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发烧友论坛:哲人之思 舞者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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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之思 舞者之诗

丹 晨 《 博览群书 》( 2011年06月07日)

    我很难说清这次阅读的感受,好像一次非常偶然的邂逅,完全陌生又令人惊喜,但又极为复杂,难以理清。我说的是读了女作家冯秋子的散文集《圣山下》(鹭江出版社2009年12月版)以后的感觉。掩卷沉思,却还为那些荒漠原野里的人们的命运惶惑追寻不止。作者对生的执著追问和不息的寻求,似乎也带着读者一起热诚行走起来。

    长久以来,我们听熟了那个地域民族的宏大叙事,对上苍人神的祷祝颂歌,杀戮血腥的英雄传奇,翻身解放喧哗骚动的故事;现在看到的是另一面的生活场景,是近乎原始蒙昧的但却未失本真未曾污染的淳厚善良的人性,也是那个荒原里人们的历史本性。存在记忆里的是战争、饥饿、争斗、暴力、洪涝、雪冻、风暴、沙尘……许多难以想象的磨难以至非人的生活状态,常常通过充满稚气的儿童的眼睛,或是苦苦追寻生的真谛的少女的思索,濡染成凡俗原始的风情画卷显现出来。 

    就在那个广袤的草原上,孩子们度过了与其说是寂寞的不如说是蒙昧荒疏的童年。在阳光晴朗灿烂的日子,苍穹无垠却为白云遮蔽投下神秘的阴影,正是孩子们追逐奔走嬉戏惊呼的乐事。放飞的屁帘风筝在无边的原野飞翔跌落,也都是他们充实的创造。爬墙、上树、溜冰、骑马,即使女孩儿也一样受到鼓励。但是,噶拉拉的牛车走过也会引起孩子的追赶。女孩索性坐在黄土包上发呆,看日头下沉,捏黄泥巴,或是在路上挖个坑盖上一些树枝沙土伪装,让人家掉进陷阱里;有一次,她掉入一个黑洞里,才恍悟那是自己的创作……巴耶尔的故事可能有点极端:他玩弹弓,把石头子打进人家屋里的电灯泡,没人追来他反倒沮丧,愈是追赶却更激起他的兴奋,如果劈头盖脸打他一顿倒跟你笑,让打他的人感到扫兴。他和小伙伴玩耍讲故事,也会即兴揍人家……长到18岁终于闹出了人命,他藏匿在地窖里,最后还是死于非命。人们从这些带着几分苍凉的故事里会咀嚼到一丝难言的苦涩,不脱童趣稚气却是智慧和精力的徒然流失令人叹息和忧伤。女孩幸运,哥哥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文学图书,使她意外有了尽情吸取新的思想文化乳汁的机会,她隐约感觉到“我的命运已经和他们的命运连在一起,这是一个秘密……我呼吸着他们携带的沉重气息,分担着书里的艰难困苦……从少年变成大人,我想用自己的方式迎接新的生活”。

    新的现代文明带来的必然是新的思维和新的追求,女孩的成长是个证明。荒漠僻野里传承的善良淳厚的风土人情,渴望和平,多做好事,默默承受苦难,知天认命……那样的宗教情怀在额嬷、母亲这一代人身上尤为虔诚。《额嬷》是一篇非常动人而深沉的散文,这位蒙古族老人的精神世界被作者叙写得那么真切慈和,平凡得似乎蒙昧,却正是她的善良的本真。在号称先进的文明人看来,简直是愚昧迷信不可救药。他们伴随着汽车、队伍一起进入的是争斗、枪声、禁闭、伤害、饥饿、死亡、畸形的开发……先进的“文明”与蒙昧的旧俗的碰撞、融合如一种变形的殖民。母亲们只是认命,既无所求,也不想弄清什么。额麽十几岁时,在家乡草原上第一次看见路过的小伙子,扔下放牧的羊群,上了他的马背,走了许多日日夜夜,走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生孩子生不厌烦,她望着丈夫永远像是第一次望他,而丈夫醉酒打她却像打一面皮鼓。丈夫被当作坏人关起来,专案人员逼迫额嬷揭发他,划清界线;她似乎永远是顺从驯服却又漠然不知。其实谁都清楚,没有人能改变她对他的爱。先进的“文明”在这时并没有战无不胜,反倒显得有点笨拙而无奈。

    草原有过震惊世界的辉煌历史,有过绿色的丰美水草,据说不久前还是百里沃野、百鸟栖息的美丽的地方,后来愈来愈多的风暴沙尘,严寒冰冻,饥饿贫穷,内斗不息……在《荒原》、《冻土的家园》、《沼泽地》等许多篇章里,作者的目光始终关注着这些最底层最平常的苍生们的生存状态。她写风,写冻,写沙尘暴,写饥饿,写死亡……写到极致,写得具象而有立体感:被沙尘浸湮和席卷了的原野连雪都是黄色的,凛冽的寒冬像死神在追逐,风沙中的人变了形的艺术造型是文学描写中不曾见过的。饥饿的人鼠之间爆发夺粮大战像是魔幻的童话又像古老的的寓言,农民经历着苦难极限,拼着身家性命的一搏。为了探视被隔离挨整的父亲,幼小的女孩翻过几座大山穿越数十里地夜间与狼共行,在运动里把母亲打残废的竟是那个平日给与关照最多的人……这一切灰黄色迷雾似的沙尘弥漫在许许多多可怖的苦难中,草原人却顽强地活着,从不说苦,“苦是自己的,没法跟人说。谁能把苦说清楚呢?”“苦得没法说,就喝一杯酒,抽一支烟……”他们“用烈酒燃烧自己……浇灭自己,我只能说他们喝酒残忍无度,喝完酒又寸断柔肠……他们内心的自豪、尊敬和深深埋藏的忧郁,像三个连接脑髓的挛生兄弟无法分离……”

    这些像是蒙古人灵魂的悲怆诉说,心底的忧伤吟唱:“蒙古人心灵自由……可是他们不觉得自己沉重,他们唱着歌,四处漂游……蒙古人的家在每一个他想去的地方……他们永远从老家瞭望远方,在远方思念家乡。蒙古人为什么总是在想念谁呢?”秋子的散文唱出了他们的心灵和史诗。她诗性的语言大气却又充满柔情,声情忧郁伤感但常含幽默。她不是哲学家,只是从人生命运中不倦地执着地思索寻求,发出哲理性的疑问,哪怕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探索而没有解答的,或是已经众说纷纭却仍说不清楚的。她从出生的草地出发,自由地思索……哪怕迷惘困惑、神秘不解仍还虔诚地追问不止,因为她信善,向善,行善……这就是她心中的“佛”,她的信仰的定力。她在戈壁草原长大,然后教书,写作,做编辑,当记者,跳舞蹈……38岁时,这个从不会跳舞的女子在西藏高原第一次跳起舞来,而且狂舞不止,全场为之惊叹围观鼓掌,“此时此刻,我在有我和无我之间,没有美丑,没有自信与否,只有投入的美丽……”她参加了现代舞团,去了法国、荷兰、比利时、葡萄牙、德国、奥地利、丹麦、新加坡、美国、瑞士、英国……既是编舞,也是舞者……草原上的寓言、童话、故事与现代艺术文明在她身上融汇涌动,写成了她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

    然而,她却觉得自己“永远在路上……”她于生活,就像“在风雨中携带一些沙石碰撞土木的声音……我们竟然还在找寻自己,并且把自己和世界连成一个永远去想,但是永远也想不完全的东西”。秋子散文中有很多这样近乎痛心彻肺的反思。书中所收的文字是从1994年到2004年这十年之间的,她寻求的是她所生长的土地的苦难历史和光荣,宗教和原型,风沙和雨雪,音乐和哭泣……这一切对她永远有无尽的吸引。其实无论她思索的还是生活的,已经构成了一组组、一幅幅色彩奇特虚幻,意境深沉豪放的诗与画,给人们以视觉和心灵上的强烈冲击和共鸣,是女作家创作中不多见的。所以,我谓之哲人之思,舞者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