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岩阅读安卓:维也纳的中国茶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3:57:50

维也纳的中国茶道

 

很多年前,一个在维也纳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士请我去喝茶,说是要在海外弘扬中国茶道。

记得那天我到她家时,她已经用紫砂茶壶沏好了一壶龙井,放在古色古香的红木圆桌中央,又从玻璃柜中取出一只白色的、造型如香炉一般的无釉瓷器茶灯,放进一枚包金属皮的白色鱼烛,点上火,将紫砂茶壶放上去上温着,然后转身又向玻璃柜中取出一枚铁皮罐子,上面印着些仿旧的招贴画,几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滩美女的图像。这几个图像在她握着罐子的手中时隐时现,让人感觉好像这座的不止我们两人一样。我见她默默地打开罐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些细碎的桃仁干果,盛在一只斗彩细瓷盘子上,我心想,这有条不紊的系列动作,大约代表茶道已经开始了。

龙井是绿茶,听说绿茶降血压,我平时不大喝,但为了良朋俊友,为了偶尔如此的风韵和雅兴,配合这般优雅的姿势动作,眼睛观之不足,闻香茶尝香果,血压的那些事儿,就暂时抛到脑后了。又记起以前念艺术学院时听教授说,是西方人要会说法语,是东方人要会喝茶,为什么?一个字:雅。喝茶让人看起来雅,哈哈哈!我当时年轻,闻此言笑翻了,但我那时坚决不喝茶,认为喝茶让人看起来老,教授说的“雅”对我还不是概念。记得教授还说最雅的是古时荒江野老,玩弄学问之余暇,举茶相调侃,那才是正宗的传统文人茶道。我对说只闻不少文人画家喝酒,喝茶画画的几乎没有。教授说喝酒的人一般是与时代有龃龉,用酒浇平沟壑,方才能够创作。

朋友的茶壶很小,湛绿的茶汤盛了两杯,壶里的水已经没了。喝着茶,说了会儿话,又吃了些茶食,朋友便提起茶壶去厨房冲新水,见她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帘画面,我则望着茶灯发起呆来。刚才为朋友的茶道之风所折服,竟没有来得及细查,紫砂茶壶下的茶灯比雕有飞龙的紫砂壶更加细腻工致。质地像紫砂般光洁,造型如一只扁鼓,周身有极浅显的鳞纹、水波纹和烟云纹图案,大约代表雨、水和天空大气;其间有无数穿凿圆滑的小孔,透过去,茶灯内生热的鱼烛火苗怡然自得地昂首,或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片刻,只为那刹那间颤动的气流。我试着从一小孔去看那火苗,真是奇观,橙红的火苗被一线孔雀蓝色环绕,黄豆那般大,妙不可言。

看了半天茶灯,听厨房那边水壶开始咝咝作响,知道朋友在等水烧开。喝了口茶,看了回灯,这时听火苗发出吱吱声,心想这茶灯恐怕会点完了,点完了还需续新的么?那是一定了。吱吱声又发作时,我透过小孔再看火苗,那圈孔雀蓝色没有了,但火苗摇晃了一下依然亮着。窗外有些晦暗起来,维也纳的古董车有轨电车从下面隆隆驶过。初冬的维也纳,上灯的时间比较早,天未黑时,街灯已经亮了。我的心力这时无端地起了恐惧:街灯亮时,这茶灯恐怕一定已经灭了,朋友冲完水快进来,应当马上换新的茶灯,莫等街灯亮在茶灯熄灭的前头。

第二壶茶冲好时,茶灯并没有灭,但茶汤的味道淡了些,其香味仿佛更明显了。女士喝茶当如品酒,朋友说,味道如何不打紧,重要的是风范。风范到处是品味。所以,喝大碗茶的人可能是为了解渴,也可能操的是气度,而品细茶的人则只说品位。我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冷不丁地告诉她说,茶灯要灭了,她看了一眼茶灯的里面,说,这是昨天点剩的,灭了就重点,吃茶时,茶灯是不能灭的,无论如何要一直续下去,续到喝完为止,这对漂流海外的中国人尤其重要。想象中,漂流如行水,一豆茶灯火苗让你记住祖国;事实上,喝茶如行礼,呷一口满口溢香的龙井茶能够让人想起故里。

朋友有些年纪了,话不多,五十多年前从上海来到维也纳,始终保持着喝茶的习惯。她说原来买新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近来好了,甚至能够喝到当年的头摘茶。听她的口吻,茶几乎是维持着她的精神生命,以茶会客,以茶交友,以茶论天下,以茶唠嗑家常事。但凡有茶,生命就不寂寞。她的先生在很多年前已经去世了,她说幸好有茶,一喝茶,一种历史的久远顿时给她勇气,给她精神,好像整个民族都聚集在了身边……。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坚定信念、像是经年认识的陈述。我看着她,力图通过她脸上的奕奕神采读懂她的内心,读懂她对茶道的理解,对茶本身的膜拜之情。

那是怎样的一个内心哟,在一盏茶灯、一壶素茶的陪伴下,竟是那样的强健。

 

好多年过去了,朋友早已经离开人世,我仍然很少喝龙井茶,但那一次在她家,龙井给了我极深的印象。维也纳冬季将来时,我常常想起她的茶道,或不一定是茶道,仅仅是喝茶吃东西聊天,听街上有轨电车隆隆驶过,惝恍着街灯何时点亮,想那湛绿的茶汤,这一切,其中牵系萦绕的其实不是茶,而是一种民族的情怀,一种悠远又熟悉的感觉。时间过去那样久了,这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是好舒服、好舒服的。朋友的茶道,我从来没有弘扬过,但那种情怀,如同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也是好舒服、好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