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格儿同人文:那些不能忘却的纪念

　　祖母叫肖梅贞，据说这个名字是祖母嫁到陈家后，祖父的爷爷替她改的名字，或许她之前的名字就叫阿花什么的吧，总之很俗气，配不上当时还是地主的陈家。

　　祖母是那个时代很典型也很普通的女性之一。嫁到我家之前她娘家很贫穷，父亲是个木匠，手艺很好，经常会帮富人家做各种装饰品，在当地很走得开，所以祖母也和富人家的小姐一样裹脚，这也为她后来命运的转变埋下了伏笔。小时候听祖母说，她之所以会嫁到我家来是因为他父亲欠了陈家四斗米，于是就和我祖父的爷爷签了契约，如果生了女儿必须要送到陈家来，至于做童工还是其他在契约中并没有说，到后来她还一直说自己命好，一直感谢陈家。在祖母九岁那年，她的母亲因为劳累过度死了，于是她父亲顺理成章地把还只有九岁的她送到了陈家大院，本以为她的厄运到来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的一生发生了改变。祖父还有一个兄长，身体一直不好，有一次他调皮爬到了树上摘李子吃，结果爬上去之后病突然发作了，祖母见了后连忙爬上了树费了很大力气把他接下来，这一幕让管家看到了，管家将事情告诉了祖父的爷爷，祖父的爷爷当即就将祖母许配给了祖父的兄长，于是九岁的祖母成了陈家的媳妇、少奶奶。她说起这些事，总忘不了罗嗦两句；其实啊，你只要一直都好好表现，运气总会找到你的！那时候我总会笑话她，你那叫“狗屎运”，这时她总会笑着大声骂我。不管是运气也好还是她好好表现的结果也罢，总之她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九岁的祖母就这样嫁人了，从那以后九岁的祖母、十四岁的大祖父、七岁的祖父三个小孩天天玩在一起，感情很不错，可是正是这种感情酿造了后来的悲剧，在现代人看来是决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也不知道她和大祖父同房过没有，反正到了祖母十五岁那年，二十岁的大祖父最终没能战胜病魔，离她去了。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哭自己的命苦和对前路的恐惧。冥冥中似乎注定祖母要命运很好，在守孝结束后祖父的爷爷竟然又将祖母过给了祖父，理由是祖母这个媳妇很好，而且她和祖父从小就有感情，以后一定会对祖父好的。可是当时祖父很不情愿，嫌弃祖母长得难看、嫁过人又嫌弃祖母不认识字，可是在当时那个年代他没有勇气反抗，最后还是在十三岁那年隐忍着和比他大两岁的嫂子结了婚。可是祖父却将这种对命运的怨恨归到了祖母身上，祖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如从前，甚至还在庆幸自己没有离开陈家也没有当成寡妇，她对祖父的爷爷有了更多的感激，于是这场闹剧让本来是幼时玩伴的祖父、祖母成了怨偶，也注定了最后她成为我的祖母，她的墓碑上要刻着“陈氏肖母”。祖父是当地的才子，是陈家的骄傲，本来他是一富少爷，可是不知道是对家里的不满还是他志向远大，他像他父亲一样经常远走他乡，学医、当老师、开医院，做一些费时耗体力的事情，只是祖父没有他父亲多情，没有娶上三妻四妾，但是这依然让他的祖父很不满意。祖父在当地很受人敬佩，祖母似乎也很支持他，祖母经常在他被祖父骂的时候像姐姐一样护着他，还在他离家的日子里将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为了能配得上他，每天晚上和祖父的爷爷学习识字，读三字经。日子平平静静的过了几个月，一个孩子的出生让那场伦理闹剧继续了下去。在祖母和祖父结婚大概十个月后祖母生下了大伯，邻里邻居开始议论这个孩子是祖父还是祖父的兄长的骨肉，大家开始鄙视祖母，估计祖父的爷爷、祖父都问过祖母，可祖母缄口不言，当然直到她离世前都不曾提及过此事，大伯父的亲生父亲是谁就成了陈家的“悬案”。当时这件事情在家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祖母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和痛苦现在我已经无法想象，总之她默默地承担了这一切，甚至后来连大伯对这件事情也一无所知，她也许觉得这就是作为母亲应该承担的吧！或者这件事情是她的一大痛事，她在离世前精神错乱的那段日子里都没有和我这个最亲近的人提及，这件事情最后是怎么样被她平息的我也就无从知道了。我经常在想幸好我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否则我该怎么去接受命运为我安排的一切，接受不了就会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那样选择放弃生命，跳楼或者割腕，也许我连放弃生命的勇气也没有，最后我可能会苟活着或者成为一个疯子，最后在莫名中死去，不会再像祖母一样有儿孙绕膝了。想到这些我就很佩服祖母和她那个时代的妇女，她们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婚姻，选择自己的生活甚至都没有权利对痛苦的裹脚说“不”，那个时代造就了她们的悲惨经历，可是她们努力地活着，虽然没有丰功伟绩，可是她们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这是女人一辈子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大体现。祖母在后来也受到了儿子们的尊敬，至少我的父亲是这样的，至今仍然记得祖母生病在床的时候，父亲哭着伏在她身边说：儿子不孝，没有好好孝顺您，您这辈子为了我们兄弟受了那么多苦，我们不应该啊！这是我看见父亲第一次流泪，那时候祖母已经不能说话了，可是我分明看到泪水从她眼角流出，我想她此时应该是满足的吧！

　　随着大伯的长大，那场闹剧渐渐被人遗忘了，最终划上了句号。只是自那以后祖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后来的十五年里祖母才生下了二伯和父亲，这在当时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是在很富裕的陈家。但是日子终究是在继续过着，听二伯说那时候祖母还会经常跑到很远的那个医院里看祖父，她应该是尽力在挽回祖父的心，否则一个裹过脚的女人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呢？可是祖父似乎不领情，依然我行我素，一直到大伯离开家去继承他祖父在湘钢的职位，祖父的祖父已经年老体衰的时候，几封家信才把祖父请回了家里，可是他依然不肯继承家业，又在家附近开了一个诊所（后来成了卫生所），经常住在诊所里。土地革命一系列的改革早已使家道败落，也正因为过去是地主，成分不好，二伯和父亲都失去了很多读书的机会，只能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地，甚至连老婆都很难找。祖母从小就当惯了少祖母，很多的家务农活都不太会做，这让祖父很难恼火，为了这些生活琐事他们之间总是摩擦不断，祖母也终于不能忍受了，他们之间开始了没有休止的争吵。祖父很倔犟，祖母很多次想一走了之，最后都因为父亲兄弟最后还活着。后来二伯和父亲相继结了婚，祖母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婆媳、妯娌关系又成了家里的一大难题，最后祖母做主，将二伯一家搬到了另一套房子里，她则和我父亲母亲住在一起，父亲母亲生下了哥哥姐姐，祖父和祖母的关系也有了一定的改善，生活开始和睦。

　　可是生活总是这样，平静的湖面下总暗藏在着波涛汹涌，一场遭难正在降临。祖父的祖父过世后不久，大伯也患上了不治之症。祖母告诉我在祖父的爷爷过世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很多怪事，大伯过世后请人看风水后说这里被诅咒了，注定大伯要死的。祖母终究是在农村，她相信这个，自那以后她开始学习算命、看风水，每天都会拜佛，说是要守住陈家基业，这样一直到她过世。虽然她所做的一切没有起到任何成效，陈家还是在后来的几十年时间里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劫难。父亲曾说过祖母之所以会相信迷信是因为大伯的死刺激了她，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尤其大伯是在事业鼎盛时期，她不能接受。我想在祖母内心深处一定是想起了大伯刚出生经历的一些事情活着其他什么，终究这些秘密、这种痛只有作为母亲的她才能体会，我敬畏它们！

　　四年后，祖父劳累、思念成疾，跟随孙子而去。听母亲说祖父到死还是不能接受祖母，他生病时候吃饭、洗澡都不要祖母伺候，还经常会和祖母吵架。对于他们的结合，我只能想到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悲哀。我想谁都不能说祖父不对，他有他的尊严，有他的痛苦，有他的怨恨，所以他至死不接受祖母，不原谅命运的安排；祖母也注定要成为这场封建婚姻下的悲剧人物，一辈子不能得到丈夫的谅解，只能默默承担生活给她平添的寂寞、苦难。现在我想起他们的这段婚姻总会感叹：生活弄人，儿时的朋友在长大以后成为了怨偶，即使相守彼此也找不到幸福的出路。如果祖父祖母生活到现在他们该会多么羡慕现在年轻人的自由，如果有现在的自由他们后来的路也许不会那么艰辛，至少他们还是亲人，不会彼此怨恨。一切晚矣，此刻我倒希望真有奈何桥，赐他们一碗孟婆汤，让他们忘记今生苦痛，带着宁静和安详上路。惟愿亡者安息，生者珍惜！

　　祖父过世后，祖母和我们一起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是还过得去，她的生活也算是平静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带我玩，也许是在她的印象里我和哥哥长得比较像的缘故。小时候祖母承担了带我和妹妹的重任。我幼时身体不好，而且又调皮，很难带，可是她很有耐心以至于后来我不仅身体好了而且学习成绩也不错。她是我童年时候除了妹妹外最有记忆的亲人，从小我就和她很亲，那时我每天都在泥巴里摸滚着，总之童年我生活得很自由也很快乐。一天里我最喜欢晚上和她睡觉的时候，她会边给挠背边给我讲故事，这样每天伴着她的故事入梦一直到我念完初一年级的时候。我读初二那年，她疯了。每天往外跑，不管是刮风下雨，穿着她那双已经破旧不堪的棉鞋——听说那是她的嫁妆。下午一放学回到家我就开始到处找她，找到她就跟在她后面跑，像极了小时候她追我，那时我就想我是欠她的。吃了很多药依然不管用，父亲说那是心病，她受了太多苦，该发泄发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会殃及到我，今天说我偷了她的钱，明天找个机会吓吓我，说我鬼附身了，后天非要父亲打我，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上演。一失去理智，我就会吼她，父亲后来告诉我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伤害最深的就是她最亲的人，听到这话我就会想要抱着她，可是那时的她已经不容许我接近，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然后默默流泪。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一年后她渐渐清醒了，可是身体状况却在每日愈下，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家我看到了门口挂着的白幡（在我老家，白幡是在家中有人过世时候插在门口用的），她已经安静的躺在棺材里，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一刹那间，我泪如雨下，照顾了我十四年，陪伴了我十四载的祖母与我天人永隔了。我的头开始爆疼，一幕幕瞬间在我脑袋里跳跃，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我该怎么过，因为那时的我似乎对除了她以外的家人没有多少了解，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在做道场（农村用来悼念亡者的法事）的整整五天里，我没日没夜的守在她的灵柩前，祈祷她能复活。直到她下葬的那天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我跪着求所有的人不要用泥土将她埋葬。终于她还是下葬了，从那以后我只有日夜与她的身影和照片为伴。现在整整八年过去了，她的形象仍然很清晰，也直到她过世一年后，父亲因病过世，我才想到或者她早已经知道她又有一个儿子要抛妻弃子离开尘世，她已不再相信神灵能护佑他，她害怕再送黑发人，所以她选择先行离开。好吧，那就先走，你的一切苦难该结束了，带不走的苦痛留给我吧！祖母离开得很突然，没有受什么病痛，享年87岁，她离开时已经有曾孙了，一家人坐在一起也有二十几口，她很希望我们可以坐在一起陪她吃顿饭，可是我们终究没有做到。原因她自己知道，我们也知道。也许只有她的离世是她这辈子最没有遭罪、最没有遗憾的一件事情了。

　　还记得十岁那年，我的第一篇的文章变成铅字的时候，她高兴得泪水都掉下来了，然后兴奋的说到：我这孙女真厉害，以后你一定要把我的故事写出来留给陈家的后人看看。事情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她离开我也八年了，可是我给她的承诺至今没有实现，昨夜她来到我梦里，惊醒后想起了她的这些事情，写下了这些文字。只是这文章能否让她满意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此文终是我对亡者的悼念，给我自己的解脱吧！

　　祖母在生前曾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山路人生。她的人生确实是一条山路，一条荆棘丛生的山路，一路走来她浑身是伤，但是我知道她的心是完整的、没有瑕疵的、善良的、充满爱的。这辈子可以和她相伴十四年，身上流有和她相同的血液是我现在最没有遗憾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