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韬表情包 微博:(5)让思想冲破牢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9:22:46

让我们再回到1968年初,父亲的单人牢房。

父亲回忆说:“在那间小屋里,顶上窗子糊的纸破了,一线阳光透进来。每天,我就随着这缕光线移动,直到它消失掉。”

父亲的诗:“透洞一线光,借光浴我胸。不住幽洞者,安知光贵重。”(摘自《神剑之歌》一线光)

在与世隔绝的5年中,这是他每天的功课。

父亲在关押3个月后,无产阶级司令部里发生了与他切身利益相关的大事。

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特点是高音喇叭林立,尤其是逢到上面有动作了,如党代会、毛主席最新指示、两报一刊评论文章等等,大喇叭会从早叫到晚。在阳光下生活的人们听起来刺耳的这些声音,对父亲这个洞穴中的人来说,成了他排解孤独的最好方式。他说,附近的那个喇叭自称是“东方红人民公社广播站”,就是根据这个线索,“文革”后我们查到他当年被关押的位置。父亲回忆说:“一天,我突然听到喇叭里高喊打倒什么人,听不太清,好像是我很熟悉的什么人,谁又倒台了?我又发现看守的小战士在屋外写什么,是当时很流行的大批判稿,一边写,一边嘴里叨叨咕咕地念着打倒……送饭时,我问他,你在批判谁?小战士说,你不认识?这个人,你应该很熟悉嘛!”

“我记住了这个日子:1968年3月24日。我可能有希望了。” 

1968年3月24日,毛泽东在北京接见万余名军队干部。林彪宣布黄永胜为总参谋长。我是没有资格去参加这样的大会的,所以我无法记述当时会场的实况。但我在左派队伍里的朋友神秘地告诉了我一切:谁倒了,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又一次戏弄了左派自己。其实,就在开会的同时,打倒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的大字报就上街了。这就是“文革”中的“三二四”事件。

求生的欲望又一次燃起。 

父亲回忆说:“我已经死了的心,又燃起来了,毛泽东还是不允许这些人胡作非为的,党中央还是能看见发生的这一切的。”

我看到了父亲在1968年5月8日和7月13日写的两封信:

“毛主席、林副主席、周总理并党中央,恳求在我的问题做最后决定前,能另派一人(一般工作人员也可)听我陈述一次(几个小时):我对我的许多问题,在当时的全面实际情况。一年多来,我一直还未得到充分陈述的机会。”

“在软禁我将近一年后,又将我监禁起来快8个月了!革命40多年,竟背个反革命罪名下场!精神上真是痛苦极了!在监禁中,受尽了折磨(时时辱骂,有时还要挨打,更甚的是常常不让大小便,逼得屎尿淌在裤子里)!恐怕许多沾满人民鲜血的战犯,也没有遭到这样虐待过!”

他一句一个惊叹号地写着。

之后,他又写下了长达2万多字的申述,从入党、在上海治伤,一直写到“文化大革命”。

他又写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啊!林副主席啊!周总理啊!党中央啊!

我向您们保证:我的确不是特务反革命分子!我既未参加过任何反革命特务活动,也从未接受过任何特务的授意和参加任何特务组织。我跟随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几十年的实际斗争中,我未做过一件破坏党,破坏革命的反革命勾当。如果查出我是特务或做过任何反革命勾当,我甘愿接受任何严厉的制裁!

可是,总参已把我监禁7个月了!真是苦恼极了!我请求释放出狱,到任何艰苦危险的实际中去长期考察和改造,以期赎我所犯的罪过。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待罪人张爱萍  

1968年7月13日狱中 

可谓哀鸿之声。

专案组批示:张爱萍主动写了一个企图翻案的材料。

我不知道这些信最后会送到哪里,但我相信,无论送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命运。就在3月24日的大会上,林彪说:“……比如像王尚荣、雷英夫、张爱萍等等,他们有自己的账,当时反对他们,批判他们是做得对的,这是党领导的,党批准的,中央批准的。”

林彪终于把事情的缘由说清楚了。没有更高层的默许,仅凭着同级党委的能量,是没有可能扳倒像我父亲这样数量级人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看到上报材料时一定是要通过叶群这条线了。至于林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和他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宿怨和瓜葛,我想,答案很简单:你不是他圈内的人。你不仅不赞同,起码是不积极,和他一起反对他的政敌;反而还对抗,起码是蔑视他的亲信,那些替他掌控军队各个领域的看管码头的小兄弟们。因此,你不是基本力量,也不是依靠力量,而是异己!所以,即使小兄弟拿掉了,你,张爱萍的案,也休想翻!

可怜的是,父亲当时是不可能听到林彪这个讲话的。当然,也不可能像后来那样深刻地洞察和领悟“文革”中党内这些复杂的政治背景,虽然他身居高位。

就像深埋在矿井下的人,黑暗中隐隐透过一阵清新的风,希望之火重新燃起。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线生机。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幻觉。命运为什么要捉弄他?这种毫无希望的幻觉比绝望来得更加残酷。

“三二四”事件后,专案组成员有了调整。新来的专案人员不再审讯父亲了。

“文革”中,我哥哥也坐过牢房,他说,审讯是痛苦,一种被侮辱被损害的痛苦。不审讯也是痛苦,是被丢弃、被遗忘、被判决的痛苦;在时光的煎熬中,你就慢慢地等死吧!

这种中世纪遗留下来折磨政敌的方式,想起来叫人毛骨悚然。毛泽东说过,党内斗争,我们一个不杀。这或许是一种进步。囚于斗室,无人对话,无人问津,精神和肉体在无声无息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慢慢地吞噬,生命之火渐渐地燃尽。

生和死,其实只是时空的转换。无怪林彪即使摔死,也要出逃,因为他知道,那时,他将生不如死。

父亲在偷偷递出的信上写道:

“他们说,调查我提供的证人有几个都不是党员,都不承认与我发生过党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了。”

“我从未梦到我的历史上还会有这样蹊跷离奇的情节。”

“他们说……是院长把我拉入特务组织……我反复回忆,在医院及以后,从未和日本人交谈过。”

“我甘愿承受没有正式入党而冒充党员混入党内的罪过……但我无法承认参加了特务组织或其他反革命组织。”

当一个人没有了水和食物,他体内的电解质平衡就被打破,生命在消失前会产生幻觉。精神的幻觉要更加可怕,随之而来的就是自我否定、自我迷失、自残和自闭。

“近一年来再没有审问过,要改变是很难了,这是天命!”

“时代坎坷,生明济灭,悔没有早死。”

“早知今日,何不当年战死沙场!”

“今古奇闻称绝,强加之罪,坐任鬓如雪。”

父亲不断地写下这些让人肝肠撕裂的诗句。他,万念俱灰。 

一个声音救了他。他说: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牢房外传来哭喊的声音,声嘶力竭,毛主席啊,你饶了我吧,我没有反你啊,我给你老人家下跪了……”

哭声、喊声、深夜、牢房,是谁?还有谁和自己关在一起?父亲说:“我听得出来,是陈外欧的声音!他怎么了?难道他疯了?”

陈外欧,湖南人,和父亲同年出生,1929年参加革命,国家测绘总局首任局长,中央军委测绘局局长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院长。1955年授少将军衔。

“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我不能疯,我必须活下去!像正常的人那样活下去。”

“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是危险的。精神被整垮了,疯了,人就彻底完了,与死无异,而且更加屈辱。”

“我必须从痛苦中走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

我在他夹带的字条上看到,那是一张写在报纸边角上的纸条,上面写着:

“咬紧牙关,战胜屈辱,自力更生,顽强磨炼,奋发图强,方成好汉。”

“站着死不跪着生!”

下笔的用力,把纸片上戳得满是窟窿。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当参照系改变后,时间和空间就改变了,质量和数量也改变了,人的一切习惯了的感知和经验也全都变了。“文革”就是这样一个人类社会天体中的黑洞,它会吞噬掉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物质的、精神的。

周围的人每天都用假证来折磨你,他们制造了一个连你都不认识的你自己,要你承认,然后,要你喊出打倒自己的口号,要你自己批判自己,摧毁自己,扼杀自己。

面对一项项的指控,面对一份份的假证,面对一夜夜的审讯,面对你最信任的领袖对你完全否定的批示,面对你以死相从的党对你的抛弃,你必须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我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又该怎样给自己下个定义呢……

父亲写道:“混沌大地,迷津忘返。”

他真的差一点迷失了自己。

他说:“我能理解陈外欧,后来我也能理解罗瑞卿了。”

许许多多在敌人面前,在枪林弹雨面前不屈的英雄,当他们被自己所崇拜的人所抛弃,被指责为违背了教义时,他们真的会很惶恐的。因为是信仰抛弃了他们。

要走出绝境,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塑自己。要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历史,审视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

我们现在常常看到许多人在做超越体能的尝试,攀援绝壁、横渡海峡、潜入深海、徒涉沙漠……挑战人类生理的极限。这种在狱中战胜痛苦、挑战自我,不也是去突破和超越人类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嘛! 

父亲说:“我要求自己再也不去想什么假党员、特务一类的东西。那是你们的事,你们有本事就替我去搞清楚吧!”

“面壁这个笼子,我能做什么呢?我想,我该去背诗。”

苍生喋血,山河壮丽,沙场征战,即兴抒怀,这叫马背诗,形成战争和军人特有的文体风格,古来有之。

“早些时候曾想过,老了,干不动了,就把它整理出来,也算是对自己一生的交代。现在不正是个机会,何不把过去写过的东西回忆回忆?一首一首的,晚上睡不着,就用手指在肚皮上画,画着画着就入睡了。像陆游说的‘铁马冰河入梦来’。一共160首,我都是用脑子记住的。因为没有纸,也不能写。”

坐过监的哥哥也说过,人这个东西很奇怪,在孤寂中,记忆会复活的。

是啊,当许多早已忘却的往事从记忆的深潭中浮现出来,鱼虾一般地在水面上蹦,生命在欢呼、在跳跃,人的思想就从禁闭的牢笼里冲出来了。

“你们可以囚禁我的身体,但我的思想,我的意志,你们囚禁不了!”父亲回忆和专案组的对话。 

“文革”结束后,我妈妈把父亲在狱中背下的诗一一记录下来,汇成一本诗集出版,题名《纪事篇》(注:原文如此)。她在后记上写道:

“……‘文革’中,爱萍深陷囹圄,一方斗室,四壁漆黑,竟给了他一个特殊的时空。五个寒暑的日日夜夜,凭籍(注:原文如此)着长年养成的习惯,思绪像一只展开双翅的大鹏,沿着历史的长河翱翔,重新俯视当年与战友们踏过的足迹和鏖战的疆场。那些哼过的句子又跳出来,在黑暗的牢房里闪烁,默默回味,独自低吟。这里发表的有些诗词就是当时记在报纸边角上,塞在破烂衣物里带回来的。……爱萍常说,自己是战士,不是诗人。写的诗,只不过是遇事遇物有感而发,即兴抒怀。常写记事篇,只为自家看,没有多大诗味。但这些诗确确实实是他漫长革命生涯中,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早期的诗作,明白如话,朝气中透着稚气。

最早的一首是他在15岁闹学潮时写的:“五卅工人热血洒,传单雪飞人如麻。”

写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住在亭子间里:“残更陋巷传叫卖,涎水画饼充饥肠。”他说:“我们这些党的地下工作者,省下每个铜板为了革命,饥肠辘辘,哪像电影里灯红酒绿的。”

在中央苏区,他写道:“糙米饭泡南瓜汤,碗底偷藏红辣椒。”他解释说,南方生疥疮的人多,共青团倡议不吃辣椒,开饭时还要检查的。

写长征途中抢渡金沙江:“金沙浪激追兵来,笑贼尽拣烂草鞋。”

他中年时的诗逐渐显露出潇洒和自信。

写指挥我军首次陆海空军联合登陆作战:“雄师易统,戎机难觅,陆海空直捣金汤。”

原子弹,这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他笔下是:“应时而出惊世闻,爆心来去自从容。”

……

就是这些诗,把他带回到久远的年代,带回到血染的战场,也帮助他找回了自己。

屋子里静静的,静的只听见录音机磁带转动的沙沙声。父亲退休以后,我们时常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听他讲述并讨论人生经历的许多重大事件。我不愿意打断他的思绪,我努力体察他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

就这样,相对无言,很久,很久。

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说:“先休息吧,今天已经谈的很多了。”

父亲挥了一下手,说:“我在监狱里,反复地去想,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但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思绪从当年痛苦中脱离出来,重又款款而谈:

“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使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他们递给我一张九大的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