我老是愁眉苦脸,沉默寡言的,因此谁也不肯要我.他们就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肯装出一副和颜悦色.讨人喜欢的样子,就要用鞭子抽我.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位名唤斯蒂华的绅士.他好象很同情我,看出我心事重重.有好几次他都是单独一个人来看我,劝我把心事告诉他.最后,他把我买了下来,还答应我尽量设法去寻访我的两个孩子,把他们赎回来.他找到亨利那家旅馆;人家告诉他说,他已经被卖给珍珠河的一个庄园主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后来,他找到了我的女儿;一个老婆婆抚养着她.他愿意出高价把她赎回来,可是人家不肯卖.巴特勒发觉了他是为我赎她,便派人给我捎信说,我永远也不会得到她.斯蒂华船长待我很好.他有一个漂亮的庄园,于是就把我带到那里去住.不到一年,我生了一个儿子.唉,那孩子呀!我多么爱他呀!那小东西多么象我可怜的小亨利啊!可是,我早已拿定了主意,是的,拿定了主意.我决不愿再让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他才两个星期,我就把那小家伙抱在怀里,一面亲他,一面对他流泪;然后,我就给他吃了鸦片,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就这样睡着死掉了.我哭得多么伤心啊!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别的上面去,只是以为我弄错了,才给他吃了鸦片.这是我至今引为欣慰的几件事之一.直到今天,我也并不后悔;至少他已脱离了苦海了.可怜的孩子,除了死,我还有什么好东西给他呢?不久之后,霍乱流行,斯蒂华船长也死了;想活的人偏偏都会死去,而我呢,我呢,虽然我已走到死神的门口却依然活着!于是我又被卖了出去,转了不少次手.后来,我的颜色憔悴了,脸上起了皱纹,又得了一场伤寒.最后,这个坏蛋把我买了下来,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就是这样到这儿来的!"
    那女人停了下来.她在叙述自己的身世时,讲得很快,声调狂乱而激动,有时好象是说给汤姆听,有时又象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那么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汤姆听得出了神,一时连身上的创痛都忘怀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瞅着她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在走动时,长长的黑头发在背后一起一伏地波动着.
    歇了一会之后,她又说,"你对我说有个上帝.他俯首望着人间,这一切他都看见.也许是这样.修道院里的修女们以前常跟我谈到过一个最后审判日,到那时一切事情都会水落石出.那时可得报仇雪恨啦!
    "有人认为我们受的罪算不了什么;我们的儿女受的罪也算不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小事一桩;可是,我在大街上走的时候仿佛觉得,光是我一个人心里的痛苦,就沉重得足以使这座城市陷下地去.我恨不得房子塌下来把我压在底下,脚下的石头都陷到地里去.是的,到最后审判日那天,我要站在上帝面前作证,控诉那些在肉体上和灵魂上摧残我和我的儿女的人!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虔诚,我爱上帝,爱做祷告.现在我变成了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日夜受到魔鬼的纠缠和折磨.他们逼得我走投无路.早晚有一天,我要干他一下子!"凯茜捏紧了拳头说,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放射出狂乱的光芒."我非把他送回老家去不可,而且还要抄近路走.总有那么一天晚上,哪怕他们把我活活烧死都行!"接着,一阵狂野的笑声响彻了那间荒僻的小屋子,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啜泣.她扑倒在地上,抽搐着,呜咽着,挣扎着.
    过了半晌,狂乱的激情似乎平息下去了;她慢慢站起身来,仿佛是在镇定自己.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苦命的朋友?"她走到汤姆身边问道."要不要我再给你一点水?"
    她说话的声调和态度文雅而温柔,跟刚才那种疯狂的激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汤姆喝罢水后,以恳切和同情的目光望着她的脸.
    "啊,太太,我真希望你去寻找他.他能赐给你生命的泉水!"
    "寻找他!他在哪儿呀?他是谁呀?"凯茜问道.
    "刚才你念到的那位救主啊."
    "我小时候常常在圣坛上看到他的像,"凯茜说,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又在出神,显然又浸入了忧郁的冥想."可是这里没有啊!这里只有罪恶和无底的绝望深渊!咳!"她用手按着胸口,屏住呼吸,仿佛要挑起一副重担似的.
    汤姆好象还想说什么;可是她断然摆手制止了他.
    "别说话啦,苦命的朋友.睡一会儿吧."说毕,凯茜把水瓶放在他手边,做了些零星小事,以便尽量使他舒服一点.接着,就离开了小屋子.
   
    $$$$第三十五章    纪念物   
    沉痛的回忆我们总想摒弃;
    但某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却常将心事勾起.
    也许只是一种声响.
    一朵鲜花.清风或海洋;
    然而一想起就会令人断肠,
    因为它触动了一根电箍,
    是它神秘地把我们捆束.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见英国诗人拜伦著名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第二十三首.)
    雷格里家的客厅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里面有个宽大的壁炉.从前,板壁上糊着华贵的糊墙纸,现在却已剥落.褪色,依附在潮湿的墙壁上发霉.客厅里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是潮气.垃圾和腐烂东西的混合产物,在空气不流通的旧屋里常可闻到.糊墙纸上到处是啤酒和葡萄酒的斑痕;有的地方还点缀着粉笔写的备忘录和长串的结算数字,好象有人在上面做过算术似的.壁炉中烧着一炉熊熊的炭火;天时虽然还不算冷,但是大客厅到了晚上总好象又阴又冷;何况雷格里也需要个火点雪茄烟和烧水掺潘趣酒喝.通红的火光把屋子里杂乱无章.不成体统的面貌照得清清楚楚:到处是乱丢乱放的马鞍.马笼头.各色马具.马鞭.外套和其他衣物;我们前面提到的几条狗也都各得其所地在这些东西中间找到了安身之处.
    雷格里正在给自己掺潘趣酒,手里提着一把缺了嘴.开了碴的大瓦壶在倒开水,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哝着.
    "山宝那东西真该死,在那帮新手和我中间挑起这场风波!那家伙至少得一个礼拜干不了活,偏偏又碰上这农忙季节!"
    "可不是,你就是这种人嘛,"他椅子背后有人搭话道.说话的原来是那个女人家凯茜.她刚溜进屋来,恰好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哈哈!你这个恶婆娘!你到底回来啦."
    "是的,回来了."她冷冷地答道."还是老脾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胡说,你这个贱货!我说了话就算数.你不老老实实的话,就给我到村子里去住,跟他们一起过日子,一起干活."
    "我还求之不得呢,"那女人说."我宁愿住在村子里最肮脏的破屋子里,也不愿意在你脚底下讨日子过!"
    "不管你怎么说,你还是在我脚底下啊,"他转过脸去对她狞笑道."至少这是件叫人痛快的事.得啦吧,快坐到我膝盖上来,宝贝,好好儿听话,"他拉住她的手腕.
    "赛门.雷格里,放小心点!"那女人说,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凶焰.那疯狂的眼神,令人见了毛骨悚然."赛门,你心里怕我,"她从容不迫地说."你也怕得有理!你可得小心点儿,因为我有恶鬼附在我身上!"最后这句话,她是用咝咝的声音附在他耳朵边上轻轻说的.
    "滚出去!我完全相信你有恶鬼附身!"雷格里说,一面把她推开,六神不定地瞅着她."得啦,凯茜,"他说,"你为什么不能象从前那样跟我要好呢?"
    "从前!"她辛酸地说.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满腹的冤仇涌上了心头,使她一时默无一音.
    一个烈性女子往往有本事降服一个残暴透顶的恶汉.凯茜对雷格里一向就具有这种威力;可是近来,在令人切齿痛恨的奴隶枷锁下,她的脾气变得愈来愈暴躁;有时发作起来,完全象个疯子一样.这种倾向使雷格里对她望而生畏.他跟所有愚昧无知的人一样,对于疯子怀有一种带迷信色彩的恐惧心.雷格里把爱弥琳带回来那天,凯茜憔悴的心里全部残存的慈悲心肠一下子死灰复燃,因此她就出来袒护爱弥琳;为了这件事,她和雷格里狠狠地吵了一架.雷格里在气头上发誓说,如果她不老老实实,就叫她下地去干活.凯茜毫不在意地顶嘴道,下地就下地.因此,正如我们前面所描述的那样,为了显示她根本不把这种威胁放在眼里,凯茜果真下地去干了一天活.
    雷格里心里整天感到惴惴不变,因为凯茜对他的慑服力,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当凯茜把篮子交给他过秤时,雷格里满以为她会让步的;因此,对她说话时带着半安抚.半嘲弄的口吻.可是,凯茜答话的口气却极端的轻蔑.
    雷格里对可怜的汤姆的虐待更使凯茜火上加油.她尾随雷格里到屋子里来完全是为了谴责他这一暴戾行为.
    "凯茜,你给我放规矩点,好不好?"
    "你居然也讲起规矩来了.你看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你真是糊涂透顶了,就为发泄你们鬼脾气,竟然在农忙时节,把一个干活最得力的好手打坏了!"
    "这是事实,我允许这样一场风波发生,实在太蠢了,"雷格里说."可是那家伙太放肆,不治服他不行啊."
    "我看这个人你可治不了!"
    "治不了?"雷格里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治得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碰到过我治不了的黑奴呢!我要把他身上的骨头一根根都打断,他非屈服不可!"
    正在这当儿,山宝推门进来.他走过去行了个礼,把一个纸包递给雷格里.
    "这是什么,你这个狗东西?"雷格里问道.
    "这是邪东西,老爷."
    "什么?"
    "这是黑奴们从巫婆那里弄来的邪东西,在挨打的时候可以避痛;他用一根黑绳子系在脖子上."
    跟大多数目无神明的恶人一样,雷格里也很迷信.他接过纸包,惴惴不安地把它打开.
    纸包里掉下来一块银元和一绺亮晶晶的金发.那绺长头发就跟什么活东西一样,一下子缠住了雷格里的手指头.
    "活见鬼!"他突然大发雷霆,尖声叫道,同时在地板上跺了一脚,仿佛那头发烫了他的手似的."这是哪来的?快拿走!把它烧掉!把它烧掉!"他一面嚷嚷,一面把头发扯下来,扔进炭火里去了."你把这包东西拿来给我干吗?"
    山宝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摸不清头脑;凯茜本来打算走了,这一下也不由地站住了脚,惊讶万分地瞅着雷格里.
    "不许再把这种鬼东西拿到我面前来!"雷格里说,一面对山宝挥着拳头.山宝连忙向门口退去.雷格里从地板上拾起银元往窗外的黑暗中扔去,一下子把窗玻璃打个粉碎.
    山宝趁机溜走了.他出去之后,雷格里对自己惊慌失措的举动似乎有点难为情.他固执地在椅子上坐下,闷闷不乐地喝起潘趣酒来.
    凯茜趁他不留意,作好了出门的准备;如前所述,她悄悄地溜出去照料可怜的汤姆去了.
    雷格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绺普普通通的金发怎么会把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吓得心惊胆战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和读者诸君一起来回顾一下他的身世.这个目无神明的恶棍现在虽是如此狠毒和十恶不赦,小时候也是在慈母怀中抚养大的;母亲一面虔诚地做祷告.唱圣歌,一面在摇篮边摇着他.他现在那麻木不仁的前额,也曾受过圣水的洗礼.童年时代,每当做礼拜的钟声敲响时,一位金发妇人就领着他去崇拜上帝和做祷告.在遥远的新英格兰,那位慈母曾以不倦的爱心和耐烦的祷告来教育她的独生子.雷格里的父亲是个负心汉.那温柔的妻子不知在他身上浪费了多少珍贵的爱情.雷格里承袭了父亲的衣钵.他生性暴烈.专横.无法无天,对他母亲的一切劝告当作耳边风;早年就脱离家庭到海上谋生去了.此后,他只回过一次家;那时,那慈悲为怀的母亲依旧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企图以虔诚的祈祷和苦口婆心的劝导,使他改邪归正,将来灵魂可以得救.
    那是雷格里最后一个忏悔的机会;那一次,善神在召唤他;那一次,他差点儿回心转意,上帝的宽恕已经在望.他暗暗有了悔意,内心进行着一场搏斗;然而结果还是罪恶占了上风.他集拢了他的狂暴本性的全部力量,阻挠着良心的忏悔.他酗酒.咒骂,变本加厉.有一天夜里,他母亲在绝望的痛苦中,不由得在他的脚边跪了下来;雷格里飞起一腿,把她踢得老远,踢得老人家晕倒在地.他野蛮地咒骂着,一路跑回船去.此后,雷格里只有一次得到过他母亲的信息.那是一天夜里,他正在跟一伙酒鬼开怀痛饮,忽然有人把一封信塞在他手里.他把信一拆开,一绺长长的鬈发从里面掉了出来,缠住了他的手指头.信里说,他母亲已经去世,临终时还在为他祝福,对他表示宽恕.
    恶人有一种阴森可怕的妖术,能使最慈爱.最神圣的东西变成狰狞可怖的魅影.那苍白.慈爱的母亲,她临终前的祷告以及宽恕儿子的爱心,竟象阎王的催命符那样折磨着雷格里狠毒.罪恶的心灵,使他意识到:可怕的最后审判和雷霆般的神怒正在追踪他.雷格里把母亲的头发和信都付之一炬.当他看见那两样东西在火里烧得发出咝咝声和噼啪声时,忽然想起了烈火地狱,心里感到不寒而栗.他成天饮酒作乐,咒天骂人,想这样来忘掉这件事.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之际(肃穆的夜色往往迫使做了亏心事的人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往往看见形容苍白的母亲在他床边出现,感觉到那绺柔软的头发缠着他的手指头,每每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头上冷汗直流.同一本福音书上说,"上帝就是爱"(见《新约圣经.约翰一书》第四章第八节.,又说"上帝乃是烈火"(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二章第二十九节.).你们听了一定很诧异;你们难道不明白,对于一个怙恶不悛的人来说,最纯洁的爱乃是最可怕的刑罚.最令人绝望的印记和判决书吗?
    "真见鬼!"雷格里一面饮酒,一面自言自语道,"他那玩艺儿是哪儿弄来的呢?多么象......啊唷!我还以为我已经把它忘掉了呢.真见鬼,哪里有忘得了的事呢?真该死!怪冷清的!我想去把爱姆叫来.这鬼丫头,她可恨我啦!管他呢,我非叫她来不可!"
    雷格里走出客厅,来到外面宽敞的过道里,过道边有一座原来很华丽的螺旋形楼梯.可是,现在过道里又暗又脏,堆着好些木箱和零乱东西.楼梯没有铺地毯,在黑暗中盘旋而上,不知引向何处!朦胧的月光从大门上面破裂了的扇形玻璃窗中射进来.空气很不好,冷飕飕的,有点象地窖里一样.
    雷格里在楼梯脚下停了下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也许是由于他的神经已经有点紧张,歌声在阴森森的屋子里显得十分怪诞,有点象鬼在嚎叫.听!那是什么声音?
    一个狂野.凄凉的声音在唱一首黑人中很流行的赞美诗:
       
    到头来真可悲,真可悲,真可悲!
    到了基督的最后审判席前,那时真可悲!   
    "这小妮子真见鬼!"雷格里说."我非掐死她不可.爱姆!爱姆!"他厉声喊道.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四堵墙挡回来的带嘲笑的回声.那柔和的声音继续唱道:
       
    在那里,父母子女将分离!
    在那里,父母子女将分离!
    一别永不再相会!
   
    那两句副歌又清越.又响亮,在空空洞洞的厅堂里回旋着:
       
    到头来真可悲,真可悲,真可悲!
    到了基督的最后审判席前,那时真可悲!
   
    雷格里不再叫了.他大概不好意思告诉人家,可是他的确吓得头上直冒汗,心卜通卜通乱跳;他甚至觉得隐隐约约之中,仿佛看见一样闪闪发亮的白东西在他面前冉冉上升.他想,万一他故去的母亲的阴魂突然在他面前出现的话,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得到了一个教训,"他踉踉跄跄地走回客厅,坐下来自言自语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惹那个家伙了!我要他的鬼纸包干吗?我看我准是鬼迷心窍了,没有错!一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是直打哆嗦,出冷汗!他那绺头发是哪儿弄来的呢?不会是那绺头发吧?我明明记得把它烧掉了呀!要是头发能起死回生的话,那不成了笑话吗?"
    雷格里啊,那绺金发可不是有魔法吗!其中每一根头发,都有一道引起你恐惧和悔恨的符咒啊.全能的上帝用它来捆住你那双恶手,不许它们无休止地残害孤苦无告的人们!
    "嗨,"雷格里喊道,一面在地板上跺了一脚,对那几条狗打着唿哨."你们谁醒一醒,替我作个伴吧!"可是那几条睡眼惺忪的狗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之后,马上又闭上了眼.
    "我还是去把山宝和昆宝找来,叫他们给我唱支歌,跳一个他们那种鬼舞,驱散这些可怕的念头吧,"雷格里自言自语道.于是,他戴上帽子,到前门廊子上吹起一管喇叭来(平时,他就是用它来召唤那两个黑监工的).
    雷格里高兴的时候,常把这两个宝贝叫到客厅里来,先用威士忌酒把他们灌得醉醺醺的,然后叫他们唱歌.跳舞或是打架(随他当时的兴致而定)来替他解闷.
    凯茜给可怜的汤姆上完药回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听见客厅里尖声怪叫,大唱大闹,中间还夹杂着狗吠声和其他喧嚣声.
    她走上前门廊子的台阶,往客厅里窥视了一眼.雷格里和那两个监工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在那里唱歌.打唿哨,把椅子推得东倒西歪,彼此间还做着各种各样滑稽而可怕的鬼脸.
    她用纤细的小手扶着百叶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乌黑的眼睛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轻蔑和强烈的仇恨.她自言自语道,"替世界上的人消灭这样一个恶棍,算不算作孽呢?"
    她转身绕到后门,悄悄地上了楼,去敲爱弥琳的房门.
   
    $$$$第三十六章    爱弥琳与凯茜   
    凯茜一进屋子,发现爱弥琳坐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脸都吓白了.她进去时,那姑娘吓了一大跳;但是当她看清楚了进来的是谁之后,立刻就跑上前去,抓住凯茜的胳臂说,"噢,凯茜,是你啊!你来了,我真高兴!我还以为是......嗳,你不知道,楼下闹了一整夜,闹得真吓人!"
    "我还不知道?"凯茜冷冷地答道."我听得多啦."
    "哦,凯茜!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啊?逃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到沼泽地里去跟蛇作伴,什么地方都行!有没有地方可逃啊?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没有地方可逃,只有死路一条,"凯茜答道.
    "你以前试过吗?"
    "我看见很多人试过,也看到过他们的下场,"凯茜说.
    "我情愿在沼泽地里啃树皮.我不怕蛇!我宁愿跟蛇作伴,也不愿跟他在一起,"爱弥琳急切地说.
    "这里以前很多人有过你这种想法,"凯茜说;"可是你在沼泽地里呆不住.他的猎狗会追上来把你抓回来的,然后......,然后......"
    "他会把我怎么样?"那姑娘紧张地望着凯茜的面孔,急不可待地问道.
    "他什么干不出来?"凯茜答道."他从前在西印度群岛跟海盗学得一身好本领.我要是把我亲眼看见的事情告诉你,你恐怕连觉都睡不好.有的时候他拿这些事当作笑料讲给人家听.我在这里常常听见凄惨的叫声,往往很久很久都忘怀不了.离这里老远有一个地方,就在村子附近,有一棵黑黝黝的枯树,树底下遍地是黑灰.你随便去问谁那地方是怎么回事,看看人家敢不敢告诉你."
    "哦!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我不愿告诉你.我不愿想起这些事.看着吧,那个可怜的家伙要是象这样顽抗下去的话,天晓得明天会出什么事."
    "太可怕了!"爱弥琳吓得脸无人色地说."哦,凯茜,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呀?"
    "就象我这样.尽自己的能力,不得已时也没有办法.过后用仇恨和诅咒来弥补."
    "他非要我喝那讨厌的白兰地,"爱弥琳说,"我对酒讨厌极了!"
    "你还是喝吧,"凯茜说."我以前也讨厌喝酒;现在没有酒就过不了.一个人总得有点儿什么东西......喝了酒什么事就不那么可怕了."
    "妈妈叫我一点也不要沾这种东西,"爱弥琳说.
    "妈妈叫你!"凯茜说,她把"妈妈"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声音有点打颤,还带有讽刺的意味."妈妈的话管什么用?你们都是被人家买来卖去的商品.谁买了你,你的灵魂就是谁的,就是这么回事.听我的话,喝吧;尽量地喝.这样,痛苦会减轻一些."
    "哦,凯茜!你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你!难道我不可怜你吗?难道我没有女儿吗?天晓得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是谁家的人.恐怕也是在走她母亲走过的老路呢!这条路日后她的孩子免不了还得走!这种灾难没有个完,永远也没有个头!"
    "唉,我只恨自己不该出世!"爱弥琳拧着双手说.
    "我也老是这样怨恨自己,"凯茜说."这在我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我要是有胆量的话,早就自尽了,"她凝视着窗外的黑夜说,脸上带着一种凝滞的绝望表情.在平静的时候,她脸上常带着这种神情.
    "自尽是罪过的,"爱弥琳说.
    "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比我们天天活在世上做的事坏多少啊.不过,我在修道院的时候,修女跟我说的很多事使我有点不敢死.要是死了之后万事皆休的话,那就......"
    爱弥琳转过身去,用手掩住了面孔.
    爱弥琳和凯茜在谈话的时候,喝得烂醉的雷格里,已经在楼下的客厅里睡着了.雷格里平常不大喝醉酒.他那粗犷而坚韧的体魄需要也经得起长时间的刺激(换一个体质脆弱一些的人,早已神志错乱了).不过,他心底深处怀着很高的警惕,不让自己常饮过量之酒,免得失去自制力.
    然而那天晚上,由于急欲驱除那些使他内心感到苦恼和悔恨的可怕的念头,他不免比平日多喝了几杯;当他把那两个黑奴打发走后,就倒在客厅里一张长睡椅上呼呼入睡了.
    啊!一个恶人的灵魂怎敢进入魅影憧憧的梦境呢?朦胧的梦境与因果报应的阴曹离得多么近啊!雷格里做了个梦.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他觉得有一个戴面纱的影子站在他身旁,把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搁在他身上.虽然那个影子脸上罩着面纱,他心里却明白她是谁,因而吓得毛骨悚然,全身发抖.后来,他仿佛觉得那绺头发又缠上了他的手指头了,接着又缠上了他的脖子,越缠越紧,直勒得他气都喘不过来;接着,他觉得有好些人在他耳边轻轻地对他说话,他害怕得全身发凉.后来他仿佛又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可怕的无底洞的边缘上,吓得他魂不附体,死命抓住上面不肯放手;洞底下伸上来好些魔爪,想把他拽下去;这时凯茜笑哈哈地走过来把他推下去.最后,那罩着面纱的庄严的影子又出现在他面前,一下子把面纱拉开了.果然是他的母亲!后来,她把脸转了过去,他就在乱哄哄的尖叫声.悲号声和魔鬼的狞笑声中一直往下掉呀,掉呀,掉呀......这时雷格里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绯红的曙光宁静地照进了客厅.晨星高挂在渐渐发亮的天空,用肃穆.神圣而明亮的眼睛俯视着这个罪人.呵,新的一天的黎明是多么清新.多么庄严.多么美丽啊!它仿佛是在对麻木不仁的人说,"看哪,你还有一个机会!努力追求不朽的荣光吧!"不管说哪一种语言的人都不会听不见这种声音的.可是胆大包天的恶人却对它充耳不闻.他一睁开眼睛就发誓,就咒骂.那万紫千红.瑰丽无比的晨光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那神圣的晨星(上帝的儿子曾把它奉为自己神圣的标志),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象禽兽一样视而不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口就干了半盅.
    "昨天夜里真他妈的够受!"他对刚从对面走进门来的凯茜说.
    "今后你这种夜晚还多着呢,"她冷冷地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贱货?"
    "你早晚会明白的,"凯茜依然冷冷地答道."我说,赛门,我对你有一点劝告."
    "哼,真见鬼,你也有什么劝告!"
    "我劝你,"凯茜一面整理屋子里一些东西,一面坚定地说;"别再去纠缠汤姆了."
    "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有什么相干?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愿意花一千二百块钱买一个黑奴,只是为了出口气,就在这农忙季节把他活活整死的话,那的确跟我没有什么相干.我已经尽我的力量救护他了."
    "噢,这关你什么事?你干吗要多管我的闲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我多次救过你的奴隶,给你节省了好几千块钱.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要是新花上市时你的收成比不上人家的话,你跟人家打的赌,难道不会输掉吗?我等着瞧你丢脸吧!"
    雷格里和别的许多庄园主一样,只有一个野心......就是在新花上市季节获得最大的丰收.今年他跟好几个庄园主就本季度产量打过赌.城里新花上市就在眼前,因此,凯茜运用妇人家的手腕,一下子触到了雷格里的痛处.
    "好,那就暂时饶了他吧,"雷格里说."可是,他得向我认错,还得答应以后放老实一点."
    "那他可不会答应,"凯茜说.
    "不会,唔?"
    "他不会,"凯茜答道.
    "我倒要知道,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相好的?"雷格里用极端轻蔑的口吻问道.
    "因为他既然知道自己做得对,那就不会认错了."
    "谁他妈的管这些呢?我叫这黑鬼怎么说,他就得怎么说,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尽管现在是农忙季节,他就不能下地去干活,你就得输掉你在棉花收成上跟人家打的赌."
    "可是他会屈服的......一定会.我还摸不清这些黑鬼的脾气吗?今天早晨他就会象一条狗似的来讨饶的."
    "他不会的,赛门;你不懂这一类黑人.你可以叫他粉身碎骨,可是他决不肯开口向你认错."
    "咱们走着瞧吧.他在哪儿呢?"雷格里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
    "在轧棉场那间堆烂东西的屋子里."
    尽管雷格里对凯茜嘴上说得挺硬,可是当他从客厅里冲出去时,心里却异乎寻常地犹豫不决.前一天夜晚的梦以及凯茜慎重的劝告对他的思想颇有影响.他决定跟汤姆见面时,不让别人在场;并且,如果他这次压不服他,暂时不急于对他进行报复,等将来较为清闲的季节再跟他算账.
    庄严的曙光......启明星的圣洁光辉从汤姆那间破屋子粗陋的窗子里射进来;同时,下面这几句庄严的话语仿佛也随着星光从天而降,"我是大卫的根,又是他的后裔,我是明亮的晨星."(见《新约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六节.)凯茜那些不可思议的警告和暗示不但丝毫没有使他灰心丧气,反而使他精神振奋,仿佛受到了神的召唤似的.当东方出现微明时,他只以为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他想到自己时常向往的那美妙无比的万有世界;永放光芒的彩虹下面那高大而圣洁的宝座;那成千上万的白衣天使,他们的歌声象众海齐鸣;那些冠冕.棕榈树.竖琴;当他想到这一切在太阳落山之前,可能一下子都会在他眼前显现时,内心不由被喜悦和期盼的心情激动得怦怦直跳.因此,当他听到他的迫害者渐渐走近时,心里丝毫也没有战栗或害怕.
    "喂,伙计,"雷格里轻蔑地踢了汤姆一下说,"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给你一点教训吗?滋味怎么样?你这个大皮囊好受不好受,汤姆?精神好象不如昨天晚上那么好哇.你现在恐怕没有劲儿再给我这个可怜的罪人讲点道吧,呃?"
    汤姆没有答话.
    "起来,你这个畜生!"雷格里又踢了他一脚说.
    这对一个遍体鳞伤.虚弱无力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汤姆挣扎着起来时,雷格里在一旁冷酷地笑着.
    "你今天早晨怎么这样灵活啊,汤姆?恐怕是昨天夜里着了点凉吧."
    这时,汤姆已经站起身来,坚定不移.脸不变色地面对着他的东家.
    "他妈的,有你的!"雷格里打量着汤姆说."我看你还没有挨够呢.我说,汤姆,你昨天晚上那么瞎折腾,还不跪下来向我认错!"
    汤姆没有动弹.
    "跪下,你这个狗东西!"雷格里喝道,一面用马鞭抽了汤姆一下.
    "雷格里老爷,"汤姆说,"我不能这样做.我认为我自己没有做错.要是再碰到这种事,我还会这样做.不管你拿我怎么样,残忍的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好吧,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会把你怎么样呢,汤姆老爷.你以为你受的罚已经够重了吧.老实告诉弥,这算得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你想不想尝一尝这种滋味:把你绑在一棵树上,周围架起火来,把你慢慢地烧死?这滋味舒服不舒服......唔,汤姆?"
    "老爷,"汤姆说,"我知道你干得出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来;可是,"他伸直了腰干,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可是,你把我的肉体弄死之后,就无能为力了.啊,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得到永生了!"
    永生......那黑人说这话时,这两个字眼象闪光和电力一般震颤着他的灵魂;同时,也震颤着那罪人的灵魂,仿佛是蝎子咬了他一口似的.雷格里恨得咬牙切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汤姆却好象一个获得了解放的人,用清晰而愉快的声音说道:
    "雷格里老爷,你既然花钱买了我,我愿意做你忠实的仆人.我愿意用我两只手尽力替你干活,把我全部时间和精力贡献给你.可是我的灵魂,我是不愿献给任何凡人的.不管死也好,活也好,我要坚定不移地信仰上帝,把他的命令放在一切之上;这是肯定不疑的.雷格里老爷,死,我一点也不怕.我巴不得早一点死.你可以打我,叫我挨饿,用火烧死我;这样只有早一点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
    "我非叫你屈服不可,你等着瞧吧!"雷格里怒气冲冲地说.
    "有人会帮助我,"汤姆说;"你永远也不能叫我屈服."
    "谁他妈的会帮助你啊?"雷格里轻蔑地问道.
    "全能的上帝,"汤姆答道.
    "见你的鬼!"雷格里骂道;说着一拳把汤姆打倒在地.
    正在这当儿,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落在雷格里的手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凯茜;可是一接触到这只冰冷而柔软的手,他就想起前一天夜里的梦来了.于是,深更半夜里那些可怕的魅影都闪电似地涌现在他脑海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当时的一部分恐怖气氛.
    "你怎么这样愚蠢?"凯茜用法语说."别去碰他啦!把他交给我,我会想办法帮他把伤调养好,好让他下地去干活.我刚才跟你说的没有错吧?"
    据说,穿山甲和犀牛虽然都披着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但身上都有一处致命的弱点.残暴无情.目无神明的恶人所共有的致命弱点则是对妖魔鬼怪的迷信和恐惧.
    雷格里转过身去,决定暂时把这件事搁一搁.
    "好吧,随你怎么办吧,"他固执地对凯茜说.
    "你听着!"他对汤姆说,"眼下地里正忙,我需要所有的人手去干活,现在不跟你算账.可是我绝不会忘记.我先给你记下这笔账,早晚要在你这张老黑皮上讨还它.你留神点吧!"
    雷格里转身走了.
    "你也走啦,"凯茜阴沉地望着雷格里的背影说;"跟你算账的日子也在后头等着你呢.可怜的汤姆,你怎么样啦?"
    "上帝派了天使下凡来,这次总算封住了狮子的嘴巴,"汤姆说.
    "是啊,这一次是躲过去了,"凯茜说."可是现在你既然已经招上了他的恨,他就会象一条恶狗一样天天跟着你,趴在你喉头,一滴一滴地吸你的血,叫你慢慢死去.我了解这个人."
   
    $$$$第三十七章    自 由   
    无论人们以何等隆重的仪式把他奉献在奴隶制度的神坛上,当他一旦踏上神圣的英国国土时,那神及其神坛就都会倒塌下来,化为尘土;他就会随着全世界不可抗拒的解放潮流获得拯救.新生和自由.
    寇伦(寇伦(John F. Curran,1750—1817),爱尔兰法官,上文引自他所著《英国法律》一书.)
   
    我们不得不暂且把汤姆丢在他的迫害者手中,回头去追述乔治夫妇的命运.上次我们把他们丢在一些善心人手中,就在大路旁边的一家农舍里.
    我们上次离开汤姆.洛克时,他躺在一张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教友会式床铺上翻来覆去地呻吟着,有陶嘉思奶奶慈爱地照料着他.她发现这个病人就跟一头病倒的野牛一样,桀骜不驯到了极点.
    请设想一位仪态端庄.超尘脱俗.个子高高的女人.她有一双温存的灰眼睛,上面是白净而宽阔的前额,银灰的鬈发由中间分梳两旁,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布帽子.她胸前别着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纱手绢;当她在屋子里轻飘飘地走动时,那身亮晶晶的褐色绸衣裳便作响.
    "真见鬼!"汤姆.洛克道,一面使劲把被子踢开.
    "汤姆斯,请你别说这种话了,"陶嘉思奶奶说,一面又默默替汤姆把被子盖好.
    "咳,好吧,奶奶,我尽量控制自己吧,"汤姆说."可是这鬼屋子里热得这么难受,叫人怎么忍得住呀!"
    陶嘉思奶奶扯掉一床毛毯,又把床单整理好,边上掖得密不透风,把个汤姆裹得象一只蛹似的.她一面做事,一面说:
    "朋友,我劝你不要骂骂咧咧的,注意点儿礼貌."
    "见鬼,"汤姆说,"我注意这些事干嘛?我才不愿琢磨这种事呢......去他妈的吧!"说毕,汤姆一翻身,又把毯子床单弄得一塌糊涂.
    "那个男的和那女的都在这儿吧?"过了一会儿,汤姆赌气地问道.
    "在这儿,"陶嘉思奶奶答道.
    "最好叫他们赶快动身到湖边(湖边,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有五大湖,即苏必利尔湖.休伦湖.密执安湖.伊利湖和安大略湖.此处指伊利湖.)去,"汤姆说."越快越好."
    "他们大概是这样打算吧,"陶喜思奶奶说,一面默默地织毛线.
    "我跟你说,"汤姆说;"我们在山德斯基(山德斯基,美国俄亥俄州北部一城市,见第65页注.)有代理人,替我们监视开往加拿大的船只.现在说出来我也不在乎了.我希望他们能逃得出去,气死麻克斯那该死的狗东西......见他的鬼!"
    "汤姆斯!"陶嘉思奶奶叫道.
    "我说,奶奶,你要是憋得我太厉害的话,我可要炸了,"汤姆说."还有那个女的,叫他想办法替她化装一下,把模样改一改.她的图像已经送到山德斯基去了."
    "我们会注意这一点的,"陶嘉思奶奶镇定自如地说.
    在我们搁下汤姆.洛克之前,顺便在这里交代一下:除了其他病痛之外,汤姆后来又得了急性关节炎;他在那教友会信徒家将养了三个星期,最后终于复原了.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他就洗手不干追捕黑奴这个行当,在一个新兴的村庄里落了户.在那里,他的才干在狩猎方面得到更适当的发挥,从此以猎捕熊.狼和其它野物为生,后来居然成了当地的名猎手.汤姆每每谈起教友会的人,总是满怀敬意.他老是这样说,"真是些好人,总想劝我信教,可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不过,老兄,说实话,他们看护病人的本事可真是呱呱叫......没有错.做的肉汤.小菜好极了."
    汤姆既已泄露山德斯基有人窥伺他们这一行人,大家认为还是分批出发为妙.吉姆和他的老母亲第一批被护送走了;隔了一两天,乔治.伊丽莎和他们的孩子也连夜坐马车到了山德斯基,寄居在一家好客的人家,准备搭船过湖,登上最后一段旅程.
    他们的黑夜已快到尽头,自由的晨星在他们面前灿烂升起.自由!......电一般的字眼!它是什么呢?它是否只是一个名词......一种词藻呢?啊,美国的男女同胞们,这两个字呀,你们的父老们曾为之流过鲜血,你们更其英勇的母亲们曾为之献出自己最宝贵.最优秀的儿子的生命;当你们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能不热血沸腾吗?
    自由对一个国家来说,既然是光荣和珍贵的;难道对一个人来说,不是同样光荣和珍贵的吗?一个国家的自由,不就是这个国家中全体个人的自由吗?对于坐在那里双手交叉在宽阔的胸脯前.脸上略带非洲人肤色.乌黑的眼睛炯炯发光的那个年轻人来说,它又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乔治.哈里斯来说,自由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你们的父老来说,自由就是一个国家作为国家在世界上存在的权利.对于他来说,自由就是一个人作为人(而不是牛马)生存的权利;就是把他怀中的妻子称为自己的妻子.使她不受非法欺凌的权利;就是保护他的儿子.使他受到教育的权利;就是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宗教信仰.自己的人格而不受别人奴役的权利.当乔治一面心事重重地用手支着脑袋.一面望着他妻子出神时,这些念头在他胸中激荡着.沸腾着.那时,她正在女扮男装,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动手剪啦,"伊丽莎站在镜子前面,把一头浓密.光滑.卷曲的黑发抖落下来,一面用手捧起一把头发逗趣说."我说,乔治,全都剪掉真有点儿可惜,是不是?"
    乔治没有答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伊丽莎回过头去对着镜子,只见剪刀闪亮处,一绺绺长头发从头上掉下来.
    "现在差不多了,"伊丽莎拿起刷子说."只要修几下就行啦."
    "你看我象不象个漂亮的小伙子?"伊丽莎转过身去笑眯眯地问她丈夫道,脸上不由得泛起一朵红云.
    "你怎么打扮都好看,"乔治说.
    "你干吗这样无精打采呢?"伊丽莎一只脚跪在地上,一只手搭在乔治手上问道."人家说,只要二十四个钟头我们就可以到达加拿大了.过湖只消一天一夜,到那时......啊,到那时!......"
    "哦,伊丽莎!"乔治说,一面把她拉到身边."正是为这个......啊!现在,我的命运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已经这么近啦,差不多已经看得见了,万一又变成一场空呢.我再也不能过那种日子了,伊丽莎!"
    "别担心!"他妻子满怀希望地说."慈悲的上帝要是不打算把我们救出虎口的话,就不会护送我们走过这么远的路程.乔治,我似乎感觉到他和我们在一起."
    "你真是个有福的女人,伊丽莎!"乔治说,一面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可是......啊,请你告诉我,我们能得到这么丰厚的恩典吗?多少年来的痛苦真会就此结束吗?......我们真会自由吗?"
    "一定会的,乔治,"伊丽莎答道,一面抬头望着青天,乌黑的睫毛下闪烁着满腔希望的泪珠."我心里感觉到:今天上帝就会把我们从奴隶制度下打救出来."
    "我相信你的话,伊丽莎,"乔治忽然站起来说."我相信.好,我们走吧.唔,真不错,"他伸出臂膀去扶伊丽莎,用爱慕的眼神端详着她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那一头短短的鬈发真好看.把帽子戴上,稍稍歪一点.我从来没看见你象现在这样漂亮过.车子该来了;......不知道史密斯太太替哈里打扮好了没有?"
    房门开处,一个仪态端庄的中年妇人牵着男扮女装的小哈里进来了.
    "真象个标致的小姑娘!"伊丽莎把哈里转了一个身说."我们得叫他哈莉叶,知道吗?......这名字不是很顺口吗?"
    那孩子见他妈妈穿着一套新衣服,不由得默默站在那里严肃地打量着她,不时深深地叹口气,眼睛从乌黑的鬈发下面偷偷瞧她一眼.
    "哈里,认得妈妈吗?"伊丽莎问道,一面向他伸出双手.
    孩子羞涩地抓住那妇人家的衣裳.
    "得啦!伊丽莎,你明明知道他不能跟你在一起,干吗非逗他不可呢?"
    "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伊丽莎说;"可是,他不在我身边,我实在受不了.咦......我的大氅呢?在这儿.男人是怎么披大氅的,乔治?"
    "得象这样披,"她丈夫一面说,一面把大氅披上肩膀.
    "这样,是吗?"伊丽莎模仿着乔治的动作说."走起路来脚步还得放重些,步子跨得大些,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
    "别太做作了,"乔治说."偶尔也有个把谦虚的年轻人啊;我看,你扮那种角色来得容易些."
    "你瞧这副手套!我的天哪!"伊丽莎说."瞧,一戴上,我的手都不见了."
    "我劝你别脱手套,"乔治说."你那双娇滴滴的小手准会露出马脚来.现在,史密斯太太,请你记住:你是我们的姑妈,由我们护送你回加拿大去."
    "听说,"史密斯太太说,"已经有人到湖边去给所有邮船的船长打招呼,要他们留心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
    "真的!"乔治说."好吧,我们如果碰上这种人,就通知他们吧."
    门口到了一辆马车,接待这伙逃亡者的那户好心人家这时都围过来向他们道别.
    一行人是根据汤姆.洛克的意见化装的.史密斯太太是加拿大美国侨民区一位体面的女人.他们打算逃往加拿大,碰巧史密斯太太准备搭船回加拿大去,就答应充当小哈里的姑妈;为了使他贴史密斯太太的身,动身前两天他父母就把他完全交托给她照应.史密斯太太对他倍加宠爱,再搭上大量的糖果和糕饼,那孩子终于对她非常亲近了.
    马车来到了轮船码头.伊丽莎彬彬有礼地挽着史密斯太太,乔治则押着行李.于是两个小伙子(从外表上看来)跨过跳板,上了船.
    乔治在船长办公室门口为他们一行人办手续的时候,听见身边有两个人在说话.
    "每一个船上的旅客我都仔细观察过,"其中有一个人说,"我知道他们不在这条船上."
    说话的是船上的账房先生.跟他一起说话的人是我们的老相识麻克斯.此君的毅力非常可贵,竟然一直追到山德斯基来,寻觅可供他吞噬的羔羊.
    "那婆娘长得跟白人一样,简直看不出来,"麻克斯说."男的是个肤色很浅的一代混血儿;一只手上有个烙印."
    乔治伸出去接船票和找头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他镇静地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对说话的那人瞟了一眼,然后朝伊丽莎等他的地方扬长而去.
    史密斯太太带着小哈里退避到女客客厅去了.那里的女客们对这位乔装的小姑娘那副黑里俏的容貌都大为赞赏.
    开船铃一响,乔治看见麻克斯从跳板上下了船,总算放心一点了;等到轮船开出很远,再也没有可能回头时,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天天气爽朗.伊利湖蓝色的波浪在阳光中跳跃.起伏.闪烁着.岸上吹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和风,那艘富丽堂皇的轮船气势轩昂地向前驶去.
    哦,一个人的胸膛里蕴藏着一个多么奥妙的小天地啊!当乔治陪着他那位羞涩的旅伴在甲板上泰然自若地散步时,谁会想到他胸中在热血沸腾呢?那近在咫尺的幸福似乎太好.太美了,好象简直不可能成为现实似的.那一天中,他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唯恐发生什么意外,把它从他手里夺去.
    轮船乘风破浪向前驶去.时间飞逝着.最后,幸福的英国海岸终于遥遥在望,那么清晰,那么完美!这个具有无穷魔力的海岸......只要一踏上它,奴隶制度的咒语(无论是用什么语言宣布的,得到什么国家权力的批准),就会立刻化为乌有.
    当轮船驶近加拿大的小城阿姆赫斯特堡时,乔治和他的妻子手挽手地站在甲板上.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眼睛里似乎升起了一层雾障;他默默无言地捏紧了挽在他胳臂上的那只颤抖的小手.铃声响了,轮船停泊了.他迷迷糊糊地清点了行李,把自己那一小群人聚集在一起.一行人上了岸,默默无言地站在岸边;等到旅客们都走完了,夫妻俩忍不住热泪奔流,频频拥抱,然后抱起迷惘不解的孩子,双双跪倒在地,感谢上苍!
   
    犹如死里逃生,闯出鬼门关,
    坟墓里的裹尸衣变成了天堂里的锦袍;
    脱离了罪恶的国度.情欲的纷争,
    得赦的人投入了自由的怀抱;
    死神和地狱的一切桎梏都已挣断,
    当上帝的手转动金钥匙的时候,
    上帝的声音说,欢庆吧,你的灵魂已经自由!
    凡夫俗子从此获得了不朽的灵魂.
    史密斯太太当即把一家人领到一位慈善而好客的传教士家里.他是基督教慈善机关派在那里的一位牧师,专门收留那些不断逃过湖来避难的.无家可归的逃亡者.
    谁能说出他们获得自由的第一天的愉快心情呢?自由感难道不是比人的五种感觉更崇高.更美好的一种感觉吗?行动.言语.呼吸.出入都不再受监视.不再受威胁了!当上天赐给人的权利得到法律保障之后,一个自由人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谁能说出他这种愉快呢?那酣睡的孩子的脸蛋在他母亲心目中是多么姣美.多么贵重啊!回想起往日里经历的千灾万难,就益发觉得它亲切无比!置身于这种无比丰盛的幸福之中,要想睡得着觉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啊!然而,夫妻俩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身上的钱已经花得干干净净.除了天空的飞鸟,田野的花草之外,简直就一无所有.可是,他们却快乐得连觉都睡不着."啊,剥夺别人自由的人们,你们在上帝面前将如何交代呢?"
   
    $$$$第三十八章    胜 利   
    感谢上帝,使我们得胜.(见《新约圣经.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五十七节.)
    我们有许多人在令人厌倦的人生旅程中,不是有时感到生不如死吗?
    一个殉道者即使在面临死亡这种可怕的肉体痛苦时,也能从他恐怖的厄运中找到莫大的鼓舞与安慰.他内心会感到激情昂扬.热血沸腾,经得起生死关头的痛苦,因为那就是天国的荣耀和永恒的安息诞生的时刻.
    可是要活下去,在卑微.痛苦.下贱.恼人的奴役下,一天一天消沉.颓唐.麻木不仁地捱下去,这种精神上的长期损耗和折磨,这种内在生命一点一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天一天的消蚀,这才是对人的本质最彻底的考验呢.
    汤姆站在他的迫害者对面,听着他威吓的话,心想自己的时刻已经到来.这时,他反而觉得勇气百倍,觉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因为只要再跨一步,就可以见到耶稣和天堂了.然而等他一走开,当时那种慷慨激昂的气概一过去,肉体的创痛和疲惫感又回来了,对自己处境的极端屈辱.绝望和走投无路的感觉又回来了,一天的时间就显得腻烦得不得了.
    汤姆的伤还远远没有复原时,雷格里就逼他照常下地去干活.紧接着又是日复一日的痛楚和劳累,再加上一颗卑鄙.恶毒的心所能想得出来的各种残暴不仁的坏主意,他的苦罪自然就更加深重了.我们这些人中,凡是经过一番患难的(尽管我们在患难中还有各种附带的安慰),一定都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中,脾气总是很暴躁.汤姆对伙伴们乖戾的脾气已经不以为奇了;不但如此,他发现连自己往常那种温和.乐观的脾气,在苦难的不断侵袭下,也被打乱了阵脚,已经成了强弩之末,难以维持下去了.他以前满以为可能有点闲工夫看看《圣经》,但是这地方根本没有闲暇这么回事.在农忙高潮时,雷格里索性逼着黑奴们连轴转,连礼拜天也不例外.他何乐而不为呢?这样既可以多收棉花,跟别人打的赌,又可以打赢.如果多累死了几个农奴,他可以再买几个体格更结实的.早先,汤姆干完活回来还经常在微弱的柴火旁看上一节《圣经》;可是自从他受了那顿毒打之后,回去时往往已经疲惫不堪,一看书就觉得头晕眼花,因而在精疲力竭之余,也想跟别人一样躺下来睡觉.
    迄今为止,一直支持他的宗教信仰和心灵的平安,如今被颠簸不安和灰心失望的情绪取而代之了.难道这有什么稀罕吗?在神秘莫测的人生道路上,他经常面临这个最令人沮丧的问题:人性遭到摧残和糟蹋,恶人耀武扬威,而上帝则沉默不语.在黑暗和痛苦中,汤姆内心进行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的搏斗.他想起了奥菲丽亚小姐写给肯塔基老主人家的那封信,殷切地祈求上帝派人来营救他.接着他便天天盼望着!暗自指望能看到一个奉命来救赎他的人.当他看不见有人来时,往往压抑不住内心的怨恨,觉得信奉上帝毫无用处,上帝已经抛弃了他.他常常看见凯茜;有时被召到大宅子去,也偶尔瞥见闷闷不乐的爱弥琳;但是很少跟她们说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和任何人谈话.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一堆快要熄灭的柴火旁边烤着粗饼子当晚饭,心情万分沮丧和忧郁.他往火里添了几根柴,以便把火烧得旺一些.接着,便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又破又旧的《圣经》.那些他划过线.以往经常使他感动的段落都在那里,都是自古以来始祖.先知.诗人和圣贤们激励人心的话,无数为上帝作见证的人的声音.在人生的旅程中,他们永远活在我们中间.难道他们的话丧失了力量吗?还是他自己日益衰退的目力和迟钝的感觉不能再响应那伟大的启示了呢?汤姆深深叹了一口气,把《圣经》塞回口袋里去.一阵粗野的笑声惊动了他.他抬头一看,面前站的是雷格里.他说:"哼,伙计,看起来,你大概也发现你的宗教不灵了吧?我早就知道终归会叫你这个脑袋瓜子明白过来的."
    这种恶毒的辱骂比饥饿.寒冷和叫你赤身裸体更令人难堪.汤姆没有作声.
    "你真是个蠢货,"雷格里说."我把你买回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好好对待你的.你的日子本来可以过得比山宝和昆宝还舒服.还轻松.不但不会每天或隔一天挨一次打,而且满可以在庄园上大摇大摆,揍别的黑奴;还可以时常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威士忌潘趣酒.得啦,汤姆,我看你还是放聪明点儿!把那本破书扔进火里去,改信我的教吧!"
    汤姆坚决回答说,"这种事上帝不允许!"
    "你明明知道上帝不会保佑你.要是他会的话,那他就不会让你落到我手里来!宗教这玩意儿全是骗人的鬼话,汤姆.我全知道.你还是依仗我的好;我有势力.又有办法!"
    "不,老爷,"汤姆说,"我一定要坚持我的信仰.不管上帝保佑不保佑我,我要依靠他.相信他到底."
    "那就更蠢了!"雷格里说着,一面轻蔑地朝汤姆吐了口唾沫,又踢了他一脚."没关系,我早晚要叫你认输,叫你屈服.你等着瞧吧!"接着,雷格里回头就走了.
    当一种强大的压力把一个人压得忍无可忍时,他就会立刻调动他全部体力和意志力进行垂死挣扎,企图掀翻这个重压.由于这个道理,痛苦达到最高潮之后,退潮时往往会给人带来喜悦和勇气.汤姆现在的心境正是如此.他的恶东家那些目无神明的辱骂,使他本来就很消沉的心情降到了最低潮;虽然他那坚定有力的手依旧牢牢抓住那永恒的岩石不放,然而手腕却已麻木,握力已经不济事了.汤姆正坐在柴火旁边出神,陡然之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一个头戴荆棘之冠.被人打得鲜血淋淋的人显现在他眼前.汤姆怀着敬畏和惊奇的心情,凝视着那张庄严而坚忍的面孔.那双深邃和悲天悯人的眼睛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他的灵魂觉醒了,他不由得热情奔放地伸出双手跪下去.这时那幻景渐渐变了,犀利的荆棘变成了一道道辉煌的金光.他看见那张面孔在灿烂无比的金光中慈祥地俯视着他,还有一个声音在说,"得胜的,我要赐他在我宝座上与我同坐,就如我得了胜,在我父的宝座上与他同坐一般."(见《新约圣经.启示录》第三章第二十一节.)
    汤姆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久.他醒来时火已熄灭,他的衣服已经被寒气袭人的露水浸透了.然而可怕的灵魂危机却已安然度过.现在,他心里充溢着喜悦,不再感到饥饿.寒冷.屈辱.失望和痛苦了.从那时起他心底深处已经放弃了尘世的一切希望,把自己的意志毫不犹豫地奉献给永恒的上帝了.汤姆抬起头望着那缄默和永恒的星星:它们好象是带着微笑永远俯视着人间的众天使.这时,黑夜的沉寂忽然被一首歌颂胜利的赞美诗所划破;那是他在往日欢乐的日子里时常唱的一首,却从来没有唱得象现在这样感情充沛过:
   
    地球将如白雪一样融化无遗,
   
    太阳将不再照耀;
    但那俯视人间召唤我的上帝,
   
    却永远不会把我弃抛.
    当生命消亡的时候,
   
    肉体和知觉将不再留存;
    我在天国却将享受
   
    欢乐和宁静的新生.
    当我们在天国度过了万年时光,
   
    有如旭日一样光明灿烂;
    但赞美上帝的日子却依旧悠久漫长,
   
    就如我们刚入天堂时一般.
   
    凡熟悉我国黑奴宗教故事的人都会知道,作者所写的情况在他们中间很普遍.我听见他们亲口讲过一些动人肺腑的故事.心理学家谈到过这种现象:当一个人的感情和幻想激动得难以控制时,它们会强制外部的感官为它们服务,迫使它们将内心的幻象转变为具体形象.有谁能估计得出无所不在的圣灵会怎样利用凡人的这些潜在能力,会用什么方式来鼓舞苦命人的沮丧灵魂呢?如果一个孤苦伶仃的黑奴相信耶稣曾对他现身说法,谁又能驳斥他呢?难道耶稣不是说过,他的使命就是要在千秋万代中使伤心者得到安慰,受害者得到解放吗?
    当朦胧的曙光唤醒人们下地的时候,在那群衣不蔽体.冷得发抖的苦命人中间,有一个人踏着轻快的步子,因为他对万能.永恒的上帝之爱的深切信仰比他脚下踩的土地还要坚实.啊,雷格里,现在,把你浑身的解数都使出来吧!极度的痛苦.灾难.屈辱.贫困和一无所有都只能促使他早日成为上帝名下的祭司!
    从此以后,这个被压迫者的谦卑的心灵就形成了一个不可侵犯的平安区,无所不在的救主使它变成了一座圣殿.现在,他不再为尘世的恩怨而伤心了;不再为尘世的希望.恐惧和情欲波动了.那受尽屈辱和创痛.久经考验的凡人的意志,已经和神的意旨合而为一了.如今,生命的旅程已经那么短了,天国的幸福已经那么近.那么清楚了;因此,人世间最可怕的灾难,也已经伤害不了他了.
    人人都发现他的转变.他好象又恢复了过去那种愉快和灵活的样子,态度变得镇定自若,似乎任何凌辱和损伤都无法搅乱他的平静了.
    "真见鬼,汤姆是怎么了?"雷格里问山宝道."前两天还是垂头丧气的,现在却这么精神勃勃."
    "我也说不上,老爷,恐怕是打算逃跑吧."
    雷格里狞笑道:"那就让他试试看吧,对不对,山宝?"
    "可不是吗!哈!哈!哈!"那黑小子谄媚地笑道."天哪,那才有趣呢!看着他陷在泥坑里,在树林中被追得到处乱窜,被猎狗死死咬住不放!天哪,那次我们追摩莉的时候,我肚子都快笑炸啦.我真害怕来不及把狗赶开,那些狗会把她一身咬得稀烂.那一次可真热闹,她身上现在还有疤呢!"
    "她恐怕得带着这些疤进棺材罗,"雷格里说."不过,山宝,你留心点,要是那个黑家伙真打这种主意,你可得把他打听出来."
    "老爷,这事包在我身上,"山宝说."我有办法对付这只老狐狸!"
    说这番话时,雷格里正要上马进城去.当他晚上回来时,决定掉转马头,到黑奴村子里去巡查一番,看看是否平安无事.
    那天夜晚月色皎洁,两行亭亭玉立的楝树清晰如绘地倒映在草地上.夜空晶莹而宁静,简直是神圣不可侵犯.雷格里来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听见有人在唱歌.这在那地方是罕有的事,因此他就停下来听听.一个悦耳的男高音唱道:
       
    当我在九天的宫殿里
   
    清清楚楚看到我的名字,
    我将擦干我的眼泪,
   
    不再有丝毫畏惧.
    假如全世界向我的灵魂合力进攻,
   
    朝我发射毒箭阵阵,
    我将笑对撒旦的怒容,
   
    面对那来势汹汹的众生.
    任凭忧患象洪水滚滚而来,
   
    痛苦象雷雨般倾泻,
    我只求平安回到我的家宅.
   
    我的上帝.我的天堂.我的万有世界.
   
    "噢,"雷格里自言自语道,"他原来有这种想法!这些倒霉的美以美会赞美诗真可恨!嗨,你这个黑混蛋!"他出其不意地闯到汤姆面前,扬起马鞭来喝道."该睡觉的时候,你怎么敢在这里大吵大嚷?闭上你的黑嘴,给我滚进去!"
    "是,老爷."汤姆欣然从命,站起身来就往里走.
    汤姆那种明显的快活劲儿使雷格里气得无名火三丈高,因此他打马上前,挥起鞭子就朝汤姆的脑袋和肩膀抽去.
    "哼!你这狗东西,"雷格里骂道,"看你这下子还痛快不痛快!"
    然而,如今鞭子只是打在汤姆的肉体上,不象以前那样,打在他的心灵上了.汤姆俯首帖耳地站在一旁.但雷格里心里明白,不知怎么,他对这个奴隶的慑服力已经完全丧失了.当汤姆进屋之后,他在掉转马头的那一瞬间,心里陡然象闪电一样豁然开朗起来(恶人阴暗的灵魂往往也有被良知照亮的时候).他心里完全明白,是上帝在庇护那个受难的人.因此他就破口咒骂起上帝来.这个俯首帖耳.一声不响.任你怎么辱骂.威胁.鞭挞和虐待也无动于中的黑人,使他内心发出了怨言,就象昔日他的救主使魔鬼的灵魂发出怨言一样:"拿撒勒人耶稣,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时候还没有到,你就上这里来叫我们受苦吗?"(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九节.)
    汤姆心中对他周围那些苦命人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他觉得他这辈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如今渴望把自己灵魂中的平安和喜悦(这是上帝赏赐给他的奇异的宝藏)倾注一些给他们,以便减轻一点他们的痛苦.这种机会的确很少,可是在下地和回家的途中,在干活的时候,他还是碰得到机会,给那些疲惫不堪.悲观失望的人们一点帮助.那些精疲力竭.麻木不仁的苦命人,起先简直不能理解他这种举动;然而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地继续下去,它终于触动了他们那麻木不仁的心灵中沉寂已久的心弦.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这个沉默寡言.富于耐性的奇人,乐于分担别人的重担,对别人却毫无所求;对谁都那么谦让,自己却甘居末位,有所得时,取得最少;然而只要有人需要,他总是抢先把自己的那一点点与人分享;在寒冷的夜晚,他常常把自己的破毯子让给有病.冷得发抖的妇人,给她增添一点温暖;在地里,他时常冒着极大的危险,不顾自己分量不足,把棉花塞进别人的篮子里.尽管他受到东家残暴的迫害,却从来不跟别人一起咒骂他一句.这个人终于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农忙季节过去之后,利用礼拜天的时间,他们又可以做点自己的私事了.许多人常常聚在汤姆身边听他讲耶稣的故事.他们都愿意聚集在一个地方一起祷告.唱赞美诗.听他讲道;可是雷格里不准他们这样做,屡次哄散这种聚会,一面咒骂不休.因此,这类好消息只好个别传递.对于这些被社会遗弃的苦命人来说,人生只是一个毫无乐趣的旅程,不知导向什么样的黑暗世界.当他们之中有些人听说有一位慈悲的救主和天堂时,谁能说出他们那种淳朴的喜悦呢?传教士们都说,在全世界所有的民族中,没有一个民族接受福音象非洲人那样迫切和驯良.它的基础是推心置腹的信仰和依赖这一基本道理.非洲人的这一天性,其他民族是望尘莫及的.黑人中时常见到这种情况:一颗随风飘扬的真理种子,偶尔落在一些最愚昧的心田中,后来开花结果,茂盛无比,往往使一些具有高尚修养的文明人羞愧无地.
    那苦命的混血女人,在山崩地裂般的残酷迫害下,她淳朴的信仰几乎被彻底摧毁.可是,由于在下地和回家途中,常常听到那谦卑的传道者低声唱赞美诗或吟诵《圣经》,渐渐又觉得精神振奋起来;就连神经多少有点错乱的凯茜,也在他那淳朴而谦虚的态度面前受到感化,因而觉得自己的痛苦减轻了些,心情也平静了些.
    一生的苦难刺激得凯茜如疯如狂,走投无路.她心里时常盘算找个好机会报仇雪恨,亲手向她的仇人讨还她亲眼看见的以及亲身遭受的全部冤债.
    有一天夜里,汤姆那间小屋里的人都已入睡,他忽然在圆木头板壁中间当做窗户用的洞孔里瞥见凯茜的面孔,不由大吃一惊.她默默招手叫他出去.
    汤姆立即走出门去.那时正是午夜一点钟,外面皓月当空,万籁俱寂.月光照在凯茜乌黑的大眼睛上,汤姆发现里面放射出一种狂乱而异样的光芒,不象平日那种凝滞而绝望的神情.
    "过来,汤姆老爹,"凯茜说,一面用小手抓住汤姆的手腕,使劲拽着他往前走,仿佛她的手是钢筋铁骨铸成的."过来,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啊,凯茜小姐?"汤姆连忙问道.
    "汤姆,你想不想得到自由?"
    "小姐,当上帝的时刻来临时,我就自由了,"汤姆说.
    "哎,可是今天夜里你就可以得到自由了,"凯茜陡然劲头十足地说."走."
    汤姆犹豫了一下.
    "走啊,"她那双黑眼睛盯着汤姆,一面低声说."走吧!他睡着了,睡得死极了.我在他的白兰地酒里放了麻醉药,所以他才睡得这么死.麻醉药再多一点就好了,那就用不着你啦.走吧!"
    "那可千万使不得啊,小姐!"汤姆坚决地说,一面站住了脚,拦住匆匆往前走的凯茜.
    "可是你得替所有这些苦命人想一想啊,"凯茜说."我们可以让他们全部得到自由,到沼地里去找个小岛住在一起.听说从前有人这样做过.无论什么样的生活也比这儿强啊!"
    "不!"汤姆坚定地说,"不!坏事决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宁愿砍断我的右手也不干这种事."
    "那我来干吧!"凯茜说着转身就走.
    "哦,凯茜小姐!"汤姆跪在她面前央求道,"看在为你舍命的.亲爱的救主面上,切不要把你宝贵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吧!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上帝没有叫我们报复啊.我们必须耐心等待他的安排."
    "等待!"凯茜说,"难道我没有等待吗?......我不是等得头昏眼花.心烦意乱了吗?我受的是什么罪啊!这几百个苦命人受的又是什么罪啊?他不是把你都快折磨死了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他们在召唤我!他的末日已经到来,我该要他的狗命了!"
    "不,不,不!"汤姆拉住那双捏得铁紧.由于激动而一阵阵抽搐着的小手说;"不,你这迷途的羔羊啊!千万不能这样做.慈悲.亲爱的救主从来不让别人流血,只是他自己流血,而那是当我们与他为敌时他为我们流的.上帝啊,帮助我们以他为榜样,爱我们的敌人吧."
    "爱!"凯茜眼睛里冒出凶恶的光焰说."爱这样的敌人!血肉做成的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是的,小姐,你说得不错,"汤姆扬起头来说."可是上帝赐给了我们这种爱心,那就是胜利.当我们能在任何环境中不顾一切地爱和祷告时,战斗就结束了,胜利就到来了.荣耀归于上帝!"说到这里,那黑人哽哽咽咽.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来,仰望着苍天.
    而这将是(哦,非洲啊,你最后受召唤的民族!上帝召唤你去戴荆棘之冠,受鞭挞,流血汗,背起苦难的十字架)......这将是你的胜利.当上帝的国降临人间时,你将因此和基督一同为王.
    汤姆那深切而炽热的感情.柔和的声音和他的泪珠,有如甘露一般落在那苦命女子狂乱而不平静的心灵上.她眼睛里那可怕的光焰渐渐和缓下来了.她垂下了双目.当她说话的时候,汤姆觉得她手上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有恶鬼附身吗?啊,汤姆老爹,我不能做祷告......我要是能做就好了.自从我的儿女被卖掉以后,我就再也不做祷告了.你的话很对,我知道.可是当我祷告的时候,我却只能恨和咒诅.我没有办法涛告啊!"
    "苦命的女人!"汤姆怜悯地说."撒旦想要得到你,象筛麦子一样挑选了你.我来替你向上帝祷告吧.哦,凯茜小姐,向亲爱的救主耶稣祈求吧.他到世上来就是使伤心人得到治疗,使苦命人得到安慰啊!"
    凯茜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豆大一点的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睛里落下来.
    "凯茜小姐,"汤姆默默注视了她半晌之后,吞吞吐吐地说,"要是你能从这里逃出去......要是有这种可能的话......我倒劝你和爱弥琳这样做.那就是说,不要伤人命,否则可不行."
    "你愿不愿跟我们一起跑呢,汤姆老爹?"
    "不!"汤姆说,"以前我倒想,可是上帝给了我一个使命,要我留在这些苦命人中间.我要跟他们在一起,把我的十字架背到底.你们却不一样.这地方对你们来说是个陷阱.你们受不了.要是有办法的话,你们最好还是走."
    "我看没有办法,只有死路一条,"凯茜说."飞禽走兽都能找到个栖身之所,连蟒蛇和穿山甲都有个安息的地方;只有我们没有.即使逃到最阴森的沼地里,他们的猎狗也会追踪而来,找到我们的.谁都和我们作对,什么东西都跟我们作对,连狗都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往哪里逃呢?"
    汤姆沉默了半晌,最后说:"他在狮子洞里拯救过但以理(见《旧约圣经.但以理书》第六章.);他在烈火的窑中拯救过他的儿女(见《旧约圣经.但以理书》第三章.);他在海上行步,喝退了海风(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他依旧活着,我完全相信他会拯救你们.试试看吧,我一定使劲替你们祈祷."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思想规律啊!一个长期被人忽略的想法,象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头一般,被人踩在脚下;突然之间,它又象一颗新发现的宝石,放射出新的光芒.
    凯茜考虑过各种逃走的办法(往往一想就是好几个小时),但都因为毫无希望或难以实现而放弃了.可是,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主意.具体步骤非常简单,而且切实可行,因此立即使她产生了希望.
    "汤姆老爹,我试试看吧!"她忽然说道.
    "阿门!"汤姆说,"上帝保佑你们!"
   
    $$$$第三十九章    定 计   
    恶人的道好象幽暗,自己不知因为什么跌倒.(见《旧约圣经.箴言》第四章第十九节.)
    象大部分顶楼一样,雷格里那幢房子的顶楼清冷空旷,人迹罕至,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和一些零零乱乱的废木料.在这所房子赫一时的日子里,住在这里的那户富贵人家从国外买来大批精致的家具.有些他们已经搬走了,有些还凄凉地留在那些发霉的空房间里,或是堆在顶楼上.有一两只过去运家具的大木箱靠顶楼的墙壁放着.那里还有一扇小窗子,一丝微弱.飘忽不定的光线从积满灰尘.黑的窗棂中射进来,照在那些一度曾见过世面的高背椅子和灰尘很厚的桌子上.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不但如此,在那些迷信的黑人中还流传着不少谣言,这就更增添了它的恐怖气氛.前几年,一个黑种女人触怒了雷格里,在顶楼上被幽禁了好几个礼拜.后来,顶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说不清;只是黑人们常在暗中窃窃私语.不过有一点是知道的:有一天,那苦命女人的尸体从顶楼上抬下来掩埋了.从此以后,据说顶楼上就常常听见咒骂声和猛烈的拳击声,还夹杂着绝望的哀号和呻吟声.有一次,雷格里偶尔听见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不由勃然大怒,并且发誓说,如果再有人胆敢传布顶楼的事,就要把他锁在上面禁闭一个礼拜,让他有机会了解一下上面到底有些什么.这点暗示就足以制止人们的议论了.然而这对谣传本身的可靠性,自然毫无减损.
    由于人们对这件事谈虎色变,宅子里慢慢就没有人敢走上顶楼的楼梯了;甚至通往楼梯的过道都没有人敢走了;谣传也就逐渐平息了.凯茜偶尔想到,可以利用雷格里极其强烈的迷信心理,来达到她和她的难友获得自由的目的.
    凯茜的卧房就在顶楼底下.有一天,突然之间她擅自把她卧房里的全部家具和零星东西,大张声势地搬到一间离得很远的房间里去,事先并没有跟雷格里商量.凯茜还叫了几个人替她搬东西.他们一个个劲头十足,正在来回奔跑,手忙脚乱,恰好雷格里骑马从外边回来.
    "喂,凯丝!"(凯丝,凯茜的简称或爱称.)雷格里喊道,"你在搞什么鬼啊?"
    "没有什么,只是想换间房间罢了."凯茜固执地答道.
    "那是为什么?"雷格里问道.
    "我喜欢嘛,"凯茜答道.
    "见你的鬼,到底为什么呀?"
    "有时我也想好好睡点觉啊!"
    "睡觉!噢,什么东西妨碍你睡觉了?"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说,"凯茜冷冷地说.
    "说吧,贱货!"雷格里说.
    "哦,没有什么.我想这种事你是不怕的.从半夜十二点钟一直到天亮整个下半夜,老听见顶楼上有人惨叫.扭打和在地板上打滚的声音."
    "顶楼上有人!"雷格里惴惴不安地说,可是依然强作笑容."什么人啊?凯茜?"
    凯茜扬起两只锐利的黑眼睛,用一种洞察肺腑的表情盯着他的脸说,"对啦,赛门,那是什么人啊?我还想问你呢.你大概不知道吧!"
    雷格里骂了一声,扬起马鞭向她抽去.可是她往旁边一闪,一溜烟跑进了房门内,回过头来又说,"你到那间房间里去睡一下,就都知道了.我劝你不妨试一试."说罢,就关起门来上了锁.
    雷格里暴跳如雷地咒骂着,还扬言要把门踢开.可是后来显然又改变了主意,忐忑不安地走进客厅里去了.凯茜知道这一箭中了要害.从此以后,便使用一连串巧妙非凡的办法,不断扩大这种影响.
    在顶楼的一个洞眼里,她塞了一个破瓶子的脖子;只要一有微风吹动,它就会发出十分凄凉的悲鸣.风大的时候,便会变成厉声惨叫.在容易轻信和迷信的人听起来,很象是恐怖和绝望的哀号.
    仆人们也不时听到这种声响,因此又活灵活现地记起从前那个鬼故事来了.一种疑神疑鬼.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宅子.尽管谁也不敢对雷格里提起它,他却感到这种气氛象空气一样包围着他.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目无神明的人更迷信的了.基督徒之所以心地平安,因为他们相信有一位聪明睿智.统治万方的天父,使那空冥世界中也充满了光明和秩序.可是对于那些背弃上帝的人来说,幽灵世界(诚如那位希伯来诗人所说)乃是"黑暗和死阴之地"(见《旧约圣经.约伯记》第十章第二十一节.此处希伯来诗人指约伯.),里面一片混沌,光明和黑暗不分.在他们眼里,阳世和阴曹都是鬼魂出没之境,到处阴森可怕,鬼影憧憧.
    雷格里和汤姆的接触,唤醒了他那昏昏欲睡的道德感,结果却被顽强的恶势力抵挡了回去.不过,每当一句话.一篇祷告或是一首赞美诗引起他的迷信和恐惧时,他那黑暗的内心世界还是不免要产生骚乱和战栗.
    凯茜对他的影响力是不可思议和独一无二的.他是她的主人.暴君和迫害者.他明明知道,她完全处在他的掌握之中,既无法得到援助,也无法进行报复.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恶棍,如果跟一个烈性女子长久相处,就不可能不在很大程度上听她摆布.诚如她所说,他刚把她买来时,她是一个受过高尚教养的女子;接着,他就把她置于自己的铁蹄之下,任意蹂躏.此后,时间.坏影响和绝望等因素把她温柔的本性揉成了铁石心肠,使她内心燃起了复仇的火焰.在某种程度上,她渐渐变成了他的主宰.雷格里有时欺压她,有时却又怕她.
    凯茜的半疯癫状态使她的一言一语都蒙上了一层怪诞.不可思议和捉摸不透的色彩.此后,这种影响就变得更其显著.更其恼人了.
    过了一两天之后的一个夜晚,雷格里在客厅里飘忽不定的炉火旁边坐着,闪烁的火光映射在四周.那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在这种时候,摇摇欲坠的旧房子往往会发出一阵阵无法形容的响声.窗子和百叶窗被刮得啪哒啪哒直响;大风不断呼啸着,呼呼地从烟筒里倒灌进来,卷起一团团烟和灰尘,仿佛后面有一大群阴魂追来似的.雷格里在那里查账和结账,已经干了好几个小时了.凯茜坐在屋角里闷闷不乐地对着火光出神.雷格里放下报纸,看见桌子上有一本旧书(他刚才看见凯茜在看来着),就拿过来随意翻阅一下.这是一本故事书,里面有凶杀故事,有鬼故事,有神怪故事等,文字和插图虽然都很粗陋,却一看就会着迷.
    雷格里嘴里直喊:"呸!""啐!"却依然一页一页地往下看.看了半天,忽然大骂一声,把书扔下.
    "凯丝,你不信鬼吧?"雷格里问道,一面拿起火钳来拨火."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呢,没想到一点响声就把你吓倒了."
    "你别管我信不信,"凯茜板着面孔说.
    "以前伙伴们老用海上的故事来吓唬我,"雷格里说,"从来没有吓倒过我.老实说,我胆子可大啦,才不怕这种瞎说八道的玩意儿呢."
    凯茜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眼睛里又出现那种怪诞的神色,那种老使雷格里惴惴不安的神色.
    "这种响声不是耗子就是风,"雷格里说."该死的耗子闹起来可厉害啦.我从前在船舱里老听见;还有风......天哪!风的声音说象什么就象什么."
    凯茜知道雷格里被她盯得心慌意乱,所以也不理会他,只是在那里一味用刚才那种怪诞而不可思议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他.
    "喂,你这个女人倒是说话呀......你觉得是不是这样?"雷格里问道.
    "耗子能下楼.穿过过道.把你上了锁.又用椅子顶住的房门打开吗?"凯茜问道."而且还一步一步地走到你床边.这样伸出手来吗?"
    凯茜说话的时候,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牢盯着雷格里不放.他却象梦魇似地呆望着她.凯茜说完之后,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来抓住了他的手.他大骂一声,往后一蹦.
    "婆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这种事吧?"
    "噢,没有......当然没有......我说过有吗?"凯茜说,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里发凉的嘲笑味儿.
    "可是......你......你真的见过吗?得了,凯茜,到底是什么呀?......说出来吧!"
    凯茜说,"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到那间房间里去睡一下."
    "它是从顶楼上下来的吗,凯茜?"
    "它......什么呀?"凯茜问道.
    "咳,你说的那个东西啊."
    "我什么也没说呀,"凯茜绷着脸固执地说.
    雷格里心慌意乱地在客厅里踱起方步来.
    "我非把这件事弄个明白不可,今天晚上就去,带上手枪......"
    "对!"凯茜说,"到那间屋子里去睡睡看吧.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这种胆量.开枪吧......开吧!"
    雷格里跺着脚,嘴里骂个不休.
    "别骂啦,"凯茜说,"说不定有谁在听着呢.你听,那是什么?"
    "什么?"雷格里大吃一惊地问道.
    原来是屋角里那座笨重的荷兰老自鸣钟敲起来了.它慢吞吞地敲了十二下.
    不知怎么的,雷格里既不作声,也不动弹了.隐隐约约有一种恐怖气氛把他笼罩住了;凯茜站在那里一面瞅着他,一面数着钟点.
    "十二点,好,现在我们等着瞧吧!"凯茜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推开通向过道的门,站在门口倾听着.
    "你听,那是什么?"她问道,一面用手指头指着.
    "那是风啊,"雷格里说."你没有听见刮得多可怕吗?"
    "赛门,过来,"凯茜低声唤道,一面拉着他走到楼梯脚下."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你听!"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疯狂的尖叫声.那是从顶楼上发出来的.雷格里吓得脸色苍白,两腿直弹琵琶.
    "你看是不是最好去把手枪拿来?"凯茜冷笑道,雷格里听了全身冰凉."该把事情弄个明白了,对不对?最好你现在就上去.他们又闹起来了."
    "我才不上去呢!"雷格里骂了一声说.
    "干吗不上去呢?根本就没有鬼啊,不是吗?去吧!"凯茜一下子窜上了螺旋楼梯,回过头来望着雷格里直笑."来吧!"
    "我看你真是个恶鬼!"雷格里骂道."回来,你这个妖精......回来,凯丝!不许上去!"
    可是,凯茜疯狂地笑着,一溜烟似地窜上楼去了.雷格里听见她打开楼上过道里通往顶楼的楼门.一股狂风卷下楼来,吹熄了他手中的蜡烛.接着,又听见几声阴森可怕的惨叫,仿佛就在他耳朵边似的.
    雷格里发疯似地逃进了客厅.不一会儿,凯茜跟着也进来了,就象一个索命的冤魂那么镇静.冷酷.苍白,眼睛里依然冒着那种可怕的光芒.
    "这下子满足了吧?"凯茜说.
    "见你的鬼,凯丝!"雷格里骂道.
    "为什么?"凯茜说."我只是上去把门关上啊.赛门,你说顶楼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又问道.
    "你管不着!"雷格里答道.
    "哦,是吗?好吧,"凯茜说,"反正我不用在它底下睡觉了,谢天谢地!"
    原来,那天傍晚,凯茜早就料到会起风,便上楼去把顶楼上的窗子打开.楼门一开,风自然就会灌下来,一下子就把蜡烛吹灭了.
    这个例子可以说明凯茜捉弄雷格里所使用的那套把戏.直到后来,雷格里宁肯把脑袋伸进狮子嘴里去,也不肯到顶楼上去搜索.同时,每到夜阑人静之后,凯茜就逐步小心翼翼地在顶楼上积储一部分食物,足以维持一个时期的生活;又把自己和爱弥琳大部分衣服一件一件转移到顶楼上去.最后,万事俱备,只等合适的时机执行既定计划了.
    凯茜又利用雷格里脾气比较温和的时候,甜言蜜语地哄他带她进了一次城,就是附近那座小城,坐落在红河岸边.凯茜以灵敏过人的记忆力,记住了沿途每一个拐弯抹角的地方,并且暗暗估计了打这条路进城所需的时间.
    现在采取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读者诸君也许想到幕后去看看最后出走的步骤吧.
    现在是傍晚时分,雷格里骑马到邻近庄园上去了.好多天来,凯茜脾气变得格外温和亲切,雷格里和她显然处得非常融洽.目前,我们可能看到她和爱弥琳一起在后者房中忙着收拾东西,打成了两个小包袱.
    "好啦,这两个包袱够大的了,"凯茜说."你把帽子戴上,我们就动身吧.现在正是时候."
    "啊呀,现在他们还看得见我们呀!"爱弥琳说.
    "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嘛!"凯茜冷静地说."反正他们要来追我们的,知道吗?我的计划是这样:我们从后门悄悄溜出去,打村子旁边经过;山宝和昆宝一定会看见我们的.他们追上来,我们就往沼地里跑;那样,他们就不会再追了,一定会回去报信.放猎狗等等.这种时候,他们总是跌跌撞撞地乱成一团,我们就乘机溜到通大宅子后们的那条小溪边去,水回到后门附近.这样,我们就可以把猎狗甩掉,因为水里是不会留下人的气味的.宅子里的人都出去追我们了,我们就可以从后门跑回顶楼上去.我在楼上的一只大木箱里铺了一个舒服的床铺.我们得在顶楼上住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你知道,他一定会翻天覆地地去追我们,把别的庄园上的监工都找来,进行大规模的搜索;他们会把沼地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遍.雷格里老是向人家吹牛,说他的庄园上从来没有逃掉过一个黑奴.那就让他慢慢去搜吧."
    "凯茜,你的计策想得多周密啊!"爱弥琳说."除了你,谁想得出这个妙计啊!"
    凯茜的眼睛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自鸣得意的神色,有的只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坚毅表情.
    "走吧!"她说,一面对爱弥琳伸出手来.
    两个逃亡者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大宅子,在暮色苍茫中,从村子旁边闪过去了.一弯新月象银色的王玺嵌在西方天幕上,从而延迟了夜色的降临.果然不出凯茜所料,她们刚走到围绕着整个庄园的沼地边缘时,就听见后面有人吆喝,叫她们站住.然而,在她们背后追上来的并不是山宝,却是雷格里.一听到吆喝声,柔弱的爱弥琳就吓破了胆.她抓住凯茜的胳臂说,"哦,凯茜,我要晕倒了."
    "你要是晕倒的话,我就宰了你!"凯茜说,一面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在那姑娘面前晃了一晃.
    这个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果然立竿见影.爱弥琳没有晕倒,终于和凯茜一道窜进迷宫般的沼地里去了.沼地又深又黑,没有人帮忙,雷格里是休想追上她们的.
    "哼!"雷格里狞笑道,"这下子她们可是自投罗网啦......这两个贱货!看她们往哪儿跑!可有苦头给她们吃呢!"
    "嗨!来人啊!山宝!昆宝!大家都来呀!"雷格里一进村子就吆喝道.这时,黑奴们刚从地里回来."有两个人逃进沼地里去了.谁要把她们抓住的话,赏他五块大洋.把猎狗放出来!把虎子.凶神和所有的猎狗都放出来!"
    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好献殷勤的黑人跑出来为雷格里效劳,有的想得到奖金,有的是出于摇尾乞怜的奴性......奴隶制度所造成的最可悲的后果之一.于是大家都分头忙乱起来,有的取火把和松节,有的放猎狗.那些猎狗凶猛而嘶哑的吠叫声,给这个热闹场面增添了不少声势.
    "老爷,如果我们抓不住她们的话,能不能开枪啊?"山宝问道,因为这时东家正好给他一支来复枪.
    "凯茜可以开枪,她早该去见阎王了.那妞儿可别开枪啊.抓住她们的人,赏五块大洋,参加的人人都有杯酒喝."
    那一伙人打着熊熊的火把,一路上人喧犬吠,喊声震天,向沼地进发;大宅子里的仆人们也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因此,当凯茜和爱弥琳从后门悄悄溜回大宅子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夜里还弥漫着追兵的喧嚣声;凯茜和爱弥琳从客厅的窗户中望去,可以看到打着火把的人群正在沼地边缘散开.
    "你看那儿!"爱弥琳一面指给凯茜看,一面说."搜索开始了!看,到处闪烁着火把;听!你听见没有?如果我们还在那儿的话,这下子就完了.呵,我求求你!咱们快去躲起来吧.快点儿!"
    "不用着急,"凯茜镇静地说,"他们全都出去追我们了.今天晚上可有好戏看啦!呆一会儿再上楼去.现在,"凯茜说,一面从容不迫地从雷格里一件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衣服是他在匆忙中扔在那里的."现在让我取一点钱做路费用."
    凯茜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卷钞票,迅速地数了一下.
    "哎呀!那可不能拿呀!"爱弥琳说.
    "不能拿!"凯茜说,"干吗不能拿?你是愿意我们饿死在沼地里呢,还是愿意拿点钱作路费,逃到那些自由州去呢?姑娘,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说罢,凯茜就把钱塞进怀里.
    "那不是偷窃吗?"爱弥琳低声.苦恼地说.
    "偷窃?"凯茜冷笑道."那些盗窃别人灵魂和肉体的人不配对我们说这种话.这些钞票全都是盗取来的......从忍饥挨饿.流血流汗的苦命人身上盗取来的.为了让他发财,他们得一辈子累到见阎王.他还说人家偷窃呢!得啦,我们还是上顶楼去吧.我准备了些蜡烛在上边,还有几本书,可以让我们消磨时间.你尽管放心,他们绝对不会上那儿去找我们的.万一他们要上去的话,我就给他们装鬼."
    到了顶楼上,爱弥琳一眼就看见一个硕大的木箱(就是以前运那些笨重家具的箱子),口朝着墙壁(其实是屋檐下)侧放着.凯茜点上一盏小油灯,两人从檐下钻了进去,在里面安顿下来.箱子里铺着两床小褥子,还放着几个枕头;旁边的一只箱子里装着足够的蜡烛和食物,还有她们路上需用的衣服.凯茜已把它们打成两个体积极小的包袱.
    "喏,"凯茜说,一面把灯盏吊在一个小挂钩上,是她专为挂吊灯钉在壁上的."目前,这就是我们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你有把握他们不会到顶楼上来搜查吗?"
    "我倒想看看赛门.雷格里有没有这种胆量,"凯茜说."不!才不会呢,他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至于那些下人,谁都是宁愿站着挨枪弹,也不肯上这儿来露一露脸的."
    爱弥琳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又把身子靠回枕头上去.
    "凯茜,你刚才说要宰了我;那是什么意思啊?"爱弥琳天真地问道.
    "那是为了防止你晕倒啊,"凯茜说."结果果然生了效.我告诉你,爱弥琳,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得拿定主意,绝对不能晕倒;也完全没有必要.要不是我制止你的话,现在你恐怕已落到那个坏蛋手里去了."
    爱弥琳听了,不禁打了个冷战.
    接着,两人半晌没有说话.凯茜在看一本法文书;爱弥琳由于疲惫不堪,打起瞌睡来了.后来,喧嚣的人声.马蹄声和狗吠声惊醒了她.她微微惊叫了一声,蓦地坐了起来.
    "没什么,只是那些搜索的人回来了,"凯茜镇静地说."别害怕.你从这个窟窿里往外看,不是全都在下面吗?看见没有?赛门今天晚上只好暂时收兵.你看他那匹马在泥沼里闯得多脏,满身的泥.那几条猎狗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哼,我的大老爷,以后还够你搜的呢!......你要追的人不在那里啊."
    "哦,别说话了!"爱弥琳说."他们万一听见了怎么办呢?"
    "万一他们听见了,就更不敢上来了,"凯茜说."我们只管闹出声来,这样效果只会更好."
    最后,到了午夜时分,大宅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雷格里上床睡觉的时候,一面怨自己倒楣,一面发誓第二天要狠狠地报复她们.
   
    $$$$第四十章    殉难者   
    莫道义人已被苍天抛!   
    人间乐趣固稀少......
    潦倒尘埃苦断肠,   
    受尽凌辱把命丧!
    须知悲惨岁月辛酸泪,   
    上帝一一记心内;
    天国悠悠万年福,   
    尽偿儿女尘世苦.
    布莱安特(布莱安特(William C. Bryant,1794—1878),美国诗人.)  
    辽远的旅程总会有个尽头......漫长的黑夜总会捱到天明.光阴总是时刻不停地逝去,催促着恶人的白昼进入永恒的黑夜,义人的黑夜进入永恒的白昼.我们已经随着我们卑微的朋友在奴隶制度的幽谷里走了一段这么长的路程:起先是经过一座安逸而舒畅的百花园;接着便是离乡背井,丢下了骨肉亲人.后来,我们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小岛上和他一起等待过,岛上慷慨好义的人们用鲜花掩盖起他的锁链;到末尾,人世间的最后一线希望在黑暗中熄灭了.我们看到:人间一片漆黑时,天上那神仙世界却星光明亮,放射出意义深远的新光芒.
    晨星高挂在群止之巅,一阵阵非尘世所有的和风显示着太阳神之宫即将启扉.
    凯茜和爱弥琳的逃亡把雷格里原来就很粗暴的脾气激怒到了极点.可想而知,他的怒火会转移到毫无保障的汤姆头上.当他匆匆忙忙向黑奴们宣布这个消息时,汤姆的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两只手突然举了起来,这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还留意到汤姆没有参加追捕的行列.本来他想强迫他去;可是,以前他命令汤姆参与一些残暴行为时,已经领教过他那股顽强劲儿.因此,不愿在这紧急关头停下来和他发生冲突.
    因此,汤姆就待在家里,和几个跟他学会了祈祷的黑人为逃亡者的脱险而祷告.
    雷格里回家时精神沮丧,内心那由来已久的仇恨,顿时达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自从把他买回来以后,这个人不是一直在死命地.不可抵挡地.不断地跟他对抗吗?他身上不是有那么一股倔强劲儿吗?尽管他不言不语,那股子劲儿却象地狱的烈火一般,烧得他浑身发烫吗?
    "我恨透他了!"那天夜里雷格里靠在床头说道;"我真恨他!难道他不是我的人吗?难道我不能随意摆布他吗?谁敢拦阻我呢?真奇怪."说罢,雷格里使劲捏紧拳头晃了几下,仿佛要把手里什么东西捏碎似的.
    不过,汤姆是个忠实而值钱的仆人;尽管雷格里因而更加恨他,可是这个条件本身对他来说,多少还有点约束力.
    第二天早晨,他决定暂时不说什么;打算从邻近几个庄园纠集一伙人,带着猎狗和枪枝,把沼地团团包围起来,彻底搜索一遍.如果马到功成,那就万事大吉;否则的话,他可要把汤姆叫到他面前来;那时(他不禁咬牙切齿,怒火中烧),那时,他非治服那家伙不可,否则......这时,他恶从胆边生,暗自拿定了主意.
    你们说东家的利益对奴隶来说,是一种有力的保障.当一个人狂暴的脾气发作起来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连自己的灵魂都可以明知故犯地.睁着眼睛出卖给魔鬼,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肉体呢?
    "哼,"凯茜在顶楼上板壁的洞眼里观察时说,"今天的搜索又快开始了."
    大宅子前面的场子上有三四个骑马的人在那里跃腾着;还有三四条陌生的猎狗在跟牵它们的黑奴挣扎着,狗与狗之间则互相对吠不休.
    这伙人之中有两个是邻近庄园上的监工,还有几个是雷格里城里的酒肉朋友,赶到这里来凑热闹的.这伙人一个个面目可憎.雷格里非常大方,正用白兰地招待他们和邻近庄园上派来帮忙的黑奴们呢;因为每逢这种请人帮忙的场合,尽量使黑奴们觉得象过节一样,这一点是十分要紧的.
    凯茜把耳朵贴在洞眼上.那天早上的风是朝大宅子这个方向吹的,因此,他们说的话,很多她都听见了.她听见他们在划分地区,议论猎狗的优缺点,宣布关于开枪的命令.还有,如果捉到她们的话,怎么区别对待等等.这时,她那张阴沉而严峻的面孔上不由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
    凯茜退了回来,仰望着苍天,合着双手喊道:"全能.伟大的上帝!我们全都是罪人;可是,难道我们犯的罪比别人更严重,因而要受这种待遇吗?"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和声调都万分恳切.
    "姑娘啊,要不是为你着想,"她望着爱弥琳说,"我情愿出去自首;谁要是一枪把我打死,我还会感谢他呢!自由对我有什么用处呢?它能把我的儿女还给我吗?它能使我恢复从前那种样子吗?"
    象孩子一样单纯的爱弥琳,在凯茜心情不好时,多少有点怕她.她好象有点迷惑不解,但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捏住她的手.
    "别这样!"凯茜说,一面挣脱她的手."你这样会使我爱上你的;而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爱什么人了!"
    "苦命的凯茜!"爱弥琳说;"别这样想!要是上帝让我们得到自由的话,也许他会把你的女儿还给你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象女儿一样对待你的.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再也别想见到我那苦命的老妈妈了!凯茜,不管你爱不爱我,我是一定要爱你的!"
    爱弥琳温柔.天真的气质终于得胜了.凯茜在她身旁坐下来,一只胳臂挽住她的脖子,抚摸着她那柔软.棕色的头发,不由得热泪盈眶.爱弥琳用那爱慕的目光,凝视着她那双秀丽而柔和的眼睛.
    "哦,爱姆!"凯茜说,"我一直都在如饥似渴地想念我的儿女,我渴望再见到他们!眼睛都快望穿了.这儿!这儿!"她捶着胸脯说,"这里面是一片荒凉,一片空虚!要是上帝肯把我的儿女还给我,那我就能够祷告了."
    "你一定要依靠他,凯茜,"爱弥琳说."他是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犯了天怒,"凯茜说;"他气得背过脸去,不理我们了."
    "不!凯茜,他会对我们大发慈悲的!让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吧,"爱弥琳说."我一直是充满了希望的."
    这次搜索时间很长,十分热闹,而且非常彻底,但依旧失败了;当雷格里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翻身下马时,凯茜以阴郁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俯视着他.
    "我说,昆宝,"他喊道,一面在客厅里的椅子上躺了下来,"你马上把汤姆那家伙押到这儿来!一定是这个老混蛋出的主意.他要不说出来,我不剥他的皮才怪呢."
    山宝和昆宝二人虽然互相妒恨,但是他们对汤姆都恨之入骨;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雷格里一开头就对他们说过,他把汤姆买回来,是准备自己出门时,叫他当总管的.打那时起,他们就对汤姆怀恨在心;加以他们奉承拍马成性,看见他愈来愈不得东家的意,这种仇恨更是变本加厉.因此,昆宝就劲头十足地去执行命令了.
    汤姆听到召唤,心知大难临头;他也知道他要对付的是个暴戾成性.专横跋扈的人.但是,上帝给了他力量,使他拿定了主意,宁死也不能出卖那两个孤苦无助的人.
    他把篮子放在垄边,抬头祷告道,"我把我的灵魂托付在您的手中!上帝啊,我的真神!您已救赎了我!"接着,便默默无言地让昆宝粗暴.蛮横地把他抓住.
    "嘿嘿!"那彪形大汉一面说,一面拽着他往前走;"这下子你可有苦头吃了!老爷火可大了!这次你可逃不过去了.瞧着吧,保你吃不了兜着走,错不了.居然刁唆老爷的黑奴逃跑,看你怎么有脸去见他.够你受的,瞧着吧!"
    这些恶言恶语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耳旁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在说,"那杀身体以后,不能再作什么的,不要怕他们."(见《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四节.)那苦命人听了这话,全身的神经和筋骨都震颤起来,仿佛上帝的手触到了他的身体似的.他只觉得自己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往前行走时,两旁的树木.奴隶们的茅屋.那个使他受屈辱的场景,就象在疾驰的车子两旁一掠而过的景物一样,一阵风似地从他身边闪过去了.他的灵魂在悸动着:天国的家已经在望,解脱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好哇,汤姆!"雷格里走过去恶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地说."我已经下了狠心要宰了你,知道吗?"
    "那很可能,老爷,"汤姆镇静地说.
    雷格里用冷酷得可怕的声调说:"一......点......也......不......假,汤姆,除非你把那两个婆娘的事说出来!"
    汤姆没有答话.
    "听见没有?"雷格里一面跺脚,一面象一头怒狮一般吼道."说呀!"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老爷!"汤姆慢吞吞地用果断.从容不迫的语调答道.
    "你这个老不死的黑基督徒,你敢说你不知道?"雷格里说.
    汤姆没有作声.
    "你说!"雷格里咆哮道,一面狠狠地打了汤姆一拳."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老爷;可是我不愿说,我宁可死!"
    雷格里倒抽了一口长气.他抑制住怒火,抓住汤姆的胳膊,面孔几乎碰到了汤姆的脸,然后用可怕的声调说,"听着,汤姆!以前我放过你一次,你就以为我说话不算数.可这次我确已下定了决心,赔钱也认了.你老跟我打拗:这次如果你不屈服,我就宰了你!......两条路任你自己挑!我得算算你身上有多少滴血,叫它一滴一滴地流,一直到你屈服为止."
    汤姆抬起头来,望着他的东家答道,"老爷,要是你得了病,遇到灾,落了难,或是奄奄一息,而我能救你的话,我愿意为你流血去死;要是流尽我这个老骨头的血,能拯救你的宝贵的灵魂,我愿毫不吝啬地把它献给你,就象救主为我流血那样.老爷啊!别让你的灵魂背上这么个大罪名吧!这对你自己的损害比对我的还大呀!随你怎么折磨我,我的灾难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如果你不忏悔的话,你的灾难却永远也没有完哪!"
    这一番热情迸发的话,就象暴风雨暂停之际,突然听到一段美妙无比的仙乐一样,一时使全场的人鸦雀无声.雷格里站在那里张口结舌地望着汤姆;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老时钟的"的答"声,在默默地数记着对那颗冷酷的心的最后宽限和考验的时间.
    这都是一刹那之间的事.雷格里踌躇了片刻,内心激起了一丝踟蹰和悔改之意......紧接着,邪恶的本性又回来了,而且变本加厉.接着,雷格里怒气冲冲地一拳把那受难者打翻在地.
    血腥.残暴的场景实在是骇人听闻,令人听了不免心惊胆战.有的人敢作的事,有的人却不忍卒听.我们的同胞和教友遭受的苦难,真是令人听了痛心疾首,即使在密室中都不忍说出口来!可是,我的祖国啊!这些事都是在你的法律庇护之下做出来的啊!基督啊!你的教会看到这一切,却保持着缄默!
    然而,昔日里有这么一个人,他所受的灾难把一架折磨人.欺凌人.侮辱人的刑具,变成了光辉.荣耀和永生的标志(指十字架而言.);他的精神所在之处,鞭挞.流血和凌辱,都只能使一个基督徒的最后斗争更加光荣.
    在那漫长的黑夜中,以勇敢和爱人之心在那间破屋子里忍受着残酷的殴打和鞭挞的那个黑人,难道他是孤立的吗?
    不!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只有他看得见),"好象人子(人子乃指耶稣而言.的模样."
    那试探者也在他身旁站着,被他自己凶恶.暴戾的意志迷住了心窍,每时每刻都逼着他出卖那两个无辜的人,以免自身皮肉受苦.可是那勇敢和忠实的黑人坚定不移地依靠那永恒的磐石.象他的救主一样,他知道如果他要拯救别人,就拯救不了自己;最毒辣的手段也逼不出他的口供来,只能使他祷告上苍,或口吐坚信上帝的话语.
    "他快完蛋了,老爷,"山宝说,看到受难者那种坚毅不拔的精神,连他也不由得受到了感动.
    "打,一直打到他屈服为止!给他!......给他!"雷格里咆哮道."他不说出来,我就叫他身上的血都流光!"
    汤姆睁开眼睛来望着他的东家."你这个可怜虫啊!"他说,"你不能再把我怎么样了!我诚心诚意地宽恕你!"说罢,就昏厥过去了.
    "我看这下子他是真的完蛋了,"雷格里走过去看了一眼说."没错儿!哼,他的嘴巴总算是封上了......这至少是件痛快事."
    是的,雷格里;可是谁能封上你灵魂中的那张嘴巴呢?你的灵魂已经不可救药,忏悔和祈祷都已无济于事了!
    可是,汤姆还没有死.他的奇妙的语言和虔诚的祷告感动了那两个助纣为虐的黑人的冷酷的心.因此,雷格里一走,他们就把他放下来,愚蠢地设法把他救活过来,仿佛这对他有什么益处似的.
    "我们这件事做得真是罪过啊!"山宝说."但愿将来受报应的是老爷,不是我们才好."
    他们洗净了他的伤口......用一些废棉絮铺了一个简陋的铺,让他躺在上面.其中一个还悄悄跑到大宅子里去,向雷格里要了一杯白兰地,推说是自己累了,想杯酒喝.他把酒带回来,从汤姆嘴里灌了下去.
    "哦,汤姆!"昆宝说,"我们对你太狠毒了!"
    "我诚心诚意地宽恕你们!"汤姆用微弱的声音说.
    "哦,汤姆!请你告诉我们,耶稣到底是什么人啊?"山宝问道."就是今天晚上从头到尾这样支持你的那位耶稣......他是谁呀?"
    这个名字唤醒了他那奄奄一息.不断如缕的灵魂.他倾吐了几句有关圣主耶稣的令人振奋的话语......他的生平.他的死.他那亘古长存的圣灵以及他拯救世人的威力.
    那两个粗野的黑人不约而同地落泪了.
    "怎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事呢?"山宝说;"可是我真相信!......我没法不信!救主耶稣啊,饶恕我们吧!"
    "可怜虫啊!"汤姆说,"我甘愿忍受这一切苦难,只要它能使你们皈依耶稣!主啊!求你把这两个人的灵魂赐给我吧!"
    上帝答应了他的祈求.
   
    $$$$第四十一章    小主人   
    两天之后,有个年轻人驾着一辆轻便马车来到那条两旁种着楝树的林荫道.他匆匆把缰绳扔在马脖子上,一跳下车就打听庄园的主人.
    那年轻人就是乔治.谢尔贝.为了说明他何以来到这个地方,我们必须往后回顾一下.
    奥菲丽亚小姐写给谢尔贝太太的信,不幸在远方一个邮局里耽误了一两个月之后才到达目的地.这样一来,在谢尔贝太太收到信之前,汤姆自然早已在遥远的红河流域的沼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尔贝太太得到信息之后,万分关切;可是还不可能立即采取什么措施.当时她丈夫正发着高烧,神志昏迷,生命危在旦夕.她在病榻旁侍奉着他.这几年间,小主人乔治.谢尔贝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后生,成了他母亲可靠的助手;他父亲的一切事务都依仗他照管.奥菲丽亚小姐十分慎重,把圣.克莱亚家那个代理律师的姓名也告诉了他们.因此,在那紧急关头,唯一的办法就是写信去向他打听.不多几天之后,谢尔贝先生突然病逝.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当然就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到善后事宜上去了.
    谢尔贝先生生前十分信任他太太的能力,指定她为处理他全部产业的唯一遗嘱执行人;因此,立刻就有一大堆复杂的事务落到她手中来了.
    谢尔贝太太以非凡的精力着手清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务.起初一段时间,她和乔治忙于收账.查账.出售产业和偿清债务等事,因为谢尔贝太太拿定了主意:不管后果如何,先把家业清理出个眉目来.他们从奥菲丽亚小姐介绍的那位律师那里收到了回信,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说该人在一次公开拍卖中被人家买走了;还说他只收到这笔款子,其余的事一概不知.
    乔治和谢尔贝太太得到答复后,内心十分不安.因此,过了半年,乔治由于要替他母亲到南方去办事,就决定亲自到新奥尔良去仔细打听一下,希望能探听到汤姆的下落,并把他赎回来.
    乔治打听了好几个月,一无所获;后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新奥尔良遇到一个人,恰好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便带着钱坐船到红河流域去,一心指望能找到他的老朋友,把他赎回来.
    他当即被领到大宅子里,在客厅里和雷格里会了面.
    雷格里接待这位不速之客时,态度很不客气.
    "听说,"那年轻人说,"你在新奥尔良买了一个名叫汤姆的黑奴.他以前是我父亲庄园上的人.我是来看看能不能把他赎回去."
    雷格里立刻沉下脸来,怒气冲冲地答道,"不错,我买过这么个家伙.真他妈的倒楣,我在他头上可吃了大亏!没有比这狗东西更倔强.大胆和放肆的了!居然刁唆我的黑奴逃跑,已经跑掉了两个女人,每一个都值八百元到一千元.他招认了这件事,可是我要他把她们的下落说出来时,他却站出来说,他知道,可就是不说.虽然打得他死去活来,还是咬紧牙关,一字不漏.我看他大概是快完蛋了;也许死不了,很难说."
    "他在哪儿?"乔治焦灼地问道."我想去看看他."那年轻人两颊涨得通红,眼睛里直冒火花;但是他耐着性子,暂时还不想说什么.
    "在那边一间破屋子里,"......替乔治牵马的一个小家伙说.
    雷格里踢了那孩子一脚,还对他破口大骂;但是乔治没有再和他搭话,转身就向那地方走去.
    自从那天夜晚遭到毒打之后,汤姆已经躺了两天了.他并不感到痛楚,因为他全身的感觉神经都已麻木不仁,都已被摧毁无遗.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昏迷不醒地.安静地躺着,因为一个强壮.结实的身体自有其法则,不肯立刻把受禁锢的灵魂释放出来.汤姆平日出于爱心,随时随地乐于帮助别人;因此有几个孤苦伶仃的黑奴,为了报答他的情谊,在夜色深沉中,从很少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特地偷偷抽空到他那里去探望过他.不错,这些贫苦的门徒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有的只是一杯冷水,然而,里面却包含着无限情意.
    一滴滴泪珠曾洒落在那张忠厚而失去了知觉的面孔上,这是苦命.愚昧.新近忏悔的化外人的眼泪.是他在奄奄一息之际的爱心和耐性唤醒了他们,使他们忏悔的.他们还伤心地替他向他们新近皈依的救主祷告,尽管他们对这位救主,除了他的圣名之外,还一无所知,但他对真切而愚昧的人的祷告总是有求必应的.凯茜从她的藏身处悄悄溜出来过,偷听到汤姆为她和爱弥琳所作的牺牲,因而也在前一天夜晚,冒着被发觉的危险,去看望过他.那好心的黑人垂危之际对她说的最后一席话深深感动了她,使那漫长的绝望的冬天,多少年来的冰冻,一下子都化开了,那悒郁而绝望的女人,竟失声痛哭了,还作了祷告.
    乔治一走进那间破屋子,就感到脑袋发晕,心里作呕.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叫道,一面在汤姆身旁跪了下来."汤姆大伯,我可怜的.苦命的老朋友啊!"
    他的声音中间有点什么东西透过了那奄奄一息的黑人的耳鼓.他慢慢转过头来,含笑地说:
   
    耶稣能使一个临终的人的病榻
    变成鸭绒枕头那样柔软.
   
    当他弯着身子去看他苦命的朋友时,那年轻人不禁落下了几滴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泪.
    "亲爱的汤姆大伯呀,请你醒醒吧,请你再说几句话吧!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乔治倌倌来了,是你心爱的乔治倌倌啊!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乔治倌倌!"汤姆慢慢睁开两眼,用微弱的声音说,"乔治倌倌!"他看来有点神志恍惚了.
    渐渐地,他心里对这个名字好象完全明白过来了.那双发直的眼睛明亮了,视线集中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僵硬的双手合在一起了,脸颊上泪珠滚滚直流.
    "感谢上帝!这......这......这正是我所盼望的啊!他们没有忘记我.这使我的灵魂感到了温暖,使我心里得到了安慰!现在,我死也瞑目了!灵魂啊,赞美上帝吧!"
    "你不能死!你绝对不能死,快打消这个念头!我是来赎你回去的啊,"乔治万分激动地说.
    "啊,乔治倌倌,你来得太迟了.上帝已经救赎了我,就要把我接回家去,我也想回去.天国比坎特克还好哇!"
    "哦,别死吧!这简直要我的命啊!想起你受过的罪,躺在这么一间破屋子里,叫我多么伤心啊!可怜的.苦命的朋友啊!"
    "不要说我是苦命人!"汤姆庄严地说."以前确实命很苦;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已经到了天国的大门口,马上就要进去了.啊,乔治倌倌!天国已经来临!我已经得胜了!是救主耶稣使我得胜的!愿荣耀归主的名!"
    汤姆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充满了力量.激情.权威;乔治听了,不由肃然起敬.他坐在那里望着汤姆默默地出神.
    汤姆紧紧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咳,你切莫把我这副样子告诉克萝啊.苦命的女人!她会多难受啊!只要告诉她,你看见我快归天了就行了,说我谁也等不得了.跟她说上帝随时随地都跟我在一起,使日子变得好过多了.噢,还有我两个苦命的儿子和娃娃!每次想起他们来,我的心都快碎了!告诉他们都要跟着我走......要跟着我走啊!替我问候老爷,亲爱善良的太太和家里每一个人!你不知道,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我爱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心里只有爱啊!乔治倌倌,做个基督徒多么美啊!"
    这时,雷格里踱到破屋子门口来了.他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向里面望了一眼,又转身走开了.
    "这个老魔鬼!"乔治义愤填胸地骂道."阎王总有一天会跟他算这笔账的,那时才大快人心呢!"
    "哦,别这么说!千万不要这么说啊!"汤姆拉住他的手说;"他是个可怜虫!想起来真可怕呀!唉,只要他肯忏悔,上帝马上就会饶恕他;可是我看他是永远不肯忏悔的了!"
    "他不忏悔才好呢!"乔治说;"我可不愿在天堂里看见他!"
    "别这么说,乔治倌倌!我听了心里难受!不要这样想!其实他并没有伤害我,只是替我打开了天国的大门罢了!"
    那垂危的黑人由于重新见到小主人,一时喜出望外,精神好象很旺盛;这时气力渐渐不支,突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他不行了,脸上出现了那种神秘而庄严的变化,显示着天国已经近在咫尺.
    他的呼吸变得又深又长,宽阔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脸上浮现出一个得胜者的表情.
    "谁......谁......谁能隔离基督对我们的爱呢?"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显然是在和死亡挣扎着.说完这话,便含笑长眠了.
    乔治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觉得那间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圣地;当他合上死者的眼睛.从他身旁站起来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淳朴的老友说过的那句话):"做一个基督徒多么美啊!"
    他回过头去,雷格里脸色阴沉地在他背后站着.
    汤姆临终那种悲痛气氛遏止了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怒火.他一见那个人就厌恶到了极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他,尽量不跟他搭话.
    他用犀利的黑眼睛瞪着雷格里,指着死者直截地说:"你已经把他身上的一切都榨干了,这具尸体要多少钱?我要把它弄走,体体面面地埋起来."
    "我不卖死黑奴,"雷格里固执地答道."埋在哪里,什么时候埋,都随你的便."
    "伙计们,"乔治对两三个在那里观看尸体的黑人庄严地说,"帮我把他抬上马车去,再替我找一把铁锹来."
    有一个黑人跑去找铁锹;其余两个协助乔治把尸体抬上了马车.
    乔治既不理睬雷格里,也不瞅他一眼;雷格里也不制止他,只是勉强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气,站在一旁吹着口哨.他绷着脸随他们走到门口停车的地方.
    乔治把自己的大氅铺在车厢里,一面把座位挪开,腾出地方来,一面吩咐他们小心谨慎地把尸体放在上面;最后才回过头去看着雷格里强作镇静地说:
    "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对这件暴行的看法;这不是说话的时候和地点.可是,先生,我一定要为这个无辜被你杀害的人伸冤.我要把这个血案公诸于世.我要到离这里最近的法庭去告发你."
    "请吧!"雷格里满不在乎地弹了一下手指头说."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本事.你到哪里去找证人呢?你怎样证明这件事呢?你说说看!"
    乔治立即看出了雷格里这一挑战的分量.那地方找不到一个白人,而在南方所有的法庭上,黑人作证是无效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心头要求伸张公义的呼声几乎要冲破九天,但也无济于事.
    "老实说,为了一个死黑奴,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呢!"雷格里说.
    这话更使乔治火上加油.三思而后行素来不是这位肯塔基青年的重要美德.乔治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一拳把雷格里打翻在地.他站在雷格里身旁俯视着他,那种怒发冲冠.无所畏惧的气概,活象与他同名的那位降龙大仙的化身.(降龙大仙,指圣.乔治,相传为英国守卫神.其神像是跨马降龙的姿势.神话中说他为搭救一位公主,曾斩过孽龙.)
    对于某些人来说,挨挨打肯定是有益处的.谁要是能把他们一拳打翻在地,他们立刻就会对此人肃然起敬.雷格里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因此,当他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灰尘.目送马车渐渐远去时,显然对乔治怀着几分敬意;而且在马车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前,一直噤若寒蝉.
    在庄园的边界外,乔治曾经看到过一个干燥的沙丘,上面长着几棵树;他们就在那里掘了墓穴.
    "要不要把大氅拿掉,少爷?"那两个黑人掘好坟坑之后问道.
    "不,不,跟他一起埋了吧!苦命的汤姆,现在我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你,请收下吧."
    他们把他放下墓穴去;接着,那两个黑人便默默无言地用铁锹往穴里填土.他们把坟垒好之后,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绿草皮.
    "你们可以走了,伙计们,"乔治一面说,一面在每个人手里塞了一个二角五的银币;可是他们还在他身边徘徊着.
    "求少爷把我们买下吧,"有一个黑人说.
    "我们一定忠心耿耿地侍候少爷,"另外那个说.
    "这里的日子可真难过啊,少爷!"前头那个说."求求你,少爷,把我们买下吧!"
    "不行,不行啊!"乔治说,一面很为难地挥手叫他们走;"实在不行啊!"
    那两个可怜的黑人看上去很沮丧,接着便默默无言地走了.
    "见证吧,永恒的上帝!"乔治跪在他苦命的朋友坟前对天发誓道;"哦,见证吧!从今以后,我要尽我个人毕生的力量,把奴隶制度这种灾难从我们国土上铲除掉!"
    我们的朋友最后的安息处没有墓碑.他不需要墓碑!他的救主知道他安息在哪里.当天国降临时,他要让他复活,使他获得永生,以便和他一起显灵.
    请不要怜悯他!这样一个人的生与死不是令人怜悯的事!上帝最大的荣耀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财宝,而是舍己为人.受苦受难的爱心!受他召唤去同他共患难,去跟他耐心地背自己的十字架的人有福了.关于这样的人,《圣经》上写道:"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节.)   
   
    $$$$第四十二章    确凿可靠的鬼故事   
    由于某种特殊原因,雷格里家的仆人中这些日子里关于鬼的谣传特别流行.
    人们交头接耳,言之凿凿地说:半夜三更听见顶楼楼梯上有脚步声下来,还在宅子里四处巡游呢.楼上过道两边的门虽然都上了锁也不济事;那鬼不是口袋里装着一把同样的钥匙,便是行使着鬼魂自古以来享有的特权,可以随意穿过钥匙眼,然后又象先前一样到处漫游;那种逍遥自在的劲头实在令人咋舌.
    黑人中普遍存在这样一种习惯(恐怕白人也是如此):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总是闭紧眼睛,拿毯子.内衣或是任何可以顺手抓来遮盖一下的东西把脑袋蒙起来.因此,关于这个鬼的样子,权威人士之间也众说纷纭,其说不一.当然,大家都知道,肉眼虽已逃之夭夭,灵眼却特别活跃和敏锐.所以,关于这个鬼流传着好多幅全身画像,每一幅的可靠性都经过再三发誓保证.这些画像之间毫无相似之处(画像通常都是如此),只有在鬼族的一个共同特征上是一致的,那就是:身上披有白裹尸单.那些可怜的黑人不是博古通今的学者,当然不知道莎士比亚早就为这种服饰作过佐证:
   
    身披裹尸单的死人
   
    在罗马街头啾啾怪叫.(见莎士比亚名剧《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一场.)
   
    因此,他们在这一点上的不谋而合,确实是灵魂学上惊人之举.作者特在此提请关亡学界予以重视.尽管如此,由于某种秘密原因,我们得悉:在最适宜于鬼魂出现的时辰,的确有一个身披白单子的修长影子在雷格里家宅周围走动:穿门过户,忽隐忽现,在大宅子附近游荡着,最后走上死寂的楼梯,直奔不祥的顶楼而去.第二天早晨,楼上过道两边的门跟平常一样,依然牢牢地关着和锁着.
    这些交头接耳的传说,雷格里免不了有所耳闻;而且,由于大家想尽办法隐瞒他,就显得更为可怕.他喝酒喝得越来越厉害;白日里,他装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骂人也驾得更凶了;可是夜里却总是做恶梦,躺在床上,脑子里老出现一些极为可怕的魅影.汤姆的尸体被抬走以后,当天晚上他骑马进城去聚饮作乐,喝得痛快极了.回到家里已经很晚,感到十分疲乏;于是就锁上房门,取出钥匙,上床睡觉去了.
    一个恶人的灵魂,不管他如何想尽办法使它安静下来,毕竟是极其阴森可怕.使他自己惴惴不安的东西.有谁知道它的界限呢?又有谁知道它可能想到些什么呢......那些使他心惊肉跳的亏心事(它既无法弥补这些事,也无法摆脱掉它本身永生不灭的特点(基督教徒相信人的灵魂是永生不灭的;人死后根据在生时是行善或作恶,灵魂或进天堂作天使,或下地狱受罪.)).一个人自己心里有个鬼,不敢单独面对它,却锁上房门,挡住外面的鬼,这种人有多么愚蠢啊!尽管心里那个鬼的声音被住在心底深处,上面还压上堆积如山的尘俗事务,却依然是一支预报末日即将来临的号角!
    然而,雷格里不但锁上了房门,还用椅子把它抵住;他又在床头点了一盏夜明灯,把他的两把手枪放在枕头边.他检查完了窗子的搭扣和闩子之后,发誓道,"就是魔鬼带他所有的小喽罗们一起来,我也不怕他."说毕,就上床睡觉去了.
    不错,他倒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因为他疲倦了.可是后来在睡梦中,他觉得有个影子,有一样什么可怕的东西笼罩着他.他觉得是他母亲的裹尸单;却又是凯茜拿在手里,举起来给他看.他听见一阵阵乱哄哄的尖叫和悲号.这其间,他心里一直明白自己是在睡觉,拚命挣扎着想醒来.在睡眼惺忪中,他清楚地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走进他房间里来.他知道门在开,可是他的四肢动弹不得.最后,他猛地转了个身;房门果真开着,他看见一只手在捻灭那盏夜明灯.
    那天夜晚,月色朦胧.他看见了!......一个白影子闪进来了!他听见裹尸单的声响.它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床边;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一个可怕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耳旁说了三声,"来吧!来吧!来吧!"他正躺在床上,吓得汗流浃背.那玩意儿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去的.他立刻跳下床去拉门.房门依旧关着和锁着,雷格里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从此以后,雷格里更是变本加厉地酗酒.如今,他喝起酒来毫无顾忌,不象以前那样谨慎了.
    不久之后,附近一带纷纷传说,他得了病,命在旦夕.无节制地喝酒使他得了疯病......似乎把阴间因果报应的可怕阴影带到阳世来了.他时常说胡话.厉声惨叫,口口声声说他看见鬼.听见他说这些胡话的人无不吓得毛骨悚然.谁都受不了他病房中那种恐怖气氛;一直到他临死的时候,床边还站着一个严峻而冷酷的白影子,嘴里唤道:"来吧!来吧!来吧!"
    事有凑巧,就在雷格里见鬼的那天夜晚,有几个黑人看见两个白影子穿过林荫道,直奔大路而去.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大宅子的门敞开着.
    凯茜和爱弥琳在离城不远的一座小树林里停下来歇脚时,太阳已快出山了.
    凯茜打扮成一个克里奥尔(克里奥尔,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西班牙移民的后裔.)西班牙贵妇人......穿着一身黑衣裳.她头戴一顶小黑帽,再加一块绣花面纱,把整个脸部都遮盖起来了.她们早已商量好,在逃亡期间,凯茜乔装成一位克里奥尔贵妇人,爱弥琳则扮作她的使女.
    由于早年出身于一家上流社会家庭,凯茜的谈吐.举止和气派都非常符合这种身分;而且,她还保存着一部分从前的漂亮衣裳和几套精致的首饰,足以帮助她把这种身分扮得恰到好处.
    她在城郊看见有卖箱子的,就停下来买了一口漂亮的皮箱,并要求卖箱子的人替她把箱子送去.这样一来,随身跟着一个用小车推箱子的仆役,又有爱弥琳提着手提包和几个零星小包跟在后面,凯茜便以一个颇有身分的贵妇人的姿态出现于当地的小旅馆里.
    在她到达之后,第一个引起她注目的人便是乔治.谢尔贝;他是住在那里等轮船的.
    凯茜从顶楼的窟窿里,曾经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看见他运走汤姆的尸体,也看到他和雷格里的那次冲突,当时真感到心花怒放.后来,她在深更半夜装鬼外出巡游时,也偷听到过一些黑人的议论,从而推测到乔治的身分以及他和汤姆的关系.所以,当她发现他也在那里等船时,立刻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凯茜的气派.举止.谈吐以及阔绰的样子使她在旅馆里没有引起任何疑窦.凡是在花钱这个关键问题上表现得很大方的人,别人从来不大去根究他们的底细的.这一点,凯茜在筹划川资时早就有先见之明.
    向晚时分,人们听说轮船到了.于是,乔治.谢尔贝便彬彬有礼地(这对肯塔基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把凯茜扶上船去,并设法替她找到个好官舱.
    在红河旅途中,凯茜推说身体不爽,一路都躺在床上,不出房门一步;那使女则忠心耿耿地侍候她的主人.
    他们到达密西西比河之后,乔治听说那位陌生的夫人往后的旅程还是跟他一样溯流而上,便劝她跟他搭同一条船,并自告奋勇去替她订了一间官舱.他纯粹是出于一片好心,怜惜她身体单薄,愿意尽力替她效劳.
    于是,看哪,一行人又安安稳稳地搭上了"辛辛那提号"轮船.那船在强有力的蒸汽机推动之下,向上游疾驰而去.
    凯茜的身体颇见好转.她常到栏杆边去闲坐了,也到餐厅去吃饭了.船上的旅客都交头接耳地说,这位太太当年一定是个出色的美人.
    乔治第一次瞥见她时,就隐隐约约觉得她有点象什么人;却又想不起象谁,因而感到很是纳闷.这种经验几乎每个人都有,而且有时也曾为之纳闷过.他老是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时时刻刻打量着她.在餐桌上,或是在她的官舱门口闲坐时,她也常常与那年轻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发现他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她脸上露出有所察觉的神情时,他才很有礼貌地把视线转向他处.
    凯茜有点感到不安起来,以为他对她起了疑心.后来,她决定完全信赖乔治的侠义心肠,就把自己的来历对他和盘托出.
    乔治对任何一个从雷格里庄园上逃亡出来的人,都会深表同情(他一想起或一提起这个地方就无名火三丈高).故此,他不假思索地(这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共有的特点)慨然答应凯茜,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她们平安脱险.
    凯茜隔壁那间官舱里住着一位法国太太,名叫德都夫人,随身带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儿,约摸十二岁左右.
    这位太太从乔治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肯塔基人之后,特别愿意跟他结识.这事的成功颇得力于她那娇憨的小女儿,因为那孩子长得非常标致,在半个月的旅途中,实在是人们解闷的好玩意儿.
    乔治时常在她的官舱门口闲坐,凯茜有时坐在栏杆边,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德都太太向乔治详细打听了肯塔基的情况.她说她从前在那里住过一个时期.后来,乔治发现,她从前的住处离他家不远,不由感到十分惊讶;从她所提的一些问题看来,她对他们那一带的人和事情都非常熟悉,这就更使他吃惊了.
    有一天,德都太太问他道,"你们附近一带有一个姓哈里斯的人吗?"
    "有一个姓哈里斯的老家伙,他家离我父亲的庄园不远,"乔治答道."不过,我们跟他一向没有什么来往."
    "他大概是个大奴隶主吧?"德都太太问道,她说话的态度掩盖不住内心的深切关注.
    "是的,"乔治说,他对她的态度颇为诧异.
    "你知道不知道,他从前有一个名叫乔治的混血黑奴?也许你听说过吧?"
    "当然知道......乔治.哈里斯......我对他很熟悉;他娶了我母亲的一个使女.可是现在他已经逃到加拿大去了."
    "真的吗?"德都太太连忙问道,"谢天谢地!"
    乔治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没有作声.
    德都太太用手捧着头,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他是我的弟弟啊,"她说.
    "太太!"乔治万分惊讶地叫了起来.
    "是的,"德都太太一面擦眼泪,一面骄傲地抬起头来说,"谢尔贝先生,乔治.哈里斯是我的弟弟!"
    "我简直没有想到,"乔治把椅子往后移了一两步,望着德都太太说.
    "他还小的时候,我就被卖到南方去了."德都太太说."我的买主是一个慷慨而善心的人.他把我带到西印度群岛,给了我自由,然后和我结了婚.他最近才去世;我是想到肯塔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弟弟,并把他赎回来."
    "我曾经听他说过有一个姐姐,名叫爱密丽,被卖到南方去了,"乔治说.
    "一点也不错!那就是我,"德都太太说."请你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
    "是个很出色的小伙子,"乔治说,"尽管不幸当了奴隶.无论从天资和品德来说,都是个杰出人物.我之所以了解他,你要知道,"他说,"是因为他娶了我们家的一个姑娘."
    "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德都太太急切地问道.
    "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乔治说."又漂亮,又聪明,为人又和气,而且非常虔诚.我母亲对她简直象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煞费苦心地抚养和教育她.看书.写字.绣花.针线活,样样精通;唱歌也唱得挺不错."
    "她是在你们家出生的吗?"德都太太问道.
    "不是,是父亲有一次到新奥尔良去买回来送给我母亲的.那时她大概有八九岁光景.父亲怎么也不肯告诉母亲买她时花了多少钱;可是,前些日子,我们在清查他的账目时,发现了那张契纸.他出的价钱真是高得惊人.我想大概是由于她长得特别漂亮吧."
    乔治背朝凯茜坐着,因此,当他叙述这些细节时,看不见她脸上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
    听到这里,她的脸由于万分关注而变得十分苍白.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臂问道,"你知道卖主的姓名吗?"
    "一个姓西蒙斯的人.至少我记得契纸上写的是这名字."
    "哎呀,天哪!"凯茜听了,不由大叫一声,立刻晕倒在客舱的地板上.
    乔治和德都太太都大惊失色.虽然两人都不明白凯茜晕倒的原因是什么,依旧表现了这种场合下应有的忙乱劲儿......好心的乔治在匆忙中碰倒了一把水壶,打破了两只高脚玻璃杯.客舱里好几位女客听说有人晕倒,立刻拥到官舱门口来,拼命把空气堵塞住.总而言之,一切意料得到的情况都应有尽有.
    可怜的凯茜!当她苏醒过来时,又转过脸去对着板壁,哭得象个孩子似的.做母亲的,也许你能体会她的心情吧!也许不能.但是当时她觉得毫无疑问,上帝对她大发慈悲了;觉得她一定能和女儿团圆.几个月以后,果然如此.那时,......可是,我们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
   
    $$$$第四十三章    结 局   
    我们这个故事的结尾很快就可以讲完了.乔治.谢尔贝,一方面是被这件事的离奇情节所吸引,另一方面则是受仁爱之心的驱使,立即着手把伊丽莎的卖身契寄给凯茜,上面的日期和姓名跟她自己所了解的完全吻合.因此,她就完全肯定,这个姑娘就是她的女儿.现在有待她去做的,就是设法探访那伙逃亡者的行踪了.
    命运的巧合把凯茜和德都太太奇妙地吸引在一起;因此,她们就结伴前往加拿大,到那些专门接待从奴隶制度下逃出来的亡命者的收容站去......探访.在阿姆赫斯特堡,他们找到了乔治和伊丽莎刚到加拿大时在他家寄居过的那位传教士;通过他才找到线索,知道乔治一家人在蒙特利尔(蒙特利尔(Montreal),加拿大的大都会之一.).
    乔治和伊丽莎获得自由于今已有五个年头了.乔治在一家颇有名声的机器厂里找到了固定职业,薪资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这几年中,他们又添了一个女儿.
    聪明伶俐的小哈里进了一所好学校,学业上进步很快.
    阿姆赫斯特堡(乔治最初登岸的地方)收容站的那位可敬的牧师对于德都太太和凯茜说的情况极感兴趣,当即答应德都太太的请求,陪同他们一起到蒙特利尔去寻访乔治,路上一切费用由她承担.
    现在舞台面转移到蒙特利尔城郊一套整洁的小公寓房子里;时间是晚上.
    壁炉中炉火很旺;铺着雪白桌布的茶桌上已经摆好餐具,准备开晚饭了.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另外还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绿桌布;那是一张放有纸笔的宽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端的书架上摆满了精选的书籍.
    这是乔治的书桌.早年在百般艰苦和障碍重重的环境里,他偷偷地学会了梦寐以求的看书写字的本领;如今,这股进取心又引导他利用全部业余时间致力于自学进修.
    他刚才在看一卷自己的藏书,现在正坐在写字台前做札记.
    "过来,乔治,"伊丽莎喊道,"你今天整天都不在家.把书搁下吧,趁我沏茶的时候,咱们聊聊,......搁下吧."
    小伊丽莎也赞成妈妈的意见;她蹒跚地走到她父亲跟前,伸手去夺他手里的书,准备自己爬到他膝盖上去.
    "哦,你这个小精怪!"乔治让步道.在这种场合下,男人总得让点步.
    "这才对啊,"伊丽莎一面说,一面开始切面包.她看上去年纪长了几岁,体态丰满了些,风度更象个妇人家了;但是显然感到十分满足和幸福.
    "哈里,我的孩子,你今天那道算术题做得怎么样啦?"乔治摸摸他儿子的脑袋问道.
    哈里头上的长鬈发不见了;可是那双眼睛.睫毛以及清秀的相貌都永远也不会变样儿.这时,他的小脸由于得意而有点儿泛红,一面回答道,"算出来了,全是我自己做的,爸爸;谁也没有帮我的忙."
    "对,"他父亲说;"要依靠自己,孩子.你的机会比你苦命的爸爸强多了."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伊丽莎过去把门打开.她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啊呀!......原来是你啊!"这下子惊动了她丈夫;他赶紧过去欢迎阿姆赫斯特堡那位好心的牧师.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女客,于是,伊丽莎连忙招呼她们入座.
    说实在的,那位忠厚的牧师本来安排了一个小小的程序表,使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来的时候,大家一路上还小心翼翼地相互叮嘱,切不可泄漏天机,必须按照预定计划行事.
    那好心的牧师刚做手势让两位女客入座,取出手绢来擦擦嘴,准备按照程序开始致开幕词,不料德都太太一下子抱住乔治的脖子喊了一声,"乔治!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姐姐爱密丽啊!"这样一来,一切秘密都被泄漏无遗,全盘计划都被彻底打乱.这样一来,把我们的牧师弄得多么狼狈啊!
    凯茜坐在那里还比较稳重,本来可以出色地演好她的角色,不料小伊丽莎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体态.身材.相貌和鬈发都跟她女儿与她从前离别时一模一样.那小东西抬起眼睛来老瞅着她;凯茜把她一把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叫道,"宝贝,我是你妈妈呀!"(当时她以为真是这样.)
    说实话,这件事要完全按部就班去做,的确是相当困难.不过,最后那好心的牧师终于使大家安静下来,发表了他事先准备好的那篇开幕词.他的演说非常成功,听得周围的听众都伤心地啜泣着;那种情景实在可以使古今任何演说家感到快慰的.
    大家一起跪了下来,那好心的牧师做了祷告(人的感情太激动时,只有倾注在万能上帝的爱中才能平静下来).然后,大家站了起来.一家人破镜重圆,不由相互拥抱起来,内心充满了对上帝的虔敬和信仰,因为是他用如此奇妙莫测的办法,从九死一生的危难中,指引他们到这里来团聚的.
    加拿大的逃亡者中有一位传教士的札记里,记载着比小说还离奇的真事.奴隶制度象秋风扫落叶一样冲散人们的家庭,叫人家妻离子散.当这样一个制度风行一时之际,怎么会不出现这种离奇事呢?这个避难国的海岸,宛如天国的河岸,常常使散失多年.彼此以为永无团圆之日而伤心悲叹的亲骨肉又团聚一堂.每一个逃亡者到达加拿大时在同类中都受到热烈欢迎(这种感人的场面,实非言语所能描绘),因为他或许带来了依旧被奴隶制度的阴影所湮没的母亲.姐妹.儿女或妻子的信息.
    在这里,英雄事迹比传奇故事中还要多.逃亡者往往冒着严刑拷打以至牺牲性命的危险,甘心情愿地循着原路回到那个充满了恐怖和危险的黑暗国度中去搭救自己的姐妹.母亲或妻子.
    据一位传教士告诉作者,有一个年轻人两次被重新抓住,为他的英勇行为遭受到可耻的鞭笞.最后又逃了出来.在一封给亲友的信中(作者亲耳听见过人家念这封信),他说他还要回去,非把他妹妹救出来不可.好心的先生,这个人究竟是一位英雄呢,还是一名罪犯?如果你处在他的地位的话,难道你不会这样做吗?你能责难他吗?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且说我们的朋友们刚才骨肉重逢,喜出望外,现在正在擦拭眼泪,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围着茶桌团团坐下,气氛十分欢洽.只有抱着小伊丽莎的凯茜,不时紧紧地搂她一下,使那小把戏大为惊讶;她还固执地拒绝那小东西不断往她嘴里塞糕饼,说是她有比糕饼更好的东西,所以不想吃;这也使那孩子感到奇怪.
    过了两三天,凯茜变化之大,恐怕连读者诸君都不认识她了.她脸上绝望和憔悴的神色已被温柔和自信的表情取而代之.她似乎立刻就得到了全家人的爱戴,同时也深深爱上了那两个孩子,仿佛他们是她心里渴望已久的人.的确,在小伊丽莎和她女儿两人之间,她的爱心似乎自然而然地倾注在前者身上;因为她的相貌和体态简直跟她失去的女儿一模一样.那小东西变成了母女俩之间感情上的纽带,通过她,她们才逐渐熟悉和相爱起来.由于持之以恒地阅读《圣经》,伊丽莎早就奠定了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这就使她能够对她母亲破碎.憔悴的心灵给予正确的引导.凯茜立即如饥似渴地吸收一切好的影响,后来终于变成一个虔诚.驯良的基督徒.
    过了一两天,德都太太把自己的境遇更详细地告诉了她弟弟.她丈夫去世之后,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她非常慷慨,自愿和乔治一家人分享这笔遗产.她问乔治怎样为他使用这笔钱最好,他答道,"让我去受教育吧,爱密丽;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受了教育之后,我就可以有所作为了."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们决定举家搬到法国去住几年;于是他们就带着爱弥琳一道启程前往.
    爱弥琳的美貌赢得了船上大副的爱慕;轮船抵港不久,有情人就成了眷属.
    乔治在一所法国大学里念了四年书,通过孜孜不倦地发奋苦读,取得了十分完善的教育.
    后来,由于法国政局动荡不安,一家人才又到美国来避难.
    作为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乔治的情感与见解,在他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表达得最清楚:
    "我对自己今后的道路感到茫然.诚如你所说,我的肤色非常浅,我的妻子儿女的肤色则几乎难以辨别.因此,我满可以在美国和白人一起相处.是的,在人们容忍之下,也许可以.然而,老实说,我不愿意这样做.
    "与我休戚相关的不是我父亲的种族,而是我母亲的种族.对于我父亲来说,我只不过是一匹骏马或是一条漂亮的狗;对于我那苦命的母亲来说,我才是个儿子.尽管从那次惨无人道的拍卖使我们分离之后一直到她死去,我再也没能见她一面;可是,我知道她是永远疼爱我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将我的心比她的心.当我想起她所受的苦难.我自己早年所受的一切苦难.我那勇敢的妻子以及我在新奥尔良黑奴市场上被卖掉的姐姐她们所受的苦难和进行过的斗争时(尽管我不愿怀有违背基督精神的感情,然而,也许你会原谅我这样说),我实在不想冒充美国人,也不想把自己看作他们的同类.
    "我决心和受压迫.受奴役的非洲民族共甘苦,同命运.我只希望自己的皮肤再深两分,而不是淡一分.
    "我梦寐以求的愿望是想取得一个非洲国家的国籍,我想寻找一个将来能在世界上屹然独立的国度.到哪里去找呢?不是海地,因为海地人没有良好的基础.流水不能高过它的源头.铸成海地民族性的那个民族本身就是个衰老.柔弱的民族;因此,它的附庸民族想要抬起头来就不知需要多少个世纪了.
    "那么,究竟到哪里去找呢?在非洲海岸,我看到一个共和国......一个由出类拔萃的人所组成的共和国,其中不少人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奋斗和自我教育精神,摆脱了奴隶地位的.经过一个软弱无力的准备阶段之后,它终于在地球上成为一个受到承认的国家......获得了法国和英国的承认.我想到那里去寻找我的国家.
    "我知道,你们一定都会反对我;可是,在你们攻击我之前,请先听我说说.我在法国的时候,一直在密切注视着我的人民在美国的命运.我曾注视过废奴派和殖民派之间的斗争,获得一些旁观者清的印象;作为一个直接参加者,我是绝对不可能得到这些印象的.
    "诚然,这个利比里亚也许曾经被我们的压迫者利用来在我们之间进行挑拨离间,以达到种种目的.毫无疑问,他们也许曾经通过种种卑鄙手段,用这个阴谋来推迟我们的解放.然而,据我看来,问题是:难道没有一个上帝凌驾于世人的一切计谋之上吗?难道他不会推翻他们的计谋,因势利导,为我们建立一个国家吗?
    "在当前这个时代,一个国家旦夕之间就可以诞生.现在,一个国家一成立,一切国计民生和文化等重大问题,都有现成方案在手边.它不必去发掘,只要干就行了.因此,让我们大家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来开创这个崭新的事业.在我们和我们的子孙面前,将出现一个光明灿烂的非洲大陆.我们的民族将在非洲海岸掀起世界文化和基督精神的高潮,在那里建立许多强大的共和国;它们将象热带植物一样迅速成长起来,亘古长存于宇宙之间.
    "你会说我背弃了我受奴役的弟兄们吗?我认为事情并非如此.如果我一生中有一时一刻忘记他们的话,愿上帝也同样忘记我!可是,我在这里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我能砸断他们的锁链吗?不能,单枪匹马是不行的.但是,让我去做一个国家的公民,这个国家将来在国际会议中将享有发言权.这样,我们就能说话了.一个国家享有辩论.抗议.呼吁以及为自己的民族申诉的权利,而一个个人则没有这种权利.
    "如果有朝一日欧洲变成一个庄严的自由国家联合会的话(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如果在那里,农奴制度以及社会上一切人压迫人的不平等和不义现象都已废除了的话;如果他们都象英国和法国那样承认我们的地位的话;到那时,我们就要向这个伟大的国际联合会呼吁,为我们受奴役.受苦难的民族提出申诉;到那时,自由和开明的美国决不会不愿意把它盾徽上那两条左斜线(在欧洲封建时代,贵族的盾徽纹章中,中间有两条斜线(由左上角至右下角)的,是私生子的标志;此处指可耻的种族歧视制度而言.)洗刷掉,因为那不但使它在国际间极不光彩,而且对于它和那被奴役的民族来说,同样都是一种灾难.
    "但是,你会对我说,我们黑人跟爱尔兰人.法国人和瑞典人(指这些国家迁居于美国的人,也即来自这些国家的美国少数民族.)一样都享有在美国这个共和国共同生活的权利.我们应该可以自由交往和共同生活,可以根据各人的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完全不受阶级和种族条件的限制;凡是不肯给我们这种权利的人,就违背了他们自己所宣扬的人类平等的原则.我们尤其应该被准许呆在这里.我们比一般人更有这种权利;我们是一个受损害的种族,有要求补偿损失的权利.可是,我不要这种权利;我要有我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我认为非洲民族有很多特点;借助于世界文化和基督精神,这些特点将一一展现出来.虽然,跟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特点不同,但在精神方面,或许比后者更为卓越.
    "在国际动乱和斗争的初期,支配世界各国命运的权力掌握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手中.它那严峻.坚韧.生气勃勃的气质十分适宜于担当这个使命.然而,作为一个基督徒,我盼望一个新时代的出现.我相信我们现在正处在这个新时代的边缘上.我希望目前世界各国的动荡不安只是国际和平和世界大同诞生前的阵痛而已.
    "我相信非洲的发展基本上将以基督精神为依据.如果说非洲人是一个不善于发号施令的优胜民族,他们至少是一个诚挚.宽宏和忠恕的民族.正因为他们是在不义和压迫的烈火中受到召唤的,他们更需要牢牢记住博爱和宽恕等崇高原则;因为只有通过这种精神,他们才能得胜,而且他们有责任把这种精神传布到整个非洲大陆上去.
    "我必须承认,我自己身上十分缺乏这种精神.我的血管里足有一半是暴躁的撒克逊人的血液;不过,我有一位循循善诱的福音使者天天伴随在我身边,那就是我美丽的妻子.当我彷徨歧途时,她总是用她那温存的天性诱导我回到正路上去,使我认清一个基督徒对自己民族的责任和使命.我要以一个爱国的基督徒.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身分前往我的国家......为上帝挑选的.光荣的阿非利加!在心底深处,我时常把这一预言应用在它身上:'你虽然被撇弃,被厌恶,甚至无人经过,我却使你变为永远的荣华,成为累代的喜悦.,(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六十章第十五节.)
    "你一定会说我是个狂热派,你一定会说我的计划缺乏慎重考虑.可是,我确实考虑过了,并且估计了它的代价.我到利比里亚去,并不是把它看作一个传奇式的极乐世界,而是把它看作一个劳动场所.我准备用自己的双手去干活......刻苦地干,不顾一切困难和失败,一直干到老死.这就是我到那里去的目的;我坚决相信我这个目的不会落空.
    "无论你对我的决心有何看法,请不要让我失去你的信任;请你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全心全意为我的人民.
    乔治.哈里斯"
    几星期之后,乔治就带着妻子儿女.姐姐和岳母启程前往非洲.如果作者估计不错,人们还会得到他从那里来的消息.
    关于书中其余的人物,作者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了.我只想对奥菲丽亚小姐和托普西再交代几句,把最后一章献给乔治.谢尔贝.
    奥菲丽亚小姐刚把托普西带回佛蒙特时,她那"一家子"(新英格兰人一听就知道是指那一伙严肃.审慎的人而言)不免大吃一惊.起初,她那"一家子"觉得托普西对于他们那个秩序井然的家庭来说既不相称,又累赘;然而,奥菲丽亚小姐对她的弟子孜孜不倦的教导,成绩卓著,因而使那孩子迅速赢得了一家人和邻里的青睐.长大成人之后,根据她自己的要求,托普西受了洗礼,皈依了当地的基督教会.她显得十分聪明.积极而热心,而且迫切希望能做点造福社会的事.因此,后来经过推荐和批准,被派往非洲某个教会当传教士.我们听说,她小时候,在成长过程中,使她表现得多才多艺.片刻不停的活力和灵巧劲儿,现在已被安全而健康地运用在教育她本国儿童的工作上了.
    附记:还有一个可以告慰有些母亲们的消息:经过德都太太派人多方探访,最近终于找到了凯茜的儿子.由于那小伙子精力旺盛,比他母亲早几年就已逃跑,后来被北方一些同情黑奴的白人收留下来,受到了教育.过了不久,他就会追随他的亲属前往非洲.
   
    $$$$第四十四章    解放者
   
    乔治.谢尔贝只给他母亲写了寥寥几个字,向她禀报到家的日期.关于他的老朋友临终的情景,他实在没有心绪写.他写了好几次,每次都悲愤欲绝,最后只落得把信撕掉,拭着眼泪跑到外面去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一天,谢尔贝家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忙碌景象,准备迎接小主人乔治归来.
    谢尔贝太太在舒适的客厅里坐着,壁炉中一堆胡桃木火烧得正旺,驱散着晚秋季节黄昏时分的寒气;餐桌已经摆好,银质和雕花玻璃的餐具光华夺目;摆桌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老友克萝大娘.她身穿一件印花布新衣,腰围一条素净的白围裙,头扎一块浆得笔挺的高头巾,黑中透亮的面孔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在餐桌边留连不去,过于仔细地摆弄着餐具,其实只是想借此机会跟主母说说话罢了.
    "天哪!他一看这样子不是跟往常一样吗?"她说."喏,我把他的刀叉摆在他喜欢坐的地方......靠壁炉边上.乔治倌倌老喜欢坐在暖和地方.唉,真糟糕!莎丽怎么不把那把考究茶壶拿出来呢?就是乔治倌倌圣诞节买给太太的那把小巧玲珑的新茶壶?我去取出来!噢,太太是收到乔治倌倌的信了吗?"她问道.
    "是的,克萝;但只有短短几个字,说他今天晚上到家;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提到我家老头子吧?"克萝问道,一面还在搬弄那几个茶杯.
    "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克萝.他说一切到家面谈."
    "乔治倌倌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当面说.我老记得他这个脾胃.我真不明白,白人怎么这么有耐性,那么多的东西都得写;写多么慢,多么艰难啊!"
    谢尔贝太太不由莞尔一笑.
    "我看我家老头子一定不认得两个男孩和娃娃了.天哪!菠莉现在都长得这么大了......又听话,又灵活,是真的.她到宅子里来了,在瞅着烙锄头饼(锄头饼,一种玉米面烙饼,原先是农民在锄头上烙的,故名.)呢.我烙的是我家老头子最爱吃的饼子,就是他们把他带走那天早上我给他烙的那种饼.天哪!那天早晨我多么伤心啊!"
    谢尔贝太太见她旧事重提,不由叹了一口气,心里感到异常沉重.自从收到儿子的信以后,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担心他这样保持缄默,是有什么事隐瞒着她.
    "太太,那些钞票还在吧?"克萝殷切地问道.
    "在,克萝."
    "我想拿糕饼铺老板给我的那些钞票给我家老头子看看.'克萝,我真希望你能多在这里呆些时候,,他说.'谢谢你,老爷,,我说,'我也愿意啊,只是我家老头子快回来了;而太太现在也离不开我啦.,我就是这样回答他的.琼斯老爷真好."
    克萝曾经再三要求谢尔贝太太把她挣来的钞票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一则给她丈夫看看,二则为了纪念她在糕饼方面的造诣.谢尔贝太太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一定不认得菠莉了,准没有错.天哪,他们把他弄走已经五年了.那时她还小呢,还站不大稳呢.记得她还刚学走路,动不动就摔交,把老头子逗得直乐.我的天哪!"
    这时门外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
    "乔治倌倌!"克萝大娘一面叫,一面向窗口跑去.
    谢尔贝太太刚跑到过道门口,就被她的儿子一把抱住了.克萝大娘站在那里睁着大眼睛焦灼地向外面黑暗中张望着.
    "唉,苦命的克萝大娘!"乔治走到她面前怜惜地喊了一声,双手握住她结实的黑手;"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把他赎回来啊;可是他已经升天去了."
    谢尔贝太太悲痛地叫了一声,然而克萝大娘却一句话也没说.
    大家进了餐厅.克萝引以为荣的那堆钞票还在桌子上放着.
    "喏,"她一面说,一面从桌子上把钞票抓起来,用一只哆嗦的手递给主母道,"以后再也不愿看见这些钱了,再也不愿听到这件事了.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被人家卖到那些鬼庄园上去活活折磨死."
    克萝转过身去,扬起脑袋向外走去.谢尔贝太太默默地从后面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苦命.好心的克萝啊!"她叹道.
    克萝把头靠在主母肩上,哽哽咽咽地说,"太太呀!请你不要见怪吧.我实在是太伤心了,没有别的!"
    "我明白,"谢尔贝太太热泪滚滚地说."我治不了你心上的创伤,只有耶稣治得好.他安慰伤心的人,给他们医治创伤."
    沉默了半晌之后,三人又哭成一团.最后,乔治坐在那未亡人身边,握着她的手,简单而动人地叙述了她丈夫临终时得胜的情景,并传达了他充满爱心的遗言.
    过了一个月光景,有一天早晨,谢尔贝家全体仆人都被召集在横贯大宅子的宽阔的过道中听小主人讲话.
    大家只见他进来时,手里捧着一堆文书,都感到大为惊讶.他在众人痛哭和欢呼声中,一个一个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把自由证书发给他们每个人.
    然而,有许多人却围到他身边来,恳求他不要打发他们走,并且焦急地把自由证书递还给他.
    "我们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已经够自由的了.我们不愿离开这个老地方,也不愿离开少爷.太太和庄园上的人!"
    "好心的朋友们,"乔治等大家安静下来之后说,"你们不一定要离开我.庄园上跟以前一样,还是需要那么多的人干活,宅子里也跟以前一样,需要同样多的人干活.不过,现在你们都是自由人了,以后你们干活,我要付工资给你们;工资的数目由我们双方商量着定.这样做的好处是,万一我负了债,或是死了,或是发生其它什么事,人家就不能把你们拿去卖掉.我打算继续经营这个庄园,还要教你们使用我给你们的自由权利......你们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学会.希望你们好好听话,好好地学;我向上帝保证:一定忠于我的诺言,好好教导你们.现在,朋友们,大家抬起头来,为你们的自由幸福感谢上帝吧."
    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一辈子都是在庄园上度过的,头发也白了,眼睛也瞎了;这时,他站起来,举起一只颤抖的手说,"让我们感谢上帝吧!"当人们不约而同地跪下来时,他便唱起一首感恩的赞美诗来.即使是一首在琴声.钟声和礼炮声中升上天去的赞美诗,也比不上这位淳朴的老黑人从心底深处唱出来的这首赞美诗那样虔诚而动人.大家刚站起来,另外一个黑人又唱起一首美以美会赞美诗来;它的副歌是这样的:
   
    大赦年来到啦,
   
    得救赎的罪人们,回家吧!
   
    "还有一件事,"乔治打断大家的欢庆声道;"你们还记得我们好心的汤姆大伯吧?"
    接着,乔治又把他临终的情景简单说了一遍,并转达了他对庄园上全体黑人告别的情意.然后又说:
    "朋友们,我就是在他墓前这样对天发誓的:今后我永远不再蓄养一个黑奴,只要有一点办法,就要给他自由;我绝对不使一个人在我手里遭到妻离子散.离乡背井的危险,或是象他那样,死在一个荒僻的庄园上.因此,当你们为自己的自由庆祝时,应该感谢那善心的老人,应该多多照应他的妻子儿女,报答他的恩情.你们每次看见汤姆大伯的小屋,就应该联想起你们的自由.为了纪念他,大家应该学他的模样,做个正直而虔诚的基督徒."
   
    $$$$第四十五章    结束语
   
    全国各地有许多人写信给作者,问我这个故事是否确有其事.对于这些问题我准备作一次总的答复.
    故事中的情节绝大部分是确凿可靠的,其中有许多是作者本人或她的亲友目睹的事实.本书所介绍的人物差不多都是以作者或其亲友亲自观察过的人作蓝本的;书中许多话逐字逐句都是她亲耳听见或是别人对她转述的原话.
    伊丽莎的相貌及其性格都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汤姆大伯忠贞不渝.虔诚和淳厚的性格有好几个来源,但都是来自作者所熟识的人物.有些最悲惨.最离奇.最可怕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完全有依据的.母亲从浮冰上越过俄亥俄河这一情节就是家喻户晓的事.第十九章中"蒲璐老婆婆"的故事,是作者一个兄弟在新奥尔良一家大商号当收账员时目击的事.庄园主雷格里这个角色也是从同一来源获得的.关于这个人,作者的兄弟谈到他有一次到他庄园上去收账的情况,这样写道:"他真的让我摸了摸他的拳头,就跟铁匠的锤子或是一个小铁球那样硬;他还说那都是'打黑人练硬的,.我离开他的庄园后,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是刚从一个吃人魔王的魔窟里逃出来似的."
    汤姆的悲惨命运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胜枚举的事,这一点在全国各地都可以找到活证人来作见证.大家切莫忘记:南方各州的法律中,有这样一条规定:有色人种家庭出身的人,在打官司时不能出庭作证指控白人.因此,显而易见,只要有一个火气比利欲心更厉害的东家,碰上一个有胆量.有骨气反抗他的奴隶,这类事件就一触即发.事实上,除了东家的性格之外,奴隶的生命是毫无保障的.偶然也有一些骇人听闻.简直难以想象的事实在遮盖不住,不得不公诸于世;而世人对这类事情的舆论却往往比事情本身更为骇人听闻.人们说,"这种事也许偶尔会发生,但决不能代表普遍情况."假定新英格兰的法律这样规定:一个老板可以偶尔把他的徒弟折磨致死而不必受到法律制裁的话,人们会不会这样处之泰然呢?他们会不会说,"这等事只是偶尔有之,不足以代表普遍情况"呢?这种不公正的舆论是奴隶制度固有的东西,......没有它,奴隶制就无法存在.
    "珍珠号"被截获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中,公开拍卖其中一些漂亮的混血姑娘这一可耻行径,弄得臭名远扬.下面这段话是作者从该案一位被告律师荷雷士.曼阁下的发言中摘录下来的.他说:"一八四八年从哥伦比亚特区(美国行政区名,管辖范围与首都华盛顿同.乘'珍珠号,机帆船逃走的七十六人(我是他们的首领们的辩护律师之一)之中,有几个体格健全的姑娘,身材和容貌都十分漂亮,识货的人都视若珍宝.伊丽莎白.拉塞尔就是其中之一.她立即落到了黑奴贩子的魔爪之中,眼看逃不脱被解往新奥尔良黑奴市场的厄运.有些亲眼见过她的人对她的命运产生了恻隐之心.他们捐出一千八百元来替她赎身(其中有的人几乎为之而倾家荡产).可是那恶毒的黑奴贩却不为所动.她终于被解往新奥尔良,幸亏天可怜见,让她半路上突然死于非命.这伙人中间还有两姐妹姓爱德门逊.在解往新奥尔良的前夕,姐姐跑到那人肉堆栈去央告她们的恶东家,求他发发慈悲,饶了她们两个苦命人.他取笑她说,她们将来会有许多漂亮衣裳和漂亮家具.'不错,,她回答说,'今生倒是有福可享了,可死后会怎么样呢?,后来,她们也被解往新奥尔良了.后来幸亏有人以巨额赎金把她们赎了回来."由此可见,爱弥琳和凯茜的经历在现实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事.难道这还不明显吗?
    为了公正起见,作者也必须说明,圣.克莱亚那种正直.慷慨的性格,也不是没有蓝本的.下面这个小故事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几年前,辛辛那提来了一位南方青年绅士,随身带子一个从小就侍候他的贴身心腹仆人.那年轻仆人想趁机得到自由,便逃往一位以窝藏黑奴闻名的朋友会信徒家去避难.东家对这件事极为震怒.他一向待他的奴隶非常宽厚,而且对他的忠诚深信不疑;因而认为他之所以背叛自己,一定是受了旁人的愚弄.他怒气冲冲地去会见了那位朋友会信徒.但是,他为人特别率直和公允.当他听到对方的论点和解释之后,满腔怒火顿时就平息下来了.人家说的是问题的另一方面,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也没有想到过的.接着,他立即对那位朋友会信徒说,如果他的奴隶能亲自对他说他希望得到自由,他是愿意给他的.后来,主仆二人就会了面.那年轻的东家质问奈逊: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他.
    "没有,少爷,"奈逊答道;"你一向待我很好."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少爷也许会死去;那时,我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去呢?我还是愿意做个自由人."
    那年轻的东家考虑了一会儿之后,答道,"奈逊,如果我是你,恐怕也会这样想的.你自由啦!"
    他立刻就给奈逊开了自由证书,存了一笔款子在那朋友会信徒那里,要他审慎地使用这笔钱,帮助他在社会上立足,并且留了一封亲切而通情达理的忠告信给那年轻的仆人.这封信一度在作者手中.
    南方有不少思想高尚.胸襟宽阔.心地善良的人(作者希望对他们作出公正的评价).这些典范人物使我们不至于对人类完全丧失信心.然而,我请问任何一位了解这个社会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这种人是否常见呢?
    作者一生中有好多年闭目不看有关黑奴问题的著述,也绝口不提这个问题;觉得探讨起来太痛苦了,而且认为日益进步的知识和人类文明必然会将它淘汰掉.然而,自从一八五○年的法令颁布以来,作者万分震惊地听说,不少基督徒和心地善良的人也在夸奖那种把逃亡的黑奴押送回去重受奴役的行为,把它看作是好公民应尽的义务.在北方和自由州中她还从四面八方听说:善良.慈悲为怀.令人可敬的人们正在考虑和讨论,基督徒在这个问题上应尽的责任究竟是什么.那时,她只能这样想:这些人和这些基督徒必定是不了解奴隶制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了解的话,就决不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加以讨论.由此,作者产生了一种愿望,想用生动和戏剧性的手法,把它真实地表现出来.她竭力想把它最好的方面和最坏的方面都描绘得不偏不倚.好的一面她也许写得比较成功;可是,哦,谁知道另外那一方面,在那笼罩着死神的阴影的幽谷里,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揭露出来呢?
    南方那些思想高尚.胸襟宽阔的男女同胞们(由于你们经受的考验更为严峻,你们正直.宽宏和纯洁的品德就显得更其可贵),她的呼吁是对你们而发的.你们在自己心灵深处,或是在彼此私下交谈之际,难道不觉得这个天诛地灭的制度中包藏的痛苦和灾难,远远超过作者在这里所概括.远非她所能概括的吗?
    事情怎么可能不变成这样呢?人难道是可以授予绝对权利的动物吗?通过完全剥夺黑奴在法庭上作证的权利这种办法,奴隶制度岂不是使所有的奴隶主都变成无法无天的暴君了吗?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难道谁还推测不到吗?我们承认,在你们这些正直.公道和善良的人之中有一种社会舆论;那么,在恶棍.暴徒和下流人之中,难道就没有另外一种社会舆论吗?根据奴隶法,恶棍.暴徒和下流人不是可以跟最善良.最正直的人蓄养同样多的奴隶吗?而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正直.公道.高尚和慈悲的人难道是大多数吗?
    根据美国法律,贩卖黑奴是海盗行为.可是美国的奴隶制度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贩卖奴隶的行业,其规模和计划,决不亚于当年非洲海岸所进行的奴隶贸易.它造成的伤心断肠.骇人听闻的事,哪里说得完呢?
    关于这些令人痛苦和绝望的事(此时此刻,它们正在撕裂千万颗心,拆散千万个家庭,把一个孤苦无助.感觉敏锐的种族逼到疯狂和绝望的边缘),作者只作了粗略的描绘,只勾划了一个轮廓.有些母亲被这种天诛地灭的买卖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先把自己的亲生儿女弄死,然后自尽,以便从那种比死更可怕的灾难中求得解脱(这类事在现在还活着的人中间还可以找到见证).在美国法律和基督的十字架庇护之下,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我们海岸边扮演着的这类真实得可怕的悲剧,是无法描绘,无法言传,也无法想象的.
    请问美国的男女公民们,难道这是我们可以等闲视之.为之辩白或置之不理的事吗?冬天夜晚坐在火光熊熊的壁炉边阅读此书的马萨诸塞.新罕布什尔.佛蒙特和康涅狄格各州的农民们,缅因州(以上各州均属新英格兰区,位于美国东北部.)坚强而慷慨的水手们和船主们,难道这是你们应该赞助和鼓励的事吗?纽约州(位于美国中部.)勇敢而慷慨的人们,富庶而欢乐的俄亥俄州(位于美国东北部.)农民们,辽阔的草原上的各州的人们,试问,这是你们应该维护和赞助的事吗?还有你们,美国的母亲们(你们在自己儿女的摇篮边学会了爱一切人和同情一切人),根据你们对自己亲生儿子的神圣的母爱;根据你们为他在襁褓之中那些美丽.纯洁无瑕的岁月所感到的喜悦;根据你们在他长成的年月里用来引导他上进的那种慈爱的同情和温馨;根据你们为他的教育所感到的忧虑;根据你们为他的灵魂的永恒利益而奉献的祈祷;我请求你们,可怜可怜那些黑母亲吧.你们这些感情她们全都具备,但是在法律上,她们却没有保护.引导和教育自己怀里的孩子的权利!根据你们的儿子患病的时刻;根据你们永远忘记不了的他那双临终时的眼睛;根据他咽气时的啼哭声(你们听了心如刀割,却束手无策,也无法挽救);根据那空摇篮和那寂静的游戏室里的凄凉景象;我请求你们:可怜可怜那些母亲吧,因为美国的奴隶买卖经常夺去她们的儿女!试问,美国的母亲们,这是你们应该维护.赞成或默许的事吗?
    你们认为各自由州的人与此毫不相干吗?对它无能为力吗?我也唯愿如此!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各自由州的人维护.鼓励并参与了这一切.而且,在上帝面前,比南方人的罪名更大,因为他们不能拿教育或风俗当借口来为自己辩解.
    如果各自由州的母亲们当初有是非感的话,她们的子孙就不会变成奴隶主(而且,臭名远扬,都是些最狠心的奴隶主);就不会睁一眼.闭一眼地听任奴隶制度在全国蔓延;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在做买卖时用金钱贩卖人的灵魂和肉体.在北方的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黑奴在商人手里贩来卖去.奴隶制度的罪孽和恶名声难道只应该落在南方人头上吗?
    北方的男人.母亲们和基督徒们不应该单是抨击他们南方的同胞;他们还应该检查自己身上的毛病.
    然而,个人能做些什么呢:这一点,人人可以自己判断.至少有一件事是每个个人可以做的:保证自己有是非感.一个人周围都有一圈传递影响的气氛;一个男人或女人对人类的重大问题具有强烈.健康而公正的感觉,就能经常使人类得到益处.因此,注意你对这个问题的感觉!它是不是跟基督的感觉一致呢,还是受到人情世故的支配而走到邪路上去了呢?
    北方的男女基督徒们!不但如此......你们还有一种力量;你们会祈祷!你们相信祈祷有用吗?还是它已变成了圣徒们传下来的一种糊里糊涂的习惯呢?你们为国外的异教徒祈祷;也为国内的异教徒祈祷吧.还有,为那些苦难的基督徒祈祷吧(他们要提高宗教修养,只能在贩卖过程中碰运气;要他们坚定不移地奉行基督教的道德标准,在很多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除非天上赐给了他们殉道的勇气和美德).
    不仅如此,在我们各自由州的河岸边,正在出现许多家破人亡的苦命人,由于奇妙莫测的天意,从奴隶制度的惊涛骇浪中逃亡出来的男女黑奴(他们是从一个把基督教教义和道德原则搅得乱七八糟的制度下逃出来的,知识贫乏,不少人品德上也有毛病).他们是到你们那里来寻求庇护的;他们是来寻求教育.知识和基督教信仰的.
    基督徒们,你们对这些苦命人有什么责任呢?美国给黑人造成了许多灾难,每一个美国基督徒难道不是对他们负有弥补损失的责任吗?教会与学校难道应该把他们拒之于门外吗?各州难道应该起来把他们清除出去吗?基督的教会难道应该默默容忍人家对他们辱骂,躲开他们伸出来求援的手,并且用默许的态度来助长人们驱逐他们出境的残暴行为吗?如果非这样不可,那将造成一个悲惨的局面.如果非这样不可,那么,当美国想起世界各国的命运是掌握在慈悲为怀的上帝手中时,恐怕难免要发抖的.
    "我们这里不需要他们;让他们回非洲去吧!"你们是不是会这样说呢?
    上帝有先见之明,在非洲准备了一个避难所,这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然而,基督教会没有理由推卸她对这个被遗弃的种族应尽的义务(这种义务是她责无旁贷的事).
    把一个刚从奴隶制度的枷锁下逃亡出来的.愚昧无知.毫无经验和半野蛮的种族塞到利比里亚去,只能漫无止境地拖延一桩新兴事业充满矛盾和斗争的草创时期.希望北方的教发扬基督精神,收容这些苦命人,允许他们吸收基督教共和主义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的益处.等他们在道德上和知识上达到一定成熟阶段时,再协助他们回到非洲海岸去,使他们可以把自己在美国学到的东西在那里付诸实践.
    北方有少数一部分人一直就在这样做;其结果是,我国已经出现了不少奴隶出身.迅速赢得了财产.名声和教育的典范人物.有些人的才华得到了发展(如果考虑到他们的环境的话,的确很了不起);至于象诚实.善良.慈爱等道德品质(比如在为了救赎还在做奴隶的弟兄和亲人所作的英勇斗争和自我牺牲等方面),他们表现得着实不平凡;如果考虑到他们自幼所受的影响,简直令人惊讶.
    作者多年来居住在与各奴隶州交界的地区,因而有很多机会亲自观察一些从前当过奴隶的黑人.他们一直是她家的仆人.由于找不到收纳他们的学校,在很多情况下,她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家馆里跟她的孩子们一道学习.她从加拿大逃亡黑奴中的一些传教士那里听到的情况,也跟她自己的见闻不谋而合;她对于黑人的天赋得出的结论是极其令人欣慰的.
    一般说来,黑奴获得解放后的第一个愿望是想受教育.为了让儿女受教育,他们什么都愿意牺牲,什么都愿干;就作者本人观察所及,以及根据他们的教师的见证,他们非常聪明,而且往往一学就会.辛辛那提有些慈善家为黑人办了一些学校,这些学校的成绩册也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根据卡.爱.斯陀教授(卡.爱.斯陀(C.E.Stowe),作者的丈夫,当时是美国俄亥俄州兰氏神学院的教授.)(当时执教于俄亥俄州兰氏神学院)提供的材料,作者列举下面几个获得解放后的黑奴(现在都是辛辛那提市的居民)的情况,为了证明黑人的即使是在没有多少援助和鼓励的情况下所显示的才能.
    这里只写姓氏的第一个字母,这些人现在都是辛辛那提市居民.
    "B.......家具商;在本市居住已二十年;家产约值一万元,都是自己挣的钱;浸礼会信徒.
    "C.......纯黑色;被人从非洲盗来;在新奥尔良被拍卖,取得自由已十五年;自付赎金六百元;务农;在印第安纳州拥有农庄多处;长志会信徒;家产约值一万五千元至两万元,都是自己挣的钱.
    "K.......纯黑;房地产经纪人;家产约值三万元;四十岁上下;取得自由已六年;为一家人付出赎金一千八百元;浸礼会信徒,从东家处得到一笔遗产,由于兢兢业业经营,有所增加.
    "G.......纯黑;煤商;三十岁上下;家产约值一万八千元;自付两次赎金,第一次被诈骗达一千六百元;都是自己挣的钱......大部分是做奴隶时向东家租用时间自己做生意挣的钱;为人彬彬有礼.
    "W.......四分之三黑人血统;理发匠和侍役;肯塔基人;取得自由已十九年;为本人和家室付出三千多元赎金;家产约值二万元,都是自己挣的钱;浸礼会执事.
    "G.D.......四分之三黑人血统;刷墙工;肯塔基人;取得自由已九年,为本人和家室付出赎金一千五百元;新近去世,享年六十岁;家产约值六千元."
    斯陀教授说,"除了G......,以外,其余的人都和我相识多年,我所提供的材料都是我所了解的实际情况."
    作者记得很清楚,我父亲家里雇有一个洗衣服的黑婆婆.老婆婆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奴隶.她是个特别勤快而能干的年轻女人,靠自己勤劳.节俭和始终不渝的自我牺牲精神,为她丈夫积储了九百元赎金,储满之后就付给他的东家.到还差一百元的时候,她丈夫忽然去世;这笔赎金她分文没有能要回.
    这只是成千成万事例中的很少几件,可以证明一个奴隶得到自由之后表现的自我牺牲.勤奋.忍耐和诚实等品质.
    我们切莫忘记:这些人是在种种障碍和挫折下如此勇敢地为自己挣得一点家财和社会地位的.根据俄亥俄州的法律,黑人没有选举权;而且不多几年前,与白人打官司时,还没有出庭作证的权利.上述事例不止俄亥俄州有,在合众国所有各州中,都可以看到:许多昨天才挣脱奴隶枷锁的人,就以令人无比钦佩的自我教育精神,使自己的社会地位大大提高.牧师中的潘宁顿.编辑中的道格拉斯和渥德就是尽人皆知的例子.
    这个受尽迫害的种族,既然在种种障碍和挫折下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那末,如果基督教会能以救主耶稣的精神对待他们的话,他们的作为要比这个大多少啊!
    当前这个时代,万国都在动荡不安之中.有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象地震般地震撼着这个世界.美国是不是安全呢?每一个包含着严重的不义现象而未能得到平复的国家,都蕴藏着这种最终大动乱的因素.
    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在世界各国和各种语言中激起那么多不可言喻的.要求自由.平等的吼声,它究竟是什么呢?
    基督的教会啊,认清时代的征兆吧!这种力量不就是上帝(他的国即将降临,他的旨意将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的精神吗?
    可是他显神的日子谁能受得了呢?"因为那日临近,势如烧着的火炉;他必连连作见证,指控那亏负人之薪资的,那欺压寡妇孤儿的和那屈枉寄居的:他将使那压迫人的粉身碎骨."(见《旧约圣经.玛拉基书》第三章第二.第五节;第四章第一节.)
    这些可怕的话难道不是针对一个蕴藏着一个这么严重的不义现象的国家而言的吗?基督徒们,当你们每次祈求基督的国降临时,你们岂能忘记:那个预言是把报应之日和他的民得救之年,令人可怕地联系在一起的啊!
    上帝给了我们一个宽限期,北方和南方在上帝面前都有罪;基督的教会也负有严重责任.要想拯救这个共和国,不能靠勾结起来袒护不义和残暴行为,不能靠利用罪恶牟利,而要靠忏悔.正义和恻隐之心;因为磨刀石必沉海底固然是一条永恒不变的法刚,(出自《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六节.原文为:"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然而不义和残暴行为必将招致天谴则是一条更加有力的法则,其颠扑不破的程度决不亚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