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冰甄锡:张炜:小说八讲 第二讲 故事(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22:53:29

  小说八讲
  第二讲:故事(下)
  文/张炜
  小说的两种节奏
  虽然都是讲故事,雅文学和俗文学有完全不同的讲法。如上说的那些现代方法,一些千奇百怪的试验,俗文学可不可以使用?很难回答。通俗小说或许也可以吸收一点现代小说的讲述方法,但不会是主要的。一般来说它不允许破坏原有的线性结构,不允许随意镶嵌和跳跃——运用“东方套盒”“意识流”?这样的玩笑开不得,这会失去大多数读者的;没了大众读者,没了广大民众的“喜闻乐见”,通俗文学的生存基础就抽掉了。有人会说:通俗小说讲故事要求快节奏。是的,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雅文学要求讲故事的节奏更快——也正是因为这个“快”字,它才成了雅文学。有人可能会说,你弄反了吧,雅文学是慢的,通俗小说才快,比如看武侠和言情小说,它的故事曲折多变,稍微一慢就读不下去了。
  那就让我们分析一下吧。
  我们前面说过,故事当中起码包含了“情节”和“细节”,而“情节”是要依赖“细节”的。没有“情节”不走,没有“细节”不圆,它们相互补充着才能把故事讲下去。一般说“情节”是容易叙述的,它很外向;“细节”得有描述的功夫,它比较内向。故事在小说里其实是表现为不同的两种节奏:两种节奏在书中并不一致。我们不能说一本书的“情节”快了,它的“细节”就一定快了——有时还正好相反。
  以通俗小说为例,拿出一本小说来看,一两个印刷页面里的故事转折——也就是所谓的“情节”,平均能发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所以说这样的书可以读得很快,快读并不会漏掉什么,因为我们关注的只是“情节”——慢了完全不必要。一两个印刷页的文字才有一处大的情节转折,所以从文字行走的速度上看,真的是太慢了。读者不得不快些翻阅,因为实在不愿顺着缓慢的文字往前读。这种文字的慢节奏,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如果打开一部杰出的纯文学作品,比如《红楼梦》,每一处文字几乎都不愿让人放弃,这是语言和细节吸引人,是它有意思。它的文字在行走的节奏上是快的,阅读时要紧紧跟住,无法往前急赶。我们这里说“细节”也许不准确,而应该说“细部”,因为吸引我们、调度小说节奏的,不光是细节,还有语言本身,有说话的方式等等。
  还有一个好例子是索尔·贝娄的小说,比较一下他的作品,就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了。《洪堡的礼物》四五十万字,很厚的一本书了,可是只写了几天的事情。但我们会一直被它所吸引,这吸引力不是来自曲折的大情节,而是细部、是语言,是局部的转化特别频繁——大概在一个印刷页里就有四五处足以吸引你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么多细节的摆渡,大的情节转折就会显得空洞苍白。在细部,在局部,它特别密致、刺激,转换灵快。
  比如说通俗文学吧,它在走向情节转折的时候并不需要更多的细节,也不需要吸引人的局部,只为一个大故事负责。在语言叙述方面,句子也比较平直。那些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和社会批判小说,语言大致是这样的。这不是因为作家的叙述能力不够,而是讲故事的方式决定了必须要采用较为平直的语言——如果叙述语言不停地跳跃,读者就要不断地调动感悟力和人生经验去重新组合拼接,去玩味语言和细节,对情节的注意力也就被转移了——这并不是作者的目的,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同样的道理也在公文写作中体现出来。比如说机关里的文件,就不能用过多含蓄的、幽默的语言去描述,而只能使用特别规范的常见语,词汇太生僻、太深奥都不适宜。但文学作品的含义有时要模糊,不能太直白,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公文就不同了,一是一,二是二,必须表述清楚。这种语言应该是直线的,不能是曲折跳跃的。它使用的词汇必须是大家都熟悉的,知道它的内涵外延,概念要准确。于是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作家们使用的语言,一些新的词汇和造句方式,大约要停一两年抵达新闻媒体那里,再过三五年甚至再长一点时间,才可以运用到公文中去。词汇周转运动的轨迹大致是有规律的:从作家那里起步,最后回到公文——在新闻媒体和公文之间还有一个环节,就是民众,要在民众当中使用一段之后,才用到公文里。所以说,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语言套路,这个套路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出自作家,那是创造源。有人说群众才是创造源啊,当然,但从提炼和形成、一直到运用,还是需要作家。
  一般来说,大的情节转换是外部的直观的,所以我们用不多的语言就可以讲得清一本书写了什么故事。而细节和局部就复杂了,它很内向,我们几乎难以复述。可见一本书同时具有两个节奏:不妨叫做“内节奏”和“外节奏”。从这个意义上说,通俗小说的“外节奏”是快的,即平常意义上的那个“故事”是快的;可是它的另一些东西是慢的,那些细部和局部里的东西——语言调度、细节频率——是慢的。纯文学小说正好跟它相反,它外部的直观故事比较简单,一点都不复杂,有时候几句话就可以讲得清楚;但是它的细部、细节调整得很快,也就是说,它的“内节奏”是快的。如果一部纯文学作品的“外节奏”太快,超过了一定的速度,一定会损害它的品质。
  刚才说的《洪堡的礼物》里只写了几天的事情:好朋友怎样出名、怎样疯掉,“我”怎样后悔内疚……故事十分“简单”。但里面穿插的一些小故事、一些细节让人眼花缭乱,不能挪动眼睛,恨不得每个字每个词都盯住,看得过瘾。总之读者被紧紧地吸引住了。讲到“故事”,从大的方面看世界上也就那么几个类型,无论编得怎样巧妙,无非就是生老病死、欺骗、忠诚、爱与伤害这些东西。但是“故事”的褶缝里,各种千奇百怪的、让人想象不到的、人性中最偏僻的角落里藏匿的那些细节,却是永远也说不尽的。
  归总来看,衡量一个纯文学作家讲故事的能力,更多的不是看“外节奏”,而是看他的“内节奏”。——越快越有难度,也越吸引人,作品也就越杰出。
  被一再压缩的“故事”
  一般来说,小说家必然是讲故事的高手,不会讲故事,还怎么写小说?可见这是个常识。不过也就是这种“常识”让不少写作者产生了误解。对于“故事”及其意义,纯文学作家与通俗作家的理解和要求是不同的。都在讲故事,讲法上差异很大——通俗小说是属于曲艺范畴的,主要功能是娱乐,虽然也“寓教于乐”。它需要群众的“喜闻乐见”。而纯文学就不是这样,它主要还不是娱乐。如果一部纯文学作品一味强调群众的“喜闻乐见”,那就糟了。
  历史上的文学名着,百分之九十以上不是一出世就让群众“喜闻乐见”的。杰作总是留给了时间,它在获取读者的数量上一定需要相应的时间才行。不用说一些极端的例子如《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没有个性的人》之类,就是《红楼梦》和鲁迅的书,在问世之初也不会风行吧。
  现代小说越来越不追求“故事”的膨胀,相反倒是不断地压缩它。而它的细节、细部却在扩张。大的情节转换时,只简单交代一下——好比从一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去报到,开封介绍信办个手续就行了,到岗之后就得一件件处理具体的事务了,要求真求细。这又像一个大口袋,里面装满了东西——那些精彩的细节就像一颗颗宝石和珍珠,装成了一个个大袋子。这些袋子怎么办?就放在那儿?这当然不行。结果作家就做了许多“钩子”,把这些袋子连到了一起。“钩子”相连接的部位就是“情节”,可见它已经给压缩成了这么简洁。而通俗小说好比一条从头至尾环环相扣的锁链,匀称、漫长,阅读就是顺着这条锁链摸下去。
  现代小说开始的时候,某些作家只是将通俗文学的“链子”截得短一些,并且时不时地停下来,开拓和经营出一个个空间,在里面塞上一些精美的宝物,好像金银细软一类。后来这种金银细软多了,仅有的几个空间放不下了,于是就进一步想出办法:做成一只只大口袋,把许多好东西都装到里面,最后只把口袋用情节的“环子”和“钩子”连起来。不连起来不行,那就没有情节了,也就不再是小说了。所以说像库切这样的“口袋大家”,最后还是要将不同的“口袋”连接起来,因为他写的是“长篇小说”。他的一个个大“口袋”里,我们得知一些装了“理论”、一些装了“感想”、一些装了“情趣”和“爱欲”之类。他还有个不同的地方,就是为这些“口袋”建了不同的仓库,垒了围墙(在页面上画出两道直线),将不同的“口袋”贮存在里面。
  上期讲的《哈扎尔词典》和《跳房子》,一堆环扣、一个个“口袋”就摊在地上,让读者自己去随意连接。这或许有些麻烦,可是世上的读者是千差万别的,有人可能愿意这样做。
  《红楼梦》与一些言情、武侠小说不同的,就是大的故事(情节)被压缩了,而装精美细节所需要的大“口袋”准备了不少。越是杰出的作家,这种“口袋”越是结实、越是大——小了盛不下东西,不结实就会被撑破。
  还有“钩子”和“环扣”,更是需要结实,因为不结实就会被折断。所以到了现代,作家们使用的材料就更是先进,让强度大大提高。作家的基本构筑材料是语言——超强的语言能力被视为成功的首要条件。一般的语言能力无法经营出一部现代杰作,因为现代建筑对材质有个基本的承重要求——越是大的重量负荷,越是需要超强的材料。
  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相比,对作家语言文字水准的要求已经变得空前严苛。小说家当然是故事大家,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讲故事——它首先要求作家是一个“宝石”和“珍珠”的收藏家,就是说,作家要具备调度语言和描绘细节等方面的高超能力。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2011年第4期《青年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