馑的读音:说到“英雄”一涕然——陈其美及其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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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首便引“诗曰”,诗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的:“十年薪胆余亡命,百战河山吊国殇。霸气江东久零落,英雄事业自堂堂。”此诗系为陈其美而写。说到陈其美,也算是近代史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了。陈旭麓先生等编于1990年的《中华民国史辞典》“陈其美”条说:陈其美(1878—1916),浙江吴兴(今湖州人)。字英士。早年为当铺学徒。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留学日本东京警监学校,是年冬加入中国同盟会。1908年奉命回国,往来于浙沪及京津等地,联络党人,结识蒋介石,加入上海青帮。1909年(宣统元年)创办《中国公报》、《民声丛报》,并协助于右任等办《民立报》,宣传革命。1911年同盟会中部总会成立后,被推为庶务部长。武昌首义后,在上海积极响应,事成后被推举为沪军都督。次年元月为派系权力之争,派人刺杀光复会领袖陶成章于上海广慈医院。3月委为唐绍仪内阁工商总长,迟未就任。旋被解沪军都督职。二次革命时,被推为上海讨袁军总司令,事败走日本。1914年中华革命党成立,任总务部长。1915年10月被孙中山委为淞沪司令长官,准备反袁;12月与杨虎等发动肇和舰起义未果,为袁世凯忌恨。1916年5月18日被张宗昌遣人刺死于上海寓所。

好的辞典应该是只叙事实少发议论的,《中华民国史辞典》“陈其美”条是典型的辞典写法。但对于陈其美这样一个在纷纷扰扰的清末民初政治中上演过无数好看大戏的人,旁人看来,自然会各有各的侧重、各有各的观感。1917年4月,陈其美殉难周年前夕,孙中山向中华革命党党员发出《为陈君英士醵资安葬之通告》,其中称其“功业彪炳志行卓绝……为吾党惟一柱石”〔1〕。蒋介石取得政权后,为这位昔日把兄弟采取了多种纪念形式,包括建纪念馆、发行纪念邮票、出版宣传资料。时人评价“在辛亥革命先烈中,在国民党政权时期,受到如此崇高待遇者,惟陈其美一人”。而1949年后,大陆加诸陈其美头上的则多为“流氓政客”、“买办阶级的代理人”等帽子。直到1978年大陆中华书局出版《民国人物传》丛书,《陈其美》一章中也多带贬抑,要点有三:一是军事冒险主义,二是个人Quan欲,三是指责其在二次革命时挑拨孙中山和黄兴的关系。而到了1985年,上海社科院出版社出版了建国后大陆第一本《陈其美传》(莫永明著),据说其学术贡献端在于“如实评价了陈其美为推翻清政府和反对袁世凯独Cai统Zhi所建立的功绩和勇于任事、百折不回的革命精神”〔2〕。1986年5月,在由浙江社科院、杭州大学等五单位联合主办、京沪等九省市专家学者参加的纪念陈英士先生殉难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与会代表则宣称对陈氏其人要“重新认识重新评价”,认为“从主流与整体来说,陈英士是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的英雄、功臣”了。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较具权威性的《辛亥革命大辞典》许之为“有见解、有作为、有贡献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另外一书一刊则更富意趣。书是湖北荆州市一位楹联爱好者刘作忠编注、1996年出版的《挽陈其美先生楹联辑》,近八百页,挽联大概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文体了,“成仁”、“取义”、“大名著四海”、“人格著千秋”等等是这一文体的关键词;而在海峡对岸,由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主办发行的《近代中国》双月刊于1999年出了“陈英士先生生平与事业研讨会专辑”,封面上赫然是“大丈夫不怕死”几个凛凛大字。

关于近世人物的评论史,实质也是近代以还中国政治史的缩影。就陈其美而言,中间有段时间对其贬多于褒的原因众所周知,好在终经山重水复,复见柳暗花明,近世一“英雄”“伟人”形象巍然耸立。但陈其美肯定还是“那一个”,也肯定是“身后是非懒管得”了。常识告诉我们,对任何一个人物要想来个钦定似的盖棺定论都是不可能的,既如此,且让嗟予小子也来说道说道,算是在一片黄钟大吕中来点瓦釜之鸣吧。

清末民初政争中的陈其美

在“辛亥革命先烈”中,陈其美算是大器晚成。1906年在他三十岁时始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且初时并未受重视;同盟会成立后的初期军事活动中,其均未参与。查《孙中山年谱长编》,在那一时期也看不到这个精悍的湖州男子的身影,足以证明那时的陈其美还无法进入决意推翻满清政府的同盟会的决策层。可是,在他的后十年,却宛如异峰突起,屡屡立于风口浪尖,让人侧目而视,其故安在?虽说时势能造英雄,但历史既然选择这一个而非那一个来当英雄,无疑还有历史的逻辑。

陈其美人生的转折在于同盟会革命策略的适时调整。由于孙中山力主的在华南地区首先举事的计划屡遭挫折,1911年7月,宋教仁、谭人凤等人在上海设立同盟会中部总会,“主张以长江流域为中心,在中国的中部发动革命,而反对继续在边疆搞武装起义”〔3〕。在此之前于1908年受命自日本回国经营沪上的陈其美出任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庶务。武昌首义,袁世凯的北洋劲旅兵临武汉三镇,陈其美等人决定“上海先动,苏杭应之,以救武汉之危”。他联络光复会上海支部、商团、会党及部分防军,在上海树起独立大旗,并一举荣登沪军都督的宝座,成为民初政坛上雄据一方、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陈其美通向沪军都督的路途中,有两件事值得一叙。一是陈氏率兵攻打清政府最顽固的堡垒江南制造局时,在两度失利的情况下,他竟只身进局劝说制造局总办张士珩归顺,结果被拘,险被杀害。这件事已经昭示了陈其美所特具的“不怕死”、“以冒险为天职”的特色。二是在沪军都督之位的争夺中,陈其美的一些做法颇让人诟病,后人记载于此虽多歧异,但大致是说对打下制造局并救了他本人的商团首领李平书和光复会领袖李燮和采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如让会党分子在都督推选会场上威胁要扔手榴弹同归于尽,迫参加推选的李平书知难而退;而据章太炎在《自定年谱》中的说法,光复会领袖李燮和之所以被陈氏挤掉,乃因李燮和攻下制造局后,“日常抚慰降人,疲极。英士趁其倦卧,集部党举己为上海都督”。但不管怎样,为什么回国经营沪上的偏偏是过去迄未被人看重的陈其美?在沪上活动仅仅两载便能一战功成而手握都督权柄,这难道全属上帝的手误?其实陈氏自有其非常人所及处,这就须提到他的多种身份:商人,他早年曾经商十二年,素以四捷——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著称;会党大头领,他归沪后即参加了青帮,在上海帮会中势力很大,一齐“杀雄鸡、喝血酒、歃血为盟,立下字据永为兄弟”的拥趸者不少,当时“上海的戏院里,茶馆、澡堂里,酒楼、妓院里,无论哪个角落里都有他的党羽”;南社成员,并与邵力子等人关系深厚,说起来陈其美并非纯粹赳赳武夫,仅从他留下的遗墨和书信看,厕身文采风流之南社实不愧然;报人,陈氏注重舆论宣传,在上海先后参与或创办过《中国公报》、《民声丛报》、《民立报》,足领一时风尚。湖州向有经商的传统,湖州商人在上海滩颇具影响力,而其中不少巨贾又和陈其美沾亲带故……试问,在同盟会中,像陈其美这样头脑活、胆子大、手段辣、关系广的又有几人?在上海滩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里,若非陈其美,又岂是宋教仁这样的书生、黄兴这样的单纯质朴之士能够打开局面的?清末民初,世事纷扰,完全可以套用狄更斯《双城记》中的一段名言,“既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既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陈其美这样的人是天生骄子,几乎可以断言,他对满清政府革命能革得惊天动地,如果取另外的人生走向,也肯定不会“没世而名不称”。

我们似乎不必在陈其美的都督之位是否“正取”的问题上过多纠缠,因为这毕竟牵涉到同盟会和其他各种团体、势力的利权之争,而一涉利权,许多记载和说辞便很难分别真伪了。相形之下,作为首任沪督的陈其美在任内究竟干了些什么也许更值得关注。很遗憾,我虽然搜集了数十种有关陈其美的资料,但似乎都在这一点上大而化之语焉不详。莫永明《陈其美传》中说:“陈其美担任都督期间,同清廷封建统Zhi和各种反动势力进行了艰苦的斗争”,举其大端,除募捐筹集军饷、加强军队训练外,还采取了许多如告示剪辫、严禁鸦片、禁止赌博、禁用毒刑等一些“破除旧俗陋习的措施”,作者称赞这些都“有力地触动了封建专Zhi秕政”〔4〕;另一位研究者在文中作盖棺之论曰:“陈英士这位民国的上海第一任‘市长’的政绩,将永留史册,是不能抹煞的”,可是说到“政绩”,也不过是“倾全力支持南京临时政府,和袁世凯反动势力几经较量”而已〔5〕。这当然符合评价历史人物“宜粗不宜细”的原则,但对一个不想把历史放进玻璃罩而是准备去触摸、感受的人,细节的缺失是无法忍受的,而且如果把陈其美和敌手抗争、发布新政文告等都算成不得了的事功,那袁世凯后来在民国总统任上的“政绩”似乎就更要大书一笔了。关于陈其美在沪军都督任上的“细节”,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编《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中收有当时人写给陈其美的一封信,说陈氏“中秋节以后,已连取小星四人;进出必坐极华美极昂贵之汽车;府中上下人等,凡是稍优之缺,悉数以湖州人充之,一若都督府变成湖州同乡会也。阁下身居都督,与朱少屏等一群人成群结党,花天酒地,置军务于高阁,无怪有因公奉访者,十数日不得一遇面也”。同书还载有几位辛亥老人的回忆,同时提到陈其美“好嫖”,说是陈氏向光复会中仅次于章太炎的二号领袖人物陶成章提出要分用其从南洋带回的华侨捐款,陶予以拒绝,并说:“你好嫖妓,上海尽有够你用的钱,我的钱要给浙江革命同志用,不能供你嫖妓之用。”〔6〕鉴于这些说法多半出自不喜陈氏作派的人之口,其真实性还可以研究。而我感兴趣的是,在后来一些称赞陈都督政绩的著作中,对此要么讳莫如深,要么草草带过,既然要以陈都督的政绩做文章,为什么对这些明显不利自己观点的说法不予以辨正并为前人洗诬?难道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对于一个主政一方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而只有那些和所谓反动势力抗争的“大节”才是我们必须关注的?一个历史决定论者总是用所谓几几开来评论人物,他看到的是历史的必然性,因此总能保持如水般宁静的心境,可是生活于历史现场的芸芸众生却无法超脱。也许对一个当年在陈都督治下的上海人来说,他们的“市长”和谁谁谁英勇抗争并不重要,然而如果这个“市长”好冶游、一意任用私人,那简直就等于天塌下来了。一位曾服务于中行的人回忆说:“沪军都督陈其美随向中行索取军费,宋经理以不合手续,予以拒绝。旋被车送都督府拘扣。事闻于司法总长伍廷芳,认为都督府非法拘捕,违反民主国法治精神,提出抗议。伍致陈函,曾编入《民国经世文编》,传诵一时。”查《伍廷芳集》,他与此相关的致陈函还不止这一封,如《为妄事捕逮咨陈都督文》、《与陈都督论清查与捕获之权限》、《为妄事捕逮再致陈都督书》。〔7〕另外一些当年的疑案,随着档案史料的更多披露也越来越清晰了。如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夏瑞芳遭暗杀,斯时不了了之,而在晚近出版的《张元济年谱》中已经明确指出夏氏招祸“乃因先前出于维护商界利益,曾联合诸商抵制沪军督陈英士驻兵闸北,陈嫉恨之,嗾使人暗杀”。后世闲坐书斋的史家可以心态从容地勾划陈都督的“大节”、“主流”,然后轻描淡写地带一句“当然他也有其局限性,也犯了一些错误”云云,一般人谁会知道这几句闲闲的话里面掩藏了多少小老百姓的血泪呢?

陈其美在沪军都督任上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即指使蒋介石暗杀当时出任浙江都督呼声最高的光复会领袖陶成章,此乃举世皆知的公案,不必细表。相对而言,在陶案之前,陈其美于都督府大堂之上枪杀曾参与南京光复之役的江浙联军司令部参谋长陶骏保的事件要动静小一点,其实两案相较,后者性质要严重得多,因为前者陈氏用暗杀,虽手段卑劣,还自知为人神共愤,所以既要安排小兄弟潜逃,同时还要装模作样地“严饬缉凶”,而后者则是未经任何法律手续便公然了断了一个高级军官的性命。什么是“和尚打伞”,于兹概见矣。

“政党政治”中的陈其美

近代意义上的政党,是十九世纪以来立宪政治的产物。谢彬1924年著《民国政党史》开篇就说:“政党之产生,一方固须人民具有政治常识,他方尤须政府能循法治轨道。政党藉舆论为后盾,发挥监督政府指导政府之本能,政府亦惟国利民福是求,不敢滥用权力,违反民意,始相制而终相成,而政党于焉兴起。”〔8〕而杨幼炯先生于民国时期写就的《中国政党史》则给“政党”下了个定义:“政党者,即国民各以政见、主义相结合,求实现其一定政见或主义之团体也。”〔9〕准此,说中国历史上被人以党冠名的清流党、东林党等等都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政党,其理自明。到了清末,从光绪中叶至宣统三年,清政府以立宪相号召,乃成为杨幼炯所称的“政党结胎时期”。但像这时的同盟会当然还只能算秘密会党,资政院内民选议员组织的宪友会要在政府的“关照”下活动,当然也不能算真正的政党了。那么民国肇建,以“共和”为体,政党政治是否形成了呢?

进入民国后,同盟会一变而为国民党,再变而为中华革命党,最后以“国民党”而定型,但考察其在大陆活动的前后历史,可以说国民党始终是畸形的“政党政治”中的“畸形政党”,始终不脱秘密会党的阴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就要说到谢彬先生所揭示的政党产生的两个前提条件,除此之外,窃以为一个政党的组织者、领袖人物是否具备现代政党政治中的宪政民主意识也是至关重要的。同盟会诸雄起事之初从事的是掉脑袋的勾当,采取秘密会党的形式自无可非议,考察其是否具备宪政民主意识应该放在局势稳定的时候以及他们能够控制局势的地方。武昌首义成功,革命党和袁世凯达成妥协后,临时政府究竟应建都于何处是双方一大角力点,孙中山、黄兴等人出于制约即将出任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的目的,坚持袁氏在革命党势力范围内的南京宣誓就职,而袁世凯深悉“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的奥妙,不愿离开北京这个北洋军阀的大本营。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曾就此问题进行表决,“经过激烈辩论,竟以多数票通过临时政府设于北京。孙中山、黄兴闻讯震怒……黄兴尤怒不可遏,两手插入军服口袋中,踱来踱去……黄兴遽曰:‘政府决不为此委屈之手续,议院自动翻案,尽于今日;否则吾将派宪兵入院,缚所有同盟会员去!’”〔10〕。吴玉章在其回忆中也说:“我急着去找黄兴,他也正在穿军装,准备起身到明孝陵去。我请他延缓时间,他说:‘过了十二点如果还没有把决议改正过来,我就派兵来!’说完就走了。这怎么办呢?……通知所有的革命党人,必须按照孙中山先生的意见投票。经过我们一天紧张的努力,当日召开的参议院会议终于把十四日的决议纠正过来了。”〔11〕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后来临时政府以纠正过来的这个决议为名派蔡元培、宋教仁等人赴北京敦请袁世凯南下就职时,袁世凯却嗾使部下兵变,并利用列强使团施压,给人一副非袁不能稳定北方的印象,这个时候,南京临时参议院又通过了一个新决议,即“袁大总统允其在北京就职!”后人读史至此,不能不生无限之感慨,袁世凯、段祺瑞等反动军阀多次兵迫国会,孰知孙、黄等革命伟人也曾用“带兵来”威胁议员呢?近代中国,那些用手投票的议员先生们通过的决议向来是没有什么权威的,一句“带兵来”让一纸决议显得非常可笑,但如果有人带更多的兵来,这决议会马上有了约束力也未可知。这就是民国“政党政治”的大的背景。

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在一个以政党自况的团体之内,陈其美和孙中山的关系不像现代政党中党徒和党魁的关系,便可以理解了。前面说过,在陈其美留学日本从事革命期间,他并未进入孙中山的视野,可是在孙中山先生发动二次革命失败流亡日本后,从《孙中山年谱长编》可以看出,孙、陈几乎无日不在一起商讨大计。陈死后,孙许之为“吾党惟一柱石”,亲自为他撰写祭文,在和唐绍仪联名发表要求给陈国葬的呼吁书中更说陈“勋烈媲于黄君(黄兴),而死义之烈过之”,俨然是孙氏眼中最重要的党内干部了。除了陈氏死难之惨的刺激,似乎更应从陈其美在党内分歧中对孙的竭力拥戴考虑。讨袁事败后,孙中山进行了反省,他的答案是:“一,革命必须有惟一崇高伟大之领袖,然后才能提挈得起,如身使臂,臂使指,成为强有力之团体人格”;“二,革命党不能群龙无首,或互争雄长,必须在惟一领袖之下,绝对服从”;“三,我是推翻专Zhi、建立共和、首倡而实行之者,如离开我而讲共和、讲民主,则是南辕而北其辙”;“四,再举革命非我不行,同志要再举革命非服从我不行”〔12〕,并据此筹建中华革命党,手订了入党之誓约。而就是这一誓约中关于“附从孙先生再举革命”一词、入党人须于署名下盖指模以及按党员入党时间不同享有不同权利的规定引爆了不满,对立面是以黄兴、李烈钧为代表的老同志,认为“前者不够平等,后者迹近侮辱”。党内同志多方设法弥缝分歧未果,黄兴远避美国,而“中华革命党成立,开总理选举会时,到者仅得八省,这和同盟会成立时有十七省人士参加相差甚远。可见当时中山先生所谓服从个人的要求只有少数人士能够接受,曾任都督而参加中华革命党者,只胡汉民、陈其美两人……”“后来中山先生亦自动地无形中取消了两项入党规定,后来且明令附从他的人不再以中华革命党党员身份活动。”〔13〕

这场争论的是非不必浪费笔墨了。我所关心的是陈其美于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有些著作中说陈为孙、黄的矛盾添火加油,可是却又未提供原始的证据,不能不让人疑虑。不过,如果细细披寻,即使从一些公开的资料中也还是能看出孙、黄、陈关系变化的蛛丝马迹的。黄兴到美国后,陈其美曾有一封著名的《致黄克强劝一致服从中山先生继续革命书》〔14〕,从信的内容看,虽然其中孙是黄非的种种说法肯定会让黄兴不满,但在检讨“错误”时,陈其美是主张包括黄兴和自己等党内同志共任其咎的,而且从全书用词看,堪称披肝沥胆,同志之情跃然纸上。然而黄兴对这样一封信却未予理睬,这很不符合黄兴光明磊落的赤诚男儿个性,也许只能有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即黄兴认定陈其美应该对他和孙中山之间的裂痕负相当的责任。我们再看看孙、黄。1914年6月,黄兴为免纷争离开日本之前,曾于寓所宴请孙中山等人叙别,中山先生于席上集古句“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并书联以赠。告别宴的气氛是融洽的,从孙山中的书联看也体现了他在不久前致黄兴函中所说的“彼此可不谈公事,但私交上兄实为我良友”的态度。然而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在黄兴到达纽约后,孙中山突然给黄兴发了封措辞激烈的信,其中不仅严辞追问讨袁失败“文之非欤?公之咎欤?”而且指责黄兴“以徘徊为知机,以观望为识时,以缓进为稳健,以万全为商榷”,孙、黄裂痕在黄兴远避后竟然有扩大之势,这中间肯定是有原因的,有人居中杯葛抑或是重要因素。结合多方面考量,如果有人,这个人只能是陈其美。实际上在1914年中华革命党组建争执中,陈其美的作用已经显露,当时有人提议将誓约中的“服从中山先生”改为“服从中华革命党之总理”,本来是调和分歧的好办法,据说“因陈其美反对最力,不果”;还有一种说法,造谣攻击黄兴在东京大兴土木的风波中也有陈的活动……

关于陈其美在孙、黄关系中的作用,有人以“权欲思想作祟”论之并无确实证据。黄兴远避后,陈是始终谦辞中华革命党二把手——协理一职的。也许在致黄兴书中所反映的是他真实的思想亦未可知。无论怎样,这封长信都堪称近代史上的重要文件,对作为政党的国民党的影响尤其不能低估,因为我们在其后国民党的思想建设和组织建设中都可以看到这封信的影子。陈氏创造性地把一个政党划分为两个群体,一个是先知先觉一贯正确的党魁,一个是包括黄兴和他自己在内的后知后觉的众多党徒。回顾同盟会组织以来的历史,陈氏的总结几乎是两个凡是:凡是按党魁意见去做的,就一定成功,凡是未按党魁意见去做的,则必归失败,职是之故,党员对党魁绝对服从为“当然天职”。孙中山先生对此信非常珍视,专门把此信作为附录收入了自己所著的《建国方略》,可见陈氏的主张和他自己的思想十分契合。他后来手定国民党党章不是也明确规定“总理有全权总揽本党一切事务”,“总理对于中央执行委员会之决议,有最后决定之权”吗?蒋介石依托陈其美进入革命党的精英圈,二人惺惺相惜,蒋的作风和陈其美颇为神似——史学家陈鼓应称之为“上海滩”帮会心态、作风。后来蒋介石政府把陈其美捧到武昌首义功臣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显然有树典型的意义,即让众多党员明白只有像陈氏这样对党魁绝对服从的才是好同志,试图用这样的典范的陶铸和熏染,以此实现“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

一个现代的政党,最重要的是有无共同的政见,它以政见相维系,而绝非靠神化党魁、靠党魁对党徒的绝对控制相维系。纵观国民党1949年前的历史,即使是独掌权柄,也仍然喜欢搞些鬼蜮伎俩,党内斗争如此,和其他政党间的竞争中更如此。梁漱溟等民主人士多次摇头说国民党作为执政党“太无风度”,其实它原本就非一现代政党,求其有风度岂非缘木求鱼?

“不怕死”的是是非非

陈其美有一口头禅:“丈夫不怕死,怕在事不成。”除此之外,他为人题词书赠还爱写以下一类壮词:“死不畏死,生不偷生。男儿大节,光与日争。道之苟直,不惮鼎烹。渺然一身,万里长城。”“有万夫不当之慨,无一事自足于怀。”看他的遗墨,都是笔墨淋漓之作,霸气、豪气跃然纸上。国民党元老邵元冲评价说:“他生平不知道有所谓艰难挫折,总是前进,总是奋斗。”广东社科院一位学者在《近代中国》杂志上撰文,则以“浪尖谷底总风流”概括其人格特质。的确,陈其美是一个一旦认准目标便毫不放松勇猛精进不惧牺牲的革命者。

然而,革命光破坏颠覆是不够的,革命者仅仅“不怕死”还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面对陈其美,我常常困惑,这位近世豪强究竟要的是什么?个人的荣华富贵?绝对不是,袁世凯几次重金收买他都未得逞;他一再标举的“民主共和”?可是这位被史学家定位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的人显然对“民主”还知之甚少,不仅是在志向无由得申的地下秘密活动时期,即便一日飞龙在天坐镇一方,所行所施仍然和“民主”南辕北辙。广东社科院的学者在《近代中国》杂志发表的文章中对此给出过一个解释,他先引述了宋庆龄女士的一段话:“孙先生生平但知目的,不问手段;但知是非,不顾利害,尤反对调和”,认为中山先生关于目的与手段互动的范式,可以借用来解答陈其美,用这种范式观照,陈其美制造的“陶案”,在该先生的笔下就是“除陶以定革命大局”的必需之举,成了“辛亥革命成败最大关键”〔15〕。所谓目的手段的互动范式是一贴解答历史难题的万应良药,可是在笔者这样的笨伯看来,没有手段,目的何从体现?一个显而易见的判断是:手段的正义容易检测,而目的是否正义却很难预期。

阅读中国近代史,我们也许能够发现许多标举“民主共和”的人所要的其实仅仅是一个符号,至于这一符号在各人心目中的轻重则可能各各不同,有的也许仅仅是装装门面,有的也可能会为之头颅轻掷。不敢说陈其美就属这一流亚,但他的英雄气概、舍身就死和暴戾恣睢的纠缠不清却让人感慨百端。他本人有知,也许不会在意这些矛盾的,“惟大英雄能活人杀人”,他向来是以大英雄自期的,当然具有使人活、使人死的权力了。

称赞陈其美“英雄事业自堂堂”的于右任先生后来在1924年写下了《读史三首》,有一诗专为历史上的大英雄而发,诗曰:“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这是一首看了发冷的诗。不知老先生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否想到了那位故友?正是:说英雄道英雄,说到“英雄”一涕然!

注释:

〔1〕《孙中山全集》第四卷,中华书局1985年5月版,第27页。

〔2〕章开沅主编:《辛亥革命大辞典》,武汉出版社1991年版,第248页。

〔3〕《吴玉章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版,第68页。

〔4〕莫永明:《陈其美传》,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

〔5〕《陈英士研究文集——纪念辛亥革命九十周年》,浙江湖州市陈英士研究会2001年版。

〔6〕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专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伍廷芳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

〔8〕《近代稗海》第6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 〔9〕杨幼炯著:《中国政党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

〔10〕毛注青编著:《黄兴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273页。

〔11〕吴玉章著:《辛亥革命》,中国青年出版社1961年版,第151页。

〔12〕《孙中山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885页。

〔13〕薛君度、萧致治编:《黄兴新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30页。

〔14〕信件全文作为附录收入《黄兴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99~405页。

〔15〕《近代中国》双月刊,台湾近代中国杂志社1999年6月版,第1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