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星尔克鞋平均价格: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1:26:24
 
传说中的女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在茶座。
  在场有三女两男,他们没有提到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说她。
  根据道德人士标准,闲谈应莫说人非。
  只是请阁下告诉我,莫说人非,说什么。
  不是人人喜欢枫叶金币,海费斯的琴艺,马尔盖斯的作品、珊瑚岛的风光,不如说
是非热闹,同必假撇清。人说我,我说人,不亦乐乎。
  因故迟到,故此听不到前半截,但后半截已够引人入胜。
  莉莉先说:“她真有办法。生我同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写
字楼里,不是不高薪,但赚了十多年的钱,光够开销,房子还是租回来的。你看人家,
人家是女皇。”
  琼说:“人家走邪路。”
  威老索马上说:“不是容易走的。”
  莉莉说:“真是,有条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见得会捧着七克拉大钻来追你,
你还嫌馊。”
  “什么七克拉,做梦吧,”美宝笑,“一克拉也没有。”
  积琪马上说:“你哪一只眼睛看见别人走黑路还是白路?”
  莉莉马上笑,“她对积琪很好,你们别在积琪面前说她坏话。”。
  琼白了积琪一眼,“那笔数目,我也能借给你,可是你偏偏向她开口。”
  积琪说:“我并没有向开口,是她自己为我摆平的。”
  琼说:“也太会收买人心了。”.
  莉莉说:“你未必肯花时间来买一颗颗的心,而且真的要实牙实齿实力!你没见过
有些人,只有一张嘴说说,揽着权,谁也别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
  威老廉笑问:“这又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彼得也笑:“你还不知道,是说她老板,莉莉捧着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
翼,唯命是从,到头来不要说升上去,连摸只好点位置都没份,连添个三等书记也不给!
人家要秉公办理,你拍了马屁也是白拍,你说她是不是要发几句牢骚?”
  我笑出来。
  他们齐齐看着我,“怎么,众人皆醉你独醒?光听不说,那不行,有什么资料,快
快提供出来,供大家参考。”
  我想问:你们在说谁呀?
  但又怕他们骂我老士,消息不灵通,故此只敢咪咪嘴笑。
  “最坏是你。”莉莉推我一下,“当我们是八婆是不是?”
  “别多心别多心,然则我的确乏善足陈。”
  “那你总得发表一点意见,不准白听。”
  “意见,什麽意见?”
  “太会装纯清了。”
  我清一清喉咙,“最要紧是活下去。”
  琼笑,“废话。”
  “活得好最重要,管别人怎么说呢,当人们捧场好了,别人不见得会有兴趣说哪个
屋屯的王三姑。商业社会中,最主要是什么,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么用。
像积琪,大学里念纯美术,多麽高贵浪漫,此刻不过在三等酒店内谋一职,日日打躬作
揖,欢迎指教,天长地久,什么气质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负都丢在床底下,为了数
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对权欲不感兴趣,更觉浪费,但是要
生活呀……”
  莉莉恳求,“别说下去了,我都要哭了。”
  “谁能获得理想的生活呢,我们快别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们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传奇人物。
  莉莉说:“身边不愁没有一群人拥看她。”
  在说谁呀?
  彼得说:“前日我在置地停车湾看见她,忍不住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向我嫣然
一笑,端的肤光如雪,秀发如云,即时上了一辆司机开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
怅。”
  “谁在支持她?”
  “并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
  “没有人知道。”
  “你们同她不是不熟,怎么会不知道。”
  “唉呀,问威廉好了,他们七年同事。”
  “什么,七年?”
  “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飞上枝头去了,咱们还在地下啄啄啄,连翅膀都
退化了,像奇异鸟,丑得要死,十足十似只老鼠。”
  我心里暗忖,这会是谁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实在不是短日子,年纪也不会太小,
至少有廿多岁了。
  终于我叹口气,“买了彩票没有?头奖一千多万,也勉强可算个小富翁,那就可以
挑自己喜欢的事来做了。”
  “我最喜欢不做。”
  “不做也不行,许多阔绰的年青太太什么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虚有其表,没有
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语无味,那也不行。”
  积琪恳求:“让我做她们一份子罢,我不怕言语无味。”、
  大家呵呵大笑。
  一班乌合之众,总算散了一点闷气,要出净胸中之气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些郁气日
积月累,何尝不使我们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轻的时候,每日太阳升起,都认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长辈,无论是谁,称
赞一句,听在耳里,都乐飞飞的,任何约会,都兴致勃勃打扮整齐了赶出去,无穷的精
力,无限的活力,跌倒爬起,当作一种经验。
  曾几何时,落班已经虚脱,只想看电视,因为电视没有是非,电视是纯娱乐,电视
不会作弄你,电视永远忠实!
  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电视机。
  公寓房子已经不能养狗了。
  周末,回家探父母,属例牌节目。
  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与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将。
  看,多会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应当放松作乐。
  她们天天下午都搓上两三小时,卫生之极。
  每当听见悉悉缩缩之搓牌声,便令我有种国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长沙发上一盹便盹到完场,然后打道回府。
  与父母其实没什么可说,他们的责任已经完毕,我的烦恼,纯属我自己,也不必告
诉他们,叫他们担忧,早十年我已学会报喜不报忧。
  这一层对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们自置的物业,靠子女?保证临老潦倒,咱们这
些下一代有个屁用,什么养儿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么急事,还得问他们借。
  几个太太开头在聊我们家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春卷,清脆可口。
  后来就开始说人了。
  “陈太太这一阵子惨兮兮,老公都不回来了。”
  “她也算享受够了,老陈有一段时期,对她死心塌地,要什么有什么,连带娘家人
全部都抖起来。”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叹口气,“我都看开了,他管他带
年轻的妞去欧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说去就去,又有什么保障。”
  我暗地里笑。
  “陈先生的女朋友真有办法,短短几个月,哄得老陈团团转,什么都拿出来,陈太
是心痛那些钱。”
  “陈太本身是个富婆,美金一兑四元八角时,陈先生一个月收入就有十万八万,那
时楼价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过三五万,才不替她担心呢,那么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没有了。”
  “要男人来干吗,还搂著啜啜啜呀?”
  众太太笑。
  真会说。
  我睁大双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当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说:“离婚,不是我们这一票人可以说的,
老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到底是他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咱们做过什麽?不过是生
两个孩子搓搓麻将而已,三十年后学时髦口口声声说离婚,笑大人的嘴。年轻的女人不
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硕士回来,一个月才挣那麽一点点,买行头还算我的帐,风
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说:妈妈,我被老板气得半边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们才有
资格要离婚,我们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装作看不见算数。”
  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
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麽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
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
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小伍对这份专业颇有微言。熟了,他会对你说他是个卖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顾还挺难侍候,有些喜欢七彩,有些喜欢黑色,有些样样要有一朵花,更
有些爱镀金……没出息呵,赚了钱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大有出息的事业?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亲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说出来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个洗手间,接这
单生意七个字数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这种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与装修师傅谈了
个多小时,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赚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头。”
  “那位女士喜欢黑白两色,浴缸全白,汽车全黑。”
  “有一辆是林肯?”
  “你怎么知道?”
  “她姓什么?”
  “我不晓得。”
  “什么叫做不晓得?”
  “我只见过她一面,是装修公司与我联络的。”
  “她是否十分美丽?”
  “并不。”
  “你有没有戴眼镜?”
  “倾国倾城多数因为机缘巧合,并不一定是美人,吃得开的女人讲手段,相貌太好,
自恃起来,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论真多。”
  “不敢。”
  “她长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给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乱讲,有人说她皮肤极好。”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向往起来。
  “这样的女子,当然有后台老板。”
  “我相信不止一个。”因为陈先生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错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顶顶的童某人。”
  “谁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说无益。”
  “喂,别卖关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电话给我。
  她终于订婚了,要我陪她去选戒指。
  中午约齐了吃午饭,我们有所争论。
  她要买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宝石成指,漂亮那是没话讲,整只戒指做成一顶小皇冠
模样,很特别,但不似传统订婚戒指,同样价钱可以买粒一克拉左右的钻石,当然也是
芝麻绿豆,毕竟像只订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刚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
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
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
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
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
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
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
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
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
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
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
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过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
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
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
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
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
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
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
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单性生活
作者:亦舒——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对她这么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迁就,万般讨好,她还是离我而去。
  各位亲爱的读者,别误会,这并不是失恋的痴心汉在诉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钟点女佣。
  可别小观了这个她。
  唉呀呀,不得了,没了她还真不行。
  女同事甲说:男友与女佣两人之间任她选其一,她即时叫男友走。
  男人哪里找不到,可是一个手脚干净,勤快,可靠的女佣,说什么出尽百宝也要留
住。
  这样的例子或许夸张一点,但也可以知道女佣在职业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来已有长远一段日子。
  并不是坏女孩,只是耐不住母亲日夜在身边唠叨,一句话讲两千次,完了还要我聚
精会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这同八小时之办公室生涯一模一样,老妈同上司一般会
折磨人。
  聪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盘,发觉这样子下去会得精神崩溃,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
之缘故,只得忍痛挥泪辞别慈母,独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顺除下面具做
人。
  慈母不原谅,也只得由她去。
  毕竟在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宝贵,叫别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说
声对不起,敬个礼。
  开头租间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亲戚辗转介绍来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两次,每
次两个小时。
  记得那个时候,每早我还有摺叠被褥的时间,从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来,真像神话一样,薪水少些也值得,职位低,上司叫做什么便做什么,
上午九时到公司,下午五时下班,除出午饭时间,才做七小时,轻松写意。
  放了工,喝碗罐头汤,健脾益胃,看阵电视,有拖拍拖,无拖睡觉,不知多开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开始认真,两年蜜月期一过,大家比升级,努力表现,下班越
来越迟,个个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开屏,努力指证他人是丑小鸭等等……
  我自然不甘后人,你没听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三两个回合,包括死
拚烂斗告状混赖,我升了上去。
  这同钟点女工有什么关系?
  哦,待我慢慢说来。
  升级之后,薪水加了一倍,钱简直没地方花,也没有时间花,约会,有男士付帐,
穿衣服并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赌,亦考不到驾驶执照,唯一的享受,不过是租一层
比较大的公寓。
  阿一跟着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这个没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两倍酬劳,并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实按钟头计,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说可怕不可怕,而我们是要穿意大利
套装与法国皮鞋去上班的。
  不过少了她还真不行。
  这时我已疲态毕露,回到家直奔温暖的大床,躺下喘气,像死鱼般躺著。
  晚上多梦,淌冷汗,老是听见同事的狞笑声,以及老板吆喝声。
  神经衰弱,毫无疑问。
  早上不再摺被,事实上我不再理会家中发生些什么事,全部拜托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没她不行,先是在公众假期无故失踪,后则爱做不做,家私上
灰尘一公分厚,我只得忍声吞气。
  三年前调职,薪水又再上去,有种飘飘然感觉,不是心中,而是脚步,身体已经吃
不消,靠维他命九与鸡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无下班时间,裁员之后不再请人,
正副两职都由我一人担当,老板巴不得我脚都跳上来做,忙得头顶生烟。
  周末也要出动,外地有客户驾到,我还得随时应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饭。
  这时已经七年过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较多,午夜梦回,也会问自己:为什麽,
这是为了什麽?
  又搬了家。
  公寓面对大海二千平方米,没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亲友来小坐,都赞叹“真能干唷,短短几年而已,有几个女孩子住得起这样的公
寓。”
  但我已经憔悴,嘴角饱含苦涩。
  亲友称赞之余,面孔上全是问号,譬如:场面作得这么大,怎么嫁出去,是否心里
变态?过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喷射机?
  我已疲态毕露,公司里比我年轻貌美,干劲冲天的女职员咄咄逼人,巴不得将我挤
出去,替而代之,上司为了进一步激发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们那一边,利用她们来践
踏我,其间血肉横飞,不足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这么过去了。
  这是职业女性血泪史。
  已有五年没放长假,这是策略,你不能让上头知道没有你也一样行。
  精神身体越来越差,从前约会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亲人只是阿一。
  阿一当然更加恃宠生骄,因为知道我没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个月不变。
  我也累得不能出声。
  母亲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松来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紧来做,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没有?
  谁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闲,站露台上,更觉如此生活荒谬。
  你得到的是生计,付出的却是生命。
  五十五岁退休后,两手空空,文件合拢,一个告别会,便将阁下一笔勾销,家庭呢,
伴侣呢,孩子呢,什么都没有。
  但,但现在怎么回头?
  叹口气,忧郁地跑出去买一堆衣服首饰作补偿。
  这完全与某类女性惯养小白脸一样,是种发泄,否则会发神经。
  在获得成果后才发觉果子并不如预料中甜美丰满,但怎么办?
  读到吴蔼仪博士的专栏,她说剑桥大学设有一年制游学设备,学期内可以在任何科
系旁听,令我心向往之。
  真想飞出樊笼,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松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现实生活却不肯放过人。
  阿一说她不做了,七八九月她要返乡下探亲,没空赚钱。
  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见到老
板却如一只狗似,真惭愧。
  她休假,我怎么办?
  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
扫?没可能的事,阿一与我缘份已尽,付多她一月薪水,请她走路。
  托母亲找女仆。
  母亲说:“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标准,你出名有洁癖。”
  老太太不但没同情心,而且越来越幽默。
  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
  女同事说:“下星期三佣人报到,你交锁匙给她,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如何在家恭候?”
  “那么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乱葬岗,不能等到周末。”
  “那么把锁匙交来。”
  “我家四壁萧条,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来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一开门,
呆住。
  奇怪,头一个感觉是,怎么寒舍满室生辉,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其中奥秘,噫,收
拾得一尘不染,客厅中央还插着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这位帮佣是块宝,我放下公事包,简直可担纲贤内助。
  一日之间,玻璃抹得铮亮,露台阶砖洗得白白,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床铺被褥
套子全部换过,情况如神仙打救似。
  还有,厨房里有新鲜食物,一打开锅,是咖喱牛肉,欢呼欢呼,我开瓶红酒,独自
喝将起来,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
  晚上留张纸条,多谢她,留下打赏。
  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
  张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来五次,什么都替我办齐,是个超人,帐目清楚,做事有头脑,连露台上
的花草都照顾到,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
  信不信由你,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
  太幸运了。
  因此时间多了出来,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
  香烟茶水,酒过数巡,诉起苦来。
  “再不结婚,水远结不了。”
  “嫁谁?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节蓄,不愧为明智之举。”
  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
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
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
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
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干,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高潮,你想
想,以后还怎麽办?”
  我扯淡,“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或许我可以到欧洲,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
  “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
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
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
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
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
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
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
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
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
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
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
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
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
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
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
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
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
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
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
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
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
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
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
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
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
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
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风中孩子
作者:亦舒——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
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
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
短篇小说《草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强,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
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
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
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
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
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
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浪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
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我莞尔。
  小妹这一生人,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
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馀下那九十九个,自然属於泥土!脚踏实地。
  父亲气到绝点,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那年,小妹才十八岁。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身边有个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儿郎当。
  母亲哭泣,怕小妹从此堕落。
  我同母亲说:“不要怕不要怕,没有这样厉害,她不过是好玩而已。”
  “将来怎麽办?”母亲焦虑的问。
  “将来会照顾自己。”小妹说。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
  自然,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小妹如鱼
得水,不肯走。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
  小妹耸耸肩,不在乎。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收入不坏,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
  父亲绝口不提她,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气氛十分坏,母亲则非常看不开,终日不
安。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始终没有回来,亦不担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她?
  我营营役役,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千试万炼,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正如
小妹预言,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个月,人就老了。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赶两班车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为的是什麽呢,
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绝对不会垮下来。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
的吧,并没有谁逼害我,也可以学小妹那样,消遥法外。
  不过父母老了,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只得循规蹈矩。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一定的住所,床单也许
多日没换,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不行不行,吓死我。
  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驯服,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月底领取
薪酬,交在母亲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计较劳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羡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在风中过活,也苦乐参半吧
  渴望见到她。
  她终於说要回来。
  这就是俗语说的,鸟倦知还。
  我很兴奋,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
  母亲则喜忧参半,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亲佯装恼怒:“家不是旅馆!”但双眼出卖了他,他渴望小妹回来。
  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小妹永远是客,爱来便来,说去就去,享受现成,而我,
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
  其实这是我的选择,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谁教我不懂得玩儿。
  跳舞,不喜欢。饮宴,劳神伤财。看戏,无聊。洞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
利用价值,总有朋友,平时不必在人际上浪费时间。
  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交出感情,易放难收,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我还
要在小圈子内干活呢,背着不好听的名声,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
消。
  我不潇酒,这是勉强不得的事。
  父亲没有去接小妹,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
  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但直到她们打招呼,才把她认出来。
  小妹头发油腻,脸容憔悴,衣服残旧,我与母亲吓了一跳,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
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旧不替她担心,怕什麽,年纪轻,养一两个月,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
  妈妈却忧愁,“你这个样子,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非常唠叨,她老了。
  不知不觉间,妈妈老了。
  小妹没有行李。
  她两手插在袋襄,看着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气极了。”
  是称赞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妈还在噜嗦,“这次回来,可要安顿下来了,学你姐姐,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连忙阻止,“妈,别说这麽多,小妹刚到埠,你又想把她吓走还
是怎麽的。”
  母亲擦眼泪,噤声。
  小妹已比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应不必严重。
  那日是我们团聚日。
  父亲维持缄默!偷偷看小妹,见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觉地扒白饭。
  小妹那夜与我同睡,原以为她会与我促膝而谈,但她没有,一倒头便睡熟。
  反而是我辗转反侧,听着小妹呼呼的鼻鼾,难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毕,看上去似个新人。
  她问我借衣服穿。
  拉开衣柜,她摇头,“一套套,制服似,怎麽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撑著头,“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亏你的。”
  “没法子,早已成为机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过也已经习惯。”
  “父母似相当满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们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些什麽,我也不大倾诉,报喜不报忧。”
  “你是好女儿,”小妹凝视我,“你一直是。”:
  “你何尝不是,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个月再说。”
  “不行,我是鹰,你是鸽,我们不同。”
  她又要御风而去,我固执的说:“你没看见父亲痛心的神色?你太残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没有说起她在欧洲的生活,我们无从知道发生过什麽。
  “等钱用吗?”我把大量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出门去了。
  妈妈带女佣买了许多菜回来,在门日碰见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
十分尴尬。
  我挥手叫小妹走,把母亲拉进屋里。
  难怪小妹说:“这间屋子,没了姐姐,不知怎麽办。”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惯了,便有这点贱,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尽,像
是问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饭时分才回来,看着满桌的菜,她扫兴的说:“已经吃过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这只百叶结煮鸡,是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两块。”
  把菜夹在碗里,硬是要她吃。
  小妹总算给我面子,坐下来,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饭。
  这是她最後一顿饭,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里仍剩我一个。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乐。
  这时我也已经找到男朋友,虽届结婚年龄,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过我,我只是不
回答。
  这个年头,结不结婚,都差不多,还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挣扎,谁也帮不了谁,反
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疯狂恋爱,但像我们这种理性的女子,很难忽然不顾一切
的恋爱起来。
  恋爱是小妹的专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过她的窝,真有办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
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十分舒服。
  屋内有一个男孩子在为她装电器,姿态热络,一定是她的朋友,这么快已经找到异
性朋友了,小妹真有办法。
  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一脸的太阳棕,不由我不艳羡慕。
  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没了谁不行呢,来来去去,不过是自己利欲薰心,
欲罢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露水、阳光。
  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精力,所得到的,不过是区区薪
金,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说真的,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
  妹妹爬到绳床上去,边喝冰茶边说笑。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妹妹,你何以为生?”
  “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收入不错。”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
  “那么,”我再问:“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谁去想那么远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
  “又怎么样?”她耸耸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这等大事,她视若无睹,我大笑起来,由衷的佩服,可爱可爱的小妹。
  离去的时候,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衣裤飘动,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为罢了,千万不要怪社会,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无
拘无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来就难了,不比小妹,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
圈子,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她没有遭污染,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
小时,略不高兴,即时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种人。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奇人必有奇逢,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在本市,
只要新鲜美丽,总会有机会冒出来。
  老父忍不住问我:“小妹算怎麽,红了?”
  “红了。”我感慨的说:“本市喜欢她。”
  “以什麽而红?”
  “她是表演艺人。”
  父亲也不什麽了,点点头,戴上老花眼镜,研究妹妹在杂志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来,一边打点明日开会的衣服鞋袜,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但又
不代表没事做,於是办公时间越拖越长,几乎由上午八时半到晚上七点多,乾脆在写字
楼搭张床铺也罢。
  每日下班往镜子一照,简直如残花败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叹一句恐怕活
不到七老八十,压力太大,生活太闷。
  几时轮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数。
  牢骚越来越多,我叮嘱自己,叫自己当心,老姑婆全是这样形成的。
  妹妹来探望我,走进办公室,一阵香氛引起骚动,很普通的黑衬衫长裤在她身上,
都显得她肤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边打转,打听这位美丽面熟的女郎是
什麽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爱我,有了馀钱,一直买礼物给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买最名贵的打火机给父亲吸烟斗用,父亲嘀咕“何必这样破费”,然而还是用了。
  父亲开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总是在那里的,谁会关心呢,我终於喝醋了。
  小妹说:“但是,社会上必须有你这样的人。”
  笨人。
  “我是赌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
  她开着开篷的跑车来接我下班。
  车子是向银行借钱买的,“钞票贬值太快,存银行里多不划算。”
  这理论我听过多次,无奈我什麽笨事全做齐了。
  “你们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红不红罗。”
  “你算不算红?”
  “不够基础,再红个三五七年,手边或许会有真的进账,现在都开销掉啦。”
  “竞争也很厉害吧。”
  “做和尚都讲斗争,”妹妹笑,“不然谁做沙弥,谁做主持?”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谁说她没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点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岁的小女孩。”
  我不出声,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说下去,“在欧洲,还好几次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自由在空中飞翔,
飞回家中,飞入露台,同你们打招呼,但是你们不认得我,姐姐,在梦中,只有你说:
那只鹰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所以,无论做什麽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
由。”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那麽想家,还不回来,为着什麽呢?”
  “所以终於回来了。”她微笑说。
  “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
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
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
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
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
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
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
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
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
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
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
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
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
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
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
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
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
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
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
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工作
作者:亦舒——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在读书的特候,不会想到找工作是那样的难。毕业的那个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
到各式各样的洋行去,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礼貌的,至少应该回一封信,录取或不录取是另外一回事。政
府是比较上讲理的,收到信至少赠送卡片一张,表示回覆。
  这一个月用打字机用得最多是我。那张文凭,至少复印了几十份,一天到晚折好了
寄出去。
  这种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这样子,是为了不想再摊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钱,这
真是难为情的事情。
  我又在想,如果赚了钱,交一点给妈的时候,她又会多开心。所以当这些信都如石
沉大海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在太不开心了。
  最后家里面的人为我担心起来,觉得我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
慰我。
  那天我看报纸,有间图书馆在找人。
  我想,真混帐,我并不懂得这些玩艺儿,不然倒可以去试一试,我放下报纸,想了
很久。
  反正寄了那么多信,我想,再写一封又怎么样。
  也许不久将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写求职信专家,每天就是帮那些毕业的孩子们写信。
  或者早晓得找份工作那么难,我应该在读中学一年级的特候,便开始写应徵信。
  事实上这种讽刺的笑话,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至少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意思,我觉得闷。
  我滔滔不绝的写了一封信,很文情并茂的。以往我写信很规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
  我说我对于图书馆工作一窍不通,我会打字,一分钟四十五个(很普通),速记还
在学,没有什么希望可以应付太难的东西。
  于是乎我夹上两张文凭,寄出去了。
  后来我发觉实在我并不想赚太多的钱,我只要找一份工作做,这些日子空闲下来,
我已经产生了极度的自卑感,闷在家里,是很无聊的。
  我无聊得生病了。
  而且我没有男朋友。
  在读书的时候,我只想到读书,没有想到男朋友。
  现在这么空闲,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难。
  从来没有人要替我介绍过男朋友,我觉得很奇怪。
  爸妈没有提过这种事情,我哥哥也不出声。
  唯一的办法是靠同学介绍,问题是我那些同学,好像也没有男朋友。这多令人头痛。
  好久没见她们了,我想除了少数极幸运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样,每天在写信。
  在念书的时候,我很瘦。
  母亲说毕了业之后,在家里面休息一会儿,可能会胖的。经过一个月的猛吃猛睡,
证明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还是很瘦。
  早晓得毕业有毕业的痛苦,那么不要毕业也罢。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讨厌。
  我用多余的时候,看武侠小说。
  我的幽默感开始大大退化,做人的乐趣越来越少。
  一个人在失业的时候,特别敏感。
  然后奇迹出现了。
  有一次妈叫我去开信箱,我便下楼去开,信箱里掉出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信封
上写着我名字。
  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
  我快快的拆开来一看,可不是!正是给我的。
  那间图书馆叫我去给他们见见。见我?
  上面写得很清楚,叫我去见他们,下个星期。
  我心里一阵高兴,忽然又凉了下来。
  他们大概叫了七千多个女孩子去见他们。
  这并不代表什么希望,我告诉自己,但是总比音讯全无高妙得多。唉,老天。
  我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听,包括父母在内。
  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这么高──我怕他们的失望会比我大,我又不需
要他们同情。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
  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说约了同学,出门去了。
  母亲并没如何追究,我毕竟是大人一个,不小啦。
  到了那间图书馆,我吃一惊。这就是吗?
  我站在图书馆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与我的想像很有出入,只有五六张椅子,
一张长桌子。
  当然小管小.还是很精致的。而且也静,四周一扇窗都没有,空气调节得很清新。
  想起这间图书馆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间大公司的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也没有什么应徵人在等着见当事人。
  只有我一个人。
  我向那个坐在写字台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们寄给我的信。
  那老小姐托托眼镜架子,看了我一眼。
  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从她的眼光看来,她很满意我。
  老小姐总是这样。老希望年轻女孩子穿得跟她们一样,老老实实,使男孩子毫无兴
趣。
  我颇有一点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却没穿。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似乎很健谈,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家图书馆,只收藏一种书:机械专科书,其实是这家公司附设的藏书室,供
职员参考阅读的。
  而且他们招请的,也不是图书管理员。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马,他们不过要找一个女
孩子打打杂,写写登记卡,点点书本的数目而已。
  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空闲得很。
  我听了这位老小姐的解释之后,很是激气。
  妈的,怪不得没人来应徵,这种工作,小孩子都会做,有什么意思,闷都闷死了。
  但是老小姐好像对我很感兴趣,她问我想不想干。
  她说我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我一个月来一直在找份工作,当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又怀疑了。在这间不到两
百尺的小房间里做事,对着那些一个字看不懂的机械书籍,有什么味道呢?
  于是我坦白的问月薪的数目。
  老小姐带点歉意的告诉我,才四百块钱。
  我几乎昏倒。这样的数目,少得几乎是滑稽的,这样的大公司,怎么会付出这么低
的薪水来?
  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干那份工作,她解释薪水是会依次递加的,只要好好的干,一
样是份好差使。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这老小姐。
  她并不是老小姐,也许她已经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过份整洁,
就知道她还没结婚。
  我想了五分钟。觉得还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年头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先找点事情做再说,碰到好的工作,再转未迟。
  当然我没说出来,我也蛮聪明的,我答应了。
  老小姐说她姓陆,叫我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早上九点钟到下午五点钟,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块几毛钱。在学校里的时候,
我的抱负不是这样的。
  我愁眉苦脸的走出那间图书馆,有种被卖猪仔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样的。
  我又不晓得她是陆小姐还是陆太太,上班时候如何称呼,真是难题。
  回到家里。我说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
  母亲一呆,不相信,追问了很久。我都说了。
  我猜这是因为我脸上没有什么欢愉的原因。
  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当然不算成功。
  这一奇迹,不怎么令人兴奋,的确是事实。
  妈又问我月薪多少,我据实说了,四百。
  妈又呆了一下子,然后她说年轻女孩子,四百块钱当零用,也许该够了,而且那么
一份很干净的工作。
  妈很好。
  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记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当然他比我多读三
年大学,不过也不应该差这许多。我心里很气愤这些老板们。
  在生一天,还是要与他们斗争下去的,这些老板。
  刚才我似乎应该与那个老小姐讨价还价。
  但是我又不懂这些。他们好像很难找到人,为什么?
  很少有顾主那么迁就雇员的,老小姐几乎恳求我留下来为他们工作,我猜不到其中
原因。
  除非那是一份特别难应付的工作,会不会呢?
  我真怀疑那帮人有阴谋。也许我一坐下来工作,忽然之间就烦忙起来了。
  这不是没有例子的。
  有些同学,找到工作,起初讲好是打文件,后来甚至连经理的情书都要记录,每天
加班,做得要死。
  不过做得不满意,我是随时随地可以走的。
  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并不靠我赚钱,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里等下个礼拜来到。
  当然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候距离我毕业拿到文凭,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几乎起不了身。
  两个月的休养,使我懒了起来,每天到中午才起床,忽然之间恢复早上七点半,怎
么吃得消。
  闹钟把我闹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床上。
  母亲叫我吃早餐,她的脸色是怜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说:“这样子去做事情,前门进去,老板就请你在后门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感觉,几乎与他大吵起来。
  每天哥哥做司机,送妈去小菜场,送爸去上班,现在还得送我。为了我,他每天又
得早起十五分钟。
  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那间没有窗门的藏书室,我发觉那位老小姐比我还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说:“早,陆小姐。”
  她大概是陆小姐,老处女。因为她没有提出抗议。
  听说老处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错。
  我工作了三天,并没有什么工作,这间公司的人无疑都很斯文,但是他们可不大爱
看书。
  第一天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事找陆小姐,另外一个还了一本书。第二天没有人
来。第三天来了一个。
  整天八小时,才来一、两个人,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闷,整天坐在一间房间
里,我想真是乏味。
  而陆小姐很懂得享受,每当下午三点钟,她便会出去,喝咖啡,过三刻钟才回来。
  再过几天,我想我会把打字都忘记了。
  直到第四天,借书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虽也不过是四五个人,但是总是比没有人好。
  我义务做了很多事情,像补书什么的。
  有时候陆小姐不在,我也帮她忙。
  我总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块几毛,赚钱要紧。
  怪不得他们老要找人,这样的工作,除了老处女,谁也捱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点:编号码,登记时间比较过
得容易。
  我简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时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着慢慢享受。
  这是很傻气的事情,因为有新书,借书的人比较多。
  他们都是年轻人,来了与陆小姐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只看我一眼,很少问我的名字,也不与我说话,我很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这地方大概是培养老处女的好地方。
  我必须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经过几天工作,我很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家很大的厂,楼下三层,是操作区,工作人员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层楼也是
写字楼。他们外头有打字小姐,我经过看见他们工作得很愉快,心里羡慕。
  我打字不错,如果可以把我调到外头工作,也不错。
  不过过了一个星期,我发觉静有静的好处。
  我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来看自己的书。
  陆小姐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点钟、她还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向我挤挤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带的饼干。这样的工作,不能做一辈子,否则真的变成一条虫
那么懒了。
  有一天,陆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一见到我,几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长而且卷曲,这是最流行的样子。一张脸化妆得很
好,年纪不会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时髦的,长靴子,长裙,配得太好看,几乎不是像上班来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来借书的吗?
  我等她先开口。但是她不出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了。
  她好像不太开心,板着脸,也许给上司责备了,到这里来散闷气。
  叫上司噜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
  她的指甲是长长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样子。
  她用手撑着头,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
  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又给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西装毕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觉得真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怪人?
  我来了已经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该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十多个人,这间机构,起码有九百人,难怪他们
觉得怪。
  而且今天陆小姐可不在。
  那个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显然是认得的。
  我忽然想起,这是陆小姐在喝咖啡的时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没有
人,所以谈天来了,一见到我,当然觉得惊异。
  我觉得尴尬,他们一定有话要说,而我却在妨碍他们。
  我只好低下了头,不去理他们。
  我听见那个男的说:“怎么样,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但是两百尺的房间有多大,想不听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针
毡。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们两人在吵架?
  “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讲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还是不睬他。他没有法子,只好又说:“你不要以为我迁就惯
你了,你就乱来,你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来,瞪他一眼,把长头发一甩,头也不回的推开门
就走了。
  把这个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边,呆得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孩子够劲,我赞叹,威迫利诱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这个钉子,以后便不会要强了。
  给了我,我还真做不出,我是天下头等没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点贱骨头,好好的对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碰上这样
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贴贴的了,唉,怎么都没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见到我,抬起一条眉。
  他长得很清秀,扬眉间居然有点一神气。
  算了,再神气也是个看见女人无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当然我也冷冷的看他,还用客气。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走过来,问我:“你是这儿管书的?”
  他说话相当直率,但是有时候直率会变没礼貌。
  “是。”
  “新来的?”他笑,“我没见过你。”
  “是。”我白他一眼,这人嘻皮笑脸的干吗?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问。
  我可气起来了,这登徙,刚与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别人的膀子。我决定不去睬他。
  我问:“请问你是借阅书本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阅书本,就请他走了。
  至少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权请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书好了。”他告诉我。
  他眼睛也不看书架,就随手抽了一本出来,递给我。
  “就借这一木。”他说。
  这种轻浮的举止,真是可怕,我心里不开心。
  “当然,蒸气机类的图解,不是吗?”他问:“这一边全是蒸气机的。”
  我一看书面,果然不错。
  原来他对这里的书比我熟,我倒错怪他了。
  我不出声,登记了书名与号码。
  他看见了登记簿里的签名,他问:“你叫朱珍吗?”
  “是的。”我看他一眼。“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他问:“害怕?”
  “谁害怕?”我看看表,“现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离开岗位那么久,由此可知他不是个工作负责的人。
  他拿了书,签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也许,我想,我应该带一件毛线来织。这样的时间,光
光浪费了,未免可惜。
  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十三块多一点,实在太不值钱的劳力与时间了。但是开头是
这样的。每一个老前辈都那么说,等到老了,反而值钱,真是怪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么人来过吗?”她问。
  “有。”我说。
  她坐下来,用一块湿纸巾擦了擦嘴。
  她的皮肤很好。不晓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肤。
  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肤好的话,那还是很划算的。
  她再问我,“是什么人来过了?”
  “一个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晓得是哪个部门的,也有一个男人,很讨厌。”我说。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硬说刚才那个人讨厌,不过反正那个人不可爱就是了。
  “啊?”陆小姐笑起来,“谁啊?”
  反正大家都觉得离奇,我摊滩开登记簿让她看。
  她一看,“啊,他讨厌?不会吧?这人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经理,叫蔡美德。”
  “的确很讨厌。”我声明,“而且签名像画符。”
  “名字像个女孩子。”陆小姐说:“他长得不错,谁都晓得老板的女儿在追求她。”
  “老板的女儿?”我变得那么多事,“是不是长头发,很美丽的?”
  “对了,就是她。”
  “哦。”我没了下文。
  怪不得那么好看,我看她本来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来是千金小姐呢。
  “不过──”我马上补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
  陆小姐说:“不,久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也许是吧。”
  “准备下班吧。”陆小姐耸耸肩。
  我真想伸个懒腰表示无聊。
  这样便又一天过去了,简直令人不置信。
  这份工作,简直使我觉得容易苍老,怎么可以!
  我收拾东西下班。
  陆小姐与我搭电梯一道下楼。下了楼我们看到一辆漂亮的跑车飞驰而过,车上长发
标致的,正是老板的女儿。
  我向陆小姐笑了一笑。
  老实说,我根本连老板的脸长脸短也没见过,不过既然陆小姐说是,大概不会错了。
  我照例挤公共汽车回家。
  对我来说,做老板的女儿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个人倒喜欢过得清贫一点。
  只是这份工作,我实在太不喜欢了,最好想办法换一份。
  我每天又开始看报纸。把登“招请”分类广告的那一版,翻来覆去的看。
  然后我领到我第一份薪水,两百块钱,公司里是半个月一付的,我拿着薪水回家。
  把薪水双手奉给妈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妈原份还给我,她笑得太开心了。是的,
从小宝宝到现在,经过十多廿年,我总算被她养大成人,可以赚钱了,难怪她开心,我
实在一点也不怪她。我没有把我对工作不满的事情告诉妈。第二天,我照旧去办公,陆
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开报纸全神贯注的看起来。
  “看什么?”忽然有人问。
  我跳起来,脸上马上涨红了。
  在办公时间看求职广告,实在于理不合。
  我连忙将报纸放下来,看着那个人。
  他就是那个什么经理,追求老板女儿的人。
  我心想他既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
  但是不得罪并不代表要拍他马屁,我看着他不出声。
  他没想到我会不出声,于是只好又问:“看报纸?”
  “是。”我说:“看报纸。”
  他没有话好说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
  虽然以前没有男朋友,但是要对付这种人,还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
  他呆了半晌,说:“我来还书。”
  “很好,”我说:“还要借什么吗?”
  “不用了。”
  “有很多新的科技书。”我说。
  他摇摇头。
  瞧他样子,也不像是个爱看书的人,一个人常常到这里来坐着,可真莫名其妙,不
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且又常常趁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来,这份工作难做,是不是因为有这个人会常
常来呢?
  而且这样的图书室,又没有窗。
  我敌意的看着他,这人虽然长得一表斯文,但我绝对不可以这样就相信他。
  “借什么书?”我又问他,我实在想把他赶走。
  他对着我苦笑一下,“不借书不可以来?”
  “不可以。”我说:“陆小姐马上要回来了。”
  “你知道陆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吗?”他忽然问。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可是你比她更像老处女。”他说。
  我瞪着他。
  他说,“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走了。
  把我气得!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吗?是说我做人古板吗?还是怎么样?
  假如做这一份这样的工作,受这样下等的待遇,还得面对这种人的话,我真受不了。
  我不喜欢他,我就有权不睬他。
  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陆小姐,这人这样可恶,我必须要自己想个法子出来。
  我在肚子里哼了一声。要他好看。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反而气愤之余,就算这么想想,也是好的。
  这是间大公司,职员那么多,大半数是男人,谁也没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
的人呢?为什么不与我讲讲话?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除了陆小姐陪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而陆小姐又是个老小姐,我跟她没有什么好说。
  那天我回到家里,与哥哥说,我想换一份职业。
  哥哥觉得奇怪,因为我上了班才两个星期。
  我说那份工作实在要把我闷死了。
  哥哥说没有工作是不闷的,赚人家的钱,难道要去享福?他把我问得哑口无一吉。
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享福,相反的,我愿意做事,只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点。
  哥哥说他会替我留意的了。
  既然他那么说,我也稍微安乐一点。
  反正当它是过渡时期,总比留在家中强。
  幸亏现在打工不是卖身,否则就惨了。
  我真佩服那个陆小姐,居然在那里做了那么久。
  也许她不同,她已经是个老处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使我佩服她。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总是比我早到的。
  显然她也注意到我的闷闷不乐了。
  “怎么?”她问我,“不舒服?”
  “没有。”我坐下来。
  “你今天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还比我开心。
  陆小姐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感激她。
  要是没有她,这份工作显得更无聊了。
  我向她笑笑,不作声。
  “我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我问。
  “你一定在恋爱了,那小子是谁?”她问。
  “小子?恋爱?没有的事。”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嗳,这里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没有一个是属意的?”
  “他们不喜欢我。”我闷闷的说。
  “没有的事,”她笑了,“怎么可能呢?”
  我低头拿出登记簿子。我用笔敲着桌子。
  “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也多着呢。”陆小姐忽然说。
  我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她识得过男孩子,我倒颇想听听她的故事,不晓得可动人否。
  “当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当苦,我最后决定抱独身主义。”
  陆小姐,并没有讲了太多的事。但是我还是替她感慨。
  “为什么呢?”我问:“你现在还可以结婚的。”
  “我都四十七了,还结婚?”陆小姐笑了起来。
  “啊,我母亲也四十七岁。”我告诉陆小姐。
  “可不是,女儿都有你那么大了。”她说。
  “你──难道不寂寞吗?”我问她。
  “寂寞有好多种,有时候有丈夫,儿女,也会寂寞的,我反而好一点。”陆小姐说。
  “怎么呢?”我说。
  “我看书,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
  “啊。”我点点头,“那是很好的,不过我喜欢小孩子。”
  “当然,”陆小姐温和的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你说我是在这里结识男朋友吗?”我傻里傻气的问。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头发的老板千金推门进来了
  她身上又换了一套衣服,实在很美丽,长发修得又齐又整洁,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
会得我呆呆的。
  陆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陆小姐笑。
  她的牙齿像小小的闪白贝壳。实在迷人。
  于是我想,怎么有些女孩子的运气就那么的好,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环境又好。
  她在书抬上坐了下来,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来了。
  陆小姐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可是我也有点紧张,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
  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闲,整日无所事事似的,亏她想得出,挑了这个地方做幽
会的地方。
  叫他们两个人幽会,实在有点过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众的场合。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车兜风,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总会里坐。
  但是这两位却喜欢妨碍别人的工作,跑到这里来见面,真是天晓得。
  而且又老是她等那个男孩子。
  他们总共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但是那个男的老迟到,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迟
到的男人。
  难道的确如陆小姐所说,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
  又不像。我在研究这件事。陆小姐看见我全神贯注,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老板千金坐在那里一直等,她鼓着腮,越来越气。我看得出,她的脸色都在变了。
  我发觉自己太幸灾乐祸,不论怎么样,他总不应该不来的,叫一个女孩子等,像什
么话。
  我看看陆小姐,陆小姐也看看我。我们俩都保持缄默。
  陆小姐更在行,她摊开了一本书,作□c读状。
  我想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这种时候注意她的。
  于是我也拿出了一本书。房间里静得一点声一都没有。
  终于那个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来,把椅子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大
步的踏出房间,“碰”一声关上了门。
  我松下一口气。
  陆小姐合上了书本,看着我微笑。
  “这就是恋爱了。”她说:“怎么样?不太妙吧?”
  “她找错了对象。”我说:“他不该不来的。”
  陆小姐说:“也许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不大好,叫我们的经理吃不消,有没有可
能?”
  我笑,“谁晓得啊,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看见女人等男人。”
  “将来你也不会等?”陆小姐问。
  “不会。”我说。
  “啊?有志气。”她又笑。我暗暗有点心惊,她好像要把我训练成她的承继人似的。
  当然做老处女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还少有人恋爱不失败就抱独身主义的,我不想这
样。
  我抱着头在想,然后陆小姐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要一块儿去吗?”她问我,“隔壁的咖啡不错。”
  我摇摇头。我不想走来走去的,嫌麻烦。
  我看着陆小姐离开了,自己点点书本,看有没有少。
  我想这些书,要是换了别的种类,倒也好。机械,我可真的不懂,我叹一口气,这
个地方怎么这样怪?
  坐了没多久,一个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位经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
差不多半小时,他才姗姗来到,不是故意记错时间的吧?
  我看他一眼。
  他看看那张桌子,问我:“来过了?”
  “来过了。”我板着脸答。这人简直可恶之至。
  “等了很久?”他又问我。“是不是?”
  这人说起话来,是这么悠闲,一点也不着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来空等一场,根本
不算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说:“等了很久,然后生气的走了。”
  “我告诉过她我不会有空。”他说。她不相信。”
  “是吗?”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
  “而且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老在这里见我是不对的。”
  “哼!”我反问:“是她要见你的吗?”
  “当然。”
  “你不想见她?”我问:“那你干么一次又一次的来?我最讨厌把责任推在别人头
上的男人。”
  我竟与他吵了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发脾气呢?
  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义感啊。”
  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坐着。
  他还要过来跟我说话,我瞪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门又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老板的女儿,她一见到男朋友,马上撑上
了腰,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简直不会相信那么漂亮的小姐,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
  我吓得呆住了。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我们可怜的经理先生一路退后,最后她大骂出来。
  她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有些我听懂了,有些我没听懂,反正我晓得是蛮恐怖的,
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会受不了。我看着她男朋友的表情。
  当然经理是要比一般人能干,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铁青着脸,也发
作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来这里,而且我也警告过你,如果
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真是觉得尴尬,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吵架,把我吓得心惊肉跳的,平常在家里,爸
与妈声音都不大的,哪有经过这种场面。
  我希望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这个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没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
  老实说,这个时候,我又有点同情男方了。
  最后老板的千金大哭起来,她抽出书架上的书往地上摔,这下子我可跳起来了。
  “喂喂喂!”我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懂规矩不懂?这是图书馆,怎么可
以放肆?”
  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发作了。
  我连忙抢先发言,“请你们离开里,这是我工作的范围,像什么话,我们简直不要
工作!”
  “怎么?”她却问我,“我不可以在这里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一整间公司都是我父
亲的!”
  我倒抽一口气,“老天,这地方是你父亲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
你父亲叫我走,否则我总有权说话,是不是?”
  这女孩子是这么不讲理,现在倒变了我跟她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搅到
这浑水里去的?
  结果她说:“好,叫你好看!”
  她“碰”的关上门走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没有教养的女孩子,可知钱的确不能使一个人高贵起来。
  我俯身拣起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暗叹倒霉。
  怎么会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
  他还要低头来帮我,我把怒气竟完全发在他身上。
  “快给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经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干了!”
  他笑笑,还是在拾书。
  “叫你出去,听见没有?一个月四百块,做这种鬼工作,还要受你们这帮无聊人的
气。老板的女儿,怎么样?杀人可以不赔命呀!”
  “就是,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见怪。”他还赔小心。
  我拉开门,“走!”
  他耸耸肩,“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对不起。”
  陆小姐刚好进来,“咦,怎么回事?”她问:“干么东西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怎么
了?”
  “有人在这里打架。”
  “谁?是他吗?”陆小姐问。
  “是,他与他的女朋友,我倒给骂了一顿,太不值得了,陆小姐,明天起,你这份
工作,另请高明吧。”
  陆小姐也说:“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头说去,一定主持公
道。”
  “算了,”我说:“我也不稀罕。”
  “那怎么可以?为了这些小事情不干,好像不值得。”
  “小事情?他们侮辱我呢!好像一个是经理,一个是老板女儿,每分钟可以把公司
里的职员宰了吃的样子。”我唉声叹气的说:“这样子的工作,太难做了吧?”
  陆小姐笑了,“朱珍,不会是你根本已经对这份工作厌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
四分,可不容易。
  我连忙摇头,“唉,不会,怎么会呢,我不是每天很准时的来上班吗?我与你又相
处得很愉快,这是不能假装的,陆小姐。”我说。
  “可是你心里埋怨这份工作,嫌它单调,所以你的脾气特别急躁,以致与他们吵了
起来。”
  “不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恶──叫什么名字──?那个经理?”
  “蔡美德。”
  “啊哟,女人名字。”我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陆小姐说。
  “我讨厌他。”
  “蔡经理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陆小姐说:“老板的那个宝贝女儿这些年来可把
他缠了。”
  我撑着头,“怎么会有这事情呢?她长得很好看,就只发起脾气来恐怖,也不会嫁
不出去。”
  “听我话,明天乖乖的再来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烦,我担保没事好不好?”陆小姐
姐说。
  “好吧。”我迟疑的说:“我考惮7b一下。”
  陆小姐笑了,“真还有点孩子脾气。”她说。
  “是你碰见刚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说。
  她说:“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陆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自己先下楼去了。
  今天我觉得份外无聊,出来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内,我真有点不明白,老板
不过给了我十三块钱多一天,他这笔数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亲养了我多久,爸又教
育了我多久,结果得到,不过是这些。
  我真是有点低落。我走在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而是漫无目的的。然后
我发觉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么好看呢?在下班的时候,像我这种女孩子,
简直满马路都是。
  但是我发觉他们也在看我身后,于是我转头,我这才看到一辆车子居然紧紧的跟在
我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车上的人,真是那个讨厌的人。
  他停下了车子,打开了门。
  看的人实在不少,我只好上车,坐在他旁边。
  “蔡经理。”我说:“你好,怎么这么巧?”
  “可一点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经有十分钟了,路人都以为我是登徒
子。”
  我想说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
  何必与他作口舌之争呢?我想,反正也干不长了。
  而且我怀疑,他这样得罪了老板的女儿,恐怕也得饭碗不保,因为我发觉这世界,
很讲究关系。
  “为今天的事道歉,”他说:“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我故意问:“老板的人骂职员,是很普通的事。”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讽刺?”他问:“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不要使我太难
堪。”。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我已经把气出过了,再加上陆小姐好言相劝,似乎心情应
该好转过来。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又说下去,“当然,我了解,刚出来做事,碰到这种情形是很难堪的,但是你得
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特别不讲理的人。”他苦笑。
  “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说。
  “我反对这样称呼!”他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怎么不是?”
  “当然不是,你问整个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里搅,我看她迟早要弄得我这份工作
不保。”
  看,我倩对了。我看了他两眼,他显然是个不很聪明的家伙,否则老板的女儿,怎
可以得罪。
  但是我想我比较喜欢不聪明的人,就是因为这个蔡美德的不聪明,我觉得他没有那
么可怕了。
  他耸耸肩,“我很怕她,只觉得她麻烦。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平时也许是指使下人
惯了,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认得她那么久了。”
  “是的,可是她一点改变也没有,我避也避不开她,你倒反而以为我依靠她的关系
攀龙附凤。”
  “我没有那么想。”我连忙否认。
  “是吗?”他笑着反问。
  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简单了一点,不然陆小姐与他,怎么都晓
得我在想些什么?
  我太不好意思了。
  他又说:“我可没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决不会是她,希望你相信我。”
  我笑了笑,“但是她却单单的看中了你。”
  “奇怪啊!”他也笑。
  “咦,你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他。
  “随便兜兜而已,你又没说你住在那儿。”
  “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诉他。
  “去喝咖啡好不好?”他问我,“有空吗?”
  “将近吃饭的时候了……”我低声说。
  “那么就去吃饭吧。”他又连忙说:“好不好?”
  “不,我家里等我吃饭的。”我说:“不可以。”
  “那么下次吧,下次你向家里请假。”他笑道。
  “下次?”我喃喃的问。他是在约会我吗?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他又问了一句。
  啊,原来他是为了歉意才请我吃饭的,我心中释然了。
  他如果会约会我那才稀奇吧?他怎么会呢?
  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礼貌的道再见。
  既然有经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这口气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诉
陆小姐不可。
  我那天晚上居然相当高兴。
  可是我没有把整件事情告诉家里人,我想没有那种必要。
  我何必要叫他们担这种心事?
  这份工作真是像腊一样的没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离开,至少在我还没有找到另外
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离开,我可以对陆小姐讲明这一点。
  我上班比她早。
  我坐下十分钟之后,她才来到。
  见到我,她松了一口气,“乖孩子。”她说。
  看样子,她真是很关心我。做了这份工作,认识了一个这样的朋友,收获也已经够
大了。
  我有了一点安慰。
  “不气了?”她问我。
  “不气了,昨天蔡经理送我回家,向我说了很多好话,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对下属
也好。”
  “什么?”陆小姐问:“他送你回去?”
  “是的。”我说。
  “蔡美德?”
  “是。”
  “奇怪,不会吧?”陆小姐有点以外,“他是很心高气傲的,怎么会低声下气呢?”
她笑了。
  “明明是他错,得罪了人,当然应该低声下气。”我说。
  “当然,除非──”陆小姐住口。
  “怎么了?”我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着
陆小姐。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
  我跳起来。
  “真说得难听,”我表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他干么要那么做呢?看上了你,
你,,这四个字,用得很不好。”
  她笑,“你不相信,我是过来人,我的预测一定不会错。”
  我摆摆手,“别乱讲了,陆小姐,这样说法,”
  “不过你决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个伴。”
  “那个千金小姐,会不会来捣乱?”我担心的问。
  “不会的。”
  “如果会呢?”
  “我把她轰出去。”
  “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问上了一句。
  “那么像上次一样,你自己把她轰出去。”
  “啊。”
  “不必理会她是什么小姐的,知道吗?”陆小姐说。
  她真是一个好人。
  但是.这份工作,比什么时候都无聊,我还是不想干下去。
  过了下午,我就把头放在桌子上,瞌睡。
  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应该。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实在觉得没意思,眼皮又
份外重。
  陆小姐笑,“你怎么搅的?”
  我疲倦的笑,头还是抬不起来。她觉得很有趣。
  我不会真的睡着,但是我装睡。这样也可以消磨时光。
  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几乎想跟着去。
  但我终于坐了下来。真是难以忍受这工作。
  每天数着时针过去,完成一天的任务。
  真是没意思。
  然后门被推开了,我抬头一看,是蔡美德。
  他脸带微笑,风度翩翩的站在我面前。
  “你干么?”他问我:“精神不振了?”
  我向他发牢骚。我说:“我不喜欢这一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的问:“这是我们公司最清闲的工作了,不少外头打字速记的
女孩子都羡慕,说情愿薪水少一点,都不介意。”
  “有这种事?”我问:“我却做得闷死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想辞职呢。”我告诉他。
  “我真不了解。”他说:“怎么会这么想了。”
  “你不会明白,”我说:“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不错,我打字很好,一分钟五十多
个,速记我也会一点,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工作。”
  “孩子们都爱干这个干那个,上了年纪,就差一点了。”
  “你是指陆小姐吗?”
  “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他装个鬼脸,“你没发觉我很懒吗?”他问我。
  “有,常在办公时候,荡来荡去的。”我据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是喝茶时间?”他问。
  “喝茶时间?”
  “当然,我们这里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时,你难道不知道这公司是谁创办的?
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有陆小姐一个人那
么怪,我被关在屋子里,很本不晓得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可怜。”他同情的说。
  我摇头叹息。
  “你真的想转工作?”他忽然问我。
  “是呀。”他是经理,他可能有办法。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样吧,今天下班,我们出去慢慢谈,好吗?”
  我马上警惕起来。
  为什么要下班谈?为什么不现在谈?出去吃饭跳舞,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必
须拒绝他。
  “现在谈不可以吗?”我问他,声音冷了下来。
  他以为可以用一份职业吊我,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是很精明的一个女孩子,我会知
道他想些什么。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但我以为出去谈,也是好的,对不对?”
  “唔。”我应着。
  “这样的一件事,”他说:“我的女秘书想要一个女助手,你如果肯干的话,我大
概可以将你调过去。”
  “调过去?”我又兴奋起来,“可以吗?”
  “不成问题,我明天上去讲一声好了。”他微笑的说。
  “方便吗?”我问:“如果不太方便的话,那么──”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陆小姐不肯让你离开。”
  “啊,那不会。”
  他耸耸肩,“那我明天来通知你好了。”他说。
  我像意外的拣到一块金子,我希望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很想转一份工作。
  “对了,”他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坏人,因为我不是。”他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的瞪回他。
  “也许在你出来做事之前,你妈跟你说过,社会上坏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
其实都是色狼,而色狼们又极其难防备,因为他们额上不凿字,但是我的确不是坏人,
所以下次我请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好像有点生气我对他那么顾忌,这使我觉得自己有点
小家子气。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时间到了,明天再见你吧。”他走了。
  我觉得不应该怀疑他,因为他表现得不错。
  但是我又想,以他一个经理的身份,干么老来与一个小女职员搭腔?这是说不通的
事倩,值得怀疑。
  这样想来,他又变得靠不住了。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会约会我。现在他叫我出去几次,我都不肯答
应,倒也滑稽。
  也许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男孩子。他经验太丰富,做事太圆滑,而且又有女朋友。
  当然他也没说要追求我,我不能听陆小姐的一句话就自作多情。一个人自作多情,
是很惨很痛苦的一件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诉她听。
  陆小姐呆了半晌,几乎忘了坐─去。
  “他要把你拉过去?”她问:“这怎么可以?”
  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么会晓得陆小姐不肯放人?
  我连忙解释:“陆小姐,我在这里,是毫无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
到比我更耐心的人。”
  “你真的不愿意干这份工作?”陆小姐问。
  “说实话,是的,陆小姐,这份工作太闷。”
  “但是外头的工作,人事复杂,你不一定应付得来呢,这里到底简单一点。”她劝
我。
  不过我很固执,“我想我可以学习,陆小姐。”
  她无可奈何的说:“当然,如果你的选择是这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希望
你详加考虑。”
  “是的,陆小姐,我会的。”我由衷的说。
  这两个月来,她待我实在很好,谁说老处女的脾气都又坏又怪?她可不这样。
  然后我们下班了。
  我想明天蔡经理来,我就下决定,告诉他打算如何,没有什么好拖的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转换工作,一有机会,反而有点退缩,每天坐在一间小房里,
把志气坐完了。
  我决定转一份工作。尽管陆小姐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那么做了,她会原谅我
的。
  第二天我到了办公的地方,见到陆小姐,把我的意思说了给她晓得。
  她说:“我是无所谓的,假如蔡经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过你得小心工作。”
  “我会的。”
  她看我一眼,“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经验不足,外头女秘书很多,人事复杂,你要
小心应付。”
  我心里想,这里的人也不见得容易应付,就是那个女孩子常常来闹,也叫人够头痛
了。
  我说:“知道。”
  “好,事情就这样好了。”她说。
  我对于她这么大方,的确很感激,而且心里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
  过了没多久,一个小厮样子的人走进来,说蔡经理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我有点不自然,我从来没有试过给人叫来喝去的,这还是第一次,然后我想到,公
事公办,是应该的。
  出来谋生,经过这些,是必要的。
  当然不会有念书的时候那么逍遥自在了。我想。
  蔡美德的办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门进去,他请我坐。
  他向我笑笑,“怎么样?”他问:“决定了?”
  我点点头。
  “好得很,你下个月就到我们这里来办公吧。”
  我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我问:“那么其他方面的东西呢?要不要──”
  “我会替你办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先介绍你认识高小姐,她会教你关于工
作方面的一切。”
  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对讲机:“高小姐,请进来。”
  今天他说话,是那么冷冷的,即使有一个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微不
足道的手下来看待。
  我很不自然。
  陆小姐待我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这个高小姐也像她。
  我还没有想完,高小姐已经进来了,我吸进一口气。
  她长得真美,像一个时装模特儿一样,高而苗条,身上的衣服时髦高尚,发型也是
最流行的,化妆有点浓,但是看上去相当舒服,她年纪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岁,脸
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见到蔡美德,马上妩媚的笑了起来。
  “什么事,经理?”她问。
  蔡美德介绍我与她认识,她很骄傲的扬了扬眉毛,我马上想起陆小姐说过的话。
  她是太难应付的一个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简直没得比。这叫我怎
么办好呢?
  我看着她修长的长腿走出经理室,马上寂寞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这里是有这么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没有女朋友,竟会把老板
的女儿都得罪了。
  照那个高小姐的笑容看来,她对经理显然很有意思。
  我坐在那里,很觉得有点闷,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有否错误。
  蔡美德说:“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看他一眼,他曾经对我说过不少话,甚至表示过他没有去追求老板的女儿,可是
今天他却这样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站起来,说了声再见。
  我像逃一样的回到我的房间里去,顿时觉得一阵温暖。
  我语陆小姐:“陆小姐,我真想留下来。”
  “怎么了?”她诧异的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边正如你说的那样,很冷漠的。”我说。
  “那当然,大机构同事多,不可能个个亲亲热热。”
  “可是我不是做经理的秘书,而做秘书的秘书。”
  她叹一口气,“孩子,事情总得慢慢来,别心急。”
  我忽然发觉陆小姐都对我有一点不耐烦了。
  那当然,起初是我闹着要转一份工作的,现在跑过去,看情势不对,又想留下来。
  我怎么可以这样三心两意?没的叫陆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骑虎难下,也只好硬着头
皮了。
  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
  “是的,”我说:“我想慢慢可以习惯的,什么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里暗
暗叫苦,嘴里却这么说。
  陆小姐似乎满意了,“当然,当然。”
  下个月,我数数日子,只有十天左右便到了。
  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忽然之间也就可爱起来了。
  我回家开始从新练我的速记打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好一点。
  母亲很高兴,她觉得公司相当重视我,那就已经足够了,其他她是不理会的,但是
我也不想她理会。
  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加我薪水,我想反正是不签合同的工作,大不了回家算了。
  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很缺乏斗志,动不动便想走回家,打这种算盘,有什么志气可
言?
  我有点惭愧。
  十天很快过去了,陆小姐对我依依不舍。
  我则懊悔自己多此一举,现在又得开始一份自己毫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前途如何,
真是。
  我在早上到了蔡美德的办公室。
  那个高小姐冷着面孔指给我看我的写字台,然后搬了一大叠东西给我打。
  我打字打得不错,她叫我做什么,我只好做。那天我居然没有见过蔡经理。
  我只见到高小姐在他房里走进走出,笑着讲着。
  她好像很空闲,没有事好做。而我却一天到晚打字,一张一张的文件,像永远做不
完的。
  这样连续好几天。我总是见不到经理。
  这真是很怪的,以前我不在他手下,反而常常见到他,现在反而见不到了。我想低
级职员要见上司,是很难的。
  我想我最好不要埋怨那么多。工作是我自己要做的,既然有事情做,我应该满足。
  不过以前我可以与陆小姐聊天,现在可不行了。
  高小姐与我连对白都没有一句的。
  不过这样子,我知道蔡美德不是坏人了,他没有利用职权来接近我。现在我觉得怀
疑他都是很笨的,他有那么多机会接近美丽的女人,何必来对着我。
  我担心我的薪水。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加我的薪水。
  每天打字,虽然没有意思,但是一双手总是不用空下来了,而且每当完成一份文件,
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我开始很随遇而安,很开心自己的工作。
  我有时候会抽空去看陆小姐,她并没有用新助手,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到第二个礼拜的时候,高小姐叫我进去见经理。
  我推门进去,蔡美德坐在大办公桌后面。
  我看着他,不出声的坐下。
  “工作还好吗?”他问:“有没有太忙?”
  “没有,”我说:“我可以应付得来。”
  “高小姐说你很乖,不讲话,很勤力。”他笑笑,“那是好的,我很高兴。”
  他摆着一副经理的样子,使我觉得不自在。
  我看若他。当然现在我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他也看着我。好像觉得我有点怪怪的。
  我等他说完话叫我出去,那我就完了一件事。
  但是忽然他问:“今天下班有空吗?”他问得与先几次一模一样。
  我听了心中就有气了。他算是什么呢?一会儿摆他的经理架子,便是好几个星期,
连话都不与我说半句,可是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空,想约我出去。
  他以为这样子就行得通,他就错了。
  我说:“没有空。”
  他一愕,好像听错了,“怎么?”他反问:“没空。”
  “是的。”
  “哦。”他看我一眼,有点气,“那算了。”
  看着他那种意外的表情,我心里一阵舒畅,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做我自己的工作,
用劳力换报酬,我为什么要下了班跟他去吃饭?
  我说:“蔡经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出去了。”
  “好、好,”他说:“你出去吧。”
  我冷冷的笑了笑,推门出去,心里真是痛快之至。
  我为这件事开心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还是得意洋洋的。
  可是第二天叫我打的文件,比往日差不多厚了百分之五十。我现在把我的职位弄清
楚了,什么助手不助手的,我不过是一个打字生。
  打字生?那比坐在小图书室里更糟,而单单在蔡美德手下,像我一样的打字员,已
经有四个人。整个写字间,差不多有一百架的打字机。
  我在想,老天,这间公司需要打出来的文件,真是很多的,请了那么多人来打字,
还真不简单。
  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老打字。就算升了级,也不过是像那些花枝招
展的女秘书,天天穿得像模特儿,对着经理笑。
  我想我不太了解。
  我的运气不太好,短短的几个月,工作转了两份,但是都不合我的心意。
  也许我不该在写字楼里找工作做。这样的工作,都不怎么适合我。
  或者教书是不错,如果要考师范,还来得及呢。
  半个月发薪水的日子又到了,我发觉我多拿了五十块钱,假如半个月是五十块的话,
那么一个月是一百元了。
  不错嘛,我告诉自己,居然加薪水,难怪蔡美德会叫我下班去喝茶了。
  一百块钱!嘿,他以为可以买到我了,他有没发神经病?如果我以前值四百,现在
大概值四千。老天,每天打五六个钟头的字,我发觉我手酸,手指僵硬,受不了。
  如果做事是这么苦的话,我还是有改行的必要。
  今天的文件比往日更多,我头痛的看着它们。
  这样就是报复吗?我想,如果是的话,我还可以有最后一度散手:我可以辞职。
  我愤怒得很,他们显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这怎么可以?为什么
要这样做?
  其他三个打字员,显然很空闲,她们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而我却做得像条牛。
  不与经理去吃饭,会有这种后果?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样我的工作超了钟点,她们五点半走,我六点一刻还在办公室里。
  然后蔡美德推门出来,东张西望,像是找人的样子,看到我,有点诧异。
  “高小姐呢?”他问我。
  “我怎么晓得?”我没好气的反问。
  “你怎么了?”他问:“为什么不下班回家?”
  我指指文件,“你看着这一叠东西,多厚!”
  “怎么,都是你做的?”他问。
  “是!”
  “其他的人呢?请假?”
  “没有,他们都快活去了。”我气鼓豉的说。
  “这怎么可以?”他板下了脸,“明天我一定要说他们。”
  蔡美德居然主持正义,我不置信的看住他。
  “你这样做了多久?”
  “没多久,今天特别多,平时也有这里的一大半。”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与你去讲。”我白他一眼。
  “现在你进来一下好吗?”他问我。
  “干么?”
  “有一封信,我请你帮帮忙过来替我录一录,行不行?”
  “干么找我?”
  “女秘书都走了,只剩下你,你会速记的,会不会?”
  “不会。”
  “来来,不要览扭了。”他笑道。
  “好吧,写错了,不准骂我,这原不是我工作的范围。”
  “当然。”他拉我进去。
  我在他的大桌子前坐下,他读,我就记下来。
  他那封信是很急用的,我替他一字不错的记了下来,然后我打好了信与信封,交在
他手里。
  他看了一遍,签了个字,马上找人寄了出去。
  “做得很好。”他说:“为什么说会做错?”
  “我没做很久了,怕不惯。”我说。
  “你好像不很开心,是不是?”他问我。
  我坦白的说:“是的。”
  “为什么?与男朋友吵架?”他问。
  “不,”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工作不开心。老实说,我小时候对职
业的期望很高,没想到是这么的无聊,所以每天都觉得闷,可是耽在家里,更闷。”
  “为什么别人没觉得闷?这里有好多女职员。”他告诉我,“她们都做得很有味
道。”
  “嘿!她们只要穿件漂亮衣服,闲谈一下,什么都忘了。”我冲口而出。
  但是说完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批评她们?我不是跟她们同样等级的?
  果然,蔡美德笑了。
  他一定是心里笑出来的,怪我有浅?好讲闲话?
  我看着他,他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很对,但是我希望你会慢慢习惯这样的工作环
境。”
  “我还是去教书的好。”我说。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预备这样的过一生?做几个月写字间工作,发觉困难,
马上换一份,又跑去教书!教了一阵,说不定又不惯,再换一份?换到几时去?你说说
看。女孩子可以做的工作何止几百份?你不先考虑好,是不行的。”
  他教训我?我又气了。
  “年纪轻,你听听我的话,不会错。”他告诉我。“你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我
也不知道怎么劝你。”
  “我有问题吗?”我问。
  “你心神不定。”他说。
  我斜眼看他,他有比我大多少?并没有吧?最多不过几岁而已!怎么就这样子老气
横秋呢?
  “你不服气,是不是?”他笑了,“你对我有敌意,不肯与我出去喝茶,为什么?”
  “我不高兴。”
  “唉,你看你,孩子一样。”蔡美德说。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低下了头。其实他这个人很容易相处的。但是不知道怎么
的,我就是气他开头那几个星期,不与我说话,摆经理架子。
  他又说:“你晓得吗?”他问:“我老怕你误会我有坏心肠,对女孩子不得不保持
距离,其实即使是经理与属下,也没有像仇人一样,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吓一跳,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威风?我误会了他。
  我皱上了眉头。
  “你又不相信了。”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趣的孩子,什么都放在脸上,
瞒不过人。”
  “我现在是想什么?”我故意问。
  “你现在?一定想:也许我可以答应这坏蛋经理,晚上出去一次。”他笑说。
  我跳起来,“什么?”
  “是不是?”他看着我问。
  我笑笑,“是,算你猜对了。”
  他很开心,“那我们去喝茶吧。”
  我想他不会有什么坏心吧?这么清平的世界,他人又不错,我与他出去一次,也不
算什么吧?
  蔡美德说:“你的工作完了吧?去收拾一下。”
  “是,经理。”我说。
  他摇摇头。
  我在外面收拾好了东西,他也出来了。
  我们下电梯,到了街上,我看他一眼,心想,要是他不是经理,那又有多好。
  他终于约到了我,他是一个很有恒心的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吃了一点小点,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家里的事,我发觉他是一个
很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要靠老板的女儿才能有工作做,以他那份才能,不论到什么地方
去,还是受欢迎的。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改观了。
  我喜欢有本事的人,蔡美德就是这样的人。
  他告诉我他今年廿七,很年轻,比我大八年。
  我到他那年纪上一定还是老样子,绝对进步不了。
  但是他利用这八年读了六年大学,工作了两年,以致经验丰富,升到了经理。
  我们谈了相当多,与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话题。很自然便可以聊很久。
  跟男孩子在一起,那种感觉,毕竟是不错的,与约女同学上街,完全不同。
  我已经告诉过蔡美德,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男孩子约会过我,他是第一个。
  我们喝完了茶,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摇摇头。
  “小女孩要回家啦?”他低头问我。
  “要。”我说:“怎么?”我笑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开车送你。”他说:“我们下次再喝茶好了。”
  我喜欢他这一点,上次我说要回家,他也马上送我回去,一点都不勉强我,今天也
是。
  我讨厌那种死缠牢女孩子不放的男人,喝完茶一定要跟着去看戏,看完戏非吃晚饭
不可,然后再去散步、宵夜,搅得半夜三更的。
  蔡美德的记性也很好,他完全记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用再问了。
  到了门口,我向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刚巧哥哥也下班回来在停车,一眼就看见我了。
  “你这小鬼!”他说。
  我晓得多事情了。
  果然,哥哥一回家便大吹大擂的告诉爸妈,说我交到了男朋友,从此以后,他说他
不想送我上班了,应该由男朋友为我服务。
  我把他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连连否认。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是我看得出,爸妈还是很相信的,尤其是妈,向我看了一眼
又一眼,我觉得真不自然。
  哥哥这个人,讨厌嘛也真讨厌。就算看见一个男孩子送我回来,也不必大惊小怪到
那个样子。
  我又不会去做尼姑,迟早都会有男朋友,朋友是朋友,很普通的事情,被他一搅,
反而有点偷偷摸摸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盘问我,但是我想她迟早要那么做的,没有母亲会忍得住。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上班,大哥照例送我去,在车子里,我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一味偷笑。
  这个人讨厌,我想假如不是我哥哥,我宁可一世没有男朋友,也不选他。
  到了我的写字楼,他让我下车。
  我上去,坐在我的位置里,发觉交下的文件的确少很多,大概蔡美德已经教训她们
了。
  她们一班人也真是的,无端端的欺侮新人,非要给人家说不可。
  我自问也没有得罪他们,干么就来这么一套,叫我受气?这个世界,由此可知,有
很多事是讲不通的,只好不讲。
  那天一早,其他三个女职员就是看我不过眼,翘着嘴,很想跟我作对的样子,我也
只好随她们去。
  到了下午,我并没有见到蔡美德。正在忙的时候,忽然一个女人声势凶凶的走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蔡美德的女朋友,老板的小姐。
  我马上想:今天大概蔡美德又有麻烦了。认识那样的一个女朋友,伴君如伴虎的样
子,怎么叫人受得了?
  可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并没有走到蔡美德的房里去,相反的,她向我跑过来。
  我吓了一跳。
  她双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住我。
  我不是说怕她,但是意外究竟是意外,我呆住了。
  “你还在?”她低声着问:“你以为我没法子对付你?”
  我看看身后,身后又没有人,她不会是认错人,那明明是对我而发的。
  “一会儿我叫你好看!”她咬牙切齿的说。
  然后她一转身,到蔡美德的房里去了。
  她那几句话的声音讲得很大,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其他三个职员早就乐了,
在那里掩嘴偷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她那样当众侮辱我算什么?
  我可是来工作的,旁的我一概不理,她上次已经骚扰过我,今天又这样子无端端的
骂我一顿,再好脾气的人,怕也要忍不住。
  我又没有地缝可钻,忽然想起陆小姐,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那间小图书馆去。
  我推开门,陆小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我有种隔世的感觉,我一声不响的坐在她对面。
  她看到我,是太诧异的,马上站起来,问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脸色坏透
了。”
  “没什么。”我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口,那是太难为情的,我在这
边做得是这么好,忽然之间又不做了,换到蔡美德那边去,找来这许多烦恼。现在能对
陆小姐说什么呢?
  我只好不响,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真是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真是惨透了。
  陆小姐不断的问我:“嗳,你怎么了?”
  “唉,”我叹口气,“我真该死,如果不是可以躲到这里来,我大概要给她吃耳光
了。”我说。
  “咦,‘她’是谁?”
  “老板的女儿。”
  “怎么会?”
  “谁晓得?她一进写字楼就对我大发雷霆,好像我是她仇人似的。”我诉苦:“这
是怎么回事?”
  “她是太骄纵了,事实上人人都怕她,自从她看上了蔡美德之后──哈,你不是跟
蔡经理约过几次吗?一定是她吃醋了。”陆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见鬼!”我红着脸啐她。
  “小蔡也真不像话,怎么可以同时约两个女朋友?”陆小姐说:“所以出了乱子,
闹得全写字楼都晓得,多糟。”
  “不会吧,”我哼一声,“假如蔡美德约了她,她何必还要赶到公司来出洋相?一
定是蔡没有见她好久了。”
  “啊!这样说来,你是占了上风了?”陆小姐问。
  “别这么说好不好?”
  “咦,你别起反感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替你高兴,这年头,女孩子总得认识
个男朋友。”
  “说不定我也会像你这样。”我说。
  “别傻了。”
  “而且我明天还是辞职了。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做打字,我相信工作还是可以找得
到的。”
  “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干么这样懦弱呢?”
  “很难讲,我讨厌这份工作。”我说:“我怕蔡美德。”
  “你真是一个冲动的孩子。”陆小姐摇摇头。
  “世界太不公平,冲动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人家是千金小姐,
身份两样。”
  陆小姐啼笑皆非,“你怎么迁怒于我了?”
  “自然。”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蔡美德。
  他用手绢在擦汗,见到了我就嚷:“唉,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她走了吗?”我问。
  蔡美德叹口气,“我把她轰走的。”
  “哼。”我说:“蔡经理,现在我口头上向你辞职,如果不通过的话,我再书面通
知你好了。”
  他急,“绝对不通过。”
  “不通过也不行,反正我明天不再来上班了。”
  “嗳嗳,怎么可以?”他问。
  我厉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有我的自由,我干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做
事?一会儿工作多过人几倍,一会儿又有女人跑来指着我骂,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苦丧着脸,“这都是我不好。”
  “你是经理又怎么样?”我睁大了眼睛,“可以杀人放火?”
  我对陆小姐说:“陆小姐,我会来看你的!谢谢你照顾,再见。”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忽然之间,那些女秘书都静默下来了。我独自收拾东西,拿
起了手袋。
  我跟高小姐说:“我请一个下午假。”
  高小姐还没有回答,我便转身走了。
  我是懊恼的。就这样失业了。
  回去怎么与妈妈说呢?
  我记得哥哥说过,像我这样的人,上午去办公,下午就给人赶出来了,果然如此。
  我搭车回到了家。妈替我开门,很是惊异。
  “怎么了你?”她问。
  “唉,失业了。”我说。
  她笑,“怎么会?唉,如果太辛苦,不做也算了。”
  我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就是你,把我宠成这样无能力,做了两个月,就给人家开
除出来了。”
  妈一直笑,她一点都不担心,“不做事也算了,反正女孩子总得嫁人,嫁了人还不
是得坐在家里。”
  我双眼朝天。是的,母亲也太不关心我的工作了,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子在家裹
过去了吗?
  “再说,这两个月你也够辛苦的,每天回来,我看你都是腰酸背疼的,休息一阵子
也好。”
  她是个好母亲,毫无疑问,但是太为我着想了。我记得当初她为哥哥的工作,多么
关心,现在对女儿是两样的。“女孩子总得嫁人”,哼。
  我整个人瘫在沙发里。
  母亲问:“你哥哥说你有了男朋友,是不是?”
  我摇头,看,她又提这种事了。
  “不是。”我说:“他造谣。”
  “可是他明明看见的呀。”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送我回来罢,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可能在短时期
嫁出去,我必须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一口气说完。
  母亲神神秘秘的看我一眼,“随便你罢。”她说。
  我在家耽了三天。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任何一个辞职的人都希望破挽留一下,但是蔡美德没有这
么做,大概是打字实在太容易找到了,我的走,根本不是一种损失。
  我每天出街买一叠报纸,把聘请页所登的广告圈了起来,老天,又从头开始了,怎
么受得了。
  我捧着头,怎么会这样?我运气也太不好,我告诉自己,别的同学都找到一份理想
的工作,大有不做五十年不罢休的样子,而我呢?
  在下午,母亲去了买菜,我坐在家里,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精打采的去开门。
  “唉呀,陆小姐!”我惊喜。
  “你这孩子!”她笑。
  “陆小姐,请进来,真不好意思,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来看看你。”
  “也不先来个电话,”我说:“假如我出去了怎么办?”
  陆小姐笑,“我有种预感,你会在家等我。”我倒了一杯茶给她,“陆小姐,你真
会开玩笑,不过见你还是太好的事情。”
  “你真的不上班了?”她问,很开门见山的。
  “是。”我说。
  陆小姐打开了手袋,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你的薪水,我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了信封,“谢谢你。”
  “这几天一直闲在家里?”她问我。
  “当然,不然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小蔡说真是冤枉,他又不敢来看你。”陆小姐忽然说。
  我怀疑的问:“他说要看我吗?”
  “当然,这件事由他而起的,是不是?结果他也辞职了。”
  “哦?”我的兴致来了。
  “很可惜,是不是?不过他对我说,实在不胜其烦,也只好避之则吉。”
  我听了有点可怜他,掉了工作,真是……后来一想,觉得他是经理级的人马,要找
工作,当然比小职员容易得多,何必要同情他?
  我又改口,“那他走了没有呢?”
  “走了,迟你一天离开的,临走把你的薪水都结好了。”陆小姐告诉我。
  “你那里呢?”我问:“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我又请了一个女孩子来帮我,她也很好。”
  我惭愧的说:“我想谁都要比我好,对不对?”
  “没有啦,小蔡现在在大新公司做事,他说在那边没有女秘书,要是你不介意,可
以打电话给他。”
  “真的?”我呆呆的问。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照顾到我。
  “小蔡是个不错的孩子。”陆小姐笑着说。
  但是我不愿意靠他的关系得到工作,那样显得我自己太无能了,是一件丢脸的事,
我不愿意做。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孩子。他的电话,我写在信封上,你考虑吧。”
  我鼓着腮想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决定。
  陆小姐说:“我要办的事情办好了,我得走了。”
  我急道:“陆小姐,怎么可以急急的走呢?我一定要请你喝茶。”
  “不用了。”
  “怎么可以不用?”我连忙拿起钱包,“是,我们家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吃茶店,你
一定会喜欢的。”
  她强我不过,只好与我去了。
  我与她又谈了近一个钟头的琐碎事情,她很称赞蔡美德,说他年少有为,好像做宣
传似的,我真不了解,蔡美德有什么好。
  当然,他托陆小姐替我拿来了薪水,这表示他做人是相当负责的,他自己也辞职不
干,这证明他有决断力,他又照顾到我,显得他心肠不错。
  不过这个人缺点还是很多的,我告诉陆小姐。
  与陆小姐分手,回到家里,已经是六点多了,他们全回来了,妈与哥哥。
  哥哥看我一眼,“与男朋友出去了?”
  “屁!”我骂。
  “女孩子家出言怎么可以这样粗俗?”他笑我。
  “与你无关。”
  “可不是,前门进去,”他取笑我,“后门可给人家赶出来了!”哥哥装个鬼脸。
  妈连忙说:“别取笑妹妹!”
  我涨红了脸,“胡说,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才不相信呢。”他说。“哼!也许一个星期内就可以上班了。”我实在
气不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心急暴躁,不要说不能工作,连找个把男朋友也难。”
  我跳起床,“你再说下去!你感!”
  哥哥大乐,“看,是不是?又跳起来了,唉呀,女孩子最要紧并是温柔,不够温柔,
谁要?”
  “谁也没有逼你要!”我尖叫。
  “别气妹妹了!”妈再三出来劝阻。我一赌气回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想,也许哥哥说得是对的。我脾气实在不好,又粗又急,比起那个老板
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的确是可怕的。
  我没有见过自己发脾气的样子,但是人家大吵大闹,总见过,实在不怎么雅观,我
这个动不动就拂袖而去的习惯,似乎要改一改才是。
  哥哥也有他的理由。
  而他这样气我,我非得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一直做下去给他看不可。为什么不打一
个电话给蔡美德呢?
  靠人介绍一份工作并不算羞耻,将来表现出工作能力来,光荣还是自己的。
  我决定下来。明天上午就打个电话给他吧。
  至少他待我是不错的,而我对他,一直都大呼小叫,一点都没有礼貌,像个土人一
样。
  我奇怪他为什么待我好,我实在是一个太怪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美女,像他以前的
女朋友,高小姐,还有公司里许多其他的女职员。
  当然我不承认自己丑,但是也绝对不好看,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见便会使人惊为
天人的女孩子。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也许蔡美德只是不好意思,他觉得我丢了一份工作,必须
要另外替我找一份。也许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天良发现的时候,也许蔡美德的天良发现了,我的老脾气总是不改,我
老怀疑蔡美德对我有不良企图,再三譬解,心里还是疑神疑鬼,这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
  我拿起话筒之先,考虑又考虑,还是觉得打一个电话过去,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我拨了号码。那边是一位小姐接听,我想这是他写字楼的电话,果然没错。
  “找蔡美德先生。”我说。
  “哦,蔡经理,请你等一等。”她说。
  蔡经理,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一直做经理,现在又找到了这样好的职位,短短
九天,真亏他有本事,
  他的声音来了。“我是蔡美德,哪一位?”他一本正经的问。
  我报了名字。
  “哦,你!”他声调马上活泼起来,“怎样?你好吧?见到陆小姐了?”他问得很
是关心。
  “是的。”我说。“她昨天来过,叫我找你。”
  “要不要到我写字楼来一次?大新大厦十楼。”
  “我──”我还想多说几句话。
  “别犹疑了,这一次你不是打字员了,你可以担任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怎么样,
来吧?”
  我没猜到他会这么干脆,叫我马上去,而且又有一份这样好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样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我只好说是。
  “一小时可以到了吧?我等你。”他挂上了电话。
  咽了一口唾沫。去吧,我告诉自己。
  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即使有点不大愿意,也将就一点吧。
  我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便出门了,我叫了一部街车。
  到了大新大厦,才三刻钟左右。
  我上了楼,那是一个很整洁的写字楼,人没有那么多,但是环境反而好了。太大公
司,要做事情,实在不容易。
  我问一位小姐蔡先生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她指给我看。
  我敲敲门,进去。
  蔡美德见到我,笑着站起来,“请坐。”
  他这样热烈欢迎我使我觉得有点高兴。
  我是一个很幼稚的人,只要有人表面上做得使我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坐在他对面,有点不大好意思。
  “很久没见了。”他说。
  “是的。”有一个星期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到这里来做事,好好的做一段时间,那一天你替我录了一封
信,我觉得你工作能力不错,只是任性一点。”
  我笑笑,他称赞我,我当然乐意听。
  “可是我怎么老碰到任性的女孩子呢?”他自己问自己。
  “你那个女朋友呢?”我提起来。
  “当然完了,我把她骂了一顿。”他说。
  “你们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没有多久,半年左右,我发觉两个人的性格太不投机,便渐渐疏远了她,可是她
总不原谅我,老是故意捣蛋。”
  “她大概还很爱你。”我说。
  “会吗?我想可能性不大。”他笑笑。
  我偏偏嘴。
  “好啦。”他说:“我们别谈这些了,你几时来上班?”
  “一定要录取我吗?”我问:“也许我工作能力不够,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
  “不要没有自信心,傻里傻气的,我叫你做,你就做好了。”蔡美德说。
  我说:“是,经理。”我那种口气,装得很奴才。
  他笑了一笑。
  我又问:“经理,此地不会有像高小姐这样的人物吧?”
  “怎么可能呢?”他反问:“我只用了你一个女秘书。这里是一个比较小的机构,
不可能像那边,养得起那么多人吃饭。”
  我叹气,“那边你那位女朋友,能保证她不会冲进来骂我?”
  “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这个可能。”蔡美德问:“要不要我签一张保单,证明这些
都是杞人忧天?”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真是很帮忙我的,否则不可能把我叫回来,又给我一份工作做,
我实实在在很感激他,我答应了下来。
  蔡美德,他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太灵活的眼睛常常会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我
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你明天来还是后天来?”他再三催我。
  “哦,”我结结巴巴的说:“我不要享有特权,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工作人员就可以
了。”
  “当然,你以为我会宠坏你?”他问:“不会的,你跟着我,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
权,反而惹来许多闲气。”
  我怀疑的问:“那天的事,不会是高小姐──?”
  “对了,就是她,她跑去搅鬼的。”蔡美德承认。
  “她打电话通知你女朋友?因为她每天把所有的工作推在我头上,你看不过眼,代
我出头,她就气了报复?”
  “猜得一点也不错。”蔡美德叹口气。
  “不能令人置信,她们太讨厌了。”我说,“难怪陆小姐说外头人事复杂。”
  “大公司都是那样子的。”他说。
  “小公司就不会了吧?这里是小公司,我希望我可以保留这一份工作,我已经让人
家取笑得太多了,我哥哥是一天到晚说我没有人要。”
  蔡美德笑问;“没人要?漂亮的女孩子怕没人追求?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脸红了,“那里,哥哥是说没人要我工作。”
  “啊,对不起,”他微笑,“我误会了。”
  “我在这里已经噜嗦了很久,我该回去了。”我忽然想起来,他是经理,必然很忙,
我坐在这里唠叨,多么讨厌。
  但是他不以为意,他说:“如果愿意再噜嗦一会儿,我们下了班可以去喝茶。”
  “不了,”我说:“我还是回去吧,你很忙。”
  他摇摇头。
  “干么?”我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本来想送你的。”
  ”不必了,”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老这么客气,怎么行呢,虽然只有一个女
秘书,也应付不了呀。”
  他站起来,“你明天正式来吧。”
  “好的谢谢你,蔡先生。”
  他点点头。
  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唉,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我路经蛋糕店,买了一大盒回去给母亲吃,妈实在是很关
心我的。
  一进家门我就说:“我又找到工作了。”
  妈惊奇,“怎么会,这么快?”
  “可不是,我有我的本事。”我吹牛。
  “干什么?”
  “做秘书啊.老本行,这一回,绝对不会给人家轻易炒□
  '7b鱼。”我向她保证。
  母亲接过了蛋糕,好气又好笑,“如何见得?”
  “经理是我朋友。”我冲口而出。
  我马上后悔,已经迟了,妈的眼睛一亮。
  “啊──?”她那个啊字,真是讲得抑扬顿挫。
  “妈,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说。
  “不要以女明星对记者的口吻说话!”妈也气了。
  “真的不是呀,妈,不过他觉得我还可以工作,故此介绍我一份工作而己。”
  “是不是送你回来的那一个?”
  “唉……是……”
  “干么会那么巧?”妈严词逼供。
  “妈呀!”
  “有了男朋友,为什么要瞒住母亲?”她问。
  “没有呀,真的没有。妈。你晓得我,我什么都跟你讲的,干么要瞒你呢?你又是
很开通的,对不对?”
  妈叹口气。“太开通了,我只担心你与你哥哥没有异性朋友。”
  “妈,你放心,哥哥一定不会做和尚,我一定不做老处女,只是时机未到。”
  “小鬼,是真的?”
  “当然真。”我几乎要举手发誓,“妈,我怎么敢骗你?”
  “不骗就好,只是人家这样对你,恐怕有点意思吧?”
  我用心的对她说:“妈,你吃蛋糕吧,不要担心我。”
  “好好。”她答应着。
  没到一会儿,哥哥也下班了,我对他大吹法螺,证明自己工作能力了得,绝对不会
出错,离职之后,马上又有新工作。
  哥哥瞪起了眼,不相信也得相信。
  老实说,我是很感激蔡美德的。
  妈说,他会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我考虑很多次了,但是我都觉得不会有可能,追求女孩子的送花送糖,我
很清楚这些。
  但是蔡美德没有,我们的确只像朋友与朋友,这就证明绝无其事了。
  我明天就有新工作了。我告诉自己,要努力而为,不可令人失望,尤其要做点成绩
出来,让蔡美德知道,他没有用错我。
  我很开心,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我选了一套比较新的衣裳穿好了,
便等哥哥送我去上班。
  哥哥白我一眼,“神气死了。”
  “嘿嘿,不敢当。”我说。
  “那个男孩子呢?有没有再送你回来?”他问。
  “没有,你不要再造谣了。”
  “谁造谣?我没有看错。”他问:“那个人还顶面熟,是谁呢?叫什么名字?”
  “干么要说给你听?”
  “说来听听也不妨吧?干么那么小器?”哥哥问我。
  “不是小器,只是你太多嘴,一会儿又要学给妈听。”
  ”我也不过好玩而已,你就生气了!”
  我转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爸,他正在看报纸,没有注意我们,我想说给哥哥听也许无
所谓。
  于是我说:“叫蔡美德。”
  “蔡美德?”哥哥念念有词,“蔡美德?女人名字,我绝对认得他!”他的声音高
了起来,“他是我的同学!”
  “小声点!”我说。
  “他的确是我的同学。”哥哥兴奋的说:“在中学的时候,他喜欢打羽毛球,啊,
原来是他。”
  “你乱讲!”我说。
  “啊,你的朋友我就不可认得?你去与他说,他一定记得我,改天我们也可以见见
面了。”
  “真的是你同学?”我还在怀疑。
  “当然是。”他说:“你去问他,你该下车了,到啦。”
  我跳下车,向爸扬扬手。
  我真不相信世界会那么小,蔡美德是哥哥的同学吗?
  到了办公厅,他让我看我的写字台。
  “谢谢你,”我说:“这是很好的抬子。”
  “就坐我旁边,没人敢欺侮你。”他说。
  我说:“蔡经理,你可以把工作交给我了。”
  “你先坐下吧。”我拿起笔,看着他,我真想问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同学,但是又忍
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他问。
  “没有。”我说。
  “那很好,”他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他很用神。
  我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蔡美德看完了一封信,便叫我覆,我先记录了,然后便替他备好信纸信封。
  这里的确是小公司,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但是我喜欢这样,我告诉自己,过几个星
期碰见同学,我终可以说:我也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个上午,我做了不少事情,蔡美德好像满意,我松了一口气。
  我发觉这一家公司真是人口简单,不会有人讲闲话,这就已经够了,故此当他要请
我吃中饭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下来,我们俩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饭。
  我实在忍不住了。
  “蔡先生,”我问:“你喜欢打羽毛球吗?”
  “第一、我不喜欢蔡先生这个称呼,我情愿你叫我‘喂’,第二、我的确喜欢打羽
毛球。”他笑。
  我的心一跳,我的天,至少有一点是对了。
  “你在哪儿念的中学?”
  “唉,怎么忽然之间问这个?在中基中学。”
  “唉呀,你真是我哥哥同学?”我问。
  “你哥哥?叫什么?朱胖子?”
  我笑。我哥哥的确是那个绰号,他念中学的时候,的确还相当的胖。
  “这样看来,不会错了,我哥哥说认得你。”
  “唉,朱小胖是你哥哥?那就对了,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真
有点想念他。”他说:“我们几时见个面呢?”
  “随便你好了,他下了班总是在家里的。除非跟女朋友出去了。”
  “他有女朋友?”蔡美德羡慕的问:“我还没有呢。”
  “不要乱讲了,你女朋友顶多,怎说没有?”我责备他,“人家都说追求你的女孩
子多。”
  “凡是女朋友,当然是要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对不对?人家追求我,也不能算
是女朋友。”
  “哈,你这样就赖得一干二净了!”我说。
  “这样吧,今天晚上,下班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他,好吗?”他问我。
  “你不要先通知他吗?”我问。
  “不用了,给他一个惊奇,大家开心一下。”他说。“我真高兴,再也没想到又会
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问。
  “没什么。”
  我看他一眼,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怕会有什么毛病,如果他是特别坏的一个,
哥哥一定告诉我的,半丝也假不了,那就好。
  下午我们又做了很多事情,蔡美德说我做的事情,比高小姐还多!他以前没想到我
会做事做得那么称职。
  虽然我怀疑他故意夸奖我的成份很高,但是我希望哥哥可以听到这话。
  下了班他果然送我回家。
  妈一隍7d门,见到客人,呆住了。蔡美德也真行,马上自我介绍,又说是我的同事,
又是哥哥的同学。他讲得天花乱坠,妈信得他不得了。
  “蔡先生请坐。”
  他又说:“伯母千万别这么叫!叫我美德好了。”
  我听着有一点“肉麻!怎么可以一样叫法?
  这时候哥哥也下班回来了,见到他,惊了一惊,马上叫出来,“小蔡!”
  他们两人几乎拥抱在一块儿。
  “我就说你有点面善,那天送我妹妹回来的,是你吧?”
  “是呀,怎么我没看见你?”他说。
  “你怎么会看见我呢,都做经理了!”哥哥说。
  “喂,老朋友,别乱讲话好不好?”他说
  “今天你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哥哥说。
  “不行,伯母没有准备,太打扰了。”他说。
  “一定要留下来,除非你看轻我。”哥哥说。
  他们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个没完,倒把我冷落在一旁。
  最后我哥哥说:“我妹妹年纪轻,你多多照顾她啊。”
  “那当然,她很懂事,很乖,你放心好了。”
  忽然之间,我们成了一家人了。真怪。
  蔡美德也不再客气,索性留下来吃晚饭,爸也回来了。
  我有种感觉,每个人都把蔡美德当作是我的男朋友了。
  最奇怪的是,连蔡美德自己都不加否认,我不太明白。
  我们这一个晚上的确过得很开心,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有说有笑。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与蔡美德熟悉多了。
  我对他没有了戒心,而且我们合作愉快,这是最要紧的。
  我甚至让他每天送我回家,我下班不用挤巴士,实在轻松得多。
  他说这是哥哥叫他的,我很相信。
  蔡美德以后也常常来我们家与哥哥讲话说笑,好像很开心。
  我们家也欢迎,渐渐更熟了。当发薪水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出我八百块一个月。
  这不能算多,但是我是初出做事的,有这样价钱,已经不错了。
  我告诉妈,妈说是蔡美德故意照顾我的。
  我又气了,这明明是我劳力所得。
  但是无论如何,蔡美德与我渐渐熟了起来。
  他请我看电影,我也去过一次。
  我暗中在注意他还有没有与以前的女朋友来往。
  但是我注意不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当然他回家干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晓得他在办公的时候很正经、很严肃。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
  假期的时候,哥哥约了女朋友,他约我,我们四个人也可以玩一天。我开始有了比
较愉快的生活,不比念书时候那么闷、那么单调了。
  蔡美德对我一直很礼貌、很客奇,但是我发觉他有改变,就是越来越迁就我。
  他以前说什么也有点把我常小孩看待,但是现在没有。现在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当
我是朋友一样。
  有一次妈说:“美德,”她现在叫他美德了,“我女儿没有男朋友,你替她介把一
个吧。”
  我刚要说我妈多除,蔡美德马上说:“伯母,就我这个样子还够资格吗?”
  母亲先是一呆,然后眉明眼笑的说:“美德,你开玩笑吗,我们阿珍怎么配得上
呢?”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件货物,母亲在努力把我推销出去。
  我反感起来,“妈,”我说“说些别的,可以吗?”
  但是母亲不以为然,“美德,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瞪蔡美德一眼,他不敢响了。
  哥哥说:“我妹妹都好,就是凶一点。”
  他们一帮人,就好像会联合欺侮我。
  我颇为生气。
  不过这一件事以后,蔡美德就正式被家里认为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晓得为什么,他
喜欢我,我渐渐也接受了他的喜欢,我们俩有空的峡候常常出去。
  我也问他:“老板的千金,没来找你嗯?”
  他当然说没有,我也确实相信是没有。
  非得相信他不可,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有时候我也不怪他,到底人家要缠住他,他是没有办法的,我不该多心地想这些事
情。
  他在工作上真是太帮我的忙了,教会了我不少技巧,我经过几个月,发觉自己完全
可以胜任这一工作。
  可是我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像一个女秘书对经历那样恭敬,我对他是很不客气的。
  我认为不必要的恭敬是讨厌的,所以待他也像待一般同事,而且他是我的男朋友!
不是吗?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了。
  有一天我们做完了事情,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子。”
  “是吗?”我笑问:“那为什么喜欢我?”
  “唉,实在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奇怪吧。”
  “我有什么奇怪?”我问。
  “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笑笑。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瞪着他。
  “你可爱你纯洁,而且我的心说:这是一个好的女孩子,不要错过她。”他笑。
  “有这种事?太美丽的言词,看上去都像谎言。”我告诉他,“不要花言巧语。”
  “你一直以为我是坏蛋,为什么?是不是在陆小姐那里做得久了,也想做老处女?”
  “不要没有良心好不好?”我白他一眼,“陆小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造她的
谣?”
  “那当然,我说笑而已。”
  “看你本质多坏!”我瞅着他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说:“你是很纯情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算得了优点?这叫做口无遮拦。”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同了。”他笑笑。
  “嘿嘿!”我冷笑几下。
  “我们认识,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吗?”他问。
  “有了。”我说:“半年,我毕业已经六个月了吗?总算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对
得起学校了。”
  “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尴尬的看着我。
  我约莫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毕竟与他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他想些什么,我也知
道,但是我就是不怎么好意思听那一类的话。
  于是我说:“咦,下班的时间到了。”
  我开始唏哩哗啦的收拾东西,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脸上有点失望,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滑头,而他呢?
反而觉得我纯洁,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美德送我回家,在晚上,我又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说说心里该说的话。我有点
后悔下午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马上告诉自己,他在明天还可以说,后天也可以说。
  机会与时间多着呢。想到这里,我心里是甜甜的。
  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第二天我去上班,才踏进写字楼,就发觉美德的房里有谈话声。我觉得奇怪。
  什么客人来得这么早呢?我想不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马上进去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坐在旁边的空格子上一会儿。
  没到一会儿,门开了,我看到美德与一个女人出去,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我整
个人震住了!
  她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板的女儿!
  而且美德的脸上一点愠意都没有,他笑容满脸的送她走。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幸亏她一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这么早便来,大概就是不想碰见我吧?
  蔡美德这样子欺骗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如果她喜欢与他在一起,他们尽管
那么做好了,何必要把我夹在当中忍受痛苦呢?我不明白。
  我到这一分钟才发觉我是.这样的痛苦,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想我脸色
一定是苍白的。
  “你来了?”他居然笑着问,一点也不紧张,“干么不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真样样子安定,大概就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太容易骗得过吧?我始终弄不明白他
要骗我的动机。
  “你刚才见到她了,是不是?”他问。
  我与他一道进入经理室。
  “是的。”我答。
  “她原本也想见你的,但是我想不必了,我说我可以把她的意思告诉你。我真没有
想到她会来。”他还在笑。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告诉我他们两人已经和好了?一定的。
  我这才发觉我的心里一直在下意识的担心这件事会发生,现在果然发生了。
  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一点,今天早上,我本来是不想来上班
的。”
  “什么?”他站起来,“不舒服,那得快快看医生才是,你干么上班?”
  他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虚伪。
  “我回去了,请假。”我说。
  “我送你回去。”他伸手来扶我。
  我拨开他的手,“我又没摔倒,不过略见不舒服而已,”我说:“自己会回去的。”
  “我一定要送你。”
  “你今天还要见两个客人。”我提醒他,“我先走了。”
  我推开门就走出去,刚巧一部电梯停在门口,我就踏进去了,蔡美德并没有追出来,
我是希望他会追出来叫住我的,但是他没有。
  我叫一部车回到家里,我觉得我不是假不舒服,是真不舒服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对蔡美德的感情有这么深,这是我失策的事。不知不觉间,我爱上
了他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笑嘻嘻的送她出去的那种情形。我痛恨他。
  晚上他打过电话来,但是我没有去听。
  妈说:“是美德呀!”
  是他又怎么样?我还是不听。
  妈开始觉得苗头不对。
  “怎么了你?你与美德怎么了?干么今天不去上班,又不听他的电话?”
  我不响。看,自己的母亲不去帮女儿,反而帮着外头人说话,多么恐怖。
  “女儿呀,”妈说:“做人不可以这样子,公事公办,你与美德闹意见,也不可以
不去上班呀,对不对?”
  我一向是公私不分的,这是我的毛病,用不着妈来提醒我!我心里想。
  我鼓着腮帮子一整天。
  妈说:“你不要这样子,像美德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看就晓得是好的,你可别为了
小事情跟他闹得头崩额裂,大家都没好处。”
  小事情?哼!
  没想到我第一个男朋友便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真叫人太为难了。那天蔡美德一共来
了三个电话。
  我想,大概这一次完了吧?完了也许更好。那我就不必无端端的为一个陌生人痛心
了。
  我坐在房里闷闷的,过了一会儿,爸回来了,我听见妈向他诉说我的不是,然后是
哥哥回来了──慢着,除了哥哥,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
  然后我听到蔡美德的声音了。是他?他还有胆子来?
  他说:“不知道怎么就开罪她了。”
  然后哥哥说:“美德,这个女孩子太难搅,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女朋友吧!”
  美德又说:“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我进去一会儿。”美德说。
  “我劝你不必理她。”哥哥说。
  他笑了。“要是别的女孩子,还用你劝,可是她不同。”
  “她有什么好呢?”哥哥问。
  美德笑。他敲我的房门。我不去睬他。
  他推门进来,我背着他坐。
  “真的生气了?”他问。
  “是!”
  “何必这样子呢?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
  “再清楚没有了。”我说:“我辞职。”
  “老天,又辞职?”他问我,“你别气好不好?。”
  “是的。”我爽快的答:“不辞职干么?”
  “今天她来,是请我喝喜酒的!她要结婚了,明白吗?”
  “什么?”
  “结婚了,人家要嫁到外国去,永远都不回来啦,”
  “是真的?”我又问,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又悔自己粗心,又觉得太委屈了他,
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好啦!”他说:“你显得那么妒忌,证明我在你心中还算有一点份量。”
  我瞪着他。
  “你那份工作,我看也不用保留了。”他笑说。
  “什么?你开除我?你敢?”我瞪起眼。
  “你真凶,你哥哥一点也没有说错,老天,叫人怎么吃得消,你还是做家庭主妇算
了,也是一份工作,颇理想的终身职业,不是吗?”
  我怔了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向我──?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我…… 
 
怀念
作者:亦舒——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两年前今日,她离开我。
  一定要走吗,我问。
  一定。她说。
  那日秋阳高爽,投下温暖淡淡的影子,实在不似一个离别的日子。
  于是她与父母移民到温哥华。
  我跟著她的飞机去,请了假,陪足她一个月。
  初到贵境,情况十分乱,他们一家开头住亲戚处,不到三日,两家起争执,来不及
忙不迭找房子,说来也好笑,我帮了不大不上的忙,因有老同学在彼邦做地产,很快找。
─搬家最费神,何况是由一个城市搬到一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
  同别家吵完,自家又分开两帮人,吵起来,这次是她母亲同她嫂子有意见。
  她很是烦恼。她本来对移民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憧憬,现在观点有些改变。
  我并没有乘人之危,反而安慰她说,安顿下来就会好的。
  我没有看到她安顿下来就走了。
  在飞机场话别,变成她送我,真是高招。
  我有点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谁离开了谁。
  温哥华气温不算低,但也满园黄金色枫叶,人们已披上大衣,特别有离别情绪。
  在这种地方谈恋爱真是无瑕可击,带两罐啤酒,到公园的图腾柱坐下,便可享受一
个下午。
  可惜她没有留住我!当然,我也没有留住她。
  这其实是爱得不够,但当其时,双方都没有承认。
  蔡澜说的,恋人倘若不能在一起,一切都是爱得不够,不必找别的籍口。
  但我仍然爱上温哥华,认为那是最美丽的城市。不是因为曾在彼处逗留过一个月,
而是因为某一个人。
  我回来,她留下。
  匆匆两年。
  升了级,加了薪水,在无数单身酒吧留恋过,才后悔与她惜别。
  许多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现在才晓得是真的。
  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建立一个关系却不容易,月色下音乐中,找美丽的异性
共舞不算难事,不过生病时午夜梦回哪里去找嘘寒问暖的人。
  这两年中,病过一次,喝醉了淋雨,没脱衣服倒在地板上死睡,染上气管炎,发高
烧,那种滋味真不要去说它了。
  没病死,但差些饿死。
  外头买回来的东西,通通不想吃,自己又不会弄。
  不禁苦苦想起那时她在身边,常在星期日下午为我弄吃的,日间是水饺之类,晚上
往往做海鲜,好手势,害得我不想出去同猪朋狗友夥。
  她是手段高明的女孩。
  不然为什么,至今尚把她之小照以银相架装起,放在案头。
  久而久之,它成为摆设,永远不想拿走。
  从前,我是不喝酒的。
  连抽一枝香烟都引得她大发娇嗔,有人管到底是幸福的,现在太自由了,自由得寂
寞,寂寞得伤心。
  我们开头还通信,是我先停止覆信,觉得没意思,十张纸也比不上颊上一个轻吻,
白浪费时间。
  但照片仍在案头,银架子变了色,有空抹亮,不知为了什么,为了谁。
  几百个日子,她应当早已渡过难关,建立新的社交关系。以她的魅力,不是难事。
  她并不是绝色女,皮肤是好的,白皙,稍微难为情,便会泛起血色,粉红粉红,可
爱得很。身裁倒是一流,高挑纤细,穿什么都好看。
  平常不大化妆,略为妆扮,分外明艳。
  出色的唐人女即使在温哥华也还不是太多,她愁什么出路呢,那边生活又比较悠闲,
大把时间培养感情。
  我们这一头情况差得远,每一刻空闲都用来赚钱,最近我连周末都利用上,接了图
则做,早七点半起床,做到晚上七点,热水洗把睑,吃简单的晚餐,看完新闻,已经瞌
睡。
  也不光为钱,时间总要过去,与其漫无目的满城游荡,不如用来赚钱。
  不过真是疲倦,月大做三十一日,月小做三十日,完全没有休息。
  这时连吸烟也上了瘾。
  像我这样的怪人,还挑剔别人呢。
  每当谁要介绍女孩给我,并无兴奋之色。
  彷佛次货对次货似的,他们总要把失意人同失意人拉在一起,像“安琪最近也丢了
伴,不如介绍给他”或是“玛丽人很好,不过是寡妇”等等。
  非要咱们泪眼对泪眼不可。
  心领了。
  两年后,同样的秋日早晨,亚热带的城市也沾了凉意,起床后做了浓茶,扭开无线
电,坐在露台上抽烟,预备稍后开始工作。
  电话铃响了。
  周末习惯不接听任何电话,这是私人时间,不容骚扰,要约会的话,下周请早。
  不知恁地,今次居然去取过话筒。
  有位小姐叫我说话。
  我说:“我就是。”
  那边笑,报上名字。
  我呆住了,她!但到底行走江湖日子已久,功夫颇为老到,略为一怔,立刻恢复原
状。
  “你在哪儿?”
  “酒店。”
  “回来渡假?”
  “找房子。”
  “不走了?”大吃一惊。
  “看看情形如何。”
  “不怎么好。”
  “不是说已克服经济衰退?”
  我但笑不语。
  “出来吃杯茶如何?”她问。
  我看著案头的一大堆功夫,一出去就交不了货,非得熬夜赶上不可,我最不能熬夜,
人像僵尸,不能做事。
  于是说:“我这边有亲友在,一时走不开,”又觉太冷淡,“你把号码留给我如
何?”
  她也没分辩,说了号码,挂电话。
  我把熄掉的烟再燃起。不必害怕,仍是老朋友嘛,回来通个消息也是对的,不必怕
她以为余情未了。
  说罢又纳罕起来,才两年,怎么匆匆忙忙竟回来了?
  生活不愉快?说明是回来定居,不是旅游购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巴不得叫她出来,问个一清二楚。
  这时思潮起伏,说怎么都无法专心工作。
  是不该在周末听电话,不应破例,一听听出事来。
  索性放下一切,推开图则,换上衣服,拨电话到她酒店去。
  电话不住的响,她出去了。
  又轮到我留下字。
  躺在沙发上假寐,一边考虑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先把银相架收起来,免她误会。
  小心的把照片自架子抽出,夹入一般照片簿。
  相架空了,顺手收入抽屉。
  为什么独怕她看到?有不少女客来过这里,都见过这帧照片,但给事主看到,又是
另外一件事,他人会认为我长情浪漫,但她会气焰顿生,认为我失去她会一生怀念。
  何必呢,我过得很好。
  一直等到傍晚,电话才再度响起来。
  我抢过去听。
  “亲友都走了?”她笑。
  “是,”我说:“你可有空?”
  “约了人晚上八点晚饭。”
  “刚够时间同我吃杯茶。”
  “在大堂的咖啡室等,”她补一句,“对,提醒你,我胖多了。”
  我温和的说:“再胖也能把你认出来。”
  挂线后把面孔埋在手中,这一切一切还不是流露了真清,诸多掩饰有什么用。
  驾车到达约好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她。
  并没有变样子!仍然非常娇俏,一直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外型,而是内涵。无论在
多沮丧的时候,她都能引我发笑。
  除了一次,两年前那次,当她说要离开我。
  我与她紧紧握手。
  她说:“今夜约好小张阿玉以及老蒋他们。都带太太来呢。”
  没有叫我,可见都明白我的事,知道我尚未忘情。
  不过今夜她见到我这班损友,他们一定来不及七嘴八舌诉别后之事,尴尬极了。
  “为什么回来?”我立刻间。
  “闷死了。”极乾脆。
  “你可以读书。”
  “读书比什么都闷,唏,别提了。”
  她居然也点著一枝烟,我瞪大眼。
  “我还喝酒呢,闷极时间无法排解只得喝将起来,难怪那边有那么多酗酒主妇。”
她笑。
  精神倒不坏,人是成熟多了,表情经过过滤,并没有放尽。
  开头是这样的,以后熟了,就会有剧本以外的对白。
  “你好吗?”她问。
  我点点头。
  “有没有把握机会发点财?”
  “没有才干,有机会也是枉然。”
  “怎么客气起来?”
  我陪笑,不知恁地,太久没有同知心人说话,忘记坦诚的艺术,尽说些陈腔滥调,
留太多的余地。
  刹时间重逢,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推心置腹。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只是笑,倒不像失意的样子。
  “他们说你不大出来。”
  “是,工作比较忙,好久没在一起吹牛喝酒。”
  这时有个女慵模样的人打横抱著一个包里过来。
  她站起来接过那个包里。
  包里忽然蠕动起来,我吓一跳,才发觉那是个婴儿。
  婴儿!
  我从没与一个小人儿那么接近过,俯视他,他刚好睁大眼睛,打个呵欠。在这之前,
我也未曾想过婴儿得打呵欠,视作奇观。
  “我的孩子。”她说。
  我震惊。
  孩子,她的孩子,孩子都生下了。
  “怎么样,可爱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人儿,一头丝般侬发.红红的面孔,才一个西柚那么大,我什么话
都说不出来。
  “你给了婚?”傻里傻气的问。
  她点点头。
  “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张扬。”
  结了婚怎么又回来,感情不佳?我思路已乱。
  “你说多麻烦,抱著婴儿找房子,苦煞。”
  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那位先生,是分开了,还是不愿提?我定下神来,不必追究,
总而言之,朋友能做什么,就为她做什么。
  那女佣一直站旁边,什么体已话都没机会说。
  “后天我请你吃饭如何?”她说。
  “好。”
  “定了地方再通知你。”
  “好。”
  “今天麻烦你付账。”
  她仍然笑,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视创伤为无物。
  归去途中我脚步有点踉跄,实在受了点刺激。
  回来是回来了,带著婴儿,不再是自由身。
  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
  总还是觉得她好!我挥挥头皮,怎么会这样。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还是
觉得她最值得留恋。
  那孩子……
  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今次呢?
  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交出,要脱期了。
  吸足一夜的烟,喉咙焦燥,嘴巴一阵味,自己都讨厌,老清早胃口不开,光喝一杯
茶,怕长脂肪,连糖都不敢放,婆妈。
  这个老毛病害死我。
  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事事要想好几日,待我思想搅通之后,人家早已捷足先登,
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称这为老实。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与我走,是机缘巧合,那年我二十岁,走运。
  八点这图书馆开门,天全黑了才离开,是苦学生的习惯。
  在小巷尽头,惨绿的路灯下,春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
  他们骑在电脚车上,她步行,书包已初在地,但仍忍住哭,维持镇静。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叫嚷,冲过去,挥舞著手中的球拍,喝止他们。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讲师,
以及警察。
  我极之愤怒,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脸都青了,甩不了身,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
  到那个时候,是人都知道我爱她,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
  那日她打完球,没来得及换衣服。
  自那天开始,她开始约会我,有意无意,干什么都拉我一份。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爱屋及乌,故此大学最后一年,过得很热闹丰盛。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幽暗的木楼梯,乌黑的天井,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在千
金小姐眼中,穷些好玩,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家里很反对。
  反对得很含蓄。
  嘴里并无说出来,态度也还客气,但总不接受我。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
不合我们家要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现
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她已经罹病。
  就是那一阵子,急痛攻心,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使她灰心。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守住母亲,不肯离开,她病了三个月,用尽我们的节蓄,终
于逝世。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措乾眼泪,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她已与我疏远。
  她们家决定移民。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其实是不必要的!她已发觉
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不能长期交往。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课本使人人平等,出来社会,略有差距,便如鸿沟。
  她决定离开我,结束这一段初恋。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母亲去世及她离开,我悲苦得麻木,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
静倔强。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老人总要撒手离去,女友总会变心,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
若干宗,但当事人身受,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生命不再有意义。
  不过,还是送她到温哥华。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我都忍耐下来。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你的涵养功夫一流。”
  人看我不起,有什么关系,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行规步矩,待告别时,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待我友善得多。
  回程中,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要了威士忌加冰。
  喝得酩酊大醉,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醒时飘飘然,大事化小,乐陶陶,
自此染上酒癖。
  什么都放在心底,这是出身问题,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半年后,不高兴再写下去,决定忠于自己,同她说工作
太忙,没空写信。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
  很明显,不久她就结了婚。
  真快,孩子都生下了。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餐馆主人、学生、亲戚?
  匆匆几个月,就决定嫁过去,并得到家人允许,是什么缘故?
  这使我失眠。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大家都长大了,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都背著污点的
包袱,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
  只是她仍是她,只要我仍重视她,一切都没有关系。
  只要做得到,我都肯为她做。
  母亲已经不在,同谁在一起,都不必过她这关,这是一个大安慰。
  主要是我自己。
  我等她来约我晚饭。
  电话终于来了。
  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但听说气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齐,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她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说。
  到了那里,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
  我以为他弄错了,把订位姓名重申,领班微笑,没有错,他说,就是这一张台子。
  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怎么搅的,明明应该是两个人,干么请那么多陪客?
  接著客人陆续到来,都是一班老同学,我暗叹不妙,事情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边.“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
我同他打赌,赢了一百。”
  小蒋说对了,早知有这么多人,我不会来。
  近年来非常怕热闹,应酬可免则免,今日如堕下陷阱,我发呆。
  “她情况不错,”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如今回来发展,更可大展鸿图。”
  “什么,”我忍不住,“情况不错,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还说不错?”
  小王瞪大双眼,“你多久没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你搅什么?”
  一家三口,我耳边嗡一声响。
  “她夫家是那边数一数二的粮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
多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运通泰?发薪水往银行提款超过五十万。”
  我胸口如中一记闷拳。
  完全误会了,我以为她是失意返来。
  真是一厢情愿。
  小王讥笑我,“怎么,有人告诉你她清形不佳?那个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这里
自由叫菜,要多少钱给账,老兄,是你我一个月的薪水哩。”
  我闷声不响,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声回来,立刻遵命,孩子才满月也带著一起来──”
  小王说到这里,男女主人已经驾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难谈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
  她刻意打扮过,一件黑色小礼服,简单高贵,只戴一付大型坠珠钻石耳环,衬得面
孔如满月般,艳光四射。
  这日是她回请老朋友。
  我讪笑自己。
  想到什么地方去,真的想疯了,一听到她声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么
不妥才会回来,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难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时候。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人家是衣锦还乡。
  我笑起来,举杯向他们夫妇致敬,一饮而尽。
  老友们情绪非常高涨,尽情吃喝。
  她的丈夫虽然不认识我们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胜
我之狷介拘谨多多。
  把我拉出来与众人吃这顿饭,可见我在她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对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会做倒地葫芦。
  小王推我一下,低声说:“怎么样,谣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点一点头。
  他说:“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点点头。
  小蒋在另一边也说:“她说极希望你来吃这一顿饭,我叫她自己打电话请你。”
  我说:“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们都说你难得,那时那么爱她,随时为她舍命,分手后没有一句恶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这么一个人。
  吃完饭大家轮流与主人握手道别,我这个失败者也趋前去说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
然后话别。
  甫上街车,眼泪就落下来。
  并不是很伤心,但再不想继续压抑,于是号淘起来。
  我这个傻子,这个笨人,忽然说不出的怜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会儿,便倒在床
上睡熟。
  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镜框,仍然放案头上。
  看来注定要怀念她一辈子。
  电话来了,是她殷殷问好。
  菜还可以吗,他们已经找到房子,在木球场对面,一千平方米面积,有空来坐,有
没有女朋友,同你介绍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许多话,都没说出来,天气更凉了,我继续怀念她,也许到永远。
  我是不会好的了。 
 
金环蚀
作者:亦舒——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
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
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肉体腐败,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
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
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
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
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
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
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
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
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
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
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
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
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
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
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
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继续劝慰我,历劫风霜,锻镜自己,岂可为小
小事感怀身世。
  我惭愧了。
  ──回去参加婚礼,别令母亲伤心。
  三两句话,她使我的烦忧去净。
  ──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
  我完全被说服,伤心管疡心,我原谅了母亲。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过糖,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温暖而滑腻,我忽然涨红了脸,一边面孔发
烫。
  “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怎么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剥了糖,放进嘴里。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静下来。
  “再陪我说一会儿,不许走。”
  ──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终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感情过份丰富,无法抒泄,一遇到喜欢的人,抓住,难舍
难分!不让人走。
  ──看,天空是什么。
  我抬起头,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
  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忙回头,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觉,我手中仍握著糖纸,连上一次,一共有两张了。
  我下山回家,换上西装,去参加婚礼。
  是大人了。
  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颈项挂串珍珠,同色皮鞋,见到我,马上绽出笑容。
  我过去祝贺她。
  母亲眼眶发红,我暗暗叹气。
  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是她的选择,希望她快乐。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为什么,我一时胡涂,一时清楚,心中
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
  婚姻共维持了七年。
  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习惯了,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也不过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没有音响设备,没有电视机……物质享受贫乏。
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什么都读。
  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并不看低我,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
  “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连书簿费都有著落,”他们说:“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
他,哈哈哈哈哈。”
  母亲离婚后,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许多,非常若涩,脸上罕见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谁能怪她呢,环境造人,
那么苦的生活,就有那么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爱做晚餐,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安定下来。
  母亲说:“儿子都赚薪水,我也该退休了?”
  “辛苦那么多年,也够了,让我养活你。”
  “可是空下来做什么?”她迟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学习。”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说你负担重,嫌
你。”
  “妈妈,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长进,令你受委屈。”
  “妈妈。”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
  正如她说,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读书的时候,无论异性如何暗示,我都无动于表。但出来做事,少不免应酬几句。
  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对我特别关心,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荡的女孩子,却从没遇见过。
  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
  许多人认为职业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难得看见赏
心悦目的水彩色,况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
  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来,自我介绍。
  令我惊艳,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
  马上微笑,“我们彷佛见过面。”
  她再仔细打量我,“没有。”她肯定的说。
  这不要紧,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
  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一个有学识、大方、经济独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会面,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想起来便说几句,想起来便说几句,令我
十分烦恼。
  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事。
  那件事再简单没有,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但感情上她应付不来。
  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
  怎么说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
  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
  母亲生日,我竟忘记,开会至七点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见妈妈铁青面孔,坐在客厅中央生气。
  我暗暗吃惊,不知为何原委。
  母亲随即开始埋怨、诉苦、解释,一说说了三个钟头,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呆
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
  我纳罕起来,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从不庆祝,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竟如此旁敲侧击,无理取闹,我啼笑皆非。
  我没有辩驳,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过去拍拍她肩膀,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听到母亲哭泣。
  声音低微,却哀痛欲绝,听到这种哭声,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
  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天亮得迟,我听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苦乐自知,从未曾有过靠山,从没有休息,山长水远,
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除非倒下来,从不休假。
  随后我也起床出门。
  天气转凉,气氛萧瑟,心情怀得不能再坏,母亲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样
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
  那日脸色灰绿,五官浮肿。
  心情好,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每日下班,准时回家,过了三数个月,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
事。
  女友来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为何疏远她。
  我把理由告诉她。
  她沉默许久,至为讶异,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
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选择,不予置评。
  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不会有幸福,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门口,她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结果还是省下了。
  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铁青著面孔出。
  大家这样不开心,不知为著什么,牺牲得毫无价值,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
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给伙计过好日子,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
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
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
灯柱呕吐,也不觉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浪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
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
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
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
部份被阴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
  ──再见。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缩回。
  我身后有人吆喝:“喂那醉汉,还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过数日,再约女友出来见面,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没有,只表
示能见到我真高兴,这时才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爱慕她,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说也奇怪,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我只默默欣赏。
  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几个月后,便决定结婚。
  一切都在预言中,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给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
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奶奶,我与奶奶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
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能见到爱吗
作者:亦舒——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
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
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关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
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
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
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
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
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
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
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
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过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
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
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
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
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
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
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
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
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
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
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
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销魂。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
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
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
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
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
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
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
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
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
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
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
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
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
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
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
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
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
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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