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牛鞭怎么做好吃:文章千古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1:03:49

 

  唐朝有个诗歌爱好者,人称老杜。一辈子混得不大好,但是心气儿很高。由于安史之乱,颠沛流离了许多时,却庆幸自己“生常免租戍,名不隶征伐”。其实他不过在工部当过一阵国家公务员,享受了些个福利待遇,于是就咬定牙根吃秤砣,赤胆报国。他居住的茅屋透风漏雨,冻得夜里睡不着,心里想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老杜不过是个封建社会中层官僚,究竟靠着什么精神支柱使自己活得如此苦中作乐,如此境界超迈,如此鲁迅雷锋焦裕禄呢?有句诗透露了这个奥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

  人生是短暂的,穷达是相对的。但文章是可以跨越时空、指向永恒的。中国古人很早就识破了这个玄机,所以孔子可以视富贵如浮云,司马迁可以忍辱而偷生。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会流动在自己的文章里,千古奔涌。魏文帝曹丕一语道破了这个真谛:“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把文章视为“不朽”之路,这使得中国早早就成为了文章大国。中国人把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贯注到了文章里。从遣词造句,到布局谋篇,从微言大义,到草蛇灰线,中国的文章群星璀璨,气象万千。仅以记叙类文章来说,无论写人还是记事,无论志怪还是列传,都穷精极微,言深旨远。用道的话说,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用儒家的话说,则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中国记叙文之妙,要举例子,那是恒河沙数。随便先举个鲁迅的《范爱农》吧。这篇文章若放到古代,那就是《范爱农列传》。鲁迅是写列传的高手,最有名的是阿Q列传、孔乙己列传、祥林嫂列传等。不过那几个传主均非历史真人,属于先生凭空杜撰的,因此现在叫小说,一般不再跟“记叙文”一块混事儿。不过咱们心里要明白,“小说”本来也是“散文”,虽然分出去单过了,可爹妈还是要认。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天下的文章只有两种:散文和韵文。不讲究韵律之文,便是散文。散文里写人记事的,叫记叙文。小说不过是“虚构的记叙文”而已。当然,韵文里也有“虚构的记叙文”,但那不叫小说,人们给另外起了些个名,叫“叙事诗”,叫“弹词”,叫“大鼓书”什么的。所以,咱们不要被咱们自己发明的种种名目给迷惑了。孔夫子当年在“驷马难追”驾校给学生们上“赶车技术”专业课的时候说:“咱们车老板儿的眼睛,要风吹不昏,沙打不眯呀!”(电影《青松岭》台词)赶大车如此,看文章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小孩子爱听寓言不爱听社会新闻。寓言虽然是虚构的,却能够直接刺透人生的真实,社会新闻是“写实”的,却往往遮蔽掉生活的本质。成年人跟小孩儿相反,自以为理性了、成熟了,看不起寓言,喜欢看社会新闻,以为里边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儿,其实恰恰是不自觉地逃避了生活的真实,把浮嚣的浪花当成全部的大海了。

  可见,《范爱农》这样的文章,里边有几分真实、几分虚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那份“修辞立其诚”的写作态度。《范爱农》写得好,写得栩栩如生、感人肺腑,这不就是作者对朋友的一片赤诚吗?能够让你所喜爱之人的名字深入人心、长久流传,这便是最大的真诚了。古人说最大的孝顺不是听父母话、养父母老,而是“扬名显亲,光宗耀祖”,而一切道德功业都是依靠文章得以传承的,那文章岂不就是“千古事”吗?

  中国现当代作家里写人的高手,大概能组成一个加强排。汪曾祺在这个排里,至少可以当个副班长。不过汪曾祺分不清自己写的是小说还是散文,人家说是什么他就表示同意,散文集小说集都编得有点乱——从孔子到鲁迅,高手都是这样的。比如他写的《故乡人》,你要非说是小说,也没人跟你抬杠。好比买千里马,能够日跑千里就得了,你非得计较是黑是黄是公是母,也没人拦着,你自己尽管研究着。也有一路好心的学者,给这种文章单起了一名,叫“散文化小说”。北大的小说理论专家马振方先生认为:“散文化小说,是小说园林中一座精致的小洋房。”这个比喻十分精彩。我们应该从“精致”二字入手,去体会、去品鉴。忘了名目去看文,再忘了文去看人,最后人文俱忘,得到一片光明澄澈的心,这才是语文的高尚境界。禅宗所谓“过河拆桥”,庄子所谓“得鱼忘筌”也。

  想把一个人物写好,方法有很多。但是挖空心思去琢磨“方法”,又不一定能够写好。鲁迅和汪曾祺都不是先设计好了“方法”才去写作的,他们首先是“要写”,然后才是“会写”。鲁迅说“吟罢低眉无写处”,老舍自称“写家”,他们是何其看重那个“写”啊。如果我们对于笔下的东西没有“要写”的心情,那种种“方法”恐怕都无用武之地,最后恐怕采用的方法都是“挤牙膏”。老杜迫切地要写一写“石壕吏”,于是拿起笔来就写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侯方域真挚地要写一写“李香君”,于是开篇便说:“李姬者,名香……”但是你说他们没有“方法”吗?当然是有的,如同我们走路和吃饭,似乎是不用动脑的自然动作,但其中自有大方法在,而且是“炉火纯青”的方法。西方人看中国人使用筷子,觉得神奇高超,仔细研究其使用方法,编成《中国魔棍之操作基本原理及实用技巧》出版。古代有个很崇尚“与国际接轨”的青年学者,跑到赵国首都去学习走路,由于太注意“方法”,把腿学残了,后来就改行卖拐了。

  其实古往今来的好文章,多是平铺直叙的。“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很平实吧?“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很朴素吧?“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有啥说啥吧?“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堂堂正正吧?目的明确、充满自信的好文章,根本用不着在写法上故弄玄虚。巴金先生多次强调自己是“无技巧”作家。“写作目的”明确了,“写作方法”往往会随之涌来,水到渠成。你看司马迁写了那么多列传,体例、方法都差不多,却不使人因为“雷同”而感到厌烦,这里的关键在于他知道为什么要写,他要让笔下的人物随着文字“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写记叙文者经常担心自己会把文章写成“流水账”,其实形式上的流水账不一定是缺点,或许还可能是“大巧若拙”的一种表现,真正值得担心的是思想上的流水账。鼓吹那些用华丽的辞藻、跳跃的文句、刁钻的视角写出来的毫无思想冲击力的时装模特式的所谓“美文”,其危害恐怕是相当深远的。

  当代作家都是从小学开始正规学习过作文“方法”的,很多还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像王蒙啊、贾平凹啊、金庸啊,还被请到大学里当教授、当文学院长,所以平均的写作技巧比现代作家要高。但是技巧高的作品却不一定能够成为经典,正像枪法好、杀敌多的士兵不一定被当作英雄。什么样的记叙文能够成为经典?论讲究技巧的有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论不讲究技巧的有夏衍的《包身工》,还有半讲究半不讲究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它们的共同点何在?鲁迅先生说的“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恐怕是一切作文和做人的“警世恒言”。什么获奖文章,什么满分作文,什么状元妙文,都不要盲目崇拜,树为好文章的标准。

  那么我们当代人如何超越时代局限,继承中国优良记叙文的传统呢?功夫恐怕在作文之外。孔子说:“出门如见大宾。”曾国藩也对此话很重视。周恩来说:“外事无小事。”写文章其实也相当于“出门”,因为文章要见很多人;也相当于“外事”,因为涉及思想交流。如果把写人记事提高到这个层次来理解,就不难激发出自己的真情,写小人物如写帝王将相,记小事件如记天下兴亡,字字句句皆成世界,妙法自在其中矣。

  遥想我们中国记叙文的祖师,盲左腐迁,都是“发愤著述”,谁关注他们学过什么写作方法。古人早都看破,他们不过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而已。从孔子到鲁迅,他们有一腔真情要对千古诉说,千古也因了他们而绚烂多姿。说到了今天,作者们尚未尽兴。不要紧,中国的路还很长,“中华民族”这篇宏文,还有待孩儿们继续写下去也。写得好不好,历史自有“寸心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