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建港口还是运河:父亲散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17 06:45:53

父亲散记

 

1993年,母亲病世后,父亲来城里,到1997年我儿子上小学了,父亲又回到山村老家,此后来来往往城乡。在此期间,我散记了几则父亲生活片段—— 

父亲散记

 

(一)

 

    母亲去世后,父亲接她的班,来城里管孙子。在乡下,什么都习惯;到城里,什么都别扭。孙子口渴,不喝开水,嚷嚷学别人喝“矿泉水”,父亲嗔怒:“可贵呢,那是清水装在瓶子里,喝了又无补,要喝就喝白开水!”然后一连串地唠叨:“这世界,水也能卖钱!在我们乡下,山上石缝里,常年流水哩!照城里,一年不知要流掉多少钱?”妻买菜回来,父亲要一一问价钱,“两块五钱一斤青菜?在我们乡下,猪都厌吃呢!”有时他去市场,只带一把发黄贱卖的菜回来,他说花大钱买青菜太亏了,拣便宜的买,值得,饭菜装进肚子里,有谁看得见我们吃好吃孬?隔天的菜馊了,妻要端去倒掉,父亲便去抢回:“还能吃的,倒掉多可惜呀!”我说:“吃了生病,坏了身体怎么办?还是倒掉吧!”他听了,才松手;熟人向他敬烟,他知道一根要几毛钱,舍不得抽,藏到自己的抽屉里,等有客人来,打开抽屉,很好意地向人敬了发霉的“好烟”,自己抽贱买的。妻暗嘀咕:“穷酸相!”我说:“苦慣的!”

 

(二)

 

    在城里,人地生疏,父亲的乐趣在孙子。我们去上班,他带孙子逛街,到附近小学校玩耍。腻了,便回来,歇在宿舍里,讲山村里古老的故事:“国民党抓壮丁”啦,“解放军打土匪”啦,有时也讲历史故事:“司马光砸缸”、“孔融让梨”等。孙子听烦了,他便吹奏唢呐逗孙乐,演示“巧解绳结”变魔法,教背“九九乘法口诀表”,有时也教前头来了自行车,要靠边站着,过马路,要看清没有过往车辆了,才能闯过,谁家孩子玩火烧毁了房子,谁家的小孩自己倒开水烫伤了身体,谁家的孩子玩尖刀刺瞎了眼睛,煤气瓶的开关不能旋,电灯开关不要乱摸,等等。从孩子嘴里,我还听到了许多小时听腻的话题。一天,月光朗照,我带孩子散步,指月教他背诵“举头望明月”,孩子说:“手指了月亮,要回拜三下,不然月亮晚上会下来割耳朵的,爷爷说的!”我说:“爷爷教你真多,还说啥呀?”“爷爷说,嗯——爷爷说,小孩换牙,拔下旧牙,要双脚并立,悄悄扔到屋瓦上,新牙长出才整齐。”听孩子这么一说,我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小孩,月光下,站在摇着扇子纳凉的母亲身旁,听她讲这些代代相传的乡村旧俗,我不禁黯然神伤。

 

(三)

 

    父亲也有生闷气的时候,那是孙子走亲戚去了。他一个人在家不自在,便去找熟人聊天,有时也到老人会走走。城里的老人与乡下老人,说不多久,便话不投机。这时,父亲便踅回宿舍,吹他的唢呐。父亲是村里的“民间音乐家”,吹拉弹奏,都会一手,拨弄鼓噪起来,摇头晃脑的,颇有几分韵味。在乡村,讨人欢;在城里,初闻新鲜,久听则烦人,尤其是在人家将要休息的时候。我说,在机关宿舍,要守规矩,你看看电視吧!他觉得屏幕上的打杀抱吻,尽教人学坏,看不顺眼。于是,到大街去看热闹,回来他会问出“十万个为什么”:怎么走在路上,也可以打电话呢?行人别在腰间嘀嘀叫的小盒子——那时社会上正流行传呼机——是啥东西呀?就像他孙子到乡下,回来问我:“爸爸,猪的小便是从肚底下屙出,你知道吗?他是看到公猪小便了,问得我笑出眼泪来。

 

(四)

 

    在城里待久了,父亲爱回家。村里的老人们,把他当作“城里人”,聚拢来问这问那,父亲有板有眼地给老人们讲在城里听来的国家时事,社会新闻,小城故事,市场菜价等等,所见所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父亲津津有味地讲得老人们大开眼界,老人们大开眼界似地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县城改造可漂亮啦,高楼大厦比电视里大城市的建筑物还高还漂亮呢!过去我们到过的温泉村,现在办起了养鳗场,听说鳗鱼卖到国外去,可赚钱哩!城里人往深山里装清水(矿泉水),一瓶斤把重,卖到四块钱呢!城里的人呀,鱼肉都吃腻了,现在兴吃蕃薯叶梗,我们猪吃的东西,一斤也能卖到两块钱!老人们听了,面面相觑:“那我们还怕赚钱没门路?”自然,老人们也把村里的新闻,悉数告诉我父亲:谁家粮食打了多少担,谁家的李果卖大钱了,谁家的儿子在外发财啦,谁家的母猪又添崽,谁家盖了新房又娶了个好媳妇,一五一十传给我父亲,又由我父亲传给我。父亲成了我家沟通城乡信息的桥梁,也成了我的乡情纽带。

(五)

 

    父亲76岁高龄那年,第一次踏上西行列车,出闽入赣经湘,到广西S城,住在我兄长经商之处两个多月。老人家初次出远门,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他挂电话向我述说S城如何繁华和美丽,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生困于穷乡僻壤辛劳的父亲,此行真正开心了。

    我的老家在永泰县东洋乡秀峰村。山民世代在这刨食——生子——刨食,极少走出村界,更难跨出乡际。直到改革开放后,山门开启,一些青年漂泊到广西,在那娶妻做生意。我兄长是在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随流到广西的。经过若干年拼搏,略有盈余。于是,他三番五次要父亲出去开开眼界,又经我一再鼓动,父亲终于动身去了。在广西S城期间,兄长一家人待父颇厚,亲戚及乡亲几十人也尊他为“贵客”,一家家轮流邀请他到餐馆宴食。两个月后,时近春节,父亲说:“我该吃的都吃了,该看的也看了,要回家过年了。”众人留不住他,临别时,大家你一百我五十地塞钱给他。他欢喜地结束了这次远游。

    回到永泰县城我家时,我一看,仅两个月不见,父亲变了模样:身穿笔挺的西服,脚著锃亮的皮鞋,手戴金黄的戒指,白发染成了黑发,精神矍铄。他跟我念叨:“戒指是外孙送的,头发是孙女染的,穿着是儿媳换装的。”他还拿出初次谋面的孙媳与曾孙的照片,说刚出生不久的曾孙如何可爱,孙媳如何尊老有礼,显然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我在《中国铁路交通图》上,指出他这次远游经过的线路,他看得很认真,我每读出一个地名,他便说出对那个地方的观感,还自语自言:“真没想到,我76岁的老人,还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要不是世道好,绝对去不成!”

(六) 

 

    十二月二十五日,父亲过了生日,便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父亲似一本古书。“人生序言”,由于我祖父母的早逝而模糊。他七岁入我祖父私塾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如今尚能熟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不知道何以在读了《大学》、《中庸》之后,我祖父竟丢下每年收入二三十担干谷的美差,弃教从戎,从此“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父亲失怙后,随改嫁的祖母跟其继父学理发,过着“吃百家饭”的生活,直到解放后,才了断此谋生之道,到乡管理区当通讯员,并在那里入了党。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但他能把仅有的文化知识,发挥得淋漓尽致,后来竟当上管理区文教主任。

    一年后,管理区解散,父亲本来可以去做税官或电影放映员,但他回家翻看了米缸之后,便毅然辞了公职,回来参加集体劳动,兼任大队出纳和生产队会计,直到改革开放之前。

    父亲不是好劳力,他至老没有学会催牛犁田,也不会倒退插秧,但他却是养“猪苗”的能手,擅长“相猪”,哪类公猪是良种,哪种母猪能生崽,哪头猪崽长膘快,一“相”便准。他养了三十多年的猪,出栏的猪崽数以千计,供不应求,养猪户往往要指腹预定,才能买到我父亲养的猪崽。我能顺利上学,全赖父亲养猪所得供应,待到我参加了工作,父亲不再养猪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该感谢我的父亲。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对我的教导。记得小时候,劳动一天的父亲,在夏夜的朗月下休憩时,常把我们玩童唤到他的身旁,出算术题考我们。有一次,他照例把我们叫到身边,说要出几道算术题,看我们谁算得快:

   “百个和尚吃百个馒头,大和尚一人吃三个,小和尚三人吃一个,有几个大和尚?几个小和尚?”

    我的好友张步明数学天分不菲,算得又快有准,父亲显然对我有些不满,说再出几道题,给你们算算:

   “树上有一百只鸟,一枪打死一只,还有几只?”

   “五根木,锯断三根,还有几根?”

    这回出题的难度明显降低,都被我抢先答对了,父亲欢喜起来,同伴们兴趣也高涨起来,缠着父亲要求再出题。我以为父亲技穷了,不料他又脱口而出:

    “有井深一丈,井底之蛙往上跳,每跳能跃起一尺高,但又往下滑了六寸,蛙共跳几次才能出井?”

   “有鱼百斤,草鱼每条一斤,鲢鱼每条一斤,鲫鱼每条一两,问三种鱼各有几条?”

    我又犯难了,百思不得其解,同伴却很快答出,缠着父亲再出新题。父亲说:好,再出一道类似题给你们:

   “鸡兔同笼,共五十一个头,一百七十六只脚,问鸡兔各有多少只?”

    我那时真是蠢到极点,居然反问父亲:“谁会把两只脚的鸡,和四只脚的兔关在一起,让人数多少个头,多少只脚呢?”气得父亲独自回房吹嗩呐去。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有数不清的智慧启蒙题,贴近生活,趣味性强,切合儿童心理特点,可惜我那时懵懂未开智,惹得父亲生气。十多年前,我成为“无母之子”,父亲来城里照应他的孙子,我曾想收集此类趣味童题,叫我儿子动动脑筋。终因忙于他事,耽搁下来。

    前些年,父亲鳏居老家,过“空巢老人”生活,成了我无限牵挂。我屡劝他出来一起过日子,他总说“年老了,早上吃饭不知晚上事”,安土重迁,固守家园。直到他八十岁生日那天,“千呼万唤始出来”。在敝乡,老人过生日,殷实而有头面的人家,大张寿筵,宾客满座,称公称老。父亲是老农,他的儿子是凡夫俗子,我只想写篇短文,作为父亲生日纪念,并祝他老人家健康、快乐、长寿!  

(七)

 

    父亲很少看电视,他说听不见声音(音量大了又怕影响别人),只看到人影晃动,没趣!

    神七宇航员出舱那天,我想让八十四岁的父亲见识见识中国人首次太空漫步,他照例是那句话:“那有什么好看!”
    我说:“胡锦涛也抽空来看啊!”
   “总书记想看的,我也来瞅瞅!”他边说边掇凳子坐在我旁边。
    出舱前的画面,他似乎看不大懂,坐得有些不耐烦,我见状,当他解说员,他最惊喜听我讲那件宇航服。他说三千多万元一件的衣服,不带回来多可惜啊!并问我,谁的孩子那么本事,飞得那么高,回不来怎么办?我说,这是中国人第三次上太空了,以后还要到月球上。他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我烟瘾又来了,出去找打火机。他在房内高呼:“天门开了!天门开了!”我赶紧进来,见翟志刚打开了舱门。
    在我的老家,不可能做到的事,而竟然做成了,农人们便说:“那真是‘天门开了’!”或者,根本没那么回事,就说:“除非‘天门开了’!”这天下午,我和父亲亲眼看到“天门开了”!同胡锦涛主席、和全国人民一起看到的!
    父亲回家又可以跟乡亲们说:“我真看到天门开啦!”
    

(八)

 

    父亲晚年生活是寂寞的,他说在城里满街都是人,却终日难得与人讲上几句话,教他在家吹吹唢呐,他说已成“无齿之徒”,吹不响,独奏也无趣。我上班时间,他四出寻乡亲熟人,只为了说说话。最常去的,是住处附近的北门,那街边有个补鞋匠,他熟识的临村农人。补鞋本是苦寂事,正需要有人陪着说说话,两人便成了无所不谈的进城农友。我每次下班回家,父亲就把他们闲聊所获得的新闻转述给我听,我因此从父亲嘴里知道许多家乡事。
 
    父亲最喜家里来村人,可以坐谈细说家乡事,也最乐意让我载着他去兜风,到进城的农友家闲谈。
 
    樟城的夏日,像下了火。从空调间里出来,如进了桑拿蒸房;走在水泥地上,赴汤蹈火似的;骑车行路,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脸火辣辣地烧,偶尔吹来一股风,像突遭谁当面泼来一盆热汤。在这样的大热天里,父亲终日躲在房里,不知天日。我只待吃过晚饭日头落山了,才敢载着父亲,逃离县城,到郊外山村水泥路上,享受丝丝凉风。父亲说,一天中这样的时候最舒服,言外之意,每天这时候都要载着他去兜风。
 
    我当然常常载着父亲去兜风。樟城的夏夜是美丽的,车过街区,好看的可多啦!我不免东张西望,父亲坐在车后,不时地提醒我,骑车要觑正路,不要看这看那,像年轻的父母教导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车到郊外,我开快些,想让他多兜些凉风,他提醒我不要忽快忽慢,我只好做“匀速运动”,他表扬我开车稳妥。
 
    我们这样游过清凉的小田、富泉的力生、城峰的马洋、乌台等地。父亲似乎怕黑夜,天一暗下来,他便催我掉头回路。我们最常去的是马洋,那里溪风凉爽,人又热闹,且有熟友。有一次,父亲在那遇到村里的俩农友,农友带父亲去看“激情广场大家跳”,他们仨端坐在石椅,一边攀谈,一边欣赏淑女们的舞姿,我的熟朋友笑言他们仨若皇帝在宫殿欣赏宫女们舞蹈,不花钱“白相”戏,父亲也说“比看戏还好”!那自然又是希望我每晚都带他到那里,与农友一起看跳舞、谈见闻……

 

 (九)写在父亲葬礼上的话: 

哭父亲  谢真情

    今天,我们一家,在这里以乡俗仪式,送别亲爱的父亲远行,与阔别十八年的母亲去相会。这是我们家的沉重仪式,我和哥哥、姐姐以及我们全家不得不面对这无奈的悲痛,因为我们亲爱的父亲于2011年3月27日(农历二月二十三日)上午9时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张仰湖1925年12月25日出生。他早年失怙,由其祖母(我们的曾祖母)抚养, 11岁随改嫁的母亲(我们的祖母)到郭家学理发。其母(我们的祖母)去世后,父亲十五岁回来,以理发为业,过着吃百家饭的生活,直到解放后,父亲才了断此谋生之道,到乡管理区当通讯员和文教主任,并在那里入了党。管理区解散后,父亲本来有机会去做税官或电影放映员,但他回家翻看了米桶后,毅然辞去公职,回家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兼任大队出纳和生产队会计,直到改革开放之前。

    父亲不是好劳力,他至老没有学会催牛犁田,也不会倒退插秧,但他善于经营家庭,在集体生产劳动之余,兼以养母猪卖猪仔贴补家用,他一生为76对男女牵线喜结良缘。在那艰难困苦的年代,父亲养育三个子女成家立业,并跨越世纪安度晚年,享年八十七岁。父亲一生没有伟业,是一个极平凡的劳动者,但他平凡的人生,有许多为人之道,值得我们子孙后代深思和仿效。

    父亲于今年3月7日(农历二月初三)早晨在十八坪新家跌倒,3月9日(农历二月初五)早上出现生命危险,下午回到离开多年的老家。一回到家,我们立即就感受到浓厚的亲情和友情。多年离家之后,我们首次回家长住,宗亲和邻里帮助我们搬行李、整理家务、送菜煮饭,使我们一家很快进入了正常的生活。父亲回来之后,许多敬爱父亲的邻里乡亲来看望父亲;在家十多天,我们的宗亲每天晚上都聚在父亲的屋里,父亲在浓浓的亲情包围中,度完人生最后阶段;我们每天以感激与悲伤的泪水,陪伴父亲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父亲逝世后,我们家的亲戚、朋友、同学、学生或发短信、或挂唁电、或驱车到家里来吊唁;我们的亲人们从四方赶回帮助料理丧事,这些都令我们全家无比感动和感激。对于他们的好意,我们都在父亲的灵前,点香烧纸,含泪告慰父亲。

    父亲病重期间,反复吩咐我们:来看望的,要“留人吃饭”,临终还嘱咐我们“要卖些好菜回来,让帮助我们做事的人吃饱。”此时此刻,这么多亲朋好友在场为父亲送行,我们深知:父亲如果能够,一定会说声“谢谢”,但他此时不能了,就让我们来完成父亲的心愿吧:谢谢你们,前来为父亲送行的亲朋好友!谢谢你们,所有关心父亲的人们!谢谢你们,所有和我们全家分担沉重和悲痛的人们!我们全家向大家鞠躬致谢!!

    亲爱的父亲,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