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神岛:段华11:孙犁作品的故事来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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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作品的故事来源(中)

段 华

    孙犁自己也说过,他的作品大都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下面可以再举几个例子,以说明真人真事与艺术创作的关系,以供有兴趣的同志研究孙犁作品时参考。

    其一,短篇小说《第一个洞》、《“藏”》的故事来源。1938年底,日本鬼子占领冀中的所有县城,对敌斗争十分艰苦;平原上无险可依,很多人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后来,七分区蠡县的群众开始挖地道,可是,让地委书记吴立人知道了,说是“退却路线”,报告了区党委,区党委组织部长刘亚球来调查,后来把县委书记王夫也撤了。直到1941年,冀中军区政委程子华来这里调研,才肯定了这种斗争形势。在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的支持下,1942年3月20日,冀中军区司令部、冀中武委会发出《关于开展地道斗争的指示信》,地道战这种形式才在冀中蓬勃发展起来。

    地道最早从蠡县开始发展。1938年11月,日本鬼子占领了蠡县,反复捕杀我抗日军民,很多干部、群众被敌人杀害。蠡县一区的一些村级党员干部,这时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村外的树林里、荒僻的旷野或林木丛生的古墓地——总之,是在离公路较远,不易被敌人发现的地方,向地下挖一丈多深斜形的洞,里边铺些干草,到天晚的时候便披上一件破大衣,偷偷到洞里睡觉,天亮时再回村坚持工作。但因为那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的时节,每到洞里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洞口便向外喷出水蒸气,被敌特发现以后,敌人常在拂晓的时候,到村外找洞掏我们的干部或工作人员。这样一来,野外的洞不能住了,在环境日渐残酷,抗日工作又必须坚持的情况下,地动便开始从野外转移到村里。

    一区某村的一个干部,全家和和睦睦,对抗战工作都很热心,1939年春夏之交,似乎夜间开会很多,常常整夜不回家,天亮时才回来。以前即便开会,到半夜或天要亮时,总是回家的。家里人有些怀疑,尤其是他妻子,以为他在外边有了情人。问他为什么老在外边住,他总是用“开会”来搪塞。又由于这时敌特活动厉害,该村干部不敢在家住宿的次数自然多起来,家里人不了解详情,所以常常为这件事争吵,弄的一家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和睦了。一天晚上,他又要出去,妻子悄悄的跟在后面,看他到后边的一个闲院里,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之后,便偷偷地钻进草棚子,于是她也轻轻地急走过去,靠近草棚子凝神地听着,只听到棚子里子里哗啦啦地柴草响,过了一会儿,便寂然无声了。她偷偷地开了草棚门去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燃起火柴一照,里面杂乱的农具和柴草等物品还是照常放着,却找不到她的丈夫。她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妻子慌了,回去喊婆婆和小姑子来,大家惊奇的来到草棚,燃起灯来,又连喊多声,既不见人,也无人应答。姑嫂二人用木棍再三的翻腾,穿插柴草,搬动农具杂物,仍是找不到。最后,还是母亲安慰儿媳妇说:“咱们今天不找他了,明天他总要出来的。我们把柴草的门锁死,天明前来等他,不说明怎么一回事不让他出来,不让他吃饭。”第二天天将发白,妻子和婆母、小姑子一同到草棚子门前守候着,时间不长,棚子里柴草又响,随之该同志走到门前一拉门,发现门锁着,大吃一惊。这时他母亲嗔怒道:“你秃小子到哪里过夜了?不说不放你出来,饭也不能吃……”该同志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就在草堆里睡着了。”他妻子、母亲、妹妹哪里会信,又经过再三追问,他才说明在草棚地下有一个他个人藏身的秘密洞。从此,在村里挖洞藏身一传十、十传百的秘密传播出去,普及到蠡县各个区、村。以后冀中区大力发展地道,成了神出鬼没打击日本鬼子的都有名的地道战。

    孙犁根据此故事,1943年5月,写了短篇小说《第一个洞》,发表在1943年5月19日《晋察冀日报》上。这是最早以文学的形式写冀中地道战的作品,甚至在此之前,也只有新华社《地道战在冀中》等三四篇通讯发表。现在,抗战时期的冀中地道战,因各种文艺形式的表现和传播,已经为广大国人所知,但在当时那种复杂的抗战形势里,孙犁却最早利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冀中的地道战,可见他有独特、敏锐的艺术感觉、观察、取舍能力。

    1946年5月,孙犁在河间工作,编辑《平原杂志》,并且在八中教着语文写作课,与此同时,写了短篇小说《钟》和《藏洞》,5月29日,托张庚带原稿给正在张家口编《工人报》的康濯,看康能否在张家口找到发表的地方,孙犁还给康濯写了一封信,专门要康问候丁克辛。丁克辛1946年正处在一个特殊的时期:丁克辛在晋察冀也是著名的作家,到张家口后不久因在《时代妇女》创刊号上发表短篇小说《春夜》而饱受公开的批评,因此建国前再没有作品发表,此事我已经在写丁克辛的文章里详细叙述过了,此不赘言。建国后,丁克辛转到铁路部门工作,还有零星的作品发表,晚年定居在天津,与孙犁还有来往。我的藏书里,就有孙犁先生赠给丁克辛的两本书,《晚华集》与《秀露集》,可见两人感情之深。张庚当时是张家口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的主要负责人,编辑有《秧歌剧选集》三册,于1946年6月由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印行,1947年东北书店重新印行一次,寒舍有藏;这年张庚到冀中区考察,孙犁就托他康濯带信和稿件。康濯可能没有把《藏洞》和《钟》找到发表的地方。1946年10月孙犁把《藏洞》重新修改了一次,1949年4月24日,在致康濯、厂民(即诗人严辰)的同一封信中,孙犁还向康濯索要《藏洞》原稿。1950年3月21日下午,孙犁在致康濯的信中,已经把《藏洞》改称为《“藏”》。此后,再没有见到孙犁的文章中提到这篇小说。1949年6月,上海群益出版社在“群益文艺丛书”中出版了孙犁的短篇小说集《芦花荡》,里面第一次收录了《“藏”》,可见孙犁又把这篇小说寄给了正在上海的周而复,使它得以和世人见面,也就是说,《藏洞》在此时被改称为《“藏”》,孙犁还在给康濯的信中说感觉此作品也不错。事实上,这篇作品确实不错。1958年4月,康濯为孙犁编选的散文小说集《白洋淀纪事》,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在“播种文艺丛书”中出版,也收了《“藏”》这篇小说,使更多的读者知道了这篇作品(却没有收录《第一个洞》)。我收藏的这个版本的《白洋淀纪事》,是著名电影导演、孙犁的战友凌子风用过的,里面很多作品凌先生都有阅读时勾画的线,因为凌先生一直想把孙犁写的有关白洋淀的作品拍成电影,当初茅盾先生同意了,而周扬却不同意,说其中的想象成分多,让拍孔厥、袁静写的《新儿女英雄传》,因为这个作品当时紧贴政治,正红的发紫,连郭沫若也作序称赞。孙犁在给康濯的信中说不拍他的作品,“其中好像涉及到《(新)儿女英雄传》,但我想,好在那一本书里,也有《荷花淀》。然而,我不同意周扬同志的批语,以为我写的只是印象,而且是想象的印象有`许多`。老实讲,关于白洋淀人民的现实生活,凭别人怎样不是想象的吧,我以为它不能超过《荷花淀》的了,这点我是自信的。”1981年4月9日,孙犁先生在《我写过的电影脚本》里还写到,周扬否定了茅盾要拍孙犁作品的意见,说他对孙犁的作品印象是想象的成分多,要拍“别一部作品”(其实就是《新儿女英雄传》——段华注),孙犁谈到这个作品时说:“也是写白洋淀的当时颇流行。我翻看了一下,其中实录部分固然不少,却发见我的一篇作品,也被改头换面,采录在内。这是有书可查、有目共睹的事,绝不是出于我的’想象’。”

    历史已经证明,经过六十年的岁月洗礼,孙犁的《荷花淀》仍在中国文学史上绽放着熠熠光辉,成了中华民族文学画廊里的一张奇画。

    孙犁留给周扬作品想象的成分多的印象,是因为孙犁受到“客里空”错误批判的缘故。客里空,是苏联著名话剧《前线》中的一个专门吹牛拍马、胡编乱造的新闻记者的名字,该剧曾在延安与各抗日根据地演出,“客里空”成为虚假新闻的代名词。1948年1月24日,《晋察冀日报》刊登了周扬的文章《反对“客里空”作风,建立革命的实事求是的新闻作风》。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孙犁参加了以艾青为团长的华北文艺工作团,经过三个月的艰苦跋涉,于11月8日到达晋察冀解放区首府张家口。文艺家门在这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不久后,孙犁告别此地的舒适生活条件和亲密的战友,步行15日,回到了家乡冀中区体验生活,准备创作。当时的《冀中导报》发表了一条小消息,说他这个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荷花淀》引起轰动、《晋察冀日报》又重新转载的这篇文章的作者、“著名作家”孙犁回来了,引起本地个别人的嫉妒,说这条消息称孙犁为“著名作家”是很“骇人听闻的事情”。1992年3月24日,孙犁在《我的仗义》里就说:“现在,我可以说,当时有些本地人是排外的”。其实,孙犁就是本地人,因为长期在晋察冀山地和延安战斗、生活、工作,回到家乡也被排挤。1947年春天,孙犁又到白洋淀采风,写了《一别十年同口镇》、《新安游记》等散文、小说。由于他事前没向当地的宣传部门打招呼,住到了安新县端村镇冀中隆昌商店,因为老朋友、曾在新世纪剧社工作过的刘纪在那里当经理,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的某干部不满。在《一别十年同口镇》的末尾,孙犁写了老朋友陈乔的家庭情况,说他的老朋友家庭尽管是地主,但现在是自食其力了(这在当时也是符合政策的);在小说《新安游记》里,他把一个街道的方向写错了——因为是小说,写错了又有什么呢?其实,就是写散文,把一个街道的方向写错了能有什么呢?但在不久后开始的土地改革中,孙犁就开始受到批评,由那位当地的宣传干部亲自出马,写了《孙犁同志在写作上犯“客里空”错误的具体事实》,发表在1948年1月10日《冀中导报》上,占了一个整版,把这两件事情上纲上线,差点置孙犁于死地,使孙犁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在其他的文章里已经写过他受伤害的情况,此处就不多说了。孙犁对这次批评虽心有余悸,但内心是不服的。真是冤家路窄,新中国成立后,孙犁到天津市南郊区(现在的津南区)白糖口一带采访,又在这里遇见那位写他整版大批判文章的干部。那干部在此搞“运动”,使工作组的成员,他特别注意孙犁的采访,好像要看看,经过他的批判,孙犁在工作上有没有进步。有一次,孙犁到食堂喝水,正和人们闲聊,那干部严肃的对孙犁说:

    “到北屋去,那里正在汇报!”

    孙犁认为仅仅听汇报写不出好文章,多了解实际情况,才能写出不是“客里空”的文章来,就没搭理那位干部,转身走开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未料那位干部和孙犁同住一间牛棚,一同推粪拉土,遭受斥责辱骂,共尝一勺烩的滋味,不知道他是否还认为孙犁的作品是“客里空”的典型了?

    我在这里多写一下有关情况,有利于廓清,为什么建国初期孙犁的作品并不那么受重视,以及孙犁先生为什么晚年,也不愿意参与他的作品改编为电影、电视的原因,他甚至于不愿意电视再拍他。

    回过头来说,短篇小说《“藏”》也是根据上述蠡县地道故事写成的。与《第一个洞》两篇小说,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叙述了这个真实的抗战故事。

    此事可以参阅程子华《地道战是人民创造的》(《程子华回忆录》第213页,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12月版),王夫《冀中地洞的发祥地》(《冀中的地洞和堡垒户》第6——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3月版)及《蠡县地道斗争》(中共河北省委党史研究室《冀中地道战》第273——287页,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12月版),冀中军区司令部等《关于开展地道斗争的指示信》(《冀中地道战》第11——33页,),吕正操《地雷战和地道战》(《吕正操回忆录》第286——287页,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3月版),梁斌《烈火青春》(《一个小说家的自述》第251——252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6月版)。

    其二,《荷花淀》、《采蒲台》与雁翎队的故事。雁翎队是抗战期间安新三小队的俗称。1938年初,白洋淀所在地中共河北省安新县委战地动员委员会主任熊焕章(安新城里人,兼任新安锄奸团团长)和三区区长李刚毅(又名李仁,安新郭里口人),在大张庄把自愿入伍打日本鬼子的20名青壮年组建了白洋淀水上游击队,队长陈文汉(又名陈万,郭里口人),队员多是打野鸭的猎户,全队装备打野鸭的大抬杆火枪40支,小排子船(平底、直帮、吃水很浅,架抬杆的小船)22支,手枪两支。后来以这支水上游击队为基础组建了三区区小队。1939年的一天,安新县委书记侯卓夫(高阳县人,1942年9月26日牺牲在安新尚村)和三区区委书记徐建来区小队,看到每支大抬杆枪的信口上都插着雁翎,既可以防止露水打湿火药,又可以在发射后用以捅开信口用,就高兴地对大家说:咱们这个小队,就叫雁翎队好不好?指战员们齐声喊:好!从此,雁翎队的名字就叫了起来。

    1941年日本鬼子对白洋淀地区连续进行扫荡,有一天,日本鬼子二十多人和三十多个伪军,从安新县城到赵北口运东西,下午三点多返回。雁翎队得到此消息,就埋伏在大张庄村东、王家寨村西的大苇塘,等待敌人。太阳西斜,敌人来了,雁翎队迅速出击,消灭了这股敌人。附近据点里的敌人纷纷赶来,包围了这片苇塘,满以为能把雁翎队消灭,却没料到连个人影也没见。其实游击健儿们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头顶大荷叶,泅水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分别回到了王家寨了。

    1978年11月5日,孙犁在《关于<荷花淀>的写作》中说:“从冀中平原来的同志,曾向我讲了两个战斗故事:一个是关于地道的,一个是关于水淀的。前者,我写成《第一个洞》,后者就是《荷花淀》。”(《孙犁文集》第六卷第613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3月版)。

    此故事可参看赵波《巧劫包运船》(《雁翎队的战斗生活》,《星火燎原》第十辑第128——132页,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11月版7,安新县地方志办公室《水上“雁翎队”》,(《白洋淀志》第278页,中国书店1996年2月版)。徐健及雁翎队的老队员刘刚、孙革、郑少臣、槐泽民、赵波等都有回忆文章,在《保定文史资料》、《天津文史资料》等上面发表。

    其三,老船工与《芦花荡》。抗战时期,一位正在乘船打渔的老大爷,在一个夏日炎炎的正午,遇见正在洗澡的五个日本鬼子,他就一边剥着清香的莲蓬,一边把他们引到了布满鱼钩子的水域。忽然,一个个日本兵杀猪般的嚎叫起来,原来他们被鱼钩子勾住了。老大爷笑咪咪的举起竹篙,狠狠地砸着敌人的脑袋,砸一下骂一声,很快就把那几个家伙消灭了。

    此事见杨成武《初到白洋淀》(《反攻进行曲》第三十页,华岳文艺出版社1990年6月版),沈冶英,黄义国《战斗在白洋淀上》(《星火燎原》第十辑第143——144页),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11月版)。

    其四,同口的姑娘与《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同口是白洋淀边的大镇,每年秋后,几万顷的芦苇收割完捆成捆,用船运到这里垛起来,一部分运到外地,一部分慢慢织成席子。有一回,三个日本鬼子为追老百姓一只鸡,一直追到这里,鸡猛地飞到一个草垛顶上,一个日本兵上去没抓住鸡,倒发现那里藏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高兴极了,连忙扑过去,不料被那姑娘用力一推,从那苇垛顶上仰面朝天跌了下来。下面的日本兵刚刚围拢过去,就从苇垛顶上落下一颗手榴弹,把三个日本鬼子炸上了西天。街上的日军闻讯赶来,架起机枪朝苇垛猛扫,扫的苇垛着了大火,但那姑娘早就跑到淀里去了。

    此事见《杨成武回忆录》。(《杨成武回忆录》第770页,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6月版),孙犁据此写成散文《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发表于1945年6月2日重庆《新华日报》,解放后曾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

                                           (原载2010年第7期《天津文学》)