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明txt精校:胡德平:父亲谈《三国演义》的几个片段(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3:07:13

胡德平:父亲谈《三国演义》的几个片段(2)

 

李严是《三国演义》中蜀国的一个人物,他并非主角,许多读者未必会注意到他。“文革”期间,父亲结合自己的经历,曾提到过他,父亲说得那么动情,当时给我留下了那么多惆怅,今天我仍然不时想起。

“文革”初期,共青团中央被党中央改组。当时,我对父亲的基本看法是,他的问题属人民内部矛盾,他还是党内同志,是革命队伍中的红小鬼,没有历史问题,在组织路线上不是什么反党集团、阴谋家、野心家的帮派团伙。党中央对团中央只是改组嘛,改组就是改组,这只是组织处理,又不是组织定性。但看现实吧,如果革命队伍还要父亲,父亲还是党内同志,那社会上这么抹黑侮辱父亲,以后让父亲怎么做人?为何毛主席、中央一点也不管呢?再加上“中央文革小组”的王、关、戚,不断放风说什么“团中央修到家了”,今后“不要青年团了”,这是否是给团中央定性呢?需知王、关、戚可是通天的人物呀!说到底,自己毕竟没有经历过大风雨,没见识过大世面,没有经受过严峻的人生考验,只能随着“文革”的浪头漂吧!

父亲被打倒后,他对家庭成员表示过:绝不会自杀,希望子女继续革命,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但我知道,他同时也在思考“文革”发生的原因、毛主席发动“文革”的动机和战略目标以及党内历次路线斗争给他的启示。我相信他也清楚毛主席未必同意对领导干部、老同志戴高帽,坐喷气式,打人武斗,但在一个最最崇高的目标下,这点支流算什么!有个别人为此做了牺牲品又值几何?在革命的祭坛上,总需要有人做牺牲呀!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想那时有些消极悲观的想法也是自然的。罗炤同学下面这段记录,我认为是真实的。

胡耀邦(左一站立者)在黄湖团中央五七干校与部分“五七战士”
劳动小憩时合影。1969 年6 月胡耀邦到干校劳动改造,
1971年10月中央批准他回京治病,结束了两年多时间的无罪流放。 

1968年9月的一天,罗炤到我家看我外婆,不期看到我父亲,他们五年前就认识,所以一开谈就很深入,罗炤的文章写道:

他从当红小鬼开始,讲到长征的九死一生,特别是到延安以后,怎样在毛主席的直接领导下成长起来。很诚恳地说:“我从24岁起,屁股后面就跟着挎盒子枪的,几十年了,整一整有好处。脱离群众很危险呀!”(《南方周末》1999年7月16日)

父亲越说越激动,接着又谈起毛泽东,关于他的学说、事业和理想,他是怎么理解的,如何才能真正坚持他老人家的学说、事业和理想,同时也讲到对毛主席要“愚忠”的决心:

扣我“反对毛主席”的帽子,那是胡扯。我怎么会反对毛主席,人家不信,只好随他们了。我要愚忠!(同上)

从父亲的两段谈话中可知,他这时的思想相当矛盾。如果毛主席的学说、事业、理想是科学,何需他“愚忠”?此其一。其二,当时全国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种浓烈的个人迷信风气,什么“三忠于”、“四无限”啦,“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啦,学习毛泽东语录的六字真言啦,“早请示,晚汇报”啦,等等。这是科学,还是愚忠呢?如果是愚忠,那么父亲跟着“三忠于”、“四无限”起舞就是了,他何必标新立异说什么“愚忠”呢?我感觉在父亲看来,身居高位、制造这种迷信的人就是欺骗,而不是什么“愚忠”。其三,父亲说的愚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他认同毛主席长期坚持的学说、事业、理想,同时他也承认他工作中的问题,但是如果“革命”误解了他,毛主席不再把他当作学生,他也准备吞下这颗侮辱性的苦果,不做申辩,最后以“愚忠”结束他的政治生命。“愚忠”的话,父亲也给我讲过。

1967年春末,父亲一次被机关放回家中,给我讲了一段《三国演义》故事,大意是:

你看《三国演义》,注意到李严这个人没有?李严深得诸葛亮的信任。诸葛亮一次兵出祁山,战事非常顺利,但后方的军需粮草发生了问题。诸葛亮不得不饮恨退兵。军需粮草由李严负责,诸葛亮狠狠地处分了李严,剥夺去了他的一切官职,让他反省。李严非常敬佩诸葛亮,不但不忌恨诸葛亮,而且当诸葛亮病死在五丈原时,他竟仰药自尽。

父亲说到李严“仰药自尽”时,还做了一个扬头喝药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那次谈话,父亲很动情,颇多苍凉之态。

最近,我翻了一次《三国演义》,查到李严之死这一回(第104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父亲说的大概意思与原书不差,但情节有出入,也可能我的记忆有误,书中写道:“(诸葛亮死后)李严闻之,亦大哭而死。盖严尝望孔明复收己,得自补前过;度孔明死后,人不能用之故也。”

李严感佩诸葛亮,悲痛大哭而绝,捐弃生命,谓之“愚忠”,诚不为过也。

李严何许人也?书中说道,刘备托孤之时,“遂遣使往成都,请丞相诸葛亮、尚书令李严等星夜来永安宫听受遗命”。由此可知李严地位之重。

李严才干如何?书中说道,诸葛亮兴师南征,后主担心孙吴攻川,诸葛亮劝慰说,吴国“若有异心,李严在白帝城,此人可当陆逊也”。北伐之时,诸葛亮“又檄李严等守川口以拒东吴”。由此可知李严在诸葛亮眼中的地位。

李严参与过何等大事?诸葛亮北伐,兵出祁山,所有的军需粮草均是李严负责。当时蜀汉国弱民穷,常年筹集军粮也可算是蜀国的头等大事。由此可知诸葛亮依仗李严之甚。

李严何罪?蜀汉建兴九年,蜀魏交兵进入关键时刻,这时李严犯了谎报军情的大罪,“乃是李严因军粮不济,怕丞相见罪,故发书取回,却又妄奏天子,遮饰己过”。因此诸葛亮大怒,欲斩,最后“谪为庶人,徙于梓潼郡闲住”。

父亲说的“愚忠”,及他举出李严的事例,我认为是一致的,这是他在“文革”初期两年内真实思想的一个侧面。

父亲为何会对毛主席一度抱有“愚忠”的态度和想法呢?我想有以下几点原因:

一、理性和感性认识的矛盾。父亲是在革命队伍中成长起来的红小鬼。对他来说,毛泽东不但是党的领袖,是他上级的上级,而且也是他成长、成熟,对他有耳提面命之恩的老师。即便父亲开始怀疑“文革”,甚至发生了“九一三”事件,直到毛去世前,父亲对他都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特殊情怀。但“文革”的倒行逆施及彻底破产教育了他,他逐渐对毛主席不再愚忠了,他的感性认识已大大升华为更加成熟的理性认识。“真理标准大讨论”的一个命题,就是毛泽东思想也要接受实践一元论的检验。毛主席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贡献和毛主席的晚年错误必须严格分开,要从正反两面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

二、民主思想和某些封建残留同时影响着他。父亲对封建专制主义系统地思索,是在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1972年,他对罗炤说过这样的话:“文化革命是个大潮呀,谁也挡不住!参加的人这么多,这么火热,究竟是什么力量推动的?这里面应该是有社会原因、历史原因的。我们中国有长久的封建传统,恐怕和这个有关系。”(同上)

他敬佩甚至感恩毛泽东,但他也知道一个平凡的道理,人人都可能犯错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和党的领袖的关系,绝不能是人身依附的封建关系,若以这种关系对待自己的上级、领导,那是共产党员的一种耻辱。他彻底醒悟了。民主思想、人心向背的事实战胜了他的封建主义的愚忠思想。这使他对毛主席的历史评价才有了一个分析态度。胡锦涛同志在“七一”讲话中,再次肯定了我党“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非常重要。

三、认识和再认识的突破。父亲和罗炤的谈话,旁边还有我的一位同学,他叫俞敏声。他和郑位三的儿子郑非迟是好朋友。郑位三是鄂豫皖根据地的创始人之一,和我父亲战友郑维山是同族。在1967年武汉事件前后,郑老对他儿子说:主席号召的“文化大革命”,发动容易,收场就难了,我看收场非要十年。我把此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反复问我这话是否确切。最后他非常自信地说:“郑位三说对了!发动容易,收场难,‘文革’结束非有十年不可!”应该说,这是父亲的心里话。“文革结束非要十年不可”,这话我不会记错,但这是父亲重复郑老的话呢,还是父亲自己的话呢?我已记不清了。党的九大以后,父亲集中精力对“文革”和党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从另一视角开始了学习、再学习,认识、再认识的独立思考。我知道父亲还有许多内心深处的想法,没有跟我们子女说,怕我们脆弱的神经承担不起。

父亲从干校回北京后,不久听到一个消息,说毛主席有意把在延安整风时期写给任弼时的、批“左”的九封信(编者注:这里指《驳第三次“左”倾路线(关于一九三一年九月至一九三五年一月期间中央路线的批判)》,全文五万余字,文章写成后毛泽东曾送刘少奇、任弼时两同志看过,没有发表)公布出来供党内学习。父亲十分兴奋,他认为这是主席决心调整,结束“文革”,总结经验教训的重要信号,但他失望了。1976年,毛主席发起了最后一次运动,仍然是反“右”,而且反击右倾翻案风还越刮越烈,周总理又不幸去世,他的年轻朋友陈小津去看他,他对小津说:“今后要丢掉一切幻想,告诉阿丕(陈丕显)不要再想出来工作了。”(陈小津:《我的文革岁月》,p409)

他可以不工作,但却没有停止思考。愚忠的思想和迷信的道德规范,他彻底抛弃了。他对“文革”及“文革”结束以后的中国会怎么样,仍在思索。他相信革命自有后来人。他思想变化的再认识有了成果。打倒“四人帮”后,他对叶帅子女说:“停止批邓,人心大顺;冤狱一理,人心大喜;生产狠狠抓,人心乐开花!”这段时间相距也就八个月。他对毛主席一生的功过,对中国共产党在“文革”结束以后的长远任务,终于有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全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