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英语:找孙庚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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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孙庚午去
韩石山
年轻时读关于鲁迅的书,看过这样一个情节,多少年了总也忘不了,说是,遇到窝火的事,鲁迅每每会说:“他们再要这样,我就找公洽当兵去!”想着一个一米五几的小老头,一面吸着烟,一面挥手戟指,觉得鲁迅这个人真是太可爱了。他说的公洽,是他的绍兴同学陈仪,一起赴日留学,归国后长期在军界任职,二十年代就是军长了。我的境况,自然不能跟鲁迅相比。但是,天下的蠢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喜欢模仿,窝火的事也特别的多,每当此时,就由不得想到鲁迅的这句话,由不得想说一句:“他们再要这样,我就——”
找谁呢?一想就想到了孙庚午先生。
这是写文章,只能说是孙庚午先生。实际上,平日见了面,我总是叫他孙书记,虽说这只是他七十年代末的一个职务,后来他的职务要高得多,但我还是愿意这样叫。一则显得亲切,再则也是一种身份的证明,这就好比当着一个将军,别人都叫军长、司令,你却只叫他团长,一听就是老部下嘛。
所以这样作想,当然是缘于一种自信,自信有了事找他,他肯定会为我办的。比如我在本单位待不下去了,去他那个机关当个门房什么的,他能不安排吗?
这自信绝非空想,而是有事实依据的。有比这个更难的事,他都为我办过,这不过是调动工作,在他来说,该是小菜一碟。谁敢说以韩某人的资历和才干,当不了一个机关的门房?
他为我办的一件大事,是为我的祖父平反昭雪。
我的祖父韩儒昌,1906年生人,曾在运城读过中学,后来当小学教员,解放前后,在当时的临晋县城开了家染料商店。公私合营后,有点文化,人也能干,便转为县商业局正式职工,长期担任临猗县纺织品公司临晋门市部的副主任。然而,就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1966年春天,四清运动后期,被戴上富农分子帽子,开除公职,回村劳动。此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受的屈辱可想而知。1970年7月,就在我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月,他老人家终于忍受不了心灵的痛苦,在我家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上了断了自己的生命,享年64岁。对这样的事,无论是在德州司法部门工作的父亲,还是在汾西县当中学教员的我,都不能有任何表示。因为任何不恰当的表示,都会被诬为“对文化大革命心怀不满,为富农分子翻案”,一个不在了,再贴进去一个,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终于等到了1978年冬天,我参加汾西县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在一个叫前加楼的村子下乡,看到报上有为文化大革命中含冤去世的干部平反昭雪的报道,觉得时机到了。于是便给临猗县革命委员会写了一封信,申诉冤情,要求平反,不久便接到县委分管政法的副书记马涛同志的一封信,说孙庚午书记将我的信批转他处理。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假期回到老家,我去公安局、商业局申诉,在公安局听到的说法是:四清中处理了那么多的人,就数韩儒昌一案定性最为准确。意思是铁案如山,谁也别想翻了。假期满了,我去见孙书记,把公安局的话说了,他说,你回汾西吧,这种事急不得,我们慢慢办。过了一年,到了1980年2月,县革命委员会发布临落复字[80]第六号文件,正式为我祖父平反昭雪。明确决定:撤销四清运动中给其戴富农分子帽子的决定,按正常死亡对待,善后工作由原单位按政策处理。
这在当时,是要有相当的勇气的。以县革委会名义发文,这规格够高的。多少年了,我一直疑心,祖父当年的平反,在商业局和公安局仍有很大的阻力。譬解无效而又决心已定,孙书记和马副书记只有破格行事,以他们管得了的部门的名义发文。因为以祖父先前的职务,是不够县革委会发文的资格的。
插一句,文件上最后说善后工作云云,有人劝我,拿上这个文件去找县商业局,他们该给补发工资。还有一位亲戚,搞农村信贷工作,有揽储任务,一天跑来找我,说你祖父平反了,补发了一大笔钱,希望能存在他那儿。我说,哪儿有的事,我们只求政治上平反,一分钱也不会索要,花了这样的钱,怎么对得起祖父的所受的屈辱?
因为这件事,二十多年来,什么时候见了孙庚午先生,我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有什么事,我能办的,一定会尽力去办。这不,就在不久前,孙先生来我家,说他离休后,协助一位省上的老领导,做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事。各县市都有这方面的模范人物,事迹很感人,希望我能下去写写他们。要是别的人,我一定会客气地告诉他,这样的人物通讯,县上通讯组的人就能写得了,我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但是,对孙先生,我能说吗,只有爽快地答道:孙书记,听你的!
孙先生临走时,给我留下一本他新出的书,叫《我的人生足迹》。夏日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溽热异常,灯下,我翻看着孙先生的书。先是欣赏书中的照片。年轻的时候,孙先生真可说是英俊。高挑的身材,饱满的天庭,潇洒,自信,套用时尚的说法,该是“酷毕”了。
再看他的经历,有许多是我过去不了解的,比如抗战后期,他上中学时,运城为日本人占据,为了不受日本人的气,毅然去吕梁山里投考了贺龙中学,从此便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他那一茬领导干部里,他算是文化程度比较高的,长期从事党的宣传工作,视写稿投稿为赏心乐事,担任高级领导职务后,许多报告也都是亲自撰写。这样,书里就收入了不少他写的通讯文章与工作报告,说是人生的足迹,可谓名至实归,文采斐然又实实在在。
夜深了,起风了,一边读一边忍不住想,心术和容貌是不是有些关联?像孙先生这样的干部,不管任何年代,都是兢兢业业地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升迁不能说迅忽,声名不能说震响,然而,在一个县市工作多年,总能留下政声,负责一个厅局,总能有所建树,中国社会几十年来,历经动乱反复,磕磕碰碰,而国脉不伤,元气仍旺,除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外,是不是也与有这样一批人品好素质高的基本干部有关?
我从未做过行政工作,是与不是,只是想想而已。敢说的只有一句,人有恩德,当谨记在心,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本分。
2008年8月5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