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 鹰:许倬云:宗教是一种人生态度 知识应具有永久价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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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宗教是一种人生态度 知识应具有永久价值 2010年12月10日 12:16 凤凰网历史 【 】 【打印共有评论3

做研究工作的人也习惯于尽量求客观,尽量把一己的爱好和偏见排除。由这种习惯更进一步,我们未尝不能培养超然自我之外的认知能力。我们也许可以更由此得到于自身立场之外反观自己的功夫。不仅由此可以有行为的反省,而且更可以由发现许多从别一角度方能见到的意义。超越自己,本来就是一种宗教情绪,道家的羽解,佛家的涅槃,都未始不是想从这个躯壳中脱身而出;由研究的习惯,相类的经验似乎也是可能获得的。

一位真正的研究人员不仅要追寻问题,而且他追寻的问题本身又必须具有某种意义。他大致对自己所从事的研究范围有一个通盘的认识,同时有几个与通盘结构密接相连的假设,他的一切研究都是为了考验这几个假设以及为了修正这几个假设。对自己研究范围的通盘认识大致或多或少会影响一己的人生哲学。一位生物学家对于生命的了解,会影响到他对人类生死的态度;一位天文学家对宇宙结构的认识,也极可能影响到他的价值观念。社会科学家和人文学科的工作者,由于对象就是人类本身,其认识之影响于处世态度更不待言。这种系统化的认识,正是一己对于知识统一的基础。而统一的知识,无论如何,可以使一个人不致东拉西扯,杂乱无章。理性的思考有赖于系统的知识,有意义的人生观也有赖于完整的知识系统。

追寻知识的热诚、诚实及超越自身的习惯以及完整的人生观,这三者都是研究人员在实际工作中必然会发展的几个属性,而这些属性正与具宗教精神者须经历的若干经验相吻合。但是,我们仍旧需要有一些我们认为有永久价值的事物。对于一名知识分子,知识本身应该是具有永久价值的。

知识中的各部分时时须经过修正,使假定一次又一次地接近真实。然而,人类可以由求知而逐渐改进自己,这个信念是值得永久保持的。古代中国的名家及古希腊的诡辩士,都为了发展知识的相对性给世人造成一个很坏的印象:知识是不可期的,以有涯之生追寻无涯之知,结果只有“殆已”。近世的科学基础建立在知识的可得性上,才使得学者们能孜孜矻矻,一寸一寸地求进步。

广义的知识应当包括了解。佛陀在觉悟之后,以救世为职事,这是大智者转化为大仁者的过程。中国社会中所谓长者,往往是些世事通明、人情练达的人物。这种长者,常常真能懂得别人,懂得道理,举止之间真有一副蔼然的心情。此无他,一个真正有知识的人,了解人类的缺点,时时准备谅解别人的错误,也时时准备欣赏和赞许别人的长处。唯仁者能爱人,因为仁者能宽恕,宽恕起源于了解。

知识也可以使人成为勇者。无欲则刚,然而“无欲”并不由克制欲望而来,任何的克制都不过是短暂的解决方法。知识则真能把“欲”化解为不值一顾的东西。财富可以收购某些人,但是收购不了知道财富无常的人。生命的威胁对于许多人有一定的作用,但绝不能动摇对于生命已经有深刻认识的人。他知道了生死的界限及生命的意义,面对死神,他只是泰然地微笑。苏格拉底平静地服下毒药,正是智者转变为勇者的佳例。这是从容的勇气,不是暴虎冯河,也不是凭借冲动和狂热的勇气。孔子在死前,据说曾负杖逍遥;他的死没有什么戏剧性,然而正是“生顺死归”的平静态度为常人所难以企及。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为了他寻求的真理,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不行吾心之所不好。这原是一种从职业中发展出来的道德,然而转移于处世,也可以使人具有凛然不可犯的气概。其坚定和持之有故,未必是一般狂热的殉教者能赶得上的。

知识分子应该可以排除许多偏见。用理性分析,他会发现许多被人推崇为权威的信仰,只是一些无根的呓语;甚至许多一向被人认为神圣的制度,也只是一堆人为的造作。种族、肤色、国界、阶级或宗教,都曾使无数人自愿地或非自愿地丧失了生命;细加推敲,我们可能都感到茫然,不懂那些界限究竟存在了多久,也不懂那些界限的划界标准。我们因此反而可以更接近不同集团的人,对别人了解得更清楚些。

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然而仁者与勇者的境界可以由不惑出发。一旦偏见、偏心、欲望、野心和恐惧、嗔怨都能看透了,清澈的灵台将无须忧,也无须惧。这是王充所谓去“蔽”的过程。

灵台清澈,也就是光风霁月的襟怀,人可以敞开心胸,接受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恓恓惶惶,整日营营,这种人很少有心情能够在山路上稍微驻足,欣赏一株小草的秀姿,也很少有心情能够由原泉混混而感觉到一些变化的消息。半亩方塘的云影和绿满窗前的生意,都代表着一种宗教的精神,一种与自然界通声气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把自身融化在自然界之内的宗教经验。

回到人世,一个心胸坦荡的人不致再受许多褊狭情绪的干扰,他也许可以更自然地领会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更领会微笑的意义。《庄子》中所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大约即是这一番境界。许多诗人写下了震动心弦的作品,与原作者真能引起共鸣的人,也许是另一个有敏感感受力的人;但是了解诗人,默默地同情诗人的读者,未必是这种感情强烈的人,倒还可能是参悟透澈的智者。对于别人的悲欢离合,这种人也同样有默默的同情,因为这种人能够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准备原谅人类感情中的弱点。这个境界已可称为圣者,例如受尽折磨后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然而,这种人不是多愁善感的登楼少年,这种人是正面认可人生价值的人。他必须先肯定人类中每一分子的一生都是可贵的。排除了许多种族与国家间的偏见和误解之后,他大约很容易就会认识,人类的今天是各式各样、各种各族、各时代、各地区、许多许多单一个人的联合贡献、共同业绩,人才造就了自己的生存环境,也造就了人自己。人的价值因此而不容否认。人类既是许多单一个人的总称,通称名词“人”的价值当然不能脱离其中各个成员的价值而具有意义。因此,采取这种观点的人将不能接受把人类分成不同价值诸群的作风。弁髦任何个人,就等于侮辱整个人类,而人类全体的价值是必须受到肯定的。世界各主要宗教中,颇有蔑视人的价值者。但是重视真正知识及理解力的知识分子,由于知识本身就是人类的业绩,大约自然而然就会肯定人的价值。

一个知识分子,有由职业性习惯中获得的训练,因此可以发展为一些接近宗教的经验;再加上知识本身可能发展为具有永久价值的对象,而累积知识的人类也具有永久的价值。经验与价值两者的配合,知识分子很可以各自建立一套宗教,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宗教。天心月圆,华枝春满,以及会心一笑,原都可以为宗教情绪作见证。外铄的经验和仪节,其实倒未必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