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松说的老炮儿是谁:杀妻求荣的名将吴起为何被刀砍箭射后大卸五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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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08日 14:47
来源:凤凰网历史 作者:张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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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一个被功名利禄牢牢控制和驱使的奴隶,在命运的关键时刻,往往会使出全部的筹码,放手一搏。可结果无情,等待他的,早年是破产,晚年是破身——刀砍箭射之后,贵族们还不解恨,又对吴起的尸身,施行了车裂之刑,大卸五块。

本文摘自:《名将之死》,作者:张锐强,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现在看来,宰相属于文官,主内;将军执掌兵权,对外。但这是社会不断发展、分工日渐细致的结果。早期,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分工还没到这个程度,将相一体是常事。出将入相,不仅仅是成语,更是事实。比如晋国,常备军分为上军、中军、下军三支(后来又增加了新军),这三支军队,分别配置主将、副将各一名。遇到战事,他们就统兵出征;战争结束,他们再脱下战袍,进入庙堂,分别执掌国家权力。这就是所谓的“六卿”。

当时,将军立了大功,无官可赏时,君主就会提拔他们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国的名将李牧,就当过相国。如果无此惯例,人们拿现在的观念考量,就无法理解廉颇和蔺相如争位的行为,也无法感受“负荆请罪”、“刎颈之交”这些成语的美妙。因为将军的最顶端,也就是相当现在的国防部长。除非军人独裁政权,否则将军再厉害,也要接受相国领导。你廉颇饶是劳苦功高资历深厚,也不能跟丞相叫板,那只能是自取其辱。

那么,在中国历史上的名将序列中,第一个出将入相的人是谁呢?本文的主角儿,名将吴起。

吴起先后在鲁国和魏国出任将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后来到了楚国,又被任命为令尹,主持变法,惊天动地。楚国属于蛮荒之地,不是周朝第一批分封的诸侯国。他们和吴国、越国一样,不遵循中原地区的礼仪,君主虽然只是子爵,却一直称王,不像秦国晋国,开始称公;魏国赵国,早期称侯。君主名分悬殊,官职设置自然也会有差别。这个令尹,就相当于中原各国的丞相。也就是说,吴起的出将入相,是货真价实的,并非仅仅只有名分,或者象征意义。

出将入相,志气文人的一生梦想,否则也不会创造出这个词语。如此看来,吴起一定是历史上的大“牛人”喽?是,也不是。

名将之污

英雄不问出身。伟大人物,往往会有个卑微的起点。至少他要从毛头小子,成长为一方统帅。谁穿开裆裤时,不曾调皮捣蛋,吸溜鼻涕?如果他果真少年老成到了当时就露出伟人相的程度,只怕会印证这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为什么?道理很简单。伟大可以看作一股真气,潜水时憋的真气。伟人从青年或者中年憋到终点,已属难能可贵;从少年就开始憋,半道上要么作弊浮水,要么气绝身亡。不是么?

吴起(约公元前440~381年)也不例外。他是卫国左氏人,这个地方,有人说是山东定陶,也有人认为在山东曹县东北。吴起本来有点家产,但他一心当官,因此到处游说君主。游说这个字眼和实践,很有意思,总让人联系起竞选。虽然游说的主要对象是君主,或者掌握权柄的大臣,而竞选需要面对的是广大选民,但二者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广为宣传,自我推销。

竞选可以公开筹集资金,当选之后明里暗里回报支持者。但是吴起的游说,却没有拉到赞助,只能自己投入。就这样,他东奔西颠,游走于各国君主和权贵之间,最后收获的不是当官,而是破产。后来,齐国发兵进攻鲁国。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是凶信,兵火燃起,应该迅速退避,但对于吴起,却正好相反。他立即找到鲁国的国君鲁穆公,毛遂自荐。

这一回,鲁穆公终于被吴起的口舌打动。派他领兵抵抗侵略,不失为一种选择,但其中有个技术性障碍:吴起是齐国的女婿。到了关键时刻,谁能确保他立场坚定呢?

国君的这个态度,让吴起不由得心焦火燎。拒绝就拒绝,同意就同意,最怕态度游移,老在是非之间。那实在折磨人,尤其在决定命运的时刻。早已破产的吴起再一次面临机遇,他会怎么办呢?根据《史记》的记载,他选择了一个非常极端的方式,来赢得鲁穆公的信任:杀掉妻子。这就是所谓的“杀妻求将”。

关于杀妻求将,坊间还有另外的版本。有出戏叫《吴汉杀妻》,又名《斩经堂》,很多剧种都演过,我看过其中的京剧版,麒派戏。这戏说的是东汉名将吴汉,娶了王莽的女儿,担任潼关总兵。后来刘秀逃亡经过此地,被吴汉拿住。当时王莽篡汉,刘秀算是朝廷钦犯。吴汉这么做,完全符合政策规定,但他母亲却不这么看。老太太听说吴汉要把刘秀交出去,立即找到儿子,告诉他说:“傻孩子,王莽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赶紧杀掉他闺女,辅助刘秀兴复汉室,这才是正道!”吴汉提着宝剑回来,却看见妻子在经堂里念佛。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吴汉不忍动手。其妻得知详情后,随即自刎身亡,成全丈夫。

以一条人命的代价,换来将军的大印,现在看来,毫无疑问是个污点,很大的污点。所以戏里的吴汉,动手前有一大段二黄唱腔,表达内心的犹豫不决与痛苦彷徨。不仅如此,戏文内除了国仇,还设置了家恨:王莽手上沾有吴汉父亲的鲜血。饶是如此,剧作家依然找不到理直气壮地杀害无辜的正当理由,只好再退一步,让王莽的闺女自杀,吴汉的母亲赔死。

吴汉后来成为东汉的中兴功臣,在“云台二十八将”中位列第二。把杀妻的故事安到他头上,无非是要宣扬愚忠于皇帝的观念。刘秀是汉室宗亲么。但故事本身,根本经不起推敲。邓拓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吴汉何尝杀妻》,收录在《三家村札记》中,考证吴汉没干过这事,绝对无此可能。这事吴汉没干过,那么吴起呢?十有八九干过。至少我们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可以反驳太史公司马迁。

吴汉没有杀妻,他妻子是自杀;两人之间不但有国恨,更有家仇;吴汉的母亲,也自缢而死,在道德上接近偿命。即便这样,这事如果发生过,也算不上光彩,更何况吴起之妻完全无辜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吴起身上的这个污点,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不管他建立过何等的功勋,有多么伟大。

鲁国不容

吴起以妻子的人头为代价,换取了人生大舞台的第一张入场券,这一仗他又打得如何呢?虽胜犹败,得不偿失。

接过兵符,吴起随即点齐人马,开赴前线。虽然立功心切,他并没有急于开战,而是首先派出使者前往齐军大营,请求讲和。鲁国的实力本来就不如齐国,吴起主动求和,齐军主将越发放松警惕。吴起呢,继续给敌人灌迷魂药。按照一般的规矩,行军布阵,中军的实力最强,吴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把老弱的军卒集中到中军。等齐军心里的弦完全放松下来,吴起带领早已集结完毕的精锐部队,突然擂响战鼓,发起了攻击。齐军猝不及防,阵形大乱,一仗下来,损兵折将,不得不匆匆败退。

这就是吴起的初出茅庐第一功。应该承认,他这个亮相,相当精彩。按照道理,回到鲁国,等待他的,应该是鲜花掌声和红地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看到这个卫国来的毛头小子立下如此功勋,很多人都耳热眼红,于是吴起的很多毛病,都传到了鲁穆公的耳边。

他们说:“吴起这个人,残暴而猜疑。本来他家底丰厚,可他一心向上爬,到处游说,跑官要官,结果搞得两手空空,倾家荡产。乡邻们耻笑他,他就杀了三十多个说他闲话的人,逃出卫国向东而去。临走之前,他和母亲告别,咬着臂膀发誓说,不为卿相,不复入卫。吴起为了功名利禄,投身曾参的儿子曾申门下,后来母亲去世,他都不肯回家奔丧。曾申为此非常生气,就把他逐出了门墙。吴起没办法,这才转而学习兵法,侍奉国君。国君对他有疑虑,他不惜杀掉自己的妻子,以换取将军的名位。俗话说,树大招风。咱们鲁国本来是个小国,现在胜了齐国,名声大振。再这样下去,难免会引起别国的不安,他们都会图谋鲁国。而且鲁国和卫国是兄弟国家,吴起是卫国的罪人,国君您任用他,不是有负于卫国吗?”

这枚针对吴起的流弹,杀伤力委实不小。它列举了吴起的三大道德罪状,以及任用吴起的两个危害。吴起斩杀乡邻,是为不仁;杀妻求将,是为不义;母丧不归,是为不孝。鲁国是姬姓诸侯,开国君主是周公姬旦的长子姬伯禽,也就是周武王的亲侄子。清代的高士奇说过:“周之最亲者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因为这层关系,周礼最细心的保存者和最积极的实践者,莫过于鲁国,这就是那句话的来历:周礼尽在鲁矣。鲁国对礼仪重视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则故事可以作为参考。周朝分封诸侯之初,姜尚曾经问姬旦:“您准备怎样治理鲁国?”姬旦回答道:“尊尊而亲亲。”就是尊重尊者,亲近亲人。一句话,重视人伦礼仪,别尊卑,分亲疏。周公接着反问姜尚:“您又准备如何治理齐国呢?”姜尚直言不讳地说:“尊贤而崇功。”意思很明白,尊重贤能,崇尚功业。

这事《淮南子·齐俗训》和《汉书·地理志》都有记载。齐国与鲁国的分野,由此可见一斑。尽管后来出现了“田氏代齐”事件,姓田的贵族崛起,夺取国家政权,把姜尚的后裔流放到了海岛,但那种治国思路,大抵没有废弃。所以在姜齐中出现了“春秋五霸”之后,田齐又成为“战国七雄”,而鲁国则早早地衰亡湮灭。一枚硬币总有正反两面。礼仪之邦往往孱弱而缺乏血性。道理和正义,经常被弱者奉为圭臬,是因为他们格外需要这样的保护伞,而强者对它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践踏而去。鲁国的地位如此之高,却一直国势不振,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被“礼仪”二字所误。

作为孔子的出生地,鲁国对于吴起的这三大道德罪状,难以接受是可以想见的。这很好理解。我们不妨参看管仲临死之前,跟春秋五霸中的第一个霸主齐桓公的对话。当时齐桓公征求管仲的意见,遴选可以接替他相位的人。管仲最先否定了鲍叔牙,因为鲍叔牙虽然是正人君子,但过于刚烈,善恶分明,容易记仇,不利于团结任用百官,发挥各自的长处。于是齐桓公问道:“易牙呢?”管仲说:“他不惜杀掉自己年幼的儿子,做成肉羹以讨好国君,没有人性,不宜为相。”齐桓公又问:“开方怎么样?”管仲说:“开方是卫国公子,他舍弃做千乘之国太子的机会,屈身侍奉国君十五年,父亲去世都不回去奔丧,如此无情无义,怎么会真心忠于国君?况且千乘的封地是人梦寐以求的,他放弃千乘的封地俯就于国君,期望值必定远远超过千乘之封。国君应尽量疏远他!”齐桓公又问:“那么竖刁行吗?他宁愿自残身肢来侍奉寡人,这样的人难道还会不忠?”管仲摇摇头说:“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惜的人,怎么会真心忠于您呢?”

请注意这番对话的发生地。它不在“尊尊而亲亲”的鲁,而在“尊贤而崇功”的齐。齐国人都持这样的观点,吴起在鲁国,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完全可以这样说:一个不孝顺母亲、珍爱妻子的人,怎么会真心忠于鲁国的国君?

鲁国抛弃吴起,结论近乎正确,论据和论证过程小有问题。主要是任用吴起的那两个所谓危害,完全站不住脚。人也好国也罢,弱小者只有不断自我修炼,增强内功,才有可能生存乃至发展,一味示弱,就像小羊跪在狼跟前苦苦哀求饶命,怎是长久之计?所谓卫国的罪人,鲁国不方便使用云云,更是满纸荒唐言,否则楚才晋用一词,又如何解释。

历史无法倒推,也从来不接受辩解。反正吴起初经战阵的胜利,是典型的皮洛斯式的胜利:代价太高,得不偿失。尽管有满腹的兵韬将略,他也只得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心情悲怆地离开鲁国的都城曲阜,像枚孤单的落叶,被秋风吹向天涯。那些日子里,当他独自一人置身于在旅店的孤灯野火之下,不知道他可曾会想起冤死的妻子?或者说,当他想起冤死的妻子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细读史书中关于吴起的篇章,推敲他的性格为人,那时他恐怕不会想起泉下的冤魂。他那股追逐名利的劲头,类似于曹操的独白: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所以那段时间吴起考虑的问题,一定实际得多:自师从曾申开始,直到被任命为将军,他在鲁国前后待了六年左右。如今哪里还有更加合适的市场,可以把正值壮年的自己,卖个好价钱呢?

这个市场是有的,而且也不太远:一路向南,魏文侯治下的魏国。

魏国兴起

战国七雄中,最先崛起的是魏国。魏国之所以能占到这个先机,与两个人物密不可分:魏文侯与李悝。

三家分晋之后,智伯的领地多数归了赵国,韩魏两家,所得相对少些。魏国山地多良田少,粮食压力一直比较大。魏文侯继位之后,任用李悝,率先变法,国力逐渐强盛。李悝的名字,也写作“李克”,甚至“里克”,但是《汉书》认为,李悝和李克是两个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秦始皇实在居功至伟:若非他下令一把火烧掉各国的史书,历史怎么会如此扑朔迷离色彩斑斓?

李悝最大的贡献,是编纂了一部《法经》,在经济上主张“尽地力之教”,以及推行“平籴法”。《法经》分为《盗法》、《贼法》、《囚法》、《捕法》、《杂法》、《具法》六篇,后来商鞅把它带到秦国,秦汉两国的法律,都以《法经》为蓝本。因为这个缘故,后世把李悝视为法家的鼻祖。

对魏国国力影响最大的,还是“尽地力之教”和“平籴法”。“尽地力之教”说得通俗些,就是尽量增加每亩地的产出。每亩多收几斗粮,全国累加起来,就是个惊人的数字。谷贱伤农,谷贵伤民。而当时农民种地处于亏损状态,所以他们对农业生产的兴趣不高,从而导致产量下降,粮价上涨。针对这个情况,李悝建议实行“平籴法”,粮食丰收时国家收购,歉收时再平价出售,以稳定粮价。即便碰上自然灾害,粮价不致太贵,人民不至于流亡。换成现代语汇,就是国家收储计划。

魏文侯从谏如流,国家实力一天天强大。司马迁说:“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班固也称赞李悝“富国强兵”。李悝在魏国到底是否出任过相国,历史上还有争议,但毫无疑问,他深受魏文侯信任,能够参与高层的核心决策;吴起过来投奔,魏文侯也首先征询李悝的意见。

说起来,李悝跟吴起算是师兄弟,因为他也曾经师从曾申。他对吴起有所了解,于是也就实话实说:“吴起这个人,贪名又好色。但是论起带兵,就是司马穰苴也不过如此。”

李悝这个评价相当高。司马穰苴姓田,名穰苴,齐国人。因为后来做了主管军事的最高长官大司马,所以又被尊称为司马穰苴。当时晋军来攻,燕国也趁火打劫,齐军屡战屡败,形势岌岌可危。危急时刻,晏婴向齐景公推荐了田穰苴。这事非同小可,齐景公先找穰苴谈谈话,相当于面试。这一谈不要紧,穰苴的用兵方略和见解,深深地令齐景公折服。他立即决定,拜穰苴为大将军,领兵御敌。

穰苴说:“我只是田氏的远房后裔,身份卑贱。您直接把我提拔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一时还难以服众。请您派一个身份高贵、有威信的人作监军。”齐景公顺水推舟,派宠臣庄贾监军。穰苴随即辞别景公,与庄贾约定:“明天中午时分,请您到军营会合。大军随后出发。”

监军的地位,论理比将军还要高。亲戚朋友官场故旧听说后,纷纷前来祝贺送行,庄贾置酒高会,喝得忘乎所以,早已把约定置之脑后。反正他是国君跟前的大红人,地位尊贵,又是监军。穰苴呢,次日一早赶到军营,下令立起一根木杆,观测日影,确定时间。到了中午,庄贾还没出现,穰苴随即命令放倒木杆停止滴漏,召集将领申明军纪。一二三点,四五六条。

黄昏时分,庄贾浑身带着酒气,跌跌撞撞地进了军营。穰苴问他为什么迟到,他说:“亲戚故旧都来送行,所以耽误了时间。”穰苴说:“将帅接受了任务,就该忘记家庭,置身军队,受军纪约束;击鼓指挥军队作战时,就该有忘我的精神。如今敌军深入国境,举国骚动。士卒风餐露宿于边境,国君寝食不安,国家和百姓的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还谈什么送行呢?传军法官!”

军法官立即跑步赶到。穰苴低沉但是威严地问道:“按照军法,行军误期,该怎么处理?”军法官说:“应该斩首!”孩子哭,抱给他娘。庄贾一见阵势不妙,赶紧派人飞马急报齐景公,请求救命。穰苴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令立即执行,杀无赦,斩立决,然后在军营示众。全将军士一见,十分敬畏,连个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些时候,齐景公的使者拿着符节,前来赦免庄贾。人命关天事情紧急,使者直接驾着车子驰入军中。司马穰苴高声问军法官:“在军营里驾车横冲直撞,应当如何处治?”军法官朗声答道:“当斩!”使者一听万分惊惧,立即恳求饶命。司马穰苴说:“既是国君的使者,可以不杀,但必须执行军纪。”于是命令拆毁车子,杀掉驾马,以儆效尤。

从那以后,齐军一扫萎靡之风,纪律严明,士气大振。穰苴随即领兵出发,奔赴前线。行军途中,他亲自过问士卒们的休息、宿营、掘井、修灶、饮食、疾病、医药等事宜,把供给将军的食物物品,用来犒赏军士。他和士卒吃同样的饭食,对体弱的士兵格外关心,很快就赢得了全军将士的信任。三天后,他部署调整队伍,有病的士兵都要求同行,大家纷纷主动请战。晋军和燕军听说后,全都不战而退。司马穰苴率乘胜追击,歼灭了部分敌军,收复全部的城邑和土地,然后凯旋班师。还未到国都,他就解散军队,废除军令,誓盟之后进入城邑。齐景公非常高兴,任命穰苴为大司马,掌管全国军事,田氏家族的地位和声望,也进一步提高。

齐国大夫鲍氏、高子、国子等人,嫉妒穰苴的功劳,不断地在齐景公跟前给穰苴上眼药,直到他被罢黜回家。这事进一步激发了田氏跟高子、国子等人的矛盾。后来田常杀了简公,尽灭高子、国子家族,直到田和自立为齐君,流放掉姜氏的后裔,姜齐灭,而田齐兴。齐威王当政时,命令大夫们搜集整理古时的《司马兵法》,将司马穰苴的遗著附在其中,称《司马穰苴兵法》,后世简称为《司马法》。《司马法》是我国军事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兵书,宋代时被列为《武经七书》之一。

大将守边

李悝的这个评价,决定了吴起的命运,魏文侯立即拜他为将。吴起果然不辱使命,带领魏军攻打秦国,连战连胜,夺取了五座城邑。

吴起带兵,还真有点司马穰苴的特点。他跟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睡觉不铺席,行军不乘车,自己背自己的干粮。有个士兵生了疮,吴起亲自给他吮吸脓液。那个士兵的母亲听说之后,放声大哭。别人很不理解,就问她:“你儿子不过是个军卒,将军亲口为他吸脓,你为什么还要哭呢?”她说:“您是不知道厉害。当初吴公也给我丈夫吸过脓,结果他打起仗来不要命,很快就战死了。现在吴公又为我儿子吸脓,不知道我儿子将会死在哪里。我想来伤心,不能不哭啊。”

当时,魏军和秦军一直在西河一带拉锯。西河也叫河西,就是山西、陕西之间,黄河南段的西岸地区。秦魏两国在此交界。在翟璜的推荐下,魏文侯派吴起镇守西河。吴起认为,兵不在多而在“治”。他建议魏文侯,用他的新标准,考选士兵,组建一支精锐部队,名叫武卒,最终得以施行。吴起的新标准都有哪些内容呢?现在的人们看了,也难免头皮发麻。因为它实在太严酷:身穿上、中、下三副甲,头戴重盔,肩扛长戈,腰挂重剑,带五十支箭,背三天的干粮,半天行军一百里,到达战场能立即投入战斗,双手能拉开十二石也就是六百六十斤的硬弓。

当时的一百里相当于今天的四十一公里,差不多就是奥运会的马拉松项目。但是跑马拉松只穿短裤背心,而魏国的“武卒”,浑身上下负重累累。所以说,他们个个都是特种兵,单兵战斗力可想而知。

特种兵必然要有特种的待遇相配套。武卒的家庭,可以免除全部的徭役和田宅租税,他们在军中的伙食标准,自然也比普通士兵高。立了功还能获得爵位。魏国虽然山地多土地少,但是河东,也就是今天的山西运城解池一带,有大量的盐池。盐池里产的不是食盐,简直就是金子。古往今来,盐作为生活必需品,能够带来大量的利润,政府不肯放弃这块肥肉,总要垄断经营,这从湖北监利县得名的由来,可见一斑:赤壁之战曹军大败,曹操匆匆败走华容道,战后这块地方随即归入东吴的版图。因为这里“士卑沃、广陂泽”,“地富鱼稻”,西北部产盐,东吴便“令官督办”,“以监盐渔之利”。公元222年孙权称帝后,干脆从华容县里划出一块地方,设立监利县。

说起来,那时候“领导重视”的方式,跟现在也差不多。首先就是设架子、立班子。否则机构又怎么会越来越臃肿呢?

魏国就靠盐池专营的收入,经过吴起的严格考选训练,组建成了强大的精锐部队武卒。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不是信口开河的虚夸。根据记载,当时吴起“曾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也就是说,全胜率高达84%。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惊人的数字。这其中既有吴起的过人将略,也有士兵们的高超素质。当然,士兵们勇敢善战,也有赖于吴起卓有成效的训练。就是那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吴起的治军方略,主要有三个特点。一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纪律严明,才能出战斗力。有一次,两个士兵没接到命令就擅自出击,结果立了功回来,不仅没得到封赏,反而被吴起斩首。二是言而有信。有个成语,叫“移木建信”,说的是商鞅变法时,为了取信于民,就在市场的南门立了一根木杆,旁边贴着告示说:“谁能把这根木杆扛到北门,就赏他十金。”大伙儿看了告示,个个云山雾罩,搞不清怎么回事:把木杆扛到北门轻而易举,这个劳务费无论如何也不值十金啊。肯定是上边吃饱了撑的,瞎忽悠。商鞅一见,又把赏格提高五倍。有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扛走木杆,果然拿到了黄澄澄的五十斤。这一下,政府的威信随之树立。

据史料记载,吴起身上也有类似的故事。西河本来是秦国的土地,居民也都是秦人。吴起为了让他们信任自己,就在南门立了一根柱子,说:“谁能放倒柱子,就提拔他为上大夫。”刚开始也是没人相信,后来有个人站了出来——反正即便上边说了不算,他也不会有啥损失——没想到,还真被封了官儿。

柱子倒了,吴起的威信立了起来。这个故事跟商鞅的“移木建信”,有太多相似之处,很难说清版权的归属。按照道理,吴起在先,商鞅在后,似乎应当归于吴起。不过事情是古人做的,历史却是后人写的。笔头子一歪,张冠李戴是常事。所以我们暂且放下这个故事,看看明人宋濂在《龙门子凝道记》中,对于吴起守信的记载。说的是吴起外出,正好碰到一个老朋友,就要请他吃饭。朋友说:“行啊,等我回来吧。”吴起说:“那好,我在家等您。”结果吴起等得太阳花儿都谢了,直到天黑,也没见朋友的影子。怎么办?有约不来,吴起也就不吃晚饭。直到次日一早,他派人请来朋友,这才跟他一起,把晚饭和早饭一同吃掉。

宋濂后面有这样的议论:“起之不食以俟者,恐其自食其言也。其为信若此,宜其能服三军欤?欲服三军,非信不可也。”就是说,吴起之所以不吃饭等待朋友,是怕吃饭的同时,也食了言。果真如此,三军将士还能不信服他么?要取信三军,必须言而有信。

吴起治军的第三个特点,是善于使用精神激励。拿破仑曾经说过:“给我足够的勋章,我就能征服地球。”吴起也深谙此道。西河地区是秦魏双方的必争之地。对于秦国而言,过了西河,往西就是辽阔的渭河平原,无险可守。魏军兵锋所指,甚至连秦国的国都,都会受到威胁。正因为如此,双方的攻伐,从来都不曾停止。为了激励士气,吴起请魏武侯——当时魏文侯已经死去——亲自出面,举办庆功宴会。他让立上功的将士坐前排,使用金、银、铜等贵重餐具,猪、牛、羊三牲俱全;立次功者坐中排,贵重餐具和食物适当减少;无功者坐后排,只能用普通餐具。宴会结束后,还要在大门外论功赏赐有功者父母妻子。对死难将士的家属,每年都派使者慰问。

这个方法,一施行就是三年。公元前389年,秦国调集大军,攻击东进道路上的咽喉要地阴晋,也就是今天陕西华阴的东部。警报传到河西,立即有数万魏军士兵,不等将令下达,就自行穿戴甲胄披挂整齐,准备参战。吴起请求魏武侯,派五万名没有立过功的士兵,由自己率领反击秦军。武侯照准所请,并加派战车五百乘、骑兵三千名。出战的前一天,吴起发布将令说:每个人都要跟我一起,奋勇作战,无论车兵、骑兵还是步兵。“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意思是如果车兵俘虏不了敌军的战车,骑兵俘虏不了敌军的骑兵,步兵俘虏不了敌军的步兵,就算打了胜仗,也没有功劳。

吴起带领这五万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士兵,在阴晋向秦军发起反击。魏军虽然兵力处于绝对劣势,但他们个个奋不顾身,以一当十。经过反复冲杀,最终彻底击溃秦军。有史料记载,当时秦军有五十万之众。所以阴晋之战,也算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西河学派

吴起镇守西河期间,一个重要的儒家学派在魏国诞生:西河学派。

说到这里,首先要把“西河”这个概念掰扯清楚。一般而言,典籍上单独提到一个“河”,都是指黄河,这里也不例外。只是黄河既为巨龙,便不会安分,东奔西突,河道多变。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春秋时期,卫国的西部边境沿着黄河,所以那里叫“西河”,就是今天河南的浚县、滑县一带;到了战国,黄河已经龙腾至今天的河南安阳以东,所以安阳也叫“西河”。吴起镇守的西河郡,则是在晋陕之间的黄河西岸地区,那原本是秦国的领土。

西河学派的创始人,或者叫精神领袖,是孔子的学生子夏。子夏是卫国人,姓卜名商,字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称,“子夏居西河教授”。这其中的西河,有人认为在河南安阳,有人认为在山西汾阳,也有人认为在吴起镇守的西河郡。不管在哪里,总之跟吴起大有关系。

魏文侯聘请子夏,是受他弟弟魏成子的推荐。当时子夏已经是耄耋之年,因为儿子去世哭瞎了眼睛,就没有答应。魏文侯于是又去请子夏的弟子段干木。可是他到了段干木的门前,段干木却不肯相见,不惜翻墙头跑掉,简直就像躲避瘟疫。然而魏文侯并不生气,专门造了一座礼贤台,然后用自己的车子把段干木接来,礼送到台上,再恭恭敬敬、气氛庄严地发出正式邀请。

子夏和段干木当时居住在魏国的别都,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魏县,鸭梨之乡。那座礼贤台位于魏县的东郊,当然现在早已漫入荒土。正所谓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可在当时,它强大的气场,还是感染了子夏和段干木。他们决定接受魏文侯的请求,前往西河讲学。一同前去的,还有公羊高、谷梁赤,以及子贡的弟子田子方。子夏身体不好,段干木等人只好冲到前台,担任讲学的主力。魏文侯对段干木十分恭敬,“过其闾而轼之”,就是每次经过他的门前,都要手抚车前面的横木,遥遥致敬。据《吕氏春秋》记载:“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见翟璜,踞于堂而与之言。翟璜不悦。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汝欲官则相至,欲禄则上卿至,既受吾赏,又责吾礼,无乃难乎?’”

这段话非常有意思。魏文侯见段干木,总是恭敬地站在他跟前,累了也不歇息;但是见翟璜,却总是坐着。至于原因,魏文侯说得非常清楚。就是那句话:上帝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一个人。无论何时,你想图别人的实利,就别想获得他的尊重。非此即彼。

魏文侯礼敬段干木,倒是收获了实利。据《吕氏春秋·期贤篇》记载,有一年,“秦欲攻魏,司马唐谏曰:‘段干木贤,魏礼之,不可加兵。’”《史记·魏世家》也有相似的内容,可以互为印证:“秦兴兵欲攻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未可图也。”这样一来,不但段干木的名气直线上升,魏文侯的贤明也声震天下,八方才俊纷纷来投。

这个广告效应,正是魏文侯想要的吧?只是效应如此强烈,直接阻止了一次战争,恐怕是他想不到的。这让我想起上个世纪中叶,美国对钱学森的留难。他们的理由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钱学森都值二十个师,当然不能随便放他回中国。那是典型的放虎归山。

不仅魏文侯,李悝和吴起,也投入子夏门下学习。公羊高和谷梁赤在授课之余,还为《春秋》作传,就是所谓的《公羊传》、《榖梁传》,连同《左氏春秋传》也就是《左传》,合称《春秋三传》。《左传》的作者,一般认为是左丘明,但钱宾四先生和章太炎认为,这个说法颇可推敲,它实际上跟吴起有关。

汉代以前,人们并无“史学”观念。学术的大分野,只有经学和子学。班固在《汉书》中,根据刘向、刘歆的《七略》,分别称为“王官学”和“百家言”。也就是说,历史记载,掌握在官家手中。孔子著《春秋》,实际上有僭越之嫌。有点越轨。因为这属于“王官学”的范畴。当时不仅普通人无权修史,就是各个诸侯国的史官,也都是周天子派过去的,属于中央派驻地方的干部,人事关系不归诸侯国管。所以齐国的崔杼杀害国君,史官这样记上一笔:“崔杼弑其君”。一个“其”字告诉大家,那是崔杼的国君,而非史官的。正因如此,崔杼虽然杀掉了这个太史,却无权任命新的史官,太史的弟弟接着这样写,又被杀;第二个弟弟接过笔简,记录的内容口吻依然没有变化。崔杼无奈,这才停止屠刀。一个叫南史氏的史官听说之后,担心无人修史,就捧着自己的笔,带着竹简,要去拾起那个沾满鲜血的接力棒,半路上得到最新消息,这才作罢。

很难说清楚,史官记录各个诸侯国的事情,是作为历史,还是作为年度工作报告。在当时,只怕他们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时间和历史观念。有这样清醒的历史意识的,孔子可谓第一人。不管怎么说,他写的《春秋》既然是“王官学”,在“经”的范围内,所以就可以有传,而且一下子就出来三部。

《春秋三传》有何区别?宋代的叶梦得认为,左氏传事不传义,公谷传义不传事。朱熹说:左氏史学,事详而理差,公谷经学,理精而事误。主角儿是名将吴起,现在却在《春秋》和《左传》上打转转,算不算跑题?当然不算。这个问题跟吴起关系深切。

关于《春秋》,孔子自己说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义则某窃取之。”这其中的“义”,简而言之,相当于“道”,脱离不开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孔子作《春秋》,只记结果,所谓“述而不作”,如何评价、解释那些历史事件,就成了问题。后世为《春秋》作传,其实就是争夺对历史的发言权和命名权。本来,儒家讲究“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六艺”,但不同的门派和传人,各有侧重。公羊高、谷梁赤是典型的儒生,难免迂阔;吴起受过曾申的训斥,更加注重经世致用。所以《三传》的差别甚大。

钱宾四先生和章太炎认为《左传》与吴起有关,甚至就是出自他手,当然并非因为这个原因。《左传》的全称是《春秋左氏传》,钱宾四先生认为,如果确实是左丘明写的,为何不叫《春秋左丘传》?其中的“左氏”,应该是地名,吴起正好是卫国左氏人;不仅如此,《左传》对晋国和楚国,记录得特别详尽,吴起正好有此优势;《左传》里尽说魏国的好话,吴起长期捧着魏国的饭碗,甚至还想入相;《左传》对战争的记叙相当精彩,显示作者似乎有很高的军事素养。

无论如何,吴起曾经将《左传》传给他的儿子。这本书到底是不是他的手笔,已经无法考证,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足以表明,吴起绝非简单的一介武夫(有句题外话,也值得说说:几百年后,西晋名将杜预专门注释过《左传》。他自然也不是简单的武夫)。

这就给下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将相争位

魏文侯去世之后,吴起继续独当一面,镇守西河。继任的魏武侯曾经来西河前线视察,这样的场合,一把手当然要亲自出面全程陪同。吴起于是陪着主要领导,坐船沿黄河而下。看到黄河两岸险峻的地形,魏武侯非常高兴,对吴起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意思是说,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真是魏国的无价之宝。

魏武侯这话,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吴起怎么回应呢?他结结实实地给国君上了一课:“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意思是说,关键在于清明的德政,而非险要的地势。从前三苗氏的国家,左有洞庭湖,右有鄱阳湖,不修德义,被大禹灭了。夏桀,殷纣王,莫不如此。国君您要是不修德政,咱们恐怕都会成为敌国的俘虏。

在德不在险,这话很有意思,让人想起另外一句话:“在德不在鼎”。如果《左传》果真出自吴起之手,那么这话也跟他有关系,因为记录在《左传》中。故事的主角儿,是那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楚庄王。他从三年纸醉金迷的韬光养晦中醒来,发愤图强,楚国实力大增。人富了难免显摆,国富了自然生事。这个楚庄王,打完周围的小国还不过瘾,顺便陈兵周疆,在周朝的国都洛阳郊外摆下阵势,大张旗鼓地检阅部队,显示实力。楚庄王打的什么主意,周天子当然明白。没办法,他只好派一个叫“满”的王孙,前去楚营劳军。楚庄王趁机问王孙满,周朝九鼎的重量。这时王孙满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在德不在鼎”,让楚庄王碰了一鼻子灰。

魏武侯的感觉,估计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吴起那番话,本身没有任何错误,义正词严,冠冕堂皇,一副绝对真理的模样,可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一味强调地势险要,那我吴某人的价值,又体现在何处?

这当然不是纯粹的戏说或者杜撰。这个推论的基础,相当合理,完全符合吴起的性格与心气。

廉颇与蔺相如争夺名位的故事,由于成语和戏曲的传诵,早已家喻户晓。但在他们之前,吴起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同的是,他的诉求不仅仅是排名站班时的名次,而是直接指向丞相的宝座。

吴起镇守西河,时间长,功劳大,声誉高。出将入相的辉煌,想必他从来都不曾忘记,一直苦等着丞相的职位。可是后来魏国选相,很多人都看好吴起,吴起也自信满满,结果却让他大跌眼镜:贵戚田文蟾宫折桂,名将吴起榜上无名。遭此打击,吴起心里很是不忿,就单刀直入,直接跟田文摊牌。这段故事,《史记》中的记载不算费解,干脆直接抄录如下。

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於子乎?属之於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

吴起总结了自己的三个功绩,或者叫能力:统帅三军,使士兵们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敌国因此不敢图谋魏国;治理百官,安抚百姓,充实府库,增强国力;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东窥,而韩赵全都仰魏国之鼻息,不敢有半点不从。应该承认,这话基本属实,除了带点情绪,并没有多少虚夸。可是,他想不到还有所谓的“主少国疑”,所谓的功高震主。

千万不要顺着语言和思维的惯性,在此批评所谓封建时代的种种愚昧落后,譬如干部制度不科学,用人不公等等。那是典型的关公战秦琼,更是典型的人云亦云。过去没有组织考察,举荐贤能全靠个人眼力,风险甚大。被举荐者如果出了问题,举荐者搞不好要负连带责任。所以经常有这样的场面,某某拍着胸脯说,我愿以全家多少条命为担保,举荐某某!那时没有眼镜,更没有望远镜显微镜,不知道这是人们视力良好的原因,还是结果?这个问题,颇可思量。

除开这些,我此时最大的感慨,是守成之君到底不如开国之王。田文所说的疑虑,自然都是魏武侯的。同样是争夺相位,我们不妨看看魏文侯的处置方式。

文侯有一次要任命丞相,他弟弟魏成和翟璜PK。魏文侯拿不定主意,问计于李悝。李悝说:“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意思是说,地位低的关系远的,没有资格议论地位高关系近的。我的使命在宫门之外,这样的国家大事,我可不敢乱说。文侯说:“先生临事勿让。”意思是说,没事,我信任您,先生您就别推辞了吧。李悝说:“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悝哉!”

这段话不长,但很是关键。换成白话文,大意如下:国君您没有留意罢了。平常看他亲近谁,富贵时看他结交谁,发达时看他举荐谁,落魄时看他不干什么事,贫穷时看他不要什么东西。这五项指标,就可以确定人选。

明白人不必细讲,彼此便可心领神会,所谓心照不宣。魏文侯立即说:“先生您请回吧。丞相人选已经确定。”李悝辞别魏文侯,又见到了翟璜。翟璜问道:“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就是说,我听说今天国君请您议论丞相人选,最后确定的是谁?李悝说:“魏成。”

翟璜是什么反应呢?史书上的原话是这样的。翟璜愤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翟璜列举了他举荐的五位能臣,说西河的守将吴起,是我推荐的;国君担心邺城,我推荐西门豹去治理;国君要讨伐中山,我推荐乐羊为主将;攻下中山,没有合适的人选镇守,我推荐了先生您;国君的儿子缺乏良师,我推荐了屈侯鲋。天地良心,耳朵所听眼睛所见,我哪一点不如魏成?

这五个人,表现都不错。其中的乐羊,很值得单独说说。

乐羊本来是翟璜的门客,所以他的斤两,翟璜很清楚。问题是他的儿子乐舒,在中山当将军不说,还与翟璜有杀子之仇。也就是说,翟璜有个儿子,死在乐舒手里。当此情境,翟璜不为难乐羊,反倒举荐他为将,确实不是一般的胸襟气度。

魏文侯于是就派乐羊领兵攻打中山。那个时候,吴起似乎是乐羊的部将,这里暂且不说。当时中山的实力很强,经常把赵国搅和得举国不安,魏国最终也是费了三年功夫,才把这块硬骨头给啃掉的。可以想象,乐羊不可能马到成功。他刚开始出师不利,没占到便宜,魏国朝堂立即舆论大哗:什么意思?乐羊明显是顾忌私情,举兵不前嘛!里通外国,拥兵自重,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的人,应该马上撤职查办!魏国这么说,对手中山呢,更狠。他们杀掉乐舒,煮成肉羹,送给了乐羊。

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设想当时的乐羊,一定无比的悲凉。为了取信于魏,他吃下儿子的肉,最终灭了中山。魏文侯呢,“赏其功而疑其心”。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比晚年的齐桓公清醒。易牙烝了自己的儿子献上,竟然能赢得齐桓公的宠信。而齐桓公最终的命运,大家是知道的。他被管仲临终之前否定的三个小人,易牙,开方和竖刁,锁在寝殿内病饿而死,尸体搁在床上六十七天,蛆虫都从窗户上朝外爬了,新的国君才有机会收拾安葬。他这样死也没什么,咎由自取;但是国内政局不安,五个儿子大动干戈,要死掉多少无辜的百姓。

举荐贤能是丞相的重要职责或者能力,从这一点看,翟璜争取相位,并非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狂妄之举。《资治通鉴》上还记载有一则翟璜巧谏君王的故事,很有趣味。原文如下。

(魏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乐羊灭掉中山后,魏文侯把那里封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太子魏击,后来的魏武侯。有一次,魏文侯召集群臣,问大家说:“我是什么样的君主?”他当时的心情和希望获得的答案,白痴都明白。于是大家纷纷顺竿爬,说:“您当然是仁义之君!”魏文侯因此面有得色。可就在此时,偏偏有个不识相的人名叫任座,给他兜头一瓢凉水。他说:“您得到中山,不封给弟弟而封给儿子,还好意思说什么仁义之君?!您洗洗睡吧。”

什么叫反差,这就叫反差,一般人很难承受,魏文侯也不例外。他顿时大发雷霆,任座一看不好,起身就跑。轮到翟璜,他说:“您确实是仁义之君。”魏文侯说:“何以见得?”翟璜说:“我听说君主仁义,所以大臣刚直。如果您不是仁君,刚才任座怎么敢于直言呢?”魏文侯回过神来,立即命令翟璜请回任座,然后亲自下堂迎接,把他奉为上宾。

跟移木建信一样,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我们更熟悉的主角,是唐太宗、魏征和长孙皇后。时代的真伪暂且不说,同样这个故事,还有两个版本,翟璜和任座依然是主角儿,只不过互换了角色,类似反串。唐朝人李翰,就是“芳树无人花自落、空山一路鸟空啼”的作者、诗人李华的儿子,编了一本介绍历史知识和典故的发蒙童书,类似今天的小学课本,叫《蒙求》,原样记载了这个故事,但直言的是翟璜,巧言的是任座。它的出处,应该是汉朝刘向的《新序杂事一》。直言也罢,巧言也好,极权扭曲的官场,必然会造就极权扭曲的人性。这样的直言和巧言,并不值得提倡,但是适者生存,只有适应那种气候的人,才能进入中枢,实现自己的梦想。翟璜无疑有此功能。

李悝的回答更有意思。

李悝曰:“子之言悝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悝,悝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

就是说,您对我列举的这些您为国君做的事情,难道都是为了换取大官的职位吗?国君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这么说的:之所以应该任用魏成,是因为魏成的千钟俸禄,九成用在外边,只有一成家用,所以得到了东边的卜子夏、田子方和段干木。这三个人,国君都奉为老师;您举荐的五个人,国君都任用为臣。您怎么能跟魏成相比呢?

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翟璜也不是棒槌。他立即回过神来,说:我真是鄙陋无知。我愿意终身当您的学生。

一般而言,这个事情里,大家都佩服李悝的眼力。这没什么不对,但只是浅表层。内里的实质,在于魏文侯的雄才大略。如果按照田文,或者说魏武侯的逻辑,此时是而且只能是任用翟璜。不是么?

落寞奔楚

当不了丞相,那就继续在边疆干自己的军区司令吧。不过吴起的功劳名声不断叠加,逐渐引起了一个人的不安。这个人是谁?继任的丞相公叔。

吴起争相的事情,几百年后的太史公司马迁都知道,当朝丞相公叔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这个人,很快就把吴起当成了假想敌,处心积虑地想除掉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田文确实算得上贤相。可惜,他当时已经死去。

怎样拔掉这个眼中钉呢?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公叔嫉贤妒能,手下自然少不了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徒。这就是气场的选择。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再说大一点,就是历史学中的自然选择原理。人们经常怒骂奸臣与宦官,比如赵高刘瑾魏忠贤,其实如果没有糊涂昏庸的皇帝,又何来卑劣阴险的阉宦。

公叔的妻子是魏国公主。他根据下人的计策,先请吴起过来吃饭,故意让老婆轻慢自己,然后找到魏武侯,说:“咱们魏国不过是侯一级的小国,东边又有强秦的威胁,恐怕只能留住吴起的人,留不住他的心。”

这话不完全是虚辞。魏国立为侯国,是典型的先上车后买票,逼迫周天子承认的既成事实。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灭掉智伯,瓜分了他的土地,晋国名存实亡,可直到五十年后的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才正式册封韩赵魏三家为诸侯。估计当时,他们都有点今天日本的暴发户心理:实力强于名声,名不正言不顺,心里总是别扭。魏武侯说:“那你看怎么办呢?”公叔说:“把公主许配给他吧。如果他接受,就说明他没有二心。”魏武侯立即照准。吴起是什么人,当时年事已高,而且功劳盖世,怎么会随便接受一个空降的公主,来当自己的婆婆?

吴起拒绝的不是魏国公主,而是自己的前程。当然,也算不上前程,不过是眼前的职位。按照当时的情况,他即便继续留在西河,也不会有什么建树。他守西河,各国不敢来攻,他哪里还有再度立功的机会?只能吃老本。可过去的积蓄再多,也顶不住坐吃山空:一个嫉贤妒能的丞相,破坏能力之强,当量之高,恐怕吴起自己,都想象不到。

很快,魏武侯就派人传令,从西河召回吴起。君命不可违,吴起只有立即动身,车子载着他缓缓离去。出了城门,他吩咐停车,自己下来回望西河,不觉泪湿战袍。仆人感觉很奇怪,说:“窃观公之志,视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吴起雪泣而应之,曰:“子弗识也。君诚知我,而使我毕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听谗人之议,而不知我,西河之为秦也不久矣,魏国从此削矣。”仆人的意思是,我看您志向远大,舍弃天下不过像舍弃一只破鞋,如今离开西河竟然掉了泪,怎么回事?吴起说你知道什么。如果国君信任,让我充分发挥才能,我一定能灭掉秦国,西河这里就足以称王。可惜国君听信谗言,不肯信任我。西河很快就会插上秦国的黑色军旗,魏国的好日子到头了。

《乐府诗集》里有很多首《长歌行》,其中一首有这样的句子:“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据说运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吴子泣河。

需要指出的是,也有史料记载,谗害吴起的不是公叔,而是大夫王错。钱宾四先生认为,这个说法比《史记》更可靠。

不管是谁的迫害,反正魏国没法继续待,吴起捆起包袱卷,又到了楚国。楚国的国君楚声王为“盗”所杀,当时掌握政权的是楚悼王。他问吴起:“你在魏国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我这儿来了?”吴起说:“如果魏文侯在,我当然不会走。可现在当权的是魏武侯,我跟他合不来。”吴起名声显赫,他来投奔,楚悼王当然不会拒绝。然而老板对跳槽来的新员工总会怀有本能的疑虑,楚悼王还是要观察观察,于是就让吴起去镇守宛地,防备秦韩,挂职锻炼,以观后效。这个宛地,大致就在今天的河南南阳。这是《淮南子》和《说苑》中的说法,与《史记》不合。司马迁说的是:“至则相楚”,就是一去就当了类似相国的令尹。

在西河当了那么多年的军区司令,治理宛地,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吴起下令,禁绝纵横家,就是战国时期那些靠耍嘴皮子谋生的说客,来宛地蛊惑人心,就是所谓的统一思想;裁撤多余的官吏,就是所谓的精干队伍;鼓励耕战,精选士兵,组织平民农闲参加训练,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所谓的充实基层。没过多久,他就把宛打理得有声有色。

一年之后,楚悼王召吴起前往国都郢,提拔他做了令尹。当时的楚国,早已没了陈兵周疆问鼎中原的心气。屈、景、昭这三大家族实力雄厚,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枝强干弱,国势衰微,否则楚声王也不至于死于“盗”。所谓的“盗”,想来不过是流民,堂堂国君竟是这种死法,确实有点跌份。

楚悼王之所以任用吴起为令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渴望重写辉煌。而且吴起是外来户,不是王公贵族,不会进一步扩大贵族的势力。多年的夙愿成真,吴起自然无比珍惜。接过相印,他随即针对楚国的积弊,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那些措施,很像跨国公司应对金融危机的办法。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捐不急之官”,就是把那些可有可无的职位,全部撤掉,相当于裁员;二是“废公族疏远者”,对于那些跟国君血缘关系比较远的贵族,减少他们的爵禄,“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相当于减薪;三是“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禁止纵横家利用如簧之舌蛊惑人心,让百姓安心耕种训练作战。命令关系远的“贵人往实广虚之地”,去地广人稀的地方开荒拓土,相当于变相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劳动强度,所谓的内部挖潜。

节省下来的钱干什么呢?很简单,养兵。组建训练军队,这是吴起的老本行。但自古以来就是吃粮当兵。你得有足够的军费,保障他们的作训和日用才行。魏国有盐池,可以靠盐业垄断经营的暴利,支撑武卒的开支,楚国可不行,必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如果没有现成的银子,那就只好挖贵族的墙角。谁让他们有行动不便的浑身肥肉呢。

吴起改革,是怎么狠怎么来,招招不离后脑勺。楚国贵族太多,他们占据大量的良田,严重影响国家的税收收入;附着在良田之上的,必然有大量的人口,遇到战事,国君也无法直接调他们作战,必须通过其贵族领主。不仅如此,贵族都是世袭的爵位,类似八旗子弟,从小养尊处优,能力蜕化,不能为国效力,只是纯粹的消费者。所以吴起不但要减少他们的爵禄,甚至还要釜底抽薪:“封君子孙三世而收其爵禄”,就是爵禄只能享受三代,不能无限延长。剩下的子孙怎么办呢?很简单,去支边,开发边疆。因为楚国疆域广阔,不缺土地,只缺百姓。开发蛮荒之地,让那里的居民进入楚王治下,人尽其力,地尽其用。当然,殖民主义搞得好,也能建功立业。

经过这番整顿,楚国国力大增。《史记》的说法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彊”。南边平定了百越,大体就是今天的广西,柳宗元诗中所谓的“百越文身地”;北边剿灭了陈国和蔡国的残余势力,遏止了三晋向南渗透的势头,向西讨伐秦国,各个国家对楚国的崛起和强盛,无不忧心忡忡。《史记》列举的这四个大动作,只有向西讨伐秦国,在《战国策》等典籍中找不到相应的印证资料,其余三项,都有佐证。其中“却三晋”一事,尤其值得一提。因为那时吴起的对手,是他的老东家魏国。这一下,就有戏看了。

无论如何,魏文侯对吴起总有知遇之恩。昔日的袍泽,如今要刀兵相见,吴起将会如何应对?过去晋国公子重耳流亡国外,一路颠沛流离,处处吃闭门羹,十有九人堪白眼。可到了楚国,楚王却以国君的规格接待他,吃国宴,住高级宾馆,然后礼送他去秦国。重耳答应楚王,日后假如在战场相遇,他将“退避三舍”,以报楚恩。后来晋楚争霸,已经成为晋文公的重耳,不食前言,退避三舍,就是连续退兵九十里,最后利用楚军的骄纵,将其击败,取得了城濮之战的胜利。现在的吴起,又会怎么办,他会报答魏文侯的知遇之恩吗?

会,不过方式比较特别。

公元前383年,赵国在今天的河南清丰西南筑了一座城邑,叫刚平,以此为跳板,大举进攻卫国。卫国赶紧向盟友魏国求援。魏武侯出手助拳,大败赵军。没占到便宜,赵国不肯善罢甘休,第二年又兴兵攻卫。这一回,魏国自己动手不说,还拉上了齐国。战到最后,顺利拿下刚平,然后兵锋直指中牟,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灵璧西部。赵国的河东之地,一时间命悬一线。赵国看看形势不好,赶紧申请外援,向楚国求救。出不出兵,楚悼王有些犹豫,但吴起的意见十分明确。他一定要报答魏国一把。他是这么报答的。

吴起说:“即便赵国不求援,总有一天我们也要跟魏国开战。现在的形势,等于赵军主动帮助我们,送上门来的机会,怎么能不打呢?”楚悼王茅塞顿开,立即派出大军北上,与魏军“战于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河”(见《战国策·齐策》)。

自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以来,这还是楚军第一次饮马黄河。楚国的老规矩,大军出征,令尹是主将,司马为副将。因此可以肯定,吴起是实际的组织者和执行者。捷报传来,估计楚悼王和吴起,都很得意。赵军得到有力的策应,趁机组织反击,先后攻占了魏国的棘浦和黄城。这两个地方,分别在今天河北的魏县南部,和河南内黄的西北。

既然谁也灭不了谁,那就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互相妥协。围棋界有个说法,叫报答老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棋盘上战胜他。魏文侯和吴起是君臣关系,不妨类比师生。吴起这个报答方式,战败后的魏武侯一定印象深刻。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呢?他也许会说:“还是公叔聪明,料事如神。早知如此,那时就该灭掉吴起,真不该养虎为患,让他活着跑到楚国!”

名将之死

所有的改革,都是利益和资源的再分配。资源总体有限,锅里只有一块肉,你多吃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所以从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而非脑袋决定屁股。就是说,你所处的位置决定你的态度。对于改革也是这样,就像挤公共汽车:未得利益者希望快点挤上去,既得利益者呢,则回头这样安抚他们:这趟太挤,你别着急,还是等下一趟吧。

问题是吴起不想让大家等。大家等不起,楚悼王等不起,他自己也等不起。怎么办?只好从车上硬往下拉。

楚国一直是贵族当权,吴起一个外来户,突然间鸠占鹊巢不说,还凭空一刀,割去贵族的许多血肉,你想他们能高兴吗?他们对此“皆甚苦之”,无不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整天算计着如何搬掉这块拦路石。

吴起好对付,但他的大后台楚悼王不好对付。那些变法措施之所以能得以施行,关键是有楚悼王的支持。只要他对吴起的看法不改变,贵族们再恶心吴起,也只得暂且隐忍不发。

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手里,终归不会安全。楚悼王是人不是神仙。即便能对吴起始终信任如一,他的生命也有限度。公元前381年,楚悼王一命呜呼,吴起的命运也随即天翻地覆。那些蓄谋已久的贵族们再也按捺不住,立即联手行动,攻杀吴起。吴起当时已经年逾花甲,突然遭遇枪林弹雨的围攻,狼狈可想而知。不过他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将才,危急关头也没忘记兵法。他不跟敌人纠缠,径直向楚悼王的灵堂逃去。进去之后二话不说,一下子扑倒在楚悼王的尸体之上。

所谓投鼠忌器。吴起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那些人能稍微顾忌一下,停止攻击,至少给他一个喘息思考的机会。可是,贵族们忍耐已久的愤怒一旦爆发,哪里还有软着陆的余地?他们丝毫不管老国王尸骨未寒,刀光剑影接连不断地朝吴起飞去。一代名将,就这样被他们活活射死。刀枪不长眼,可以想象,楚悼王的尸体,少不了也要挨它几下。

楚国有条法律:“丽兵王尸者,必加重罪,灭三族”。就是说,用兵器侵犯国王的尸体,要抄斩三族:自己,父母和儿子。楚悼王的太子熊臧,对吴起也没什么好感。他不动声色地办完父亲的丧事,眼看着那些不解恨的贵族对死去的吴起又施加了车裂的刑罚。等事情平息下去,他自己的位置也坐稳了,再回过头来收拾那些贵族。他的手法比起吴起毫不逊色,一口气就灭了七十多家。罪名么,当然不是射死令尹,而是兵犯王尸。

有句俗话,叫“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乾隆时期的大权臣大奸臣和珅,后来势败抄家,据说家产价值十一亿白银之多,而当时全国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七千万两。这个数字的真伪暂且不辨,吴起之死给楚国,确切点说就是楚肃王,带来的实惠,跟这也差不了多少。当然,都是无形资产。道理很简单,楚国当时最大的弊端,就是贵族势力太大。吴起想削弱他们,也只能慢慢来,而楚肃王利用吴起之死的政治遗产,正好可以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

阳城君也参与了对吴起的攻击。后来楚肃王挥刀霍霍,他见风声不对,赶紧逃往他国,寻求政治避难。当时有一帮墨家子弟在阳城——墨家不是善于守城吗。墨家的组织非常严密,其首领称为巨子。当时的巨子是孟胜,他跟阳城君的关系非常好。阳城君逃跑之后,楚国要收回封地,孟胜无力阻止,竟然带领一百八十五名弟子,为之殉难。这事记录在《吕氏春秋·上德》中。原文如下:

墨者巨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人之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后,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于孟胜前。因使二人传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二人已致令于田襄子,欲返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不听,遂返死之。

阳城君把封国暂时托付给孟胜,折断一块玉璜作为信物,就像兵符那样。孟胜说:“我拿了这个符,受托保护人家的国家。现在见不到阳城君的符,又保护不了他的国家,除了一死,还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叫徐弱的弟子说:“您死要是对阳城君有益,那不妨去死;对他无益,还要绝掉墨家的流传,何必呢?”孟胜说:“账不能这么算。我跟阳城君,不是师徒就是朋友,不是朋友就是君臣。我如果不死,以后谁还会请墨家弟子当老师做朋友为臣子?我死,就是要行墨家之义,传墨家之业。我已经将巨子的衣钵,传给宋国的田襄子。田襄子是贤能之辈,不必担心墨家会失传!”徐弱说:“既然这样,那我愿意死在先生之前,为先生开路。”于是首先自杀。孟胜死后,一百八十三名弟子相继殉难。有两个门徒作为使者,传令给田襄子,交接之后,也要返回楚国自杀。田襄子说:“别别别,现在我是巨子,你们得听我的。”但那两个人不听,到底还是回去抹了脖子。

戊戌变法失败后,大家都劝谭嗣同赶紧逃走,但谭嗣同没有。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吴起之死,正可以作为“变法必流血”的论据。谭嗣同用自己鲜血浇灌国土,可国家依然未见昌盛。那么吴起呢,他的死,可有价值?

莫须有,最多也就是个莫须有。

《史记》上记载的四个大动作,“南平百越,北并臣蔡,却三晋,西伐秦”云云,很难说是楚国国力的象征。因为吴起变法,当时不过两年,如果采信他先守宛地一年的说法,那还要更短,只有一年。一年的时间,国家政策刚刚调整,统计数据肯定积极了,GDP也肯定提高了——军费开支增加了么——但国家的总体实力,很难说有明显提高。治理国家可不是吹气球。能够立竿见影的只有数字。至于打了几个胜仗,开拓了一些土地,不过是军力暂时有所增强罢了。即便不考虑编练的新军,吴起自己的将略,肯定也能让楚军的综合实力临时提高若干个百分点,打点胜仗并不出人意料。难道不是么?

历史的外壳是如此坚硬,我始终无法进入它柔软的腹心,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历史上,有很多人是当之无愧的名将,但算不上军事家,比如李广;有些人是军事家,但又不是名将,至少没有直接统军,比如孙膑。而吴起绝对是双料人才。实战经验暂且不说,论军事理论,他与孙武齐名,所谓“孙吴”。他的著作《吴子》,《汉书·艺文志》记载有四十八篇,现在流传的只有六篇,这六篇说是字字珠玑,毫不为过。它跟《司马法》一样,都是《武经七书》之一,李悝当初的评价,可见没有失误;论政治才干,他又与商鞅齐名,变法措施引人注目,“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样样精通。无论《左传》跟他有无关系,文武兼备这个词加于其身,总之不算虚夸。

但是细品历史,我始终无法喜欢这个人。

唐朝末年有个叫周昙的人,曾经担任过国子直讲。他写了八卷《咏史诗》,在《春秋战国门·公叔》这一首中,提到了吴起:吴起南奔魏国荒,必听公叔失贤良。这话不够准确。吴起这人,“贤”字庶几可当,“良”字却相差甚远。司马迁确实高明,对笔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而暗寓褒贬。年轻时读到吴起,总是摸不清太史公的真实态度,直到近年才弄明白他对吴起的厌恶。他把两段轶事写入《孙子吴起列传》,不着一字,而褒贬全出。那两段话,一段是鲁国人攻击吴起的,母丧不归,杀妻求将;另外一段,则是士兵母亲的眼泪。

现在看来,杀妻求将更为恶劣,但在历史上,人们更加关注的还是另外那条罪状,母丧不归。至于道理么,非常简单,不必细说。比如名将白起的后裔白居易,写过一首《慈乌夜啼》:“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他把老乌鸦死后小乌鸦夜间悲哀的啼鸣,跟吴起并举,作为对照。白居易的声讨,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恐怕很难赢得现代人的完全赞同。母亲去世,毫无疑问应该奔丧。但那时交通不便,噩耗传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吴起即便能骑匹快马跑回家去,母亲也肯定早已下葬。他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慈颜的最后一面。这也是孔子提倡“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道理。

那时人们攻击他的,当然不是不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是不为之守丧。那是当时极为重视的礼仪。唐朝时宰相杜佑写了一部史学名著《通典》,它和南宋郑樵的《通志》、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一起,合称“三通”。《通典》总共两百卷,分为九个部分,其中讲“礼”的,就有一百卷之多,正好占了一半。这其中,最见功夫、贡献最大的,又在于凶礼中的丧礼。人们对于丧礼丧服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之所以如此,是维护门第制度的需要。宋代以后,大的贵族和门第逐渐消失,人们对丧礼,也就没了那么多穷讲究。到了现在,不管什么礼仪,都在慢慢消解,所以这些攻击,不会有致命效果。有些人甚至能从这里看出吴起身上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也未可知。而杀妻求将完全不同。人命关天,且是结发妻子,即便有那么一两个没心没肺的自私自利之辈,心里不以为然,嘴上也肯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说出来。

但是,我并不想拿这个武器攻击吴起。并非因为这个武器太过常规而且陈旧,而是因为我在薄情无义之后,看到了更加恶劣的一面:虚伪。一个为了功名而不惜杀掉无辜发妻的人,竟然会去为士兵吮吸脓血。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反差过于强烈了吗?历史在这里,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换用管仲的话就是,一个不孝顺母亲珍爱妻子的名利狂,指望他会真心爱惜士卒,岂不是痴人说梦?

吴起这样做,包括卧不铺席行不乘车,与士兵同吃同宿自己背干粮,统统都是作秀。蓄谋已久的作秀,绝对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举动。可惜,那些士卒们年轻单纯,没看清吴起的面目。而在那样的时刻,总是血肉相连的母亲最为敏感。她的眼泪,实在是对吴起虚伪的变相声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愿意向那位无名的母亲致敬。

绝对的平等从来都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甚至相对的平等,都很困难。只有精神上的平等,可以追求。将军和士兵,要承担不同的压力,自然要享受不同的待遇。至少,过度的疲惫会削弱将军的体力,也会损害他的敏锐判断。士卒判断失误,至多自己丧命;将军判断失误,动辄丧师辱国。如此简单的道理,吴起这样的将帅之才,岂能不懂?再说他在一线带兵时,已过盛年,而魏国的武卒,估计以青壮年为主。他有必要这样跟年轻人较劲吗?当然,带兵打仗是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举,得有点手段,不能一味忠厚老实,像宋襄公。但是不管什么手段,总要有个度,不能那么下作。

杀妻求将固然丑陋,多少还有一点恶人的坦白——我就是极端自私自利;可再添上一条为士兵吸脓,就会令人无比恶心。当然,令人恶心的并非脓血,主要是吴起。因为他明明极端自私,偏要作出满怀爱心的虚伪样子。通俗点说,就是明明当了婊子,还非得立块贞节牌坊。没人质疑他的将帅或者宰辅之才,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厌恶。在台儿庄战役纪念馆,我看到了张自忠将军的照片。那真叫一个帅。我想象不出,还能有谁比他更加英姿勃发。我心目中的名将就是这个样子的,绝非吴起。从某种意义上讲,比起将略,他身上的政客面目和手腕儿更多一些。

在传记的最后,司马迁这样评论吴起:“‘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就是说,会说的未必能做,能做的未必会说。吴起提醒魏武侯地形之险不如恩德,可是到了楚国,却因为刻薄寡恩而身首异处。真是悲哀。吴起难道不明白恩德的重要么?当然明白。问题是他已过知命之年,按照当时人的平均寿命,估计活不了多久。时不我待,他着急,他必须只争朝夕。他出过将,但还不曾入过相。一个被功名利禄牢牢控制和驱使的奴隶,在命运的关键时刻,往往会使出全部的筹码,放手一搏。可结果无情,等待他的,早年是破产,晚年是破身——刀砍箭射之后,贵族们还不解恨,又对吴起的尸身,施行了车裂之刑,大卸五块。

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