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执事ova第三季:文革“示众”始末全写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3:43:41

文革“示众”始末全写真 
博主:老当益乐  发表时间:2011-10-13 07:46:32 
 
    公元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

    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

    这一年,炎热比那一年都来得早,比那一年都去得迟,比那一年都更为酷烈,更加令人难熬。坐落在首都北京最中心地带和最繁华街道附近的这个机关,这个拥有数千平方米面积,矗立着一栋高楼,一座礼堂,相当庄重、相当雅致的大院,突然变得热闹异常,仿佛王府井百货大楼,仿佛大栅栏,仿佛东安市场,仿佛西单商场,人流滚滚,摩肩接踵,变得几乎没有谁能辨认出来了。不过也应当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被世人,比中国人,被外国人,被亿万青少年和成老年所重视,所关切了。人们像潮水般涌向这里。一群一群一批一批地涌向这里。北京人涌向这里,从东城区,从西城区,从朝阳区,从海淀区,从大中学校,从机关团体,涌向这里。上海人涌向这里,从南京路,从淮海路,从徐家汇,从吴淞口,从一个个胡同,一处处店堂,涌向这里。天津人也涌向这里。南京人也涌向这里。这里还迎来了从哈尔滨到乌鲁木齐,从西安到成都,从一座座省市学校,一家家省市机关走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中国少年先锋队辅导员,以及党、政、团干部……他们急匆匆地来到这里,一个个都带着一颗火热的心,他们把已经很热很热的北京弄得更热更热,他们把已经难于辨认的这个机关大院弄得更加难于辨认。这个本来就如同一团火般热气腾腾的地方,如今是热得发烧了,如今成了北京乃至全中国最热最热的地方之一。

    人们来到这个大院,第一眼看见的是蜘蛛网般密密麻麻排列在院落中心的大字报方阵。那是用一条条绳索在墙上、在树上固定起来的特殊方阵。那是在条条绳索上挂满张张大字报的方阵。墙上也有,然而,墙壁虽多,已经不够用了。这样的大字报方阵应运而生。大字报,这是那个年月里用来打击敌人的一种特殊武器,也许它的发明权属于北京大学一个叫做聂元梓的人,也许它的生日应该定为这年的五月二十五日。虽说先前已经有过这样的东西,但是,从这天起,它便被赋予了特殊使命:打击阶级敌人。这年六月,人民日报为这张大字报专门发表重要社论,尖锐地也是教人震惊地指出:“凡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指示的,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他们有多高的职位、多老的资格,他们实际上是代表被打倒了的剥削阶级的利益,全国人民都会起来反对他们,把他们打倒,把他们的黑帮、黑组织、黑纪律彻底摧毁。”不仅是富有政治经验的中国共产党人,即便是曾经多次参加过各种政治运动的中国老百姓,也能从这社论的字里行间嗅出一些极不平常的东西。这或者还是“黑帮”这一政治术语最早一次公开昭示于全中国人民。与此同时,便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重要社论的发表。从此,“黑帮”和“牛鬼蛇神”便成了阶级敌人的一个代名词,一个同义语,也成了那个十年中在报刊上和会议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当然也是大字报讨伐的主要对象。大字报之所以叫做大字报,可能是因为那写在纸上的字,个头很大,比起印刷体来,最小的也是特号,而写成后贴出去,又有些像报纸,是给人们看的,是一种宣传品。不过,报纸还有表彰等其他作用,大字报则只用来打击敌人。至少在那个十年中,至少那主要的作用,是打击敌人。敌人便是被认定为“黑帮”和“牛鬼蛇神”的,或者被怀疑为“黑帮”和“牛鬼蛇神”的“一小撮”。不过大概开头时,并没有多少人会预料到,这个“一小撮”竟越来越膨胀,以至于后来变成了一大堆、一大群。大字报有些是写在旧报纸上的,看上去是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字上面又有那么一些大大的黑字。更多的是用正经八百的白纸写上黑字的,那就更加黑白分明。说是打击敌人,那语气,也有某些差异。有的,火药味很浓,真枪实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也有的,好像虚晃一枪,或者朝天放枪,没往要命处打。这可以同战场上的大兵作类比,有的大概是受了“非战论”的影响,犯了“人道主义”的错误,净放些无用的瞎枪。

    大字报方阵有多大?说不清楚。只是你若认认真真从头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可就费老鼻子了。总有几百张之多。这机关便有几百号人。若是每人写一张,便该有几百张,况且还有外边人写了挂上去的。不过,进入这方阵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又且后浪推着前浪,你便想从头看到底,也办不到,你总得给人家推着走挤着走,边看边走。所以你只能看出个大概来,看出点意思来。你会被这宏伟的气势所震憾,或者震惊。你也许会得出一个强烈印象:“牛鬼蛇神”真坏,因而义愤填膺,决心投入这场战斗。你也许半信半疑:他们真会讲这样的话么?真会做这样的事么?真有这样坏么?你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样办,你还要再看一看。你就这样给推进去推出来,挤过去挤过来,这么想那么想着。你还可能得到一种印象:这简直有点儿像诸葛亮的石头阵,搞得你昏头转向。

    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在这大字报方阵里走出来时,便又看见一个十分壮观十分庄严的场面:在高高的楼房前面,塞满了成百上千热血沸腾的群众,有的在呼喊口号,有的在磨拳擦掌。他们在做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你会尽最大努力挤上去看个究竟。也许你因为这困难的一挤,出了一身臭汗,不过你毕竟是挤到了可以看清这楼房前情景的地方。你松一口气。你这时听清楚了有的人喊叫的声音:“把黑帮拉出来!”你又看清楚了面前楼房二层平台上有点动静,有人在那后边叽叽咕咕些什么,不过听是听不见的,有点儿远,大院里又那么吵吵嚷嚷。又是一阵口号。又是一阵吵嚷。大院里的群众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这会教你联想到土地改革时斗争地主的场面,甚至想到就是在斗争“黄世仁”。还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我就看过斗争“黄世仁”的戏,那戏编得十分好,演出也十分成功,看到恶霸地主的滔天罪行和贫苦农民的悲惨遭遇,我不由不胸怀愤怒,眼含热泪,观众中有人把砖头瓦片往舞台上扔,还喊着“打死黄世仁”。可现在的“黄世仁”是谁呢?难道是我们机关的领导人?那么,谁又是“杨白劳”和“喜儿”呢?这时候,大院里的革命群众已经骚动起来了。于是这平台上有了更大的动作:有人把几个人从紧贴平台的二楼一个窗户口里边拥着弄了出来,站在了平台的前面。这是个平台,不是阳台。它从大楼进口处突出了来,又在与二楼平行处形成一个仿佛小舞台的平面。要从楼内走到它的上面,只能跨过窗户。这时候,在大院里一片吵嚷声中,那被弄出来的人们站下了,站稳了。大院里的人们向上看去,被弄出来的一共有五个人。都给两个人拉着扶着。有的低了头,有的半低半抬着头。有一个则是抬着头的,还在认真地、仔细地朝下边看,他的目光同下边密密麻麻一大片人的目光对在了一块。后来回忆,惊奇地发现,这简直是在演戏,一个好的演员,往台子上一站,往剧场里扫上一眼,观众们便都以为他是在看自己。就这么一站,一看,满院子的人一刹那间都安静下来了,口号声没有了,吵嚷声没有了,磨拳擦掌的也收回了在空中摇晃的两只手。人们都聚精会神地往上边看。

    上边那个抬着头的人继续认真地、仔细地朝下边看。他的个头未免偏低,说不准有没有超过一米六0。他的衣着也有些不甚整齐,说不定好些天没换洗过。他是这个机关的第一把手,但现如今只能算一名接受审判的罪犯。奇怪的是,他竟显得如此镇定,脸上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若是稍用心地观察一下,还能从那微笑中看出一股顽强的自信,所以那微笑便又竟是一种嘲笑。这真是有点太不合乎逻辑,也太不合乎潮流了。并且那头也实在抬得太高了些。这理所当然很快就引起大院里革命群众的不满。有人开始喊口号了:“黑帮报名!”“黑帮低头!”“交代罪行!”有人伸出了刚刚收回去的拳头。有人在朝前涌动。群众队伍里又一次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骚乱中,平台上看管“黑帮”的人,把那抬着头的低个子拉在一个麦克风也即扬声器前,要他首先给群众交代。这低个子又一次高高地扬起了头,开口讲话了。他只吐出第一个字眼,大院里便又变得安静下来。这第一个字眼其实极其简单,却又掷地有声。也许因为他的声音相当宏亮,出乎人们意料。也许因为他这一个字眼是拉长了调子送给大院里每一个人的,成千平方米内每一平方米都响起了他的声音。也许还因为谁也不曾想到,到了这种时候,他还会用近似于作报告的方式开始他的“交代罪行”。总之,大院里这时正在回荡着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字眼:

    “我......”

    这个“我”,好像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呼出来的。他好像不是要说什么话,而是要发表一篇宣言。他把这个“我”字叫得这么响,又好像是在提醒人家注意,是他,而不是别的哪一个,在这二楼平台上向着数以千百计的群众发表宣言,很可能是一篇不那么寻常的宣言。人们于是都伸长耳朵,要听听他究竟想说点什么。

    他说了,又是些极普通而又出人意料的话:

    “我--胡-耀邦,下中农出身……”

    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晰,每一小句头一个字,都带着一个轻轻的向上一挑的拖音,每一小句的结尾,都带了一个重重的向下延伸的拖音。他哪里是在向革命群众做“黑帮报名”和“交代罪行”的工作,他简直是在向自己的朋友、同志和下级作自我介绍。他似乎是一个新到职的领导人,在发表第一次的带有施政纲领性的演说。他不但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惧与忏悔,反而有点得意洋洋呢。他不是在同革命群众公开挑战么?他不是在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顽固对抗么?顿时,平台下边,许多坚定的革命造反小将被激怒了,又是一阵口号声:

    “交代罪行!”

    “黑帮低头!”

    “不许黑帮放毒!”

    然而,这震天价响的口号声,竟没有能使他低下头来,甚至从下边看上去,似乎他把自己的脑袋扬得更高了。也许因为他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地方高高地扬起了头,他的个头似乎也高大了许多。他仍旧用自己的眼光扫射着大院里的每个人,他似乎要告诉每个人:这就是我的“报名”,这就是我的“交代”。

    于是,口号声更加高昂了。也更加混乱了。因为喊叫的人愈多,便愈缺乏秩序。开始时是一片口号声,后来便成为一团吵闹、吵嚷与吵吵。人群开始涌动了。有向前挤去的,是不是有人想爬上平台,去教训教训这位胆敢与群众对抗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有向后挤去的,是不是有人想离开这太缺乏秩序的地方?这个昔日曾经为全国青年人所仰望的神圣殿堂,今天是怎么了?大院里,现在有那么多人,很可能也有胡耀邦的崇拜者,很可能这些崇拜者到这时候还没有认识到他的罪行是何等地严重。他们也许在想:说是“下中农出身”怎么就成了“放毒”呢?说不定其间还会有一些被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称之为“铁杆保皇派”的人物,他们可能还会在心里叫好:这才是硬骨头,光明磊落,宁折不屈!

    随着大院里的骚动, 平台上出现了新的动静: 那扶着拉着“黑帮”的人把他们的“罪犯”的头往下压了压,说了句什么。下边的人大概能看见那压头的动作,却不会听得清说了点什么,即使站在了最前边,即使最大限度地伸长了颈脖和耳朵,因为大院里实在是太吵吵太无秩序了。但是,这一点不怎么大的动静,却是给人们都注意到了。吵嚷声慢慢地变得缓和些了,慢慢地变得平静些了。也许,人们是产生了某种好奇心,人们需要知道平台上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台上那个被压着头的人又开口讲话了。只是他的头仍旧不肯往下低,因为有人往下压,倒显得越发向上扬了。偏偏他吐出的第一个字眼,竟然又是那个人们记忆犹新的“我”。大院里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都在仔细地听着他将会再说些什么。

    “我……有……有……”

    “有”什么?大院里这会儿格外地安静。有的人在想:他大概会交代罪行了吧。有的人在想:他大概还下不了决心。有的人感到某种不安:他难道真要交代罪行了么?他难道真有什么严重罪行么?有的人也许注意到了一个情况:他把“有”字一连说了几遍,却迟迟未见下文。他是在斟酌着如何遣词造句,掌握分寸罢?

    他终于说下去了,却竟然是:

    “有……缺,点。”

    完了。他就这么样地说完了。平台上下,可能谁也不曾料到他会作如此的交代。太荒唐了。太不像是“交代罪行”了。太与愤怒的群众的情绪、愿望不相协调了。甚至连那轻飘飘的“缺点”二字,中间还作了个小小的停顿,难道连这样的所谓“交代”也不是由衷之言么?群众又一次地给激怒了,又一阵口号声响了起来:

    “不许黑帮放毒!”

    “打倒黑帮!”

    “低头!低头!黑帮低头!”

    大院里又是一场混乱,一片吵嚷,一阵吼叫。人群里又一次发生了涌动,有向着平台涌去的,有向着相反的方向涌去的……

    平台上又一次出现了新的动静。看管人将那个不肯低头的人扶了一把,扶过窗户,扶进大楼里去了。与此同时,又有人把另一个站在平台上的新“黑帮”拉在了麦克风前面。看着这情形,大院里又一次比较地平静了下来。

    也许是来到这个大院的人,有很多是带着点看热闹的心境吧?凡是看热闹,便必定愿意多看到点什么;所以能再看一个“黑帮”,也就满足了。也许是那些起哄的人还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给搞楞了;人们在突然事变面前,一般总是要有那么一会儿的沉默、平静,甚至张口结舌。也许还因为来到这大院的人中,多一半是共青团员,共青团干部,他们千里迢迢奔向首都,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要看看自己先前十分敬仰的领导人,特别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变得格外名声大噪的几个姓“胡”的,已经看见了一个,那就再看一个吧。总之,随着平台上的人事变动,大院里人们的情绪、行动也在变化。吵嚷声显著地小了许多。涌动着的人群减少了些浮躁。向着平台的相反方向推挤的人回过了头。

    但这平静,是短暂的。突然,有人醒悟过来了,大院里又响起一阵口号声:

    “黑帮报名!”

    “交代罪行!”

    这口号针对的是谁?是先前的那个“黑帮”?还是现在的这个“黑帮”?没有人这样地提出问题,也没有人主动地回答问题。连喊口号的人,在这又一次的吵闹、吵嚷与吵吵中,大概也没有想起这个其实十分重要的问题。戏的主角换了,一切从头开始……

    当年站立在这个大院的许多人,恐怕都没有来得及对这场闹剧的来龙去脉作认真的思考。从这个大院外边走进来的人们,大半抱着看看热闹的心情,他们挤了进来,又挤了出去,来去匆匆。也许很多人得到了满足,因为看见了他们想要看的几个大名鼎鼎的“黑帮”,若不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住在穷乡僻壤的年轻人,大概一生也不会来到首都北京,不会亲眼目睹这样壮观的场面。也许有的人从这中间学到了斗争的方式方法,回去后便如法炮制,在基层掀起一阵又一阵革命巨浪。生活和工作在这个大院里边的人们,那时正处于迷惘、彷徨的状态,大半有些儿不知所措。他们中很多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翻地覆般的运动吓呆了。很多人是被群众运动推着走的,推一步走一步,不那么情愿地走着。他们中许多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挑选到这里来的。他们中许多人已经做了十几二十年的青年工作,光是听现在成为“黑帮”的人的报告,或者报告的传达,也有几十次了,他们自觉不自觉地都把自己的命运同这个机关、同这一事业、同这些领导联结在一起。忽然间,这座平时看上去十分宏伟十分结实的大厦就要倒塌了,他们该怎么办?“毛之不存,皮将焉附?”毛主席经常引用的这句话,这时候对他们而言,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一个严重警告。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惶惶然了。

    这场闹剧给不知什么人起了个名字:“示众”,或者“黑帮示众”。也有叫“把黑帮拉出来示众”的。也许这最后的说法是全称,前两种是简称。总之,是革命群众要求看看黑帮们是何等样人物,要求黑帮们在革命群众面前低头认罪,或者就是想杀一杀黑帮的威风罢。说到“示众”,在我泱泱中华大国,倒是古已有之;不过先前是指那些被皇家判定有罪的犯人,在送上断头台前,让老百姓看看这么一档子事,目的大约不外乎“杀一儆百”。鲁迅有过一篇叫做《示众》的小说,便写了这样的故事。那小说一开头就交代说故事发生在“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在电杆旁“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小说中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来挤去,个个显出麻木的无所谓的样子。那小说读了叫人感到莫明的悲伤。但那故事是发生在北洋军阀时代的首都北京。如今是新社会,怎么会故技重演呢?如今这做法,虽说与旧中国有所不同,那其间包含的“杀一儆百”的味道,好像仍很浓很浓;而看客们的表情则也多少有点类似于鲁迅先生的描写。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文化大革命”时期对这古已有之的东西是作了新的发展的。那时,最早给打倒了的几家领导机关,都在搞这样的“示众”,规模与声势之大,远非旧时所可比拟。究竟是哪一家开的头?恐怕不那么容易说清楚。第一个想起这古为今用之策的具体人是谁?更难以考证。这也许正是后来越搞越凶的批斗会的演习?“群众运动”,顾名思义,总是数以万千计的人们的行动,即便万众一心,难免也会有几个各行其事的。既然按照林彪所说,“革命的群众运动,它天然是合理的”,不能“怕出乱子”,“其实这个乱子是乱敌人,而不是乱我们”,那么,在混乱中发生的某一个“创举”,即使明明白白是一种“乱子”,也极有可能成为大家的学习榜样。有一家这样搞了,另一家不搞也得搞。何况还有最高领导的大力支持?何况还有一股“不革命便是反革命”的虽然无形却又谁都感受得到的巨大压力?

    我那时适逢其会,也在这个大院里,还在这座大楼里。我每天每日工作忙,忙的是:写大字报,贴大字报,看大字报,外加清理大字报。大字报的数量太大,过几天便无处可贴、无处可挂,不得不从方阵上撤换下来,若是贴在墙上的,便要撕了下来。这些给新一批大字报让出地盘的旧大字报,便都成了废物,或付诸一炬,或卖给什么厂家去予以利用。大字报非常难写,又非常好写。慢慢的,大家都摸索到一点规律:开头是“语录”,即领袖的指示,接着抄书抄报,末了是几句口号。写完大字报,便在大院里到处转悠。当然绝不轻松。那时这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极多,我记得其中最多的还是年轻人。学生模样、干部模样的居多。但不久便有一些青年穿了黄衣服,很像军装,或者就是军装,虽说看上去并非军人。开始几天,只是看看大字报。记不得从哪一天起,忽然有人挤到大楼底下,迟迟不肯走掉;于是出现了围观大楼的情形;于是有人喊起了口号,那意思,明白是要看看“黑帮”。这个大院里那时已经有五名“黑帮”,知名度相当高。因为是给中央点了名的。虽说还只在内部“点名”,在那时,可也不是件小事。其实等于已经判了刑,当然不一定就是死刑。既然已经给“点名”了,便需要“看护”,大约是怕他们中有人想不通,寻短见。负责“看护”的是机关中一个临时性组织:“文化革命委员会”。后来有文件说应该是长期性组织,但也并未能长久保持下去。也是一种群众组织。不过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刚刚起来时,许多人都有点稀里糊涂,也就是不久便被严厉批评的“不理解、不得力”。所以这个委员会便也多少带着点“保守派、保皇派”的色彩。开始时,大院里一片吼叫,楼上总迟迟不予回应。后来便有些儿坚持不住,因为那吼叫声实在太吵人,看上去不予满足是不肯休止的。于是,便有了第一次的“示众”。于是,便每天都有了同样的“示众”。一般是上下午各一两次。总要群众聚集得很多很多了,不“示众”过不去时,才来一回。慢慢地,机关中人都看出点名堂来了:看护“黑帮”的那些人,也即委员会的人,是不那么十分赞同这样的“示众”的,或者,对于这样的“示众”,还未能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

    然而,“示众”还是得照常进行。这可是群众的要求,必须满足。一批群众来过了,看过了,满足了,离去了,又一批群众闻风而来,也要看,也得给以满足。群众的要求是不能不给以满足的。这场运动一开头就打着“群众”的旗帜,是群众在造反,造“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反,造“帝、修、反”的反,造一切“牛鬼蛇神”的反。“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这口号,响彻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神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死去活来。已经揪出来的“黑帮”与“牛鬼蛇神”,特别是最早被揪出来的“黑帮”与“牛鬼蛇神”,让一批批群众喊着叫着拉出来“示众”,当时或者有人觉得奇怪,后来看,也是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

    我在大院里转悠,脑袋里一盆浆糊,一堆问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哪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简直就是千军万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在我看来相当不错的领导人?他们犯了什么错误?犯了错误便要用这种办法来整治么?这个机关并未解散,还让它工作不让?毛主席知道吗?同意吗?越想越迷糊。先前虽说也经历了许多次的运动,而且在不少运动中,我还是一个小部门的领导人,从运动开始到结束,听传达,看文件,领会意图,掌握政策,应该说是有一些经验的了,但还从未见过有这样子搞的“运动”。用那时文件上的话说,叫做“不理解”,而且是“很不理解”。大院里进进出出的群众,在我看上去,许多也带着一脸迷糊相。有不少人在大喊大叫,也有不少人只管看,不喊,也不叫。大喊大叫的人中,有许多似乎也并不十分明白,因为那喊叫常常杂乱无序,听了叫人心烦。只看不喊也不叫的不少人,走了进来,又走了出去,心里怎样想,不知道,反正脸上没有多少明白无误的表示。人们从大字报方阵里挤来挤去,我也跟着挤。人们在大楼前看“黑帮”,我也跟着看。我不知道群众是怎么一种心情,我的心情就是这么两个字:迷糊。我就在这样的“迷糊”状态中打发一个又一个吵吵嚷嚷拥拥挤挤的日子。

    人们在平时也许不会设想,如果整天价吵吵嚷嚷拥拥挤挤,那种日子是否好过?这情形现在突然出现了,我是不那么适应。耳朵都给吵得不管用了。头脑给吵得无法平静下来。有时候,突然间,心脏简直就象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那天大院里的吼叫声格外响,我看着被围困的大楼,猛然一下,眼前闪出些火星星来,被围困的大楼跟着就摇晃起来了。真的,大楼在摇晃,虽说那摆动的度不算大,若是再略大一点点,恐怕非倒塌不可。我想起了这年春天邢台地震时的情形。有一天,大家正在大楼里各自的办公室坐着,忽然觉着脚底下的楼板在晃悠,不知是谁喊了声“地震”,大家便都往大院里跑。待到来到大院时,倒又平静了下来,站立定了,仰起头朝大楼看望。不久,便看见了大楼在摇晃。真是不可思议,那么高又那么结实的一座大楼,竟会象白杨树似的,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自己的身躯。大家都看呆了。这样的摇晃,竟然发生了好几次。幸亏只是受到邢台地震的影响。幸亏这样的摇晃随即便停止了。可那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久久难以忘怀。这一回在大院里,我又看见了这样的摇晃。我赶紧用手揉揉眼睛,我怕自己是看花了眼;这一揉,倒揉清醒了,大楼并没有摇晃,是我给大院里、大楼下的吼叫声搞得迷迷糊糊,眼前重现了邢台地震时的情景。这才把几乎跳出去的心脏收回来。

    在迷迷糊糊中,斗争在加温,在升级。胡耀邦的表现已经遭到越来越强烈的抨击和反对。人们在大院里大喊大叫,不允许他把头高高地抬起,不允许他搞什么他有缺点之类的交代。平台上的看管人员也显得厉害了许多,一次次地和下边群众的吼叫声配合着压他的头,要他交代罪行。后来,甚至用手打他,用脚踢他。他给折腾得够呛。他让步了,作了新的交代:

    “我是犯有严重错误的胡耀邦!”

    但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他仍旧拉了拖音,有阴阳顿错。下边的群众也仍旧不满足,仍旧大喊大叫。然而,他是到此为止了,从此再也没有作出进一步的交代,更未听到他给自己戴上这样那样流行的政治性帽子。

    “示众”仍在进行,却也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委员会的人中,似乎也有不那么赞同“示众”的。因为有时候那“示众”搞得也并不十分积极。有一天,我发现,在群众队伍中,居然也有那么一个人,边看“示众”边嘟嘟囔囔,说什么:“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干部、老红军、老革命?”他那脸上,还露出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眉毛都紧皱起来,咀角一动一动的。我再看看他的身材、衣着和模样,竟是一地地道道青年,二十左右,学生打扮,学生脸庞,学生气质,说不定还是一名红卫兵小将呢。他嘟囔着,翻转身往外边挤,挤着挤着就走出大院去了。但是,“示众”自然在照旧进行。来自群众队伍的吵嚷、吵闹与吵吵,每天照旧掀起几次高潮。大院里照旧每天迎来一批批看大字报、看“示众”的群众,好像还一天更比一天多。人群和斗争场面都仿佛没完没了没个尽头。

    又有一天, 大院里出现了一张不寻常的大字报。 好像不是大院里边人贴的。署名“革命群众”。那时候,大字报的署名花样很多,“革命群众”算是比较一般的。这张大字报所以不寻常,不是因为这样的署名,而是因为它的内容。具体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可那意思,我永远忘不了。相信当时这座大楼里的许多人,也不会轻易忘记。这张大字报说:毛主席号召我们造“牛鬼蛇神”的反,不是造革命者的反。老干部、老红军、老革命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把他们弄出来“示众”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符合群众的心愿。等等。这张大字报一贴出来,便吸引了许多围观者。有的边看边点头。有的边看边嘀咕。有的边看边批驳。那些日子,大院里天天有成千上万群众进进出出,要想大家都同意某一张大字报,不可能;但是,却不能不说,这张大字报是引起了一场轰动。虽说“示众”还在照旧进行着,可气氛却明显地有些儿不同了。二楼平台上,还是那么几个“黑帮”,还是几乎一字不改地念着那么几句台词,平台下边,却有了新的骚动:有人继续大喊革命口号,有人表示不以为然,有人边看边议论些什么,有人不等“示众”收场便匆匆退场。没完没了的吵嚷、吵闹与吵吵,越发显得混乱不堪,越发看不到尽头。

    我从心里为这张大字报叫好。我觉得,写出和贴出这张大字报的人,实在不简单。这是要有很大勇气才干得了的大事。因为简直是在跟群众作对。我还觉得,这张大字报说出了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也不光是不敢说,他说得如此明白透彻,更是处于迷迷糊糊状态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了的。他理清了我的思想,也给我一种鼓舞。但是我又替写大字报的人捏一把汗,若是惹恼了革命群众,若是给什么人把他揪了出来,那可够他受的啊!

   

    正当我日益感到迷糊,不知道事情将如何演变的时候,大院里又贴出一张更加不寻常的大字报。这回是委员会写的。委员会是群众组织,委员会的大字报名正言顺地代表群众宣告:“根据革命群众的意见与呼声,从即日起,停止‘示众’。”真好像演戏,演着演着,铛的一声,闭幕了,演完了,演员都退场了。后来我再想起这事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念头:这先前贴出的大字报,会不会也是委员会的作品?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啊!不可能,不可能!委员会就是吃了老虎的心豹子的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只消那委员会里有一个人不同意,他们大家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而委员会的人意见并不一致,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随即我又产生了一种想法:委员会高明。它善于抓住时机,因势利导。我甚至还产生过一种十分离谱,或者说简直是“离经叛道”的念头:所谓的群众,毕竟是若即若离的一大伙子人,成千成万,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样的想法没有?要说厉害,还是领导厉害,领导一挥手,一张口,群众还不是指到哪便打到哪?委员会这么个领导,虽说算不了什么权威机关,在那种情况下,也还是他说了算。他若是不贴那张大字报,不代表群众宣告“停止示众”,这“示众”不是还要继续下去么?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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