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侠 小粤粤:【红颜原创】 隔离邻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0:10:32

隔离邻舍

(一)

        “铛、铛、铛……”三婶娘家那个鱼尾大钟重重地敲了五下。

       七十年代的东莞,深巷中拥有这样一口大钟的人家并不多。三婶娘家的这口大钟,说来还是她当年的嫁妆呢!记得日军轰炸广州的时候,三婶娘就住在广州的石牌。那天,日本人的飞机在头顶盘旋,从天而降的炸弹在她家附近猛烈地爆炸,发出巨大的响声,牢牢挂在墙上的大钟瞬时被震落下来。她脚一软,整个人也重重地跌倒在大钟的旁边。她吓得直打哆嗦,半天也爬不起来,只有紧紧地抱着这口大钟。家里的房子倒了,丈夫和儿子都葬身于这片火海中。她的腿就是在那时候摔瘸的。

        三婶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大钟,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

        大钟的钟面本来是八角的,街道革委会的牛主任说这是“四旧”,三婶娘吓得连忙请对门的老尹帮忙锯掉了两只角,成了这十只角的大钟了。大钟的模样虽然有点怪怪的,但它报时的准确性可是巷子里的权威。

        “做饭去!”三婶娘似乎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

        她跟养女叶老师住在一起。叶老师是高埗小学的一名教师。女婿范老师是个孤儿,他在东莞的大朗公社中学教书。大孙女阿静为了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去莞城林场务农了;**小静还在莞城灯头街小学读书;老三自强仅仅5岁,由她亲手带着。自强是个姑娘家,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穿过女装,就连头发也理得和小男孩的平头一样。

        范老师实在太想要个儿子了!可老天偏偏没有眷顾他们。好不容易盼到老四出生时,一看——怎么还是个姑娘!懂事的阿静就建议母亲把四妹叫“四仔”,从此一家人就把四妹当男孩来养了。

         跛脚的三婶娘带着三外孙女自强还要料理家务,实在忙不过来。于是叶老师每月给5块钱斜对门的打铁婆,请她帮着带不满3岁的四仔。范家虽然清贫,但是有了三婶娘的精打细算,加上范老师在香港的婶娘每月寄回来的10块钱,小日子也算过得去。


(二)

        打铁婆并不会打铁。只因为她嫁给了打铁佬,巷子里的人才叫她“打铁婆”。打铁婆曾经是东莞中学的高中生。那时候识字的人太少了,不要说高中生,就连初中生在街道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啊。还听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解放后因为成分不好才不得不嫁给了一穷二白的打铁佬。打铁婆夫妇没有小孩。打铁佬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倒头大睡。从来没给过打铁婆一分钱的家用。打铁婆只能靠着替人带小孩和做点手工维持家里的生计。

        打铁婆家永远是一尘不染的。她家烧的可是茅骨!(茅骨:剥了麻皮的麻秆。雪白柔滑。可以做柴火。)有钱人家才烧得起茅骨。但是打铁婆如何能烧得起茅骨呢?她的钱哪里来的呢?每每有人这么问起,打铁婆总是对别人说,那些茅骨是她嫁到麻涌的姐姐家在他们大队分的,因为太多了,烧不了就叫她拉来喽。

        “尹阳……尹阳……”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吆喝声。

         打铁婆背着四仔在三婶娘家窗口来来回回地踱着。她希望三婶娘象往常一样对她说:“打铁婆,你辛苦啦!就让四仔提前回家吧!”

         三婶娘坐正在临街的窗户前择菜。今天是星期六,范老师和叶老师都要赶回来吃晚饭,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正盘算着怎么样用最简单的材料多做几样小菜。猛地抬头,刚好跟打铁婆打了个照面。打铁婆脸色微红颇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来看看几点……”

         “还没到点呢……”三婶娘不冷不热地回她一句。她继续择菜,随即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扭头冲打铁婆笑了笑。

         “尹阳……尹阳……”吆喝声越来越近了。

        “看,这羊啊,就是困不住。”(东莞话里,“尹”和“困”同音,“羊”同“阳”同音)为了打破尴尬,三婶娘忍不住多了一句。

          “哈哈……就是呢,这尹家也真不容易啊!”打铁婆忙接过话题,打开了话匣子,“老尹一个人在供电所上班,听说身体也不大好呢。三个儿子又不听话。阿奶(音:nāi)和他老婆陈红没日没夜地做烟花也挣不够一家人吃饭啊!”

        说话间,吆喝“尹阳”的声音已经来到了跟前。打铁婆和三婶娘几乎同时对走过来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阿奶!”阿奶如甘草榄一样的脸突地堆起了笑容:“哈哈……你们都在呢!”

(三)

        阿奶是老尹的母亲,尹阳是她的大孙子。阿奶1米65的大个头,长得虎背熊腰。斑白的头发剪得齐刷刷的,比耳垂稍微长一点,戴了个黑色的头箍。额头上一点刘海都没有,菜黄的脸上皱皱巴巴的,分明是一粒超大的甘草榄的特写。她家就在三婶娘的对面。不用问,她已经穿越好几条巷子了!

        “尹阳这个死衰仔带着两个弟弟不知又死去哪X里了!”阿奶叫了半天没找到尹阳,显然心里很生气又有点着急,“X,还有20趸烟花没掸顶呢!”(趸:量词,一趸烟花大概有五十个。掸顶:又叫“封顶”。烟花的一个外发生产工序。用纸封住烟花的两端:有药引的一头红色蜡纸封住,没有药引的一头则用白色的宣纸封住。)

        “阿奶你别着急,就让孩子玩一下吧!”三婶娘永远是孩子们的“大救星”。

        “我哪里不想让他玩一下呢,”说话间,阿奶那个标志性的动作又来了:只见她双手抱在胸前,屁股顶着对面的墙,弯着身子,满口粗言烂语地对打铁婆和三婶娘说:“X,我朝头做到晚(朝头到晚:从早到晚)挣来的钱还不够他们三兄弟吃那点X饭呢。他老逗(东莞人把老爸又叫老逗。)快回来了,要是他们还没做完,今天晚上X又要挨打了。我要是不把尹阳找回来,X他们今天晚上准遭殃啊!”

        面对着阿奶那一串粗话,三婶娘和打铁婆都搭不上嘴了。三婶娘觉得很恶心,但是她又不好表现出来。毕竟阿奶是个热心人,自己好几次高血压晕倒,都是阿奶背着去医院抢救的。有时范老师从大朗带回来一些学生家长送的糖胶、糖红薯、红团(红团:一种当地的面食。)什么的,三婶娘都会送一点给阿奶他们家。所以阿奶有事没事都爱到三婶娘家这扇临街的窗户外转悠转悠,或者站在窗户外向里面瞧瞧。

        “阿婆,我放学啦!”乖巧的小静一放学总会准时回到家里。

         这时,十三岁的尹阳也领着十一岁的二弟尹滔和九岁的小弟尹良回来了。

        “你个死衰仔!去了X了?还不X回去!”阿奶一边指着尹阳骂,一边赶着三个孙子回家了。

         炊烟四起,柴火燃烧的香味和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巷子的空气里。


(四)

        “吃饭啦!”小静大声地招呼大家吃饭。范老师和叶老师都回来了,就连在莞城林场务农的阿静也回来了。

         三婶娘家的桌子上放了好几盘菜:两个鸡蛋几段青葱做的水鸡蛋;眉豆煮芋合丝;菜心加上几片姜做的汤;从汤里捞出来的菜心放上油盐一拌,则是另一道菜了;还有卤水鱼——一块巴掌大的鲢鱼泡在满满的一盘酱油汁里。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般勺一点酱汁下饭。一家七口其乐融融地围到了桌子前,吃得津津有味。

        窗外,打铁婆家门口可热闹了,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打铁婆的门口是一片水泥地,门口两旁摆放着两条红粉石和一条麻石,大家都喜欢坐在上面边吃边聊天。

         听到外面热闹的笑声,四仔有点坐不住。但是她明白,自己必须呆在家里——外婆最痛恨她们姐妹跟巷子里的小孩在外面疯了!

         打铁婆和打铁佬早早就端着碗坐在门槛上了。井头的梅姨、巷尾的喜姑婆还有巷头的阿仔两父子俩都来了。尹阳和两个弟弟也端着碗坐在红粉石上。他家隔壁的那两口子——染布玖和大粒墨也端着白饭坐到麻石上。染布玖大名叫陈适玖,是巷子里的大红人,听说他是工宣队的。以前是莞城染布坊的染布工人。大粒墨在振华路的染布坊门市部上班。因为嘴角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所以大家都叫她大粒墨。

        “陈同志,来夹点菜吧!”打铁婆热情地从屋里端出了一盘猪肉末煮水豆腐招呼着染布玖。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染布玖故作推辞。

         “你是工人阶级,觉悟比我们高,我们要向你学习!”打铁婆嘴里说着手中的调羹不停地往大粒墨和染布玖碗里装豆腐。

         “哈哈……是哩,是哩……”夫妻俩看着碗里的几块水豆腐,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说是。

         染布玖的邻居馄饨三(东莞话读音:sān)家的两个孩子番薯军和番薯宁端着碗,坐在自己家的那两块黑漆漆的石头上。他们家成分不好,只能远远地望着打铁婆家门口这演戏般的一幕。那白嫩嫩的豆腐和暗红喷香的肉末啊,他们只能干眼馋,忍不住咂吧咂吧嘴,直着脖子猛咽口水。

        馄饨三家对门是倒屎婵家。倒屎婵是环卫工人,白天要很早出去上班,天天都回来很晚。这不,大儿子咸明只有九岁,带着咸嫦和咸娥两个妹妹被倒屎婵反锁在家。可怜兮兮的三个孩子,只能在矮门里面透过门缝看着番薯军和番薯宁不停地向嘴里扒饭。

        尹阳往小弟尹良的碗里看了一眼,只见他早已“中白灰”了(中白灰:吃白饭)。他悄悄地把自己碗里的那一小块咸鱼咬开了两块,将大块的夹到了尹良的碗里。二弟尹滔看见了,嘴巴上没说什么,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尹良的碗。尹阳看了看尹滔,把自己碗里剩下的那一小半块咸鱼又放到了尹滔的碗里。

        白饭有点甜,但是吃多两口就难以下咽了。尹阳起身向着自己家厨房走去。不一会儿,尹阳家的厨房传出了一阵打骂声:“你个死衰仔!谁叫你这么‘大咸包’(大咸包:菜吃得太多了。)的!我打死你!”

        “哎呀……阿爸……哎呀……哎呀……阿爸你别打我……”哭声,骂声,棍子落在身上的声音混作一团……

        “老尹!”

         范老师闻声从屋里冲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尹阳父亲手里的棍子:“老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时,尹滔和尹良闻声跑了回来。“阿爸,别打尹阳了!”两个孩子边说边把自己碗里的咸鱼一齐夹回了尹阳的碗中。

         老尹顿时明白了!他背过脸去,轻轻地擦掉了眼中的泪花……

        范老师轻轻地拍了拍老尹的肩,转身就走了。


(五)

          天色渐渐模糊了,对面来人也看不大清楚了。巷子里的人已经吃过了晚饭。陆陆续续回家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小巷又是一片静寂。

         范老师的家里还亮着灯,难得聚在一起的一家人正坐在灯下聊天呢。

         “下星期一我们学校召开‘忆苦思甜’大会,听说还请了工人阶级来作报告呢!”小静是红小兵大队长,她兴奋地说道。

         “哈哈……开完大会回来,好好讲给爸爸听!”范老师乐呵呵地说道。

          这时叶老师拿出了一个刚刚洗干净的苹果,用水果刀小心翼翼地分了均等的八块。

         “来,大家吃苹果!”

          打铁婆家的窗户里漏出了一线灯光,她正坐在煤油灯下卷筒。(卷筒:烟花加工的一道工序。)打铁佬则蹲在椅子上一边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一边伸手拿着一个白瓷杯隔三差五地喝上一口“玉冰烧”。(玉冰烧:一种烧酒。广东佛山的豉味玉冰烧为典型代表,豉香纯正,诸味协调,入口醇和,余味甘爽。)竹烟筒发出咕嘟咕嘟地响着,空气中充斥着酒的清香和烟草薰香。

         阿奶、陈红和尹阳兄弟三个还在加班呢!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家里那股从烟花中散发出来的火药味。细细嗅来,也有隐隐约约地香气。尹阳左手拿起一个烟花,右手食指飞快地从浆糊团里挖了一小角,然后圈到烟花的顶端,再灵活地从桌子上粘起一块边长大约3厘米红蜡纸,他把红蜡纸往烟花顶端一贴,一捋——这就是“封顶”。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他多么想快点做完睡觉啊!但是还有足足10趸啊!……

         “铃铃、铃铃、铃铃……”隔着几条巷就能听到清脆的铃声。

         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是倒屎婵拉着号称“坦克”的“屎车”快要来到巷口了。于是众邻里纷纷从家里端出了马桶匆匆向“坦克”奔去。

         倒屎婵不管晴天雨天,总是戴着一顶旧草帽。她闷了个大口罩,手上戴着白色的劳保手套。她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径直走到三婶娘家门口,然后把手里的铃铛往腰间一塞,端起放在门边的马桶也加入到倒屎的队伍中……

          倒屎婵住在三婶娘家隔壁,她的丈夫在成亲的第三天就死了,留下前妻的三个小孩。倒屎婵看着三个小孩怪可怜的,就决定不再嫁人了。她以微薄的工资独自抚养着三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生活相当拮据。有时实在没有钱了,就向三婶娘借三块五块的。三婶娘心地好,也可怜她们这孤儿寡母的,一般都会借给她,也不计较她还了没有。

           “三婶娘,你的腿脚不灵便,以后我来帮你倒好啦!”倒屎婵总想替三婶娘做些什么。三婶娘也不客气,每天就把马桶放在自家门口。

(六)


         夜幕低垂,明月高悬,巷子里静悄悄的。

         “倒屎婵!出来倒屎咯!”染布玖的小儿子十二岁的豉油辉领着巷子里的几个调皮蛋跑到倒屎婵家门口大呼小叫了起来。

          门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豉油辉就悄悄地对大家说:“咱在她家门口撒泡尿怎么样?”

          大家互相看了看,有点胆怯。豉油辉见大家都不敢,他就自己扒开裤子,对着倒屎婵的家门口撒起尿来,其他小伙伴也毫不示弱地纷纷把手伸进裤裆……

        “倒屎婵!出来倒屎!”

        “倒屎婵……”他们一边痛快地撒尿,一边高声嚷嚷了起来。

          不一会儿,豉油辉打了个尿颤,然后扎好裤头,抬脚就往门上一阵猛踹。

         “嘭!嘭!嘭!”倒屎婵家的破木门被踢得摇摇欲坠。

         “倒屎婵,你再不出来倒屎,明天就绑你去游街!”豉油辉一副见不到倒屎婵誓不罢休的样子。

            门,终于开了。

          倒屎婵怒气冲冲地从里面跳了出来。一见这帮顽童就咆哮了起来:“你们这帮死衰仔!看我收拾你!”说着就转身从门后抽了根棍子打了出来。

           可是,哪里还有这帮“死衰仔”的影子呢?倒屎婵看着地上的那湿漉漉的一片尿渍,不禁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七)


            夜已深了,巷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昏暗的电灯下,尹阳还在机械地重复着那几个“掸顶”动作。最后3趸烟花了!他恨不得拿两根棍子把自己的眼皮撑起来。老尹早就睡觉去了,他明天一大早就要上班。尹滔、尹良和阿奶也刚刚睡去。他不忍心让两个弟弟熬得太晚。母亲陈红在旁边不知疲倦地“封皮”(封皮:贴烟花表面的彩纸)。尹阳的头开始往下沉,最终“咚”的一下嗑在沾了浆糊的右手食指上,他急忙用左手手背擦了擦额头,随即又强打精神,继续手里的活……

           不知过了多久,整条巷子里都静默了。尹阳封完了最后一只烟花的顶,迷迷糊糊中歪在床上睡着了,连衣服都没有脱。他实在太困了。

            馄饨三刚从群众饮食店下班回来。

           群众饮食店解放前叫“友记馄饨”是馄饨三的爷爷馄饨友创立的。解放后归了国营,才叫群众饮食店。馄饨三现在已经不是“友记馄饨”的少东家了,群众饮食店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的,他现在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做好群众饮食店的厨师。

          馄饨三今天特别疲惫,因为从今天开始,他除了上班负责包馄饨外,还要在下班后把碗筷洗好,搞好店里的卫生。

           谁叫自己的家庭成分不好呢!不过领导说了,“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拼命干活,努力向组织靠拢!

          “馄饨三!馄饨三!”馄饨三四处张望,吆喝声是从巷子的尽头传来的。他抬头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馄饨三,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是不是要搞破坏?”虽然听得出来那是染布玖的声音,但是馄饨三还是吃了一惊。

            “报告陈同志,我刚下班回家。”他丝毫不敢怠慢这个工人阶级老大哥。

           “怎么这么晚下班?”染布玖十分警惕地查问。

          “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必须加倍努力向组织靠拢。所以,我替工人阶级洗碗搞卫生了。”馄饨三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思想动向一一向“工人阶级”汇报。

          “嗯……很好!嗯……这个这个……”

          染布玖很想勉励几句,可是搜肠刮肚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只好来了句最拿手的:“嗯,呵呵……这个这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说话间,习惯性地举起了右拳:“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馄饨三怔了一下,看到染布玖举起右拳,他也跟着缓缓地举起右拳,陪着笑脸,学着染布玖的模样念念有词:“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八)

          “下面,请工人阶级陈适玖同志讲话,请大家热烈欢迎!”红小兵大队长小静的声音刚刚落下,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第九小学。

         只见染布玖穿了一件洗白了的灰色粗布长袖上衣。两边肩膀分别夸张地补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深蓝色的补丁。下身穿了一条蓝色长裤,两边膝盖上也打了补丁。这两块补丁比肩膀上那块还要大,左边是黑色的,右边是军绿色的。

          染布玖站定在主席台上,大力地挥了挥手,热烈的掌声才慢慢平息下来。

        “咳咳!”染布玖干咳了两声。

            台下安静得连蚊子飞过也能听到。

         “毛主席万岁!”冷不防染布玖高叫了起来,并习惯性地举起了有力的右拳,身体向前倾了过去,脖子上的青筋快要炸出来了!

         “毛主席万岁!”第九小学的1000多名师生齐声跟着喊起了口号。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染布玖歇斯底里地兴奋地吼着。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师生们的情绪高涨,口号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我讲完了。”染布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然后匆匆地走下了主席台。

            全校师生还没反应过来,染布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工宣队”队长王红军一边鼓掌一边走上主席台:“陈同志的发言实在太精彩了!”

          掌声再次响起,盖过了学生们那一丝的躁动……


(九)

           “检查卫生了!检查卫生了!”街道的牛主任和染布玖领着莞城镇的几个领导来到了打铁婆家。

          “她家是什么成分?”领导问。

            “她是资本家,打铁佬是长工。”未等牛主任开口,染布玖就先说了。牛主任白了他一眼。

           “那……那就清洁吧。”领导有点为难,但是头脑转得特快。说句实在话,这家真的很干净很整齐,只是这女的既然是资本家就不能给她“整洁”了。

           跟在后面的一个通讯员模样的小伙子马上用浆糊把一张印了“清洁”字样的,只有半张便条大小的纸片贴到了打铁婆家的矮门上。

        “这家呢?”领导们来到了三婶娘家。

         “这……”染布玖看了看牛主任,不敢再多嘴硬生生地打住了。

          “哎,你家什么成分?”牛主任根本就不理染布玖,转身问三婶娘。

            “报告牛主任,我和我女儿是雇工,我女婿是贫农。”三婶娘口齿伶俐地一口气汇报完毕。

           领导们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女儿女婿是做什么工作?”

          “教师。”

          “哦?成分不错,只是都是臭老九……”领导略略想了想,“清洁吧!”

             阿奶家那充满了火药味的空气也得了个“清洁”。馄饨三家和倒屎婵家自然是“中洁”了。最后他们来到了染布玖家。

           “这是我家!”染布玖连忙做了个“请”的动作。

           “工人阶级哦?”领导会心地微微笑了一下……

 

(十)

            “铛、铛、铛……”三婶娘家的钟又狠狠地敲了起来,又到下午五点了。染布玖家木门上的“整洁”两个字显得格外扎眼……

           三婶娘又一拐一腐地走向厨房,打铁婆又背着四仔徘徊在三婶娘家的窗户外,阿奶家的那头“羊”还是没有困牢……

            日子就这么一流水地过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