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红颜原创】对面的剃头佬看过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9 06:59:33
对面的剃头佬看过来
          剃头枝是个剃头佬(剃头佬:东莞话,男理发师的意思),年方二十七八岁,人长得蛮帅气。一米七零的个头,在广东可算是标准美男身材。弯弯的眉毛,虽然有点脂粉气,但是配上大大的眼睛、笔挺的鼻子、厚厚的唇,还有那张因为长期出外晒得黝黑的脸,很能倾倒那些深巷中的小媳妇大姑娘的。

         1945年的东莞,象剃头枝这样挑着担走街串巷地给平常老百姓剃头的剃头佬并不多。加之剃头枝的手艺很好,所以生意很红火,收入颇丰。剃头枝是东莞县沙田人,为了方便平时做生意,他在莞城租了间小阁楼暂住。每个月的十五才能回沙田和妻儿团聚。平常日子,剃头枝的妻子在家照顾着三个孩子,侍奉着公婆。

        东莞的春天就是多雨,一下就是几天。下雨天总令人烦的,剃头枝今天没有出去做生意,何况他兜里还有点小钱,不需要冒雨去找活。但是他也不愿意回沙田。毕竟回去一趟也不容易,走路加上过渡得花上差不多一天的时间。他看了看窗外,“唉,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到对面楼的窗户。

        只见一个瓜子脸,大眼睛,梳着两条乌黑大辫子的的姑娘也象他那样对着窗户唉声叹气。


         剃头枝马上来了精神!隔着雨丝,他想叫:“哎……”


         突然他又停住了:“哎什么来着?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啊!”


         于是他又折回屋里,随便抓起一块布,象对面的窗户挥舞:“哎……”


          这回对面的那个大辫子姑娘显然也看见了他,也顺手摇了摇手中的帕子。


         剃头枝兴奋啊!连忙用力再舞动手里的布,姑娘“扑哧”一下笑了,一只手指指着剃头枝的手上的布,一只手扶着腰在那里拚命地笑。


         剃头枝有点纳闷,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孖烟囱”(粤语,意思是裤头)他也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傻傻地笑了!


         姑娘给他打了个下去见面的手势。剃头枝会意地点着头,随手把手里的裤头扔到床上。飞也似地冲下了楼。


        “我叫何满枝,人人叫我做剃头枝。你叫什么啊?”


        “我叫阿桂。”姑娘倒也落落大方。


        “你住在对面?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剃头枝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

          骑楼下,两个人越聊越投契,时而大笑,时而低语……


           从此,每当外出回到莞城这个临时小窝,何满枝就会忙不迭地打开窗户,伸头去看看阿桂在不在。阿桂一般都在那个时候守候在窗户前,等着何满枝的叫唤。


         骑楼下成了他们相会的地方。


        ““拿去!”阿桂低着头,轻声说着,怯怯地把一个布包递给了何满枝。何满枝打开一看,原来是个装理发用具的布包。面料是阿桂用符角布缝成的(符角布,用布碎剪成大小一样的三角形然后拼缝起来,比较厚实)还有一层白色的棉布里。他甜在心里喜在眉梢:“针脚密密的,细细的,活象阿桂的人。”他口里不停地叨念着。阿桂的脸腾地红了。


         这天,骑楼下,俩人又见面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呢?”他傻笑着问。

        本来神采飞扬的阿桂突然脸一沉,咬了咬下唇,拉着何满枝就往楼上跑。一进门,何满枝就觉得不对劲。迎面走来了一个打扮得象个老妖怪的妇人。

         她手里拿着一支烟枪,看到阿桂他们进来,就用乌鸦般的声音阴阴地笑着:“阿桂,来客人了?好好招呼啊!”

          “是的,妈妈。”阿桂在这个老妖怪面前显得非常驯服。

        何满枝立刻紧张了起来,全身的汗毛似乎都要站立起来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家妓院。刚才那个老妖怪肯定是老鸨。虽然他整天在外面混,但是来这样的地方还是头一回。他的嘴巴成了个“O”字型:“你……你……”

          “嘘!别说话!”阿桂在他手上狠狠地捏了一下。


            他有点害怕,有点后悔,但是挡不住他的好奇。


          何满枝被阿桂领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这就是我的家,我是个妓女!”


          何满枝不敢相信,心中那个纯情的阿桂竟然是个妓女!


          面对着眼前这木床、木笼(“笼”:东莞话,箱子的意思。)、红箩帐,何满枝定了定神:“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话一出口,何满枝就后悔了!


            “放心了,今天我们只是聊天,不收钱的!”


           何满枝有点恶心,但是他没有吱声。


           阿桂看了他一眼,低着头继续说道:“有头发谁想做癞痢啊!”


            何满枝怔怔地坐着。


            “从小,我就被卖进来了,我一直在存钱,我想埋街食井水(埋街食井水:粤语是“从良”的意思)的。”一边说着,阿桂的眼泪一边簌簌的往下流,瘦小的身体在颤抖:“现在还差80块了!”


           何满枝很想上前抱紧这个弱女子,但是他没有动:“阿桂,你是个好女仔,你一定能找到个好人家的!”他不忍心再看阿桂,匆匆扔下这么句话就转身跑了!


           回到那个小阁楼,何满枝用被子捂着头。

            痛哭声从被子里传出……


          接连几天,何满枝都没有打开那扇窗户。


          阿桂对着窗户茶饭不思。


          何满枝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干起活来更加卖力了!


          又到十五了,何满枝戴上草帽,提着藤笈(藤笈:东莞话,藤做的箱子)回沙田去了。


            在那低矮的房子里,传来了夫妻的对话:“珠头,为了阿桂,为了我,你把娘给你的戒指也当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何满枝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满枝,你这是什么话呢?我们是夫妻啊!”


            “死心了吧,男人没有一个有良心的!”打扮得象老妖怪的老鸨走了过来,阿桂的心碎了!


            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了!但是她仍然执意地觉得对面的那扇窗户终究会为她打开的!


           何满枝兴匆匆地跑上了阁楼,顾不得路上的劳累,打开了那扇紧闭了多天的窗户!然而阿桂呢?阿桂的窗户打开着,却没有了人影。


            何满枝椯着从家里带回来的钱,直奔对面的妓院……


           阿桂在何满枝的帮助下,终于重获自由。阿桂成了何满枝城里的老婆。


          从此,走街串巷的剃头枝身边多了个女学徒。


            阿桂心灵手巧,学起理发这门手艺来非常用心,不到半年就可以出师了。阿桂对顾客非常热情,还会哄小孩,所以小媳妇们都喜欢抱着小孩找她理发。何满枝一如既往地每月十五回沙田,小住两三天就回来。阿桂就呆在小阁楼里度日如年。但是她不敢去打扰何满枝,她从来不让何满枝带她回去。毕竟何满枝的正妻珠姐对自己有恩啊!


          和大多数东莞家庭一样,阿桂家也做手工业。她白天跟着剃头枝走街串巷,晚上则和剃头枝一起“卷条”(“卷条”是一个鞭炮加工的工序,就是把炮仗纸摊开,在一端涂上浆糊,然后用一支铁枝——当时人们称铁枝做“简”,把炮仗纸卷起来)。她手脚麻利,加上剃头枝在一旁的帮忙,一晚上下来可以挣到七八毛港币。每天早上,阿桂就挑着装满了前一天晚上卷好“条”两个大箩到脉沥坊(今莞城洲面坊一带)。交给其中的一家私营的小型炮仗厂。然后又从炮仗厂挑回原材料,准备当天晚上再加工。自然了,她不会忘记顺便的时候打听附近哪家炮仗厂的活更有价钱。除了日常开支,她把挣来的钱都让男人带了回沙田,交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珠姐。


             东莞解放那年,阿桂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她和何满枝被安排进了国营的理发店,成了人民的理发师。何满枝的父母已经先后去世。何满枝的正妻珠姐依然留在乡下,生活甚是艰苦。阿桂想把珠姐接来莞城同住,可是珠姐拒绝了!何满枝依然每月回沙田一趟,阿桂总是把省吃俭用攒下大部分收入交到何满枝的手上,让他带回沙田的家。阿桂觉得除了在经济上分担一下家里以外,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去报答何满枝的一家。


           不幸降临的时候总是让人束手无策。何满枝“扑通”倒地的那一刻,阿桂就在他的身边。她没想到何满枝竟然会不给她留一句话就那样走了!她不明白心肌梗塞为什么会让一个好端端的人走得如此决绝,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第一次见珠姐,是在何满枝的灵堂上。珠姐很憔悴,很瘦。不时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珠姐,你怎么了?”看到珠姐用洁白的手帕掩着嘴咳得厉害,阿桂不禁担心起来。


            “没什么,只是这段时间咳得厉害一些,不碍事!”珠姐努力地撑开一丝笑容,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洁白的手帕上那块血印让人看着心寒!


          “要么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说服珠姐到医院检查费了阿桂不少口舌。


            当医生把化验单递给阿桂,“病人是肺结核,晚期。”


            医生平静的语气没有让阿桂平静下来。天,快要崩了!怎么会这样呢?


             医院不肯收留珠姐,只是开了点药。阿桂把珠姐接了回家。珠姐的每一声咳嗽,都揪住了她的心。


           阿桂每天都在留意着每一个顾客,向他们打听治疗肺结核的偏方。


       这天,理发店里来了个顾客,他告诉阿桂:“在清溪公社有个老中医,对治疗肺结核很有一手的,人家可是****啊!要是你能找到他,可能就有救了!”


            “真的吗?我下午就请假去!”阿桂欣喜若狂!


              “可是山路难走啊,何况那边都没有汽车去的呢!”


             “没有关系,我有单车,我骑单车去!”


             阿桂骑着单车从莞城向着清溪飞奔。一路上,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田埂山坳,有一些山坡陡得只能下车推着单车走。天色渐渐晚了,阿桂随意地在一个国营粉粥店里吃了碗烧鹅濑粉,就继续赶路了。正是晚造插秧的时候,路上蛙声一片,虫鸣不断。突然,“晃铛”一声!阿桂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的稻田里了。阿桂忍着痛勉强撑了起来。看看除了刮破一点皮以外,没什么大碍,她拍了拍身上那又湿又脏的衣服,继续赶路。到了清溪,天快亮了。


            几经周折,阿桂终于在中午时分找到了老中医的家。老中医看着阿桂那副狼狈的样子,对阿桂说:“路上辛苦了!你先到院子的水井那里洗洗吧,我这就给你配药去。”


         阿桂带着老中医配的药,蹬着自行车飞快地往莞城赶。她仿佛看到了病愈的珠姐。


          推开院子的门,家里静悄悄的。“珠姐……珠姐……”阿桂在叫。


            叫声惊动了邻居旺嫂。“昨天晚上,你儿子超佬带着她去红楼(红楼:就是现在的东莞市人民医院留医部,是当时东莞最大的医院)了!”旺嫂边说边走了过来,“恐怕现在还没回来吧?”


            是的,珠姐进了红楼,再也没有出来,阿桂只有痛哭!她把珠姐和何满枝合葬在鹅仔岭,每年清明节,阿桂总要领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和珠姐留下的那三个孩子一起去上坟……


            阿桂一天天地老去,弥留之际,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对面窗户的剃头佬何满枝,举起那条孖烟囱对着窗户这头的她使劲舞动……停了停,她把大儿子超佬唤到她的跟前:“你——你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让你爸和你大娘……长,长相厮守在鹅仔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