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烧结砖:雪地里的红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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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红棉袄

作者:婵娟博客   2008-02-25 19:21 星期一 晴   雪地里的红棉袄
  郭凯冰
  
  如今,我是一个即将三十六岁的女子,每个冬天,我都可以健健康康地进进出出。电话那端的娘说,今年你本命年,买一件红棉袄穿。前些年,我讨厌红颜色,总感觉最刺眼。不过今年我是愿意听话的,于是说:“好的,周末就出去买,过年的时候穿着回家,给您和爹看看您闺女多喜庆,多结实。”
  十二岁之前,我可绝对没有如此健康的身体。娘说,都怨那个咸鸡蛋。断断续续,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三岁那年的正月里,二爷爷卖草鞋回来了。二爷爷没有儿子,一向跟爹投脾气,是把爹当儿子看待的。二爷爷赶集遇到老朋友,老朋友给了二爷爷两个咸鸡蛋。可不要小看这鸡蛋,那时候,谁家的鸡蛋都用来换取油盐酱醋,谁舍得腌来吃?二爷爷舍不得自己吃光,就送一个给我。爹切开的时候,鸡蛋里那汪橙黄的蛋黄,好看极了。他闻几下,小心地喂我吃了半块。谁知道,夜里我就咳嗽起来,一咳嗽就是一个月。那个正月,一家人都没过好,听着我的咳嗽,二爷爷、爹、娘,都揪着心呢。娘除了好声好气喂我药,夜里要一遍遍起来给我喂水,她觉得这样,也许可以清清喉咙,咳轻一些的。谁知以后每年正月都如此,毫不间断。村里的医生说,我得的是气管炎呢。
  娘说,爹做生产队长,秋后都要外出开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爹吃得好,又不累,出门前又黑又瘦,回来就变得白胖。可接下来,爹就提心吊胆地等着我的咳嗽,把他身上的肉再咳下来。爹的外出学习也加了一项任务——淘换药方子。
  春天来临的时候,爹在院子里种下两架木瓜。出工回来,爹就忙活,不是浇水,就是松土,后来又架树枝,修理瓜蔓。终于开花了,结果了。爹看着这日渐长大的木瓜,竟然用了心思,在许多木瓜上都刻了我们的名字:小娟、兵、英子,让我们好欢喜的。这年夏天,娘去了大舅家。大舅妈不孝顺,娘跟舅妈从来不交往的。可是大舅家养着蜜蜂,娘没办法,就屈了心,早早跟舅妈和好了。深秋的时候,娘将木瓜洗干净,掏出瓤,里面灌上冰糖蜂蜜,放在锅里小火蒸。弟弟妹妹在一边候着,爹和娘只给他们尝一点点,就呵斥他们走开。
  有一个秋天,娘听说吃炸过的冻豆腐可以治疗。这可把娘难坏了。豆腐还好,买些豆子请人做就可以,大秋天的,那里去找冻豆腐。婶婶劝娘冬天的时候再做豆腐,娘说,我那闺女,可再也不能这么受罪了。娘摘了家里还没熟好的枣去了城里的堂姑家,她听说城里人家有冰箱,是可以把豆腐冻起来的。堂姑家没有冰箱,只有堂姑父单位的领导有冰箱呢。四十里的路,娘早上出门,半下午就回来了,回来就急急让爹买豆子,请人磨豆腐。好一番费事。第三天,娘提着一只老母鸡,提着半个豆腐又去了城里。豆腐冻了,炸了,我的咳嗽还没好。
  爹淘换的第三个药方子是煎芦根泡的雪水喝。打听到这方子的时候,已经是腊月,满河滩的芦草凋敝,尤其泥土都冻得结结实实,怎么刨?爹从生产队借来大镐头,一点点在河滩里凿。凿了一个上午,爹捧着一小把芦根回来。几天后,广播里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雪花飘起来的时候。爹不急,说这时雪脏,还不干净,再等等。地上雪终于积厚厚一层,爹把瓦盆水桶放院子中央,接满一盆,端进来,让娘把雪在锅里化了,放上芦根慢慢熬。我喝了一个腊月,正月里咳得还是不行。
  后来呢,苦艾草煮鹅蛋,端午吃蝎子,九月初九喝菊花酒……我一个个的药方吃过去,爹娘的煎熬还在继续。
  后来的事情我就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那年的雪真大呀。大雪不间断地下了三天三夜,雪花像娘做棉袄的棉絮,在木格子窗外大片大片慢悠悠地飘,把娘的心飘得火烧火燎。刚开始飘雪团的时候,娘就把家里能烧的柴草背到堂屋的灶旁,除了担心爹,我们在炕上围着娘很欢喜。炕是火炕,暖烘烘的,烧炕的锯末是爹冬闲帮人家打家具剩下的。爹出门了,他挣来的温暖,可替他守着他的老婆孩子呢。我们在炕上做寒假作业,做完了作业就看着娘赶做过年的新鞋,一边听着娘说些老年间的事情。
  风呜呜的,院子里传来“喀吧喀吧”的声音,娘披衣下炕,趿拉上棉鞋,一边借着雪光往外看,一边宽慰我们:“有啥怕的,娘在家呢……哦,树枝让风刮下来了。”
  她上炕来,却不躺下,倚着墙不作声。
  “娘,你咋不睡?”
  “也不知你爹啥时候回来。这大冷天的,他的棉裤可不厚实,又没了羊皮袄……”
  我想得跟娘不太一样,我最想我的红棉袄。
  前些日子,爹听一个老中医说,我这毛病,如果十二岁之前不好,就是一辈子的病根。那么多的方子用过了,那么多的针药吃了打了,也没见效果,怎么办呢。从来不信神信鬼的爹娘求村里通仙术的六奶奶,六奶奶就答应夜里来一趟。
  村子安静下来的时候,爹在独轮车上铺好崭新的被褥,接六奶奶了。六奶奶跟我们就隔着一条街,可是神是敬的,这样才显出你的心诚。娘嘱咐我,一定也要心诚。我奇怪小年祭灶都要笑起来的娘,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六奶奶,怎么这么恭敬。我躺在土炕上,六奶奶将娘买来的一大摞黄裱纸点燃,绕着我的身子旋转,口中念念有词,我在被窝终于憋不住,一下“咯咯”笑出了声。娘白了脸,给我一巴掌,那是记忆里她第一次打我。六奶奶临走时说:“明年,就看这孩子的造化啦。正是本命年,过年给她穿一件红棉袄,避避邪。”
  于是,腊月二十临时外出学习兄弟省市农业先进经验的爹要买件红棉袄。为了这个,爹把早些年买的一件羊皮袄卖了,给了我们村东头看管大队牲口的少春爷。当时要卖的时候,娘不同意。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壮劳力总要在冬天去黄河滩或者小清河出工的,要是没有这羊皮袄,大冷天在风口上,可怎么过,还不把人冻坏了?爹叹口气说:“夜里你听着她咳嗽声,不揪心?再说,可就是今年了,留下病根,可怎么办?”娘不说什么,看着爹把棉袄拿出去,换回来二十五元钱。
  我不管什么避邪,有一件买来的红棉袄过新年,这是最实在的。要知道,我可从来没有一件买来的棉袄,就是我们村里家庭最富裕的女孩子,也没穿过的。
  第三天早上,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娘打开门,铲掉门口大风旋来的一米高的雪墙,在前一天院子里扫就的雪堆上,看到了一只兔子的尾巴。兔子当然不是撞死的,难道一堆雪会撞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吗?可它明明就是一头扎在雪堆上,然后被夜里的雪几乎盖住了整个身子。兔子身子僵僵的,怪可怜,一点也没有夏天在野地里发现他们时机灵活泼的样子。
  我和弟弟妹妹高兴地又蹦又跳,娘不笑,她说:“这大冷天,兔子都冻死了,大概饿得没办法,来村子找食。”她满腹心事地拾掇兔子。
  弟最高兴,过年了能吃上兔子肉,那是除“二踢脚”之外最让他欢喜的。
  中午,拐子叔提着空水桶回来。小清河上的冰结的老厚,拐子叔用镐头砸了一个上午,还是空着水桶回来,他说小清河水冻干了。二爷爷下雪前下到河里兜鱼的渔网也提不上来,他说今年一定打不上鲜鱼了,年三十不知用什么好东西从祖坟请来老祖宗们。娘把干净的雪用水桶盛回来,倒在大铁锅里,借锯末的浓烟融化。她还把萝卜也洗干净了,放在高粱编的篮子里。我知道,娘就等着爹回来过年呢。
  腊月二十九来临了。傍晚,娘做好饭,带着我们站在村头。娘等爹,我等红棉袄。天黑透了,也没见到爹的影子。娘不说话,拉着我们回家,掀开锅盖,地瓜饭都等凉了,娘只好又加了几把火。草草吃过饭,吹灭煤油灯,我们躺在火炕上想爹。因为娘的沉默,我们也不再吵闹
  就在这时,“吱扭”一声栅栏门响。娘一下起身,打了个趔趄,没来得及趿拉鞋就凑到窗户看,紧接着高兴地喊一声“是你爹”,拉开门跑出去。我们也大呼小叫地穿鞋下炕。
  爹跟着娘进了家门。走进屋里的爹一瘸一拐,他一边口齿不清地吩咐忙着穿鞋的娘端来一盆未融化的雪,一边向口袋里掏。掏出一把山楂后,爹将手伸到了背后。他眼睛看着殷殷盯着他的我,咧一下嘴笑了——一件通红通红的棉袄,像一朵火红的云,飘过来,飘过来,飘到了我的身上,把我的脑袋都盖住了。
  爹躺在炕上,娘把雪放到爹僵硬的腿上脚上,用力揉搓着;我和弟听娘的吩咐,把两块砖在灶洞里旺火烧热,包上手巾,放在爹的前心后背。直到一袋烟的功夫,爹缓过劲来,稀溜着我们又熬热的地瓜汤说:“差点回不来了。”
  原来,到处都下大雪呢。这样的雪天,根本没有车通行,开会的同行都已经接受安排,住在外省的招待所里,准备过年以后再回来。爹把红棉袄早早买好,听说不能回,就急了。爹说哪里过年都一样,可是过了年,再穿红棉袄,怕不灵验。于是,二百多里的雪地,爹徒步走回来。爹白天走路,夜里就找人家住下。遇到了不少好心人,听说家里有个有病的孩子等着红棉袄驱邪,都替爹着急,还有一个老汉送了爹一程,把一顶棉帽子送给了爹。这样,爹终于在年三十前赶回来了。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我穿着火红的棉袄,走在一群穿着粗格子布上衣的伙伴中间,将整条街道照亮了。那天,我也留下人生第一张照片:远处小清河坝上的树木若隐若现,近处白雪皑皑的田野里,我的红棉袄似乎要将整个严冬融化。整个正月,我没有咳嗽一声!
  那年,爹落下了关节炎。每到冬天,腿都疼得不行。我长大了,懂事了,再也不喜欢红棉袄,觉得爹腿里的血,都冷在这红棉袄里了。
  后来,我考上大学,又工作了。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买了药店里最贵重的保健护膝。生活慢慢好起来,爹不用在冬天出去忙碌了,甚至他可以每天晚上围炉喝些小酒了。炉火旺着呢,我每年送回去的煤让爹娘度过了一个个暖暖的冬天。
  爹的关节炎好了。如今,我们都好了。今年,我可真要穿一件火红火红的棉袄回去,让爹和娘再欢喜一番。
  (3694字)
  (本文发表于《博爱》2008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